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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宫无妃全文阅读

作者:月斜影清     六宫无妃txt下载     六宫无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弘文帝发现真相(5K)

    慈宁宫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已经进入了冬天,外面是连天的大雪,屋子里的火炉里,木条燃烧时散发的清香,萦绕一室。不时“荜拨”一声。

    芳菲站在窗户边,看雪花一片一片地粘连在木格子的窗上,然后,纷纷扬扬地飘落地上。

    一阵一阵的凉意,但是,她并未在意。

    张孃孃走过来,悄然将一件大氅披在她的肩上,“太后,这里太冷了,关了窗户吧。”

    她点点头,张孃孃关了窗户。

    外面传来通报声,说李冲求见。她生病许久以来,都不曾见过外臣。李冲纵然是在慈宁宫行走的内务府秘书令,她也不曾接见过一次。

    今日,她依旧不想见。

    李冲没法,只托人送来一个折子。

    折子是张孃孃亲自去拿进来的。

    芳菲展开,看了看,脸色不改,又合上。

    众人当然不知道是什么。芳菲又拿起看了几眼,心里,不可能没有丝毫的震动。但是,她还是没有表露任何的意思,只把折子扔在火炉里,一股青烟冒起来,火势加剧,很快便化为了灰烬。

    好一会儿,才听到外面的欢声笑语:“太后,太后,我们回来啦……”

    这是素日听惯了的,此时,却心里一抖。

    “我们回来啦”——

    一个女人的一生,最大的幸福是怎样呢?在家里做好饭,在整整齐齐的环境里,听着孩子,丈夫的呼喊:“芳菲,我回来啦”、“妈妈,我回来啦……”

    这难道不是最好的?

    可是,她竟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幸福——和罗迦曾经有过两次这样的机会,但是,都错过了。两个早逝的孩子,没有给她如此正大光明的机会。

    也没让她养成这样的习惯。

    真的到了,却已经忘记了真正的爱一个人,爱一个家,该是怎么回事了。

    宏儿蹦蹦跳跳的进来,“太后,太后,今晚是拔丝苹果吧?父皇想吃呢。”

    她笑起来,拉住儿子的小手:“是你想吃吧?”

    “真的是父皇想吃啦,父皇的手臂长了一个痈,很疼的啦……”

    她吃了一惊,看身后笑盈盈的弘文帝。

    弘文帝若无其事的:“没事,芳菲,没事,宏儿都给我治好了。”

    她淡淡地看了看他的面色,没发现什么异常,就没再追问下去。

    很精细的一桌饭菜,宏儿吃得非常开心,不停地给父皇夹菜,给太后夹菜,把他们的碗都堆得小山似的。

    饭毕,孩子被叫去休息。他倒也听话,很乖地走了。

    二人相对,默然无语。

    整整半个时辰过去了,都没有人开一下口。整个的时光,就在这样的默默相对里流逝了。

    弘文帝只是看着角落,看那些收拾装点好的杂物。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芳菲,这是真的要走了。

    但是,她在等他先行离开——带着宏儿先走,先回平城。

    不然,她没法当着儿子的面,不辞而别,永远离开他。

    许久,她的眼神十分暗淡:“陛下,你们决定了回平城的时间了么?”

    弘文帝的声音很奇怪:“早已决定了。”

    “还有多久?”

    “大概还有半个月吧。”

    他轻描淡写的:“芳菲,你身子也不好,再休养半个月也是好事。”

    她没做声。慈宁宫,到处是他送来的补品,人参,灵芝,燕窝……各种各样的补品应有尽有。

    “芳菲,你放心,但凡你提出的要求,我都会答应。这些日子,你就尽力养好身子,什么都不要管,什么都不要操心。”

    她淡淡的:“我能有什么好操心的?倒是陛下,需要保重身体。”

    他在椅子上伸着腿,环顾四周,目光如宏儿一般,习惯性地寻找那两只波斯猫,但是猫咪不见了,再也见不到了。

    死去的猫和死去的心一样,都是再也活不了的。

    他忽然觉得非常沮丧,浑身失去了力气,但是,依偎着的椅子那么暖和,就如一个人的拐杖,毕生只能倚仗自己的拐杖,离不开,也逃不了了。

    他笑起来,有气无力的:“芳菲,今天我特别开心。”

    她没有做声。

    他挽起自己的袖子,随意看了看:“你知道么?宏儿,他为我治病。是这孩子啊……他懂得孝顺我了……”

    芳菲凝视着他满脸的笑意,只是眉梢眼角间,都带了无限的疲倦和沧桑之意。

    老了么?累了么?

    这些年,谁人不曾老去?谁人不是精疲力竭?

    他还是兴致勃勃的:“芳菲,我真的很想给宏儿最好的……”

    天下什么是最好的呢?太子之位?皇帝之位?九五之尊的宝座一辈子?

    “我希望这一辈子,他都能有父亲母亲的爱!”

    她微微愤怒,却没有表现出来。

    他凝视着她,很久很久。犹如困兽之斗,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哪怕只是微弱的侥幸……但是,侥幸就是侥幸,绝对无法成功。

    心里忽然那么软弱——自己岂能告诉她?

    不止是宏儿需要父爱母爱,自己也需要——需要父子之间的天伦之乐,需要夫妻之间的和睦相处,需要一个稳定甜蜜的后半生……

    这些,是自己追求了前半生,都没求到的——也或许,前半生,自己在捍卫其他权益的时候,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把这些全部放弃了。

    他有些恍惚:“芳菲……芳菲……我真想回到过去……那时,你总穿蓝色的衫子……不对,有时穿黑色的袍子……还穿过红衣服……是到了太子府时才穿的,都是红衫子,我最喜欢看你穿红衫子了……”

    过去?谁能回到过去?

    “我真想回到那个时候……那时,你才二十岁呢。如果那时,我坚持一点,我们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芳菲,我真的很后悔,一直都很后悔……”

    如果那时坚持要娶她!

    如果后来坚持再等一些岁月!

    人,就是缺乏在不够坚持。

    所有的成败,哪怕走了已经99步了,但是,大多数人,也总是在最后关头,彻底把自己放弃了。

    所以,人生里才会出现那么多的失败和遗憾。

    弘文帝是第二日早上启程的,只带了几名侍卫,微服出去。

    沿途走过,大雪封山。往常原本一日的路程,此时需要两三日。他一路上看儿子和芳菲打猎经过的所在地——冬日寒冷,熊瞎子都躲藏起来了。

    他们要在树洞里躲藏很久,直到把浑身的脂肪消灭完,才凶狠地出来觅食。

    还有老虎,也都开始憔悴枯瘦了。

    弘文帝一边看,一边走。

    黑龙观,终于近在眼前。

    这里,就是芳菲母子摔下山崖被拯救的地方。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自己为什么就没注意到呢?孩子从小到大的关爱,芳菲一次次的绝境,甚至这一次的中毒——若非那个陌生人一再的出手,芳菲,她还能有性命么?

    他伫立在道观的门口。

    早有小童迎上来,见是皇帝大驾,吓了一跳,急忙跪下去:“参见陛下。”

    然后,长老们,道士们,都迎出来。

    弘文帝看着那个老道——真的是鹤发童颜。跟通灵道长不同,他显得年轻一些,整个人看起来很精神,很仙风道骨。

    但是,那是一种直觉。

    这不是神仙——不是宏儿口里的神仙。

    他来,为的不是追寻什么真相——只是一次感谢。

    感谢什么,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侍卫送来礼物,两担厚礼。

    “这是给黑龙观的赏赐,多谢你们救了太后和太子。”

    老道急忙还礼:“这是贫道等人分内之事,不敢领受陛下厚意。”

    弘文帝的眼神一一扫过屋子里的众人。黑龙观里人并不多,而且,几乎都是长者,每一个人都符合宏儿口里的神仙——但是,每一个人都不神似。

    他心里隐隐的失望,又隐隐的轻松。

    就是他们救了芳菲么?

    是也好!

    是他们也好!

    直到走的时候,他都在认真地查看,几乎没有放过黑龙观周围的每一个角落。但是,没有!没有任何可疑之人和可疑之色。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而坦荡。

    只是,自己当日所见之人呢——那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银灰色头发之人呢?

    不,他不在这里。

    他不在黑龙观的任何道士里面。

    弘文帝非常失望,又非常疲倦,仿佛寻觅了许久的人,许久的一种迷惑,到了紧要关头,却怎么都解不开这个谜局。

    他心里忽然一动,问道:“当时太后和小殿下住在哪里?”

    老道带他去参观。

    禅房花木深。

    那是一大间非常雅致的房子,又隔开成一大间和一小间。两个房间里都有火炉,看样子,是新修不久的。尤其是小的哪一间里面,有熊皮的衣裳。

    弘文帝伸手摸了摸,想起儿子带回来的几块熊肉。

    熊肉的味道比鹿肉还好,宏儿觉得好吃,所以,道长爷爷就让他带几块给自己——可是,为什么怎么看,都不像陪在自己身边的这个老道士所能做出来的?

    他忽然问:“老人家,您喜欢吃熊肉么?”

    道长笑起来,“回陛下,贫道对肉食都无甚兴趣。不过,偶尔也吃点熊肉。”

    道长的话,无懈可击。

    但是,听着怎么都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

    弘文帝又道:“多谢你让宏儿给朕带回来的七块熊肉。”

    “多谢陛下还喜欢。”

    弘文帝更是吃惊,当时,宏儿带回来的是5块熊肉,并非是七块。他仔细地查看过,正是新鲜猎获的熊瞎子身上的五大块。当时,才刚入秋,正是熊瞎子吃得最最肥胖的时候,这时候的身形,体重,几乎是开春时瘦骨嶙峋的一倍还多。

    出家人不打诳语。如果是这位道长送出去的,他没理由记不得是5块!

    但是,弘文帝此外也找不出任何的破绽,只是一个人停留在这间屋子里。好一会儿,他去床上坐了坐——是改良的炕头,下面是炉火,整个室内,非常温暖雅致。仿佛是为了专门迎接女眷似的。

    然后,又有许多的经卷,经书。

    他拿起一本法华经,随手翻了翻,又放下去。

    然后,又去到那间小屋子。

    这一看,更是大吃一惊。但见里面好几样小玩意,都是小孩子喜欢的。

    他吃惊地问:“道长,你们这里的道童也玩儿这个?”

    “回陛下。这可不是小道童们玩的。是当初小殿下来这里,贫道见他幼稚可爱,天生仁孝,随手给他做着玩儿的。”

    弘文帝半信半疑,这个老道士,他会做这些?

    他真想马上让他做几样来试试,验证一下真伪,可是,想了想,还是作罢。

    尤其是地上的那种小鹿皮的靴子,软软的。他曾经见儿子带回来一双,但是,这里还有两双是大人的,显然一双是男人穿的大靴子,另一双,却是属于女人的。

    属于女人的靴子!

    他心里一抖。

    拿起来一看,靴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而那尺寸——刚好是芳菲的!

    是芳菲才能穿的尺码。

    别说他不知道女人的脚,不知道女人的尺码——别的女人,他的确不知道,无论是什么级别的妃嫔,都不能进出他的寝宫,而是他去她们的宫殿,每次都是只有上半夜,或者仅仅是一两个时辰,从不同床共枕到天明。

    但是,芳菲!

    芳菲!

    几乎在太子府的时候,他便知道她的尺寸了——她穿多大的鞋子,穿多大的衣服,让太子府的绣娘们如何给她做。

    他统统知道。

    更何况,她怀孕的时候,他曾照顾她几个月,尤其是她临盆的前一个月,他几乎每天守在她的床榻,有时她会微微抽筋,他便会给她揉捏。

    如此,岂能不知道她的尺寸?

    这里的老道士,难道知道她的尺寸,给她做好了鞋子,等着她去穿?弘文帝觉得没来由的恐惧——这不是李奕!

    不是!

    若是李奕,若是妒忌,自己还有一个明确的目标,知道如何对付敌人——如何去恨,如何去杀了!

    可是,这个人,却是那么虚无缥缈的。

    甚至不存在的——甚至连“奸情”都无法构成。

    甚至他在宏儿心目中还有那么崇高的地位——神仙!

    神仙爷爷啊!

    弘文帝的手一抖,靴子掉在地上。仿佛一个无形的敌人,早已在自己周围徘徊了许久许久,自己却完全不知道。

    甚至连敌人的样子,连敌人的出手,连敌人的踪迹,都无可寻觅。

    是因为如此,芳菲才执意要走的么?

    但是,这一次,他已经不敢怀疑了——仿佛一种极其重大的压迫,如石头一般阻碍在心底,逼得他无法呼吸,无法舒展。

    甚至无法再呆下去,无法再去追查一切的真相。

    脑子里一遍一遍地闪过那个戴斗笠的人——银灰色的头发!真正的银灰色啊!

    但是,这个老道不是!

    这个白发的老道是苍老——是真的老年人。

    而那个银灰色的人——是强盛的,仿佛无形之中一股巨大的气场,隐隐的,睥睨天下,纵横江山。

    一个道士,岂能有这样强大的气场?

    这一次的黑龙观之行,谁也不知道弘文帝的意图和收获。只是在返回去的时候,他在冯太后当时摔下去的地方站了许久许久。

    想象很飘忽:当时,那个神秘的道士,为什么就那么及时,那么恰如其分地赶到,救了她?

    他是谁!

    神仙是谁!

    “道长爷爷”究竟是谁?

    道观里,冷冷清清。

    没有生火盆,寒风呼啸里,罗迦盘腿坐在蒲团上,就如一个修生养性的道人一般。魏晨悄然进来,躬身说了几句话。

    罗迦眼里精光一闪,不敢置信。

    儿子这是在干什么?

    他到底想干什么?

    就连罗迦一时也无法理解,无法把握。甚至才明白,原来,自己根本就不理解这个儿子。就如父子之间,从未彼此了解过一般。

    他在蒲团上坐着,一动也不动。

    屏息凝神里,只觉得一阵微小的绝望——可怜的芳菲,她准备了那么久,她要离去了,她到底能否得偿所愿?

    甚至自己和她一样,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但是,一切的一切,也许都将化为虚无?

    他强行镇定,不一会儿,又有人进来。

    这一次,是道长。

    道长的神色非常奇怪:“主上,陛下去了黑龙观。”

    罗迦心里一震。

    “陛下在黑龙观整整呆了一日一夜。还在您的房间里住了一宿。”

    罗迦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儿子,难道已经发现了什么?之前,就是芳菲刚刚中毒的时候,他曾经想过给他警戒,但是,后来,权衡,还是作罢。

父子交心(5K)

    现在,弘文帝又去黑龙观寻找,又提出让位给京兆王,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正在这时,忽然听得外面急促的脚步声,是魏晨进来了,耳语道:“主上,陛下来了。”

    罗迦面色一变。

    弘文帝竟然来得如此迅捷。

    通灵道长面色也微微一变,立即迎了出去。

    一夕斜阳,满地苍黄。

    “贫道参见陛下。”

    弘文帝环顾四周,目光才落在道长雪白的头发上。仿佛要从他雪白的头发上,看出满头的秘密。

    道长的目光也落在他的手上:弘文帝只带了两名随从。他手里拿着一把弓箭,是紫檀木的小弓,轻薄,实用,精致。

    屋子里有一股香味,是北武当的道家养生茶,在茶壶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道长恭迎弘文帝坐下,亲自斟茶端过去:“陛下,请饮一杯北武当的高山参茶。”

    弘文帝接过杯子,先放在鼻端,仔细地嗅了嗅,赞道:“好香。”他慢慢地啜饮一口,这高山参茶,总是带微微的甜意。

    他长叹一声:“道长,这参茶是好东西啊。想当年,若不是道长帮朕设计,用了这高山参茶,还没法那么轻易地除掉乙浑。”

    道长笑起来:“这也得多亏陛下和太后的神机妙算。”

    弘文帝不胜感慨:“是啊。还多亏了芳菲。当年何等危急?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相信朕,支持朕,甚至喝下去参茶也毫不犹豫,要知道,那是有剧毒的啊!”

    道长微笑着点点头,心里却有点奇怪,弘文帝现在口口声声“芳菲”,连太后也不叫了?

    弘文帝站起来,慢慢走了一圈,仔细地看着手里的紫檀木轻弓,在窗户边拉开,赞道:“道长,真是一把好弓。”

    道长但笑不语。

    弘文帝扭过头看他:“道长,你觉得这把弓如何?”

    道长镇定自若:“多谢陛下厚爱。这把弓箭,是当年贫道送给小殿下的。”

    “哈哈。道长怎么有兴趣制作这么精妙的小弓?朕以前竟然不知道,还以为只有我们北国鲜卑人才善于制作这样的弓箭。”

    道长不慌不忙:“鲜卑人的弓箭的确精妙绝伦,足以傲视天下。不过,南朝自古以来也盛产弓箭。说起这把弓箭,还有点缘由。”

    “哦?道长不妨说来听听。”

    “几年前,老道无意中得到一些紫檀木料。后来,小殿下出世,老道见这孩子聪明伶俐,就想送他一件可心可意的玩意儿。突发奇想,想起三国时候的黄忠,就善于用这样的紫檀木轻弓。所以,便试着做了一把。”

    “原来如此!”

    弘文帝哈哈大笑,又轻轻抚摸了一下弓箭的弦。仔细地拉伸,然后又合上,“好弓,真的是一把好弓。这天下,也只有道长这样的妙人,才能制作出这样的好弓。”

    “老道愧不敢当。在陛下面前,真真是有班门弄斧之嫌。”

    弘文帝收起弓箭,放在一边,漫不经意道:“这些年,道长真的送了宏儿许多好东西啊。”

    “小殿下聪明伶俐,谁人一见会不喜爱他?说也奇怪,老道一见这孩子,便打心眼里喜欢。”

    弘文帝这时才转入正题,紧紧盯着道长:“道长,经常教习宏儿骑射、武功的那个神仙是谁?”

    道长一见弘文帝拿着弓箭出来,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不慌不忙道:“关于这事,贫道也不太清楚。估计是附近的某些道士。北武当有大大小小三座道观。而且,周围信奉道教,做道家打扮的村民也很多。许多猎户也时常出入山中。陛下要问的人,老道日后可以帮忙留心着。”

    道长的话,滴水不漏。

    弘文帝反而一时没了主张。

    神仙是谁?

    神仙到底是谁?

    他盯着道长。道长也看着他。

    一时,心里非常紧张。如果弘文帝继续威逼下去,这可如何是好?

    但是,弘文帝并未有任何的威逼。他在蒲团上坐了一下,神态非常平静。连眼睛都一直闭着,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他才起身:“道长,多谢你今日的参茶,朕喝得很满意。”

    “陛下如果喜欢,老道马上派人送一些去玄武宫。”

    “行。”

    弘文帝爽朗一笑,起身就走。

    道长反而非常吃惊。

    这么多年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弘文帝笑得如此爽朗过了。仿佛心里没有任何的阴霾。

    直到弘文帝彻底走远,道观恢复了一片平静,罗迦才缓缓从密室里出来。

    儿子的笑声,如在耳边。

    多久了?

    多少年了?

    自己何曾如此面对面的见过他?

    有多少次,他在暗中看他,看到的都是他忙忙碌碌,他纸醉金迷,他的怒气冲天……唯有今日,他彻底卸下了自己的心防,笑得那么爽朗,那么毫无保留。

    他忽然想起儿子的小时候,难道不也是如宏儿一般,玉雪可爱,孝顺恭敬的么?只是,儿子小时候,反而常常很少笑。

    小孩子的时候,儿子就不怎么笑了。

    等他明白的时候,已经太迟太迟了。

    他伫立在窗边,弘文帝已经下山而去。

    弘文帝并未走远。

    他就在罗迦的陵墓之前停下脚步。

    父皇死那年才栽的常青树,已经长得蛮高了。加上外面那颗亭亭如伞盖的遮天蔽日的大树,将整个陵墓遮蔽了大半。

    他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侍卫们护持着小太子上来。

    这一日,宏儿换了一件衣服,是明黄色的整齐肃穆的太子袍子,戴着珍珠冠冕。侍卫们在第三级石阶前停下。宏儿独自蹦蹦跳跳地上来。但是,才走一步,立即看到这是陵墓,也无人提醒他,他立即恭恭敬敬的,收敛了脚步,很恭敬地走上来。

    弘文帝一直看着他走到自己的面前,才伸手拉他。

    父子两手牵着手,弘文帝立即觉得儿子的小手暖呼呼的。

    孩子好奇地问:“父皇,我们这是要干嘛?”

    弘文帝凝视着儿子的脸庞——孩子的眼睛那么大那么明亮,脸庞那么玉雪可爱,精灵聪慧,仿佛他就是这么一个坦荡荡的孩子,生下来就是这样,一看,就让人打心眼里觉得可靠信赖和喜爱。

    “宏儿,这是先帝爷爷的陵墓。”

    弘文帝先跪下去。

    宏儿也赶紧跪下去。

    他小小声的:“父皇,今天我们要祭拜先帝爷爷么?”

    弘文帝脸上露出悲戚肃穆的神色:“宏儿,你出生以来,父皇还从未带你单独来祭拜过先帝爷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孩子脸上露出小小的迷惑。

    除了极大的盛典,需要皇太子出席之外,他的确再也不曾单独来拜祭过先帝爷爷,就连太后也不带他来。甚至连先帝爷爷的故事,太后也极少向他提起。在太后面前,向来是不怎么提到先帝爷爷的。

    父皇也是如此。

    他不明白,为什么父皇今日会如此呢?

    孩子好奇地问:“父皇,先帝爷爷很疼爱您么?”

    弘文帝点点头:“先帝爷爷一直很疼爱父皇;就跟父皇疼爱你一般。”

    孩子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我真喜欢先帝爷爷。”

    弘文帝的目光,落在父皇的画像上面。

    那是陵墓之前的画像。

    经过了许多年,而且,当时他戴着头盔,绿咬鹃的王冠,那么年轻。

    孩子的目光也跟着落在先帝爷爷的画像上面,看了好几眼,惊奇地问:“为什么以前宏儿没见过先帝爷爷的画像呢?”

    弘文帝的目光变得稍稍敏锐,还是非常温和:“宏儿,你举得先帝爷爷面熟么?”

    不!

    当然不!

    画像上,是30刚出头的罗迦。那时,他征战四方,年轻气壮,英气勃发,绿咬鹃的王冠,赋予了他无限的英气,而且,他是满头黑发。

    孩子惊奇地一直盯着看:“父皇,先帝爷爷好帅呀。”

    弘文帝笑起来,悄悄眨眨眼:“你觉得父皇帅,还是先帝爷爷帅?”

    孩子也悄悄的:“父皇,您和先帝爷爷都很帅。而且,您和先帝爷爷长得好像啊。”

    弘文帝呵呵大笑:“宏儿,你没发现么?你也长得很像先帝爷爷。”

    孩子十分惊喜:“真的么?”

    “真的。”

    弘文帝凝视着儿子充满喜悦的目光,自己心里也很兴奋,儿子,他崇拜自己,热爱自己。就如自己当初如何的崇拜父皇。唯一不同的是,自己当初不亲近父皇。

    但是,儿子亲近自己。

    就这一点,他已经觉得自己胜过父皇——比父皇幸福。

    他跪下去,叩头,声音十分平和:“父皇,儿臣今日带宏儿来此,是有要事向您禀报。希望您在天有灵,永远保佑宏儿,扶持宏儿,不要让孩子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在他的旁边,宏儿也学着父皇的样子叩头。父皇每叩一下,他也跟着叩一下,一点也没有少。

    只是,心里小小的困惑:父皇,这是在向先帝爷爷禀报什么呢?

    为什么要说“保佑宏儿开创一个全盛的北国盛世”呢?

    这是什么意思?

    孩子毕竟是孩子,他再聪明伶俐,一旦遇到超越了岁数之外的事情,也完全无法理解。

    临末,弘文帝的声音十分肃穆:“宏儿,你单独向先帝爷爷叩头。”

    宏儿跪下去,按照父皇的叮嘱,真正行的是“三跪九叩”的大礼。

    礼毕,他站起来。这时,风有点冷,有落叶被卷起来,又掉在地上。其中一片,掉在了先帝爷爷的墓碑上面。

    他正要伸手去把落叶拂掉。却见父皇已经先伸出手去。

    孩子吃了一惊,看见父皇的脸色。他惊叫:“父皇……”

    但见弘文帝站在墓碑之前,面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仿佛一瞬间,苍老得不堪一击。

    他紧紧地撑着自己的额头,仿佛自己的身躯,根本不足以支撑自己这颗沉重的头颅。甚至无法抵御这急忙袭来的寒风。

    “父皇,父皇,您怎么啦?”

    孩子搀扶着他。

    下面的侍卫和太监们见状,立即要上来,弘文帝却挥手制止了他们。

    他的身子靠在儿子稚嫩的肩膀上,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没事,宏儿。父皇只是昨夜没有睡好,精神不济。你别怕。”

    孩子有点疑惑,仔细地看他,但见父皇神色委顿,眼睛里全是血丝。他知道,完全是知道的,自从太后彻底醒来后,父皇就没法留在慈宁宫过夜了。

    就如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躺在父皇和太后中间,享受他们二人同时的疼爱了。

    小小的孩子,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父皇这些日子,就算能在慈宁宫用晚膳,但是,之后的孤苦,谁又知道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太后就不能原谅父皇呢?

    他悄悄地依偎着父皇,希望以自己稚弱的肩膀将父皇支撑:“父皇,我知道,太后是在为波斯猫而生气……”

    弘文帝听的“波斯猫”三字,心里一震。

    孩子却浑然不觉,依旧悄悄的,仿佛这个主意,是他想了很久很久的,一定要拿出来,帮着父皇分忧解难。

    “父皇,我悄悄问过李中书,他说,在外面能买到波斯猫,他已经托人给我带回来,估计还有半个月就要到了。父皇,只要太后见了波斯猫,她就不会再生气了……”

    被毒死的波斯猫,岂能和买回来的波斯猫一样?

    孩子,他永远也不会懂的。

    弘文帝却觉得欣慰,非常非常的欣慰。

    “宏儿,我们回去吧。”

    “父皇,您真的没事么?”孩子还是有点担心,“回去,得让太后再瞧瞧呢。”

    “好的。好的。”弘文帝喃喃地回答儿子,但觉精疲力竭,下山的每一级石梯,都走得那么艰难,那么摇晃。

    但是,他还是稳稳地立住脚步,甚至宏儿都没看出来。

    直到走完最后一级石梯,他才回头,再一次看父皇的陵墓。寒风里,他甚至模模糊糊地看到父皇的画像。

    父皇,他是多么寂寞啊!

    就如自己,此时是这样的寂寞。

    他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

    孩子尚未注意到,还在兴冲冲地问他:“父皇,晚膳吃什么呢?太后不知道有没有准备好吃的……”

最后的妥协(5K)

    他话音未完,注意到父皇的身子忽然一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父皇,父皇……天啦,父皇,您怎么了?来人,快来人……”

    众人一拥而上,搀扶住了弘文帝。

    弘文帝定了定神,一点也没有慌乱,只是抚着额头:“大家退下,朕没事。”

    魏启元立即道:“陛下,先回去吧,这里风大。”

    “马上回去。”

    小太子忧心忡忡地搀扶着父皇,惊问:“父皇,您到底怎么了?”

    弘文帝笑起来,拍拍他的头:“没事。宏儿,父皇没事。”

    他牵着儿子的手,看儿子还是忧心忡忡的,柔声道:“没事。没事,父皇只是有点头晕,回去躺一下就好了。”

    小孩子依旧半信半疑,父皇脸色这么差,自己还没见他如此软弱过呢。

    慈宁宫的灯亮着。里面传来阵阵的香味。

    父子俩进去。

    在门口,弘文帝稍稍顿了顿自己的脚步,抬头,看着那几个熟悉的大字——慈宁宫。

    对于这里,到底已经熟悉到了怎样的地步?

    过了这些日子,又还能有怎样的停留?

    这些,他都没有去想。

    只是一直站在原地,竟然微微地有点呆了。

    孩子拉住他的手:“父皇,走呀,怎么不进去呢?”

    他微笑道:“宏儿,父皇今日才发现,慈宁宫外面这一排树木可真漂亮。”

    孩子立即来了兴致,看着外面的几颗大树。其中的一颗松树,在冬日更显得苍劲,高大挺拔,一层一层的,如伞盖一般,比起先帝爷爷墓前的那一颗虽然小一点,但是,更有层次感,夏天的时候,人坐在下面,非常凉爽。

    “父皇,太后最喜欢坐在这棵树下了。”

    弘文帝点点头,他当然知道,多少次,他曾经见她坐在这棵树下,有时给儿子讲故事,有时,绣一朵花。尤其是宏儿刚刚出生的前两年,自己和她关系十分融洽,极少有争执,对她的一切都是千依百顺,每每夏日的傍晚,她总会坐在这里,脚下的两只波斯猫雪白,如两个线团似的绒毛,围绕在她的身边跑来跑去。

    那一切,是怎么过去的呢?

    自己为何没有把这一切变成永恒呢?

    他站在原地,竟然痴了。

    “父皇,我们进去吧。”

    他从恍惚里醒悟过来,跟着儿子往里走。

    早有宫女们在通报。

    晚膳已经摆好。

    这一次的晚膳,特别丰盛。

    弘文帝一溜烟地扫过去,白切鸡,野干鲜菜,拔丝苹果……除了这几道芳菲自己做的菜之外,还有七八个御厨做的菜肴,都是他平素最喜欢的。

    最奇特的是一瓶酒——苹果酒。

    是芳菲自己酿造的。每年秋天,精选北武当的金苹果。宫女们挑选最最上等的红苹果,个头差不多,味道酸酸甜甜那种,精心去掉果核,剥下果肉,再加上适量的糖,放在密封的大罐子里,如此,酝酿个一个月,将罐子打开,将果肉残渣全部过滤掉,便剩下了又香又浓的苹果酒。

    这种酒,浓度很低,只是一种开胃健脾的饮料而已。

    宏儿特别喜欢喝,弘文帝也很喜欢喝。

    但是,许久,芳菲都没有再在饭桌上摆苹果酒了。

    所以,弘文帝父子见了,都非常开心。

    这才注意到,芳菲也换了一身衣服。也是一身便装,微蓝的一件袍子,发髻高高挽起,看起来十分清爽,如年轻了好几岁一般。脸上的那种死灰一般的颜色也消失了几分,气色变得微微红润。

    弘文帝凝视着她,她也迎着他的目光,当看到他的脸色的时候,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陛下,面色怎么这么不好?”

    宏儿抢先回答:“太后,父皇今天不舒服呢。”

    弘文帝一笑,目光转向儿子,微微心酸。儿子,一直是这样,同情怜悯弱小的心态。当他看到太后受伤躺在床上,他便总是同情太后;现在,看到自己不舒服,便总是同情自己。

    “陛下,你这是怎么了?”

    他摇头:“没事,芳菲。我没事,这些日子,忙于处理积压的事情,累了一点,真没什么大碍。”

    芳菲见他如此,也不再问。却见宏儿已经站起来,他亲自拿了三个很漂亮的杯子,将三个杯子都斟得满满的。仔细地看,灯光下,苹果酒在杯子里散发出琥珀一般晶莹的色彩。

    “太后,父皇,这酒好漂亮。”

    他把酒杯一一放在二人的面前,自己也端起杯子:“真好喝耶。”

    二人也喝了一口。

    宏儿十分开心,给父皇夹白切鸡,给太后夹小菜,自己也吃一块拔丝苹果:“真好吃耶。太后,宏儿好喜欢吃。”

    芳菲凝视着他:“宏儿,拔丝苹果吃多了,会伤牙齿。以后,少吃一点。”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十分平淡,心里,却如刀割一般。离开,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了。以后,谁还给孩子做拔丝苹果呢?

    以前,她一个月内,最多做两次给他吃,这几天之内,却已经做了两次了。以往的原则都不见了,只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统统都给儿子,哪怕时间再短暂,也要看到他脸上最明媚的笑容。

    弘文帝却凝视着她,心里一阵一阵的翻涌。

    他都知道,统统都知道——离别,不可避免。

    但是,他却在尽最大最后的努力,来阻止这种可怕的悲剧。

    只有宏儿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看到父皇和太后,前所未有的融洽,一天比一天相处得愉快。小小的心里,天真地以为,就是这样了么?这一切,会永远这样下去了么?

    他希望是这样。最好一辈子都这样。

    所以,不停地给二人夹菜,又讲笑话,嘻嘻哈哈。

    弘文帝见他兴高采烈,更是难受。忽然那么强烈地怜悯自己的儿子。就如怜悯自己一般。孩子小小年纪,没了母亲,就如自己,自从记事起,就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样子,甚至对母亲的家族,都没有任何的情感。

    宏儿呢。

    以后,让宏儿也重蹈自己的覆辙?

    吃了饭,三人围坐在火炉边。

    弘文帝笑眯眯的:“宏儿,父皇给你讲一个故事。”

    孩子高高兴兴地依偎着他:“父皇,今天讲什么故事呀?”

    “讲一个父皇小时候的故事。父皇十五岁的时候,有一次跟随先帝爷爷一起出征,到了一个大漠的边境,一望无际的都是沙漠,根本看不到边,还有骆驼……”

    “父皇,宏儿还没看见过骆驼呢。”

    “你会看到的。我们鲜卑人,纵横天下,宏儿,等你再大一点,父皇就带你出去走走。到时,你会看到无边浩瀚的沙漠,草原……”

    “哪些地方,有北武当漂亮么?”

    “各有各的特色吧。虽然不是这样森林繁茂,但是,草原上的春天,百花盛开,草地繁茂,非常壮丽;尤其是沙漠,沙海连天,无边无际,也非常壮丽,这些,和北武当的层峦叠嶂,是完全不同的……”

    宏儿听得好生神往:“呀,真好,我一定要和父皇去看看。太后也一起去么?太后,您见过草原和沙漠么?”

    芳菲点点头。

    思绪变得非常的清晰。那是多久以前?亡国灭家,从大燕国到北国的路上,一路上要经过浩瀚的草原。

    那么冷的天气,阴风惨惨,自己躲藏在罗迦的帐篷里,作为他的“暖炉”,第一次吃到点心,第一次能够有温暖的避风港湾,不像其他的女奴一般,总是走在凄风苦雨里,受尽欺凌。

    甚至沙漠。

    也是当年,罗迦在青州作战。自己只带了几名随从,单枪匹马,杀到青州,企图和他一起共度难关,破除子弑父的厄运。

    结果,终结还是没有能够办到。

    罗迦的惨死,不可避免。

    已经死去的人,岂能够再次复活呢?

    没有办法了!

    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她脸上带了一丝温柔的笑意:“我也见过大漠,也见过草原。其实,我不太喜欢大漠,倒是草原……宏儿,我们北国人的土地上,有很大片的草原。”

    弘文帝也来了兴趣:“是啊,宏儿,我们有世界上最辽阔的草原,大漠,一统北方。不过,还有一片水草十分丰茂的草原,在最北边,是安特烈国王控制的……”

    “呀,就是太后的好朋友安特烈国王么?”

    “对,他还是父皇的表弟。”

    “太后说,这位安特烈国王,有世界上最好的马,是么?”

    “对。他们柔然的马的确很好。有些品种,比我们北国还好。所以,他们在马上的势力特别强大,纵横来去。每一次出征,一名战士可以携带三匹战马。”

    “那,我们北国,每一名战士,能携带几匹战马上阵?”

    “在你太祖爷爷的时候,也是一名战士能装备三匹战马。不过,后来,我们的人数大大增加啦,军员也增加了,尤其是步骑兵的大量增加,就达不到这个战马数量了。现在估计,每名士兵,只能装备1.5匹战马。”

    孩子惊奇地问:“那,我们是不是就不是安特烈国王的对手?”

    “呵呵,当然不是。我们比柔然强大一百倍。”

    孩子更是惊奇,扬起眉毛。

    弘文帝非常耐心:“我们这些年,进行了土地改革,国家的粮食,府库的银钱,增加了许多。这么说吧,宏儿,柔然国一共只有约莫100万人左右,这还是安特烈国王这些年努力的结果,以前,他们只有五十几万人。而我们北国,有5000多万人口。光兵源就有100多万。他们当然比不上我们……”

    孩子笑起来,拍着手:“为什么我们北国这么厉害?”

    弘文帝的目光落在芳菲脸上,凝视着她:“这些,都是太后的功劳……”

    芳菲悄悄地扭过头,不知为何,因为这一句话,竟然潸然泪下。

    这些,是自己的功劳么?

    为了这个理想,几乎牺牲了一个女人最本质的东西——情感上,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在和弘文帝的相处上,凡事都要弘文帝让步。

    自己这些年,究竟为他做过些什么?

    这功劳,真的就是自己一个人的?

    如果不是他宽容大度,给予足够的权利和空间,自己能做得了什么?

    一个盛年的皇帝;一个盛年的太后。

    权力之争,本来已经达到了巅峰时刻。

    但是,每一次的退让都是谁?

    每一次都是他!

    就算自己打着理直气壮的幌子,但是,难道不是么?哪一次不是他?他是皇帝啊,他并非是一个普通男人。

    只因为她也不是一个普通女人——因为,她从小生长的经历,根本不知道如何做,才是一个普通女人该做的正常,贤惠——如何才是相夫教子,如何才是温柔贤惠?这些,她的经历里,都没有看到任何的表率,所以,从来都是一意孤行,我行我素。

    凡是我认为对的便要坚持!

    凡是我认为不合理的,便要争辩!

    跟罗迦的相处开始,便是这样了。

    但是,罗迦能容忍,罗迦,他就像自己的父亲——真正的父皇。

    天下,男人一般不会过分纵容自己的妻子。

    但是,天下的男人,大多数会娇纵自己的女儿。

    只是,等她明白这一点时,已经来不及了——她只以为,天下男人,都应该和罗迦一样。哪怕跟自己年岁相当的弘文帝,也应该和罗迦一样。

    但是,罗迦是罗迦,弘文帝是弘文帝。

    就算是初恋的情人也不行。

    决裂,不可避免。

    如今,才恍然心惊——自己和弘文帝争夺这些年,多少次,他原本可以将自己彻底打垮?

    两次?三次?

    可是,他没有!

    每一次,到了事情的紧急关头,总是他在妥协。

    一直妥协到现在。

    她忽然忍不住,扭过头去,泪水雨点一般的掉下来。

    幸好,儿子正在父皇的怀里,已经倦了,已经发出微微的鼾声了。

    弘文帝悄悄看她一眼,才抱起儿子,柔声道:“芳菲,我先抱宏儿去睡觉。”

    她没有回答,也没法做声。

    弘文帝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这时,芳菲已经回到了卧室里。

    弘文帝悄悄地推门进去。她在灯下看一个小册子。

    他在旁边看她。

    看到案几上收拾好的包袱,林林总总的一些小东西。

    她轻轻地放下卷子。

    他忽然不可抑止,冲过去,紧紧搂住了她。

    她没有说话,也说不出来。

    他紧紧搂住她,她在他的怀里,一直沉默着。

    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时光。那些日子,那些都还年轻的日子——中间没有任何的阻隔和纠葛,没有任何的纷争和芥蒂。

    “芳菲……芳菲……”

两道诏书(5K)

    芳菲有些迷惑地看着他,三日?为什么是三日呢?

    三日之内,能有什么变故呢?

    她扬起目光,露出这样迷惑神情的时候,正好对上弘文帝的眼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从她的眼睛里,弘文帝几乎看出自己的倒影——

    神殿的女孩啊!

    是那个太子府的女孩啊!

    忽然之间,她变得这么年轻——一下就年轻起来了。

    眼睛那么明亮,嘴唇那么鲜艳,甚至她的手,那么白皙。

    弘文帝的目光死死地盯在她的唇上,忽然觉得很焦渴,无比的焦渴。他俯身下去,贴着她,几乎就要靠在那唇上。

    想念太久了——许多许多次,他一直都在渴望这样的红唇,渴望这样近距离的拥抱,渴望这样有朝一日,不离不弃。

    他再也忍不住,急速地垂下头。

    芳菲无法闪躲。

    弘文帝的双臂忽然变得那么有力,就如一把强有力的钳子,将她紧紧地箍住,一动也不能动。

    男人和女人的差距就在这里。尤其,一个盛年的男人。芳菲竟然一点也挣扎不了,只能被他紧紧地楼住,一动也不能动。

    仿佛只是一瞬间,快得根本令人反应不过来。

    他的唇压上来。

    飞速的,在她的唇上。

    滚烫,灼热,仿佛已经彻底无所顾忌。

    芳菲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连愤怒都没表露出来,他的嘴唇已经离开。看着她的面色,非常迷离,非常朦胧,喃喃的:“芳菲……芳菲……”

    芳菲一下挣开了他的手,后退一步。

    面上红潮如涌,也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羞愧,只是狠狠瞪着他。

    他却笑起来,忽然如释重负,满怀喜悦:“芳菲……今晚,我觉得很开心。真是开心极了。许多年我都不曾这么开心了……”

    他说完,竟然径直就到了她的床上,躺下去。

    是合身而卧,手臂十分舒展的放在枕头上,声音轻柔:“芳菲,我躺一会儿,就躺一会儿……”

    自从她清醒之后,弘文帝就不曾在这里过夜。

    如今,重新躺在这充满了熟悉的女性味道的床上,心里方是如此的百感交集,仿佛无数的香味在往自己的鼻端一直升腾。

    那是她的味道,那么熟悉的味道。

    淡淡的香味,淡淡的芬芳,却是最最致命的诱惑。

    某一瞬间,他忽然活起来,觉得自己那么年轻,充满了朝气,还有很多力量,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他面上全是笑容,脸上都是红晕。

    芳菲本来一直在愤怒里,但是,当她看到他脸上的这种红晕时,暗暗吃了一惊。一时,也顾不得愤怒,几步走到床边,拉住了他的手。

    软玉温香握住,弘文帝大喜,眼睛睁开,非常明亮,凝视着她,手一带力,芳菲被拉得弯下身子,几乎倒在床上。

    她站稳了,沉声道:“别动。”

    弘文帝没有再用力,眼里流露出宏儿一般的目光,怯怯的,生怕她松了手。

    芳菲仔细抓着他的脉搏。觉得脉象并未有什么异常,而且,看他的身子也没什么异常,只是脸上的那种红晕——那不是激动,而是一种很不正常的心潮起伏。

    “陛下,别动!”

    她的声音更沉,一下揪住了他的眼皮。

    “没事,芳菲,我没事。呵呵,你放心。”

    他的手一直跟着她的手,仿佛一个赖皮之人。仿佛那么软弱,就如宏儿一般,大蛇随棍上,一直跟着她,纠缠着。

    一生,也没有过如此奇妙的纠缠。

    很多事情,年轻的时候,觉得路还长,机会还多。

    老了,才明白,天下从没有很长的路,也永远不可能有错不过的机会。

    他一直都在笑,只觉得这个夜晚,如此美妙,如此亲热,仿佛自己和她,一辈子也不曾如此亲近过——

    他躺在她的床上,竟然很快呼吸沉稳,睡着了。

    只是手始终紧紧抓住她的手,一点也不放松。

    芳菲挨着他坐下去。

    就一直守在床头。

    这些年,从来都是他守着她。

    她想,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守着他了。

    明明在某一刻已经恨之入骨,却不知道,为何此时又会峰回路转,仿佛恩怨仇恨,情缘纠葛,都那么简单,那么不值得一提。

    随风吹过就行了。

    她在椅子上坐久了,一直在打盹。

    桌上的宫灯明明灭灭,外面的风一阵一阵的呼啸,又要开始下雪了。

    这一夜,弘文帝一直睡得很熟。但是,醒得也很早。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女人一直歪着头打盹,头一点一点的,模样十分可笑。

    他心里一暖。

    想起许多过去的日子,每一次自己重病,她都是这样守着自己。

    屋子里的炉火燃烧得很温暖,他伸出手去拉她的手,她的手也是热呼呼的。仿佛这一个夜晚,整个的温暖,都是因为他留在这里,而她,如此地看顾自己。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他满脸都是笑容:“芳菲,你困了,上来躺一会儿吧。”

    她蓦然清醒,立即站了起来。

    他不等她反对,已经下床,伸手将她抱起。

    但是,只是将她放在床上,没有其他任何非分的举止。

    他低下头看她,声音非常温和:“芳菲,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芳菲见他如此,心也放下了大半。

    而且,实在是困得厉害,便再也没说什么,很快便睡着了。

    直到听得她微微的呼吸之声,弘文帝才又伸手,给她把被子完全掖好,这才慢慢地出去。

    开门的时候,看到宏儿已经起来。

    天气冷,他穿得厚,一件毛茸茸的大氅,将他的脸映衬得红扑扑的,玉雪可爱的一个小人儿一般。

    他见父皇从太后的房间里出来,很是高兴,“父皇,太后呢?”

    “太后困了,还在休息。嘘,宏儿乖,别吵着太后了。”

    孩子也小小声的:“父皇,我们今天干吗?”

    “你上午做功课,练习弓箭;下午父皇陪你玩儿。”

    孩子又惊又喜:“真的么?”

    “快去用早膳,然后做功课。”

    “好耶。”

    孩子一骨碌地去了。

    弘文帝从窗外悄悄地看他,见今日是李冲上课。孩子坐得端端正正,考起昨日的学习,他回答得一丝不差。

    弘文帝非常满意,这才慢慢地往山上走。

    道观里,整个的银装素裹。

    道长燃了火盆,屋子里非常温暖。

    二人坐在蒲团上,道长对弘文帝的频频来访,已经不足为奇了。

    这一日,两人讨论的话题是弘文帝先发问。

    “道长,你平素对听不入耳的话,怎么处置?”

    道长微微一笑:“这得分两种情况。”

    “哦?道长不妨一一道来。”

    “陛下,这自然界,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声音。有些话,必须选择性地听,有些话,却必须立即遗忘。尤其对于身居高位的人来说,有些话,听者的耳朵必须很硬,不随便受人的影响。因为俗话说得好,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而对于我们这些出家之人来说,则无论什么,都要听听,一听之后,大自然的花鸟虫鱼,风浪涛声,都是如浮云一般,一晃而过,不足为虑。”

    “好,道长真是好见解。朕今日算是领教了。”

    弘文帝慢慢起身。

    “道长,告辞了。”

    “恭送陛下。”

    直到弘文帝的身影彻底远去,罗迦才慢慢送里屋出来。

    这些日子,儿子频频地来到道观,谁也不解其意。他有时只来喝一杯山参茶,有时只问一个小问题,参禅一般。

    甚至连随从都很少,也完全不过问其他任何的事情。

    他是发现了自己的踪迹?

    或者已经了解了一些秘密?

    但是,从他每日的行程,每日的谈吐内容来看,仿佛都不是这么一回事。

    弘文帝到底在想些什么?

    纵然罗迦,也丝毫拿不准这个儿子的心思了。

    只忧心忡忡,老是觉得有大事情要发生。这事情发生了,对儿子,只怕真的不是什么好事情啊。

    两日之后,处决李欣。

    那时,李欣的罪名已经完全成立,经过一段时间的关押,他目睹九族被株连,想到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三司的会审也没费什么力气,他就完全招供了。

    把自己如何用几万钱收买朱均下毒,和哪些人共谋,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他当然不可能不提到陆泰,但是,由于陆泰等转变得快,戴罪立功,弘文帝便不曾扩大打击面。

    这一日晚上,他来慈宁宫的时候,因为此事问起芳菲。

    那时,芳菲正在和儿子看外面的雪景,忽然听到李欣的名字,一时,倒没有回答。这个人,是弘文帝留给自己处决的。

    但是,自从醒来之后,她对此反而没有任何的兴趣了。

    所有恩怨,不一而足。

    “陛下看着办就行了。”

    弘文帝十分耐心:“芳菲,我的意思是,还有陆泰等同党。李欣这厮在朝里混了多年,党羽众多,这一次,我虽然将他抓了不少,但是,也不知道有没有连根拔起。不知你有没有什么其他想法?”

    芳菲摇摇头:“陆泰就算了。”

    陆泰通风报信得早,如今再去追究,虽然明知他对自己很是不满,但是,至少对弘文帝还算是忠心耿耿。

    芳菲作罢。

    弘文帝也没有多说。

    弘文帝第二次上朝。

    这一次,是当着全体的文武百官,颁布了两道圣旨。第一道圣旨,是宣布一批官员的任免名单。这批名单,正是在杀死李奕之前,冯太后提出来的。

    当时,十人之中,有七人是汉人,所以,在鲜卑贵族们的大力反对之下,彻底搁浅了。

    这一次,弘文帝亲自下了诏书。其中最重要的是对王肃,高闾和李冲三人的提拔任用。三个人虽然早就位居高位了,但是,真正达到第一核心集团,始终差了一点。

    现在,弘文帝方下令,正式核准了他们的职位和身份。

    消息一出,众皆哗然。

    大家心里都七上八下的。

    这是明目张胆地向冯太后示弱啊。

    如果这些人彻底进入了第一核心集团,以后,弘文帝更加无法和冯太后抗衡了。好些大臣,都开始忧心忡忡。

    但是,他们尚未得到发言的机会,又听到第二道圣旨。

    宣读圣旨的太监,声音尖细,在玄武宫回荡得老远老远:“……朕看破世情,喜好黄老,只愿潜心禅学……传位太子……由太子宏登基接位……太后冯氏,升任为太皇太后。由东阳王等六人出任辅政大臣……”

    此言一出,万人震恐。

    大家都跪在地上,一时,鸦雀无声。

    陛下退位了!

    陛下竟然在盛年退位。

    天下,哪里能有这么奇怪的事情?

    陛下,他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啊!

    弘文帝也坐在龙椅上,仔细地听这道圣旨。

    这是他自己亲自草拟,自己书写的,甚至没通过其他人的手。

    圣旨一出,他忽然浑身轻松。

    心里也空了,两鬓之间,乍然染灰。

    台下鸦雀无声。

    弘文帝但见这阔大的朝堂,从此,便改换门庭,不再是自己的天下了。

    自己是从多少年前开始争夺的?

    6岁?8岁?或者18岁20岁?

    争夺了一辈子,快要到二十七八岁才登基。终于领略到君临天下,大权在握的感觉。一辈子都在忍忍忍……韬光养晦,百般手段用尽,恋栈王位那么久。有朝一日,忽然退下来。

    人生,是从此开始,还是到此结束?

    他闭着眼睛,只是觉得无限的疲惫。

    当群臣从震惊里惊醒过来时,无数人在震恐,无数人在不安,无数人在高兴……一时间,众人的表情泾渭分明。

    好些人跃跃欲试,要上死谏。

    但是,弘文帝彻底阻止了。

    他挥手:“退朝。”

    然后,起身,拂袖而去。

    众臣还跪在地上,山呼万岁,直到他的身子彻底消失。

    尤其是那些所谓的托孤大臣们,当然全是鲜卑贵族,大家都觉得无比的窝囊。这算什么?自己这些辅政大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陆泰虽然也在名单里,却气得几乎要吐血。

    真没想到,大家怂恿陛下和冯太后斗争的结果,换来的却是今日——陛下退位了!彻彻底底拱手把权力让给了冯太后。

    小太子继位,冯太后主政,还有自己这些托孤大臣什么事情?

    他们心里虽然不敢明说,但是,一个个,都咒骂弘文帝窝囊。

    盛年男人,向一个女人屈服。

    这算什么事情啊!

    早知如此,纵然冒着抄家灭族的危险,也该先把冯太后干掉。

    众人各怀鬼胎,但是,谁也不敢说下去,只是面面相觑了许久,才陆续退下去。

    慈宁宫里,也是一片寂静。

    已经是第三天了。

    雪花纷扰,屋子里,火炉的火焰不时荜拨一声。

    芳菲看看案几上的东西。所有物品全部收拾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明日,便是东风了。

    心里难以忍受的难过和心疼,毕竟,几乎算得上和儿子生离死别了。此去经年,日后,哪里还有什么机会见到儿子?

    她拿起一些新做好的衣服看了看。这些衣服,都是在她的安排下,绣娘们连夜赶工做出来的。春夏秋冬四季衣裳,一样也不少。

    足够孩子穿到十来岁了。

    那个时候,他就大了,足以照顾自己了。

    还有这些年,自己替他写的教材,一些养生啊,保健啊,寻常的有趣的故事之类的小书。这一生,除了对孩子,仿佛对任何人,都不曾付出过这样的心血和精力。

    就算对罗迦,都不曾有过。

    一日舍弃,如何不难受?

    正在这时,传旨的太监匆匆而来。

    “启禀太后,陛下已经逊位,正式传位于小太子。”

    芳菲木然,一下竟然反应不过。

    “你说什么?”

    太监把圣旨递过去。

    上面,是朱红色的皇帝印鉴。

    弘文帝退位了!

    弘文帝把皇帝位,让给了宏儿!

    芳菲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心情,激动?恐惧?害怕?不安?或者早就想到?又或者压根都没想到?

    那么热爱皇位的一个男人——为了皇帝之位,当年甚至不惜把自己交出去和三皇子火拼之人!

    为了皇帝之位,这些年,连自己偶尔都有信不过的时候,不停滋生戒心,不停地想夺回失去权力的男人!

    他竟然退位了!

    他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事情,忽然就这样毫不怜惜地放手了。

    就如一个冲锋陷阵的猛士,一拳头击出去,却发现对手不过是个稻草人。

    芳菲几乎瘫软在地上。

分离夜(5k)

    金殿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群臣退却。

    只有弘文帝和儿子。

    他坐在龙椅上,孩子就在旁边。

    孩子是刚刚才奉命进来的,怯生生地站着。不知为何,心里非常不安。

    父皇一直坐在龙椅上,他悄悄地看父皇,但见父皇的脸色非常灰白。仿佛整个人都是灰的。

    “父皇……”

    弘文帝依旧闭着眼睛。

    “父皇……”

    孩子怯怯地叫了三声,弘文帝才睁开眼睛。

    他眼里竟然充满了喜悦,伸手就去抱儿子:“宏儿……”

    这一下,竟然没有抱起来,身子摇晃了一下。

    “父皇……父皇,您怎么啦?”

    “没事……宏儿……父皇刚刚有点头晕,歇一下就好了。”

    孩子还是觉得不对劲,赶紧倒一杯热茶给他:“父皇,您先喝茶。”

    弘文帝一饮而尽。一杯热茶下去,身子好了许多。

    他这才慢慢地问:“宏儿,今晚你和太后一起用膳么?”

    孩子有点不安:“太后说,她这几日不想吃什么。父皇……三日之前,太后就不怎么和宏儿一起用膳了……太后说,她这些日子吃素……”

    弘文帝惨笑一声。

    她吃素。

    她疏远儿子。

    因为她就要走了。

    连儿子也不要了。

    “父皇……其实,太后不是不和宏儿一起用膳……也许,是宏儿惹她生气了,上一次,她吩咐宏儿做的一件功课,宏儿忘了……是宏儿不好……”

    弘文帝看着怯怯不安的孩子。

    借口,这些都是借口——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站起来,牵着儿子的手:“宏儿,你跟我来。”

    孩子跟他出去,外面,几名太监和侍卫跟着,但是,到了门口,便一个也不许进去了。

    弘文帝父子进去。

    那是一间很宽大的密室。里面陈列的并非是什么珍珠宝贝,而是北国列祖列宗的画像。从太祖开始,一直到先帝罗迦为止。

    “跪下,宏儿。”

    孩子学着父皇的样子,一起跪在蒲团上。

    弘文帝的目光,恭恭敬敬地看过所有的祖先。

    “宏儿,叩头。”

    父子俩一起三跪九叩。

    然后,弘文帝站起来,从上面,恭恭敬敬地拿下一个锦盒——是请过来的。

    他并未打开锦盒,只是将盒子捧给儿子:“宏儿,你拿回去。”

    “父皇,这是什么呀?”

    “你给太后,她就知道是什么了。”

    孩子捧着匣子,沉甸甸的。

    “父皇,您今晚不去慈宁宫么?”

    弘文帝疲倦地摇摇头:“宏儿,父皇今日很困倦。你先回去吧。”

    孩子还是有点担心:“父皇,您是不是不舒服?如果不舒服,我叫太后给您瞧瞧,好不好?”

    “不用了。父皇只是疲倦,其他没事。宏儿,你回去吧。”

    宏儿只好出去。

    是魏启元和周鸿亲自送他回去的。一路上,周鸿见锦盒太重,本想帮他拿一下,但是,他执意不肯。因为父皇那样慎重其事,所以,他以为是什么稀罕物,必须自己拿着。

    慈宁宫,近在眼前。

    孩子进去,老远就喊:“太后,太后……”

    芳菲没法回答。

    甚至还听得弘文帝的脚步声,和孩子一样的声音:“芳菲……芳菲……”

    仿佛最最普通人的生活,一个女人在家里做好了温暖可口的饭菜,丈夫,儿子,陆陆续续地回来。

    他们以他们的方式招呼她,叫她。

    这何尝不是一种真正的幸福?

    可是,今日,她回答不出来。

    一直瘫坐在椅子上。

    觉得那么茫然。

    幸好,弘文帝没有进来——那样的声音,仿佛只是一个错觉而已。

    不,弘文帝没有叫自己。

    孩子一点也没有看出她的异常,跑进来。她仔细地看儿子,孩子那种行走的姿势,并非是普通小孩子的那种肆无忌惮,毫无规矩的蹦蹦跳跳。他天性活泼;又带了一点儿皇家礼仪熏陶出来的风范,走起路来,很气派的样子,一点也不轻率。

    这些日子,她知道自己要离开他了,所以对他的态度,就没有以前那么亲热了,甚至故意对他有点疏离——总要淡化了他的记忆才好。

    尤其是这两日,连饭都没和他一起吃了。

    他亲热地走到她的面前。这时,他就不像皇家威严的孩子了,只是一个普通的,特别依恋自己母亲的小孩子。

    但是,今日,他的神情严肃了好几分。

    芳菲没有怎么看他,态度淡淡的。

    他捧着那个锦盒,恭恭敬敬地问:“太后,您看这是什么?”

    芳菲一看匣子,更是觉得眼前发黑。

    “太后……”

    盒子放在桌上,她竟然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太后……这到底是什么呀?”

    她慢慢地打开盒子,并不太沉,却重若千钧。

    里面,一块朱红的传国玉玺。

    那玉的颜色,本是温润的。此时,她却觉得刺眼。仿佛很强烈的光线照在自己的脸上,刺花了自己的眼睛。

    仿佛正要逃逸的人,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条无边无际的天河。

    没有舟车鞍马,连独木舟都没有一艘。

    无法横渡,无法穿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滔天巨浪掀起。强行横渡,便只能葬身海底。

    “太后……太后……”

    孩子的目光也从玉玺上收回来,充满了疑惑。

    “太后,这是什么呀?我看这几个字……传国玉玺……父皇,给我这个干什么呢……”

    芳菲闭着眼睛,没法回答儿子。

    “太后……”

    她的声音十分软弱:“宏儿,我想静一静。就静一会儿就好了……”

    “太后,您也不舒服么?您要不要去床上躺着?我扶您去。”

    她摇摇头:“宏儿,我就坐一会儿。”

    孩子没有再闹她。

    她的手一直还放在哪个传国玉玺之上,忘记了拿开。玉玺的温润,变成了一种寒冷的冬日。

    许久,她才睁开眼睛。

    孩子依旧守在她的旁边,一直都静悄悄地站着。

    “宏儿……”

    她的目光变得非常怜悯——不知道是在怜悯自己,还是怜悯自己的儿子。

    扪心自问,并非不曾为了儿子的皇位,太子位,苦苦争斗过。甚至得不到的时候,还想过放弃,迂回反复,婉转退让,逼迫弘文帝就范。

    为此,使出过多少次手段?

    但是,当真的变成了现实,为何忽然觉得如此空虚?如此恐惧?

    这一刻,没有任何的喜悦——而是泰山压顶一般。可怜的孩子,他才这么小——他甚至无法明白世界上的很多道理的时候,就要担负起一个国家的责任。

    本来,他就做一个承欢膝下,端茶倒水的孩子,那该多好?

    为何要给他这么巨大的压力?

    难道,这真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童年?

    现在他还不明白,可是,一年,两年,三年……从傀儡开始做起,学会小心翼翼,隐瞒自己的心事,无穷无尽的烦恼,无穷无尽的斗争,孤家寡人,身边没有一个亲近之人,就连喜欢什么女子,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太后,您是不是不舒服?”

    她凝视着他忧心忡忡的小脸。

    “父皇也不舒服,脸色可真难看,可是,他不让我告诉你……你们,都怎么啦?”

    孩子在担心,如果父皇和太后都生病了,那自己该怎么办?而且,这两个人都怪怪的。

    她稍稍振作:“哦,没有,宏儿,我很好。”

    “可是,父皇……太后,我们要不要去看看父皇?”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移了话题:“宏儿,你饿了么?”

    “太后,我有点饿了……今晚吃什么呀?”

    “宏儿,你先回去,等会儿,会传膳的。”

    孩子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又是这样,太后叫自己一个人用膳,不再肯陪着自己了?

    “太后……宏儿今晚想和您一起用膳,好么?”

    “宏儿……你先出去!”

    她的声音变得微微严厉:“你应该在你的太子府等着传膳……”

    孩子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嘴巴微微地撅起来,又不敢争辩:“太后……我今晚也不想用膳。”

    她别开头,不看孩子的脸色:“为什么?小孩子为什么也没胃口?”

    “那些菜……我不爱吃……”

    小孩子就是这样,吃饭要闹热,要人多,才肯多吃。

    一个人的时候,便总是挑食,厌食。

    “不行,你必须用膳。小孩子不吃东西,就长不大。”

    孩子忽然伸出手拉住她的手,仰起脸看她:“太后,您陪我嘛,好不好?你好些日子不陪我啦……”

    她不敢看孩子的眼睛,生怕自己掉下泪来。

    这孩子,知道她最软弱的地方在哪里。总是这样肆无忌惮地撒娇。

    “太后……太后……你答应我嘛,好不好?太后……宏儿以后乖乖的,一件错事都不做,好不好?”

    她没法拒绝。

    甚至没法回答儿子。

    饭菜摆了满满一桌子,全是芳菲亲手做的,甚至还有苹果酒。

    孩子看着很喜欢,但是,当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才发现太后一直没怎么吃,只是一直看着自己。

    “太后,您也吃菜呀。”

    他给她夹了很大一碗菜。

    她没有任何的胃口,食不下咽。

    起身的时候,脚步都轻飘飘的。

    孩子一直如一个小尾巴一般跟着她,一直来到她的房间。

    她坐在椅子上,孩子就静悄悄地站在她旁边。

    并未有人教他,也没人提醒他,他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整个夜晚,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太后。

    她慢慢地站起来,当目光扫过旁边的几个包袱的时候,忽然再一次精疲力竭。

    本来,自己明日就要走了。

    长疼不如短疼。

    早点离开,未尝不是好事。

    她曾经无数次地想起,自己的封地上那间屋子,坡顶上开满了鲜花,整栋院子,房前,屋后,都是一望无际的原野。

    春天四季花开,夏天凉风习习,秋日瓜果飘香,冬日白雪皑皑。

    后半生,就这样过去,还能有何遗憾?

    更何况——也许,也许还有别的人!

    还有别的人!

    就算是梦里才能出现的人——至少,到了那里,做梦,也比较敢随心所欲一点。

    更何况,世界这么大,天下这么大,哪里去不得呢?

    甚至连赵立和乙辛,都已经套好了马车。贴身的宫女们,也都收拾了所有的包袱。

    万事俱备。

    孩子见她脸色不对劲,目光落在了她旁边的几个包袱上。

    “太后,这是什么呀?”

    “这……”

    她凝视着孩子。

    这是什么呢?是自己要离开他的证据?

    孩子的小手放在包袱上,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甚至低下头看太后的脚——太后穿的小牛皮的软靴子。

    每每她穿这样的靴子的时候,便表示她不是会去郊游,就会走到相对远一点的地方。

    太后要去哪里?

    自己为什么不知道?

    孩子眼里逐渐地露出了恐惧之色,怯生生的:“太后,太后……”

    芳菲微微闭了闭眼睛。

    握着他的手,微微地颤抖。

    “太后……父皇给我这个传国玉玺,这是什么意思呢?”孩子依旧怯生生的。

    父皇给了这样的东西,太后又不解释,而且,太后还一副要离开的样子……

    她勉强道:“宏儿,你先去休息吧,时候不早了。”

    孩子还是垂着头站在原地。

    “宏儿……你先出去吧。”

    孩子忽然觉得伤心,声音慢慢地哽咽起来:“太后……您是不是不再喜欢宏儿了?”

    芳菲心里一震。

    仿佛一下子就被击溃了。

    就算明知道这是弘文帝最厉害的一招,可是,倒下去的时候,却如此的心甘情愿——自己的儿子,自己怎能忍下心,将他抛却!

    从此,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做什么九五之尊?

豁出去(5K)

    她呆在原地不做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孩子更是绝望。

    眼里逐渐流露出恐惧的神色,仿佛就像当初看到父皇抱着新出生的小王子,睿亲王,对自己,却不闻不理一般。

    “太后……”

    “太后……”

    芳菲忽然伸出手,狠狠地抱住了他,泪流满面。

    孩子的心里,最能明白自己是否被爱,忽然就知道,这和当初父皇是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的。

    他紧紧地依偎在她的怀里,小声地问:“太后,怎么啦……”

    芳菲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他的脸上,孩子也哭起来,母子两第一次抱头痛哭。

    孩子自从拿到传国玉玺之后,一直都在提心吊胆,这一哭出来,终于轻松了,也困了。他哭累了,靠在芳菲怀里,芳菲要抱起他,却完全抱不动。

    她只是伸手轻轻搂住他,看他睫毛上的泪珠还垂着,小脸上满是泪痕。

    她很久都没有叫醒他,许久了,从未这样尽心竭力地照顾儿子。她伸手抚摸他的小脸,这是自己的骨中之骨,血中之血啊。

    扪心自问,自己真的就舍得他么?

    自己一走,还有谁能替他遮风挡雨?还有谁能殚精竭虑为他筹划?

    尽管腿都麻了,但是,她怕惊醒孩子,一直没有叫他。

    过了许久,孩子才迷糊地睁开眼睛:“太后……好困呀……”

    她温声安慰他:“宏儿,先去休息吧。”

    孩子有些清醒了,睁大眼睛:“太后,今晚我陪您,好不好?”

    这孩子。

    她笑起来,点点头。

    “呀,太后真好,还是太后最疼宏儿了。”

    孩子忽然抱住她,在她脸上很响亮地亲了一下。

    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脸,“真是个傻孩子。”

    孩子如释重负,睡意也消失了许多,蹦蹦跳跳的,“太后,我先去把被子捂暖和,您再上来。”

    “早暖和了,不用啦,烧着火炉呢。宏儿,来,太后先给你换衣服。”

    她拿出衣橱里为孩子准备的柔软的睡衣,亲手替孩子换上。这些年,多少的日子,自己这样亲手照顾他?并且从中获得了多少的乐趣?

    但是,这两年,忙于和弘文帝的斗争,忙于各种政治法令的改革,自己还剩下了多少时间,为孩子做这些琐碎小事?

    孩子笑嘻嘻地将小睡衣穿得整整齐齐,灯光下,芳菲又令宫女们拿了热水进来替他仔细地洗脸,洗脚。

    孩子天真地问:“太后,今晚为什么会对这么疼宏儿?”

    她柔声道:“今晚我觉得我宏儿特别乖。”

    “那,宏儿以后每天都很乖,好不好?”

    “好。”

    孩子搂着她的脖子:“才不呢;明晚,宏儿给太后洗脚好不好?”

    她惊奇地看着孩子,叹息一声:“宏儿,你会么?”

    他理直气壮:“当然会了。我看见太后这样照顾我,我当然就学会了,这么简单的事情啊。”

    她呵呵笑起来,上床,挨着孩子躺下。

    母子两的手脚都非常暖和。孩子尤其喜欢他今晚穿的睡衣:“太后,我觉得今晚这件睡衣特别舒服又暖和。”

    “这是用上等绵绸做成的,洗涤得干干净净,用前些日子的太阳晒干了,晾好。宏儿,你闻闻,是不是有股香味。”

    “是耶。太后,这衣服真好。”

    “宏儿喜欢的话,太后以后常常给你做。”

    孩子心满意足,拉着她的手,悄悄地撒娇:“太后,您好久没给我讲故事啦。今晚讲一个吧。”

    “唔,我想想,今晚讲什么呢?对了,宏儿,我们就讲一个故事啦:从前,管宁、华歆两个人是好朋友。有一天,他们两个同在园中除菜,见地上有小片黄金。管宁挥锄不停,和看到石头瓦片一样没有区别,华歆拾起金片而后又扔了它。他们又曾同坐一张席上读书,有个坐着四周有障蔽的高车的官员从门前过,管宁读书不停如故,华歆放下书出去观看。管宁割断席子分开坐,说:“您不是我的朋友。”……”

    “太后,这是为什么呀?”

    “这是南朝人讲究的风度。就是说,人不能太过贪财,要视金钱为粪土;也不能趋炎附势,攀龙附凤,要甘于清贫。”

    “南朝人真的很奇怪耶。”

    “是啊,南朝人在某些方面是很奇怪,但是,他们的文明比较先进,人人都念书识字,所以,遇到汉朝这样盛世的时候,就非常强大。当年,匈奴人最厉害的时候,所有的胡族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是,到汉武帝的时候,派遣卫青,霍去病和匈奴作战,直把匈奴驱逐出千里之外。就连我们北国人熟悉的诗句: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可是,太后,现在祁连山和胭脂山,不都是我们北国的么?”

    “对呀。如果我们要长期保有北国全部的领土,就必须学习南朝人的先进的文明技术,因为他们的人比我们多很多,比如,北国人里面,鲜卑人占3成,南朝人可以占据六七成……”

    “啊,我明白了,是不是,就像以前太后和父皇争执的,要把所有人当成北国人一样看待,这样,他们就不会区分是鲜卑还是南人了,对么?”

    芳菲赞道:“宏儿真聪明。你以后做了小皇帝,就一定要这么做,这样,我们北国,才能真正强大。”

    孩子打了一个呵欠:“太后,您再讲一个故事吧。”

    芳菲抚摸他的头发:“宏儿,明晚我再给你讲洛阳的故事……”

    孩子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的:“明晚么?真好呀。”

    芳菲忽然明白过来,孩子是得到了承诺,太后明晚还在,所以才分外的兴奋。

    她心里更是酸楚,悄悄地搂着他,柔声道:“宏儿,洛阳的故事很长很长,比如,洛阳纸贵,洛阳牡丹,洛阳古都……都有讲不完的故事,以后,太后都会一一讲给你听的……”

    “好的,太后,以后,宏儿每晚都要听您讲。”

    孩子依偎在她的怀里,逐渐地有了呼吸之声。

    芳菲伸出的手,让他轻轻枕着。这一辈子,从未让谁人睡过自己的臂弯。那样,仿佛令自己变得非常强大,非常坚韧,无所不摧。

    一会儿,孩子便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他的气息,那种干净柔软的头发,温暖的小手——孩子才多大呀。才五六岁。自己五六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

    芳菲一点也想不起来,是在宫里干杂役?

    是跟着一群宫女们,又懒又馋,天天伺机偷一点好的点心吃?

    她完全想不起来,仿佛自己的五六岁,完全是一片空白。

    所以,才要让宏儿感觉到安全,幸福。

    就如自己想要获得的幸福一般。

    良久,她才放开手,慢慢地起身。

    站起来的时候,孩子还在熟睡之中,一点也不曾察觉她的离去。

    她把被子给孩子完全捂好,才慢慢地开门,无声无息地出去。

    一夜风雪,一片一片的雪花飘落在身上。

    张孃孃和两名宫女跟在她身边,低声道:“太后,这么晚了,外面很冷。”

    她停下脚步:“张孃孃,你回去休息。你年纪大了。”

    “太后,老身身子骨健壮。倒是您,大病未愈,这么冷的天,在外面别冻着了……”

    “没事。我就随便走走。”

    她悄然地出去,走到那棵古松下面。

    宫灯悬挂在避风的地方,透出一抹的嫣红。

    她在古松的侧面站住,从这里的石阶上,能看得很远很远。

    那是一个秘密,只有她一个人才知道的秘密——从这里再往上,几乎有两层楼高的距离,正好对着罗迦的陵墓。

    也许是当年李奕设计的一份苦心。

    她忽然想起李奕,觉得锥心一般的刺疼。

    李奕!

    李奕!!

    我不杀伯人,伯仁因我而死。

    一切,岂能挽回?

    甚至对着的方向,也变成了一片虚无——等了这么久,却不料,换来的终究是一场无比的绝望,无比的虚无。

    她踮起脚尖,忽然看到对面遥遥的灯火煽动。

    她心里一紧。

    呀,灯火。

    是谁人点燃的一盏明灯?

    是今晚才第一次点亮,还是点了许久,自己根本不曾知道?

    她待要细看,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仿佛有人在黑夜里深深的叹息。那叹息声那么熟悉,那么深挚——那么——沧桑!

    老了,他老了。

    他等了多少年了?

    十年?八年?

    如今,还要等到过去多少个八年?十年?

    谁的人生,能够一辈子在无穷无尽的等待里,耗费完所有的心血,所有的希望?然后,陷入漫长无边的黑暗?

    这时,才明白,他再也没有退路了——没有任何的选择了。

    他一直一直都在退让,直到把自己退让到了一条遥不可知的绝路上去——今后,难道真的就是晨钟暮鼓,了却残生?

    那些理想呢?

    那些想要过的日子呢?

    素手焚香,花茶闲话,日日夜夜,相伴一笑。

    再也得不到了?

    她忽然发狂一般,拔足追了出去。

    没有任何人发现她的行踪,只有她的脚印,在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仿佛一个彻底豁出去的人,彻底豁出去的人生。

    自己这一辈子,有几次这样豁出去过?

    玄武宫,一盏孤灯。

    弘文帝躺在床上,一直迷迷糊糊的躺着。

    好一会儿,听得外面的脚步声,有人进来。正是魏启元。

雪夜逃亡(5K)

    魏启元的声音非常小:“陛下,小殿下今晚睡在慈宁宫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弘文帝本是闭着眼睛,精疲力竭,此时,却如被打了一支强心剂一般,忽然睁开眼睛,眼里散发出一种令人不可逼视的光华。

    他喃喃地问:“宏儿真在慈宁宫?”

    “回避下。老奴刚才去探望过小殿下。听张孃孃说,今晚小殿下陪着太后娘娘就寝,现在,都安寝了。”

    弘文帝笑起来。

    如释重负,眼眶却一阵濡湿。

    她终究是点击他。

    再对任何人无情,也没法对他无情。

    只要宏儿在她身边,那便是高枕无忧的保障,胜过千言万语,千军万马。

    他心里那么酸楚,要坐起来,却觉得一阵阵的气促。

    魏启元急忙来搀扶他:“陛下……陛下,您的脸色不太好,这些日子,一直劳顿,老奴叫御医来瞧瞧?”

    他缓缓地靠在床头上,脸上还是带着喜悦的神色:“不用了。朕没事。”

    魏启元不敢吱声。

    弘文帝更是喜悦,丝毫也没有掩饰自己,“哈,朕从未像今日这般开心。魏启元,你去给朕拿一杯酒……”

    “陛下,您龙体不适,不宜饮酒啊……”

    “没事,就一小杯苹果酒就行了。”

    那是太后泡的酒,还是小殿下送来的。弘文帝总是珍藏着,很少拿出来喝。此时,他端着苹果酒,心里真是百感交集。以前,总是害怕,如果饮完了,谁再给自己酿造呢?

    如今,总算不怕了。

    真的不怕了。

    自己有宏儿呢。

    只要有宏儿,就会有她。

    魏启元小心翼翼的:“陛下,您这些日子,总是不适,因为身边一直没有女眷……您看,这是不是……”

    他看着弘文帝的脸色,没有再说下去。

    但是,弘文帝丝毫也没有动怒,依旧笑嘻嘻的。

    心里其实是明白的,只要自己身边没有别的女眷——她总是忍不住的——每当自己生病的时候,受伤的时候——只要没有别人照顾,她总会妥协。

    “陛下……您这身子,老奴是否该禀报太后?”

    弘文帝没有回答。

    禀报她么?

    希望得到她的关心么?

    当然。

    自己一直等的,难道不就是这一天?

    他喟然长叹一声:“是啊,朕都逼了她一辈子了,总少不得再逼这一次。”

    魏启元不敢接话,但是,心里隐隐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恭敬地退下。

    角落,一名太监伺候着。

    每次弘文帝生病的时候,他都要安排一名太监守在那里。这名太监坐在地上,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地毯,烤得非常温暖。他的状态便是随时醒着,一旦听到陛下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便立即采取措施,或者请当值的御医。

    这些日子以来,魏启元明显感觉到了什么,连御医的安排都增加了。

    他忧心忡忡地出去,还在想,到底要不要去禀报太后呢?

    已经到了午夜。

    雪花一片一片地飘下来,昔日芳草萋萋的小径,全是初雪,因为没有融化,人走在上面,如塌在积木落叶丛里,非常好走。

    芳菲深一脚浅一脚,慢慢地,放慢了速度。

    黑夜,无声的黑夜。

    她遥遥地停留在小木屋的远方。

    黑夜里看起来,小木屋可真遥远啊。

    那屋顶上开着小花的漂亮的吊兰,里面宽大而舒适的床,侧开的暗门——当年的那个人,那个脸皮那么厚的罗迦,一推开门,就从暗门里闯进来。

    如何的死乞白赖。

    她脸上渐渐地浮现了笑意。

    那是多可恨的人呀。将自己强逼为妃,怀孕了,又宠幸小怜,吓唬自己,让自己胎死腹中。

    那么可恨的一个男人。

    自己到底是怎么爱上他的?

    后来,他到底还做过些什么事情?

    真不敢想象,这样的男人,自己都能够爱上他——而且,到后来,刻骨铭心,再也无法从心口抹去了。

    她觉得腿有点软,悄悄地靠在旁边的一颗大树上。

    雪花一点一点地飘落,将她身上的大氅蒙上了一层洁白。她看到月光,半夜的天空,下雪的天空,竟然有一轮孤月,孤独而高远地挂在天空。

    就如艳阳高照的夏天,有时会下起雨来。

    她恍惚记得,北武当的人们,把这叫做“蘑菇雨”,意思是说,在出太阳的时候又下雨,最适合野生蘑菇的生长。

    往往这样的一场雨之后,不到几天,漫山遍野,都会长出新鲜的野蘑菇。当地的大人小孩儿就会提了篮子,到那些杂草丛生或者林木葱茏的地方寻找。

    那样的蘑菇,味道真是好极了。

    但是,这是夏日的事情。

    冬日下雪的夜晚,月亮出来会滋生什么呢?

    她站在原地,任凭大雪飘下来,也没觉得寒冷。

    心里是热的。在月光下看得那么分明。自己的斗篷——天啦,这是那件花貂的大氅。

    她早已忘却了的东西。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搜出来的,下意识里,竟然在这样的一个夜晚,随手拈来,披在了自己肩上。

    “芳菲,等孩子出世,我们三个一起穿着花貂到外面玩儿,据说下雪的时候,都不会感到寒冷……”

    她悚然心惊。

    这是谁再说话?

    是谁的声音一直响在耳边?

    那么大条的一个男人,他的宠爱的方式,都是小儿科一般的。自从小怜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过任何的女人——因为自己一直防备着他,警惕着他,甚至他发病的时候,都只能一个人默默地躲藏在御书房里。

    呀,他是有寒症的人啊。

    她睁大眼睛,仿佛听到有人在黑夜里,一遍一遍地喊自己的名字:“芳菲……芳菲……小东西……小东西……”

    她情不自禁地摸摸自己的脸,竟然是滚烫的,忸怩不堪。

    仿佛花前月下的少年。

    第一次奔赴一个渺茫不可知的约会。

    对面的情人,他从月光里走来,不知道心思如何,不知道真性情如何,不知道多大的决心,不知道今后的岁月是祸还是福……

    她的心跳得那么快。

    才发现月光下,自己大氅下面的衣服。

    那么锦绣的宫衣,裁剪那么精细,色彩那么鲜艳,就如少女一般。甚至自己脸上的胭脂,唇上的唇红。

    多少年不曾如此妆点自己了?

    黑夜下,月色之上,谁人在细细地欣赏?

    那些走远的青春,一个女人最好的岁月,还能重新回来么?

    甚至连身子都还是纤细而苗条的。因为生了那么久的病,连昔日养尊处优的最后一丝发福都不见了。

    上天,是让自己以最美丽的姿态,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么?

    奔向前,那是知道的幸福。

    自己完全知道,连犹豫都不必;连提心吊胆都不必。

    她的心跳得几乎要涌出胸腔。

    “小东西……小东西……”

    那声音模模糊糊的,仿佛致命诱惑,仿佛一种充满了蛊的毒药。

    她的脚步变得非常的松软,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云端。

    那小木屋,变得那么近,那么明亮。

    四周寂静无声,整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的心跳。她继续往前,然后,停下来。月光照得分明。

    那一地的雪花,分明被破坏过。

    她微微弯下身子,仔细地看——那一大片的雪花,那么美丽的图案——竟然是一把锁!

    一把巨大的枷锁!!!

    她心里一震。

    自己的去路,是如此巨大的一把枷锁。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睁大了,自处张望,嘴里呼喊不出来,只感觉到四面八方袭来的怜悯的神色。

    仿佛月亮都在怜悯自己。

    哦,它们都在怜悯自己。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的生路了?

    她惊慌失措,悄悄地,悄悄地在心里呐喊:“等我……等我啊……我来了……我来了……”

    北风吹起,呜呜呜的,仿佛谁人在黑夜里,无声的哭泣。

    就如一只猫头鹰,永远只能出现在黑夜里,可是,偏偏喜欢的是阳光,是走在阳光下的人儿。这一生,难道自己都没法走在阳光下,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了么?

    他一直站在一棵大树背后。

    心里是明白的——仿佛她的每一个举动,每一次选择,自己都是明白的。

    心有灵犀一点通。

    甚至没有点,自己就明白了。

    那么多年了,那是自己养大的人儿啊,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每一次的选择,自己岂能不知道呢?

    他就如一只在山洞里徘徊了很久的蝙蝠,已经彻底在黑夜里迷失了方向。某一刻,忽然涌起了一种很自私的念头——走吧,走吧。

    只要自己和她离开这里——总会找到很满意的地方,总会有很幸福的生活。

    只要在一起,哪里不是家呢?

    甚至他的弓箭,他的匕首,都拿在手里。

    徒手伏虎杀熊,哪一样不能养活妻儿?

    他背着弓箭走了很久很久,可是,心却根本无法走远,只能靠在树上,任苍凉的冰冷刺破自己的肌肤。

    芳菲在黑夜里,睁大眼睛。

    仿佛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一步,就到了。

    就如一头野狼,甚至已经嗅到同班的气味了。走了天涯海角,走遍千山万水,方明白,谁才是自己的同伴——

    当年的小魔鬼,从未真正改变,从未变得善良。

    所以,才会爱上魔鬼。

    他哪里有弘文帝一丝半点的好?

    他根本不如弘文帝。

    可是,自己却只能爱上魔鬼。

    就如魔鬼,不可能爱上天使。

    她激动起来,忽然迈开了脚步,就如一头在月光下皎洁地跳跃的小鹿,匆匆地奔向月光下的同伴……

    一起爬山,一起涉水,一起淌过爬满月光的夜晚……

    月色,也如恋爱了一般。

    她忽然觉得自己不是冯太后————不不不,这世界上,从未有过什么冯太后……,没有那个霸道的女人,没有那个强硬的女人,没有那个伟大或者外人眼里有内宠的女人……

    就小魔鬼芳菲就行了。

    她的脚步变得非常轻松。

    毫不犹豫地奔出去。

    一旦决定了一件事情,就从未有过后悔的时候。

    她奔跑得那么快,汗湿重衣。

    “太后……太后……”

    她的脚步一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山路,忽然变得那么滑,那么艰难……

    “太后,太后……”

    那声音变成了微微的惊恐,甚至压抑着抽泣。

    “太后……太后……”

    终于忍不住哭起来,跌跌撞撞的,一直跑,沿着她的脚步跑。

    芳菲停下——脚步,正踩在那个巨大的枷锁图案上面——风雪,竟然无法将它彻底覆灭。它一直存在,那么鲜明。

    仿佛一个不祥的谶语。

    她无法呼吸,腿几乎要彻底软下去。

    山道上,月光下,风雪里,孩子跌跌撞撞地跑来,一边跑,一边哭喊:“太后……太后……太后……”

    她的心,忽然停止了跳动。

    某一瞬间,觉得自己死了。从此就彻底死去了。

    比当日的中毒,死得更加彻底。再也没法活过来了。

    孩子的身影那么小,那么单薄,他甚至连外套都没穿,就那样跑来,脚下还是软软的鹿皮小靴子,是他最喜欢的一双靴子,下面安了防滑的齿痕。

    “太后……太后……”

    她木偶一般站在原地。

    孩子猛地扑上来,狠狠地抱住了她的腿:“太后……太后……”

    她的声音十分木然:“宏儿……宏儿……”

    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太后……宏儿醒了,看不到你……宏儿好害怕……宏儿梦见您走了……太后……宏儿梦见您不见了……”

    她泪如雨下,紧紧地抱住他的头。

    没有任何人告诉他,只是他的一种直觉。

    朝夕相处的母子,孩子的那种直觉,不安的恐惧在提醒着他。所以,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见了,便立即追来。

    他的衣裳那么单薄,浑身几乎冷的如冰块一般。

    她解开自己的大氅,紧紧地将他拥在怀里,完全不顾他身上的雪花,几乎把自己的宫衣都要淋湿了。

    孩子在温暖里逐渐地停止了抽泣。远远地,芳菲看到宫灯,看到停下来的人们。

    她们都是她的亲随。

    他们不完全明白,但是,知道几分,所以,都默默地停留在后面,连小太子也不敢再来追了。

    所有人,都沉默在黑夜里。

    雪越下越大,连月亮都被彻底遮掩了。

    芳菲这才明白,有些黑夜,是永远过不去的了。

    那是自己的枷锁——自己不能被任何人所束缚,不能为任何名利,大义所束缚……但是,自己必须,也必将为他所束缚——

    那个小小的人儿。

    他一个人,力若千钧,将自己彻底束缚。

    他就是强大的枷锁,把自己的四肢,彻底地锁死了。

    再也没有办法了。

    她紧紧搂住他。甚至能感觉到他滚烫的泪水,在自己怀里那种微微的颤抖——呀,他那么软弱。

    他太小了,他没有依靠。

    自己这么强大,这么大的一棵树——竟然妄图自己幸福,而不去管他。

    多么自私的一个女人。

    她脸上火辣辣的。

    孩子还在小声的抽泣:“太后……太后,我们回去,好不好?”

    她的声音温和得出奇,慢慢地绕过手,去怀里的大氅,拉住他的小手:“宏儿,太后是出来看看月亮的……你看,今晚下雪,月色多好?”

    孩子的眼睛亮起来,抽泣声也立刻停止了。

    “太后……您看月色,为什么不叫我呀?”

    “那时候,宏儿睡熟啦。本来,太后是想叫你的呢。”

    他的声音兴高采烈,充满了希望,仿佛从不曾差点被抛弃。

    “太后……下一次再看月亮,就叫我好不好?我还从未iejianguo见过下雪的夜晚出现月亮呢!”

    “好的,以后,太后只要想看月亮,就一定叫我宏儿。”

    她一伸手,竟然稳稳地将孩子抱起来。

    再大再茁壮的孩子,也不过才五六岁。

    再弱小再单薄的女人,她曾经有生养他的力气!

    孩子咯咯的笑声,在雪地里如银铃一般:“太后,我自己走啦。”

    她的脸贴着他的脸:“好久没有抱我宏儿了。再过些日子,太后真的就抱不动了。宏儿快变成大小伙子了。”

    “咯咯,等宏儿大了,宏儿抱太后啦。”

    “好的,等我宏儿长大就好咯。”

    ……

    雪地里,许久,他的身子也一动不动,几乎和古老的大树成为了同一的颜色。他甚至没有觉得任何的绝望和失落……只是怜悯。

    那么的怜悯。

    不知是在怜悯他们母子,还是自己。

    那么巨大的一把枷锁……这一生,谁能绕开这把枷锁?

    弘文帝,他赢了。

    因为,他掌握了这把最最锋利的利器。

    可是,弘文帝,他也输了。

    这把利器之下,谁能成为真正的大赢家呢?

    除了宏儿。

    他一点也没有沮丧,相反,竟然挺直了脊梁,站立如一颗笔直的树木。

    骨子里,仿佛如释重负——仿佛一种深入表里的血脉——她舍不下那样的小人儿。

    自己何尝舍得扔下他?

    那是自己的谁啊!

    那也是自己的小人儿啊!

    他笑起来,泪流满面。

登基前夕(5k)

    屋子里的壁炉燃烧得那么温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走进去,所有的冰雪仿佛都被融化了。两名宫女为芳菲解开大氅,又帮宏儿脱掉了外衣。

    孩子里面的衣服也有点湿漉漉的,还是晚上新换的。

    “宏儿,换一件新衣服啦。”

    他咯咯地笑:“太后,我特别喜欢这一件呢。”

    芳菲柔声道:“你看,这一件不是更好?”

    “呀,这件衣服绣有小老虎,我喜欢。”

    孩子这是今晚第二次换睡衣了。芳菲搂住他的小身子,忽然觉得非常非常的羞愧。这么小的孩子,没有任何人教他,他只是出于直觉——一种孩子的直觉和惶恐。

    瞧瞧,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竟然让自己的儿子,小小年纪,经受这样可怕的警惕和离别。

    她将他搂在自己的怀里,将他的冰凉的小脚也放在自己的怀里。好一会儿没捂热,她立即道:“来人,拿热水来。”

    值守的宫女立即端来了热水。

    芳菲亲自把孩子的脚放在热水里,柔声道:“宏儿,冬天烫脚,最是暖和不过啦。俗话说得好,天天洗个脚,胜过吃补药。”

    “可是,太后,今晚我已经洗过呢。”

    “现在,你的脚这么凉,再烫一下,很快就暖和啦。”

    “太后,您也洗嘛。”

    芳菲也挨着他,母子俩对坐,脚都放在大盆子里。热气很快窜上来,孩子用脚悄悄地把水划得哗啦啦的:“太后,您还没和我一起洗脚过呢。”

    芳菲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额头。

    因为这是不合规矩的。

    在皇家,太过的亲昵,反倒不合乎礼节。

    但是,管他的礼节呢。自己这一生,违反礼节的事情太多了,还何必在意这小小的一点?

    洗了脚,她亲自抱着儿子上床。

    孩子抱着她的脖子,笑得咯咯的:“太后,您好久没这样抱我啦。”

    “以后,太后天天都这样抱你,好不好?”

    “好耶……太后,您今晚可真好看……您身上好香……”

    她面上一红,这才看到自己身上艳丽的宫装,那么俏丽的打扮,甚至涂抹了胭脂香粉……之前,自己是在想干嘛呀!

    她竟然不敢面对孩子的目光。

    “太后,我好喜欢您穿成这样……太后,以后都这么香,好不好?”

    她无法回答,声音微微哽咽。

    孩子却感觉不出来,他欢天喜地,他已经很困了。他还从未这么晚都没睡觉过,一旦觉得安全,眼皮便不住的打架。

    “宏儿,乖乖地睡啦。明日,太后带你去堆雪人。”

    孩子很快就闭上了眼睛。这一觉,他睡得非常熟,非常沉。

    就连芳菲,也没有任何的梦境,也没有任何的挂念,甚至连微薄的希望都忘记了,只是搂着儿子的小身子,那么温暖的小火炉,一觉沉睡到了天明。

    直到慈宁宫里的灯光彻底熄灭了,一个人,才悄然地从暗处走出来。

    他满脸热泪——整个人衰败得如枯木上摇曳的最后一片叶子。冬天,自己人生的冬天!

    如释重负啊。

    他亲耳听到慈宁宫传来的声音,孩子咯咯的欢笑,她给他洗脚,她抱着他……那么长的山道,她一个人抱着他回来。

    连宫女,侍卫们都不许插手。

    甚至他自己都坚决地相信——她仅仅只是去山上欣赏一下月亮的。他故意没看见她手里提着的包袱。

    不该看见的东西,便自然就忽略了。人的脑子,其实充满了仁慈,总是选择性的记忆,选择性的遗忘,所以,人类才不会因为脑子里堆满了一辈子的垃圾信息,以至于陷入崩溃的地步。

    他只看到她抱着儿子,只听得她们讨论月亮的声音。只不过,是一对浪漫而风雅的母子而已。

    他的人生,以后,坚信的便是这一点。

    两名太监来搀扶他。

    他本是要站稳身子,自己走的,却咳嗽了一声。但是,又不敢咳得太大声,一直憋着一口气,一直进了玄武宫,才重重地咳嗽出声。

    灯光下,老大的一口血迹。

    魏启元大惊失色:“陛下,陛下……来人,快来人……”

    他笑起来,满面通红:“没事……不碍事……朕是高兴了,太高兴了……”

    他躺在床上的时候,都还那么高兴,仿佛某一次选择的胜利。自己终于彻彻底底地胜利了——至少,为儿子赢得了一辈子长长久久的热爱。

    不,甚至不是自己,是儿子自己争取的。

    他喃喃自语,宏儿,比自己能干。

    因为,他比自己更加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母爱。

    儿子去争取母亲的疼爱,难道这也有错么?

    他们要来到这世界上的时候,父母们从未问过他们的意见,问过他们是否愿意,问过他们是否愿意成为他们的子女,问过他们的未来究竟是否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愿自由成长?所以,父母凭什么只顾自己的幸福,不为孩子奉献一丝一毫?

    人,天生就该倾向于弱者。

    弘文帝倒在龙床上,也很惬意地睡着了。

    第二日,阳光普照。

    芳菲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已经日上三竿了。

    这么多年来,她每一天几乎都是晚睡早起,从未这样肆无忌惮地睡到几乎中午也不起身。而宏儿,更是从未如此。

    但是,她却不忍心叫醒他。

    就这么一次,就这样肆无忌惮地赖床一次,难道不行么?这么冷的天,又是这么小的孩子。

    她的胳膊发麻,因为孩子的头一直放在上面。

    她轻轻抽出来,孩子也醒了,眼睛睁开,黑葡萄似的,睡眼惺忪,一把就搂住了她的脖子,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太后,昨晚我梦见我们堆了好大一个雪人。”

    “呵呵,宏儿,起床用了午膳,我们就去玩儿。”

    “好耶。”

    孩子麻利地起床,一点儿也没赖着。自己穿了衣服,蹦蹦跳跳地去外面坐好,等待传膳。

    吃了午膳,两人带了几名宫女太监一起往前面的空地而去。

    那是一片巨大的松针林,一夜风雪,无人来过,雪地上连一个脚印都没有。偶尔一些落叶飘在上面,皑皑的雪白里,显露出一丝苍翠。

    孩子的小靴子踩在积雪里,咯吱咯吱的。

    他兴致勃勃,选了一个最好的位置。

    “太后,我们比赛,看谁先堆好,谁堆得最大,好不好?”

    “好。宏儿,我们今天玩儿一整天。”

    母子俩马上动手,宫女太监们都笑嘻嘻地在一边帮着找一些适合做眼珠子,小鼻子一类的漂亮小石头。

    不一会儿,各自身边便是一大堆积雪。芳菲自以为自己动作已经很迅速了,一转眼,却见孩子已经快手快脚地在堆了。

    她不甘落后,也堆起来。

    一会儿,两个大胖雪人便堆好了。

    孩子拍着手:“太后,我比你先堆好耶。”

    “宏儿,你还没给娃娃安上眼睛啦。”

    “太后,您说,眼珠子用什么最好看?”

    宫女急忙过来:“太后,小殿下,这里有漂亮的石子。”

    芳菲亲自为孩子选了两枚漂亮的绿松石,放在他的小手里,孩子一用力,拍在雪人的脸上,立即,一个活泼可爱的憨娃娃就灵动了起来。

    “太后,您看,它多漂亮呀。”

    芳菲也给自己的雪人安上了眼珠子,笑道:“宏儿,你看,他们两个像什么样子?”

    “就像我和太后拉……”

    芳菲哑然失笑,两个憨娃娃,几乎一摸一样,哪里像自己了?

    “太后,不对也,这个不像您……”孩子灵机一动,找了几片树叶,给雪人做成头发的样子,笑嘻嘻的:“太后,您看,现在像您了不?”

    果然有几分像个女的雪人了。

    芳菲笑着牵了儿子的手:“宏儿,我们再往前走走。”

    “好耶。”

    上山道走得一程,远远看见一只黑熊。

    冬天里,没有什么吃的,熊饿得肚皮瘪瘪的,身子比秋天的时候,小了一倍不止。它饿得不行了,但是看到这里人多势众,也不敢过来。

    孩子也好奇地看它,侍卫们却紧张起来,已经张开了弓箭,随时防止黑熊冲上来。

    “太后,我们上一次吃的熊肉好好吃呀。”

    “宏儿,你又想吃新鲜的熊肉么?”

    孩子有点儿为难:“可是,它好瘦呀。您看,它的肚子瘪瘪的,走路都走不动啦……太后,我们还是不要吃它啦……”

    “好好好,宏儿说不吃就不吃。”

    黑熊僵持了一阵,终究是势单力薄,还是跑了。

    孩子吹一声口哨,它又回头看一眼,还是夹着尾巴逃走了。

    因为遇见熊,芳菲便再也没有带儿子继续往前,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直到她们母子彻底消失,一个人才慢慢出来,凝视着那两个憨态可掬的娃娃。

    他随手拿了一个树冠,戴在小娃娃的头上。

    就如一顶金光灿灿的王冠。

    他心里滋生起强烈的怜惜之情——这一次,也许是宏儿最后一次可以这样自由自在的玩耍了吧?

    然后,他便是新登基的小皇帝了。

    一个小皇帝,是再也不会有这样的自由的。此后,纵然是在太后这里,他也没法如此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如一个普通的孩子了。

    心里那么明白,也那么理解——难怪芳菲会选择他。换了自己,自己也是一样的会选择他。

    魏晨走过来,悄悄地问:“主上,这里太冷了,还是回去歇着吧。您这些日子,又伤寒不断,再冻着了,身子怎么受得了?”

    他一笑了之:“宏儿要登基了,我一直在想,我该送什么礼物给他呢?”

    魏晨恭恭敬敬的:“小殿下即将成为小皇上,拥有天下,他什么礼物都不会缺少。”

    他一笑,声音十分柔和:“哦,不是这样。孩子先是孩子,而不是皇帝。那些礼物,都不是他想要的。我想送的,便是他想要又喜欢的一件礼物。”

    那是属于孩子的礼物。

    他殚精竭虑,费尽心血,倒比当年南征北战,治理国家,更加操心。

    给孩子的礼物,岂可轻率呢!

    整个玄武宫和慈宁宫都沸腾起来。

    到处张灯结彩,因为,明日便是小太子的登基大典了。

    孩子一直都沉浸在和太后整天玩儿的喜悦里,浑然不觉,从此之后,自己的命运就要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了。

    这一日,他和太后早早地用了晚膳,一起坐在火堆旁。

    忽然听得通传声:“陛下驾到。”

    弘文帝人未到,声先到:“宏儿,好香呀,我猜猜,火炉里烧了什么东西?芋头?番薯?真甜呀……”

    孩子奔上去,抱住他的腿:“父皇,您来啦?”

    弘文帝牵了儿子的手,笑盈盈地看向芳菲:“宏儿,你这些日子,有没有听太后的话?”

    “当然听啦。父皇,这几天,太后每天都陪我玩儿,我好开心啊,比过年还好玩。”

    弘文帝心里一酸。

    孩子现在好玩,明日之后,便不能好玩了。

    芳菲也心如刀割。

    她做梦都想不到,弘文帝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退让。

    自己怕宏儿遭遇不测,太子位不保,性命不保,所以,弘文帝便出此下策。

    他曾经看得比命还重的王位,就为了换自己一个安心就放弃了?

    他还那么年轻,那么年富力强。一个年纪还不到四十岁的男人,今后,如何地做这个太上皇?

    情何以堪?

    弘文帝的面色非常爽朗,眉头都彻底舒展开了,仿佛彻彻底底的一种幸福感和温暖感,目光十分温和:“芳菲,真是辛苦你了。”

    芳菲心里一震。

    却淡淡的,还在试图尽最后的努力:“陛下,请你三思。宏儿毕竟这么小。除了你,谁也挑不起这个大任!”

    他忽然豪气横生,一把将儿子举了起来:“有我在一日,宏儿就什么都不必担心。”

太上皇帝(5K)

    孩子咯咯地笑:“我才不担心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有父皇,又有太后……”

    “当然了,我宏儿有父皇和太后撑腰,什么都别怕。”

    弘文帝的心情异常地高兴。

    此时,他就抱着儿子,旁边坐着芳菲。

    一时之间,觉得很是恍惚——仿佛多年来积压的那种热烈情感和期待的一次总体爆发和实现。

    娇妻幼子,天伦之乐。

    终于如此。

    如果通过自己的退位能够达到,那么,自己一点也不会后悔。

    他不经意地看着芳菲,柔声道:“明日,宏儿登基的服饰都准备好了,没有任何欠缺吧?”

    “都很好,没有任何差错。”

    孩子好奇地东张西望,虽然已经有太傅给他辅导了登基的礼仪安排,但是,毕竟并不曾真的知道是怎么回事。

    再看父皇和太后的态度,又觉得很好玩,仿佛是两个大人,送小孩子去念书一般。

    “宏儿,你先去休息,明日很早就要起床。”

    “好的。太后,父皇,晚安。”

    孩子行了礼,被两名宫女带下去休息了。

    只有弘文帝和芳菲默默对坐。

    芳菲终于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沉声道:“陛下,你这是何必?”

    弘文帝的眼睛非常明亮,声音里甚至透露出了一种喜悦之情:“芳菲,我早年渴望着登上九五之尊。你也帮过我,这些,你都知道;但是,做了这么多年皇帝后,反倒觉得没什么了。”

    芳菲无语。

    “芳菲……”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这些年,我为了这个皇位,凡事顾忌,左右摇摆,而且,从未有能顺从自己心意的时候。所以,真的退下来了,未尝不是好事。我们就会有更多的时间,也许,还可以过几年自己想要的日子……”

    芳菲心里一震。

    方明白弘文帝真正的打算。

    他这是讨好自己——一次次紧要关头的退让,躲闪。到了最后,统统变成了讨好——为了彻底化解和自己的罅隙,不惜如此。

    她微微闭着眼睛,觉得呼吸非常艰难。

    仿佛对这一切,受之有愧。

    他不恋栈,难道自己就很恋栈?

    可是,她没法反对。

    “芳菲,诏书已经下达了。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今后,我们两个就退居幕后,一心一意辅佐宏儿,这难道不好么?”

    芳菲的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仿佛到了这个份上,是自己把弘文帝逼得走投无路。难道,果真是这样么?

    果然,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快便印证了她的担心。

    这一日晚上,东阳王、京兆王、陆泰、甚至刚刚回京的老臣源贺等鲜卑名臣,都去玄武宫请安。

    彼时,弘文帝刚从慈宁宫回来,正在屋里洗澡。

    玄武宫背靠的山崖里,有一处绝佳的温泉。弘文帝每每不舒服的时候,总是喜欢在这里泡温泉,舒缓身心。

    大臣们鱼贯而入的时候,太监告知他们,弘文帝正在泡温泉,起码还要半个时辰才能出来。

    众人都等在外面,一个个的心情焦虑不安。

    就跟上一次商议要杀掉李奕似的。

    这一次的事情,可是比杀掉李奕更加艰难百倍。

    是源贺先问:“陛下正在春秋鼎盛的时候,为何要退位?”

    其他几人也大惑不解:“是啊,陛下这些年处理政事,我北国年复一年,兴旺发达,比起南朝,已经丝毫不差。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退位?”

    有人揣测:“是不是因为前些日子太后中毒的事情?”

    陆泰再也忍不住了,愤愤道:“你们才明白?这一切,都是那个女人的毒计。”

    众人一时无语,看看紧闭着的温泉内室的门,终究是鲜卑人的火爆性子,一个个嚷嚷开来。

    “陆泰,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泰冷笑一声:“你们这些笨蛋,还不清楚?这个女人在演戏,一直都在演戏……”

    “何以见得?”

    “当年先皇驾崩,按照我们北国的规矩,汉家的女人本该殉葬的。当时,她不想死,却故意表演了那么一场火殉,这下好了,从此不但自己死不了,而且赢得北国上下的美名,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贞洁圣女的楷模。可是,后来她的行为如何?你们大家都看到了,宠幸李氏兄弟,什么王肃之类的……这帮子汉臣,哪一个不是她的裙下之臣?自从陛下杀了李奕后,她便和陛下结下了仇怨……”

    众人都听着,一声不吭。

    陆泰无所顾忌:“这一次,我估计又是她用的诡计。说是中毒,真要中毒了,难道不会死?御医怎么说的?那毒药是见血封喉。据说慈宁宫的两只波斯猫服下了毒药,一转眼,顷刻之间就毙命了。为什么她没事?她那么狡猾,鬼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中毒。我估计,她就是假装中毒,给陛下造成巨大的压力……”

    “陆泰,你有何根据?”

    陆泰闷哼一声。

    “你们也都知道,我当时迫于无奈,检举了李欣。既然那个女人早就知道了李欣下毒这回事,她偏偏还要中毒,你们想,这是为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

    “我告诉你们,这又是一场火殉!跟上次一样,一次表演而已。事实证明,她又赢了。上一次保住了命,这一次,她连皇位都拿下来了。”

    “但是,怎能说她一中毒,陛下就会退位?”

    “我们北国,讲究仁孝治国,陛下父子都以孝顺著称,经过她这么一闹,如何向北国臣民交代?她把中毒事件搞得这么大,人人都知道李欣是陛下的人,岂不是间接指证是陛下下毒害她?这个女人,阴险毒辣到了极点,每一步,都是精心设计,步步为营,不然,她怎会一个个击溃我们?陛下此人又好面子,又破不开情面,所以,被逼得没法,只好退位……”

    众人一听,果然大有道理。

    纷纷点头称是。

    “这个女人,向来就喜欢玩弄这一招,把我们鲜卑大臣玩弄于股掌之上。这些年,我们吃她的亏还少么?只是这一次,她太过分了,竟敢逼迫陛下退位……”

    东阳王迟疑道:“但是,小殿下毕竟也是陛下的亲骨肉……”

    “是陛下的亲骨肉又如何?这些年,难道不都是她一个人只手遮天?小殿下从来只听她一人的,连太傅的安排,课程的教育,甚至教材,都是她自己编写的。小殿下一个小孩子,他懂得什么?以后,还不是完全听这个女人的。”

    “是啊。如果陛下真的退位了,以后,这天下就是她一个人的了,她甚至不必和我们藏头露尾打什么哑谜了。”

    “女人不许干政,但是,到了现在,我们这些托孤大臣,还能有什么意思?”

    “我们算什么托孤大臣?看吧,那个女人根本不会允许我们插手……”

    “真是窝囊死了。先帝在时,我们几曾如此窝囊?”

    ……

    众人群情激昂,七嘴八舌。

    温泉室内的门里,弘文帝静静地坐着,对于外面的议论,听得一清二楚。

    若是换在往日,他一定会勃然大怒。

    那是有关一个男人的自尊心,王者的尊严和威风。

    但是,此时,他失去了反驳的兴趣——也没有力气再去做这样的口舌之争。

    这些结果,他当然不是没有想过。

    但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自己就算向冯太后认输也罢,俯首称臣也罢。

    两名伺候他的太监替他擦干净身子,他换上了舒适的内衣。低头的时候,忽然看到内衣上的花纹。

    那是一种淡蓝色的,浅浅的绣花。手艺说不上多么精巧,但是,针脚绵密。

    衣服,已经放了十几年了,但是,此时拿出来,却还是簇新的。看起来那么温暖,那么结实。

    这还是芳菲在太子府的时候为自己做的。饮食起居,四季衣裳,一应都是她一手操办的。

    他在这样的夜晚,穿上了这样的衣服。

    浑身都很轻松,觉得非常宽敞。

    门外,老臣们依旧在七嘴八舌的议论,他觉得这些声音逐渐地在恍惚过去。多少年了?自己为了这些语言,这些摇摆不定的主意,这些忽上忽下的权力斗争,起伏……何尝不是精疲力竭?

    魏启元进来,拿着外衣,悄悄地问:“陛下,各位大臣都等着外面。”

    他淡淡一笑:“随他们吧。”

    魏启元迟疑了一下:“陛下,他们态度很坚决,难道一直不见他们?”

    弘文帝没有说话,径直走到了左侧的暗门。

    从这里出去,推开一道精美的木门,外面,便是一壁的山崖,四季风光如画。此时是冬日,但也丝毫不影响它的美景,但见那些树木,已经全部被冰雪覆盖,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绿色,整个的白色皑皑,枝丫的冰凌,以各种奇怪的方式指向天空,形成一种雄伟而神奇的景象。

    小太监奉上热茶,他惬意地喝了一口。

    良久,外面的朝臣还是熬不住了,只得退去。

    弘文帝这才沉声道:“吩咐下去,准备宏儿的登基大典,一丝一毫也不得马虎。”

    “是。”

    却说这群大臣们,一心为着鲜卑人的利益着想。虽然他们没有见到弘文帝,心里咒骂一百遍弘文帝的懦弱和退让。

    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要牵制冯太后,仍然只有弘文帝。

    如果弘文帝退得一干二净,只怕冯太后马上就会一手遮天。

    他们不得已,当夜联名起草上书,去慈宁宫求见冯太后。

    那时,宏儿早已睡了。芳菲还在灯下,看着那些明日登基的细节。心里非常恍惚,觉得一切都很奇怪。

    她想起自己的小时候,一个又懒又馋的小宫女,亡国灭家。生平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够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大吃大嚼各种美味糕点。

    可是,沉沉浮浮三十几年,竟然到了今日——自己的儿子就要登基了。

    从皇后到太后到太皇太后。

    一个女人的一生,何以言说?

    门外有通报声,说几位鲜卑大臣联名上书。

    她并没觉得意外,只是觉得很疲倦,但还是振作精神,到了外间,接见这群大臣。

    大家跪在地上,行参见太皇太后的大礼。

    这还是冯太后中毒之后,第一次见外臣。

    顾盼之间,但见冯太后还那么年轻,哪里有一丝中毒憔悴的迹象?尤其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休养,她的身子,较之昔日,更显得精神了一点。真真是符合汉武帝所说的“母壮子弱,国之大患”。

    这样的女人,就该有英明如汉武帝一般,立即把她杀了。

    但是,此时已经回天无力。

    众人只能一起跪在地上,拿出联名上书。

    芳菲没有马上命他们平身。让他们一个个跪在地上。

    她仔细地看完了这份联名上书。鲜卑贵族们,一致要求,太上皇虽然退位,但是,小皇帝年幼,请太皇上的退位诏书上称“太上皇帝”。

    太上皇和太上皇帝,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是,却是截然不同的意思。

    太上皇只能颐养天年,但是,太上皇帝却和皇帝有同等的权利。是和皇帝并列的两颗太阳。小皇帝年幼的时候,当然可以名正言顺地由太上皇帝主政。

    太上皇帝——这在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弘文帝是第一人,也是最后一人。

    芳菲反复地看了两遍,然后,抬起头,目光扫过众大臣。

    大臣们也都盯着她。

    却见她的眼神出奇地平和,完全消失了以往的杀气。

    她一笑,站起来,朗声道:“好,我完全同意你们的看法。”

    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那么明显的制衡她的权利,她难道看不出来?众人还以为,她起码会阻止,却不料,同意得如此爽快。

    “就依此奏。太上皇称太上皇帝。”

    众人一起跪谢:“多谢太后,太后英明。”

    众人领命,鱼贯而出。一个个还喜不自胜。

    东阳王道:“陆泰,就说你心眼多,你不信,看吧,太后不是立即答应了?”

    源贺也道:“你还别说,太后这些年是有大功的。”

    陆泰气得暗自吐血,却没有任何办法。算来算去,仿佛自己每一次在这个女人面前都会失策。

    他恼羞成怒,一言不发,走出好远,才冷笑一声:“不信你们走着瞧。有了太上皇帝这个保证,总有一天,你们会发现我今天的担忧是对的。”

九五之尊(5K)

    一整夜,芳菲都彻夜难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然并非是这道太上皇帝的奏折。相反,因为此事,她反而松了一口气。一个女人,独自抚养着一个孩子,当然很辛苦。

    若是有弘文帝拉扯着,怎样也是一种福分——属于孩子的福分。

    父母双全,他得以登上帝位,世间帝王,他应该是独一无二的。

    但是,心里总是不踏实,心神不宁的,仿佛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在慢慢地袭来。

    但是,到底是什么,又说不出来。

    恍惚间,鸡鸣三声,五更到了。

    她立即起床。

    这一日,穿的是皇太后的正式服饰,十分繁琐,盛大,穿戴都是珠钗冠冕。

    八名宫女帮着她弄好一切。

    她正出去坐着,已经听得通报声:“小殿下驾到。”

    这是大家最后一次叫他小殿下了,接下来,他便是陛下了。

    宏儿起得这么早,却依旧很精神。

    他今日也穿戴一新。

    弘文帝准备得十分充分,他的小小的龙袍,上面都是东湖珍珠,绣着九条龙:前后身各3条,左右肩各1条,襟里藏1条,于是正背各显5条,吻合帝位“九五之尊”。

    他的冕冠的顶部,有一块前圆后方的长方形冕板,冕板前后垂有“冕旒”。是为十二排的珍珠美玉。冕冠两侧,各有一孔,用以穿插玉笄,以与发髻拴结。并在笄的两侧系上丝带,在颌下系结。在丝带上的两耳处,还各垂一颗珠玉,名叫“充耳”。不塞入耳内,只是系挂在耳旁,以提醒戴冠者切忌听信谗言。后世的“充耳不闻”一语,即由此而来。

    按规定,凡戴冕冠者,都要穿冕服。冕服以玄上衣、朱色下裳,上下绘有章纹。

    龙袍上除了龙纹,还有十二章纹样,其中日、月、星辰、山、龙、华虫、黼、黻八章在衣上;其余四种藻、火、宗彝、米粉在裳上,并配用五色祥云、蝙蝠等。它们分别代表了不同的含义,“日月星辰取其照临;山取其镇;龙取其变;华虫取其文、会绘;宗彝取其孝;藻取其洁;火取其明;粉米取其养;黼若斧形,取其断;黻为两己相背,取其辩。这些各具含义的纹样装饰于帝王的服装,喻示帝王如日月星辰,光照大地;如龙,应机布教,善于变化;如山,行云布雨,镇重四方;如华虫之彩,文明有德;如宗彝,有知深浅之智,威猛之德;如水藻,被水涤荡,清爽洁净;如火苗,炎炎日上;如粉米,供人生存,为万物之依赖;如斧,切割果断;如两己相背,君臣相济共事。”总之,这十二章包含了至善至美的帝德。

    小孩子穿戴得如此整齐,心里也微微不安。

    他进来,行走的时候,步履也不如昔日那么轻快。因为他头上戴的黑色冠冕,根本没法让他蹦蹦跳跳,甚至只要歪着脑袋,左右摇晃,那些珍珠美玉,就会前后打在他的脸上,火辣辣的一阵生疼。

    就凭这一点,小孩子已经察觉了,自己以后,可能和往常就不同了。

    他心里不是高兴,反而隐隐的不安。

    跪拜太后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的,按照身边礼仪大臣的教导,行叩拜大礼:“孙臣参见太后。”

    芳菲心里一阵激动,一把扶起他,柔声道:“宏儿,今日是你的登基大典了,太后先恭贺你。”

    “太后,登基大典,你会去么?”

    她微笑着摇摇头。

    宏儿觉得非常失望,怯生生的捏着手指:“太后……”

    她柔声道:“宏儿别怕,你父皇会陪着你的。”

    孩子的眼睛终于亮起来,如见到了一个大靠山:“真的么?父皇会陪我一起去?”

    “对。父皇会亲自陪着你。你什么都别怕,乖乖地做个小皇帝就好了。”

    正在这时,已经听得礼仪官的提醒:“请小殿下去玄武宫参见陛下。”

    时间到了,孩子没法多呆。

    芳菲送他到门口,看着他森严地走出去。

    天气那么冷,孩子每走一步,都步履森严。

    从他的背影看,那么隆重的服饰,几乎跟他的年龄完全不相吻合。

    而且,身后跟着一长串的礼仪官,为首的正是李冲。

    虽然芳菲事后不曾怎么再接见过他们,可是,对于李冲等主持这一切,还是非常放心的。但是,那么小的孩子,受得了这一切么?

    她站在门口,眼眶濡湿。

    张孃孃等一行宫人却已经跪下去了,她们一个个喜气洋洋,兴高采烈:“恭喜太后,贺喜太后……”

    是的,她们都知道——太后总算熬出头了。

    小殿下登基,她就熬出头了。

    芳菲心里更是难受。

    自己这算熬出头了么?

    也罢。小孩子虽然小,可是,有他的父亲扶持,总比别的时代的小皇帝,被权臣胁迫登基,成为傀儡的好吧?

    就如汉献帝,一辈子成为曹家的傀儡。

    而宏儿,好歹,是弘文帝亲自推上去的。

    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但听得礼乐声声,儿子的登基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

    孩子是去玄武宫登基。

    从今往后,意味着,玄武宫就是他的了。

    清晨的玄武宫,布置一新,十分盛大而隆重。彩带飘飘,张灯结彩。偏偏这一日,天公也作美,出了大太阳。

    按照往常的登基,基本是老皇帝驾崩,小皇帝才能登基,所以,总是有着丧事的余威,显得美中不足,太过肃穆。

    只有今日,一切都是喜乐,没有一丝半点哀伤的气息。

    弘文帝也早早穿戴一新。

    但是,是太上皇的服饰。

    太上皇,皇上,一字之差,相去千里。

    他忽然想起芳菲。当年的芳菲,第一次穿上皇太后的衣服,心里是怎样的滋味?而且,一穿就是那么多年。

    他坐得笔直,表情比登基的时候更加凝重。

    太监和侍卫们都守在身边。

    但是,他一直闭着眼睛,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随手拿起桌上的一面镜子,仔细地看一下。他其实往常是很少照镜子的。因为,一个男人,不太可能长期对自己的容貌感兴趣。

    但是,今日,他却情不自禁。

    生怕自己的帽子歪了,衣冠不整。

    以太上皇的心情,竟然是如此的惶惶不安。

    镜中的男人,一夜之间衰老了十岁。

    仿佛生命的力气,全部抽离了。

    魏启元同情地看着他。

    只有他才明白,从太子府开始,陛下为了这个帝位,花费了多少的心血。几乎从他刚被确立为太子起,那时他是多大?八岁?九岁?

    从此,他的生命,便是为了皇帝这个位置在奋斗。

    仿佛已经骨血相连,和生命一样,不可分开了。

    现在,却生生地要分去一块。

    就如一个人,生生地看着一只苍鹰,把自己的血肉彻底啄去。甚至连疼痛也来不及感知。

    一大堆反对的奏折堆在桌上。他一件都没看。

    一生中,做事从未如此果决。

    他没给自己任何动摇和犹豫的机会。

    门外,礼仪官再次进来报告,说小太子登基大典的准备工作已经完全就绪。

    然后,传来通报声。

    小太子一身冠冕进来——不,彼时他已经是小天子了。

    但是,本着对太上皇的尊重,礼官们还是暂时以太子称他。

    孩子进来,跪在地上:“儿臣参见父皇。”

    弘文帝满面笑容:“宏儿,起来吧。”

    孩子起来,一直拉着他的手。

    本来,这是不应该的。但是,弘文帝一点也没纠正他,反正,这样“放肆”的时候也不多了。

    孩子依偎在他身边,这才从沉重的服饰下扬起头,娇嗔地问他:“父皇,为什么宏儿要登基呀?”

    他心如刀割。

    却和颜悦色:“因为宏儿很乖。是个乖孩子,能够做好一个小皇帝。”

    可是,为什么不是父皇做皇帝呢?

    孩子对此抱着很大的疑惑,但是,又不敢继续问。

    他悄悄地问:“父皇,若是宏儿做了皇帝,是不是就再也不可以随便出去玩儿,也不可以随便住在慈宁宫了?”

    弘文帝踌躇了一下。

    理论是,正是如此。

    的确是不该的。

    但是,他不想让儿子失望,还是微笑着:“宏儿,你要变成大孩子了,不能老是想着玩儿。”

    孩子不敢再回答了。

    因为,礼仪官的声音响起:“吉时到。”

    弘文帝立即携了儿子的手,往正殿。

    从玄武宫出去,到尚书坊,再到正殿,一路上,是层层叠叠的法架礼仪。

    礼部尚书奏请即位。父子俩从上书房降舆,先到正殿升座,各级官员行礼。礼毕,官员各就位,礼部尚书再奏请即皇帝位。

    进了正殿。

    宏儿的手被放开。

    弘文帝先上了正殿的龙椅坐下。

    这时,他开始亲自宣读退位诏书,让宏儿继位。

    然后,孩子在新的御林军统领的护送下,到了正殿的前阶。

    他见父皇坐在龙椅上,这本是他看惯了的场景。

    但是,今日父皇却起身,退去了自己的冠冕,除掉了外面的龙袍。

    他亲眼目睹,那么惊讶。

    正要叫一声父皇,但是,父皇并未说话,用一个眼色阻止了他。

    他不敢开口。众人护送着他,到了正殿的龙椅上,升宝座。

    即就皇帝位。

    这时按一般典礼规定,由中和韶乐乐队演奏,顿时,乐声大起,又在午门上鸣钟鼓。

    即位后,阶下三鸣鞭,在鸣赞官的口令下,群臣行三跪九叩礼。典礼中,百官行礼应奏丹陛大乐,群臣庆贺的表文也开始大声宣读。

    整个过程,孩子都端端正正的坐着,一丝一毫也不敢马虎。

    甚至多次他想转头看看自己的父皇,但是,每次看的时候,都会被珠子打到脸,根本不敢随便乱动。

    尤其是当礼部尚书大声宣读群臣的贺词的时候,他更是害怕。

    忽然觉得四周都空荡荡的——尽管那么多人,自己却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龙椅上,四周那么空旷,他心里那么孤寂,那是一种远远超越了年龄所不能了解的寂寞之色——所有人都跪在自己的面前——

    只有自己一个人坐着。

    天下,再也没有任何人跟自己并列么?

    他终于忍不住,还是扭着头,寻找父皇。

    但见父皇就坐在侧面,在自己的背后,隐隐的,仿佛是一种孩子不能明白的退避——仿佛父皇也比自己低一等的样子。

    尤其,父皇的脸色那么灰白——也不知是不是光线的问题,从他这里看去,但见父皇的头发,忽然之间就灰白了。

    不是神仙的那种银灰色。

    而是一种惨淡的死灰色。

    他已经六岁了,听太后讲那么多故事,小小的心里,并非完全不知道登基是怎么回事。以往,只能老皇帝死后,新皇帝才能登基。

    可是,自己的父皇,他还活着啊。

    他活着,自己怎么登基呢?

    难怪父皇会那么伤心,头发都死灰了。

    他忽然忍不住,泪流满面。

    皇帝登基,痛哭流涕,这算什么?

    大臣们都急了。

    弘文帝也急了。他走过来,坐在龙椅上,抚着儿子的小手,但觉儿子手心一片冰凉,哽咽的声音也微微发抖。

    他柔声道:“宏儿,怎么啦?”

    孩子哭得抽抽泣泣的:“我取代的是父皇的皇位……父皇……父皇,还是您做皇帝吧……”

    弘文帝心里一颤,一把将孩子搂在怀里。

    台下大臣也都愣了,觉得心酸。

    真没想到,这样小的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时,台下的陆泰忽然高声道:“陛下不必悲哀,太上皇帝也是皇上。我们北国,一大一小,两颗太阳,这是我们北国的福分。”

    众臣立即同声附议。

    一众汉臣这才明白鲜卑贵族们处心积虑的心思,是非不希望弘文帝退位不可。

    但是,此情此景之下,谁能表示反对?

    弘文帝环顾四周,扫射了一下众人。

    毕竟多年天子,积威尚在。

    群臣莫敢再有喧哗。

    他挽着儿子的手,新的小皇帝,此时已经不那么害怕了。紧紧依偎着父皇,如找到了极大的靠山,声音也清朗起来:“父皇,宏儿不怕了。”

    “宏儿别怕,父皇一直辅佐你。什么都别怕。”

    台下,众人方开始山呼万岁。

    最后要颁布诏书,以表示皇帝是“真命天子”,仪式庄严而隆重。首先,中书令再将诏书捧出,交礼部尚书捧诏书至阶下,交礼部司官放在装饰有云纹的木托云盘内,由銮仪卫的人擎执黄盖共同由正殿的中道出玄武宫,再鸣鞭。

    小皇帝就坐着舆走了一圈,再回到玄武宫。文武百官分别由玄武宫两旁的大德门、贞度门随诏书出午门,将诏书放在龙亭内,日后,要带回平城的立政殿正式颁布。中书令等将“皇帝之宝”交回,贮于大内。

    整个仪式,完成得很完美。

    就连小皇帝的那一次流泪,也令人动容。

    整个玄武宫开始了庆功宴。

    当礼乐声声,传遍北武当的漫山遍野的时候,一个人默默地从一颗大松树边抬起头来。

    刚刚,他亲眼看着新帝的乘舆从自己身边旁边经过。

    那么小的孩子,那么漂亮的孩子。

    他真正龙章凤姿,顾盼生辉,一点也没有露出怯相。

    他心里不知道是欣慰还是悲哀。

    自己不曾目睹儿子登基,却目睹孙子登基。

    这何尝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就连他荒芜的心,也都有点儿澎湃起来。为了这孩子,有什么值不得的呢?

    他手一松,看着手心里的传国玉玺——那其实不是玉玺,是北国秘密的一个皇帝吉祥物。当年,自己“死”得匆忙,出征在外,不曾交给儿子。

    现在,真的可以给孙子了。

    这便是他要送给孩子的一件贺礼。

爱的占有(5K)

    玄武宫,前所未有的热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宏儿端坐在龙椅上,接受众人的朝拜。以往这里所有的侍卫,太监,宫女,统统地跪下去:“参见陛下。”

    陛下,不是殿下了。

    他睁大眼睛,好奇地看。

    弘文帝就在他的旁边,看着他的小脸上,写满了疑惑不安和震惊。但是,他很快拉住了孩子的手,威严地宣布,替小皇帝如何打赏。

    众人喜气洋洋地退下去。

    宏儿才松一口气。

    原来,做小皇帝就是这样啊?除了跪拜不同,一切都有父皇做主。多好啊。他悄悄地贴着父皇的耳朵:“父皇,我本来还在害怕呢……有您在,我都不怕了……”

    弘文帝笑起来,但是,笑容并不长,神色变得非常凝重:“宏儿,以后,你要自己做主了。”

    “可是,我懂不起耶……”

    “记住,不能说‘我’,今后,要说‘朕’。”

    “朕……父皇,朕懂不起耶……”

    “懂不起的,就问太后,太后会一一教你。宏儿,我们该去参见太后啦。”

    “好耶。”

    孩子早已按捺不住,急于回慈宁宫了。

    这一次,可不是以前随意蹦蹦跳跳的回去了,而是坐了仪式十分庄重的辇舆,法架,很慎重其事地往慈宁宫走。

    父子二人并坐,明亮的黄伞盖下,前后各自一排整齐的宫娥,然后,是开道的太监。

    小孩子本要习惯性地去拉父皇的手,但见父皇正襟危坐,他便不敢,自己也挺直了腰板,直直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这一段路程,忽然变得非常漫长,非常压抑。

    他有时悄悄地看父皇,但见父皇的眉头也微微皱着,神色仿佛非常不安。

    他不敢问,辇舆已经在慈宁宫门口停下。

    “太上皇帝和陛下驾到!”

    通传的声音一声声传出去,那么威严,那么清幽。

    芳菲坐在正殿的主位上,静静地听着。从太后晋升为太皇太后——仿佛身份更加显赫。但是,寂寥,却在更加加深。

    她看着自己身上那套隆重的服饰。甚至头饰,已经到了不堪重负的地步。

    可是,心里没法不喜悦——毕竟,这是自己的儿子的登基大典。

    如果不能给他寻常小孩子的幸福快活,那就必须给他王位。快乐和生命安全——必须选择其一的情况下,她只能如此。

    门外,响起脚步声。

    新登基的小皇帝,很规矩地进来,一步一步,都按照皇家的礼仪,再也不是小孩子一样蹦蹦跳跳的。

    所有人都跪在地上。

    他认识的人,张孃孃,红云,红霞,乙辛,赵立……以及慈宁宫上上下下的所有宫女太监。他惊奇地是这些“熟人”——尤其是张孃孃,以前,太后令她们不必向小太子行大礼,因为她的岁数太大了。

    但是,今日她们都郑重其事地跪在地上,而且,掩饰不住的喜气洋洋。

    “参见太上皇。”

    “参见陛下。”

    尤其是在向孩子行礼的时候,她们虽然庄重,但是,脸上总是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仿佛是看着自己最最心爱的孩子,终于得偿所愿。

    每一个人都有丰厚的赏赐。

    这赏赐的级别,甚至不是太后定的,而是弘文帝替他安排的。尤其是对于那几个老宫女,老心腹,赏赐更是分外厚重。

    这是对他们的特别的礼遇——也是特别的枷锁。

    因为,他们终生不能出宫了。

    终身必须守在小皇帝身边,以免泄露他身份的秘密。

    芳菲一直端坐着,看弘文帝的赏赐。

    然后,宏儿跪下去叩头:“宏儿参见太皇太后。”

    “宏儿,起来吧。”

    孩子放松了一点,在她身边坐下。

    她的目光这才落在弘文帝的身上。弘文帝,一身太上皇的服饰。

    一个人,仅仅是换了一套衣服,一个称谓而已。但是,看上去,却憔悴得那么厉害,仿佛一夜之间,就苍老了。

    她心里一震。

    弘文帝的脸上却带了笑容,笑得若无其事:“太后,宏儿终于登基了。我也了却一桩心事了。”

    他很随意,很悠闲地在她的旁边坐下。

    这笑容令他的眉梢眼角开展了一点,不那么凝重,也不那么憔悴了。仿佛一切,很快变得云淡风轻。

    “太后,这次真是要辛苦你们了,宏儿必须在开春后,在立正殿登基,正式昭告天下,继承大统。”

    芳菲面色惨白。

    这一点,她不是没想到的。

    宏儿,必须回平城的立正殿登基。

    必须回到平城,回到北国的都城,接受万民的朝拜。今天在北武当的一切,只是临时的登基。到了平城,才能是真正的改元大典。

    一个国家的皇帝,没有道理,一直住在陪都。

    宏儿,必须回到平城了。

    而自己,也必须回到平城。

    回到那个可怕的地方。心心念念,午夜梦回,都不敢靠近的立正殿。但是,自己的儿子,却要在那里登基。

    孩子不知大人的心事,只是很兴奋:“太后,我们终于要回平城了么?平城好玩么?”

    他回去的经历,已经淡忘了。

    而且,只局限在皇宫里面。

    弘文帝微笑着替儿子解答:“平城气候苦寒。而且,边塞遥远,粮食的供给,物产的丰富,都不如北武当。但是,平城非常雄壮,沉浑,是我们北国的都城,自然有它的吸引人之处。那里的大街小巷,比北武当的街道大多了……”

    孩子好奇地问:“比曹家沟还大么?”

    北武当的曹家沟,经过数代帝王的经营,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城市。里面酒肆亭台,各种绫罗绸缎,小商小贩……但凡其他城市有的,这里都有。

    所以,历代来度假的君臣才乐此不疲。

    芳菲虽然少有去哪个地方。但是,宏儿却每一段时间,都会被带去逛一圈,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

    贩夫走卒,寻常人的生活。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开始,怎么结束的。

    弘文帝笑道:“宏儿,你还只知道一个曹家沟。北武当的四面城,比曹家沟不知道大多少。尤其是西城,这几年特别繁华。不止有北国的金玉珠宝,还有许多来自南朝的各种新奇的玩意儿,甚至还有西域商人在那里卖葡萄酒……”

    “父皇,就是您玄武宫里的那种葡萄酒么?”

    “嗯。他们卖葡萄酒,必须盛在夜光杯里。所以叫做,葡萄美酒夜光杯。”

    “是不是很好玩?”

    “你回去看了,肯定会喜欢。”

    孩子微微有些雀跃,转头看太后。

    却见太后的脸色一直很平淡,也有点恍惚,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父子的议论声。他娇嗔地拉着她的手:“太后,我们回去么?”

    芳菲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见孩子仰着头时候的小心翼翼——他必须躲避那前后的珍珠串,不能如过去那般随心所欲,否则,便会打在自己的脸上。现在,他的脸上已经有了浅浅的三道红痕了,都是珍珠串打的。

    也许,再过一些日子,他才能完全地适应。

    “太后,你会和宏儿一起回去的,对吧?”

    儿子登基,岂能苟延残喘地躲藏在北武当?自己必须回去。必须和他一起回到平城。

    如今,再也没有任何的借口了。

    她点点头。

    孩子得到首肯,兴奋得拍拍手:“父皇,太后答应啦。太后会回平城啦。”

    弘文帝也一笑。心里无限的酸楚。等了多少年了?自己都从皇帝到了太上皇,她才肯回去——仿佛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不经意地轻易挥霍掉了。

    他和颜悦色的:“宏儿,你先去休息了。”

    孩子本要撒娇,忽然看到自己冠冕上的珍珠串,意识到,再也不敢像过去那样了,只是点点头,恭敬地给父皇太后请安。

    众人来护送他回去——从此,回到玄武宫,回到正式皇帝的寝宫。

    他先走。

    只余下太上皇和太皇太后二人。

    所有人都被屏退在外。

    诺大的屋子,一桌酒菜,一壶甜酒。旁边的火炉燃烧,发出吱吱的声音。

    两个人互相对视——真真是红颜未老头先白。

    彼时,他成了太上皇,她成了太皇太后。两个人,都觉得前所未有的苍老。

    他斟一杯甜酒,淡淡的,几乎不算酒,只是饮料而已。他先放在芳菲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微微一笑,举起杯子:“芳菲,我们总算轻松了。”

    轻松了么?真的轻松了么?

    他的眉梢丫角,真的露出放松的笑容——连笑容都是漫不经意的。仿佛一个疲倦到了极点的人,终于彻底把自己恢复了精神。

    芳菲没有端酒,只是看着他那身灰色的衣服——太上皇和皇上——一字之差,就连衣服都差了很多——不是质地上的差异,而是色彩上的差异。

    太上皇,仿佛就是一个穷途末路的形容词而已。

    她觉得一阵心碎。

    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忽然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

    两个人之间,本是隔着小案几的。但是,他从下面伸出手,拉她的手。发现她的手那么冰凉。而他的手,却是一片火烫。

    这不是醉酒的那一夜,两个人都出奇的清醒。两个清醒的人,看着因为一场混乱带来的后果——是宏儿!他竟然登基了。

    弘文帝笑得那么喜悦:“芳菲,我们的儿子,以后,这天下就是他的了。”

    她的手在他的手里颤抖——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说出这句话——我们的儿子!

    是两个人的骨血,一起孕育出来的孩子。

    他变得那么大胆,那么热情,握住她的手,仿佛要将她的手彻底融化。

    压抑了太久了。

    如今,她身上的芳香依旧。

    甚至那股子熟悉的味道——总是如此地折磨他,令他一次次午夜梦回的时候,无数次地想起那个**的夜晚……一次,一次……浑身的热情,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消磨完毕的?

    为了这个夜晚,用了半生的时间去别扭,争执,赌气,救赎……

    他无法遏制自己那种喷涌而出的热情——那是属于男人的激越的情怀。

    仿佛一股烈焰,要从心口里冲出来,破空四起,燃烧一切。

    四周的门是关着的,是他亲自关闭的。所有人都退在自己应该退却的位置。主宰世界的只有他,只有这个盛年的孔武有力的男人。

    他忽然跳起来,动作迅捷如一头豹子一般。

    甚至他伸出的手臂,也那么强壮,那么雄浑,比一只真正的雄豹更加孔武有力。

    他不假思索便抱住了她。

    她甚至在自己的思绪里还没反应过来,鼻端还是那种淡淡甜酒的滋味,但是,已经倒在他的怀里,根本没有任何的反抗余地。

    他的拥抱那么热切,那么温存,嘴里充满了一种强烈的渴求:“芳菲……我不想等了……我也忍不住了……”

    她没法回答。

    因为,他忽然封住了她的嘴唇。

    那他的嘴唇将她彻底堵住。用他的唇舌,变成一股漫长的,粗大的绳索,将她彻底的束缚。

    她没法呼吸。他也没打算让她呼吸。

    只是拼命地将她搂得贴近自己的胸膛。仿佛两个人刚一靠近,便是一把熊熊的烈焰,熊熊的大火,一下就会将所有人,将整个世界,燃烧殆尽。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嘴里反复是他甜酒的滋味。就如某一个暧昧的夜晚。一把大火,把自己烧得尸骨无存。但是,这一次,她如此清醒。

    知道什么是不该。

    她并未呐喊——以她的身份,彼此的处境,当然不能呐喊,不能这样地羞辱彼此,羞辱宏儿。

    她只是用力地推他。

    但是,那个搂抱的男人,完全忽视她的反抗。

    他辗转反侧,加深了自己的亲吻。从她的脸上,到耳边,到嘴边……带着大半生的热情,带着禁欲许久的疯狂,一切,无可阻挡。

    就如火山爆发出来,一切,只能节节败退。

    但是,她不能败退。

    就如一个勇猛的战士,知道如果这一次的败退,便是今生今世的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手臂更加用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抱起来。

    寝殿就在屏风后面。

    是她的大床,慈宁宫的太后凤床。

    在她中毒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他曾夜夜抱着她,同床共枕。甚至连她的内衣,都是他替她更换。

    多么亲密的事情都做过。

    比夫妻更加甜蜜。

    此时,这念头彻底加剧了他的疯狂——自己退让到了现在,便是为了占有——是的,绝对是为了占有!

    占有爱情!占有妻子!

    和其他凡夫俗子一样,真正的娇妻幼子,哪怕自己付出再大的代价,也绝不顾忌,返回。

    她的身子已经倒在床上——被他压倒在床上。

    他急促地喘息,强烈的呼吸。

    她也急促地喘息,脸颊通红——却是因为恐惧。因为,她已经看得那么分明——他比喝醉了酒的夜晚,更加迷乱。

    明明今晚,他根本就没喝醉。

    她刚要开口,他已经压下来,堵住了她的唇。

    她被封住,手脚也被压住,完全动弹不得。

    他却肆意地享受着。那甜蜜的红唇,甚至那微微枯瘦的昔日那么柔软,那么可人的手。现在,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妇人了——就如一朵开放到鼎盛时期的玫瑰。

    自己,将和她一起凋谢,一起老去。

    为此,他愿意付出后半生的所有岁月。

    他辗转反侧,吸允着她唇上的甜蜜。

    那几乎击溃了他,动作开始加剧。

    她再也没法反抗。

    他正要肆意妄为,忽然觉得脸颊一热。

    那滚烫,并非是在疯狂里加了一把火,而是一盆水……这样兜头劈脸地倒下来。

    他浑身一震,暧昧的烛光下,看到她泪流满面。

    “芳菲……芳菲……”他手足无措,忽然坐起来,只是抱紧她,停止了一切的动作。

    她更是无法遏止,泪水一个劲地涌出来。

    他轻轻搂住她,就如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如宏儿一般,小小声的:“芳菲……我只是爱你……芳菲,我爱你……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难道这也不行么?

    “芳菲……经历了这许多事情,我还是爱你……我们已经浪费了前半生了,为什么后半生,还要如此折磨?”他痛苦地摇头,自己受不了。再也受不了了。

    岂能忍受自己最最心爱的女人,每天都在眼皮底下,却永远不能再相亲相爱呢?

    芳菲泪眼朦胧。

    其实,早就明白的。他骨子里的退让,便是希望换来今天。

    为了此时此刻,他不惜一切代价。

    可是,有些事情,他不知道——他一直不知道。

    “芳菲……这么多年了……我们真的不能再蹉跎岁月了……”

    他已经不是皇帝!

    她也是太皇太后——一个随时可以隐匿的女人!

    为什么还不能得偿所愿?

    “我甚至已经找好了隐居的地方……仿佛,我们两个根本不必要再这么白白地耗下去了。这天下,是宏儿的……我们只需要背地里辅佐他就行了……我们,总该为自己好好活几年了……”

    她回答不出来,只是没来由的悲伤。

    自己岂能没有如此想过?

    自己甚至在雪夜里企图“私奔”过。

    但是,自己要过的岁月——却没有他!根本没有他弘文帝的参与。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他!

    只是,她不能说。

    永远也没法说出来。

    就如心口的朱砂痣,自己知道,却不能告诉别人。

    那是一个极大的秘密。

    因为在宫廷里这么多年——方知道这个秘密的可怕。

    “芳菲……芳菲……我们去太原府吧……那是你的封地……我陪你回去。我两年前巡游的时候,曾专门到过那个地方。那真是一个好地方。芳菲,当时我就很喜欢那里,曾经想过,若是有朝一日,能够和你一起住在那里,度过晚年……芳菲,我不想等下去了,也没法再等了……”

    她泪湿他的心口。

    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泪眼朦胧:“陛下,你忘了?我们该回平城了!”

    平城!

    “我离不开宏儿!我一定要看着他长大成人!以后,我也许就呆在平城了。”

    弘文帝面色煞白,仿佛被谁狠狠揍了一拳。

    她已经坐起身,推开他。

    她的身子离开的一瞬间,那股热气忽然消失了。

    他拥抱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捂暖和的热气,忽然彻底消散了。就如一个彻底失去了支撑的稻草人一般。

    “芳菲……芳菲……”他的语气逐渐无力,那么不甘心。而脸上的潮红却在加剧。仿佛这半世的情缘,**,终究得不到回应。

    “芳菲……”

    “陛下!”

    她回头看他,惊疑地发现他面色雪白。

    “陛下……”

    他一口血喷出来。几乎吐在她的衣衫正中。

爱的末路(5K)

    芳菲心里一阵狂跳,方明白自己那种不祥的预感,因何而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扑上去,狠狠地搂住他:“陛下……陛下……”

    他的眼睛亮起来,睁大了看她:“芳菲……芳菲……你是担心我的啊……”

    她说不出话来,心如刀割,只是紧紧地搂住他。

    这一辈子,何尝不曾担心过他?

    这么纠葛深沉的一个男人,自己敢说,自己从来不在意他的死活?

    他的手忽然用力,紧紧地搂住她,下巴蹭在她的头发上,非常温存,非常享受。这一刻,充满了一种恬淡的甜蜜。比在太子府的那些日子,更加令人心旷神怡。仿佛连自己嘴角的血迹都彻底忘记了。

    她的身子动了一下。

    他却搂得更紧,柔声道:“芳菲,别动。”

    那种女性的熟悉的气息,飘忽在鼻孔里。刚刚来不及消退的**,似乎在死灰复燃。他的拥抱变得更紧,呼吸也更加急促。

    芳菲甚至能听到他的心,咚咚咚的,跳得那么厉害。

    “陛下……”

    他依旧一动不动,还是紧紧搂住她,体会着这女体在怀的温暖和芬芳。大自然造就了人体,便是为了接近,互相取暖,体会那种天然的温暖和亲昵。

    但是,知道她的挣扎,他忽然变得妥协。

    只是紧紧地抱着,甚至连贴在她耳边的嘴唇,都不敢再亲吻下去。只能任由身子里的烈焰,一再地翻腾。

    这更如一种巨大的折磨。就如一座活火山,在内心里燃烧,却怎么都爆发不出来。所以,必然会掀起更加巨大的惊涛骇浪。

    他一直压抑着。

    越是压抑,呼吸越是沉重。

    芳菲只感觉到耳边那种灼人的炽热——可是,不仅仅是**。那是一种带着血腥味的炽热。就因此,她才分外的惊心动魄。

    不,自己就算恨他,埋怨他,但是,从不希望是这样。

    从不希望他走到这样。

    她的声音有些飘飘忽忽的:“陛下……你哪里不舒服?我给你看看……”

    “别……芳菲……”他察觉了她的挣扎,声音变得非常软弱,“芳菲,别离开我……芳菲,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她在这样的声音下,没有任何的办法。

    蜡烛的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灯光飘飘忽忽的。映照着床上的两个人。彼时,他太上皇的装束,她皇太后的装束。

    两个人相拥而抱。

    一如当年那些白衣胜雪的岁月。

    他才想起:呵,自己早该这样抱着她的。

    他甚至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是否也想起那些初恋的岁月?最初的心动和心伤?和着最心爱的人,也曾一起这样听过风霜雨雪?

    某一刻,她也忘了他的病情。

    只是,慢慢的,空气冷却的时候,她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自己的衣裳正中,仿佛一朵逐渐黑色,逐渐老去的花朵。

    一如自己的青春岁月。

    爱啊!

    折腾了半世的折磨。

    刻骨,却把骨头都磨碎了。

    自己和弘文帝,五腑六脏里,哪里还有一丝完好?

    他拥抱的时候,只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这呼吸声慢慢地,越来越淡,越来越平静。甚至她乌黑的发梢里流露出来的那股子淡淡的清香。

    北武当的山清水秀,让她还不曾老去。甚至抚摸着她的头发的时候,还是昔日的光滑可鉴,柔软芬芳。

    他含着喜悦,低声在她耳边:“芳菲……芳菲……”

    只喊着她的名字,希望是一辈子。

    只希望她这样抱着自己,然后,又是一辈子了。

    她也完全丧失了理智,埋在他的怀里,仿佛一个无心无肝的木偶人。仿佛年幼登基的宏儿,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解决接下来的问题。

    多么希望,天就这样一直黑着,永远永远也别亮起来。

    再也看不到明日的太阳,那该多好啊。

    两个相拥的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彼此依偎着,她的头软软地躺在他的臂弯,睡得非常安详,非常沉静。

    一如很久以前的岁月。

    他也睡得非常安静,连咳嗽都不曾,就连睡梦里,脸上都带了笑意。

    只是,半夜的时候,他被窗外的寒风凛冽所惊醒。在席卷而下的漫天大雪里。他睁开了眼睛。那时,蜡烛闪烁了一下,烛光,仿佛流尽了最后的一滴泪。

    就在这一抹残光里,他看见怀中女人的脸,雪白的,眼睫毛上挂着一串淡淡的泪痕。她这样熟睡的时候,可真像宏儿啊。

    就如宏儿登基当天的哭诉:“我取代的是父皇的皇位……我很伤心……”

    他在黑夜里悄悄地笑起来。这有什么可伤心的呢?

    自己把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这才是自己最大的喜悦。

    就在烛光彻底灭掉的时候,他忽然微微抬起头,侧身,在将明未黯的那一刻,准确地亲吻她的唇。

    他很温柔,她不曾察觉。

    但是,这一次,却已经少了**的分量,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激烈的情怀——爱怜而温柔。

    他的身子,仿佛已经失去了**的力量,只能报之以最后的,最大的温存。

    他搂着她,辗转反侧的亲吻。

    从她的鬓边的头发,到她的温暖的脸颊,甚至她的柔软的手——尤其是她的手,他才注意到,她睡着了,一直抓着自己的手,十指紧扣。

    也许,是自己先抓着她的——是自己一直这样抓着,以自己最喜欢的姿势,和她一起度过这样的一个夜晚。

    少时夫妻老来伴。

    他把**用完了,只希望有一个相伴的女人。

    良久,她仍旧酣睡着。

    这一点,依旧和宏儿一样。一旦彻底睡着了,连打雷也不会醒的。因为,她已经提心吊胆了许久许久,很难得如此心安理得的睡上一晚了。

    他再次亲吻到她的嘴唇的时候,她呢喃了一下。他微微笑起来,忍不住发出沙哑的一阵笑声,看着她慵懒地翻一下身。

    那是在黑夜,他只能抚摸到她的眉毛,那么奇怪地纠结了几根。

    她的一只手伸出去,放在被子外面。

    他立即又轻轻地给她拿进来,放在被子里,自己紧紧握着。

    这一晚,她没有再翻身。而他,也不知什么时候,捏着她的手,彻底沉沉地睡去了。

    风雪咆哮了一夜。

    小皇帝按照惯例来请安。但是,在门口,他停下了脚步。内心里,仿佛是知道的,父皇,太后……他们在一起。

    而今日,是大假。

    帝王登基后,有七天的大假。

    四处都静悄悄的。

    他戴着王冠,身后那么多侍从,护卫队。本来,他充满了淡淡的忧虑,但是,此时却觉得开心——是属于小孩子的那种小小的开心。

    他进去的时候,就把所有人摒弃在外面。

    他小小年纪,但却是以天子身份发号施令,当然,谁也不敢不听。

    他一个人悄悄地进了慈宁宫,进了太后的寝殿。

    宫女们都守在外面,见了他,立即悄悄地向他请安。

    他环顾四周,看到桌上的酒杯,两个。还有父皇的一件大氅,就放在外面。

    他松一口气,有点儿蹦蹦跳跳的出去了。

    宫女们都松了一口气。

    芳菲先睁开眼睛。一夜纠缠,醒来的时候,还是很疲倦,很憔悴——就算没有梦,也觉得无形的憔悴和伤心。

    弘文帝就躺在自己旁边。他合身而卧,衣衫整整齐齐。

    仿佛两个纯洁的少年,在这样的风雪夜,相依相偎了一整夜。

    她摸了摸昏花的额头,坐起来,手放在他的脉搏上。他还是睡得很沉。只是,当她的手离开的时候,他反手,又将她握住。所以,她号脉的时候,都是用的反手。

    仔细地听,脸色变得惨白。

    弘文帝脉象微弱,那么混乱。仿佛是无形的病症,已经浸入了肌体的表里,往里面渗透。这是什么病?她觉得陌生。又拿起他的另一只手。

    他第一次变得这么听话,比小孩子还乖,一动不动,任她为所欲为。

    她忽然又去看他的眼皮。

    当他的眼皮被剥开的时候。他终于睁开眼睛,喉头间发出一种枯涩的笑声,咯咯的,又是喜悦,又是惊讶:“芳菲……你醒了?”

    她根本就不回答他,只是伸手搀扶他:“陛下,你快起来,我给你好好看看。”

    他趁势便搂住了她的肩。

    两个人一起靠在床头上。他的身子微微摇晃,她立即拿了一块枕头让他枕着。他的声音里全是沙哑的笑意:“芳菲,别担心,我没有任何病。只是这些日子太过疲倦而已……”

    她的声音有些凝重:“陛下,你可别讳疾忌医。小病只要早早发现了,很快就治好了。”

    “芳菲,我真的没事。你想,我还要看着宏儿娶皇后,有小太子呢。”

    她心里忽然一酸。

    但觉握着的这只手,刚刚露在空气里,便变得那么冰凉。仿佛是一个纸人一般。

    她觉得淡淡的恐惧,转身要下床。但是,却被他紧紧地搂住,一动也不能动。

    “芳菲……陪我一下,好不好?就陪这一下……”

    “陛下,你的身子要紧……”

    “芳菲,我们这次启程回去的时候,一起带宏儿去游玩一趟好不好?”

    “陛下……你的身子已经很差了……”

    ……

    两个人一直在各说各话。

    弘文帝浑然不在意,只是紧紧挽住她的肩头,眉飞色舞的:“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带着宏儿出去好好走一走,看看我们北国的江山……我答应过宏儿,所以,决不能食言。对了,芳菲,等宏儿登基的这七天大假过去,我们就走。这样,一路回平城,一路欣赏风光,一举两得……”

    芳菲忍无可忍:“陛下,你的身子能坚持住么?现在,什么都别想,想休养好再说。”

    他变得非常的固执:“没事。我的身子一点事情都没有。芳菲,我们必须带宏儿出去走走……”

    再不走,就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芳菲默默地挣开了他的手,下了床。

    皇太后的外裳下面,是一身素白的睡衣。此时,在他怀里已经揉得皱巴巴的。她的头发也很散乱。

    但觉身后弘文帝灼灼的目光,简直心内剧跳。

    这算什么呢?

    可是,连抱怨,连怨恨都没法。心里只是恐惧——如宏儿一般的害怕——如果他不在了,孤儿寡母,还能依靠谁呢?

    何止宏儿离不开他。

    自己呢?

    没了他,自己就真的一手遮天了?

    谁能知道一个女人的痛苦和疲惫呢?

    她的声音十分平淡,甚至是残酷的:“陛下,我先给你开几天的药。你服用了,能好下去,我们就回平城,也许,顺便可以看看风景。但是,如果你的身子还是这样子,别说带宏儿出去了,就算你要离开北武当,都会很困难了。”

    弘文帝心里一震。

    她却毫不在意:“陛下,你好好想想吧,如果想通了,今天就开始服药。”

    她没有等他回答,转身就出去了。

    弘文帝一个人躺在慈宁宫的床上,微微沮丧,又微微兴奋。就如一个小孩子一般,一直赖着。

    呵,因为这样的风雪天气,因为自己是太上皇了——从不知道,做太上皇,原来可以这么好。

    可以肆无忌惮的偷懒,可以肆无忌惮地赖在这里。

    原来,这就叫享清福?

    他兴奋得也要起床,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围着火炉,品着小酒,给宏儿讲故事了。

    但是,他刚一起身,嘴里又是一股腥甜。

    一股气冲上来。但是,他却强行压了回去,因为,他听到芳菲的脚步声还在门口。她正在吩咐宫女们熬药,煎药。

    而他,再也不想让她发现了。

最后的旖旎(5K)

    他靠在床头,让急促的气息慢慢平息下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有宫女进来替他更衣,他挥挥手,让他们下去。

    门外,芳菲微微皱了皱眉头,好一会儿,她才进来。弘文帝依旧靠在床头上,连姿势都没变一下。只是看到她的时候,眼里,便充满了笑意。

    她淡淡道:“陛下,该起床服药了。”

    他不动。

    她只好过来。本是要催促他,他却一下伸出手拉住她的手。她本要甩开,却发现他的手一阵冰凉,而且,是那种完全不正常的冰凉。

    她无法,只好亲自拿了他的衣服过来,替他换上。

    他一点也没挣扎,举手投足之间,任她摆布。当穿上外衣的时候,他忽然笑起来,凝视着她:“芳菲,你还没给我穿过衣服呢。”

    “是么?在太子府的时候,我给你穿过许多次。”

    话音一落,方觉得不对劲。

    果然,弘文帝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眉头一掀,声音里充满了喜悦:“芳菲,你还记得?都记得?你给我穿过三十四次衣服,知道么?”

    三十四次?

    有那么多?

    她真的已经不记得了。

    自己在太子府呆了多久?两个月?三个月?或者半年?

    不然,怎会替他穿那么多次衣服?

    他悄悄一笑:“芳菲,其实那时我没那么严重。不过,你在我身边,我觉得很开心,有人照顾,所以,每次都故意装得很严重,让你帮我穿衣服……”

    她停止了给他系腰带的手,抬起头看他。

    现在,他也是装的么?

    装得很严重么?

    他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柔声道:“芳菲,我真的没事。这次也是装的……骗你为我穿衣服的……”

    她没有回答他。

    只是落在他手上的时候,眼睛忍不住的湿润。

    这一次,自己倒真希望他是装的——那么勇武的弘文帝,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甚至想毒死自己的弘文帝——

    要是他是装的,那该多好?

    只是,这一次,真的不是装的了。

    她低下头,悄然吞咽回去了快要流出来的泪水。脑子里,也悄悄的恐惧——他在,好歹如一座山,如一把刀……再强悍的敌人,都可以砍过去。

    他若不在呢?

    就自己和宏儿?

    这一辈子,孤儿寡母,怎么走下去?

    她慢慢地替他穿好了衣服,然后,再喂他吃药。他就坐在椅子上,十分安闲地享受——充满希望和愉悦的享受。

    一勺一勺的汤药吞下去。

    前所未有的幸福。

    真不知道,生病也可以令人如此幸福。甚至暗地里偷偷的想,如果能一直这样,就一直生病,又能如何?

    直到一碗药全部喂完了,她起身要走,他却伸出手去,搂住了她的腰。

    “芳菲……谢谢你……”

    他的手微微用力,将她的腰搂得更紧。鼻端,心里,都是她身上那股幽幽的女性的味道。成熟,妩媚,带着小小的同情和怜悯……

    呵,芳菲,她一直是怜悯自己的。每一次自己中毒,生病,都是她给予怜悯,给予安慰和照顾。

    他的拥抱又变得急切,几乎是把她的身子往下拉。

    药物在肢体之间流窜,仿佛要急于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红唇烈焰,温柔可人……他不知道,自己在如此穷途末路的情况下,为什么会老是对她产生这样旖旎的念头。

    就如一个一辈子都没有亲近过女人的矛头小伙子,总在幻想着女体那种令人致命的诱惑。可是,于她,自己明明拥抱过,亲吻过,跟她有过最最亲密的一切……甚至一个儿子。

    为什么还会渴望得这么厉害?

    为什么越是觉得时日无多,越是想起这样暧昧的风光?

    他的喘息越来越激烈,拥抱的手也变得越来越禁锢,灼热……仿佛一个发烫的球体,在烈火熊熊之中,马上就会一分为二。

    他觉得自己要爆炸了。

    要彻底地爆炸了。

    他忽然站起来,

    连拥抱她的手都不曾改变,只是,变得居高临下——他比她高出半头,就那么措手不及的,嘴唇往下……

    她微微测过了头。

    他那么失望。

    她淡淡的:“陛下,既然你这么有力气,中午,就自己服药了。”

    他忽然那么委屈。就如一个小孩子一般,怯怯地放开了手——是松开,而非是放开,只轻轻地搂着。

    她的手伸出去,把他的手扒下来。

    他两手空空,站在原地,几乎要哭起来。

    芳菲没法看他——没法看他那样惨白的脸。仿佛一个人,拼尽了最后的力气,要走出一片茫茫的沙漠。但是,这片沙漠太大,太难以逾越了,他走不动,永远都走不出去。

    她没法责备他,甚至没法跟他决裂。

    只慢慢地转过身,温和道:“陛下,你中午想吃什么?”

    他的回答也是怯怯的:“你做什么我都喜欢。”眼睛又亮起来,充满了喜悦:“芳菲,这七日休假,我都住在这里,你天天陪我一起用膳,好不好?”

    他一直善于得寸进尺。

    但是,此时芳菲没和他讲价,只慢慢出去,将午膳吩咐下去。

    仿佛吩咐,也是不用力气的,这些年,她对弘文帝的饮食习惯,太熟悉了。就如吩咐自己想吃什么一般。

    她回来,坐在火炉边上。

    弘文帝也跟过来,穿着厚厚的大氅,也觉得手脚冰凉。

    门外,传来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太后……父皇……”

    弘文帝喜道:“宏儿,快来坐在父皇身边。”

    孩子蹦蹦跳跳地进来。此时,他已经换去了龙袍,穿的天子的便装。一进来,就见太后和父皇围坐火炉,心里简直乐开了花,急忙坐在父皇和太后之间,伸出小手,在火炉上放了一下。

    两个大人都看着他。

    他仿佛明白自己于他们的联通作用,悄悄地向父皇眨眼睛,又看太后,“太后,这次回平城,是不是我们三个一起走啊?”

    弘文帝抢着回答:“当然。到时,我们三个可以坐同一驾马车,一起欣赏我们北国的大好风光。”

    “噢耶,真好。太后,我好期待啊。”

    芳菲淡淡一笑。

    目光,却还是情不自禁的落在弘文帝身上。但见他靠着火炉,不知何时,已经伸出手,轻轻地搂抱孩子,将孩子彻底抱在他的怀里,然后,懒洋洋地闭着眼睛,一派悠闲的样子。

    孩子当然很享受,他很久很久没有被父皇这样的拥抱了。

    本来,孩子已经登基了,这样,是很不好的。

    但是,芳菲没法提醒他,也更没想到要去阻止——弘文帝,他还能这样拥抱儿子几次?

    她慢慢地低着头,看火炉里的火苗窜动,看弘文帝摆在旁边的那些神奇的来自南朝的故事书……看琳琅满目的各种小玩意,小零食……甚至有花生扔到火炉里散发出来的那股扑鼻的香味……

    他准备了很久,所以,开始享受。

    她却没法享受,只觉得无形的痛苦,在慢慢地扩张,扩张……

    但是没有办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继续下去。

    弘文帝在给儿子讲故事,他悄悄地讲,声音微微的沙哑,孩子不时好奇地问一下。终于,他讲不下去了,眼睛彷佛要闭上了,就那么躺在靠背上,很惬意地小憩一下。

    芳菲也靠在椅背上。当他睁眼悄悄地看她的时候,发现她仿佛也睡着了。长睫毛上,还挂着淡淡的一串,不知道是水雾,还是自己看花了眼睛。

    小太子登基,随即要开始返回平城。

    陆泰等人被放假在家。大臣们先是邀约着在半山腰打猎。没过两天,打猎也厌烦了。而且,隆冬积极,也不适宜打猎,猎物要么藏起来,要么瘦得根本没有一丝油水。

    玩乐了三日后,大家闲不住了,陆泰做东,宴请几名要好的官员。

    酒过三巡,一名官员低声道:“据说,小皇帝现在很少在玄武宫啊。”

    陆泰一斜醉眼:“小皇帝天天都在慈宁宫才正常;在玄武宫,反而不正常。”

    “可是,太上皇帝,也时常在慈宁宫。”

    “这有什么?太上皇帝是个讲究仁孝之人,小皇帝去了,他肯定会也跟着去慈宁宫……”

    仁孝?

    大臣们可不这么看。

    冯太后和弘文帝,年岁相当。而弘文帝天天逗留在慈宁宫。昔日,冯太后中毒的时候,还情有可原,大家以为他当时是为了洗清自己的“弑母”罪名,而惺惺作态而已。

    但是,此时,小皇帝都登基了,他有什么必要天天流连于慈宁宫?

    而且,他们不是生冤家死对头么?

    陆泰听得众人这么一说,心里忽然一动。

    仿佛眼前有一根珠子,在慢慢地把一切串起来。

    一个人忽然小声说:“以前,我听说,太上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冯太后曾经在他府邸出入,为他治病解毒?”

    陆泰等心里一震。

    这是事实。

    这么多年,大家怎么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一个事实?

    事实上,这些年,大家纠缠在冯太后和弘文帝的权力斗争里,各自为阵。但是,几乎从未有人想过,弘文帝和冯太后,究竟是什么关系?

    两个渊源那么深的男女,难道说决裂,就彻底决裂了?

    那个声音还是小小的,神秘的:“既然冯太后还曾是太上皇帝的救命恩人。太上皇帝,就没有理由对她这样……”

    另一个人接口:“所以,太上皇帝,不是把帝位都让给冯太后扶持的小太子了么?”

    ……

    众人七嘴八舌,陆泰却明显觉得不对劲,越听,心跳得越是迅速。

    他借口身子不适,让众人退下。然后,悄悄地吩咐了老管家一声。老管家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径直进入密室向陆泰报告。

    “这几日,太上皇帝据说都住在慈宁宫……”

    太上皇帝,公然留宿慈宁宫!

    陆泰好生震惊:“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老奴认识一名太监,据说,太上皇帝,每日都陪着太后用餐,和小皇帝嬉戏,玩乐……但是,那名太监,也没透露其他的……”

    老管家忽然低声道:“老爷,老奴还听得一个传闻……”

    “什么传闻?”

    “小皇帝和冯太后,长得很像……老奴很少见到太后。老爷,您常常见到,您说,像不像?”

    陆泰心里一震。

    仔细地回想冯太后的面容和小皇帝的面容。

    他几乎惊跳起来。

    冯太后,可不是小皇帝的嫡亲祖母。但是,小皇帝的眼睛,小皇帝的眉目,几乎和冯太后一摸一样。

    “老爷,您不是叫我们暗查小皇帝的生母么?那李氏家人,根本找不到任何的下落……”

    一切,仿佛在逐渐地清晰。

    一切,又仿佛太过震惊,太过令人迷茫。

    陆泰站起来。

秘密泄露(5K)

    这场暴风雨,才刚刚开始,还是已经到了尾声?

    他陷入震惊里,无法自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本来,暗查小皇帝的身世,是两年前就开始的。

    他的目的并非是为了发现什么秘密,而是为了讨好未来的小皇帝。

    和许多的鲜卑重臣一样,当看到弘文帝在冯太后面前节节败退,一个个损害鲜卑人利益的法令颁布下来,一大批的汉人逐渐占据高位的时候……他们便只能把自己的目光,自己的代言人的希望,寄托在小皇帝身上。

    只因为冯氏苛刻,赏罚严明,昔日的小太子,都五六岁了,但是,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言生母半句。

    甚至弘文帝,就是在以“子立母死”的规矩下,迅速处决李妃之后,此后,每次的祭祀大典,甚至小太子的加封,到今日的登基……统统没人提起李妃一言半句。

    母凭子贵。

    哪怕母亲死了,此时,说什么也该弄个皇太后之类的冥封号才对。

    但是,都没有。

    大家都把小皇帝的生母给忘了。

    在冯氏的余威之下,天下只有冯太后,再也没有李贵妃。

    陆泰等人,处心积虑,一心要找出李妃的家人,为的便是囤积居奇,有朝一日,可以在小皇帝面前,有说话的余地,讨好的阶梯。

    却不料,竟然打听到这样惊人的秘密。

    但是,他不敢相信。

    一直都不敢。

    而且始终想不通,之间到底会有怎样的纠葛。而且,如何会牵涉到冯太后身上?

    就算李妃有问题,但是,貌似跟冯太后也没有任何的关系!

    而且,太后抚养其他妃嫔的小太子,小王子,也是惯例。

    弘文帝本人就是一个老太妃抚养长大的。虽然他登基时,老太妃已经死了,但是,还是给予了追封,给予了幽冥太后的封号,让死者享受身后的哀荣。

    但是,他想起传言:小皇帝和冯太后长得异常相似——

    这一点,便又疑窦丛生了。

    甚至根本不敢往里面想下去。

    为什么弘文帝这些年,对冯太后节节退让?

    为什么他本来是那么烈性的一个鲜卑男人,对付乙浑,对付三皇子之类的时候,从不手软;可是,为什么每每到了对付冯太后的关键时刻,他总会软下来?

    每次这样一软——所有鲜卑大臣便会骂他窝囊,懦弱,对一个女人都没有办法。

    甚至就拿这一次的冯太后中毒事件来说,明明是无声无息处决冯氏的最好时候——而且借口都齐全了,因为她和李奕**后宫。

    可是,李奕倒是处死了,而最最关键的时候,弘文帝,也太他妈的不像个男人了——一败涂地,反而被冯太后扭转乾坤,连自己的皇位,都逼得退让出去。

    弘文帝,他处处顾忌的,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让他连自己的皇位都保不住,非要被小皇帝所取代了?

    难道他不知道,这样就是相当于拱手把天下让给了那个女人?

    鲜卑族的大敌!

    而她培养的小皇帝,凡事秉承她的意志,以后,岂不是要把整个鲜卑民族彻底变成汉族?

    他忧心忡忡。又觉得有了一线生机:唯一的办法,便是必须从小皇帝的生母着手了。这样,也许可以让小皇帝,逐渐拜托冯氏的严厉控制。

    陆泰立即要老管家,秘密将那个宫女带出来。

    但是,老管家显然非常为难,低声道:“老爷,此去平城,一切都是米贵妃在主持……”

    “我给你一封密信,你给米贵妃……”

    这一说,反而提醒了陆泰。

    自己和米贵妃,因为睿亲王的事情,早已结为一党。

    现在,小皇帝登基,米贵妃不可能不为自己的儿子打算。

    “你把这个给米贵妃,她统管六宫,正是好事,必须在这之前,立即找出这名宫女……至于具体的做法,米贵妃是个聪明人,她一定会有妥善的安排……”

    老管家领命而去。

    陆泰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幸好,冯太后还没有回去。

    若是等他们启程回到平城,太皇太后驾临六宫,哪里还有米贵妃说话的余地?

    如此良机,岂不是天助我也?

    连续两日大雪,到第三日,转为小小的雪花。然后,一直便是这样飘飘洒洒的气候。

    此时,整个北武当山,已经彻底被笼罩在一片银装素裹里。

    从慈宁宫的二楼看下去,可以俯瞰整个北侧的山崖。但是,四处都是白茫茫的,连那些挺拔的古松,也彻底被冰雪覆盖,看起来,一些如一只巨大的白雪蘑菇,另一些,则如很尖锐的利器,直接指向苍穹之上。

    弘文帝穿着厚厚的大裘,和儿子一起在雪地上攀援。

    后面,是一队队的侍卫,甚至御医。

    这些,都是冯太后安排的。

    但是,弘文帝并不怎么在意。这一日,他的精神真的好得出奇。以至于芳菲目送他离开的时候,都暗自揣测——他真的是装的么?

    真的是在装病么?

    因此,竟然微微的喜悦。

    竟然但愿他真的是装病。

    无论如何,自己不希望他死掉——

    那些微妙的女性心理,无论是爱,还是不爱。甚至无关乎自己的情感取舍——只为求得一份心安理得。

    尤其是中毒之后,她自己也觉得累了。

    能够放下一切,安享晚年,何尝不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归宿。

    甚至罗迦——自己对罗迦的承诺!

    甚至宏儿——自己何以面对他的目光?

    林林总总,她都不希望弘文帝死。

    甚至,非常仔细地求神拜佛,希望他长命百岁。

    所以,目睹弘文帝神采奕奕地带着儿子出去欣赏雪景,她觉得一阵欣慰。

    慈宁宫的膳食间,飘散出一股药味。

    这些年,她并不从弘文帝的御膳房里一起进食,是在慈宁宫单独设立的膳食间,几乎一切的起居饮食,都和弘文帝是彻底分开的。

    但是,这几日,都是在煎熬他的药物。

    她闻着这些味道的时候,觉得踏实——又觉得残酷。

    仿佛是安慰自己的一种无声的借口。

    此时,方体谅到自己中毒的时候,弘文帝的那种绝望而可怕的心境——两个凉薄的男女,每一人,都没有胆量,独自面对先对对方下手的勇气。

    弘文帝做不到。

    自己也做不到。

    甚至,连承受这样的后果都不敢。

    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甚至不会因为王权和纷争——自己都没有这个胆量。

    她惶惶忽忽的,是因为昔日曾经爱过?

    是因为那个孩子?

    还是因为罗迦的阴魂不散?

    这些年,不知对多少豪门大户,权贵勋戚下过狠手,但凡一道法令下去,真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但是,为何,到了弘文帝面前,便总是变得如此怯弱?

    她沉思着,只让药的味道飘入自己的鼻端。

    还有笑声,那是弘文帝和儿子发出的。

    父子俩攀上半山,欣赏一路的冰雪季节。

    宏儿长期在北武当,对于这样的银装素裹,已经非常熟悉了。反倒是弘文帝,他的冬日,大多数是在平城度过的。但见这一番和平城迥异的雄伟壮丽,反而觉得非常新奇。

    一只松鼠从枝桠之间跳过,抖落一地的风雪。

    宏儿惊喜地大叫:“父皇……父皇,您快看,真有松鼠耶……”

    弘文帝看着那毛茸茸的东西一晃而过,笑道:“也许,是他藏在洞里的松果,储备的粮食早已吃完啦,现在饥饿了,不得不冒险跑出来……”

    “真的么?父皇,我们带些松子给它吃好不好?慈宁宫有很多干果,松子呀,花生,什么的都有……”

    “傻孩子。我们又找不到松鼠的洞穴。”

    “我们就放在地上呀。松鼠经过就看到啦。”

    “在下雪的嘛。放在地上,几下就被雪花淹没了,松鼠也找不到。”

    孩子转动着眼珠子,眼睛亮晶晶的,似是对松鼠没有吃的,很是遗憾。

    弘文帝牵着他的手,笑道:“宏儿,别操心那么多啦。每一种小动物,只要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便有它自己的生存之道。它饿不死的,北武当物产丰富,也许,它的存粮还很多,只是出来透透气罢了。”

    孩子这才微微放心了。

    前面是一片很平坦的山坡。

    雪从山坡到很开阔的平地,没有一丝一毫的脚印,新鲜而干净。

    宏儿大喜:“父皇,这里很适合滑雪,我们去滑雪玩儿……”

    弘文帝惊奇地问:“怎么滑雪?”

    “喔,这是哪个神仙爷爷教我的……”宏儿想起来,兴致勃勃的,“我有一个雪橇……是神仙爷爷给我做的。他说,以前,他在一个很大的雪山的时候,看到当地的人都这么滑雪……很好玩的……”

    弘文帝不经意的:“雪橇在哪里?”

    “在慈宁宫耶。父皇,我忘了带。我现在回去拿,好不好?”

    弘文帝立即道:“赵立,你马上回去把陛下的雪橇拿来。”

    赵立等人立即转身返回。

    孩子等在原地,非常的开心。

    弘文帝柔声道:“宏儿,神仙爷爷什么时候给你做的雪橇?”

    “去年吧……有一天,也是这样下雪,我很闷,一个人到这里玩儿。神仙爷爷经过这里,便给我带了这个玩意来……”

    弘文帝听得非常仔细,一句也没错过。

    孩子口里的“神仙爷爷”,做得最多的时候,便是冯太后母子,最为艰难的时候。那个时候,自己已经对她们不抱希望,关心也很少了,只在平城,一个接一个的生其他的小王子,小公主……

    神仙爷爷,这个时候,便总是陪在孩子身边么?

    孩子好生遗憾:“唉,为什么我最近都见不到神仙爷爷了?”

    “宏儿,你多久没见他了?”

    “自从太后摔下山崖,回来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了。父皇,您说,他是不是已经离开北武当了?”

    弘文帝没法回答。

    心里微微颤栗。那个神秘莫测的神仙——他真的离开了么?

    此时,他竟然非常渴望——但愿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彻彻底底的消失了。最好是永远永远,也别再出现在宏儿面前。

    对面不远处,就是父皇的陵墓。

    一代战神罗迦,长眠于此。

    孩子随着他的视线,看半山腰上,那棵最高大挺拔的松针——此时,已经完全被冰雪覆盖成了一朵蘑菇云。

    弘文帝见他的目光也看那里,竟然微微的慌张。

    “宏儿……”

    “父皇……先帝爷爷陵墓前的那颗古松真是漂亮……我们去看看,好不好?您看,那颗松树真的太像一个大蘑菇了……”

    弘文帝心里一窒。

    他来不及回答,已经听到赵立等人的声音:“太上皇陛下,陛下……雪橇拿来了……”

    他松一口气,目光落在雪橇上。

    孩子也暂时忘记了古松,双眼亮起来,看着雪橇,自己去拿了,操作得非常熟练:“父皇,我们玩这个,好不好?”

    此时,无论玩什么,都比去先帝陵墓前看古松好。

    弘文帝尽管对雪橇毫无兴趣,但是,也表现出兴致勃勃的样子,第一次打量这个稀罕之物。

诀别(5K)

    此时,无论玩什么,都比去先帝陵墓前看古松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弘文帝尽管对雪橇毫无兴趣,但是,也表现出兴致勃勃的样子,第一次打量这个稀罕之物。

    “父皇,您看,喜欢么?”

    弘文帝一笑,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东西。

    在他的小时候,也不曾听父皇谈起过。

    孩子已经摆好了雪橇,看样子,他已经玩得很熟练了。

    他像模像样的坐在雪橇上,双手借助起点前的滑动,用力向后推而使雪橇起动。很快,雪橇就动起来,他咯咯地就滑了下去。

    弘文帝看着他下去,心里一惊,但是,很快,孩子已经停下来,掌握着平衡,仰起头冲他笑:“父皇,您玩不玩?”

    弘文帝摇摇头。

    但是,他走过去,饶有兴味地看着这样东西。在北武当,并没有什么人这样玩儿。

    他仔细地打量半晌,才问:“宏儿,神仙爷爷自己会玩儿这个么?”

    “会。就是他教我的。”

    他忽然又问:“太后会玩儿么?”

    “喔,太后不会。太后从来不玩这个。”

    他顿了一下,没有再问下去。

    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越来越加深。自从芳菲母子跌下山崖开始,便在加深这个疑窦,可是,总是没法解开。

    有时,会想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片段,但是,一旦连缀起来,却又很快支离破碎,根本没法想下去。

    就如这漫山遍野的雪泥鸿爪,一星半点,如何能够捕捉?

    孩子又玩儿起来。他在这一片无人的空地尽情地嬉戏。因为有侍卫随时看护着他,弘文帝倒并不担心。

    他站了好一会儿,孩子终于玩够了,收起了雪橇跑过来:“父皇,您冷么?”

    他看着儿子的满头大汗。他已经玩热了,小手热呼呼的。

    “父皇,呀您的手还凉,帽子上也都是雪……”

    他微微低下头,孩子踮起脚尖,不停地替他拍掉大氅上,帽子上的雪花,一边拍,一边兴高采烈的:“父皇,平城也这样下雪么?”

    “也下。比这里还冷,还苦寒。但是,平城树木很少,看起来,没有北武当这样漂亮。经常是漫天的沙子,尤其是秋天,吹到人的脸上,简直能把脸咯破……”

    “呀,平城是这样啊?那我们为什么不选一个好一点的地方呢?”

    弘文帝奇怪地看着儿子:“怎么选一个好的地方?”

    “太后说,平城十分苦寒,周围的收成也不好。除了牛羊畜牧,现在,我们北国的人越来越多,粮食都需要从各地长途运来,十分费周折。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另外选一个更好的地方?比如北武当,周围粮食很多,又很富饶……”

    弘文帝笑起来:“是么?宏儿,你这样想的?现在,你是小皇帝了。以后,你如果觉得平城不好,你可以去换一个很好的地方。”

    孩子眼睛亮灿灿的:“真的么?父皇?我可以换地方?”

    “可以。”

    弘文帝语重心长:“但是,必须要选好地方。要太后和李冲他们都觉得很好的地方才行。”

    孩子此时还不明白父皇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而且,也不明白,如果自己说话,难道太后和李中书等,会认为不好么?

    弘文帝知道他不明白,但是,也不解释。挽着他的手,往回走。

    但是,孩子却不肯。

    孩子扭着他的手,又想起那颗大蘑菇:“父皇,我们去看大蘑菇嘛……先帝爷爷陵墓前的那棵大蘑菇,真好玩儿……”

    弘文帝的心再次吊起来。

    但是,他没有违背儿子的心意,默然拉着他的手往上走。

    山路上的雪,还无人迹走过。

    靴子踩上去,松软,踏实。就连昔日有点滑的山道,也变得十分好走。

    父子二人,很轻易地上去。

    侍卫们都守在几丈远外的山道上。

    弘文帝放开了儿子的手。

    孩子唧唧喳喳地跑过去,仰起头,看着那颗巨大的“大蘑菇”——那么挺拔,青翠的松针,也彻底被冻结,从树冠到树身,到每一片叶子……彻彻底底地被封冻。

    只有各种形状的冰凌,各种蘑菇状的蘑菇云……真的是一朵团团雪立的大蘑菇。他看得非常仔细,整个一副欣赏的神情。

    “父皇……父皇……您看……”

    弘文帝已经站在他身边。跟他一起看着这朵“大蘑菇”。

    此时,孩子拉着他的手,两双靴子,一起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弘文帝魂不守舍。

    每一次,带着儿子走在父皇的陵墓前,总是无比的伤痛,羞愧,尴尬……

    百样情绪,无法言说。

    如果可能,他宁愿自己从不要和儿子一起出现。

    但是,小孩子哪里知道大人的悲哀?还认认真真的拉着他的手:“父皇,先帝爷爷的陵墓前,这颗古松最漂亮。是不是因为先帝爷爷特别英明神武?”

    弘文帝强笑一声。

    “对了,太后有一次给我讲故事,她说,先帝爷爷生前,特别喜欢洛阳……”

    孩子一边说话,一边觉得父皇的身子微微发抖。他吃了一惊,很是奇怪,急忙扶住父皇:“父皇,您冷么?冷我们就回去吧。”

    弘文帝仓促摇摇头,面色一片惨白:“宏儿,你先下去吧。”

    “父皇,您呢?”

    “我想单独给先帝爷爷叩一个头。”

    孩子不敢拒绝,只得先下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小靴子踩得一些雪花飞溅起来。然后,和那些侍卫一样,在半山腰停下来,等待父皇。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微薄的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来。

    弘文帝无声地跪在地上。

    对面,父皇的陵墓苍凉,遒劲。

    他的声音无限痛苦:“父皇……儿臣要回去了……儿臣要带宏儿回平城正式接替帝位……还有芳菲,她也会跟我们一起回去……”

    四周,只有微风吹起,簌簌的落下来。

    他悚然心惊,觉得有什么声音,是发自内心的。

    仿佛无限的恐惧。

    他转头张望。但是,整个世界,一片寂静。

    “父皇……芳菲不能陪您了……她回去平城后……也许,就会一辈子陪着宏儿了……”

    他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微微的残酷,微微的得意。仿佛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谁坚持到最后,谁便取得了彻底的胜利。

    拉锯了十几年。终于,以自己的胜利告终?

    或者说,以宏儿的胜利告终?

    谁也得不到那个女人——除了宏儿。

    到头来,只有宏儿得到。

    然后,也算是自己的得到。

    他非常骄傲,也非常得意:“父皇……儿臣到了今日,也没什么可以向您忏悔的了……只求到了九泉之下,您要怎么惩罚都行。总之,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但是,请您在天之灵,一定要护佑芳菲和宏儿……”

    他跪在地上,良久。

    冰雪几乎要把他的膝盖彻底冻掉。

    “父皇……如果那个神仙爷爷是您……儿臣……那么儿臣……”

    他说不下去,嘴里一阵腥甜,一口血吐出来。

    殷红的血,甚至没有多少热气。一融入雪地上,立即便混为一体,一丝一毫都看不见了。甚至没有任何人察觉他的异常。

    唯有他自己才知道。

    太子府时候的中毒,对付乙浑时候的假死……这么多年的压抑,郁闷,愁苦,或者间歇性的酒色无度……一桩桩,一件件,早已把身子彻底掏空了。

    御医都在意外。

    但是,这有什么好意外的呢?

    甚至,这么长时间的压抑——那种饥渴的压抑——就如一个从未尝过女人滋味的少年……总是无可抑制的,希望得到——那么希望得到她——哪怕就春风一度。

    哪怕一夜**,自己就死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

    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

    就如一个人在沙漠里行走,再不喝水,就要渴死了。

    他在这些日子,竟然无时无刻,不是想着这件事情。那么甜蜜,那么折磨,那么残酷,那么急切……

    但是,仿佛永远都不可能。

    永远都不能美梦成真?

    他再一次张嘴,又是一口腥热出来。这一次,更是鲜明,几乎是褐色的血块,喷在雪地上,一时,竟然无法融化。

    在慈宁宫的时候,他总是憋回去——一次一次的憋回去。

    但是,到了这里,却忍不住了。

    就如一个个拓跋家族的男人的命运——熬不过四十岁。

    一代代的帝王,都是死在这上头。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自己不是死在逆子手里——自己亲眼看着一切圆满。这是晚年得子的幸运,宏儿都还那么小,其他的王子,就算想争,也没得争了。

    他深感欣慰,认为这是自己做的最为正确的一件事情。

    至少,自己逃脱了家族的宿命纠缠。

    就算死——也比祖先,比父皇们……旖旎得多。

    他跪得膝盖发麻了,改为坐着。

    缓缓地坐着。

    宏儿看得非常害怕,再也忍不住,跑上来,一边跑,一边喊:“父皇,父皇……”

    “宏儿,别上来,我马上就下来……下来……”

    他笑起来,提一口气,站起来。

    脚步却摇晃得厉害,颤巍巍地往山下走去。

    只有暗处,只有无声的眼睛,悲惨地看着这一幕——呵,他是自己的儿子!他来做最后的告别。

    他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一如其他死去的祖先一般。

    他的眼眶非常疼,却无法流出泪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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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宫无妃介绍:
芳菲:“陛下,你早年养育我,待我好,但是,你自己知道那是什么原因。小时候,你养我的目的是为了让我替代你的亲生女儿去做祭品,被烧死!长大了,你娶我,是因为新奇,因为一时新鲜!” 他不回答,从未接受过这样的“审判”——仿佛一个青涩的少年,一切都是措手不及的。 他想为...六宫无妃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六宫无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六宫无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