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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宫无妃全文阅读

作者:月斜影清     六宫无妃txt下载     六宫无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不辜负(3K)

    可是,孩子的悲哀和恐惧,都换不到母亲的关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已经无暇关注他了。

    目光只落在弘文帝的脸上。

    将他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烛光摇曳。

    这屋子显得黑黢黢的。

    暗影之中,仿佛一些形形色色的鬼魅来来去去。

    她看到弘文帝的脸。

    那么苍白,双眼虽然闭着,但是眼眶陷落得很深很深。

    一夜苍老。

    昔日的英俊少年,那举着水晶苹果的少年,已经一去无影踪。

    甚至他那双枯瘦的大手,也彻底失去了昔日的力量和光滑,那么干,软弱无力。

    芳菲紧紧捂住他的手,这一刻,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自己距离他那么近——第一次如此靠近!

    甚至听到他的心跳——微弱的心跳。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

    孩子不敢开口。

    他也是第一次看到太后这样——第一次看到太后,如此肆无忌惮地对父皇抱以真挚的情感——一种他无法理解,却潜意识里都明白的情感。

    本来,他一直都在期待着,二人之间这么相处。

    只是,来得太迟太迟了。

    他竟然小大人一般,将跪在门口,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的御医们都请出去了。

    四周,变得那么安静。

    芳菲忘了——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儿子做了些什么。

    也不在意。

    只是心里也有欣慰——小小的欣慰,这孩子,已经知道维护自己的母亲了。

    但是,她的全部心思,都扑在了弘文帝身上。

    慢慢地伏下去,将怀里的药丸拿出来。

    宏儿机灵地,立即亲自端来热水,已经放得温热了,恰到好处。

    芳菲坐在床上,慢慢地扶起弘文帝。

    他于半昏迷之中,身子非常沉重。

    宏儿见太后吃力,立即过来,帮着搀扶。

    芳菲松一口气,又怅然若失——自己老了——连搀扶弘文帝的力气都没有了?或者是因为害怕,失去了力气?

    她不敢想象,只是压制住内心的恐惧,不让自己哭出来。

    那是一种崩溃。

    她害怕自己先崩溃了。

    弘文帝忽然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的,嘴唇微微地颤抖。

    宏儿大喜,“父皇……父皇醒了……太后,您快看,父皇醒了……”

    芳菲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心里更是哽咽得难受。

    弘文帝的醒,比他没醒更加让人害怕——此时,她一直按着他的手,摸着他的脉搏,听着那微弱的声音——

    太过微弱了。

    缓慢,迟钝。

    就如一架快要倒下的骏马——

    疲乏了一辈子,终于熬不住了。

    这和罗迦当初的骤然暴毙完全不同。

    这是她亲眼看到一个壮年的男人,如何在岁月里,熬尽了生命之中点点滴滴的元气——再也无药可救。

    甚至麻木得连心灵都不在感到悲哀。

    她只是坐进去一点,更紧地搀扶他,将药放到他的嘴边。

    弘文帝已经看到了儿子,却看不到她,脸上都是喜悦:“宏儿……宏儿……”

    他的身子完全靠在她的身上——此时,已经不重了,仿佛一匹羽毛一般。

    “父皇……您醒了……您醒了,宏儿不怕啦……宏儿真怕您不醒来……”

    孩子语无伦次。

    他以为,父皇醒了,就好了。

    只要醒了,就有希望了。

    弘文帝拉住他的小手。

    目光转动,撇到芳菲的侧面——只看到那紧紧闭着的嘴,这也是她的习惯,每当心情紧张的时候,她便总是如此,几乎牙齿都要咬碎了,也没人看出来。

    “芳菲……芳菲……我一直惦记你们……芳菲……”

    她再也无法遏制,泪如雨下。

    却很快不经意地用袖子擦干了。

    “陛下,你先喝药……”

    “芳菲……我这一次在江淮前线,面临绝境,焦头烂额,有一天晚上,我忽然梦见你……对了,梦见你在祭祀……不出三天,南朝军队就受到决堤的冲击,死伤三十几万人……”

    宏儿拍着小手:“真的么?父皇,我和太后,每天都要在真武广场为您祈祷呢……”

    弘文帝的眼睛亮起来:“难怪,我一直觉得无形之中,有人在保护我……原来是你们母子在为我祈祷……”

    “是耶,父皇,我和太后每天都祈祷,从不间断,太后说,您一定会凯旋而归……”

    他的目光,终于从沉重的脖子里抬起来,看到她的眼睛。

    第一次感受到,这双眼睛里充满的那种温存的力量——坚毅,温柔,诚挚而充满了力量……

    他竟然呆了呆。

    想起很多年前,在太子府的时候。

    只有自己病重的那段日子,她才是这样——自从离开太子府之后,她再也没有过这样的目光。

    久违太多年了。

    他一时忘了自己要说的话,只看着那抹熟悉的脉脉的光辉——不久,发现那眼神里掠过的恐惧,微微的,无法掩饰。

    就连眼泪都没法掩饰的恐惧。

    他的声音,温柔得出奇:“宏儿,你别怕……芳菲,你也别怕……你们会好好的,一定会好好的……”

    “父皇,我要您好好的……我和太后都是好端端的……”

    孩子以为他糊涂了,在说胡话。

    弘文帝笑起来,将药汁一口气喝下去了。

    那些浓郁的药汁,无什么效果,但是,他来者不拒——也许,是不能拒绝那样的眼神——那样惊恐不安的芳菲的眼神。

    那是亲爱的芳菲的眼神。

    而不是御医们颤抖得眼神。

    她的惊恐,都和他们不一样,是出自于强烈的一种爱。

    这样的眼神,令他的心底一阵一阵的颤抖,一阵一阵的绝望——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只是依偎在她身边,如一个软弱的孩子。

    很久,无人做声。

    他的沉默,宏儿的沉默,芳菲的沉默——仿佛是一种出奇宁静的默契。

    一家三口,原来如此。

    他悄然地伸出手,不经意地拥抱她,也拥抱他——两个最亲爱的人——

    可是,他的力气实在太过微小,以至于,他们根本感觉不到他这样的拥抱。

    这时,门外传来通报声。

    是魏启元的低声:“陛下……米贵妃娘娘等和一众王子公主求见……”

    芳菲心里一震,坐正了身子。

    弘文帝的嫔妃们,儿女们来了……这个时候,统统来了……她们是来和皇帝丈夫,皇帝父亲,见最后的一面……

    这一面,人之常情,无可厚非,谁也无法阻拦。

    她也没有想要阻拦。

    她微微侧身,要站起来。

    知道此时此刻,大家都在等待自己的回答:是否要米贵妃等人求见……她点了点头,开口,是代替弘文帝说的:“叫她们进来吧……”

    “不!”

    她的话没有说完,被弘文帝打断了。

    她有点意外ia。

    弘文帝的声音忽然变得大了一点儿,条理十分清晰,也很冷静:“朕没有开口召唤之前,谢绝一切探视人员。”

    魏启元不敢不从,小心翼翼地退下去。

    芳菲也没法说话,此时,谁也没法违背弘文帝。

    他依旧靠在床头,却觉得她身子的侧开——他的眼神,也变得慌乱,急于找到她的离去……

    她没有任何的犹豫,立即上前,及时让他靠在了自己身上。

    他闭着眼睛,叹息了一声,非常低微。

    “芳菲……我已经辜负了你和宏儿……所以,也不妨再辜负其他人了……我不想见他们,真的一点也不想见他们……”他的声音很低微,低得宏儿都听不太清楚,“芳菲……父皇昔日曾经说过,我是一个很薄情的人……其实,我是这样,一直都薄情……对于自己的那些儿女,竟然没有半点的情谊……感觉不到,芳菲,我真的感觉不到……”

    他在这个时候,并非是出于强烈的政治动机,也不是出于任何情感的因素——只出于自己的内心,遵循自己的内心。

    再也不愿意见到,除了这两个人之外的人。

    都不想见。

    怕浪费时间。

    如果都辜负了——那最后的时候,他再也不想辜负的,便是这两人——只求,能多呆片刻,便是片刻。

    芳菲忽然拧过头去。

    宏儿看到了她的泪水,自己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但是,弘文帝却十分镇定,笑嘻嘻的:“芳菲,宏儿,你们怕什么?别怕,我还在,一切都别怕……”

    芳菲起身出去。

    他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几乎欲言又止,但是,还是没说什么。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

    屋子里,只剩下父子二人。

    也许,他们便是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二人了。

    宏儿再一次觉得孤寂,满脸泪水。弘文帝凝视着他,这孩子,已经七岁多了,和他的鲜卑祖先们一样,长得很高大,看起来已经像十岁的大孩子了,俊秀挺拔,神采奕奕。

    他的目光,几乎落在他的身上。

    一如看着过去的一个自己。

    只是,自己在这样的少年时代——从未如此充满希望和神采。

    “宏儿,你再过来一点儿。”

    其实,孩子就在他的身边。

    但是,他握着手,依旧觉得距离那么遥远。

    宏儿立即坐在了父亲的床头,他一把就搂住了儿子,气喘吁吁:“儿子,父皇今日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记在心底。”

    “儿臣一定牢牢记住父皇的教诲。”

    “宏儿,你要记住,以后,太后就是你最亲的人……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才不会害你,她会永远爱你,保护你……无论谁在你面前说太后的坏话,你都不能听信。你只能相信太后一人……无论她做了什么,你都不能责怪她,怨恨她,你要相信,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要孝敬她一辈子,决不能忤逆她……”

    孩子哽咽着回答:“宏儿遵命。”

    他搂着儿子,眼神却一直看着门口,她在么??

    她一直在吧?

    尽管她听不到,也在一直守候?多少次,她为自己破例了?

    就如她曾经发誓,这一生都不会再回平城,但是,她还是回来了——回来带着儿子——带着自己和她的儿子。

    门口,依旧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的动静,他却越来越不济,眼神也越来越黯淡,不得不松开儿子的手,不想让儿子亲眼目睹父亲的死亡。“宏儿……宏儿,你出去吧。”

    “不,宏儿要陪着父皇……”孩子敏感地意识到,自己亲爱的父皇,就要不行了,他还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可是,却知道即将有非常可怕的事情发生,哭得更是悲伤,也不停地看门口,这个时候,急切地需要一个亲近的人在身边依靠:“太后呢?父皇,太后为什么要出去?我要太后,宏儿要太后……宏儿好害怕……”

弘文帝之死(5K)

    弘文帝看着他,眼神变得越来越黯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太后!

    太后!!!

    太后在哪里?

    他忽然也惊惶起来——仿佛忘了她是自己出去的,忘了芳菲是刚刚走出的,仿佛她从来没有回来,一直不在这里……

    芳菲,芳菲在哪里?

    他在哪里?

    他也慌了。

    意识,逐渐地,开始涣散了。

    她还在北武当?再也不肯回来了?

    他以为自己在平城——就如当年儿子病重,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回来一般。

    自己病了,她也不肯回来了。

    他的声音忽然颤抖:“宏儿……快去请太后……要太后回平城……快派人去请,派乙辛去……快去北武当请太后……快……”

    宏儿听得父皇胡言乱语,心里更是惊惧。

    太后!

    太后正在北武当啊。

    他惊恐地:“父皇……我们在北武当啊……都在北武当……”

    “快去请太后回平城……”

    “父皇,我们不在平城,我们就在北武当……”

    “宏儿……”

    宏儿哇的一声哭起来:“父皇……父皇……您醒醒……”

    弘文帝听得这哭声,一瞬间,有些清醒:“宏儿……宏儿……你过来一点,再过来一点……”

    ……

    门外,黑压压一片守候的大臣。

    大家跪在廊庑外面,不敢有丝毫的失礼。

    京兆王不停地走来走去,面色十分难看。

    其他的大臣跟他的面色也差不多。大家都在担心着弘文帝的病情。一场御驾亲征,竟不料,要了太上皇帝的命,真不知,这亲征的结果,是胜利还是失败。

    尤其是一些鲜卑大臣们。

    大家看到冯太后出来。

    她就站在廊庑前面。前面摆着一张椅子,宫女们十分肃静地站着。她没有坐下去,一直看着这萧瑟的天气。

    最初是背对着众人的,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甚至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哀乐。

    但是,后来,她转了向,面对着众臣。

    大家也依旧看不透她的想法。

    事实上,自从小皇帝登基,她回到平城之后,一直深居简出,在太皇太后的后宫里,从来不轻易露面,在座的各位大臣,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昔日北武当上主持变法,指手画脚的冯太后,大家以为,她已经在和弘文帝的权利斗争里,彻底败下阵来,或者,彻底收敛了昔日的女主天下狰狞面目。

    不料,一切峰回路转。

    弘文帝,临终。

    大家心里都在打着小算盘。弘文帝死了,对谁最有利?

    是这个女人?

    她之前的深居简出,放弃权利,念经拜佛,难道都是装出来的?

    李欣和朱钧毒杀皇太后一案,尘埃落定才不久;外面沸沸扬扬,明里暗里,都知道是弘文帝指使毒杀的冯太后未遂。

    这一次弘文帝临终呢?

    冯太后,又在期间起了什么作用?

    她的高明的医术,是否是她不肯治疗?

    弘文帝一死,依照小皇帝对她的依恋,难道她不是能获得重新掌权的机会?

    大家几乎一致认定,此时此刻,最希望弘文帝死的人就是她。

    她甚至没有表现出呼天抢地,连表面上的悲哀都没有。

    只是坐在椅子上,面上的表情十分麻木,十分冷酷,一直闭着眼睛,没有对众臣说任何的话。

    留在弘文帝身边的,只有小皇帝。

    廊庑里,大家尽管心急如焚,但是,大气都不敢出。

    但是,外面就不同了。

    已经有哭哭啼啼的声音。正是,米贵妃率领一干龙子龙女,要来见太上皇帝最后一面,却不得,被拒之门外,一直在低声哭泣。

    尽管米贵妃自己不停何止,都没有办法。

    嫔妃们,尤其是那些不曾生育的女人,更是哭得厉害——按照惯例,她们有很大的可能,会被弄去殉葬。

    这些哭声里,一直本着皇家的虚情假意,大家都分不清,大家究竟哭的是谁的命运。

    芳菲对所有的声音,都充耳不闻。

    她一直闭着眼睛。

    天色,一点一点地黑下去。

    如一个人这一生的命运:青春,盛年,暮年……光阴似水,谁也把握不住更多的明天。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老太监魏启元的颤巍巍的声音:“太上皇帝陛下召见四大辅政大臣……”

    跪在地上的大臣们都抬起头。

    心里,无线震撼,忽然意识到,弘文帝,这是要交代临终遗嘱了。

    弘文帝临终了。

    但是,大臣们又各有得色,他们都看着旁边的冯太后。

    这位太皇太后,太上皇陛下,临终之前,并未召见她!

    大家都松一口气,以免与,女主乱政的命运??

    北国江山,终究还是在鲜卑人和小皇帝的手里??

    芳菲无动于衷,几乎没有意识到群臣们有任何的看法。

    此时,竟然下起雨来。

    很小,很细,淅淅沥沥的,从廊庑下,一点一点地掉下来,仿佛连天的雨幕,很细的那种雨帘。

    她坐了很久,四肢都很僵硬。

    也不知道弘文帝到底还能支撑多久。

    只是耳边忽然敏锐地听到一个声音,似是在呻吟——强行压抑的那种悲哀。

    她转过头,看着窗外。

    从这里看去,只能看到雨幕之中那高大的古松。是玄武宫的风水树,也是玄武宫最有特色的一处景致。

    仙鹤古松,外面,是悬崖峭壁。

    这里,为何有人叹息?而且,声音那么熟悉。

    她霍然站起身,走到窗边。

    木格子的雕花窗子那么精细,但是,已经开始故旧了。一如不停来通传的老太监魏启元,他侍奉过的两任皇帝都故去了,唯有他还精在。

    芳菲站在窗边。

    水珠,反射出倒影。

    不知道是窗户的水珠,还是树叶上的露珠。

    竟然能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的一生:丑丑的小女孩,被拘禁多年的女孩,在深宫里无穷无尽的漫长的岁月……

    看着罗迦死了,如今,又是弘文帝死了。

    她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太后……太后……”

    她无动于衷。

    唯有红霞和红云,眼珠子瞪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亮,越来越不可思议……此时,她们忽然看到冯太后的头发。

    竟然开始灰了。

    仿佛是看着灰白下去了的。

    眼睁睁地看着。

    就如看着一朵盛开过度的花,在眼前枯萎了。

    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正当盛年,就已经灰了。

    宫女们的惊呼,淹没在嘴里。

    谁也不敢说出口。

    芳菲依旧无动于衷。

    丝毫也不曾感觉到自己灰败了——也许,自从罗迦死的那一天起,就枯萎了;何况,还得经历第二次的死——弘文帝的死。

    她甚至连悲伤,都感觉不到了。

    四大臣如何的进进出出,她也无动于衷。

    一如那阴暗的屋子里,跪了一地的失望。

    是的,辅政大臣们,前所未有的失望。

    但是,还抱着最后的期待。

    弘文帝,并未召见冯太后。

    尽管,还有两名亲信大臣。

    四大臣,并非都是昔日的鲜卑大臣,而是一半汉臣,一半鲜卑大臣。起草遗诏的是中书令李冲,也是小皇帝的老师。

    一员武将,是王肃。

    也是太皇太后早年的亲信之臣。

    一切,都保证了,太上皇帝驾崩之后,不会出现局面的颠覆或者失衡。

    鲜卑大臣们的失望之情,可想而知。

    更令他们意外的是,弘文帝的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仿佛根本就不曾患病,并非是一个病危之人。他看着大家的眼神,还是凌厉的。一只手,一直紧紧地拉着儿子,声音的元气,都还是充足的。

    一如回光返照的最后时刻。

    “各位爱卿,你们要尽心竭力辅佐小皇帝。”

    众臣谢恩:“臣等必将尽心竭力,誓死效忠。”

    “今后,但凡难以决断之事,一律请太皇太后裁决。”

    ……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

    只有李冲的笔,在纸上划过,一刻也没停下书写,沙沙地,显得格外的清晰,格外的刺耳。和他的人一样,十分沉稳,仿佛没有半点的意外,内心深处,也没受到任何的震动。

    只是,写完这一句,他也不禁抬眼,悄然地,看了一眼弘文帝,是以臣子的礼仪。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把弘文帝看得清清楚楚。

    恰巧,看到弘文帝的目光,也向自己看来。

    他心里一震,却十分坦然。

    弘文帝牢牢盯着他那双坦然的眼睛。

    许多年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地看李冲——这张和李奕非常相似的脸孔。他忽然想起李奕死的那天,是被腰斩的。因为他和太后的“奸情”。

    李冲的目光还是非常坦然,他内心深处,当然不是没有恨过弘文帝,也不是没有想起过哥哥的死。而且,死的还是两个哥哥。但是,他这些年,一直跟着冯太后,自己的起起伏伏,沉落,都和冯太后有关,几乎和弘文帝没什么关系。

    但是,再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弘文帝那种复杂的内心了——就因为了解,就因为知道他的妒忌,所以,才不惊讶于弘文帝现在的安排。

    当着众大臣的面,以政治和军事,两方面的保证,让冯太后,真正执掌了权柄。

    他忽然如释重负。

    看着弘文帝的目光,变得充满了感激……仿佛是很多人最后的心愿,通灵道长的,李奕的,自己的……奋斗了这一辈子,为的,便是等着这一天,重整江山。

    他垂下头,眼眶濡湿。

    弘文帝也如释重负,锐利的目光,变得逐渐地释然。看到宏儿,依偎着自己的宏儿,以及那么多年教育他的李中书。

    就如李奕一样,到死,都没泄露半个不字——没有对太皇太后的名声造成一星半点的损害。

    那是一种绝对的忠诚。

    以至于,他把李奕的忠诚,看在了李冲身上。

    ……

    鲜卑大臣们的愤怒之情,可想而知。

    有人要说话,试着提醒太上皇帝大人,以为他是临终之前,出现了幻觉——这算怎么回事啊!

    他竟然把这么重要的江山社稷,这么大的权利,给了那个女人!

    给了他的敌人——冯太后。

    这些年,难道他们不是敌人么?纵然先帝罗迦在世,何等的宠爱冯氏??可是,他都不曾这样对冯氏,而是对她做出了诸多的限制条件,不曾允许她问鼎江山。

    为何反而是弘文帝?为何反而是她的死敌,如此不顾祖宗遗训?

    在这些愤怒里,只有陆泰一言不发。

    只是在惊恐里,想到自己察觉的那个秘密:弘文帝和冯太后的私情!

    私情!

    这可怕的私情!

    小皇帝,本来就是冯太后的亲生儿子。

    弘文帝的安排,不足为奇。

    他大气也不敢出,头上的冷汗一阵一阵地下来。纵然鲜卑贵族们,投向他的目光,希望他出面时,他却一声不吭。

    仿佛已经明白,自己的命运,已经不是捏在弘文帝的手里——已经在冯太后的手里了。

    弘文帝却已经不耐烦了。

    他的喘息忽然变得急促了一些,刚刚的元气,已经消失。

    大家都明白,太上皇帝大人,回光返照的时候,已经过去。

    只剩下最后一丝弥留之气。

    他挥着手,声音微弱:“你们退下。”

    大臣们跪安,陆续退下。

    只有宏儿,还依偎在他身边。看着父皇振作精神,他本来已经不那么怕了,但是,此刻看到四周又安静下来,才觉得恐惧,从未消除。

    弘文帝的声音十分温柔又软弱:“宏儿,你去请太后……我还想见太后……”

    他在最后的时候,要见的唯一的一个人。

    宏儿不敢抗命。

    在门口,他看到太后。

    他几乎尖叫起来——太后,太后……

    太后的头发其实并没白——而是一种灰——比白更可怕的一种灰——就如她整个的人,灰心丧气,已经没有什么生气了。

    她进去。

    儿子出去。

    擦身而过的时候,听得儿子的喊声,小小的,怯怯的,但是,她几乎没听到,脚步跨进门槛,才觉得踉跄。

    如最后的一面。

    你轻手轻脚地靠近一个人,想和他开玩笑,但是,见他睡着了,你便不想打扰。可是,等你靠近了,用手拨弄他——才发现,他不是睡着了——他是死了!

    他已经死了。

    背后,门关上。

    将她和弘文帝关在一起。

    就如这一生的命运,注定了,二人必须在一起。

    只是,已经没有共同的路了。

    弘文帝靠坐着,眼睛一直落在她的身上——尽管天色昏暗,他看不清,却能感觉到。能感觉到她那种深刻的恐惧和悲哀。

    他的心灵,变得前所未有的柔软,竟然招招手,容光焕发:“芳菲……芳菲……过来……”

    芳菲奔过去。

    几乎是一瞬间,就拉住了他的手。

    两只手,都是冰凉的。

    他忽然问,声音迷惑,充满了一种暧昧,蛊惑,深情,绝望,期待,又是压抑了很久,埋藏了很久很久的。

    敢于这样大言不惭地问出口:“芳菲……我爱你……你呢?”

    你呢???

    你呢??

    芳菲泪如雨下,紧紧地攥着他枯瘦的双手,自己呢?那答案,没有任何的思索,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只能点头,嘴唇都蠕动得那么艰难,和喉头的哽咽哭泣一起:“弘……弘……我也是,一直都是……”

    仅仅那一声“弘”,他甚至都不用听后面的了。

    他微笑起来,整个心灵都在燃烧。

    忽然伸出手,紧紧地将她搂着:“芳菲,我知道……我其实一直都知道……”

    她也抱着他。

    用了全身的激情。

    手却在枯萎。

    迅速地枯萎。

    这一瞬间,连悲哀,连哭泣,连罗迦,连宏儿……统统都忘记了。

    只有弘文帝的脸,只有这一张枯寂到了极点的脸,和他的干枯的手,是他临终前的最后一个问题。

弘文帝之死2(5K)

    他竟然问这个问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临终的时候,他只是要一个答案——才能伴随他此后,千年万年的幽冥岁月。

    芳菲泪如雨下。

    也许是滚烫的热泪滴在他的脸上。

    弘文帝的眼神更加清醒。

    将她的脸庞也看得更加分明,甚至她的已经开始纷乱的头发——灰了——她的已经开始灰下去的头发。

    就如她这个人。

    这么多年的忧心的岁月。

    他伸出手去。

    脑子里,家国天下,父皇,儿子……江山社稷,都变得非常遥远。只有这一个女人才是真实的。

    只有她,才是自己眼前不虚幻的存在。

    “芳菲……芳菲……”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也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紧紧地将他抱住。

    连门外的大臣,连这皇宫,连一切,都忘记了……眼里,心里,只有一个他。

    就如第一次的相逢。

    她低下头去,凝视着他的眼睛。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和真诚——一辈子也不曾说出口的压抑心底的秘密。忽然变得不在乎,无所顾忌,一如当年在太子府,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弘……我爱你……一直都是爱你的……”

    是的。

    一直都是爱的。

    从少女时代的初恋,到冷宫里的友爱——再到儿子出生之后的怨恨……

    哪一样,不是充满爱呢?

    但是,他并未听她的这句话,也许,对他已经失去了作用了,他只是看着她的头发,眼神里,无限的哀悯:“芳菲……可怜的芳菲……今后,只有你辛苦了……”

    他什么都不在乎。

    如果她能站到顶端——他便宁愿让她站上去。

    他和他的先祖们都不一样。

    他已经无可防备。

    就连心灵,也开始变得软弱。

    一如对她的亏欠。

    有风吹过。

    门枝桠的。

    也许,还有孩子低低的哭泣声。

    但是,谁也无心去关注儿子了——在二人的世界里,连儿子都被彻底忽略了。

    弘文帝的目光,从芳菲的脸上移开,很快又收回来,依旧落在她的脸上——红颜依旧,憔悴依旧……

    只是那些岁月呢?

    “芳菲……可怜的芳菲……可怜的宏儿……”

    他临终,只是可怜她。

    可怜自己的儿子。

    “芳菲……”

    这句话,在喉头滚动。

    再也没有出来的力气。

    然后,就如一段琴弦,到了末期。高音上去,尾声下来,余音袅袅,却戛然而止。

    弘文帝的声音,忽然消失。

    窗外,忽然更明亮了一点。

    芳菲的心跳,一瞬间也停止了。

    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一瞬间,弘文帝忽然变了——变得那么年轻,那么英俊——就如当年初相逢。

    她惊奇地看他。

    觉得那么喜悦,那么惊喜。

    甚至他的手,都是暖和的,牢牢地覆盖在她的手上,一直没有松下去。

    她甚至觉得,他才刚刚睡着。

    大病初愈,一觉醒来。

    就如一个玩笑。

    一段盛年的玩笑而已。

    她低下头去,靠在他的身上。

    很疲倦,眼睛是闭着的,仿佛能听到汩汩的声音,是那些血脉,从他的身上,缓缓地,缓缓地,最后地流去……

    慢慢地,在她的怀里,心跳,开始平稳……平稳地,平稳地下去……

    再也没有了……

    她觉得自己也没了心跳。

    连悲哀都没有了。

    只是合身下去,跟他一起,躺在床上。

    门外,有儿子的哭声。

    模模糊糊的。

    她听不见,也感觉不到——连母亲的职责都忘记了——

    甚至,比罗迦当年的死,更加困惑——当年,自己是不知道,一切,有通灵道长。

    今日,什么都没有,一切最后的诊断,完全出自自己。

    连作假的机会也没有。

    惟其如此,才没法流泪了。

    她睁大眼睛,空洞地看着这间黑咪咪的屋子。

    多少次,弘文帝渴望着自己能和他一起这样躺在这里——她都知道;但是,当她第一次躺在这里的时候,也是最后一次了。

    甚至,连弘文帝最后的手足,也开始冰冷。

    很冷的压在她的胸口。

    就如他的彻底冷去的脸,和最后的呼吸:“芳菲……可怜的芳菲……”

    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不像罗迦,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要照顾他的儿子——

    弘文帝,他在最后一刻,连儿子都忘记了。

    他们两个,都把孩子忘记了。

    门外,孩子歇斯底里的痛哭。

    他再是早熟,再是帝王,也无法掩饰了,他终究是一个孩子——他藏在门缝里,一如其他的小孩子,看着父皇倒下去,太后倒下去……

    他冲进去。

    一把抓住父皇的手。

    冰凉的手。

    “父皇,父皇……”

    他被这冰凉,震撼得浑身颤抖。慌乱中,拉太后的手,呜呜的哭泣:“太后……太后……我害怕,宏儿害怕……”

    太后的手也是冰凉的,甚至眼睛都是闭着的,没法睁开。

    他惊吓过度,用尽了全身力气——天啦,谁个小孩子,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最亲的人,都这样冰凉?

    “太后……求您了,太后……宏儿害怕,害怕呀……”

    他哭得声音都没了,身子一软,咚地栽倒在地上,头磕破了,也不觉得疼,再一次跳起来,狠狠拉住了太后的手,拼命地拉她:“太后……太后……宏儿害怕,宏儿害怕呀……求求您了……父皇……”

    滚烫的眼泪,甚至他额头上磕破的血迹,都涂抹在芳菲的脸上。

    她在迷迷糊糊里被惊醒,仿佛一个人,独自被拘禁了许久,魂魄正要飞散,却被强行拉了回来。

    她跃起身,一把搂住儿子。

    孩子被这一搂抱,惊吓得不能自语,但是,很快变成了喜悦,抽泣声闷在喉头:“太后……太后……宏儿好害怕……好害怕……”

    她紧紧地搂住他。

    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了。

    除了他,什么都没有了。

    门外,老太监冲进来。

    尖着嗓子,跪下去。

    次第的,那些顾命大臣也跪下去。

    小雨,仿佛停了。

    风从开着的窗子里吹来,他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感受芳菲摸在他脸上的手。

    是小皇帝颤巍巍地在宣布:“父皇……父皇……”

    他说不下去,泪水流进嘴里。

    跪在地上的太子太傅提醒他,应该向臣民宣布这个噩耗了。

    老太监魏启元也在提醒他。

    但是,昔日聪明伶俐的孩子,被父皇冰冷的手所震撼——一切都忘了似的。他说不出来,明明李中书已经教了,他还是说不来。

    好半晌,竟然说出一句:“父皇……父皇不会带我打猎了……父皇也不会让我骑马马了……”

    老太监也泪如雨下。

    李冲跪在地上,那么刻板的一个人,也没法继续教小皇帝冷静地宣布了。

    芳菲干涩的眼眶,再一次泪流满面。

    这话,儿子说不出来——她没有倚靠,只能自己宣布。

    连软弱和悲哀,都不被允许。

    “太上皇帝驾崩了!”

    太上皇帝驾崩了!

    太上皇帝驾崩了!!

    太上皇帝驾崩了!!!!

    ……

    从她的口里,经过太监的口里。

    从玄武宫,一层层的传递出去。

    仿佛整个北武当,都响着这样的一个声音。

    哭声震天。

    是外面的文武大臣。

    他们不知道是真哭还是假哭,君父之丧,有些人泪流满面,有些人在干嚎……

    还有嫔妃们,小王子们,小公主们的哭声……

    他们许多人,连父皇的样子都想不起来,而且,都太小,两三岁,四五岁,其实,还不懂得悲哀……只看着别人哭,自己便哭了。

    一些不懂得哭的孩子,尽管母妃们早已下了功夫,教导他们这些日子,务必做出悲悲切切的样子。但是,他们年纪小,实在装不出来,很快就忘记了。有个别的孩子,甚至看着这样的氛围,几乎要笑起来。母妃们看着不合适,便在他们身上,悄悄地狠狠地掐一下,他们便也跟着哭了……

    妃子们便也痛哭流涕,呼天抢地——哀悼这个,从未对她们有过任何宠爱的太上皇帝。

    不知多少人,为了弘文帝的死而伤心。

    但是,他都听不到了。

    他也不在意。

    他的脸,呈现在大门开着的寝宫里。

    四周,烛光幽幽。

    是他的未亡人——和他的儿子,很久,才拉起被子,缓缓地盖住他那双彻底冷去的手。

    他的神情那么安详。

    仿佛这是期待很久的结局。

    比他的任何先祖都来得好。

    至少,是病逝——

    是灵魂安静地,离开自己最热爱的一切。

    没有遭遇任何的诅咒和恶报。

    当盖上最后一层被子的时候,芳菲抽手。

    他的手还是很紧。

    直到她将她的另一只手覆盖上去。

    他忽然松开。

    手那么安详,一如他的脸色。

    旁边瞧着的孩子,忘记了哭泣,只是惊奇地看着太后,又看父皇……眼神里,若有所悟……

    下意识地,便去搀扶起起身的太后。

    “太后……唉,可怜的太后……”

    芳菲惊奇地看他,一如他惊奇地目光。

    甚至他的那种忽然变得成熟而老道的声音,就如弘文帝的化身,连声音,也是一模一样的。

    她眼前一黑,身子靠在儿子身上,再也没法支撑。

    就如她灰的头发一样。

    ……

    钟声,一阵一阵地响起。

    玄武宫的丧钟,将鸦雀,都惊得一阵一阵地扑腾。

    在雨里,划出很尖刻,很朦胧的翅膀。

    老太监尖刻的嗓子,带着哭声,将北武当的山山水水都惊醒了:“太上皇帝驾崩了……”

    太上皇帝驾崩了……

    远处的山路上,是迅速赶来的道士们。

    通灵道长走在最前面。

    这一次,他不再是主角了。

    他真的只是奉命去做一场盛大的法事——为一个盛年的男子,做他死后的哀荣。

    这些灰色道袍的道士们,陆陆续续地过去。

    古松,就如一个时代的见证,看着一个个的人出生,一个个的人逝世。

    古松下的人,头发更白了。

    身子,仿佛也被抽空了。

    比自己“死”的时候更加惨淡的心情。

    终究,自己没能保住儿子——连最后的时候,都保不住他。

    如果早知是这样——当日,就不会如此绝情——至少,他是想看他一眼的。许多年了,他从没敢好好地看过自己的儿子一眼。

    以至于,现在丧钟响起时,他连儿子的样子都模糊了。

    怎么拼凑,都拼凑不起来。

    是当初活泼伶俐的少年?

    是那个病床上苍白脸色的太子?

    是北武当获得爱子时候的意气风发?……

    他想不起自己儿子的面孔。

    就如从来就不认识儿子一样。

    他心慌意乱,如此地恐惧——如此地羞愧……一个父亲,怎能连儿子的样子都忘记了?

    可是,很快,他才发现眼睛的花乱——他想不起了。

    连芳菲的样子都想不起了。

    还有宏儿,宏儿的样子也想不起了。

    那些最亲最爱的人——他一个都想不起了。

    他恐惧地睁大眼睛,脑子却罢工了,无论如何,都不肯合作。

    他抽出了背上的弓箭——狠命地敲打在古松上。

    一下,一下,鸦雀乱飞,水珠,一阵阵地下来,将他的一头一脸,淋湿。

合葬1(5K)

    他嘴里怒嚎,却无济于事:想不起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无论如何,他都想不起,那三个人的面孔……

    甚至,自己,都变得面目模糊。

    只有松树上的血迹,不知是他的头撞上去的,还是弓箭抽出来的。

    在山下的腥风血雨里,他倒下去。

    仿佛整个世界,再次在自己面前毁灭。

    强大的罗迦,自以为是的罗迦——自以为保护了所有的人,到头来,却谁也没有保护到。

    他倒在地上。

    倒在这冷冷的下雨的山崖上。身下的石板,古老,冰冷,因为长年累月的湿润,起了薄薄的一层青苔。

    他的耳朵贴在这层青苔上,隐隐地,听得山下,那孤儿寡母的哭泣,一声声,那么悲催,却又是隐约的。

    他忽然跳起来,茫然地四处张望,想要看个清楚明白。

    不行,自己必须看到。

    一定要看到,再不看到,就要完了。

    他觉得自己也要完了。

    ……

    一双手搀扶他。

    是魏晨。

    魏晨低声道:“主上,您节哀。”

    他茫然地看着自己这名忠心耿耿的下属。

    “主上,刚才,我看到陆泰等人去了玄武宫……”

    陆泰等人去玄武宫?

    他们去干什么?

    罗迦脑子里一片混乱,理不清思路。

    只下意识地,一步一步,往山下走。

    ……

    按照弘文帝生前的遗嘱,他的丧事就在北武当举行。

    许多鲜卑大臣们,当然感到不满意。按照他们的意念里,弘文帝的丧事不但该去平城,甚至该去鲜卑老祖先们的发源地。唯有在哪里,才是他们根深蒂固的势力,生于斯,死于斯,这才是鲜卑人的精神。

    而在北武当,则被一群牛鼻子道士和一群汉臣包围,整天笼罩在一种他们不熟悉的葬礼仪式上。

    尤其,主持丧礼的是李冲,是最近风头最旺势的汉臣,大家可没忘记,他的死去的哥哥,正是冯太后昔日的“男宠”。

    此时,连束缚冯太后唯一的弘文帝也去了,那么,事后,冯太后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

    更令大家恐慌的是,弘文帝临终的最后时刻,竟然单独召见冯太后——他有什么留在这个女人手里?

    大家都她的势力,更添加了一层忌讳。

    本来,她已经掌控了小皇帝,如果弘文帝再落了什么东西在她手里,这天下,岂不是真正要开始了女主当政?

    她是否从昔日的背后,真正地走到前台来了?

    大家企图阻止,虽然有心无力,但是,鲜卑大臣们也知道,这是最后一击了。

    这一次失败了,大家将永远被这个女人踩在脚下。

    这种权力的角逐,很快明显起来。

    大家先是对李冲的丧礼提出许多质疑,然后,公然向冯太后请愿,要将太上皇帝的灵柩,护送平城。

    这一日,芳菲和宏儿正守在灵前。

    天气阴沉沉的,芳菲屏退了一切的大臣和礼仪官。

    她有时站起来,看着那用特制的冰棺保存下的人。

    在冰棺里的弘文帝,面色如生,只是非常惨白,安详地躺着,一如刚刚睡着。

    不久后,他便会被焚烧。

    她在此时凝视他的时候,才敢肆无忌惮,想起自己和他这纠缠的一生。

    宏儿一直趴在旁边,一直都在哭泣,谁都劝不了。

    芳菲也没再劝说他,他对自己的父皇,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

    一众大臣哭哭啼啼的进来。

    为首的,正是陆泰,任城王等人。

    大家跪在地上,哭了半晌弘文帝。

    小皇帝本来一直在哭,听得这些大臣们哭泣,他反倒不哭了,惊奇地看着这些人,不知道这些人干嘛这么伤心。

    他端端正正地,在居中坐了。

    大臣们立即停止了哭声,参拜。

    尤其,这些人哭得伤心,但此后,却毫不含糊,语声甚至咄咄逼人:“启禀陛下,按照我们鲜卑人的规矩,皇帝大行,是必须在平城举行烧灵仪式的。纵然是先帝,太祖等,都是在平城举行的……”

    小皇帝说:“这是父皇留下的遗命,朕只是奉命行事。”

    任城王道:“恕臣直言,太上皇帝陛下临终时,受到了战事的刺激,精神已经有点错乱了,也许,他当时的情绪做不得准……”

    小皇帝怒了:“你的意思是,父皇在说胡话?”

    陆泰立即道:“当时御医诊治,都说太上皇帝临终时,一直神智不太清楚……”

    好一个神志不清。

    芳菲冷眼旁观,这一群人,弘文帝尸骨未寒,就要做第二个乙浑了?

    京兆王也说:“陛下请三思,太上皇帝虽然有遗命,但是,我们鲜卑人的传统可不能忘记,小王建议,不如在北武当举行一次丧事后,再将太上皇帝的灵柩运回平城,如此,也不违背太上皇帝生前的遗愿……”

    ……

    小皇帝冷笑一声,气得浑身哆嗦。

    他虽然小,也听出了这些大臣们逼迫的意图。

    明明父皇就说了,自己希望埋在北武当,因为北武当有先帝爷爷的坟茔……有他心里隐隐明白的东西:因为太后经常在这里;太后甚至曾经说过,她死后也要埋在这里。

    所以,父皇就执意也要埋在这里。

    小小的孩子,一夜之间,几乎变成了大人。

    可是,这些人,却偏偏要把父皇运回平城去。

    难道就放任父皇孤零零的躺在平城?

    他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只有自己和太后。

    一个小孩子和一个女人。

    太后的手冰凉,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然坐在一边,看着这些大臣们的逼宫——作为一个在宫廷里浸润多年的女人,怎么不知道?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逼宫。

    也是他们孤注一掷,和自己的最后一次较量。

    抓住弘文帝的灵柩,就如抓住一把强有力的武器。

    她紧紧握住儿子的手。

    小皇帝忽然退了一步,本是依偎着她的,但是,此时,却站得笔直。他从母亲手里,也许得到了一种力气,觉得自己该像一个男子汉了,面对这些咄咄逼人的势头,自己不能退缩。

    芳菲不经意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冯太后的身上。

    醉翁之意不在酒。

    冯太后完全知道,只要弘文帝的灵柩一旦进了平城,便是自己和鲜卑大臣妥协的第一步……事实上,她对平城,已经厌恶到了极点。那里的苦寒,那里的不祥,那里罗迦和弘文帝双重的阴影……

    就算北武当再不好,也比平城好太多了。

    她坐着一动不动。

    陆泰终于忍不住了:“此事还需太后做主。昨晚,我们几个老臣商量了一阵,既然太上皇帝生前信任我们,委派我们做顾命大臣,那么,我们就得对北国的列祖列宗负责。按照我们鲜卑人的规矩,历代先帝的灵柩,必回平城,我们希望,半月之后,太上皇帝陛下的灵柩能够启程……”

    他说话,目光锐利,肆无忌惮。

    这一日,没有汉臣,也没有其他的亲信,就连亲近冯太后的老王爷东阳王都被他们排斥在外。

    而李冲等正在负责烧灵之前的最后礼仪,这一日,也不会进到这里。

    只有这个女人和这个孩子。

    他们有足够的信心,逼迫她们同意这些意见。

    冯太后面不改色,站起来,围着弘文帝的灵堂走了几步。

    “陆泰,你们还有什么要求?不妨都说出来。”

    陆泰等人以为冯太后屈服了,不禁相视一眼。

    他们的要求还有很多。

    “启禀太后,按照鲜卑人的规矩,太上皇帝的烧灵仪式,将在三日之后举行。除了太上皇帝生前喜欢的东西,还要把皇宫里的女人烧给他。根据内务府的统计,目前,太上皇帝的后宫里,没有生育的妃嫔有20人,其中15人是低等的汉女……我们认为,这15人,都应该殉葬,让她们在另一个世界,继续服侍太上皇帝……”

    那十五个汉人,都是南朝的贡品或者战胜的胜利者。

    弘文帝于女色一道,跟他的父亲不同,并不是按照相貌来喜好,而是严格而完全的按照政治需要,所以,生前对于这些姿色出众的汉女,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宠幸,他们当然不会怀孕了。

    芳菲看着那批早已理好的名单。

    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当年的悲剧几乎在重演——将不可一世的冯皇后烧给先帝罗迦。

    现在,再次殉葬这些汉女,也是给自己的一个打击——时刻提醒冯太后:你别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她环顾四周,看着这群跪在地上,一副忠心耿耿,却心怀鬼胎,故意选这么一个时候,开始逼宫的大臣们。

    老太监魏启元站在一边,战战兢兢。

    他一直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深知,这是逼宫的关键时刻。

    如果冯太后今日不答应他们的要求呢?

    这些人会采取什么过激的措施?

    陆泰大着胆子,再一次道:“这些名单,是米贵妃娘娘整理出来的。她作为太上皇帝陛下的后宫之首,尽心尽责,建议太后加以封赏……”

    冯太后十分干脆:“好,米贵妃功劳不小。”

    陆泰趁机道:“臣还有一奏请。”

    “说。”

    “既然是太上皇帝大行,如今陛下的生母,是否也该转移灵柩,和太上皇帝陛下,合葬在一起?”

    这一下,真是用心险恶,连京兆王等都没想到。

    但是,他们立即意识到,这是讨好现任小皇帝的良机。也是分裂他和冯太后关系的第一步。

    可别忘记了,他的生母已经被处死了;这个冯太后,不过是拿他当一个傀儡而已。当务之急,是需要小皇帝,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他们当然不敢说的很明显——只本着臣子的本份,将礼节性的东西,全部提出来。

    按照惯例。

    小皇帝登基后,必然会追封自己的生母为太皇太后。

    那个面目全非的李妃,从皇后到太后,岂不是小皇帝一句话而已?

    所以,弘文帝死后,能够正大光明埋葬在他身边的,便是那个不知名的李氏皇太后……

    可怜小皇帝,被这一串莫名其妙的提议打击晕了。

    什么李氏太皇太后?

    有了太后了,为什么还要弄一个太后出来?

    而且,父皇哪里希望和李氏太皇太后合葬??

母子离心

    一种不属于女人的强烈的杀机!

    陆泰心里一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同时,也起了一种杀机。

    此时,这灵堂森森,只有弘文帝的灵柩,隔绝在两派面前。

    但是,他再仔细地看时,忽然那杀机不见了。

    面前的冯太后,和一个寻常女人没有任何区别,只是沉浸在悲哀里,和小皇帝一起,真正孤儿寡母的样子,软弱,悲哀。

    他再看一眼弘文帝的冰棺,也不知为何,觉得弘文帝的脸忽然那么肃穆,威严——比他生前,更加可怕,呈现出一种铁青一般的颜色。

    但是,另外的大臣,显然没有在意,而是希望一鼓作气。

    “太后,关于李妃娘娘尊为太皇太后,和太上皇合葬的事情,事不宜迟……”

    这话虽然是对冯太后说的,但是,却是看着小皇帝。

    可惜小皇帝一点也领略不到这翻讨好和催促,但觉得这帮子大臣,居心叵测——李妃娘娘是什么人?

    凭什么要尊为太皇太后?

    他悄然看一眼身边的芳菲,太皇太后,只此一人而已。

    大臣们还在喋喋不休:“于情于理,李妃娘娘,是陛下的生身母亲,按照皇室的规矩,自来如此……”

    小皇帝睁大了眼睛。

    他这一次,对“生身母亲”几个字听得很清楚了。

    芳菲却听得这是他们第二次说起这个词了。

    她心里一沉。

    果然,宏儿的眼睛睁大了。

    他惊诧莫名地看着陆泰等人。

    陆泰等人被他的眼神所鼓舞,大为惊喜,趁热打铁:“陛下的生母,李妃娘娘,因为陛下当年被立为太子,按照我们北国‘子立母死’的规矩,被处死。现在,陛下登基,当然应该追封李妃娘娘为太皇太后……而且,我们还找到了李妃娘娘流落在外的亲哥哥,他是南朝流亡过来的一名武士,也请陛下给予封赏……”

    芳菲这才明白,陆泰等人,私下里已经做了多少文章。

    竟然连李妃的哥哥也找到了。

    一夜之间,无亲无故的小皇帝,现在多了一个舅舅。

    按照规矩,自然是该追封的。

    这帮子人,给小皇帝,加了这么多亲戚,按理,是该邀宠请赏的时候了。

    只有小皇帝,不明就里,看看大臣们的脸色,又看看冯太后的脸色。

    芳菲拉着他的手,忽然松开了一下。

    那是小孩子的一种本能。

    他忽然觉得有点害怕,再去拉太后的手时,太后悄然地移开了。

    她的话是对着众人说的:“各位爱卿,费尽心血,真的是为皇帝尽心竭力了。好,就按照你们所说,追封李妃为太皇太后……”

    小皇帝惊诧莫名,张大了嘴巴。

    芳菲没有看他,继续道:“至于李妃的哥哥,也给予封赏……”

    那是一个三品的武官。

    众人听冯太后的赏赐不俗,当然没法反驳什么,一个个叩头谢冯太后的厚赏。心里却暗自窃喜,心想,终于获得了这一个回合的胜利。

    但是,封赏是封赏了,今日众人要追究的最本质的问题还没有着落。

    陆泰继续道:“烧灵仪式之后,太上皇的灵柩,还请太后同意,送回平城安葬……”

    终于,图穷匕见。

    芳菲一点也没有慌乱:“好,此事就等烧灵大会后再议。”

    她没有给陆泰等人再说话的机会,立即转向众臣:“今日我不胜疲乏,诸位爱卿,先退下吧。”

    众人本是再劝,忽然一阵风吹来。

    将弘文帝灵柩之前的白色灵幡,吹得摇摇晃晃,呜呜咽咽,带着一种强烈的阴森森的氛围。

    宏儿忽然叫起来:“父皇,父皇……”

    大家都吃一惊。

    芳菲也一惊,却见宏儿眉飞色舞:“太后,我看到父皇坐起来……父皇的眼睛睁开了……”

    天啦!

    众人后退一步。

    可是,仔细看时,弘文帝双眼紧闭,哪里睁开过眼睛?

    鲜卑人本来非常迷信,忽然见到这样的情景,饶是胆大包天,也不敢再呆下去。

    大家赶紧跪别冯太后和小皇帝,匆匆告退了。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芳菲转眼看着儿子的脸。

    忽然看到宏儿,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她心里一动。

    也一阵害怕。

    权臣们,离间冯太后和小皇帝的关系,这才是第一步。

    以后,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场景。

    也没拉他的手,却淡淡道:“宏儿,你想去参拜你的生母么?”

    宏儿竟然没有答应,忽然转过头去。

    芳菲一怔。

    屋子里,那么空荡。

罗迦—罗迦(5K)

    芳菲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宏儿……”

    孩子已经镇定下来,低着头,不看太后的眼睛,忽然想起父皇临终时说的那番话——这些,太后都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怎么说——他还是孩子,但又不是一般的孩子,知道有些话,纵然是孩子,也不敢说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却见太后那么失望,眼神里,流露出一种,纵然孩子也看得出来的悲哀——

    他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拉住她的手,拉得紧紧的:“太后,我要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

    芳菲心里一震。

    这才发现,孩子的眼神那么坚决,甚至那么惊恐——就如快要迷路的孩子,生怕大人不要他了。

    孩子见她不回应,更是惊惶,两只手都伸出去,几乎是抱住了她的腰:“太后……您生气了么?太后……宏儿好害怕……宏儿已经没有了父皇,宏儿再也不能没有太后了……”

    芳菲泪如雨下。

    纵然陆泰等人不停威逼的时候,她也不曾如此泪落如雨。

    只在此时,当着弘文帝的灵柩,看着那双和弘文帝一模一样的眼睛,紧紧捏着儿子温暖的小手,才明白,自己对弘文帝那种纠缠而痛苦的情感,从何而来——是他!是他留给了自己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依靠。

    只有这个孩子,彻彻底底属于自己,永远不会背叛,永远也不会离心离德。

    他是自己的血脉——他的血管里,流淌的是自己的血液。

    自己只要有他,便足以战胜一切的妖魔鬼怪。

    孩子见她哭泣,更是慌张,紧紧摇着她的手臂,在阴雨连绵的天空下,看到太后的手臂,也憔悴了,那么苍白。

    他怯生生的:“太后,您别伤心啦……”

    芳菲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容,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宏儿别怕,一切有我在呢!有太后呢!”

    孩子终于笑起来,小小的脸上,藏不住心事,仿佛雨过天晴。

    母子两携手出去。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

    在慈宁宫里坐下,芳菲才仔细地看儿子,这些天,孩子悲痛过度,吃得很少,她自己也心神不宁,对孩子的注意力也减少了很多。如今一发现,儿子的小脸都尖了一层,心里又是惭愧,又是不安,立即吩咐御膳房做了几道清淡的小菜上来。

    孩子胃口大开,吃了两大碗饭。

    芳菲见他疲倦得厉害,再这么下去,铁打的人都受不了,何况小孩子,便亲自带他进屋子,看到他很快便酣然入睡了。

    她也很疲倦,却怎么也睡不着。

    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刚坐下,就传来通报,说米贵妃等人求见。

    芳菲心里有底,略一思索,便见了米贵妃。

    米贵妃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跟着五六名妃嫔。众人都是一身素洁孝衣,跪在地上。

    芳菲淡淡地问:“你们有何要事?”

    米贵妃满面泪痕,但是,话语十分镇定:“回禀太后,臣妾这些日子,严重失职,只因为悲痛太上皇早逝,心绪不宁,所以,原该臣妾的职责,推迟到了现在……”

    她一边说,一边呈上来名单。

    红云接过名单,递给芳菲。

    芳菲一看,正是陆泰等人奏请的,用那二十几名汉女殉葬。

    芳菲此时心底的无名大火已经要升上来了,却还是强行压抑住。

    只听得米贵妃继续说:“这些汉女都是不曾生育的。太上皇这次出征,正是和南朝军队作战,受到了感染,才不幸驾崩,所以,这些汉女更应当去地下侍奉太上皇陛下……”

    其他几名妃嫔也都应和。

    芳菲略略点头,没有做声。

    米贵妃是平身后,侧首站着的,此时,她已经是米太妃了。而且,一直是弘文帝后宫的实际掌权者。弘文帝驾崩,她当然自认为有权利对弘文帝的后宫指手画脚。

    “臣妾还有一事禀报太后,就是追封陛下生母李妃娘娘一事……”

    果然,是和陆泰等人串通好的。

    将李妃安插在弘文帝的灵柩旁边——这一切,只等小皇帝点头。

    如果小皇帝答应,则是她冯太后权利失衡的第一步;

    如果小皇帝不答应,则是他对自己的生母不忠不孝。

    无论如何,他们都赢了。

    芳菲忽然站起来。

    目光扫过这群鲜卑族女人。

    她的目光高深莫测,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只是当米贵妃的目光接触到她的时,心里不禁一凛。

    芳菲慢慢地开口,淡淡的,仿佛只是在说今天的天气好不好:“米贵妃,你前天和昨天,分别收了五位妃嫔的一斛珍珠、两斗金叉、两对玉簪、三只手镯、还有一百两金子……所以,这些人的名单,都不在殉葬名单上,这是怎么一回事?”

    米贵妃张大了嘴巴,不敢置信。

    每一次,皇帝驾崩,稍微有门路的低等妃嫔,害怕殉葬,就会千方百计地求助抉择者,不惜厚厚送上贿赂,以求换得一条生路。

    米贵妃深谙其中的潜规则,她自己生有儿子,又是六宫之首,自然高枕无忧。弘文帝一死,贿赂她的妃嫔,大有人在。

    她做梦也想不到,所有贿赂者的名单,冯太后,竟然知道得如此详细。

    她第一次觉得可怕——惊惧地看着自己面前这个身材瘦削,眼神憔悴得女人——不不不,第一次,觉得这不是一个女人——至少,不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冯太后。

    太可怕了。

    就如一只可怕的老虎,已经露出了尖锐的牙齿。

    她跪在地上,满头大汗,一句话也不敢说。

    其他几个妃嫔也跪在地上。

    屋子里一片死寂。

    芳菲好一会儿才淡淡道:“你们都退下吧。”

    她手一伸,将那份名单,扔在地上。

    米贵妃等人立即战战兢兢地起来,如获大赦般退下去了。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芳菲看看已经黑下来的夜晚,忽然觉得很孤独。

    远处闪烁的灵火,到处都是守陵人的气味——就如弘文帝死去的那种奇怪的味道。

    罗迦死了,天还没塌下来。

    弘文帝死了,却要自己去把天顶起来。

    她在窗户边站了很久,再也没有流泪——因为流泪也无济于事。此时此刻,不知多少的对手,正藏在黑夜里。

    等着看自己倒下去。

    弘文帝的烧灵仪式,如期举行。

    在北武当的道观里,到处插满了雪白的纸花,纸人。

    在高台上,火焰已经点燃。

    几名小吏,忙着把弘文帝生前喜欢的龙袍,批阅过的奏章,他喜欢的小玩意……一一陆续地扔进火堆里。

    终于,轮到他生前喜欢的战马了。

    战马四蹄被困着,嘴巴也被蒙住。

    四名军士一起用力,一下把马扔进了火里,战马顿时发出一声悲惨的鸣叫。

    小皇帝从未见过这等阵势,听得那撕心裂肺的鸣叫,身子一软,几乎瘫倒在太后身边。

    芳菲心里悲痛万分,一把搂住儿子,孩子窝在她的怀里,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这时,高台上主持烧灵仪式的鲜卑王爷,大臣们,都看向高台。

    陆泰和任城王窃窃私语一阵,也许是想起当年,冯皇后只身投火的往事,现在,见她重新站在这里,变得出奇的冷静。

    令他们惊奇的是,那些原本答应好的殉葬者呢?

    陆泰已经不耐烦了:“人殉呢?”

    名单上,原本是20名人殉。

    战马烧死了,就该烧人了。

    大家都兴奋得瞪大了眼睛,充满了嗜血的味道——人殉,是鲜卑人最喜欢看的一幕——那是一幕死亡的艺术。

    但是,人殉迟迟没有送上来。

    她们不该是被洗干净,捆绑着,穿着白色的纱衣,送上来的么?

    陆泰觉得不对劲,看向下首的米贵妃。

    米贵妃却一点儿也没看他,一直呼天抢地。

    他沉不住气了,大声道:“人殉呢?”

    没有人理睬他。

    他再也按捺不住,走向冯太后,跪下去:“太后,陛下,太上皇的人殉呢?”

    小皇帝被战马殉葬都吓得魂不附体了,听得还有人殉,更是骇然,一声不敢吭,只紧紧搂着芳菲,整个脸都埋在芳菲怀里。

    芳菲的声音淡淡的:“陆泰,你退下!”

    陆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冯太后当日不是答应了么?至少是间接答应了的——给弘文帝人殉;在烧灵仪式上,追封李妃娘娘。

    这两条,她当日不是妥协了么?

    他看向身后的几名大臣。

    众人,一起看向冯太后,准备发难。

    冯太后却貌似没有看到众人的目光,只是低头,看一眼儿子,声音非常轻微:“宏儿,别怕,像个男子汉……”

    孩子立即擦干眼泪,抬起头。

    彼时,战马的惨嘶不见了。

    小孩子的心理,立即不那么害怕了。

    只转头,看着一干次第跪下去的大臣们。

    他也没觉得可怕——并不知道,这个时候,人,比烧死的战马,可怕得多。

    唯有芳菲,紧紧和儿子站在一起,眼睛不经意地看向四周——全副武装的鲜卑族宗子军,鲜卑近亲武装,这是历代葬礼的规矩,汉人军队是没有资格靠近的。

    所以,陆泰等人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稍有不慎,这批野蛮的武夫,来一场兵变,也不是不可能。

    她的目光忽然看向高处——道观的高处,一颗巨大的古松,在阴沉沉的天气里,枝繁叶茂。

    一如一双奇异而充满悲哀的眼神。

    她悄然地,握紧了拳头。

    罗迦!

    罗迦!!!

    这难道不是你的义务么?

罗迦—罗迦(2)

    但是,她看不到他——只把目光收回来,十分平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如自己一个人,只身面对着这个世界。

    幸好,还有自己牵着的这个孩子。

    两双手。

    她更紧地握住了儿子的手。

    因为陆泰刚才的一番疑问,台下的目光,也一起看向了太皇太后和小皇帝。

    这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两个人,理论上是如此说。但是,许多人则在衡量,事实的真相是否如此。

    自从“中毒”事件之后,几乎长达一年的时间,冯太后不问政事,和弘文帝之间的关系,外界传说达到了冰点;如今,弘文帝死了,昔日不可一世的冯太后,是否如脱笼的猛虎?就看这一次丧礼上,她对弘文帝,以及弘文帝任命的顾命大臣们的态度了。

    毕竟,知道顾命大臣之事的是极少数,而陆泰等人又存心隐瞒。所以,在外臣们的普遍映像里,都在赌一把关键的局——

    人殉和追封李妃这件事,便是衡量其中的关键。

    尤其,当汉臣不能大规模进入这至亲葬礼的时候。

    陆泰也在赌这一把。

    所以,他的目光一再看向米贵妃。

    这本是商议好的,按照当日皇太后的态度,也是几乎默许的,名单都通过了,为何到了现在,却不见一个人殉?

    他见小皇帝和太后都不做声,急了,看向米贵妃。

    米贵妃却一直跪在地上,不知是真心悲痛弘文帝的去世,还是惊惧不已,竟然几乎晕厥过去一般。

    陆泰发现不对劲,抢步上前。

    他和京兆王,是这次丧礼的主持人。

    二人低语了几句。

    冯太后站在对面,依旧面不改色,直到看见二人过来。

    “启禀太皇太后,礼部这些家伙,准备工作太差了,玩忽职守,竟然把人殉这样的大事也给忘记了……”

    这次负责丧礼的是李冲,烧灵的是两名汉人小吏。

    李冲和王肃,是唯一可以进到内场的大臣,但是,都在左侧,负责一些最后的仪式。这是陆泰和京兆王等商量的结果,他们不得不从。

    一名小吏就站在陆泰身边,陆泰一伸手,一耳光就掴过去:“你们竟敢忽略这么大的礼仪,该死!”

    李冲和王肃二人还来不及反应,陆泰已经大声道:“把那两个渎职的家伙给我抓起来……”

    早有准备的几名侍卫,一拥而上,一把抓住了两名不知所谓的小吏。陆泰声色俱厉,“非治你们一个大罪不可,该砍头的家伙,竟然连这样的大事也给忽略了……”

    这一动作,是一气呵成的。

    甚至连侍卫听令时的表情,都是训练有素的。

    众人都惊呆了。

    大家都满头大汗,看着冯太后,又看陆泰。再看灵台四周,旗帜鲜明,一身孝衣的宗子军——唯有这部分军队,属于朝廷内调,一直以来,都控制在京兆王的手里,弘文帝生前,并未做过任何的改变。

    很显然,陆泰已经取得了京兆王的支持。

    陆泰却面不改色,声音很大:“请太后下令,立即给太上皇上人殉;此外,在丧礼结束后,追封陛下的生母为太皇太后……”

    当日还是私下里威胁冯太后,今日,则是完全提到了明面上。

    鲜卑贵族们,立即喜形于色。

    大家一起看着冯太后。

    都意识到,这是一个报复她的极好时机到了——没有人忘记,当年的反贪肃贪,推行改革,这个女人,暗地里,借助弘文帝之手,除掉了多少鲜卑大臣。

    现在,如果不趁机把她打压下去,以后,大家也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李冲和王肃,悄然交换了一下眼色。

    纵然他们,也十分紧张。

    虽然之前,已经把一切详细细节都呈报冯太后了,但是,冯太后显然伤心过度,并未作出任何意见。

    二人暗暗叫苦,虽然对陆泰早有防备,但是,此时在宗子军的支持下,局面如何,实在难以预料。

    只有高台上的冯太后,面不改色,慢慢地,松开了小皇帝的手。本来被战马的惨死吓得哭哭啼啼的小皇帝,此时,早已一脸镇定,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陆泰。

    四周一片死寂。

    众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直到一个苍老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是老太监魏启元跪在小皇帝面前:“陛下,这是先帝留下的遗诏……”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一道诏书。

    先帝留下的遗诏?

    陆泰等不敢置信。

    弘文帝死前,大家都守在他身边。唯一离开的一会儿,只是他单独见了一下冯太后——难道,真的有什么密诏给了这个女人?

    陆泰大怒:“你这个死太监,先帝临终前,根本没什么遗诏,你这是矫诏……我看看便知真伪……”

    他竟然劈手就去抢夺诏书。

    两把利刃,立时将他架开。

    因为动作太快,大家都来不及反应,只看到两条灰色的身影,一前一后,低声呵斥:“陆泰,你好大胆……”

    众人面面相觑,只见为首之人,竟然是久未露面的魏晨——原先帝罗迦创立的灰衣甲士的统领。

    而另一人,则是弘文帝生前最信任的御林军统领周鸿。

    陆泰被捉住两只手,身子被按住。

血溅灵堂

    只看到冯太后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刀锋一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前尘旧恨,百般纠缠。

    他心里一凛,忽然想起死去的乙浑。

    这一想,立即恶念顿生。

    就如一个猛虎,忽然遇到了猎人——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可是,冯太后的目光却很快移开了,转向那一群面面相觑的鲜卑大臣们——尤其是京兆王和任城王。

    心里潜伏已久的一股怒气,几乎要喷薄而出。

    这些该死的家伙,弘文帝尸骨未寒,就敢把宗子军当成了政变的利器。

    两个王爷,见陆泰忽然被抓获,一时,也都乱了分寸,立即退在一边。

    芳菲察言观色,知道他们为陆泰煽动,但是,必然只是为了人殉的事情,至于做反之类,想必还不曾参与。

    陆泰却拼命挣扎,色厉内荏:“我是先帝的顾命大臣,先帝尸骨未寒,你们就敢来这一套?”

    芳菲的面色,比冰还冷:“你既然是顾命大臣,何以敢在先帝灵柩前,抢夺诏书?”

    陆泰一时词穷。

    但是,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蠢蠢欲动的宗子军。

    对于这些人马,他已经煽动了很久了,自然不会等闲视之。从内往外看去,但见黑压压,都是自己信得过的人——尤其是宗子军的副统领,和他早已取得了串联,里应外合。

    他本是不敢公然谋反。

    尤其是当日在灵堂威逼冯太后之后,看到冯太后态度软弱可欺,以为大局已定。而且,时候,冯太后也是步步妥协:不但一切丧葬礼仪,听从鲜卑大臣的安排,就连不许众多汉臣进入,她也同意了。

    陆泰,自以为一切都万无一失了。

    可是,看到魏晨和周鸿出现,才明白,这个女人不是在妥协,而是在等——

    故意装出孤儿寡母的样子,一步一步地,引自己入彀。

    就如她手上的诏书,谁也不知道真假。

    但是,自己妄图上去辨明真伪,她便立即图穷匕见。

    他冷笑一声,如果这个女人,以为区区多一个魏晨,自己就怕了她这一招?那些宗子军,绝没有反水的可能。

    他一用力,果不愧是多年的武夫猛将,差点挣脱了周鸿的束缚;幸好魏晨用力,将他牢牢压住。

    他看着面色骤变的鲜卑大臣们:“你们大家都在场,先帝的什么诏书??还望冯太后给我们一个明白……”

    所有的目光,都虎视眈眈地看向冯太后。

    小皇帝第一次面临这样的场景,忽然明白,今天太后若是一个应答不善,自己母子二人,也许,便会葬身此处。

    他的手心紧张得出汗。

    芳菲却一挥手,若无其事,将诏书给魏启元:“魏公公,你念。”

    魏启元苍老的声音响起:“……朕大去之后,一,不许后宫任何女眷殉葬;二,将朕独自安葬在先帝陵墓之旁……”

    魏启元念完了,将诏书面向众人,清晰可见上面的玉玺以及弘文帝的亲笔。

    所有人再次面面相觑,这道诏书,实质上没有多大意义,也算不得给了冯太后什么实质性的武器。但是,此时此刻,面对陆泰等人提出的人殉和李妃娘娘的合葬——弘文帝说得明白,自己要“独葬”!

    他去陪伴先帝罗迦,要求陪伴自己的父皇,这虽然出人意料,但是,并不荒诞——父子情深,一番孝心。

    只是,何以冯太后讳莫如深,把这道不算密诏的诏书藏得如此深刻?

    若是当日她在灵堂之前,就出示了这道诏书,哪里来这许多事情??众大臣,再大胆,也不敢公然违背先帝遗命。

    就在这时,听得小皇帝的声音,急切而尖锐:“陆泰居心叵测,敢在先帝灵堂前咆哮太后,威逼朕,谋反之心,确凿无疑……”

    陆泰再是武夫,也立即明白过来。

    自己谋人不成,反而中了那对一直装楚楚可怜的孤儿寡母的大当——

    他忽然跳起来,猛地就向冯太后抓去。

    小皇帝尖叫一声:“太后小心……”

    芳菲眼明手快,已经只身拦在儿子面前,侍卫赵立和乙辛已经冲上去。

    陆泰骤然冲破阻拦,肆无忌惮,狂笑大喊:“宗子军,你们快上……这个妇人不守妇道,牝鸡司晨,早已违背了我们鲜卑祖先的规矩……快,拿下她……”

    大臣们纷繁扰乱,不停地纷纷后退。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政变,惊得目瞪口呆。

    宗子军,围上来。

    陆泰哈哈大笑,洋洋得意:“冯太后,你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今日,在先帝灵前,我要跟你理论个明明白白……”

    小皇帝气得浑身发抖:“陆泰,你敢辱骂太后……”

    ……

    陆泰来不及回答,只听得李冲猛喝一声:“拿下这个叛上作乱的家伙……”

    鲜卑大臣们蓦然回头。

    陆泰也回头,顿时面色惨白。

    外面,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涌进来一批人,全是灰衣甲士。而且,道观灵台的屋脊上,忽然哗啦一声,上百名弓弩手,已经瞄准了自己等人。

    ……

    芳菲站在高台上,拉着儿子的手。

    此时,风微微吹起。

    她的目光,看到一个灰色袍子的人,背着弓箭,无声无息的背对着众人。他头发银白,身材高大,好像也不过只是灰衣甲士的一员。

    风将她的素白的孝衣吹起来。

    一干眼中钉般的鲜卑大臣,终于落网。

    这是弘文帝给自己的最后的机会。也是罗迦给的。

    从此,一个女人,才真正站到了人生的最高顶点——政敌尽皆除去,放眼天下!这是谁的天下?

    整个灵台,变得如此肃杀。

    她忽忽回头,看到困兽犹斗的陆泰,看到几位首鼠两端的王爷,甚至刚刚露出头的宗子军副统帅拓跋微利。

    他在往后退,眼神犹豫,看一眼陆泰,又看头顶的弓弩手。

    几乎其他所有大臣都看着头顶的弓弩手——他们居高临下,瞄准场中的每一个人。

    每个人的心底,都如打鼓一般,七上八下。

    除了冯太后和她牵着的小皇帝。

    小皇帝的声音露出一丝喜悦,洪亮而清晰:“陆泰,你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父皇尸骨未寒,你就敢咆哮灵堂,现在,该当何罪?”

    最初小皇帝说这句话的时候,大家只当成是一场笑话。

    孤儿寡母,色厉内荏。

    可是,他再一次说这话的时候,却如此中气十足,谁也不敢小觑。

    这些话,显然是冯太后事前教导他的。

    一步一步,她都算得精准。

    这个意志非凡的女人,当所有人都认为她应该在悲痛里的时候,她却出奇的清醒,居高临下。

    京兆王猛然惊醒一般,大喝一声:“宗子军,退下!”

    宗子军立即退下去。

    他们的速度那么快,几乎全部在灰衣甲士的目光之下,彻底退出了灵台。

    外面,涌上来的御林军,彻底将他们缴械。

    众人忽然跪下去。

    黑压压的一堂。

    小皇帝侧脸,看着太后——看着她一直拉着自己的那只手,不知何时,微微的汗珠已经消退了。

    她的脸上带了一丝微笑,很快,便消失了,变得非常平静。

    小孩子的心里,第一次闪过一种奇异的成熟:只有实力的对比,自己才能站在这里,对大臣们说话。如果实力不足,哪怕是皇帝,也算不了什么。

    他悄悄地,将太后的手拉得更紧一点儿。

    可是,太后却将他的手轻轻地放开了,目光非常温和,非常镇定。

    她看一眼倒下去的政敌们,再看自己的儿子——他站稳了!

    直到此刻起,自己的儿子,总算坐稳了这把龙椅。

    孩子从她的目光里得到了力量,声音更是中气十足:“把陆泰和拓跋微利压下去。”

    众人再次色变。

    要抓什么人,如何发号施令,小皇帝如背熟了一般。

    他本是个傀儡——冯太后的傀儡!

    但是,此时,他发言的那种不属于小孩子的气势,眼里闪烁出的自然的喜悦情怀,甚至悄然地依偎着冯太后的那种无言的亲昵——都表示,他不是傀儡。

    他绝对不是谁的傀儡!

    反而是冯太后,苦心孤诣。

    是的,芳菲等这一刻已经很久——这是一颗比陆泰更加刺眼的钉子。

    从罗迦当年突然遭遇三王子的毒袭,到弘文帝当政时,好几次的阳奉阴违……因为宗子军,一直控制在这几个人手里,成为腋下之患。

    到了自己的儿子的时代——便再也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但是,她还是没有开口,平静得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一个插曲。——尤其是那几名联名威逼过她的大臣,更是冷汗直流。

    她却举重若轻,一挥手,头顶的弓弩手们退下。

    大家都看着她——但是,都跪在地上。

    文武大臣们,济济一堂,第一次,跪拜的是太皇太后本人。

    “众位爱卿平身,先帝的烧灵仪式,继续!”

    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众人起身,李冲和王肃立即上前,此时,烧灵仪式,已经到了尾声。

    小皇帝披麻戴孝,扶着父皇的灵柩,绕灵三周,明日某个时辰,就要入葬后山,和先帝爷爷埋在一起了。

    哭声一片。

    开始了今天臣子们的第一次痛哭——孰真孰假,不必在意,一个过场,总要走完。

    芳菲依旧站在高台上,看着熊熊火焰里,眼光有些恍惚,仿佛弘文帝的脸,在火光里冉冉的——她连跪拜他都不行——她是他的“母亲”——母亲没法跪拜儿子。

    她终于潸然泪下。

    身子微微转过去,走到了幔幡处。

    风吹起来,熙熙攘攘的,将幔幡吹得很高,遮挡了她的身子,也遮挡了她和外臣的视线。

    她一个人,置身在一个阴风灿灿的世界。

    只有外面,那对铜墙铁壁一般站着一动不动的灰衣甲士。

    一如刚才大臣们的震撼,惊愕之下,连京兆王都来不及发出任何的抗议,俯首臣服。

    此刻,光线忽明忽暗,阴风一阵一阵。

    从她的距离,到那个人的距离——不到一丈。

    他依旧背对着她,仿佛背对着整个的世界。

    只有他的银发,随风飘起来,那么长,仿佛要牵挂到她的一身惨白的孝服。

    他一个人,站在这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芳菲看着他——太久了,久得她想不起来,自己曾几何时,距离他这么近过。

    又是一阵风来,她看得那么清楚——一行水滴,从他的面上飞速地滑过。

    他在流泪!

    这样的一个人,在流泪。

    她忽然想飞奔过去——那几步的距离,不足为惧。

    她需要奔过去,紧紧拥抱他!

    哪怕只是轻轻地,轻轻地拉一下他的手。

    那是一个女人的孤独——站得越高,高处越是不胜寒。

    从此,没有弘文帝,没有敌人,没有对头——也没有了爱人,关切的人,庇护的人——孤儿寡妇——

    谁知道这么漫长的岁月,一个女人那种孤寂的痛苦?

    她方觉得软弱——无论打败了多少政敌,都无法让内心安宁的那种女人的软弱——

    她往前走几步。

    他浑然不觉。

    三步之遥。

    她停下来,忽然失去了勇气。

    无声无息地停在他的后面。

    他遽然回头,看到她满脸的泪水。

    头发凝结在素白的脸上,和泪水一起,模糊了眼睛。

    可是,她却看不清楚他——太模糊了。

    一切都模糊在朦胧的泪水里。

    就如一场午夜梦回时的场景——期待了许多年,幻想过无数次地相见——直到某一个,真正地在梦里出现,竟然无论怎么睁大眼睛,也看不真切。

    她的身子微微哆嗦。

    穿过无尽迷蒙的眼神,看到他的白发——那种银白的头发,一缕很长地垂下来,也许是风把它吹乱了,也许是岁月把它扰乱了,跟这无尽的命运一样——只诉说着岁月的沧桑。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怎样令人心碎的时刻?

    何况,他只能远远地站在场外——如一个无关痛痒的人,一如一个侍卫——连靠近多看一眼,把丧礼上的人看得真切一点都不敢。

    四周那么安静。

    四周那么模糊。

    她看不清楚他;也不知道他能否看得清楚她。

    芳菲的脚步不敢再挪动,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切——一眨眼,一切便要消失,就如无数次,他曾经消失过的一般。

    她要张口,但是,嘴唇微微抖动,发不出声。

    只有手,悄悄地,无意识地伸出去。

    几乎要抓住什么。

    却是他的一个转身——啊,他转身了,他竟然如没有看到过她一般。

    她心如刀割,勉力地睁大眼睛,狠狠地摇头,要将自己从梦幻里清醒过来——这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罗迦,他岂能如此轻易地现身?

    不,他不会这样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可是,她岂肯罢休?

    就如当年她如何地要拒绝他一般——坚韧地,拼命地,忽然要向他靠近。

    她冲过去。

    三步的距离,天涯一般,一个声音响起,是路过的侍卫。

    她骇然,生生停下脚步,眼前一花,帷幔忽然卷起,将她罩住,还有他!

帷帐深处5K

    不知是风,还是他!

    两个人的身子,都在帷幕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却隔绝着——一层帷幕,将她的身子缠绕,而他,站在风外,凝视着她。

    她也凝视着他,心剧烈地跳动。

    她宁愿相信那是一场梦,只有在梦里,她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打量他。

    他老了!

    不不,他没有老。

    他的银色的头发,仿佛某一种发光体一般,萦绕在帷幔的周围,从他的肩头刷下去,有时,几根飘起来,回荡在空中。

    几乎模糊了他的眼睛。

    呵,他的眼睛——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燃烧着激烈的火焰,似痛苦,似悲哀,甚至眼角边挥不去的憔悴和衰老——他老了!他真的老了。

    只是,他老得那么好看。

    这一瞬间,她甚至在心里寻思,他多少岁了?

    当年28岁的战神罗迦,他究竟所少岁了?

    为何他的眉眼还如此浓烈,如此英挺?为何他的身板,还如此笔直?

    甚至他嘴里呼出的热气——在这样阴森的天气,那么灼热,从帷幔传过来,几乎到了她的脸上——那是她习惯的男人的气息!

    她忽然捂住了脸。

    从他的瞳孔里看到自己。

    一个憔悴到了极点的女人,眼睛是肿的,脸也是肿的,甚至这身素白衣服下面的身子——不停地哆嗦。

    她忽然觉得很冷,很害怕。

    呀,那是芳菲么?

    原来,自己才是老了。

    自己老得那么可怕——头发都是灰的——和整个人一样,已经灰了。

    自从他“死”后,她便没有过青春了。

    她不能自已,退后一步。

    竟然不欲再和他面对面。

    不行,自己要离开这里,一定要马上马上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和他看见了——再也不要他看见自己这般摸样了。

    她转身,却失去了力气。

    一直被帷幔牵扯着,仿佛某一种神秘的力量,一直在召唤着——只要离开这里,也许,再见他,又不知是何时了。

    不,他不会追来的。

    他绝对不会。

    再踏前一步,就是他儿子的灵堂——他那么热爱的他的儿子。从来都将他的儿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比自己都重要。

    他怎会在这个时候,注意自己呢?

    她忽然那么绝望。

    比起刚刚陆泰等人威逼的时候,更加手足无措。

    仿佛此时才是真正的无依无靠。

    尤其,那么漫长的时间——其实,只是一瞬间的相对。但是,这样的场景,在她的脑海里许多年了,所以,她觉得漫长,简直是一种煎熬。

    甚至他并无意迈上前半步的身形。

    她忽然觉得羞愧——觉得就像一个准备偷情的女人。

    想一想,弘文帝尸骨未寒。

    想一想,宏儿才将他的灵柩拂走……

    可是,他是谁啊——他是罗迦啊!

    她再也无法支撑下去,转身就走。

    仓促之间,拂开帷幔,却层层的包裹,就如这阴沉沉的天气,将人裹住,将清楚裹住——她挣扎得激烈,几乎一把撕开了帷幔。

    细碎的破裂声,在空气里,呜咽一下。

    她踉跄就走。

    手臂被抓住。

    她不敢置信,也不敢回头。

    身子瞬间变得那么僵硬。

    “小东西~!”

    那么沙哑的声音。

    她如遭雷击,仿佛这声音不是真的——不不不,都是假的,甚至手心传来的温暖,那种属于男人的宽厚的,灼热的大掌——这些都是假的……

    她挣扎了一下,手却没有丝毫的力气。

    她回头,想看他,可是,不知道是风还是其他,帷幔又飘起来,挂在他的身上。她有一刹那,看不到他,忽然焦灼地往前一步。

    此时,风刚刚吹开。

    帷幕下,露出他的脸——她正跨出的一步,撞在他的怀里。

    他伸出手,低下头,那么恰到好处,本来,只是搀扶他一下,却触在她的嘴唇上——

    如蜻蜓点水一般。

    她惊愕地看他。

    他也惊愕地看她。

    唯有唇上的温度传来,是她的冰凉的颤抖的气息;也是他灼热的,湿润的气息。

    她微微闭了眼睛,身子仿佛失去了支撑的力量——仅仅只是一个碰触——连亲吻都算不上,却浑身都失去了力气。

    她绝没想到,自己和他这样的重逢。

    她甚至看不到他眼神里燃烧的那种痛苦——丧子之痛,对她的挂念,忧虑,多少年的相思煎熬……她看不到,统统都看不到。

    只有自己激烈跳动的心。

    手触摸在他的胸前。

    感受到他的胸口传来的热量——她太冷了,冷得这一刻,急需要其他热量的支撑。

    眩晕一般。

    她站不稳。

    身子摇摇欲坠。

    他牢牢地盯着她,火一般滚烫的目光,一直盯着她冰冷的嘴唇。

    却见她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

    她完全是无意识的。

    只是觉得嘴唇干涩,和心灵一样的干涩,没有任何的滋润。

    风吹来,就干涩得疼痛。

    可是,他却牢牢地盯着——看着那嘴唇如何地带了一丝丝湿润,就如自己刚刚碰触到的一样。

    甚至还有那种熟悉的味道,淡淡的馨香——过了许多年,这馨香,一直在他脑海里回荡,从来没有模糊过。

    甚至她的面颊,已经失去了昔日的玉润,那么憔悴。

    还有她的头发——她的比眼珠子还要乌黑发亮的头发,也灰了。

    灰灰的,就如人的心一般。

    “父皇……你待我真好……我还要吃那个糕点……”

    “陛下,我真的有点喜欢你啦……”

    他的心忽然一阵颤抖。

    就如她此时的身子。

    她就那么傻傻地抬头看着他——某一刻,就如当初的那个小女孩,那么小,那么丑的小人儿,神奇地看着一个新奇的大人——他一直是她的新奇。

    就如神邸一般。

    她嘴唇微微地张开,几乎要习惯性地喊出来:“父皇……父皇……”

    一如他快要死的时候,她的绝望。

    她甚至无意识地伸出手,想拉着那双大手——那双大手,一点儿也没变,跟记忆里一样,是习惯了弓箭刀马的手!

    只要那双大手在,自己就是安全的!

    手伸出,却怯怯地停在半空。

    竟然不敢。

    只悄悄地,又舔了一下嘴唇。

    就如一个满怀惧怕的小孩子,生怕在大人面前,失去了宠爱,不小心,惹了他生气。

    心里,一阵热流在奔涌。

    他低下头,唇下去。

    这一次,绝不是无意之中碰到的。

    是他低下头,牢牢地覆盖在她的嘴唇上。

    烈焰红唇,带着诱人的气息。

    可是,却不够,远远不够。

    她的头微微扬起来,正迎着他。

    他彻底地覆盖了她,纠缠成一团热烈的奔放,仿佛要把她嘴里的空气完全吸光……她的身子一阵一阵的摇晃,那是很奇怪的姿势,两个人,只有两张嘴在支撑……

    不知是他先伸出手,还是她先。

    也许是她。

    但是,她不在意。

    手已经拼命地搂在他的腰上——狠狠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也感觉到他的拥抱,是那种坚韧的,几乎要把她的骨头也捏碎一般。拥抱那么紧,她甚至感觉到身上隐隐的疼痛。

    但是,一切的疼痛,都比不上此时的感觉——太热了。

    她从冰凉转为炽热。

    他的唇刚一移开,立即如一股冷风吹来,灌入了胸腔里——她受不住,心那么空虚,就如此时的空虚,是她主动的,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顾不得自己此时呼吸已经那么困难了,非要狠狠地捉住他不可……

    她封堵了他的嘴唇。

    踮起脚尖。

    他低头的时候,正好看到她的眼睛——朦胧而模糊,却又很清透,就如当日神殿的少女,带着那么急切的恐慌和兴奋。

    心里一阵一阵的激荡,原以为早已枯死的心,瞬间复活了——只要落在她的身上,便复活了。

    他牢牢地拥住怀里这具娇小的躯体,忽然滋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不是一次重逢,而是一直如此!

    自己和她,一直在一起,从未分离。

    只是搂着她的腰肢的时候,忽然很心碎——她憔悴得太厉害了。

    一直那么青春,那么娇俏的一个女人,怎会憔悴得如此厉害?

    只是,这种憔悴也很快模糊了,她在和他的辗转亲吻里,就如一朵花开了——本是快要枯萎的花,遇到了春风,呼啦一下就全力绽放了。

    她面色绯红,星眼朦胧。

    仿佛是天长地久一般的热情,一旦爆发,就再也没法控制。

    二人都忘了身在的处境,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这么多年岁月的蹉跎……

    芳菲但觉身子酥软,如在滚水里一般,只听得他的激烈的心跳,灼热的呼吸,吹拂在她的脖子里,耳朵边,一浪接一浪,几乎马上就要把她彻底融化了。

    太久了,太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春梦了。

    手在发抖,脚也在发抖。

    仅仅只是一个拥抱,却如抱住了全世界。

    某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很安宁,很开心,也很安全。

    一切的朝堂争夺,尔虞我诈,劳累辛苦,孤儿寡母,灰心失望……忽然不见了,统统不见了。

    有他在,一直都有他在。

    自己还怕什么呢?

春梦5K

    她觉得透不过气来,他轻轻的噬咬,已经一路往下……

    身子忽然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浑身都酥麻了,好像失去了筋骨的人,骤然瘫软在他的怀里,微微闭上眼睛,只任凭他的摆布——呵,那摆布也是一种幸福的摆布。

    不知渴望了多少年,才到得今天——她一直怀疑是一场梦,自己一直在梦里。

    春梦得如此真实,脸颊也在滚烫。

    她闭着眼睛,不敢看他。

    只有他银白色的头发,轻轻地拂在她的脸上——加剧着那种令人眩晕的感觉——尤其是他搂着她的腰的手,那么有力,那么强健——和昔日一样!和许多年前的罗迦一模一样。甚至她悄悄地睁眼看的时候,能够看到他双手的那种细密的纹理——一点也不显出的苍老!

    她忽然心碎了——因为自己的憔悴!

    在梦里也那么伤感。

    但是,这丝伤感很快就被彻底吞没了——在他的轻轻的噬咬下,整个身子,如在九霄云外,如久旱逢甘霖的一颗枯树……

    就连呼吸也急促起来,喃喃地,不由自主地叫他:“陛下……陛下……”

    她的手,几乎掐入了他的肩膀里。

    他也意乱情迷,完全沉浸在了这突然爆发的激情里——只有被禁锢的人才知道,一旦冲破了禁锢,那种力量,会是何等的不可阻挡。

    不,自己再也不要那林林总总的禁锢了!

    一切的羁绊,都应该抛开了。

    他亲吻得更是认真,几乎要将她整个的人,都吸入自己的身体里,合二为一……

    天地之间,忽然静止了一般。

    “太后……太后呢?”

    一阵脚步声。

    是红云的声音,她们忽然发现太后不见了,但是,声音并不着急,小小的,十分谨慎。

    二人骤然分开。

    连同那种带着灼热炙烤的亲吻。

    仿佛是一种错觉。

    芳菲心思恍惚。

    身子和心里同时一冷。

    只有罗迦的身子,已经在帷幕的一端——四周那么寂静,仿佛刚刚的脚步声只是一种错觉而已。

    “小东西……”

    那声音是贴着耳朵的。

    痒痒的。

    她笑起来,却屏住生息,咯咯的在心底,却忍不住泪流满面。

    等了多少年了,才听得他这样的熟悉的喊声。

    他的手心忽然一热,隔着帷幔,擦在她的脸上,默默无言。有一瞬间,他再次冲动起来,自己必须拉住她,再也不要她离开了。

    一直一直,都必须陪伴在自己身边,一辈子不离不弃。

    但是,手心上的湿热尚未擦干,她的脸已经移开。

    她扭头就走。

    外面,那么多人在寻找冯太后。

    他本是要上前一步,但是,屏风闪烁,他停下脚步——不,自己走不出去!外面,是冯太后的天下,是宏儿的天下。

    唯有这帷幔的背后,这道观的密道,才是自己的容身之地。

    他黯然地看着她,就如看着自己的一缕阳光,倏忽来去,一下就不见了。

    唯有她回头的时候,他迎着她的目光,但见她掳了捋自己前额那褛凌乱的头发,脸上的绯红,甚至嘴唇上刚刚被蹂躏之后的那种红润,还有脖子上的痕迹,也那么鲜明,触目惊心……鲜艳欲滴。

    她在笑——笑容那么调皮,妩媚,甚至妖娆。

    她的手甚至还放在发丝上——一瞬间,那灰灰的发丝,忽然变得那么乌黑亮丽似的——尽管是一种错觉,他也怦然心动,觉得她那么鲜艳——许多年了,都那么鲜艳。

    那是他的情人——情人眼里才会出现西施。

    在这一刹那的对望里,她立即明白了这一点——是的,自己是他的情人,永远是他的情人!真好!

    唯有情人,才能一直保持这样的感觉和激情。

    呵,这帷幔深处,深宫内外,多少臣民八卦昭昭——冯太后作风不正,冯太后几多男宠。

    其实,谁才是谁的入幕之宾呢?

    背了那么多年的名声,何必白白地枉费了呢?

    她微微咬着嘴唇——昔日种种不足为惧;可是,一个女人,总要有一个男宠——哦,不对,是有一个男人才对!

    何况,这个男人本来就是自己的!

    难道这很大逆不道么?

    一团火焰,一旦被点燃,难道不该寻找灭火的良方么?

    她悄悄地眨眨眼,连声音都如蚊子一般娇怯怯的:“陛下……你等我……你等我……”

    她的嘴唇蠕动,但是,他竟然听见了,都听见了。

    那声音也是绵软的,就如她刚才软在他怀里时候一般,春风吹过的一池湖水。

    他哭笑不得——又甜蜜无限。

    她变了——变得大胆了——但是,却是他喜欢的,是他多少次渴望的。以前,她不敢,从来不敢这样的。

    她也挣脱了禁锢。

    她的声音是和身子一起消失的,脚步忽然变得很轻盈,那么矫捷,一如昔日活蹦乱跳的小少女。

    “陛下……记得等我喔……”

    软软的,从他耳边划过,然后,彻底地消失在帷幔外面。

    直到摇曳的帷幔彻底静止,他才缓缓地转身。

    后面的密道已经非常寂静,众人早已退去,只有他,站在这天地之间,看着头顶的天空,阴沉沉的天气已经散去,太阳很火辣地照射下来。

    墓碑。

    沉重的石门,轰然打开。

    宏儿跪在父皇的灵柩之前,哭得几乎哑了声。

    芳菲的脚步慢下来,很远地站在旁边。

    刚刚才热切下来的心,忽然变得那么冰冷——一旦回到现实的世界,梦就冷了,浑身的春情,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如弘文帝冰冷的棺盖。

    她站在原地,觉得人是分裂的——身子和心灵;儿子和爱人……一切,都是一个无形的敌对。

    就如这一生,无可奈何的纠缠。

    三声炮响,吉时已到,灵柩入墓。

    “父皇,父皇……父皇,我再也见不到父皇了……再也见不到了……”

    宏儿哭得死去活来,身边几名太监也拉不住他。

    芳菲的眼睛很干涩,并非是因为羞愧——因为弘文帝尸骨未寒,自己却做起春梦的那种羞愧——而是一种无言的悲哀。

    对一个人,只能最后一面的悲哀——

    那种复杂的情感,死去的人,是弘文帝啊,是弘啊!是太子啊!

    她背靠着一棵大树,不让自己看到儿子的哭喊——就如一个真正的太皇太后——冷漠而残酷。

    可是,这冷漠也做不下去,就在灵柩入墓,倏然关上墓门的刹那——她看到儿子忽然晕厥过去。

    她冲过去,紧紧地搂住他。

    “宏儿……宏儿……”

    顿失庇护的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父皇……父皇不在了……以后再也没人照顾我们了……太后,我害怕……我好害怕……”

最后的选择5K

    她也泪如雨下:“宏儿,别怕……还有人照顾我们……一定有的……他一定会照顾我们的……”

    声音那么微弱,不知是在安慰儿子,还是安慰自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是,孩子显然从这里得不到真切的安慰——一个孩子,总要有父亲,才会有安全感,光有母亲,无论多么强大,也觉得失去了半边天。

    他泪眼朦胧,身子靠在太后瘦削的肩膀上,想起刚刚过去的那些人,陆泰,任城王等等……这些大臣一再的威逼,若非是太后提早筹划,这一切,如何躲得过去?

    可是,能一辈子依靠着太后么?

    一阵风吹来,山间风寒,就连太阳,也压不下那样微微的寒意。今年,好像没有真正的酷暑。

    芳菲心里何尝不在颤抖?

    一抔黄土,便将弘文帝埋在这里,而且,绝对没有任何的奇迹——我们之所以为死去的亲人而悲哀——唯一的原因在于我们根本见不到他(她)了,一辈子都见不到了。无论你多么想念他,怀念她,都再也见不到了……

    孩子的声音,很软弱地响在她的耳边:“太后……我好希望父皇出来……希望他一辈子都不要死……父皇为什么要死呢?”

    她没法回答。

    而且心底的悲哀,因为儿子的疑问,更加剧烈——弘文帝之死,多多少少,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么?

    “太后……”

    宏儿还要问什么,忽然看到太后的身子,那么单薄,那么软弱,甚至自己的身子靠在她的肩膀上,她也显得摇摇欲坠,无力支撑……

    而且,她在哭——太后在哭泣,满面泪水,前所未有的伤心。

    孩子,往往比大人更加敏感。

    他悄然地从她怀里站起身,想装作很坚强的样子。但是,连续两日,他为父皇之死而恸哭,吃得不多,休息也不够,浑身疲软,他还是一个孩子,装都装不像。

    就在他快要摔倒的时候,芳菲扶住他。他明显地感觉到她手心的无力——一个无力的女人和一个无力的孩子。

    远处,宫女们,太监们,都在奴仆的范围之内;

    再下面,是已经退下去的大臣们。

    孩子模糊地看一眼四周,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很遥远——除了自己面前的墓碑,除了自己的父皇,一切都是虚幻的。

    芳菲看看弘文帝的墓碑,又悄悄地拉住他的手,贴在他耳边,低声说:“宏儿,你还记得神仙爷爷么?”

    他惊奇地睁大眼睛。

    芳菲急切地看着他,竟然有点害怕——这天下,他是唯一能照顾自己母子的人了。

    从古至今,有很多儿子野心勃勃,对老子篡位的。

    但是,从来没有爷爷、老子,会篡位儿子,孙子的。

    绝对不会。

    就算是在血雨腥风的皇宫,在无数丑恶阴险的政权争斗里,也没有这样的先例。

    纵然是京兆王,纵然是宏儿的兄弟们……她都忌惮着几分。

    更忘不了一干虎视眈眈的鲜卑大臣们。虽然一次胜利了,但是,谁能保证,你永远是这朝廷斗争里的胜利者?

    纵然再有亲信,李冲,王肃等人……可是,再亲信,毕竟是外人。

    而且,君臣有别。

    一个是高高在上,一些是为人臣者,总要恩威并施。什么话敢说,什么话不敢说——换而言之,普天之下,连一个可以说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难怪人家说帝王都是孤家寡人。

    她站在这山巅,站在弘文帝的墓前,才感觉到无限的寂寞——站在无限的高度,方是无限的寒冷。

    称孤道寡又如何?权倾一时又如何?

    作为这个帝国,事实上的女皇帝,又能如何?

    孩子还那么小,就连母子争夺权力的可能都还没法出现——

    唯有罗迦,唯有这之前的皇帝——普天之下,只有他,不用自己有任何的提防——可以完全敞开心扉,得到他的关照。

    他的能力,他的心计,他的智慧,他对臣下的驾驭,他的作战的本领……每一宗,都是一等一的。就连他对这个帝国的热爱,也是一等一的。

    本来,他才是这个帝国的真正所有者,是这个帝国的主人。

    而且,还能担负起培养宏儿的重任——孩子一天天大了,正处于成长的最关键的时期,接受什么人的教导,便意味着他今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心头潜藏的秘密,也希望他成为罗迦一般的强者,掌控一切。

    甚至,可以抛下自己肩头的负担,喘一口气,真正像一个女人的样子——过几天女人该有的日子……

    这还是一个理想,那么简单,又那么遥远。

    她已经渴望了很久很久。

    才迫不及待地宣泄出来。

    但是,这只是自己的想法。

    宏儿呢?毕竟,他才是皇帝——再小的皇帝也是皇帝。而且,不仅是皇帝,也是自己的儿子,她必须顾忌他的感受,而非是一切自作主张,把他当成傀儡一般。

    不,决不能把自己的儿子当成傀儡。

    但是,孩子一直不回答。

    “宏儿……”

    孩子的沉默,几乎惊扰了她。

    她第一次在孩子面前,忐忑不安,低低的:“宏儿……你忘了神仙爷爷了么?”

    孩子也悄悄的,很低声地问她:“神仙爷爷会帮我们么?”

    她急切地点头,微微的兴奋:“会,他会照顾宏儿,会待宏儿极好极好……宏儿,你该知道,你小时候就知道的,不是么……”

    是啊,神仙爷爷是很好很好的。

    给自己做弓箭,木马,不辞辛苦地教给自己本领,带自己玩儿……甚至自己第一次“骑马马”,都是他教的——是他匍匐在地上,驮着自己。

    很长的时间,他在神仙爷爷那里,感受缺席的父爱。

    但是,神仙爷爷终究不是父皇。

    尤其是这一年的父皇,自从自己登基之后,他对自己付出的那种呕心沥血的关爱,教导……那是任何人都代替不了的。

    就算神仙爷爷也不行。

    可是,太后的目光……呀,那目光,为何那么充满了期待?惶惑?

    孩子微微地咬着嘴唇,很慎重。

    超出了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深思熟虑,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宏儿……”

    太后的声音飘飘忽忽的,有些无力。他的脑子里也晕乎乎的。

    孩子的脑子里,不知为何,浮现起当日太后坠落山崖的场景,神仙爷爷准备的鹿皮靴子,熊皮衣服——呀,连太后的都准备好了!大小刚好合适,他暗暗地,一直在奇怪,为何连太后的都准备得那么充分?为何尺寸都那么合适?

    还有太后喜欢吃的东西,每一样,都是神仙爷爷亲自准备,他甚至都没问过太后,也没问自己,就明白得一清二楚,每一次端上来,都是符合太后心意的。就像在慈宁宫在吃饭一样。

    甚至好几次,他看到神仙爷爷,长久地凝视着太后——给太后唱歌,弹奏,那么小心在意地照顾她,他哈哈大笑,那么快活……甚至不像初次相逢的陌生人。

    他第一次见到神仙爷爷这么大笑,欢乐,无比的快乐。

    以前,为何就不会这样呢?

    这是一个秘密,他从不敢问出口的秘密——而且,明明他偷偷看到太后见了神仙爷爷,却为何蒙着眼睛,装作不认识?

    他们两个是认识的——早就认识的!

    但是,为何装作不认识?

    还有,还有……

    他在平城皇宫的祭堂里看过的画像——先帝爷爷的画像。

    呀,记忆忽然涌上来,他是那么聪明早慧的孩子——先帝爷爷,和神仙爷爷,那么相似!太相似了。

    他心里忽然猛烈地跳动起来——如果回到平城,自己一定要再去看看那张画像。

    不对,是在这北武当,要再见一次神仙爷爷。

    神仙已经很久很久不露面了——

    他对平城的画像,印象非常深刻,因此,i心跳更是加速……就如一个小孩子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但是,以他的理解力,却串联不起来,模模糊糊的,很含混,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

    只能想起父皇临终之前的悲哀和痛苦……父皇走得那么凄凉。

    还有一幅画像……悄悄藏在父皇寝宫的一幅画像,很多年了,纸都泛黄了,他要求跟他合葬。

    这样的事情,他没法要求臣下办理,只悄悄地叮嘱自己的儿子办理……这也是一个秘密。是他亲自将那副画像悄悄地藏在父皇的灵柩里面——那是太后的画像啊!

    父皇甚至临死,都在叮嘱自己,一定要照顾太后,听太后的话——只因为,父皇是那样的喜欢太后!

    对,父皇喜欢太后。

    这不是秘密。

    他很早很早就知道。

    他一天天长大了,就连父皇的悲哀愁苦,就算不完全明白,也是懵懂一二的。

    他忽然无端地觉得愤怒,自己也不能理解的那种愤怒,本能地,要维护自己的父皇。

    他沉思……

    芳菲在他的沉思里,更是惊惧。

    看到一个小孩子沉思,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尤其,他微微皱眉的样子,眉目之间,简直和弘文帝一摸一样。

    她更是不安,声音也软弱下去:“宏儿……”

    宏儿看她一眼。

    此时,竟然出奇地感到不悦——因为太后那样急切的眼神而不悦。

    芳菲看到他的眼神游弋,心里更加恐慌,竟然不敢再追问下去。

    “宏儿……神仙爷爷是极好极好的,你都忘了?”

    孩子的声音淡淡的:“太后,我还是觉得父皇最好。这天下,没有任何人能比父皇更好了!”

    这天下,再也没有任何人能比父皇更好了!

    这是他得出的结论。

    甚至他微微往上翘的嘴唇,薄薄的,带着好看的味道——却是淡淡的残酷——属于早慧的小孩子的那种残酷。

    芳菲拉住他的手,慢慢地浸出汗水,身子却很冰凉。

    那是一种无形的失落,无形的恐惧,仿佛在祈求一件事情,最终遭到了拒绝——而且是在弘文帝的陵墓之前。

    她垂下头,不看儿子的眼神,也不敢看弘文帝的陵墓。

    地下的青草,一片一片的倒下去,只铺上坚硬的花岗石。

    人生,如何不是这样?

    柔软易折,只剩下这坚硬无比的冷漠。

    夕阳西下,暮色深沉。

    四周开始阴森森的。

    孩子疲倦得已经无法支撑了,“太后……”

    她的声音很虚,但是很温和,还是紧紧拉住儿子的手,柔声道:“宏儿,我们回去吧……”

    孩子一直都紧紧攥住她的手,丝毫也没放开过。芳菲悄悄地看他疲倦的小脸,心如刀割——他还那么小,还不到十岁的孩子,他唯一的依靠只有自己。无论何时,无论什么情况下,自己都不能让他失望,绝对不能。

罗迦VS宏儿

    只是,当她回头看的时候,四周的风声,鸦雀的声音,血红的残阳,那么残酷地照射在弘文帝的墓碑上,一如他的安慰——

    是啊,也许,此刻他是安慰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有子如此,他岂能不安慰?

    就算她自己,心里也是一阵安慰——一种哆嗦着的残酷的安慰——甚至那种复杂的心理。

    就算她从不认为自己是弘文帝的什么人,但是,至少,有过那么多的情谊。

    竟然一阵轻松。

    为自己“悬崖勒马”时候的情感而轻松。

    不然,何以面对这两个男人的目光?

    儿子?

    弘文帝!

    也许是这陵墓,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得这么多?

    就如无形的一张大网——他的儿子,为他监视着自己——看守着该属于他的一切?

    她心乱如麻。

    孩子疲倦地拉着她往前走。

    “参见太后、参见陛下……”

    鹤发童颜的道长。

    他一直在驻守着弘文帝陵墓之前的最后一道关口,念经超度。在他身边,跟着一群道士。其中最前面的一个小道士吸引了芳菲母子的目光。

    这个小道士,和宏儿一般年纪,长身玉立,玉雪可爱。奇异的是他的做派,举手投足之间,竟然远远超出年纪的高雅和沉稳,直如什么地方下来的谪仙。

    没精打采的宏儿忽然来了精神,好奇地看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道士不卑不亢,声音非常悦耳:“我叫叶伽。”

    叶伽!

    就连芳菲也叹道:“这天下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孩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通灵道长也带了微笑:“这孩子颇有慧根,是我才收不久的弟子。”

    两个小孩子只是你看我,我看你,宏儿尤其兴奋,他还从未有过什么可心可意的玩伴。现在见了这个小道士,简直一见投缘。

    但是,他还想说什么时,道长已经领着一干道士下去了。

    “叶伽……叶伽……”

    他悄悄地喊,小道士叶伽竟然听见了,回头,悄悄地看他一眼,神色还是很端庄的,极其漂亮的眼睛,悄然眨了眨。

    身后的深草大树,连绵起伏,在风里一阵一阵的呜咽。

    天色,只剩下一缕昏黄。

    四周很安静,只有守陵人的灯光,幽幽的,在弘文帝的坟墓四周闪烁。

    罗迦在暗处出来,看着那一片坟墓——心如刀割。

    儿子,他选择了和自己一起——他连死亡,都挨着自己的“坟墓”,牢牢地盯着自己。是成全,还是为了监视?

    他按住心口,不知道那样的淡淡的痛苦来自何处。过了这么多年,早以为一切痛苦都过去了,一切都麻木了,此刻,为什么又开始死灰复燃?

    “陛下……我等你……我等你……”

    那声音带着颤抖,在心弦内一次次的震撼。

    带着渴慕,带着激情——他渴望她!比她还渴望他!

    自己在这北武当呆了多久了?

    一个无欲无求的道士——可是,谁又真正能做到无欲无求?

    八年?十年?十几年?

    时光如流水。她不出现也就罢了——可是,她明明在,明明就在自己的身边。岂能装作不在的样子?

    “陛下……你等着我……一定要等着……”

    他脸上露出一丝微微的笑容。是啊,自己当然要等着。

    玄武宫。

    丧事后的香烟还在缭绕,在暮色里透出一股森冷威严的气息。

    芳菲停下来,察觉孩子握住自己的手非常冰凉。

    她还没开口,孩子先抬起头,声音怯怯的:“太后,今晚我想去慈宁宫……好么?”

    她在暮色下凝视他。

    孤儿寡妇啊。

    他已经是正式的一国之君,连父皇的庇护都没有了——可是,他连在玄武宫一个人居住的勇气都没有。

    许多大道理,都要求她必须将儿子留在这里。可是,当她看到他眼珠里那种浓郁的血丝,以及不该属于小孩子的那种过度的悲哀和疲倦时,忽然忍不住了,心一软,拉了他的手就往慈宁宫走。

    孩子累得只草草请安几句,连饭都没怎么吃,就紧紧闭上眼睛睡着了。

    芳菲悄然站在他的床边,看他熟睡过去,才会到自己的房间。

    可是,躺在床上,却辗转反侧。

    这慈宁宫,从未如此的空虚。

    弘文帝,他再也不会来了——无论是生气也罢,斗争也罢,恩义也罢,他都不会来了。自己昔日害怕的一切,都不会出现了。

    但是,这并不是什么令人欣慰的事情。相反,依靠呢?

    儿子连独自一个人睡觉都不敢。

    自己呢?

    一介女流之辈。

    难道真的不需要任何强大的臂弯?就算是儿子那么警惕的目光,也无法阻挡她心里忽然翻涌起来的那种渴望——心理上需要的依附,身子上需要的安慰。

    谁知道一个女人这样十年二十年如一日的孤寂呢?

    毕竟人都是血肉之躯。

    她整整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日一早,就下诏,让通灵道长觐见。

    是在慈宁宫见的,她下旨,继续封通灵道长为护国法师,另追加赏赐;同时,加封一名道士为护法明王。

    宏儿在一边旁听,当听到这个“护法明王”的时候,不由得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就连通灵道长也愣了一下——但是,他很快明白过来。

    那是封赏的不在的罗迦——

    罗迦当然不会出现在这里。但是,冯太后,却给他封了一个“护法明王”——也就是说,此后,他可以随时出入于北武当的宫殿,也可以出入平城的宫殿了。

    他心里何止是欣喜若狂。等了许多年,任凭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罗迦怎么有机会走到人前。却不料,冯太后兵行险着,给了这么一个名正言顺的封号。

    法王!

    法王!

    是啊,除了他,谁配称王?

    众人退下。

    宏儿疑惑不解,这才问芳菲:“太后,为什么要封一个法王啊?他是不是在通灵道长之上啊?”

    芳菲凝视着他的眼睛,心里也豁出去了,坦然道:“法王就是神仙爷爷!除了他,谁也不配做这个法王!宏儿,他会帮我们。只有他才有足够的本领,帮助我们,照顾我们……”

    孩子无言以对。

    心里那种模糊的恐惧,忽然又涌现出来。

    他怔怔地,半晌,忽然又说:“太后,我想见一下神仙爷爷,可不可以?”

    芳菲一愣,不知道他为何要提出这样的建议。但是,还是点头:“可以。”

    孩子追问:“什么时候能见到?”

    芳菲看着他急切的脸,有点奇怪:“宏儿,你很希望马上见到么?”

    “是啊,我真的很想。”

    芳菲点了点头。

    孩子却不肯罢休:“太后,一定要让神仙爷爷做法王么?”

    芳菲十分肯定:“对,一定得是他,其他人都不行!”

    太后的语气太过坚定,孩子心里,更是小小的不悦。

    为什么非得是他不可?

    孩子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什么遮拦的,在太后面前,还没养成留半句的习惯,但是,声音有点小:“太后,为什么你想见神仙爷爷就能见到?”

    “!!!!”

    孩子仰起脸,固执地看着她。以前,是怎么来着?神仙爷爷那么神秘,他从不和任何大人见面。纵然是太后,他也避而不见。甚至,他们两个根本就不认识呀。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是从太后摔落山崖开始的么?

    从那以后,神仙爷爷就不露面了,任凭父皇怎么寻找,他都躲着不见。

    孩子甚至敏感地察觉到,父皇就是从此之后,开始变得非常不安,非常不快活,甚至才会去御驾亲征……

    如果不是这样,父皇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早死了?

    神仙既然处处躲避父皇,可是,他和太后,怎会熟悉成这样?为什么是太后想见他就见到他了?

    而且,居然还成了法王!

    他见太后不回答,一直搅着自己的手,双手很用力地搅在一起,鼓起了勇气:“太后……你说,为什么神仙爷爷忽然要跟你见面了?他以前要我保密,不许我对任何人讲起他的……那一次,你掉下山崖,你不说,根本没看到他,也不认识他么?”

    芳菲慢慢别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仿佛心底一种深刻的羞耻,是啊,自己怎么对儿子说?怎么告诉他,罗迦其实是他的亲爷爷?

    自己是他的母亲——罗迦是他的爷爷,这个帐怎么算?

    还有中间隔着的弘文帝。

    乱得一团糟。

    孩子本是继续要问,但是,看到太后的眼神,忽然变得那么黯淡,眼里也泛起了水珠,淡淡的。

    他慌了,悄然地拉住芳菲的手,怯怯的:“太后,您怎么了?”

    芳菲无法遏止,一把抱住了他,声音哽咽:“宏儿,你长大后就会明白的,现在你还小……你太小了……”

    小孩子,就不该知道真相么?

    孩子好生困惑,但是,再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心里只隐隐的不安,仿佛一种悄然的失去在向自己靠拢,无论自己怎么反对,太后也要让神仙做法王!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太后什么事情都会告诉自己,自己提出意见,她都会认真考虑。

    只有这一次,她完全不听自己的任何意见。

    孩子敏感的意识到,那个人,在太后的心里,一定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难道比自己还重要么?

    ——太后,以后还是自己一个人的太后吗?

    他忽然很委屈,自己已经没了父皇,难道太后,也要被人抢走么?

    他忽然抱住了她的腰。

    芳菲愣了一下,摸摸他的头,柔声道:“宏儿,怎么了?”

    “太后,太后……”他的声音也微微哽咽,“太后……没有父皇了,宏儿只有您了……您以后,会不会只爱宏儿,只喜欢宏儿?……我怕,您不会那么喜欢宏儿了……”

    芳菲心里一震,也紧紧搂住了他:“宏儿……你永远是最重要的,谁也比不上你!任何人都比不上你!”

    孩子如得到了承诺一般,笑起来,这才放开她,回玄武宫了。

    连续都是大晴天。

    将山路吹得又干又白,两边的野草丛生,开着一串一串小红花的秦皮、紫色花朵的鸢尾、饱满的皂荚、以及漫山遍野的百鲜……

    风吹来,各种草药的味道弥漫,芬芳而浓郁。

    芳菲随手扯了一把百鲜拿在手里,正是当季的时候,紫色的花朵一串一串的,紫得如珍珠贝壳一般。

    她拿在嘴边吹了一下,轻轻的,被晒干了的花蕊,如柳絮一般,飘飘忽忽的,一些蒙在眼睛上。

    那是一种奇怪的心情,那么放松,如小女孩一般。

    这是一片禁地,那么安全,除了她,谁也不能走到这里。而且,按照惯例,鲜卑族的大臣们已经开始陆续返回。只有她率领御林军和王肃的军队,再处理一些事情就会离开了。

    北武当变得那么广阔,那么自在。

    失去了一切的束缚和禁锢。

    再往上,是最高阶梯了。

    她踏上最后一级阶梯,站在那颗巨大的古松下,俯瞰四周。

    半山腰下,已经被御林军把守。这让她觉得安全。

    那是一种权利之巅带来的安全感——忽然无限感慨。

    那是弘文帝在的时候,她根本不敢想象的一种安全感——甚至连公然走到这座小屋的勇气都没有。

    自从那次陆泰兵变之后,她才真正地把军队控制在了自己手里。但是,关于宗子军的人选问题,还是一大难题。

    在她的内心深处,当然不希望继续被京兆王都掌握,没准,下一次兵变又在眼前;但是,具体任用上,却一直心怀疑忌。这个只能从鲜卑大臣中挑选,决不能让汉人主管;但是,想来想去,她完全想不到合适的人选,绝对的可信,忠诚!

    在那些鲜卑大臣中,谁能成为这样的心腹?

    她脑子里一遍一遍地过滤。

    不远处,一个人站在小木屋的门口。那些周围的花树早已盛开,繁茂的月季萦绕,开出很大的花朵。

    他看着迎面而来的女人,她穿一身月白底色,紫色绣花的衫子,淡雅而清秀。甚至她的发髻,也改变了昔日的装束,看起来,不是那么灰灰的了。也许是秋日的阳光,也许是这些一路盛开的月季,她看起来,鲜艳明媚,一路的袅娜……她是精心打扮过的。云鬓香腮,素手纤细……

    那不是威严肃穆的冯太后!

    不是呀!

    是芳菲——是十年前的芳菲!

    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他忽然心跳加速。

    这时,芳菲抬起头,当她看到他门口等候的人时,明显地怔了一下。也忍不住心跳加速——啊,是他!

    她几乎是奔跑过去的。

    一路狂奔。

    他在花丛里迎着她。

    她因为奔跑过快,身子撞在了月季上,掉落了一层红色的花瓣,纷纷扬扬,洒在她的月白色的衫子上……

    她还没站稳身子,已经被他拉住——狠狠的,用力的将她拉住,几乎只是一瞬间,他已经将她拉到了屋子里,门吱呀的一声,随手关了。

    他的身子贴在木门上。

    她的身子贴在他的怀里,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咚咚,咚咚,如一面鼓在激烈地擂响……

    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只知道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如在梦里一般,等了许久许久了,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抱着他的腰肢!

    他的腰还是那么有力,宽阔,一如他的身材,肌肉那么坚实。

    这四周再也没了别人,没了任何的监视,没了任何的目光……这世界上,都不存在其他人了。

    他的心里也出奇地轻松,但是呼吸却粗重得厉害,搂住她,只是喘息……胸口,如一团火焰在剧烈的燃烧,但是,身子却十分僵硬。

    手脚都是僵硬的,差点麻木了——太久太久了——他几乎忘记了,忘记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只有他的呼吸,如烈火一般洒在她的脸上,洒在她扬起的目光上,嘴里……彼此,呼吸着彼此的呼吸……

    她也忘了——真正在无所顾虑的条件下,她也忽然忘了该怎么办……甚至忘了,许多年前,彼此是如何愉悦对方的……

    身子微微的颤抖,因为兴奋而颤抖。

    因为等待而没法容忍。

    后面,是熟悉的屋子——整齐而美丽的大床,天窗上开出的小花,各种各样的书籍……一切都是井井有条的……那是他和她当年和好的证据。

    也是重新开始的起点?

    情到浓时,竟然全是惊惧。

    芳菲踮起脚尖,兴奋得如一个小女孩一般,她扭头,想看那头顶的小花……但是,踮起的脚尖,忽然被他拉回来,猛地一带,她低头的时候,嘴唇已经被封住……

    是霸道而野蛮的,充满一种潮湿的气息……一如他这多年的隐忍。

    狠狠地,几乎要将她的唇舌吸入他的心里。

    她想要回击,狠狠的回击,但是,身子已经软了,如藤蔓一般攀附在他的怀里,连他的激烈的心跳都听不见了,晕乎乎的,只知道接受……

    那种交流的熟悉的感觉,忽然回来了。

    浑身的火焰,彻底被点燃了。

    他的亲吻一路下去……

    从嫣红的嘴唇,到了修长的颈子……清晰地,诱人的锁骨……那是上次没有完成的激烈……他轻轻地咬在那里。

    她的身子忽然痉挛了一下。

    一软,几乎要彻底瘫倒。

    他牢牢地搂住了她,大手伸出。

    她的月白衫子,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一如他早已急不可耐的激烈热情——甚至那近在眼前的床,床褥整齐,散发着清新的干净的味道……

    他拦腰抱住了她,嘴唇牢牢地封住她的嘴唇,连呼吸都不让她拥有,然后,将她轻轻地放在了床上……

小鹿般惊惧

    那是一种入心刺骨的疼痛,但是,怎样的疼痛,也不如那些灰色的往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就如她的灰灰的头发。

    此时,在阳光下,才看出来,是何等的暗淡,失去了青春的色彩,就如一只鸟儿,慢慢地,无声无息地老去。

    他怜悯地看着她。

    “芳菲……唉,傻东西……”

    他的柔声的安慰,几乎激怒了她。

    她抬起头,忽然失控了,泪眼朦胧,掐着他的胸膛的手,忽然伸出来,握成拳头,狠命地捶打他……

    “怪你,都怪你……都是你害我……都是你呀……”她呜呜地哭泣,如小时候一般,狠命地依偎他。

    “你骗我,一直都欺骗我……”

    无穷无尽的悲伤往事,一如从前,那时,他也是这样,把自己推入繁华的月光神殿,结果,是数年面对死亡的困惑——就如一头吃得好长得肥的猪——你明明知道等待的是被屠杀的命运;

    到长大了,也是这样,金碧辉煌的皇宫,可是,没几年,他离去了,他死遁了,然后,留给自己的,又是无穷无尽的痛苦和压力……

    她这一生,从未如此的愤怒,如此的需要发泄。

    捶打得他的胸膛砰砰砰的,自己的手,也隐隐做疼。

    “都怪你……都怪你……全都怪你……你一直欺骗我……从来不肯和我见面……你明明死了,为什么又没死?为什么?……”

    那些拳头,货真价实,落在他的胸膛,如擂鼓一般。

    但是,他依旧毫不在意,只是将她搂得更紧。她的捶打的手,也失去了力量。不再年轻的女人,连撒泼都没有持久的力气。

    他的下巴贴着她的头发,轻轻地磨蹭着她的发丝间的柔软。

    终于,她累了,累得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彻底瘫软在他的怀里,连哭泣都不曾,只如死过去一般。

    “芳菲……可怜的芳菲……”

    他的眼神更加暗淡,也更加怜悯。

    许久,她才呜咽着:“陛下……我还害怕……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太累了,有时,我真的不想回平城了……”

    那么漫长的岁月,宏儿还不到十岁。

    到他能亲政的日子,至少得十七八岁吧?

    这么漫长的岁月,无穷无尽的宫廷斗争,朝里朝外,一个女人,怎么撑得起来呢?

    他的大手,轻轻抚摸她的泪眼。

    就连哭泣的样子也没变。一如小时候的软弱无力。

    “芳菲,别怕,我会帮你……有我呢,别怕,什么都别怕!”

    有我呢!什么都别怕!

    她如得到了最强有力的支撑,朦胧的泪眼忽然睁开,充满了一种淡淡的笑意,瞬间变得光彩照人:“真的么?真的么?”

    他凝视着她的眼珠:呀,那么大,那么黑的眼珠。就如黑夜的魔力。

    真的么?父皇,你没骗我吧?这是她一贯的问句,充满了小小的怀疑。

    他忽然非常激动,比刚刚过去的缠绵更加急切——昔日的一切,自己生命中损失掉的一切,都在迅速地恢复——失而复得啊!

    失而复得的一种愉悦啊!

    他的嘴唇完全贴合在她的唇上,“小东西,别怕……今后,有我呢!我一定会保护你们的!一定会……”

    她悄然地:“还有宏儿!”

    说这话的时候,脸色绯红,呼吸不均——第一次在他面前,这样的承认——充满了一种无法言表的羞愧之情。

    在不以为然的女人,又怎敢在丈夫面前提起这个话题?

    就算他早已心明如镜。

    可是,宏儿是他的谁啊——孙子啊!

    自己给丈夫生了一个孙子!

    这算什么事情啊。

    哪个男人,心甘情愿,能承受这样的屈辱?

    他一直沉默着。

    她得不到答案。

    空气忽然变得那么安静,但见那些在太阳的光圈里跳舞的尘土,已经西斜了——呀,太阳也西斜了。

    她甚至不敢看他的反应。

    只有二人的心跳,咚咚,咚咚!

    她后居然那么羞愧——自己在干什么?公然向他恳求?要他保护自己的儿子?要他庇护自己和别人生的儿子?

    她放在他胸口的手,悄悄地,悄悄地移开。

    完全是不经意的。

    身子也微微立起来,从他的怀里开始倾斜。

    忽然很想离开这里,离开他的怀抱,离开这间屋子……

    只是,当她的手刚刚离开他的胸膛的时候,他忽然一用力,双手紧紧地,紧紧地将她箍住了。

    他声音嘶哑,“傻东西……你真傻!”

    就这一句,她再一次泪如雨下。

    他更紧地拥抱她,贴在她的耳边:“我喜欢宏儿……特别特别的喜欢……比喜欢以前的任何儿子都更喜欢……”

    他断断续续,只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其他的,根本无法继续表达。

    那么可爱的孩子,那是自己的谁啊——也是至亲骨血。

    这不是自己欠儿子的,也是上天给予的赏赐。

    那么多年山中寂寞的岁月,曾经和宏儿相处的日子,谁能明白,曾带给了他多大的安慰和幸福的感觉?

    她的两次流产,是他终生的遗憾。

    心里,悄悄的,潜意识的,总认为,那是自己的孩子——从来都固执地认为,那是自己的孩子——是拓跋家族的孩子!

    浑身上下,都流淌着自己的血脉。

    几曾敢嫌弃他?

    老有慰藉,难道不是人生大喜?

    她有什么错呢?

    宏儿有什么错呢?

    “傻东西……我喜爱宏儿,跟喜爱你一样……”

    她的脸孔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上,泪水濡湿了他的整个的胸口。

    直到她痛痛快快地哭了好一会儿,他才伸出大手,将她的头抬起来,擦了她的眼泪,笑起来:“傻东西,你看,你真傻……宏儿也比你聪明。”

    积压了很久的那些恐惧,负累,忽然就这么无影无踪了。

    她要笑,但是笑容却很僵硬,跟哭泣一般。

    只是身心,都无限的轻松。

    她的头垂下去,彻彻底底地躺在他的怀里。

    此时,斜阳充满了整间屋子,连空气,都是温暖的。

    罗迦久久地看着那雕花的木窗——仿佛是一个吉祥的所在。呵,每一次自己跟她闹了矛盾,便是这样和好的。每一次的和好,感情,便更加深厚一层。

    软玉温香,夕阳和暖。

    尤其,她的身子那样彻彻底底,没有一丝缝隙地赖在他的怀里——比最亲密的时候更亲密。

    刚刚过去的激情,忽然死灰复燃。

    压抑了那么久,怎么够呢?

    怎样的相爱也不够啊。

    他的呼吸,再一次急促起来。

    她懒洋洋地躺着,只觉得浑身和暖,浑然不觉他的大手,忽然变得那么不安分。

    “小东西……”

    “嗯。”

    “小东西……我怎不敢相信自己还有这一天……”

    “喔.。”

    “小东西……我希望以后每天都和你在一起……”

    她忽然睁开眼睛。

    悲哀的心思,瞬间去得无影无踪。

    就连眼神都变得狡黠。

    “小东西……我们再也不能分开了……”

    他的话是被她打断的——被她的柔软的嘴唇,彻彻底底的封堵。

    就如火上浇了一盆巨大的滚油。

    呼啦啦一声,火苗就窜了起来。

    他忽然抱转了她的身子。

    她躺在了柔软的床上。

    灼热,无法忍受的灼热……一浪一浪的席卷。

    一如他沙哑的声音:“小东西……我想念你……每一天都想着……”

    那么多久违的甜言蜜语,那些再多也不够的激情……她在他的身下,辗转承欢,无需刻意,只是承受,已经足以让他癫狂……

    她也癫狂。

    比皇宫的时候,比昔日恩爱的时候,更加癫狂。

    人生,从来不曾达到这样的境界。

    她在他的体重下,觉得那么轻松——忽然翻身到了他的身上。

    那是不可想象的感觉——她忽然笑起来。

    在那样癫狂的时候,愉悦大笑。

    “陛下……陛下……我不怕了……”

    他没法回答,浑身如水里捞起来一般。

    第一次见她如此放肆的主动,就如一个暗夜的妖精,充满了无限的魅惑,要把人的骨血,全部吸干净似的。

    就连声音也是**的。

    “陛下……有你在……呵,有你在,都交给你了……我不管了……我好累,我要休息了……”

    她如在奖赏他一般。

    这一刻,她是他的女王。

    让他得到无上的快乐——就得让他付出无限的忠诚——

    这天下,是他打理。

    是他去栽培宏儿。

    是他去应付那些政敌。

    是他去弹压那些蠢蠢欲动的大臣们……

    自己想干什么呢?

    她仔仔细细地想,自己还有好多兴趣,游山玩水,各种游戏,青铜器和伏羲大神的秘密……这些,都比这个太后来得容易多了。

    太皇太后。

    罗迦呢?

    他是嘛?

    太太太上皇?

    她一边想着这些心思,一边狂野的乱动。

    他几乎癫狂了,却听得她笑嘻嘻的,轻柔的:“陛下……我想到了耶……你叫太太太上皇!”

    他彻底崩溃,狠狠地,一把拉低她的身子,一下咬住了她的锁骨……

    “陛下……讨厌,疼死啦……”

    他哈哈大笑:“小东西,看你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她咯咯地笑着躲闪。

    多少年了,两个人第一次如此开怀大笑。

美丽少年

    就连那些分离的岁月所带来的距离,也彻底消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她笑得像个小女孩子,唯有在他面前,她才会笑成这个样子。

    一如他宠爱的拥抱,脉脉的眼神——眼珠的倒影里,她忽然很得意,觉得自己还那么年轻,那么漂亮……自己是他永远的小女孩。

    他在她的咯咯的笑声里,忽然明白,自己这许多年,等待的到底是什么——只因为,从未如此的爱一个女人。

    她是自己的。

    从见面的第一天起,就注定是自己的。

    就这么简单。

    她的嘴唇,也贴在了他的耳边,软绵绵地说话,呼吸都是芬芳而灼热的:“陛下,我真喜欢你耶……”

    是轻轻咬着他的耳朵,舌尖,轻轻地划在上面。湿漉漉的,带着她惯有的温暖气息。

    比这时间最厉害的催情药更加泛滥。

    他彻底燃烧了,火焰到了头顶,脚下,一阵阵的轮回……他猛地翻身,彻底变成了主导者……

    她咯咯的笑声也中断了,只变成一种奇怪的呻吟,比窗外的太阳,更令人炙烤。

    ……

    终于,他的健壮的身子,重重地倒在她的身上。

    重重的,喘息着,失去了一切的力量。

    她也失去了一切的力量,甚至连推开他都不行。

    四肢百骸,每一个毛孔,仿佛都得到了疏通,暖洋洋的,无比无比的舒服淋漓。

    她摊开了手,很随意地在他面前躺着。

    他微微侧身,头还枕在她的胸口,喘息不匀,也学她的样子,微微闭着眼睛,享受着这午后最最宁静的时光。

    花香,微风,夕阳,身边躺着的女人……他伸手再一次搂住她的时候,觉得这一生,如此心满意足。

    那些受过的苦楚,那些往昔的孤独寂寞,那些山中不知年岁的艰难岁月……都变成了一种弥补。一种在最幸福的时刻到来之前的必须的磨练和忍耐。

    真好!

    他的拥抱和亲吻,都来得非常非常的温柔。

    激情之后,是亲人之间那种绵长悠邈的回味——只这么牵着手,看她躺在自己的臂弯里,也是一种最大的幸福了。

    他忽然想起过往——想起那个已经破碎的梦。

    那么多的激情落在她的体内——那些关于小女儿的遥远的美梦。

    自己没有任何的奢求,只希望,还有一个小闺女,承欢膝下,娇娇地撒娇,不依的蛮横——多好。

    但是,他没有说出来。

    因为,再也不想造成她任何的困扰。

    甚至觉得没什么必要——当看到她红润的脸庞时,那些关于小女儿的幻想也打住了——这个小东西,不就是自己的小闺女么?

    她的脚,悄悄地伸出来,很习惯地横放在他的身上——那些埋藏的习惯,也那么容易复苏。甚至小小的呼噜,口齿不清的呵欠:“陛下,我困啦……我先睡一会儿……”

    他摸摸她柔软的腿,那粉红色的肌肤,柔声道:“我也困了,芳菲,我们先休息一会儿。”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入睡。

    芳草斜阳,那么静谧。

    没有任何的打扰。

    慈宁宫的菊花已经早早地开放了,到处散发着一种淡淡的芳香。

    宏儿下了课,径直地往慈宁宫走,一边走,一边喊:“太后,太后……”

    红云和红霞迎着他,笑道:“陛下,来啦?今晚想吃什么?”

    这两个人,都是从小照看他成长的,在他心目中,地位非同小可。但是,如何的亲近,都比不上太后。

    他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太后呢?”

    “太后出去散步,还没回来。陛下,您先歇息一会儿,太后一会儿就回来了……”

    宏儿小小的有些失望。

    他本是非常兴奋,因为今天的课程上,李中书大大地夸奖了他,说他这些日子,进步非常神速。李中书向来严肃,很少夸奖人,若不是这一次宏儿的测试成绩令他非常满意,他是绝不会这样称赞的。

    小孩子得到了小红花,当然急需和母亲分享。

    但是,今天太后竟然不在。

    他耐不住那份急切的心情,急忙问:“太后去哪里散步了?”

    红云说:“后山吧。太后没让我们跟着。”

    这也是太后的习惯,每次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时候,总喜欢一个人去后山散步,看风景。

    “那我也去后山找太后。”

    “陛下,您不用去了,太后说了,自己晚一点回来。”

    “你们别等我了,我找到太后和太后一起回来。”

    他一边说,一边已经出去了。

    夕阳,给整个北武当披上了一层艳红的纱衣。远远的,五颜六色的野蝴蝶花,成片成片,迎风摇曳。

    单色的花瓣,完全向着太阳张开,一张张粉红、粉黄、粉蓝色的脸,仿佛烙印了一层无限的金边,无比璀璨。

    宏儿在这令人愉快的清新空气里,小跑步地往山上走。

    不远处,一个小少年走过来。

    他穿灰灰的小道士的袍子,挽着一个小小的发髻。

    发簪是一株青竹样的东西,翠绿,和他的墨黑的头发,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

    他眉目如画,神采奕奕,就像从某个最高明的画家的画卷里走出来的一个小小的仙童。

    宏儿停下脚步,好奇地盯着他。

    他也停下脚步,大眼睛非常灿烂,非常明亮。

    人与人之间的第一面,总是这样。

    相貌杰出的人,总是容易博得最大的好感。

    宏儿开心极了,几步跑过去:“你好,你是叶伽,我见过你。”

    叶伽也看着这个十分英武的少年。二人个子一般高,但是,宏儿明显健壮多了,倒是叶伽,单薄了好几分。

    叶伽微微行礼:“您好,陛下,我也记得您。”

    他行礼的样子也很好看,是一种天然的温和,举手投足之间,不需任何的修炼,生来就如此彬彬有礼似的。

    宏儿一把拉住了他的手,那是鲜卑人血液里的热情,遇到了可以做朋友的那种天然奔放的热情:“叶伽,你什么时候到山上的?”

    “回陛下,是道长带我来的。”

    “你要做道士么?”

    “对。”

    “为什么要做道士?道士多无趣啊,天天要念经,规矩又多,又不能出去玩……叶伽,你别做道士了……”

    小叶伽的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眼睛就显得更加明亮:“可是,我天生就是做道士的。”

    宏儿笑起来,很成熟很见闻广博的样子:“胡说,哪有人天生是要做道士的?小孩子不用做道士,你跟我去皇宫里玩儿……呃,去做什么好呢?对了,你去做我的书童……不对,是伴读;太后说,要给我找一个伴读……以前是我的弟弟们跟我一起伴读,但是他们太小了,李中书讲的内容,他们都听不懂,而且,他们在我面前,从不说话,一点也不好玩儿……”

    小叶伽一直摇头:“不行,那可不行。”

    “干嘛不行?”

    “道长说,我不做道士就得做和尚。”

    宏儿稀奇了:“为什么?”

    “道长说我有慧根。”

    宏儿一时倒不易反驳,无可奈何地摸摸自己的头,忽然说:“那多可惜?做了道士和尚,就没法骑马、打猎啦……”

    小叶伽的眼睛更加明亮:“骑马么?我很喜欢……我以前也经常骑马的……”

    宏儿好奇了:“你也会骑马?太后说,南朝人是不怎么会骑马的,对了,南朝人自己写诗说,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就是说,南朝当将军的,都好多不会骑马,见了马嘶就会吓晕……”

    他一边说,一边看小叶伽的手,如一个专家一般,权威地评估。

    那是一双修长而漂亮的手,就如他整个人,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好,无一处不漂亮。

    那双手,他可以辨识出,是拿过马鞭的。

    小叶伽的语气依旧是温和的,固执地:“南人的确很多不会骑马,但是我会。”

    “哈,那可真是太好了。我有三匹非常好的马,一匹是大宛来的汗血宝马,一匹是安特烈国王送我的雪里红狮子马,还有一匹是我父皇留给我的……叶伽,我送你一匹好不好?这样,你就可以和我一起骑马比赛了……”

    小叶伽稍稍犹豫了一下:“可是,道长不会允许的。”

    宏儿一挥手,非常豪气:“没事,道长会听我的。如果他再不同意,我就叫太后去说,太后说了,就没人敢反对啦……”他得意洋洋,是小孩子的那种本能,“你放心,只要太后答应,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小叶伽的脸上露出羡慕的神情,并非是羡慕他有三匹宝马,而是他好像有一个极大极大的靠山——太后说,太后怎么,太后出马……

    他很陌生这样的情感,低低地问他:“太后一切都会听你的么?”

    “当然。我每次说什么,太后都会听。太后最爱我了。”

    小叶伽脸上羡慕的神色更加明显,微微低着头。

    宏儿好奇地问:“你没有太后么?……呃,我是说,你没有妈妈么?”

    小叶伽摇头,明亮的眼睛变得有点黯淡:“道长说,我要是有妈妈,就不用做道士了。如果我不做道士,就没有饭吃。”

    小孩子的同情心被激发出来,宏儿拉着他的手,笑嘻嘻的:“没关系啦,你跟着我,太后见了你,一定喜欢。太后还会做许多好吃的,下一次太后再做拔丝苹果的时候,我就叫你一起吃,可好吃了……”

    “拔丝苹果是什么呀?”

    “是太后才会做的。其他人都不会……”

    ……

    不知不觉之间,两个小少年聚在一起。

    他讲的是北武当小皇帝的趣事轶闻。

    他讲的是来自民间的各种风土人情,千奇百怪,南朝繁华,南朝战乱。

    两个人,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却如此投缘的互补。

    直到夕阳彻底西下。

    小叶伽想起什么,匆匆的:“我该回去啦,晚上还要念经,做晚课。”

    宏儿有点失望,但是,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小伙伴,匆匆地往山顶的道观跑去。他就连跑路的样子也很气派,长身玉立,有一种在少年人看来,特别气质,特别美好的东西。

    彼时,他是他的第一个朋友。

    他也是他的第一个朋友。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一次的交集,便是以后一生,彼此纠缠不清的恩怨情仇。

    山风,变得微微凉了。慢慢地,有秋天的味道了。

    聊天的小伙伴不见了。宏儿觉得孤独,这才想起,放眼寻找太后。

    可是,哪里都没有太后的踪影。

    太后不是在后山散步么?

    以前,太后不开心的时候,就会去先帝爷爷的陵墓之前。

    现在,也在哪里么?

    他赶紧往上走。

    先帝爷爷的墓碑前,空空如也。

    巨大的坟墓广场旁边,是父皇的新墓碑,就那么和先帝爷爷一起,只从侧面看,是退后了三尺的,为的是表示对先帝爷爷的尊重,表明自己绝不敢和先帝爷爷并列。

    他对先帝爷爷没有任何的情感,但是,看到父皇的新坟,却忍不住悲从中来,跑过去,跪在他的面前。

    守陵的人急忙跪下:“陛下,您怎么来了?”

    但是,他根本不想和这些人说话,哭道:“下去,你们都下去。”

    再小的孩子也是皇帝,没人敢抗拒,纷纷退下。

    夜色越来越苍茫,宏儿一个人跪在父皇的坟前,心里凉冰冰的,太后呢?太后到底去了哪里?

    他悄然地回头,四处张望了一下。

    守陵人退下去了,四周空荡荡的。

    这诺大的广场,散发出一种死亡的气息,高高的拱门,巨大而巍峨的石碑,就连树木都是森严的,没有任何的色彩。

    他忽然觉得非常孤独——没有父皇,没有伙伴……现在,太后也不在了。

    “太后……太后,你在哪里?”

    他喊起来,完全是本能的,带着小孩子的恐惧。

    可是,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谁也不知道太后去哪里了。

    他着慌了,“太后呢?你们去找太后啊……快去啊……”

    守陵人不敢不从,四散分开。

    但是,他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也不敢离开坟墓太远。

    冯太后不可能失踪,只以为是小孩子的一时胡言乱语。而且,他们也没身份去寻找。

    大家生怕小皇帝发怒,都悄悄地躲着。

    但是,宏儿并不知道。

    可怜的孩子见众人散开,夜色幕黑,四周见不到一个人,陪伴自己的,只有无比的冰凉的夜晚,甚至连随从都没带。

    他和太后一样,每次上山的时候,从不让随从跟来,他们都在山下。

    心里一乱,就更是增添了恐惧。

    尤其是山风吹来,呜呜的,像无数的妖魔鬼怪在黑夜里叫嚣。

    他紧紧地抱住父皇的墓碑,忽然哭起来:“父皇……父皇……您去了哪里?你出来啊……求求您出来……太后也不见了,我要太后……我要太后……父皇,您快来陪陪宏儿……”

    但是,父皇已经不可能回答他了。

    只因为父皇出征前的几个月,那样地宠爱他——真真是肆无忌惮地娇宠着,无论他怎样地玩儿,调皮,父皇都从不会责备一言半句。他那么耐心,那么细致,把一生的温情,全部付给儿子了……因为如此地被爱,才格外的怀念。

    父皇不见了——自己再也得不到这样的宠爱了。

    就因为父皇不见了,所以,分外地依恋太后,她已经是自己唯一的依靠。

    自从父皇死后,自从遭到陆泰等大臣的威逼之后,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自己离不开太后,一天也不能离开她。

    可是,太后,也依旧毫无消息。

    他完全失去了依靠,只知道紧紧地靠着父皇冰冷的墓碑——小小的心灵,从未体验过如此无依无助的感觉。

    太后到底去了哪里?

    难道不要宏儿了么?

    他几乎惊跳起来,难道太后不想要自己了?

    但是,却失去了分寸,在风的呜呜声里,在墨色幽灵出没的坟墓里,他竟然不敢动,一动不动地,只依靠着冰冷的石壁,连骨子里的勇敢都忘记了——面对敌人的时候,可以勇敢;可是,面对这一片坟墓,双腿却软了。

    他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父皇……父皇,求求您啊,您回来……您叫太后回来……太后不见了……太后不要我了,你们都不要我了……父皇,求求您啊……我要太后,我要太后……您快叫太后回来……”

月夜5K

    一阵风吹来,仿佛有人在风里叹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是父皇的声音,淡淡的,充满了哀愁。

    “宏儿……宏儿……”

    孩子惊讶得忘记了哭泣,只在夜风里大声喊:“父皇,父皇,您在哪里?你在哪里?”

    四周,还是只有晚风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回荡。

    “父皇,父皇,您到底在哪里?”

    他转身就跑。

    好像得到了某种无声的召唤,身子很快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夜里。

    月亮刚刚升到天空。

    它羞涩地蒙上了一层面纱,慢悠悠地,从最矮的那颗树梢上划过。脸也是银白色的,充满一种迷离的朦胧之美。

    芳菲翻一下身。

    她的腿,还是习惯性地放在一个人的身上——是他很宽阔,很温暖的身上。这种温暖,她感觉到那么清醒。

    一时,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虚幻,好像在一场无边无际的梦里,只有梦里才会出现这样的春梦——一场春梦。

    如果是梦,为什么不能再真切一点呢?

    她的手,忽然伸出去,悄悄地,悄悄地抚摸在他的胸口。

    天啦,就连胸口也是真实的——是那么温暖而宽阔的,充满了一种呼吸和心跳得力量。竟然是真的,他是真的。

    但是,她还是不敢相信。

    头悄悄地抬起来,侧过去,几乎是很轻微地,贴在他的脸上——呀,月光下,她看到他的脸,如月光一样的头发。

    就连脸上的温度也是真的——摩挲在脸上,带着一股温热的气息。

    她还在困惑,身子忽然一紧,自己已经被一双手牢牢地抱住。

    他抱得那么紧,整个地,将她的人,彻底地搂在他的身上。她贴在他的身上,脸贴着他的脸,听得他的声音从嘴唇边响起,有点沙哑,又甜蜜:“小东西……小东西……”

    她心里一震,嘴唇一抖,紧紧地,便和他的唇契合在了一起。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许久之前的每一天早上,她醒来的第一件事,总是会这样贴在他的身上,有时折腾,有时撒娇,扯他的耳朵,翻他的眼皮,摩挲他的睫毛……那些久违的习惯,忽然都冒上来。

    她一边亲吻他,一边睁大眼睛看他,悄悄地伸出手,摩挲他的睫毛。

    他笑起来,痒痒的气息,忽然一翻身,轻轻将她压住了。

    那时月色多么妩媚。

    他几乎能看到她朦胧的眼里自己的倒影——那么清澈。

    “陛下……我这是在做梦么?”

    她的声音迷迷糊糊的,带着浓厚的鼻音。

    手也在他的背上不安分地划过,轻柔地。她的手,一直那么柔软,就如一条毛毛虫,软软地在身上的肌肤上擦过,带来一种令人奇异的愉悦。

    “陛下……陛下……真的是你么?”

    他的嘴唇更深地亲吻了她。月色下,看到她的眉毛很奇怪地纠结了一下,一如当年的小小少女。他心里百味杂陈,忽然在她唇上,轻轻地咬了一下。

    疼痛,带来很真实的感觉。

    她不罢休,也在他的唇上咬了一下。

    就如咬在一块甜蜜的糕点上,那种震撼的感觉,无法言喻。

    太过的甜蜜,带来太大的胶着,嘴唇不知何时,彻底粘连在一起……那是一种甜蜜的贪婪,彼此都呼吸着彼此身上的热气。

    一如他的有力的大手,一如他多年压抑之下的彻底的放纵。

    一切,变成了他在主导。

    就如精力彻底恢复之后的卷土重来。

    他的声音更加沙哑:“小东西……小东西……是我啊,是我啊……”

    她只知道狠狠地搂住他,一任他的亲吻,从嘴唇滑到耳边再往下……浑身,本来就很燥热,如今,再熊熊地添加了一把火焰。

    他压抑多年,她何尝不是压抑多年?

    久得连昔日的缠绵滋味都忘记了。

    但是,他显然不许她忘记,大手,很快将她彻底点燃,今日刚刚过去的一切,瞬间浮现眼前。她竟然面红耳赤,心跳如雷,幸好,月色下,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到她小少女一般静静地躺着。

    这更刺激了他,他的呼吸瞬间沉重起来,几乎不需要其他任何的激烈,浑身都已经燃烧起来了:“芳菲……小东西……”

    她在黑夜里,柔声地答应他:“陛下……陛下……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了,好不好?”

    “不离开了。再也不会离开了。”

    比世间最厉害的催情药更令人振奋。

    她的身子,再一次缠绵在他的身下。

    世界,忽然变得那么静止,又那么热烈,万马奔腾一般。不够,再这样的缠绵,都燃烧不了体内累积的那些激烈。

    她无比热切地,从生疏到熟悉,从被动到主动……那么亲密地配合他。

    月色,越来越明亮。

    他身上的汗水,也越来越多,湿漉漉地,和她的**的头发一般。

    许久许久,他的头俯下去,深深地埋在她的胸前,嘴唇贴着她的脖子,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又那么满足,只发出一声绵渺悠长的叹息:“小东西,你真好。”

    她咯咯地笑,就如一只温柔的小狐狸,浑身没了力气,但是那么舒适,很霸道地抚摸过他的头发,忽然觉得自己变得那么年轻,那么充满了活力,再也不是那个死气沉沉的冯太后了。

    “陛下,我好累耶。”

    他的声音变得戏虐:“好要不要再累一点?”

    她依旧咯咯地笑,侧脸,看到他躺在自己身边——自己躺在他的怀里。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呢?

    她伸出手,抱着他的脖子,声音软绵绵的:“陛下,我想天天都住在小木屋里。再也不要离开了。”

    他在黑夜里凝视她,大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柔声道:“只要你愿意,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她得寸进尺,如一个小孩子一般:“你也要住在这里。我们天天都呆在一起。”

    他哑然失笑:“那,我们不管宏儿了么?”

    宏儿!

    她心里一震。

    情不自禁地,坐起身子。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声音,有人敲门,轻轻的。

    罗迦也坐起来。

    是魏晨的声音:“主上,陛下一直在哭泣,他在找太后……”

    这里,可以自由出入的,只有魏晨一人。就连芳菲的侍卫,都被屏蔽在安全的范围之内。此时,芳菲听到这个消息,浑身的热度,忽然消失了一般,立即起身。

    天啦,都天黑了,自己竟然忘了回去,忘了宏儿。

    她急不可耐,马上穿好衣服。

    罗迦的动作比她更快,声音十分镇定,“芳菲,别担心,我们马上去找宏儿。”

    芳菲拉开门,几乎是飞身奔出去。

    月色下的山路那么熟悉。

    远远地,看见明亮的灯笼,无数的人影,嘈杂的人声。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陛下,您快醒醒……”

    芳菲的身子一软,但是,脚步却没停留,几乎是冲过去。

    但见弘文帝的墓碑前,人影晃动,太监们,侍卫们,乱成一团,焦虑不安。周鸿正抱着宏儿。

    孩子的声音已经哭得嘶哑了,软在他的身上,根本

    脚步也是软的。

    踩着一丛茂盛的青草,差点滑倒。

    一双有力的大手一把拉住她,沉声道:“芳菲,别着急……”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宏儿他……宏儿……”

    多少年,从未这样放任自己的孩子不管,而且,这一次,不比往日,心里隐约猜测到孩子的心事,宏儿也在害怕……偏偏这个时候,自己还放下他不管。

    尤其,他倒在弘文帝的墓前。

    弘文帝,宏儿……那些无形的枷锁……就如弘文帝的愤怒……他死了,他孤寂地躺在另一个世界。

    尸骨未寒,所以,才会让宏儿如此的悲哀?

    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

    火把,灯笼就在前面,人声鼎沸。

    她更是心乱如麻。

    脚步踉跄。

    每走一步,都觉得沉重,身子几乎没法支撑自己的重量。

    慌乱中,觉得自己的手被紧紧地拉住。

    是罗迦的大手,让她站得很稳。她心里忽然多了一丝热量,不由自主地靠着他。

    “芳菲,别怕,不会有事的。”

    她定了定心神,很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许多年了,也遭遇过许多危急,从来都是自己想办法,绞尽脑汁,心力交瘁。

    唯有这一次,虽然恐惧,却想不出什么主意,脑子里乱糟糟的,自动地罢工了。

    “芳菲,别怕,有我在。”

    她心里一震,忽然明白这是为什么了——那是女人天生的依赖心理。平素无人依靠的时候,它就被藏起来了;但是,这时,忽然死灰复燃。

    心里的恐惧去掉了大半,她的脚步,稍稍轻松下来。

    但是却更快了,几乎是飞奔而去。

    快到转角的大树下,罗迦才放开她的手,自己侧身隐匿在大树下面。

    芳菲顾不得跟他话别,大步跑下去,看得清楚了,一群人围着宏儿。她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宏儿。

    宏儿双眼哭得红肿,浑身冰凉,一看到她,沙哑着再次哭起来:“太后,太后……你去哪里了……太后,我好想你……我害怕……我好害怕……”

    她紧紧地搂住他,泪如雨下:“宏儿,我在,我一直在啊……宏儿别怕……”

    他更紧地抱住她的腰。

    终究是那么小的孩子,满脸的稚气,又憔悴,又疲倦,忽然见了母亲,所有的恐惧都烟消云散了,埋在她的怀里,眼皮也睁不开了。

    周鸿上来,蹲下身子:“太后,小人背陛下下山吧。”

    芳菲还没开口,宏儿嚷嚷起来:“不要,不要,你走,朕和太后一起。”

    芳菲搂住他,看那些松了一口气的太监,侍卫们,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和宏儿一起回去。”

    众人退下去了。

    只有母子二人站在夜风里。

    月色那么凄凉。

    芳菲摸着他的额头,感觉他的额头越来越烫。

    “宏儿,我们赶紧回去,你发热了。”

    孩子依旧紧紧地拉住她的手,依偎着她:“太后……我怕……”

    芳菲柔声道:“傻孩子,怕什么呀。这山上没有野兽;到处都是侍卫……”

    孩子声音低低的:“我怕,你不要我了……父皇已经不要我了……太后,我怕您也不要我了……”

    芳菲心如刀割,声音温柔得出奇:“宏儿,太后天天都在你身边呢!绝不会离开你的。”

    孩子怯怯地,声音充满了疑虑:“太后,您去哪里了?”

    芳菲怔住,一时竟然没法回答。

    身后,就是弘文帝的陵墓,她连撒谎都不能。

    孩子的眼睛逐渐敏锐起来,那么固执地拉着她:“太后,您去哪里了?我怎么都找不到……”

    他是皇帝,是这座北武当山的主人。

    足迹可以遍及任何地方。

    只有一个地方不能去,那是先帝爷爷生前的小木屋——有禁令,任何人不许踏入这里。

    月色凉薄,芳菲忽然觉得身上一阵寒冷,衣衫,根本不足以抵挡这样的月色。就如宏儿的眼睛,忽然变成了小大人一般。

    “太后……”

    她忽然滋生了一种错觉——这眼睛,太像弘文帝了,几乎一摸一样。

    就如弘文帝,悄悄地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生平,从未如此的脆弱。

    无论多么强大的政敌,她都不曾如此害怕——反而是对着自己儿子的眼睛,充满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和压抑。

    孩子不依不饶的:“太后,您到底去了哪里?”

    宫灯挂在树梢。

    四周那么明亮。

    孩子的眼睛更是锐利,从头到脚地看她——太后穿的衣服虽然并不鲜艳,但是,那么漂亮。底纹,甚至绣着精致的梅花。甚至太后的头发,也梳得很好看,绝不是昔日的老气横秋,而是充满了一种他昔日不曾见过的美丽……

    太后忽然变得这么漂亮。

    孩子仰起头,眼神孺慕,但是,充满了小小的怀疑。

    他懂得的事情,比同龄的孩子多得多。

    父皇尸骨未寒,太后本来是不该穿这样漂亮的衣服的——不是么?

    芳菲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但是,连逃避都无从逃避。多么清澈的一双眼睛。自己从未想过要让他蒙上尘埃……

    就连声音也艰难起来:“宏儿……我,我……”

    孩子仰起脸看她,看到她满眼的泪水,身子微微发抖,手和自己的手一样冰凉。他忽然不想问下去,只是觉得头一阵一阵的发烫。

    “太后……我好难受……”

    芳菲一惊:“宏儿,怎么啦?”

    “我好热……我想喝冷水……太后……”

    芳菲急忙去抱他,勉强地抱起来,走了几步,却再也走不动了,手一松,孩子几乎掉下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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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宫无妃介绍:
芳菲:“陛下,你早年养育我,待我好,但是,你自己知道那是什么原因。小时候,你养我的目的是为了让我替代你的亲生女儿去做祭品,被烧死!长大了,你娶我,是因为新奇,因为一时新鲜!” 他不回答,从未接受过这样的“审判”——仿佛一个青涩的少年,一切都是措手不及的。 他想为...六宫无妃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六宫无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六宫无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