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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花期迟迟     瑞雪兆丰年txt下载     瑞雪兆丰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姑嫂

    她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自命高贵,哪怕落魄了也还是一副鄙夷嘴脸的人,真正的聪明人,风光时懂得自省,落魄时,也同样懂得弯下身,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如果吴煜是个成年人,她绝对不会多管这闲事,直接撵出去了事,甚至当初连救都不会救他,但是,他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也许用重锤打击几次,能让他醒悟过来,真正变得坚强、务实,而不是活在不肯接受现实的虚妄里。

    瑞雪拎了篮子去了灶间,四下检查一遍,很是庆幸,做豆腐的木器都没被波及,只有窗下的柴堆烧了一半,熏黑了窗子,旁边的灶眼儿外有几根浇湿的木绊子,正袅袅冒着余烟。

    她长长松了口气,走回去唤吴煜,“家里既然没有损失,你又是初犯,就不打你手板了。出来烧火,帮我做饭。”

    吴煜垂着头,胸脯狠狠起伏了几下,最终还是跟了出来,瑞雪在小锅里加好米和水,然后先拿了一把豆秸放在灶下,上面又加了手指粗的树枝,敲了火石点着,示意吴煜过来坐到灶前的小板凳上,说道,“烧火很简单,先用容易烧的豆秸或者包谷叶子点火,再逐渐添加树枝之类,记得不要一次添进太多,否则里面的没有空隙,容易喷出火来。”

    吴煜眼里闪过一抹惊恐,他中午时就是在锅下添了太多的柴禾,又见里面的火,好像被压灭了,就低头去吹,结果一个火团喷出来,把他的头发都烧着了,如果不是他反应快,恐怕现在都成秃子了。

    “现在锅里是粳米粥,等会有热气冒出来,就是里面的水开了,你就要慢慢减去柴禾,转成小火熬煮,这样粳米粥才能熬得烂熟粘糯。”瑞雪也不管他听没听的进去,凡是想起的都细细讲给他听,吴煜低头撇嘴,却也支楞着耳朵仔细听着,镇北大将军出征在外,谁知道几年能回,他要想吃饱穿暖,保住性命,就只能在这个家里住下去,最主要的是,他伸手摸摸额前焦黄的头发,他不想再被烧一次…

    瑞雪切了咸萝卜条,又炒了个醋溜土豆丝,估摸着粥快熬好了,就把篮子里的饺子拿出来,放在大锅里用油煎,直到饺子底下烙出一层金黄色的外壳,这才盛出码放在盘子里,连同热气腾腾的米粥和小菜都端上去。

    三口人围着桌子坐好,赵丰年这些日子在家里,闲着无事,常去灶间偷偷看套缸里的酸菜,对于这发霉冒气泡的东西存了满肚子的猜疑,听得瑞雪说这饺子是用酸菜做得,眉头就皱了起来,但是碍于瑞雪热情的夹了放在他碗里,就勉强咬了一口,居然立刻喜欢上了这种微酸的味道,好似肚腹之中受了什么刺激一般,胃口大开。

    吴煜本是怀着报复的心态,想着把桌上唯一放了肉的吃食都吃光,结果却懊恼的不得不承认,这恶毒妇人的手艺虽然比不得宫里的御厨,但也…嗯…算是好吃。

    瑞雪惦记着找人包饺子的事儿,匆匆吃了两口,交代吴煜一会儿刷完碗,再去张家睡觉之后,就进厨房捞了五棵酸菜,又在门外雪堆里刨出一大块猪肉,连同白菜、萝卜甚至油盐等调料,装了满满一大竹篮子,这才挎着去了西院。

    张嫂子也刚拾掇完,一见她进来,连忙迎上前接了篮子,一起去了灶间忙碌,大壮原本在烧水,见到师娘上门,想起白日里自己故意没有提醒吴煜,导致差点烧了灶间的事,心中有愧,脸红的好似要滴出血来一般,也不敢看师娘的脸色,行了礼就一溜烟儿的跑了出去。

    瑞雪淡淡笑了笑,她从不打算插手孩子间的事情,都是性情未定的半大小子,别看今日闹得欢,明日兴许就好得穿一条裤子了,再说大壮心地纯良,就算不喜吴煜,也不至于做出太出格的事。

    张嫂子不知道儿子今日差点儿闯了祸,笑骂道,“这孩子是怎么了,刚才吃饭还差点儿打了饭碗,也不知道这魂儿都丢哪儿去了?”

    “小孩子贪玩罢了。”瑞雪应了一声,就开始切酸菜,张嫂子则梆梆剁起了肉馅儿。

    很快,三小盆饺馅就准备好了,按照平日的用量,估摸着差不多能包出六百只饺子,瑞雪继续和面,张嫂子就洗洗手出门去请翠兰和吴三嫂两个。

    冬日的农家活计最少,男子们多是聚在一起玩一种类似于象棋的东西,本地人叫野路,瑞雪也没空研究过玩法,只听张嫂子说过几次。当然外村也有赌钱的玩法儿,倒是和前世一样,是六面刻了点数的骰子,但是村里族老们和里正在这方面极明理,看得极严,所以云家村倒也没有人敢违背,也就没有那因为赌博闹得合家不宁的事体。

    今年村里家家都盘了炕,又热乎又宽敞,女子们也欢喜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做针线,东家长西家短的说些闲话,享受难得的清闲日子,偶尔谁绣了副大些的绣品卖到城里,换了几十文钱,就被众人半是羡慕半是嫉妒的刮刺几句。

    吴三嫂吃过饭,揣了一块一尺宽的花布当伴手礼,到翠兰家来串门,想着马上要到年了,自己家收成不好,柱子要结亲聘礼还没凑够,打算到小姑这里探探口风,能不能借几两银子救急,毕竟小姑家今年在张大户那儿多佃了几亩地,孩子又少,进项比自家强多了。

    翠兰见三嫂拐弯抹角说了来意,心里又为难又生气,自家三位兄长都在这村里住,大哥二哥都是能干孝顺的,忙时务农,闲事出去做短工,家里日子都过得去,只有这三哥好吃懒做,种地也不尽心,收成年年都是村里最差的,虽说三嫂能干又泼辣,但是架不住家里三个侄儿性子都随了他们的爹,一家子壮劳力,硬是穷得叮当响。

    平日里一斗糙米,两斗包谷面儿的,没少刮拉,现在要娶亲,居然又跑来借钱了,她虽说手里也存了三四两银,但是居家过日子,谁家也要留点儿家底儿啊,借了侄儿娶亲,两三年内是别指望还回来的,自家万一有事急用银子,怎么办?

    她想了又想,还是说道,“嫂子,我家狗剩子在学堂读书,一刀纸就要五百钱,花销实在不小,孩子他爹赚的那点儿短工钱都填进去了,家里实在没什么积蓄,这事儿,我实在是帮不上啊。”

    吴三嫂昨日在吴老大和吴老二那里都碰了壁,今日听得小姑这里也没希望,心里忍不住恼怒起来,说话就有些没了分寸,“你们夫妻也成亲**年了,难道连二两银的积蓄都没有?再说,咱们农家孩子读什么书啊,到时连个秀才都考不上,岂不是白扔进去那些钱,还不如买几只羊放着,到时候卖了,也够娶个媳妇…”

    谁家当娘的不当自己儿女是宝儿啊,翠兰当然也不例外,听得嫂子这般说,忍不住心头暗恼,这是咒自家儿子不能出人头地,连媳妇都娶不上?

    于是,她的脸也沉下来了,“嫂子这话说的,我们狗剩儿聪明着呢,将来别说秀才,兴许都能考个举人回来,光宗耀祖。再说了,就算气运不济,狗剩儿真考不上,也是识文断字的,进城去找个什么活计也比在村里有出息啊。”

    吴三嫂有些后悔刚才说话不中听,得罪了小姑,想要把话儿往回圆圆,又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正这时,听得张嫂子在门外喊道,“翠兰在家吗?”

    姑嫂两个对视一眼,都有些疑惑,村里谁不知道,张嫂子夫妻跟着赵娘子做买卖,日日忙得见不到人影儿,今日怎么有空儿上门来了?

    两人想不出原因,但还是立刻穿鞋下了炕,一起开门把张嫂子迎了进来。

    张嫂子一见吴三嫂也在,笑着拍手,“哎呀,三嫂也在,这可太好了,省着我顶风往西边去了。”

    吴三嫂眨了眨眼,问道,“张家妹子,找我何事啊?”

    张嫂子坐在炕边儿,也不罗嗦,直接说明了来意,“赵娘子在码头开的铺子,最近有样好吃食卖的很红火,我们两人忙不过来,就想着找你们姑嫂帮忙在家做好,到时候再拿到码头去卖。做法很简单,而且工钱也不低,不知道你们姑嫂愿不愿意出出力啊?”

    吴三嫂一听,真是大喜过望,正缺银子就有人上门来招工,这可太巧了。

    翠兰也笑得欢喜,她也不想与三哥一家交恶,如果嫂子有了赚钱的活计,也就不能死盯着自家不放了。

    两人满口应下,穿戴好了随张嫂子回家,瑞雪正在揉面团,见她们进来就笑眯眯的过去,与两人互相见礼。

    吴三嫂还罢了,以前没见过面儿,又自持比瑞雪大了十几岁,没什么拘谨之色,但是翠兰却极恭敬,他家狗剩子还要喊瑞雪一声“师娘”,而且她住的近,平日把瑞雪的行事都看在眼里,自然比村里人更清楚一些,也更是敬佩。

第四十七章 疏忽

    瑞雪也不在意这些,不过是她出钱,别人出力,雇主与雇工的关系,不熟悉更好,否则到时候有了什么矛盾,还抹不开情面。

    张嫂子和翠兰平日都是做惯家事的,做饭也都是一把好手,瑞雪教了一遍,她们又上手亲自包了几个,就都学会了,待问了问和面的细节,就把这活计儿接了下来。

    瑞雪洗了手,笑着说道,“两位嫂子都知道,这饺子包好,是要拿到铺子里去卖的,做买卖讲究的是信誉,嫂子们可不要只图包得快,还要又好又干净才行,到时候砸了我铺子的招牌,我可是不依的。不过,我也不是那小气的人,只要嫂子们尽心帮我,工钱就半文都不会缺,每晚送饺子时就结当日的工钱。”

    翠兰立刻应道,“赵娘子放心,我们省得。”吴三嫂也跟着点头,张嫂子找了两只竹篮子,把饺子馅儿和细面都装进去,送了他们出门。

    瑞雪和张嫂子都觉把每日最大的活计让了出去,以后就等着轻松赚银子了,可是她们却忘了把这姑嫂两人的家庭环境考虑在内,以至于惹出一场不大不小的闹剧。

    翠兰和吴三嫂接了活计很欢喜,想着这些馅料都包出来,就是五十文的工钱,岂不是顶上绣十副好帕子了。两人一合计,刚刚学会,必定动作慢,万一耽搁了明晚送饺子怎么办,所谓勤能补拙,不如早些动手。

    翠兰家里还有个小女儿,不过两岁,正是顽皮的时候,翠兰生怕女儿打翻了饺馅儿或是扔进去什么脏东西,于是就拐进家里说了一声,然后一起跟去了嫂子家。

    两人刚摆开面板儿、盖帘儿,还没包上几个,出去玩耍的吴家父子就回来了,四人个顶个的好鼻子,远远嗅到肉香,齐齐跑了进来,惊喜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居然有肉吃啊。”

    吴老三说着就往前凑,翠兰眼见自家三哥破棉袄上的线头儿都要掉下来了,生怕他弄脏了饺馅儿,伸手把他推远一些,嗔怪道,“三哥,你们别捣乱,这是我跟嫂子新接的活计,不是咱家的。”

    “不是咱家的?”吴老三父子四人大失所望,脸色都有些不好,小三儿挤到娘亲跟前坐着,笑嘻嘻的说,“那我坐娘旁边,多嗅嗅肉味。”

    自家孩子再不好,也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吴三嫂听小儿子说的可怜,心疼说道,“这些馅子包出饺子,娘能赚二十几文钱,过几日攒多了,娘就割肉回来给你炖着吃啊。”

    小三儿没等回答,站在最外边儿的老大大柱却挤了进来,眼睛冒着绿光盯着包好的一排饺子瞧了又瞧,说道,“这就是饺子啊,我听云家的山子显摆好几次了,说他在码头铺子吃过,这东西多香多好吃,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啊。”

    翠兰知道这个侄儿平日里有些手脚不干净,每次去自家走时都要顺点儿东西,如果他真打这饺子的主意,可就麻烦了,于是连忙说道,“这饺子金贵着呢,十六个就卖六十文,如果不是张嫂子介绍,我和你们娘亲也接不到这样的活计,人家信着我和你们娘亲了,你们可别拆自家人的台啊。”

    大柱听出姑姑话里的意思,撇撇嘴说道,“姑姑这话说的,可是嫌弃我们在这碍眼了,我们走还行吗?”说完转身出了门,吴三嫂也撵了吴老三和两个小儿子,“你们也都去西屋睡吧,我和翠兰包完恐怕都要后半夜了,到时候就在这屋歇了。”

    吴老三那对儿小眼珠儿在白胖的饺子上狠狠剜了几眼,心不甘情不愿的带着儿子也出去了。

    第二日晚上,张嫂子接了四盖帘儿的冻饺子,见饺子包得外形好看,又没有开裂淌油的,很是满意,让大壮数了个数,正好是五百八十个,就付了五十八文钱,吴三嫂和翠兰都欢喜的不得了,领了细面和饺馅儿又回去了。

    如此过了六七日,就只有吴三嫂自己来送饺子了,数目也比往日少了十多只,张嫂子就以为她们包的时候,手下没个准头儿,打馅打多了,也就没在意。

    可是后来几日送来的数目更少,居然少了快四十只,这就有些太出格了,张嫂子扫了一眼吴三嫂身后跟着的小三儿,心里有了些明悟,但是都一个村里住着,她也不想把人得罪深了,于是不轻不重的点了几句,“嫂子家的小三,这身子骨可真瘦啊,嫂子过日子不能太仔细了,这几日赚了工钱,也多买些好吃食给孩子补补吧。”

    吴三嫂脸色有些尴尬,磕磕巴巴应了几句就逃也似的回去了。等她再送来饺子时,数目又恢复了最初那般,可是她却说家里有活计要忙,不准备再包饺子了。张嫂子心里奇怪,但是也没说什么,结了工钱就送她走了。

    张嫂子找了瑞雪两人一商量,时日已经到了腊月初四了,码头上的客船明显没有前些日子多了,她们两人加紧些忙乎,倒也能应付过来,于是就没再找别人帮忙。

    晚上张家五口吃饭时,大壮想起中午在路边听得的闲话儿,就说道,“娘,我今日下课回来,听见村西吴家那老大正跟别人吹牛,说他家日日吃猪肉饺子,吃得他都厌烦了。我想着前几日娘让我帮忙数饺子,有几日少了许多,是不是他家偷吃了?”

    张大河听了,也说道,“前晚,我在老陈家也听吴老三说了这事,还以为他是胡说,如果他家孩子也这么说,倒有七分真了。这样的人家真是让人瞧不起,你们兄妹几个以后可不能这样做事,否则我打断你们的腿。”

    大壮兄妹三个听了,连忙站起身低头应下。

    张嫂子瞪了张大河一眼,“孩子正吃饭呢,吓唬他们干什么。”说完,招呼几个孩子坐下重新吃饭,又叹气说道,“下次我可要长个心眼了,本来以为吴三嫂勤快又干净,是个干活好手,居然忘了她那一家懒汉了。这事儿我明日还是和赵娘子说说吧,省得她从别人嘴里听去了,倒好似我故意隐瞒了。”

    “是这么个理儿。”张大河很赞成。

    翌日下午,送走了食客们,铺子里清闲下来,栓子和石头坐在桌前比赛拨算盘,栓子虽然早学了一月多,但是石头却仿似为拨算盘而生的一般,背熟口诀后,上手不过几日就赶上了栓子,栓子自觉大师兄的地位被威胁到了,也越加努力勤练,两人你追我赶,不必瑞雪监督,也是劲头十足。

    瑞雪和张嫂子站在案板前包饺子,虽说这几日饺子卖的少了许多,但是每日也能卖三四百只,总要耗费一个多时辰才能包好。

    石头又一次赢了栓子,很是得意,下巴高高抬着,喊道,“师傅,我拨完了。”栓子还剩下一页没有加完,听得自己又输了,有些泄气的垂了头。

    瑞雪扫了一眼石头身前的算盘,扭头继续包饺子,“错了,重算。”

    石头一愣,有些不信的问道,“师傅哪里错了?我一个一个加的,不可能错啊?”

    瑞雪淡淡扫了他一眼,却没有回答。

    石头只觉心里一凛,立刻低头重新去算,栓子见情况逆转,自己又有了赢得希望,立刻把剩下的那页账册加完,然后喊道,“师傅,我拨完了。”

    瑞雪点头,直到石头也拨完了,才说道,“栓子一会儿把‘戒骄戒躁’四个字教给石头,石头罚写一百遍。”

    “是,师傅。”栓子听得师弟受罚,虽然脸上没有喜色,但是声音却明显高了许多。

    “你也把‘永不言弃’写一百遍,明日一起交给我。”栓子立刻蔫了下来,师兄弟俩对视了一眼,闷闷的一起应了。

    张嫂子在一旁看着好笑,低声道,“妹子真应该去做先生,多皮实的小子到你跟前都规规矩矩的。”

    瑞雪也笑,正要说话,门帘却一掀,闯进来一个气呼呼的青衣小厮来,张嫂子还以为是客人上门,立刻迎上前道,“这位小哥儿可是要订些什么吃食?”

    那小厮一把推开她,把手里的小竹筐“嘭”得往地上一摔,怒道,“你们这是什么黑店,做得可真是‘好吃食’,如果不是我们主子有事耽搁了开船,岂不是就被你们骗过去了。”

    瑞雪听他左一句“黑店”,有一句“骗子”的,脸色就有些不好,再看地上散落的元宝饺子,心里微微一紧,好似隐隐猜到了一些什么,就上前微笑说道,“这位小哥儿,我们开门做生意,都是指望赚些银钱过日子,怎会做那坑害食客,砸自家招牌的事。我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不如小哥儿坐下喝杯茶暖暖身子,把事情仔细说说,可好?放心,只要是我们店里的疏忽,保证给小哥儿一个满意的交代。”

    石头机灵的立刻笑嘻嘻的开了南边第一间雅间的门,栓子也去倒水冲茶,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那小厮本来打算大吵一场,想要惹得码头众人看热闹,逼迫黑心老板退回银钱的,没想到,人家半点儿没有与他对峙的意思,反倒热情相待,直言弄清缘由,必定给个交代,他一时倒也不好再发什么脾气。

第四十八章 小麻烦

    于是跟着栓子进了雅间,瑞雪拉了脸色明显有些不对劲的张嫂子走到一边儿,低声问道,“嫂子,今日卖出的冻饺子,都是昨晚吴家送来的吧?”

    张嫂子点头,两手不安的搓了搓,说道,“妹子,都怪嫂子不好,昨晚吃饭时,大壮说起吴家人在村里与人闲话,说饺子如何好吃,我猜着吴三嫂可能是暗中有些克扣。原本想今日说与你听听,结果一忙起来,就忘在脑后了。”

    瑞雪拧眉沉思片刻,却摇头说道,“这几日交回的饺子数目都是五百七八十个,并没有太大出入。而刚才那小哥儿怒气冲冲,却好似上了大当,难道…”

    她蹲下身子,捡起一个冻饺子,用力掰开,里面指甲盖大小的碎白菜立刻露了出来,惹得张嫂子惊呼,“这不是咱们拌的饺馅儿,我切的白菜比这细很多。”

    瑞雪也黑了脸,区别何止是白菜切得粗,自家的饺馅儿,是三分菜七分肉,这只饺子里却半点儿肉腥儿都没见到,答案不言而喻,饺馅儿…被掉包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脸色红白交错的张嫂子,轻轻说道,“去把昨日冻的那些饺子装一百只来。”说完,又去钱匣里拿了块儿银子,端起茶水进了雅间。

    张嫂子心里愧疚的恨不得一头撞死,她怎么就只顾着可怜吴三嫂张罗家计不易,就忘了她那一家懒汉了,若不然也不会给铺子里惹了这样的麻烦,转念又想起一向与她相处不错的翠兰,几日未曾露面,是不是也与这事有关?就算没参与,起码也是个知情不报,她越想越觉火冒三丈,出门到房后的案板上收了一百只饺子,递给栓子,简单交代几句就小跑着回了云家村。

    那小厮等得有些不耐烦,见瑞雪端茶进来,立刻高声问道,“你们可是想要不认账?我告诉你,我们老爷气得摔了筷子,如果不是夫人拦着,早送帖子去衙门告上一状,你们现在说不定都在大牢里蹲着了。”

    石头被吓得脸色发白,瑞雪心里却半点儿也不担忧,毕竟现在是他找上门来,不是衙役,这事儿就不可能闹到那般糟糕的地步。

    她抬手给青衣小厮倒了一杯热茶,温声说道,“这位小哥儿息怒,刚才我查看了那饺子,确实是太过粗劣了。说起来这事,真是我们铺子的疏忽。这几日饺子受到大伙儿欢迎,我们铺子忙不过来,就托了村里两个手脚麻利的嫂子帮忙,原本我也是好心,想着帮衬乡亲赚些日用,没想到这馅料儿却被她们私下换了…”

    “哎,”瑞雪幽幽叹了口气,眼帘轻垂,长而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白皙的脸上满满都是落寞,好似正为乡亲的不义万分悲伤,越发显得柔弱可怜。

    任是多气愤的人,见此情景,也不忍再说出什么恶言,那小厮果真也动了同情心,居然开始劝慰起瑞雪来,“老板娘,你也不要伤心,这世上总有那黑心肠的人,以后多留心就是了。”

    瑞雪抬起眼眸,轻轻一笑,好似要极力藏起悲伤一般,从怀里拿出那块碎银子,放在小厮面前,“小哥儿,这银子大约有四钱重,足够归还先前你付的银钱了,另外…”她抬眼看向拎了竹筐进门的栓子,又说道,“那里还有一百只我亲手包的饺子,本来是为了孝敬给家中长辈的,现在送与小哥儿做个赔礼,还望小哥儿在贵主人面前多帮我美言几句。”

    那小厮奉命前来时,想着能拿回银子就不错了,没想到瑞雪不但返还了银钱,还多送了一百只好馅料的饺子,这让他着实有些出乎意料,想起刚才瑞雪所说的缘由,也确实可怜,于是推辞道,“返回银钱,我跟主子有交代就好,饺子就不必了,老板娘也是被人坑害,不是故意所为。”

    瑞雪却坚持把竹篮递到他手里,笑道,“不管是什么原因,到底是我们铺子里的疏忽,小哥儿能替我们美言几句就已经是帮了大忙了。”

    那青衣小厮见推辞不过,也就接了,行了一礼告辞离去。

    瑞雪送了他到门口,转身问石头,“今日买了冻饺子的客人,你可还能记清是何模样?”

    石头连忙点头,“如果见到人,我一定能认出来。”

    “那就好,你们两个随我去码头,嫂子留下…”瑞雪突然发现张嫂子没在屋里,就问道,“可看见你们张婶子了?”

    栓子说道,“婶子让我告诉师傅,她有事先回村去了。”

    瑞雪皱眉叹气,不必猜也知道,张嫂子这急性子,一定是回去找吴家算账了,可是,吴家每日上门领饺子馅儿时,也没有外人在场,他们如果一口咬定没有调换,自己这方也拿不出证据来,不如就先吃下这个闷亏,留待日后找补。

    “栓子留下看铺子吧,石头和我走。”

    瑞雪拿了碎银子,又让石头把铺子里所有火烧和昨日新炸的素丸子都装好,出门直奔停靠客船的栈桥边。

    石头挨条船上探问,终于寻得三家在铺子里买了冻饺子的客人,瑞雪亲自上前道歉,收回“黑心”饺子,赔付了银钱,又分了火烧和素丸子给那些客人做干粮。客人们听说事情原委,倒没有生气,毕竟他们没有损失银钱,又多得了干粮。人家一个女子能做到如此实属不易,如果是别的铺子,兴许他们发现了找上门,都不见得会承认。

    几条客船都停靠在栈桥边,本就隔得不远,一条船上有动静儿,其余船自然都听得清清楚楚,有那喜好热闹的就钻出船舱探问,不到一刻,大伙儿就都知道了事情缘由,有大声称赞瑞雪仁义的,有嘲讽说歪话的,一时间颇有些嘈杂。

    最边上一条客船上住的就是那青衣小厮的主子一家,那老爷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面白无须,两颊微微有些凹陷,额头却前凸,细眼淡眉,让人一见就觉有些刻薄之感。

    他对面坐了一位身穿银色锦缎华服的年轻公子,赤金发冠,腰挂羊脂白玉牌,丹凤眼轻轻上挑,配上嘴边常吟的一丝笑意,邪魅而俊美。他身后两步外垂首站这一个白胖讨喜的小厮,也许是站的久了,有些无趣,正眼珠儿骨碌碌的转着打量船中的摆设儿,如果瑞雪在此一定会认出,这公子和小厮,正是当日在她铺子里豪爽的点了所有菜色的楚歌欢和旺财主仆俩。

    坐在榻边喝茶的两人,谈笑间神色都很是愉悦,渐渐听得外面人声热闹,那老爷就皱眉唤道,“门外谁在伺候?”

    那青衣小厮本就等着回话,闻声立刻开门进去,应道,“老爷,是小的墨童。”

    那老爷点头,想起刚才交代他的事,问道,“事情可办妥了?这般黑心的店家,不知骗了多少人,打量着买的人走远了,不能回来讨公道,就敢如此猖狂,如果他们不肯赔付就立刻拿我帖子去府衙。”

    楚歌欢见好友脸色黑得似锅底,心里暗笑,这位肖兄还是多年如一日的嫉恶如仇啊,比起他那翰林院学士的官职,他被武都之人熟知,恐怕更多的是因为这刚直仗义的性子。当年自己初到黑石城,被地痞讹诈也是他站出来怒斥,才因此结识。这凌风城怎么说也是他的地盘,说不得要问询一二,怎么也不能让好友在此受人欺辱。

    “肖兄,可是有哪个店家不开眼,骗到你头上了?”

    那肖学士怒道,“今日中午下人听人说码头那家食肆的吃食美味,买回来送与我和你嫂子品尝,我见味道确实不错,就派墨童去多买些,备着路上当干粮,结果为了等你前来,耽搁了开船,你嫂子怀了身子不耐饿,就让丫鬟煮了几个,结果那里面的馅儿料与先前的完全不同,都是些碎烂白菜,这不明摆着是欺负外客吗,如果不是你嫂子拦着,我就拿贴子把那黑心掌柜送去府衙评理了。”

    “码头食肆?”楚歌欢心里一动,笑着劝慰道,“肖兄息怒,这码头就一家食肆,我也是去过的,吃食味道不错,那老板娘口碑也不错。想来,还是哪里出了差错。”

    墨童本来听了瑞雪的解释,就很是同情,后来又见她返还银钱,多送饺子的,更是心生敬佩,生怕自家主子真把她送去府衙见官,奈何主子与客人说话,他不敢插言,此时一听楚歌欢如此说,立刻借机行礼说道,“老爷,小的刚才去那食肆问罪,那老板娘很是明理,不但返还了银钱,还另送了一百只亲手包的饺子,小的刚才已经让厨娘煮了几只,红玉姐姐说与中午老爷吃的那碗一般无二。那老板娘还要小的代她像老爷赔罪,说此事皆是因为他们店里疏忽才出次差错。”

    楚歌欢眉梢挑的更高,想起当日那女子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让自己做了冤大头,今日这般处事倒确实与她那外柔内刚的性子相符。不过,她铺子里怎会出这样的纰漏?

    肖学士也没想到这般结果,想了想,也觉再追究就有些得理不饶人了,于是皱眉说道,“既然这老板娘知错,也就罢了。”说完,听得外面吵闹越甚,又问道,“外面因何事喧哗?”

第四十九章 仁至义尽

    墨童连忙说道,“老爷有所不知,咱们买回的冻饺子其实不是那食肆的老板娘亲手所包,老板娘心肠软,想要帮衬村中乡邻赚些银钱过个好年,就把这包冻饺子的活计托了出去,没想到,那乡邻忘恩负义,私下换了饺子馅儿,这才惹了今日之事。老板娘现在正带了小伙计,挨条客船寻找买了冻饺子的客人,亲自道歉返还银钱,还送了别的吃食给客人们做干粮。”

    “哦,如此说来,倒是有些冤枉这老板娘了。”肖学士听了之后很是动容,武国做生意的铺子多,买卖之间常有吵闹纠纷,这般勇于认错赔付的实在不多,何况还是一个女子,这样明理果决,恐怕连男子都有所不及。

    楚歌欢回身推开榻旁的木窗,正好可以将栈桥上的景象尽收眼底,果然那个穿了青色粗布衣裙的女子,正躬身向一个中年男子行礼,那男子高抬着下巴,说道,“老板娘只行个礼,就算道歉了,我如果不知真相,吃了那烂饺子,腹痛中毒,岂不是连命都搭上了。此时想来心中实在惊惧,不知老板娘要如何补偿啊?”周围船客儿听得他这般说,猜到他的龌龊心思,有的跟着哄笑起来,有的则不耻的皱了眉头。

    瑞雪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却依旧面带笑容说道,“这位客官,恕奴家愚鲁,如果客官被狗咬了,奴家还可送些棒疮药来,但是,客官心里惊惧哆嗦,显然良心已经腐烂,奴家就无法相帮了。客官收下干粮,还是快些上路,回家去寻大夫吧。”

    众人没想到,瑞雪口舌如此之力,纷纷叫好,高喊,“原来这位兄台烂透心儿了。”

    那男子大怒,上前扬起巴掌就欲打到瑞雪脸上,楚歌欢豁然站起身,脸色冷得好似结了冰一般,肖学士本来看不过那男子欺负女子,正要出言相帮,没想到却见好友如此,惊愕的看向他,问道,“贤弟,你识得这女子?”

    楚歌欢却没有答话,眼睛盯着栈桥不知在想什么。

    瑞雪退后一步,心里怒极,高声呵斥道,“这位客官,今日是我们铺子疏忽,导致卖了不好的吃食出来,我上门来道歉,返还银钱,又多送干粮,已经做到仁至义尽,这事就是闹到府衙去,我也占得住一个理字,倒是客官,这般不依不饶为难我一个女子,可不是大丈夫所为。这是灵风码头,不是客官的家乡,我劝客官还是见好就收吧,省得万一有事耽搁了回家过年,就后悔不及了。”

    那男子瞪眼,“你这是威胁我?”

    瑞雪冷然一笑,“这怎么是威胁呢,明明就是忠告,有句话说的好,强龙不压地头蛇,客官还是尽早上路吧,奴家告辞了。”说完,转身带了恨得咬牙切齿的石头就要下船。

    那男子被瑞雪如此当众削了颜面,又见旁人都是一副耻笑模样,心头越恼,上前还要去拉扯瑞雪。

    可惜,他的手刚伸出去,就被一声怒喝吓得僵在半空,“住手,大胆狂徒,居然敢对我们三当家无礼。”

    那男子抬头一看,差点吓得尿了裤子,只见栈桥不远处跑来足有几百号大汉,各个手里拿了棍棒甚至斧头、扁担,皆是气势汹汹的奔着他这船上而来。

    当先两个大汉踩着跳板,三两步就上了船,一左一右站到瑞雪身旁,高声责备道,“妹子,你怎么受委屈了也不喊人,堂堂沛水帮三当家,岂是随便哪个混账都能欺负的?”

    “就是,几百号兄弟在这呢,谁敢欺负你,直接扔了他下河喂鱼。”

    徐宽和马老六两人自从拉着所有力工组了沛水帮,几百人抱成了团,倒也气势惊人,各家铺子的小管事和府衙的差人们再也不敢向以前一样随意对待他们,甚至出于各种心思,常请两人吃喝,两人渐渐也脱去了原本憨直的模样,变得精明干练,颇有些当家人的气势。

    两人不知是出于笼络还是真心敬佩瑞雪,吩咐一众力工都唤瑞雪“三当家”,瑞雪辞了几次,都没让两人改变主意,又想着反正也不参与他们的帮众事务,不过就是顶个名号,还是日日要开铺子赚银子,也就任凭众人叫下去了。

    不过今日两人带着众多力工如此鼎力相助,倒让她心中对沛水帮生出了一丝归属感,于是笑道,“让两位哥哥担心了,不过是件小事情,妹子还应付得了。”说完,又看向那男子说道,“这位客官,刚才你要留下奴家,可是还有什么要事?”

    徐宽和马老六冷眼如刀般,嗖嗖射过那男子,吓得他又往后退了两步,双腿像面条一般绵软,勉强依靠在船舱上,哆嗦着嘴唇说道,“没有,是…是三当家太客套了,都是小事。”

    “那好,客官一路顺凤,奴家告退了。”瑞雪冷冷一笑,转身同徐宽和马老六一起下了船。

    那男子再也忍不住,噗通坐到了船板上,惹得众人又都笑了起来。

    楚歌欢看着那与众多力工们说笑几句,渐渐远去的青色身影,眼里的兴味愈浓,似乎每一次见到这个女子,她都会有些让他惊奇之处,这也让他越发盼望下一次见面的时候…

    关了窗子回身,却见好友目光灼灼看着自己,这才惊觉定是刚才情急失了分寸让好友瞧出了端倪,于是笑道,“肖兄,不必多心,不过是有过一面之缘。”

    “哦,当真只是这样?”肖学士却是有些不信,笑道,“说起来,贤弟这般年纪,也该找一贤惠女子成家了,这次我陪你嫂子回娘家,盈盈本欲同来,却被家母留下,如若她知道我在此与贤弟相逢,恐怕后悔不迭。”

    楚歌欢想起好友那个刁蛮,却极喜缠着自己的妹妹,立时就觉头痛难忍,岔开话头儿说道,“肖兄今晚进城去小弟的别院住一晚吧,明日再带些土产带回,替我孝敬伯母。”

    肖学士心里暗叹,楚贤弟是当真不喜欢盈盈,否则当年就上门提亲了,何必托了这么久,不过,他明明知道,但是为了妹妹的一片芳心还是要一探再探,可惜姻缘终于无法强求啊。

    两人又说了两句闲话,楚歌欢就告辞先行回城里去准备别院,路上旺财脸色古怪,多次张口欲言,但是看着自家公子望着马车外的野地出神,也就不敢再出声。

    楚歌欢闭目靠在宣软的锦缎垫子上,淡淡开口问道,“旺财,可是有事要说?”

    旺财长长出了口气,凑到跟前,说道,“公子,你终于问了,可憋死小的了。”

    “你小子,就是狗肚子存不了二两酱油,到底有何事,说吧。”

    旺财笑嘻嘻说道,“公子,刚才小的在码头上,看到一个熟人,你猜他是谁?”

    楚歌欢睁眼,抬手用扇柄敲了他的大头,嗤笑道,“谁知道你平日都与谁相熟?”

    旺财揉揉脑门,“公子,小的看见堂兄了,小的前些日子听我娘说,他一个远房舅舅给他找了师傅在学记账,没想到那师傅居然就是食肆的老板娘。”

    “你说谁?”楚歌欢愣了愣,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情,难道他与这女子还真有些注定的缘分不成?

    旺财见自家公子果然感兴趣,心下得意,“就是那码头食肆的老板娘啊。公子你刚才没看到我那堂兄,我们俩容貌是同辈里最像的,小时候我奶奶还常把我们两个认错。”

    楚歌欢唰得打开描金折扇,扭头看向窗外,路边的田野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偶有几丛灌木伸展着枯枝,惹得寒风呜咽纠缠…

    “以后没事常回家走走,你没有亲兄弟,遇事少不了堂兄弟帮衬,多相处自有好处。”

    “是,公子。”旺财低头应下,心下明白公子这是要他通过堂兄多探问那位老板娘的事情,想起前些日子公子也曾吩咐他去云家村打探,后来铺子里突然出了事情需要人手,他才没有成行,如今有这般吩咐,难道公子迟迟不成亲,是因为他喜欢这种有夫之妇?这可是犯大忌讳的事情…

    旺财狠狠打了个哆嗦,偷眼看看陷入沉思的公子,悄悄往外挪了挪身子…

    楚歌欢不知旺财把自己想成了喜好特殊的人,身下马车颠簸,他的心里一时想起以前种种,一时又闪过瑞雪淡然沉静的面孔,暗暗长叹,罢了,都说有了新欢就会很快忘记旧爱,也许这个奇特的女子真能代替那人在他心中的位置,虽然她也已成亲,但他可是风流成性,纨绔败家的楚家二少,楚老爷眼里最顽劣不堪、最让他无颜见人的逆子,他还有何事不敢做?

    瑞雪惦记张嫂子回村里不知如何行事,嘱咐栓子和石头早些关门,就简单拾掇一下,拎着篮子离开码头。

    腊月初的气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路边山林里,时有枯枝被积雪压断的咔嚓声传来,几只麻雀叽叽喳喳飞过,给寂静的田野添了一些生趣。

    可惜瑞雪,却没有心情欣赏这些,加快脚步,急急赶回了云家村。

第五十章 无赖一家

    吴煜正拿了扫帚满脸不情愿的扫着院里的积雪,见到瑞雪回来,嘴角抽搐了一下,转头继续干活儿,好似根本没有见到一般。

    他如今对这女子的感觉越来越复杂,说她恶毒吧,她除了那两戒尺,还真不曾再打过他,相反在衣食住行方面,对她还很照顾,虽然他没见过别人家里的小厮是何等待遇,但是怎么想也不会同他现在一般,不但与主人同桌而食,而且还能去学堂读书。

    但是她逼迫他签了卖身契,用戒尺打了他,甚至动辄严厉教训,家里的琐碎活计也都扔给他干,如果敷衍了事,就会挨饿,这些又都与善良两字不沾边儿。

    一时之间,他也想不明白,到底如何评判这个女子,索性沉默以对,等待哪日看到她的真心,或者伪善下的真面目…

    瑞雪也没理会他,进屋放下篮子,同赵丰年打了个招呼,就跑去了隔壁,张嫂子正坐在炕上掉眼泪,脸色气得通红,张大河一脸无奈的站在一旁劝慰着什么,三丫头怯怯的坐在炕里,抱着一只布老虎,小脸儿上满是迷茫,一见瑞雪进来,立刻扔下布老虎,颠颠儿跑过来,脆生生喊道,“师娘,丫丫怕。”

    瑞雪心疼的把她揽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安抚道,“丫丫不怕,你娘亲是与别人生气了,等师娘劝劝她就好了,丫丫听话,先和爹爹去东屋玩一会,可好?”

    小丫头回身看了看娘亲,乖巧点头。张大河抱了女儿,憨憨一笑,就转身出去了。

    瑞雪叹了口气,坐在炕边儿,笑道,“嫂子,你这脾气也太急了,都不等我一起就先赶回来了,万一你与人吵架评理,都没个人帮腔。”

    张嫂子见瑞雪同往日一般说笑,没有半句责怪,反倒怕自己吃亏,眼泪就落的更急了,拉着她的手,哭道,“是嫂子眼睛瞎,怎么就找了那一家子帮忙,害妹子贴了银钱,还坏了店里的名声。”

    “嫂子,有句话说的好,吃一堑,长一智,咱们经了今日这事,看清吴家的人品,以后再有这事儿,咱不用她就好了。而且店里顶多贴了些食材,也没吃什么大亏。倒是你,是不是去吴家吵架了,他们可说什么惹你生气了?”

    张嫂子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恨恨把回来后的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几日前隔壁翠兰担心家里小女儿哭闹,半夜顶着风雪晚归,不小心受了风寒,卧病在床,她担心误了交货,就打算再找一人替代她,可是吴三嫂听说了,却说,家里缺银钱用,正好她一个人把活计揽下也多赚些银钱。到底是自家嫂子,翠兰也没犹豫就应下了。

    今日她刚刚觉得身体好些,要去嫂子家看看,就被张嫂子找上门责问,她为何知情不报?翠兰委屈,听了张嫂子说起码头之事,脸色也有些不好,于是,带着张嫂子去了吴家。

    吴三嫂一见两人,脸色就变得通红,听得她们问起饺馅儿之事,只死死低着头,却不肯说话。

    其实她原本真是要好好做活的,准备多赚些工钱给大儿娶亲用,但是当娘亲的,看着自家儿子馋的直流口水,她怎么能不心软,就想着先藏下十只给儿子解解馋,到时候如果张嫂子问起,就说手下没准头儿,饺子馅儿塞多了就是了。

    于是,十只饺子进了三个儿子的肚子,各个吃得狼吞虎咽,吃完不但没有欢喜之色,反倒喊着没有尝出什么味道,吴老三回来后,更是因为没给他留几只而大发雷霆。

    她见张嫂子好似没有发现,第二次就大胆的藏了二十只,如此这般,最后一次藏了四十只,张嫂子终于察觉,敲打了她两句。

    回家后,她忍着心里别扭,又忙了几日,小儿子馋的哭闹不休,她坐在炕里叹气抹眼泪,吴老三和三个儿子却一不做二不休,把她包好,冻在院子里的一百多饺子全煮吃了,急的她跺脚,但也没有办法,最后只得听从他们父子的主意,把饺馅儿全都调换了,一家五口人,足足吃了三顿,各个满嘴流油。

    她心里也是存了一些侥幸,想着这饺子是卖给船客带走的,就是有人发现也是在路上了,必定不能再找回来,瑞雪和张嫂子自然也就不知道她在其中做了手脚。可惜,事与愿违,这丑事到底还是被发现了。

    她想起昨晚自家男人的嘱咐,只要她咬死不承认,张嫂子肯定也拿她没办法,于是紧紧闭了嘴,任凭两人责问也不肯开口说上半个字。

    张嫂子气急,高声怒骂起来,吴老三却带着三个儿子从东屋出来,骂骂咧咧,推推搡搡,这个说张嫂子如今抱上大树了,看不起乡邻了,那个说,自家冤枉,要全村人出来评理了,张嫂子气得浑身哆嗦,但是正如瑞雪顾虑的那般,当时把饺子馅儿拿给吴三嫂时,只有她们两人在场,现在吴老三父子一口咬定,她给的馅子就是烂白菜的,她也没有人可以打证言,一口气堵在胸口,生生被噎得差点背过气去。

    翠兰心里也气得不行,三哥一家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本来她还打算着,与嫂子一起把这活计做好了,等豆腐坊开起来了,顺理成章进去做个帮工,以后岂不是月月都有钱拿,没想到这一家子好吃懒做,目光短浅,硬是断了这条财路。

    但是这都是自己亲兄嫂、亲侄儿,她打不得,骂不得,最后,又羞愧又为难,再次病倒在床上起不来了。

    瑞雪听得张嫂子说完,心里愤怒又无奈,说起来她也有错,当初本来考虑到了也许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她却没有坚持,要知道,人性始终都是有弱点的,这时空百姓确实更淳朴善良些,但却因为生活困苦,也更容易被诱惑,只几只饺子,就能让一家子变成无赖,可悲又可叹。

    “算了,嫂子,这样的人家就是无赖,跟他们吵也没有好处,以后咱们多长个心眼儿就行了。翠兰人品还算不错,不能和她兄嫂等同,晚上你把咱们冻的饺子装上一些送去,就说我不怪她,让她好好养病。”

    张嫂子点头,她与翠兰比邻多年,倒也清楚翠兰的品性,这次着实是被她兄嫂一家连累了,刚才回来的时候,她脸都气得白了,“行,我一会儿就去。”

    “不过,这吴家实在太过无赖,咱们倒是要防备他们反咬一口,看着找个机会把事情传一传吧,让村里人心里都有个数。”

    事情商量定了,瑞雪就回去了,张嫂子洗了一把脸,收拾了三十个冻饺子,用小陶盆端了又去探望翠兰,明说这是瑞雪怕她多心,特意让送过来的吃食,嘱咐她好好养病。

    翠兰本就心里愧疚,听得瑞雪如此明理大度,忍不住感激的哭出声来,待张嫂子走后,自家娘亲和大嫂、二嫂来探病时,就把事情原原本本与她们说了,吴家老太太脑子不糊涂,又最是心疼女儿,气得直骂三儿子一家不争气。

    吴家二嫂因为当年分家时与老三一家吵架结了怨,这些年两家一直不合,如今听得他们这般丢人现眼,心里乐得不行。

    第二日与村里的小媳妇儿做针线时,就忍不住把这事儿说了,于是不到半日,整个村子都知道吴老三一家忘恩负义,偷嘴耍滑,就连小孩子见到吴家三个儿子都要笑嘻嘻吐上两口口水。

    吴老三父子最开始不知怎么回事,后来终于明白过来,气得暴跳如雷,跑到二哥家闹了一场,被吴老二撵了出去,他们不但不反省,反倒把仇恨都算在了瑞雪和张嫂子的头上,上蹿下跳,惹出了许多事端,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腊八这日早晨,飘了两日的小雪,终于停了,天色比往日要亮许多,瑞雪特意早早起来,把昨日准备好的杂粮倒进锅里,细细熬起了腊八粥。

    她前世父亲早逝,母亲病重,弟妹幼小,在外人眼里简直是悲惨之极,但她却极要强,但凡能够做到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尽善尽美。尽管家里条件不好,却从来没让弟妹觉得比别人过得悲苦。所有传统节日,她都费尽心思,准备吃食和一应用品,往往比别人家都热闹、有趣。弟妹的同学心中羡慕,一到节日就往她家跑,也让弟妹一直很是骄傲得意。

    这腊八节的粥品也是她极拿手的,甜的、咸的都会做,前日上午她特意带着石头进城,买了莲子、大枣、红豆、绿豆、核桃、花生,加上家里的粳米和包谷面儿,正好凑足八样,此时,慢悠悠在灶底添柴,熬得又粘又糯,香气飘出极远。

    张大河一边做这豆腐,一边嗅着这香气,忍不住直咽口水,村中各家生活清苦,虽然也有熬腊八粥的,但是多是些包谷面儿、绿豆、糙米等物,往往还凑不足八种,哪能像赵家这般,连莲子和核桃这样的金贵东西都买回来往里放啊。

第五十一章 风波

    瑞雪见火候差不多了,就开始端出大陶碗来挨个盛了大半下儿,正巧大壮和吴煜一前一后进来,就唤了他们帮忙跑腿儿。

    灵风城这里多年传下的老规矩,腊八这日要送粥品给长辈和相熟的人家,也有互相多走动,和睦邻里的意思。

    瑞雪和赵丰年情况特殊,没有亲戚长辈在此,但是不管怎么说,族老们也算救了他们夫妻,又做了大媒,说不得要敬着一些,于是四家族老、里正家、云二婶家都要送一碗,高家、张家一直帮衬他们夫妻,当然更是要送。

    大壮和吴煜各拎着一个大篮子刚出门,就不断有小孩子端了碗上门,原来是赵丰年的学生来送敬师礼,本来按照风俗,每到节日学生家里都是要给先生送节礼的,但是农家日子贫寒,往往就用些吃食代替了,今日腊八节,于是就送了腊八粥来。

    瑞雪倒是忽略了自家夫主在乡邻心中受尊敬的程度,好在她做何事都大大方方,腊八粥熬得也多,每家都回了一碗,小孩子们看那粥里混着各种干果,颜色艳丽,香气扑鼻,都欢喜极了,行了礼就跑回家去,有那馋嘴的,半路上偷偷喝了半碗,回家少不了要挨上爹娘两巴掌。

    很快吴煜和大壮也转了回来,带了各家的回礼,瑞雪把那些粥统统倒进大陶盆里,想着这些粥足够他们一家三口吃上七八日,好在冬日天气冷,不用担心霉坏了。

    赵丰年和吴煜对于这腊八粥都很是捧场,每人都喝了两碗,瑞雪一早晨忙得累了,只喝了一碗就放下了筷子。

    赵丰年心疼她眼下泛青,于是说道,“码头铺子早歇几日吧。”

    瑞雪笑嘻嘻点头,“这几日还算热闹,估计过上七八日就彻底清闲了,到时候就把铺子关了,怎么也能歇到上元节再开门。”

    赵丰年点头,带了吴煜,抱着笔墨书本去学堂,瑞雪麻利的收好碗筷,高家夫妻就赶车到了,他们俩人这一月里,把生意扩展到了周围四十里的六七个村子,每日都能卖上二百块豆腐,往往是一进村子就被抢光了。瑞雪给的工钱,是每卖出三块豆腐就分他们一文钱,所以,两人一日就能赚进几十文钱,自是干劲十足。

    高福全搬了豆腐板子上车,瑞雪就拉了翠娘到一旁,说道,“今日腊八,眼见要到年了,嫂子卖豆腐时,跟乡亲们说一声,咱们的豆腐卖到小年就歇了,年后初八再开卖,如果他们想要留些过年吃,就先买好备出来。”

    翠娘笑着点头,“妹子和我想到一处去了,卖到小年正好,也给我留几日功夫做针线活儿,家里孩子的棉袄还没缝完呢。”两人说笑几句也就散了。

    码头那里这几日船只渐少,有的力工已经早早歇工,把忙碌半年的辛苦银子拿出来,置办了新衣,或者走亲戚,或者相媳妇,各有打算。

    瑞雪和张嫂子忙了一上午,把午饭的豆腐汤换成了新熬好的腊八粥,前些日子众人相护,瑞雪心里感激,于是坚持不收饭钱,众人齐声道谢,嘻嘻哈哈赞着味道好。

    瑞雪站在柜台里盘账,脸上慢慢就漾出了笑,铺子开业将近俩月,虽说北屋多是卖些便宜吃食,但是二百多号力工,每日大部分都在此吃午饭,剩下的就算自带干粮也要花上一文钱,进来喝碗热茶暖身子。再者,豆腐白菜、发糕的成本又不高,所以,聚少成多,这段日子算下来,也赚了十五两银子。

    南屋的炒菜价格高,后来推出的饺子更是卖的火爆,加上楚歌欢那冤大头贡献的十两,算下来也有五十五两。两处加一起居然有七十两的纯利,这数字让瑞雪着实有些吃惊,继而又觉欢喜不尽。

    如此看来,再有两三个月就能把铺子的本钱赚回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如果去掉楚歌欢那十两和饺子的利润,正常收入的银钱也不过就三十几两,每月平均不到二十两银的利润。但这也足抵得上普通农家两年的收入了,况且饺子以后虽然不会像前些日子那般火爆,却也是个固定吃食,日日都会卖上一些,以后等她有闲暇再多想几样新鲜吃食,难保不会卖的更好。

    这般想着,瑞雪心情越加欢喜起来,把账本放好,抬头看看忙碌的张嫂子和栓子、石头,暗自想着过年时给他们每人都包一个大红包,毕竟没有他们的鼎力相助,她这铺子也不会开得这般顺风顺水。

    瑞雪在这里为了发财欣喜,却不知家里捡回的小厮又给她惹了一场小风波。

    吴煜自从上次挨了戒尺,虽说没有再对张家三兄妹动手,但还是不屑与他们说话,哪怕是上了学堂,也不愿意同大壮说话、同行。

    他五岁启蒙,如今十二岁,读书七年,能学的都学过了,出逃之前,甚至已经开始写策论了。而学堂里却还在教授最基础的《论语》,这实在让他瞧不起众多“同窗”。而一众孩子们虽然好奇他长的漂亮,却也同样感受到了他身上的疏离,都识趣的不肯上前与他攀谈,不肯找他一起玩耍。

    当然,学堂的十三个孩子里也有例外的,总是不时把目光聚与吴煜身上,好似十分关心一般,可惜却不是什么好心,那是**裸的嫉妒和怨恨。这孩子就是前院赵家的青山,也是蒙童里年纪最大的,今年已经十三足岁。这时空的孩子都很是早熟,通常十三四岁定亲,十八岁就可以成亲了。

    他从小就相中了隔壁温柔娇美的荷花,前几日甚至磨着娘亲去探荷花娘的口风,想着先把亲事定下来,等过几年,他中了秀才或者进城找份好差事就成亲。

    赵家虽然在村里名声不是太好,可日子过得殷实富裕,荷花娘也有些意动,但事情坏就坏在瑞雪突然捡回的吴煜身上,荷花不知何时碰巧见过吴煜一面,同样早熟的少女心就冒出了倾慕的嫩芽,听得娘亲说起要把她许给青山,死活不肯答应,甚至把自己关在屋里哀哭绝食,荷花娘生了三个儿子,只得一个女儿,当然疼爱之极,不想勉强女儿,于是就回绝了赵二嫂。

    青山听得荷花不愿嫁他,只觉男子汉的自尊受到打击,找了个荷花出门的时候,就把她堵在了路边,不顾荷花羞窘,非要她说出为何不肯嫁给自己。他家有钱,他又在学堂读书识字,在村里同辈孩子里,相貌也是数一数二的,还有谁能比他强的。

    结果,荷花被纠缠得发了脾气,顺口说了一句话,“后院的煜哥哥比你俊上百倍!”

    赵青山看着荷花娇羞的脸庞,心里就像着了火一般,烫得生疼,他原本就不喜吴煜鼻孔朝天的骄傲样子,如今更是抢了他的媳妇,让他恨得咬牙切齿,日夜难眠。

    于是,从那以后他就日日找寻机会,想要报仇,可是,吴煜下课后就回赵家院子,从不与大家一起玩耍,平日出门也是直接去隔壁张家睡觉,他也因此一直没逮到机会。

    这一日,赵丰年课上见吴煜发呆出神,责问其为何不好好听课,却被呛了几句,理直气壮说《论语》在他五岁时就读完了。

    赵丰年本也清楚他读过书,经史典籍也许比自己背得都熟,所以待他并不严苛,他与瑞雪是一般想法,都打算暗中好好观察这孩子的品性,可惜吴煜当着众多蒙童折了他师者的颜面,如若不惩罚,以后恐怕难以服众,于是,下课时就留了他打扫课堂。

    赵青山听了简直欣喜若狂,暗道这是难得的机会,他避在墙外树后,等着同窗们都走远了,就拿了一把磨得极锋利的铁片窜进了学堂。

    吴煜一边扫着地上的碎纸,一边侧耳听着窗外呜咽吹过的寒风,心里满满都是愤恨委屈,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如果是一年前有人与他说起会有今日这般遭遇,他怎么也不会相信,可惜,世事难料,他还是流落到了这里,也不知道大将军何时能够得胜归来,他何时才能重新回到武都…

    正想得入神,他猛然觉出身后好似有些异声,于是扭身回头,却正巧看到赵青山手执身什么东西向他扎来,他下意识的就往旁边一闪,可惜却还是有些晚了,那锋利的铁片割破了青色棉袄,露出里面白花花的新棉,也惊得他瞪大了细长的眼睛。

    赵青山脸上狰狞而扭曲,手中的铁片在并不算明亮的屋子里闪着幽幽寒光,让吴煜一阵后怕,如果刚才没有提前发现躲开,现在是不是被划破的就不是棉袄,而是他的脸了。

    虽说他因为这张脸遭难,甚至也曾想要亲手毁掉,可惜,那却不代表他可以容忍别人随便伤害。

    吴煜的脸色沉了下来,握紧了手里的扫帚,冷声问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赵青山不知是因为气恨还是恐惧,胸脯剧烈起伏着,恨声说道,“你抢了我的荷花,我要杀死你!”

第五十二章 风波(二)

    “荷花?是谁?”吴煜眼里冷光闪烁,渐渐从刚才的惊怒中冷静下来。皇家的孩子,再无能愚笨的,从小也要学些骑射强身,他在兄长派去的刺客面前,只有逃命的份儿,可不见得他连个农家小子也打不过。

    “我只要毁了你的脸,把你变成丑八怪,她就会嫁给我了。”赵青山眼前闪过荷花娇羞的样子,胸膛里那颗被狠狠伤害过的心剧烈疼了起来,胆气顿时又暴涨一截,握紧铁片又冲上前去。

    吴煜闪身躲过,顺手一扫帚抽在他的头脸之上,赵青山躲闪不及,脖子上瞬间被竹枝划破几道,渗出丝丝血迹,疼得他嗷得一声高叫,眼睛红得更甚,疯了一般挥舞着铁片又冲了上来。

    可惜他只是个农家孩子,没有正经学过武,平日不过仗着力气比别的孩子大,偶尔欺负他们一下而已,如今对上学过几招的吴煜,怎么会是对手,不过十几个回合,头脸上就被划得像血葫芦一般,后脑勺更是狠狠挨了一下,摸上去又麻又痛。

    他累得喉咙里像拉风箱一般,呼噜噜作响,一手抚着书案,一手握着铁片,死死瞪着走过来的吴煜,心里终于生出了一丝恐惧,原来这个长得比女孩子还美的小子,比自己要强大得多。

    吴煜冷冷一笑,抬脚把他踹到在地,黑色的棉鞋踩着他的胸口,低头嘲弄的说道,“你知道你犯得是死罪吗,甚至你爹娘你弟弟都要跟着你一起死,不是砍头,是被绑在柱子上千刀万剐!知道什么是千刀万剐吗?”

    吴煜捡起掉落在一旁的铁片,随手挥了挥,“就是用比这锋利百倍的匕首,把你身上的肉一片片的割下来,最后,你身上只剩下骨头,一丝肉都没有,你却还在喘气…”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淡,却听得赵青山脸色煞白,哆嗦着反驳道,“你…你,吓唬人,我娘…说你是贱奴,打死了…也人管。”

    “那你说现在我杀了你,是不是也没人管?”

    赵青山看着吴煜举着铁片在他的脖子上轻轻划来划去,他是彻底怕了,脸色白得如同透明一般,眼珠子死死瞪着,生怕吴煜下一刻就真的割破自己的咽喉,了结了他的性命。

    吴煜冷哼两声,猛然一刀插下,赵青山惊恐的大叫一声,死死闭上眼睛,却半晌没有感到剧痛降临,睁眼一看,那铁片正插在他耳旁地上,绝处逢生的喜悦,让他心神瞬间松了下来,下身也跟着开了闸,屎尿齐流,他终于呜呜哭了起来,“饶命啊,我不想死,我不娶荷花了,我不敢了…”

    吴煜看着他这般脓包样子,嫌恶的拍拍手,转身开门,却见大壮和黑子两人脸色尴尬的站在门外。

    “你们也是来报仇的?”

    “不是,你是师娘救回来的,我们不会打你。”黑子连忙表明立场,吴煜却冷哼不领情,他们两人也许不会帮赵青山对付自己,但是刚才却也没进去阻拦,如果不是自己还有些自保功夫,恐怕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他了。

    大壮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眸里闪过复杂的光芒,扔下一句,“该给先生热饭了。”然后拉着黑子就先走了。

    吴煜回身看看不知是吓昏过去,还是装死的赵青山,扭头也走了…

    过了午时,未时末刻左右,码头上的人就渐渐少了,瑞雪今日心情好,又惦记回家盘盘卖豆腐的账本,于是早早关了铺子,给栓子和石头准备好晚上的饭食,又留了些功课,就与张嫂子说笑着一起回了村。

    两人刚刚走进村口,就见雨娃急匆匆跑过来,一见两人顿时大喜,高声喊道,“三当家,三当家,你终于回来了。”

    瑞雪笑着摆手,“这是在村里,叫我赵娘子或者嫂子吧。”

    雨娃拼命摇头,狠狠喘了两口气,觉得胸腔里不难受,才说道,“嫂子,你快回家看看吧,赵二嫂带着孩子在你家闹呢。”

    “她抽的什么疯,凭啥来闹啊?”张嫂子一听就急了,瑞雪却早已抬腿往家里走去。

    话说青山当时确实被吴煜吓得昏了过去,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躺了小半个时辰才醒过来,爬起来哆哆嗦嗦回了家,一心想找娘亲给他撑腰报仇,可是家里却半个人影儿都没有,爹爹出门做活儿还没回来,娘亲定是以为他在别人家吃了,就带着弟弟去谁家闲话了。

    于是他又找去了隔壁陈家,果然赵二嫂正坐在一堆小媳妇中间,唾沫横飞,正不知说着谁人的闲话说得兴起,一眼瞄到大儿子跟个血葫芦一样站在门口,简直是惊得魂飞魄散,噗通一下跳下地,揽了大儿子就问,“儿啊,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跟娘说。”

    赵青山再怎么早熟,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经过刚才的惊吓,突然听得娘亲这般询问,再也忍耐不住,哇哇大哭,“娘,他要杀我,他要把我千刀万剐,他要割我的肉…”

    赵二嫂火冒三丈,心里疼的油烹火煎一般,“是谁?你跟娘说,娘跟他拼命去!”

    “是后院先生家…捡回的那个小乞丐!”

    赵二嫂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好哇,一个小乞丐都能欺到她儿子头上了,真当她是好脾气不成,她顺手在炕上的针线筐里摸了把大剪刀就扯着儿子出了门。

    坐在炕上的七八个小媳妇儿大闺女,终于从一连串儿的惊诧中醒了过来,纷纷跳下炕去阻拦,可惜,赵二嫂一心为儿子报仇,哪里听得下她们的劝阻,转眼就消失在大门外。

    众人都觉这事情要闹大了,纷纷穿了鞋子大袄,跑回家里找各家的长辈去劝架,女子本就好说闲话,结果家还没到,反倒先说与别人听了,传来传去,消息就走了模样。

    冬日里没有活计,人人都在家里闲得有些发慌,当听得赵二嫂拎着菜刀要去砍杀赵娘子,都惊得直了眼睛,然后一窝蜂的往赵家跑去,当然,人心善恶不同,有生怕瑞雪夫妻吃亏,心急赶去帮忙的,有纯粹看热闹的,自然也有想要煽风点火,为自己出出恶气的。

    所以当瑞雪赶到自家门前时,本就不大的小院子已经塞了足有一百多人,恨不得全村人都聚了过来。

    众人一见她回来,有些尴尬的纷纷出声打招呼,“赵娘子,回来了。”

    瑞雪点点头,也没有多加理会,顺着众人让出的小路走了进去。

    赵家曾经花了无数心血,打理得整齐干净的小院子,如今是一片狼藉,昨日洗干净的白色细棉纱布,被人从竹竿上被扯了下来,扔在泥泞的的地上,上面踩满了黑色的脚印子,院子一侧放着的两个小陶缸,已经被砸破了口,屋檐下挂着的干辣椒和冻白菜等物也被扯得四分五裂,扬得到处都是。

    赵青山顶着满头满脸的血迹,半是得意半是畏惧的站在人群前面,看着疯魔般的赵二嫂,在一群妇人的拦阻下,拿着剪刀嚎叫着要去划窗上的棉纸。

    而赵丰年脸色铁青的站在门旁,垂在身侧的拳头轻微哆嗦着,好似拼命忍着怒火,才没有上前拍死赵二嫂,黑子和大壮还有张大河站在他身后,脸色愤恨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瑞雪站在那里不言不语,沉默良久,扭头冲着看过来的赵丰年点点头。

    赵丰年心里长长松了口气,刚才他吃过饭,正要小睡的时候,这妇人突然带着孩子闯进院子,见东西就扔,见缸就砸,他高声怒责,却半点儿没有用处,有心上前拉开她,甚至一掌劈昏她,又觉身为男子,拉扯妇人实在有失体统,正为难间,院子里就涌进无数乡亲,更是不能轻易动手了。但是见到瑞雪精心打理的小院,被人这般破坏,他心里又气又恨,极度懊恼那些妇人装腔作势,四五个人居然也拦不住一个。

    现在瑞雪回来就好了,他不能动手,瑞雪同样是女子,却不会有这样的顾忌。

    果然,那窗前拉扯着赵二嫂的几个妇人,惊觉身后突然安静下来,回身一见瑞雪的冷厉模样,立刻收了手,讪讪退到一旁。

    瑞雪蓦然一笑,薄唇轻起,声音却好似冰珠子一般,“有劳几位嫂子帮妹子护着窗纸了。”

    几位妇人脸色更加尴尬,都道,“不敢,不敢。”其实她们刚才确实没有尽心拦阻,不过是在乡邻和长辈面前做个样子,也卖赵先生一个人情,此时听得瑞雪清清淡淡的感谢,心里怎么都觉有些被揭穿了心思般羞窘。

    赵二嫂划了几格窗纸,听得身后动静,刚刚回过身来,就听“噼啪”两声,脸上瞬时火辣辣的疼了起来,她还没有看清是谁打她,就又接连挨了七八下,眼前冒起一颗颗金色星辰,身子软绵绵靠着窗子滑下。

    赵青山嗷得叫了一声,“你敢打我娘!”

    瑞雪轻轻甩了甩麻木的右手,冷冷看向他,那眼里的冷厉和怒气,吓得赵青山一哆嗦,一时怎么也不敢上前半步。

    院子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瑞雪冷酷的模样,果决的手段,惊得不知作何反应。

第五十三章 风波(三)

    瑞雪却好似没有看见他们的惊讶一般,走到赵丰年面前,低声劝慰道,“别为个泼妇气坏了身子,你如果生病,我还要费心照料。”

    赵丰年毫无来由的突然就想笑,他的嘴角慢慢翘起,带动整个脸色都好了起来,轻轻应了一声,“好,恶人自有恶人磨。”

    这是说我是恶人?瑞雪挑眉瞪了他一眼,却也知现在不是打情骂俏的时候,吩咐一脸解气模样的黑子和大壮,“把屋里的椅子和方桌都搬出来待客。”

    “是,师娘。”两个小子应了一声,飞跑进屋,很快,红漆方木桌、六把椅子就被安置在了院子里,大壮甚至还把东屋里的一卷新草席扛了出来,与黑子两人扯开,挡在桌后西北侧,遮住了大部分冷风。

    瑞雪满意的递给了两个小子一个赞许的眼神,然后走到面色古怪的几位族老和里正面前,笑道,“各位长辈,今日这事闹得有些大,你们也看到我们家里被砸得不成样子,赵家的孩子也好似受了伤,说不得这事要好好说道说道了,还请长辈们坐下喝杯茶,给我们两家评评理。”

    几位族老和里正互相对视一眼,一方是村里的富户,一方是蒙学的先生,真闹出什么解不开的仇怨,对村里也没有好处,瑞雪又如此礼待,大有敬他们年长,请他们做主的意思,他们心里舒坦,就都挺了胸脯,点头落座。

    赵丰年踱步过来,坐下陪同,瑞雪接过张嫂子送来的茶壶,挨个给族老们添了茶,然后才唤那几个站在窗下的妇人,“烦劳几位嫂子把赵二嫂请过来吧。”

    几个妇人连忙应着,拉着刚刚有些醒过神来的赵二嫂走到院中,放了她在桌前三尺处,就忙不迭的挤进了村民之中。

    云三爷喝了一口热茶,砸吧砸吧嘴里的茶香,微微点头,然后看向赵二嫂问道,“赵老二家的,你到底有什么事,这般不顾礼法的跑到先生家里胡闹,你可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难道以后不想青山跟着赵先生读书了?”

    瑞雪猛然见到家里被毁,怒火攻心,手下可是使了全部力气,她这具身体的力气原本就比普通女子大,几巴掌扇下去,可顶得上别人几十下了,所以,赵二嫂此时脸上已经肿得老高,听得云三爷问话,再看站在桌边的瑞雪,就彻底清醒过来了,知道上前厮打,她占不了便宜,就索性放了泼。

    双手拍着大腿,嗷嗷大哭,“哎呀,这世道没有天理了,我儿子要被杀了,还不准我这当娘的出头啊。没有天理了,我苦命的儿啊,你要是被打死了,娘可怎么办啊?”

    众人听得她一口一个杀人,再看青山的狼狈摸样,都有些吃惊,心里疑惑,难道是赵先生把学生打得这般模样,虽说,师者等同父母,惩罚学生是应该的,但是把孩子打成这样,也确实有些严重了,但是他们又看看坐在桌后,一脸淡然神色,慢慢喝茶的赵丰年,又都觉得这般风光霁月的男子,怎么看也不会与那狠毒之事沾上边儿,于是,心里都有些摇摆不定。

    这时,旁边有人不大不小的说了一声,“不是有句话叫衣冠禽兽吗,平日里啥模样都是给人看的,背地里啥样谁知道,那些孩子在学堂里还不知道怎么被虐打呢。”

    他身旁的人就是个家里有孩子在学堂读书的,想起家里孩子自从读书后变得懂事有礼,平日说起先生也都是眼含敬佩,绝对不像常被虐打的模样,于是出言反驳道,“我还不知道吴三哥是这般有学问的,不过,吴三哥家里又没有送孩子去读书,就不必多费这心了。”

    吴老三被噎得瞪了眼睛,怒道,“好心当做驴肝肺。”

    两人身后站着的一个矮胖男子叫陈四平,是村里有名的爱玩闹之人,听得两人吵闹,想起前些日子的传言,就狡黠的咋咋眼睛,说道,“吴三哥,家里的银子都买饺子吃了,哪有多余的供孩子读书啊。”

    周围众人都跟着哄笑起来,吴老三气得红了脸,还想再说几句,却被里正清咳打断,“长辈们在议事,都守点儿规矩。”

    里正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亲兄弟六个,都在村里住着,他是老大,本家人口旺,平日做事又公正,所以在村里极有威信,听得他出声,众人都闭上了嘴。

    云三爷被赵二嫂哭号的有些头疼,微微皱了眉头,还是扭头看向赵丰年,问道,“赵先生,青山这小子可是在学堂上胡闹了?”

    “没有,就算胡闹,我只用戒尺惩戒。”

    族老们听得他如此回答,都放了心,毕竟谁家也不舍得孩子被打得这样血葫芦一般,戒尺就没关系了,不过是手心肿上两日,既让孩子受了惩戒,对身子也无甚大碍,实在是众多家长心目中的理想‘刑具’。

    赵二嫂一边哭一边用眼睛瞄着族老们,见他们脸色变得温和,生怕他们被瑞雪夫妻收买,大声喊道,“是你指使家里的小厮,把我儿打得这般模样,我儿万一有个好歹,我就撞死在你们家大门前。我的儿啊,你爹爹不在家,咱们母子就要被人打死了…”说着她就抱着青山又哭了起来,赵青山头上都是些皮外伤,本来血迹有些凝固,被娘亲这么一划拉,又渗出血来,疼得他也扯开嗓子哭了起来,一时间院子里哭声震天,众人看得可怜,就把心偏向了他们母子三分,毕竟赵青山头上那些血可不是假的啊。

    里正皱了眉头,一拍桌子,打断他们母子,问道,“你说赵先生,指使自家小厮伤了你家青山,可有什么证据?他是先生,要想惩罚学生,什么借口没有,怎会用这般下作手段?”

    赵二嫂一愣,刚才嫉恨瑞雪打了她,一心想把他们夫妻都拉扯进来,信口那么一说,还真没想好什么借口。

    此时被问到头上,她眼珠子转了多少圈儿,终于想起一事,“他是嫉恨我们两口子,才把气出到了青山头上。当初,赵娘子上门要我家老二推了别家的活计,去给她家盘炕,我家老二有两个活计已经收了定钱,就与她商量能不能推到两日后,她却责骂我们忘恩负义,转身就把盘炕的法子教给了别人,她怎么就不想着,当初是我日日送饭送水把她救活的呢…”

    张嫂子原本同张大河站在瑞雪身后不远处,听得赵二嫂这般颠倒是非,不等瑞雪说话,她就先气得跳了起来,“青山娘,都是头顶天脚踩地的活着,你说话可要讲讲良心,你还有两个儿呢,你也不怕遭报应。

    当初人家赵娘子教了你家赵老二盘炕,为了你们能赚点儿银钱,和别人半个字都没透露过。赵先生畏冷,染了风寒,赵娘子熬了一夜,吓得不行,第二日就跑去你家,出工钱求赵老二给盘铺火炕,结果你们夫妻这两个忘恩负义的玩意儿,一竿子给支到半个月后去了,明摆着就是为难人家,你们哪里还记得你家青山要叫人家一声‘师娘’呢,你们懂个屁的尊师重道。那盘炕的法子是人家教的,你们居然连帮个忙都不肯,良心真是被狗吃了。

    再说,什么救命之恩?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当初族老们托了咱们两个照料赵先生夫妻,前后半个月,你就送过三回饭,一回是包谷面粥,一回是糙米饭,一回是咸菜疙瘩,大伙儿都听听,这是给病人吃的东西吗,亏你家里还是村中过得最殷实的,只母鸡就三四十只,别说一碗鸡汤了,连一个鸡蛋都没舍得送来过,赵先生那时候还昏睡不醒呢,你让他怎么啃咸菜疙瘩,你也不怕天打雷劈。

    人家赵娘子醒来后,穷得饭都吃不上,你还不愿意交束脩,在背后说人家坏话,结果人家送你谢礼,你居然厚脸皮收了,你缺不缺德啊…”

    瑞雪听得张嫂子说得差不多了,适时挥手打断她,劝道,“嫂子别说了,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是先把眼前的事说清楚吧,我和我家先生虽然不想生事,但是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事关先生清誉,绝对不能容许任何人随意诬蔑。”

    几个族老和里正都有些脸色不好,当初赵二嫂可是当着他们的面儿答应照料赵丰年夫妻的,他们觉得她家青山也是蒙童,她自会尽心,没想到她担了个好名声,背地里却这般吝啬,真是个恶妇,于是,刚才对她们母子升起的一点儿同情立刻就化作乌有了。

    里正敲了敲桌子,说道,“赵老二家的,你家青山到底是被谁打的,照实说,再攀扯赵先生,有碍先生的清誉,别怪乡亲们撵你们一家出村。”

    瑞雪挑眉,知道里正这是被赵二嫂疯狗般的乱咬惹怒了,因为出村可是极重的惩罚,别看这时空通信不发达,但是流言可是极快的。赵老二一家如果今日被赶出去,明日之内,方圆百里的村子都会听说,而且绝对不会接收他们,不管是何原因都不行。因为这是各个村子相互维护权威的规矩,瑞雪当初听张嫂子说起时,还感慨过宗族的力量强大,没想到今日却亲耳听到了。

第五十四章 袒护

    赵二嫂吓得一哆嗦,极度后悔攀扯赵丰年,正要说话,他怀里的赵青山却突然看到站在墙角的吴煜,于是伸手指了他,大声喊道,“就是他打我,他要杀了我。”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都是一愣,这是哪里来的漂亮小子啊,白白净净,眉眼细致,如若不是脸色沉肃,穿得又是青色袄裤,简直就是一个美貌小女孩儿啊。

    瑞雪家在村里最东北角,平日除了高家、张家,又很少与人来往,所以,吴煜被捡回来十几日,村里大部分人都还不知道,如果不是去学堂读书,恐怕知道的人更少。

    云三爷倒是听孙子提起过他多了个比女子还美貌的同窗,是赵先生家里捡回来的小乞丐,此时一见虽也觉惊奇,但还记得正事,于是问瑞雪道,“这孩子是你家的?”

    瑞雪点头,“是我前些日子捡回来的,我平日在码头忙碌,先生身子不好,少人照料,就留他做些杂活儿。”

    云三爷点点头,心里倒是称赞瑞雪心细,虽然抛头露面做买卖,但对夫主还算尽心。

    瑞雪唤了吴煜过来,问道,“赵青山身上的伤,是你打的?”

    吴煜扫了一眼躲在娘亲身后的赵青山,点头应道,“是我打的。”

    人群里立刻嘈杂了起来,当然都是指责吴煜不对的,毕竟赵青山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而吴煜就是再漂亮,也是一个外面捡回来的野孩子。

    瑞雪也皱了眉头,又问道,“你为何要打他?”

    吴煜脖子轻抬,高傲的看着众人,却沉默着,半晌没有出声。

    众人和族老们都觉心里不喜,一个捡回的小乞丐,居然好似很是看不起他们这些有家有业之人?

    赵二嫂见他站得近,心里压不住恨意,猛然直起身子,手里的剪刀就要扎向吴煜,瑞雪眼明手快,一把扯过吴煜,怒道,“你是想杀人灭口?”

    赵二嫂扑了个空,恨声反驳道,“明明他打了我儿子,我是报仇,怎么叫杀人灭口?”

    瑞雪冷冷一笑,“族老们还没问出原因,你就要拿剪子扎人报仇,报得哪门子仇?你家孩子是不是有该打之处,还不一定呢。”

    赵二嫂被噎得一哽,又开始哭了起来,“没天理了,被打不说,还要被冤枉,老天爷你怎么不降个打雷,把那些恶妇都劈死啊。”

    “你还是别这么求了,否则第一个挨劈的是你,岂不成了笑话?”瑞雪淡淡扔出一句,惹得众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这赵二嫂平日名声不好,据说当年他们一家住在小平山,就是不孝敬婆婆才被赶到云家村来住的,说起来,她还真担得起恶妇这两字。

    瑞雪不理会众人,伸手扳正吴煜不知何时半垂下来的头,逼迫他看着她的眼,问道,“你到底为什么打他,说出来告诉大伙。”

    吴煜嘴角轻扯,半是嘲讽,半是落寞的嗤笑道,“我说了,有人信吗?”

    瑞雪回身看向众人或是满脸兴味,或是愤怒,或是疑惑的模样,低声说道,“别人我不敢保证,但是你是我救回来,你现在是我赵家人,只要你说,我就信。”

    吴煜盯着她的眼睛,仿似要在里面找出什么一般,可是那眼眸清澈极了,他心里突然就软了下来,好似有无数欢喜之意从心底涌了出来。因为,刚才在墙角暗自设想的所有情景都被她的几句话彻底推翻,这个女子没有怀疑他,没有责怪他,她说…信任他!

    “我被先生惩罚打扫学堂,在扫地的时候,他拿着一把锋利的铁片刀进来了,说我抢了他媳妇荷花,要杀了我,我用扫帚挡了几下。”

    这完全出乎众人意料的说法,让人群里立刻又喧闹了起来,人人看向赵青山的眼神都是半戏谑半厌恶,才多大的孩子,就知道抢媳妇了,而且还要杀了情敌,这胆子也太大了一点儿。

    最愤怒的要数荷花的爹娘了,荷花娘一跳三尺高,上前扯住赵二嫂的衣衫骂道,“你个不要脸的泼妇,我们家荷花什么时候许给你家小子的,居然叫上媳妇了,你们不要脸,我家荷花还要名声呢,万一耽搁我家荷花找婆家,我跟你没完。”

    赵二嫂脸色通红,她也不过就是去探探口风,人家根本就没答应,谁知道她家青山就认这死理儿了,这倒好,没讨回公道,反倒又得罪了一家,旁边有人上前劝慰,好不容易才把两人分开。

    赵二嫂心里气急,还是不愿意承认儿子先动手,于是辩解道,“当时就你们两个在学堂,谁知道是不是你撒谎,我家青山从小就懂事,回家除了读书,玩耍都少,哪里去找得什么铁片刀,怎么会想着杀人?”

    云三爷几位族老也不相信,村里人淳朴,平日里打架的都少,教导出的孩子自然也应该没有这般恶毒的,于是也附和问道,“青山确实不像那般胆大的孩子,赵娘子,你还是让这小厮说实话吧。”

    瑞雪眼睛微微一眯,清楚听出族老话里的偏颇之意,于是笑道,“族老这是说的哪里话,大伙儿看着青山长大,就相信他不是胆大包天的孩子。啊我与先生好赖也养了煜哥儿快半月,他的言行品格,我们都看在眼里,自然也信这孩子没有撒谎。”说完,她故意伸手扯出一块吴煜身上露出的棉花,冲着众人挥了挥,又道,“这孩子如果不反抗,恐怕还真没命了,青山那刀可够锋利的,棉袄都被划得这么破了,这要是划在脸上,扎在身上,哼…。”

    众人听得她提醒,也看到了吴煜身上那棉袄上的破口,心里又犯了嘀咕,瑞雪也不等他们答话,又道,“既然大伙意见有分歧,不如就派人去学堂查看一下吧,想来那把刀应该还留在那里。平日里孩子们总在一起玩,想要问明白是谁的刀,应该也不难。”

    话音刚落,赵青山的脸就刷白一片,那铁片刀,是他偷了爹爹一把小铲子,用石头磨的,平日里常拿到学堂里,同玩伴们炫耀,如果族老们真问起来,一定会露馅儿,到时候,他要怎么办,不会要被抓去蹲监牢吧?

    他越想害怕,最后抱着脑袋到处翻滚,大声哭嚎着,“我没想杀他,我就想划他的脸,荷花喜欢他,我要娶荷花…”

    这些话就已经等于承认他执刀杀人了,族老们都好似被人当面扇了一巴掌般,脸色难看极了。

    荷花他爹爹听得青山还在那里口口声声喊着女儿的名字,上前狠狠踢了他两脚,赵二嫂立刻扑过去,护住儿子,可惜众人看向她们母子的眼神里已经彻底没有了同情之意。

    大伙都在一个村里住着,不可能一点儿口角矛盾也没有,今日这小子只因为喜欢荷花,而荷花喜欢别人,就要杀人,那以后他们万一得罪赵家,岂不是也要日日防备着被杀个干净?

    人性往往就是如此多变,有时候极善良,有时候又极丑恶,甚至因为一点点恐惧就要将危险连根拔除。

    赵二嫂听得众人纷纷出言要族老撵他们一家出村,脸色死灰一片,如果她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就是儿子被打折了腿也不敢来吵闹啊。

    族老们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犹豫,特别是云三爷,他与赵老二的老爹交情不错,要不然当初也不会收留他们一家在此落户,此时如果不说说情,到时候在老友那里也交代不过去,可是如果袒护的太明显,对赵丰年夫妻又不公平。好在差点被杀的小子是个捡回来的外人,还算是勉强可以做做文章。

    于是他伸手示意众人静下来之后,说道,“青山这孩子,少年心性浮躁,遇事难免想得偏颇一些,好在先生家里的…小厮,没有受伤。而青山却伤得不轻,也算是得了教训,不如,等赵老二回来多赔些银子,替先生家把损坏的物件补上,待年祭的时候再额外添个猪头向祖先们谢罪。大伙儿觉得如何?”

    里正暗自叹了口气,他心里清楚,这判罚看似公平,其实却明显在袒护赵老二一家,但是,他也姓云,又是自家三叔发话,自然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儿反驳,于是低头装作没有听见,不反对也不赞同。

    其它族老们却想着卖云三爷一个人情,以后自家有事儿也好有人帮衬,于是点头附和几句,事情就算这么定下来了。

    瑞雪和赵丰年对视一眼,东西砸了,补上好的,就算完了?那吴煜受的惊吓谁补偿,她家今日被这般折腾,谁补偿?

    赵丰年看着瑞雪气得泛青的脸颊,心头恼怒,起身望向几位族老,淡淡说道,“平日总听乡亲们说,族老们睿智明事理,今日一见,果真令在下心生佩服,不但爱护晚辈,又如此宽宏大量。可惜,在下的心胸却比不上族老们之万一,这般动辄杀人,撒谎撒泼,大闹师者门庭的学生,在下自问没有能力教导,还请族老们带回,另寻名师吧。在下身子不适,恕不远送!”

    说完,他一甩袖子,留下脸色青红交错的族老们和一众看直了眼睛的乡亲们,径直踱步回了屋子。

第五十五章 小聚

    这还是那个清清淡淡,寡言少语,什么事都不在意的赵先生吗,没想到他也能这般发脾气,半句气话不说,半点儿怒色不见,就挤兑的族老们恨不得找条地缝儿钻进去,着实厉害!

    瑞雪也拉了吴煜,向众人行礼,笑道,“各位乡亲,这孩子是我在城外捡回来的,虽然脾气有些倔强,但是心性却极善良,以后在村里走动,还望各位乡亲多多照应。他有个什么大错小错的,大伙儿尽管来家里找我说,我必不会包庇与他,但是…”她瞄了一眼正偷偷拉着儿子往人群外挤去的赵二嫂,接着说道,“但是,那些连自家孩子都没教导好的无知泼妇,就不要多事了,我家的孩子自有我教导,别人休想动他一根手指头。”

    赵二嫂浑身一哆嗦,立刻加快了脚步,扯着儿子撒腿跑得没了影子。

    几个族老想起那日赵丰年也是这般冷着脸,说起,他的妻只有他打得骂得,别人半句说不得,于是突然间,就觉得他们当初死马当作活马医,匆忙间做得这媒,真是太合适了。只可惜,两人这般相合,居然是同心协力对抗他们。

    几个族老都是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众人都散了,然后默默各自回了家。

    瑞雪拉着吴煜进了屋,仔细打量赵丰年的脸色,好似没有刚才那般苍白,稍稍松了口气,推了吴煜拖鞋上炕,不顾他神色羞窘,直接扒了他的棉袄,扯过被子裹好他,就转身到处翻针线筐,准备缝那半尺长的口子。

    “你这小子,胆子也太大了,啊,你眼睛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主子啊,人家打上门来了,你都不出来说一声,是不是等着家里被砸没了,烧没了,你好继续出去挨饿受冻啊?”

    吴煜瘪了瘪嘴儿,不过就是砸个缸,哪里就扯上破家那么严重了,不过,他抬眼看看瑞雪皱眉扯着棉衣,努力想要把露出的棉花拍得服帖平整的模样,就又把话吞了回去,心里念叨着,看在刚才她护着自己的份上,就先忍一忍吧。

    张嫂子把细面纱的豆腐包布捡起重新投洗干净,进屋见瑞雪正懊恼的用剪子去剪那结成一团的棉线,忍不住笑出声来,上前接过棉衣和针线,“妹子,这针线活儿还是我来吧,等你缝完,恐怕天儿都黑了。”

    “这棉线到了我手里就是总打结,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瑞雪懊恼的放弃了这高难的技术活计,想起刚才之事,又问道,“人都走光了?”

    “都走了,族老们被你和赵先生挤兑的脸色都变了。不过,他们袒护那泼妇也太过明显了。”张嫂子有些担忧,想了想,轻声问道,“妹子,你说,把族老们都得罪了,以后…要不然备些东西,晚上我替你挨家去送?”

    “有什么可送的?今日之事他们明摆着有失公允,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好似我们占了多大便宜一般,真当我们夫妻是泥捏的,没有脾气啊。只不过,这是第一次,也不好撕破脸皮,敲打他们几下,别拿谁都当傻子,也就算了,真把我们惹火了,就搬到别村去住。我家掌柜的教书,我做豆腐,哪个村子不抢破头来争?”

    “哎呀,妹子你可别走,嫂子不过是怕你以后吃亏,随口说说,不想送就不送啊。”张嫂子以为瑞雪真动了搬家的心思,吓得针尖儿扎了手都没看一眼,拉着瑞雪非要她答应不搬走才行。

    瑞雪心里好笑,她不过是随便说说,这云家村虽然不是人人都淳朴善良,族老们也有些小心思,但是天下哪里不都如此,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与其搬去别处,还不如安稳住在这里,起码环境还算熟悉,又有张家、高家帮衬,总不至于真吃什么亏。

    “嫂子,我是说着玩儿的,我可舍不得你们跟高嫂子两家人。说起来,今日我盘了一下账目,铺子里这两月进项不少,一会儿咱们两个多做几个菜,等高家兄嫂回来,咱们三家人一起热闹热闹。”

    张嫂子立刻点头说好,手下麻利的几针就缝完了棉袄。

    瑞雪扭头想要拿给吴煜穿上,却发现他倚在炕头睡着了,水墨般秀美的眉眼紧紧皱着,眉头不时惊惧微颤,白皙的皮肤照着窗外映进来的淡淡日光,好似透明一般细嫩,樱红的小嘴儿微微张着,淡淡吞吐气息,吹拂着垂落在脸颊旁的黑发…

    忘记了以前在哪里看过一句话,恶魔熟睡时就是天使,这话果然不假,褪去了白日里披在身上的骄傲的外壳,这就是个受尽委屈,彷徨惊惧的孩子…

    瑞雪轻轻叹气,扶了吴煜躺下,替他掖好被角,温柔的拍了两下,这才下炕去忙碌,她没有看见吴煜那半掩在被子下的眉眼慢慢舒张开来,那眼角悄悄溢出的一滴泪珠儿,迅速浸入枕间,消失不见…

    酸菜猪肉馅的饺子,五花肉炖白菜冻豆腐,锅塌豆腐,红烧肉,土豆烧牛肉,整整四陶盆好菜,加上三百只饺子,摆满了一大一小两张桌子。

    大壮领命去唤了黑子兄妹三人过来,正巧高家夫妻赶车到门前,往院子里搬豆腐板子,众人聚齐,就热热闹闹开了席。

    堂屋的大方桌上,瑞雪和赵丰年还有张家、高家夫妻,团团围坐,原本按规矩女子是没有资格与男子同坐一席的,但是,高家和张家都是媳妇做主,高福全和张大河平日习惯了,也不觉有何不妥,赵丰年也从来没有小看瑞雪的意思,于是六人平起平坐,倒也没什么争执。

    开始张嫂子和翠娘敬着赵丰年是自家儿子的先生,还有些拘谨,但是见他与自家男人说话,没有半点儿傲色,不时还会给瑞雪夹些菜,于是也就慢慢放松下来,与瑞雪说起白日里的事,纷纷出言责骂,嚷着不能轻饶了赵家,一时间堂屋里谈笑很是热闹。

    而内室里,刚刚醒来的吴煜与大壮、黑子两个领着几个弟弟妹妹,坐在炕上围着小方桌默默吃饭,除了三丫和高家的妞妞偶尔开口要吃哪道菜之外,再没有人出声,二壮和高家的大路都是六岁左右,比之两个妹妹要晓事儿一些。

    两人一边大口吃着饺子,一边偷偷瞟着哥哥们的神色,然后互相挤眉弄眼不肯消停,最后被大壮和黑子各在后脑上拍了一巴掌,才算消停下来。

    吴煜不紧不慢的吃着饺子,微微侧耳倾听着堂屋里的谈话,好似完全没有注意到桌上的压抑气愤一般。

    黑子皱了眉头,想起白日之事,到底觉得心里有愧与吴煜,抬头去看大壮,见他脸色也有些复杂,于是清咳一声,冲着门外抬了抬下巴,大壮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放下碗筷,低声对二壮说,“你和大路照顾妹妹们,哥哥去外面同师娘说几句话。”

    二壮应了,他就起身下地,与黑子推门出去。

    瑞雪几人正猜测赵家会何时上门赔礼,见两个孩子出来,就问道,“可是菜不够吃,灶间还有。”

    大壮摇头,拉着黑子一起跪在了瑞雪身旁三尺处,低头磕头,然后在众人惊疑的目光里,略有忐忑的说道,“师娘,今日,我和黑子有事做错了。”

    瑞雪原本想扶他们起来,但是,听得他们是跪下认错,就没有伸手,温声问道,“谁都有犯错误的时候,你们能够认识到错误,并且来跟师娘认错,师娘很高兴。”

    大壮听了这话,很受鼓舞,自觉已经被原谅了一半,就说道,“师娘,今日正午,我与黑子去学堂找…嗯…煜哥儿回家来给先生热饭,正好见到前院的青山摸进学堂,我俩觉得煜哥儿平日看不起我们,也不喜欢弟妹们,所以,就没有出声提醒,想让他挨顿打,替我们也出出气。”

    黑子接话道,“可是,我们没想到青山拿了那把铁片刀,我们想进去帮忙…又有些害怕…”

    两个小子并肩跪在一处,说着说着就垂下了头。

    少年的心总是很高很阔,平日自觉恨不得能够手擒蛟龙,力劈华山,勇武之气无人能及,可惜,真正事到临头,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胆子尚且没有拳头大,这实在是个很大的打击。

    张嫂子和翠娘却无暇理会各自儿子的心事,两人只觉怒火直接窜上了头顶,她们没什么学识,不知道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只知道,赵家对于他们两家有恩,因为瑞雪,他们的日子好过许多,而且在村里人眼中,他们两家也都是铁打的赵家嫡系。

    吴煜虽然不是瑞雪的孩子,但是以瑞雪这些时日的行事,吃同桌,穿新衣,上学堂,哪样都是当做自家人看待。而自家两个儿子就因为平日与吴煜不合,就眼睁睁看着别人差点杀了他,这实在有些恩将仇报的嫌疑。

    翠娘伸手就给了黑子一巴掌,她是真下了力气,打的黑子后背砰砰作响,张嫂子也想教训大壮,却被瑞雪及时拦住了,“嫂子们,不要打孩子,他们是向我认错,我自有主张。”

    张嫂子和翠娘愤愤住了手,骂道,“这两个老鼠胆的小子,就是看见不认识的人被打,也要喊两声相救,何况还是煜哥儿,怎么能看着他让人欺负?”

第五十六章 自家人

    瑞雪摆手示意她们坐下,然后蹲在大壮和黑子跟前,与他们平视良久,开口问道,“你们两个为什么现在才认错,刚才青山娘和族老们都质疑煜哥儿诬赖青山时,你们怎么没站出来说出实情?”

    大壮垂了头,手指撕扯着衣角,闷闷说道,“我爹娘和黑子爹娘,平日都与师娘交好,如果我们两个说实话,他们该认为我们是再为自家人撒谎。”

    “自家人?”瑞雪点头微笑,“这三个字说得好,起码你们两个还知道一体同心的道理。咱们三家现在一起做买卖,在村里人眼中,我们就是一伙儿的。平日里你们几个孩子有什么矛盾,甚至打架,我和你们爹娘都不会如何恼怒,因为都是自家人。但是,一旦外面有人要欺负咱们自家人,不管你们平日如何互相看不顺眼,都要一致对外。

    今日万幸,煜哥儿没有受伤,如果他被扎伤了,或者往严重里说,他被杀了,你们俩的良心一辈子都不会好过,只因为平时的一点小恩怨,就坐视自家人被外人杀害了,这委实不应该。”

    大壮和黑子的头越垂越低,差不多就是伏在地上了,瑞雪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扶了他们起来,帮着他们拍去膝盖上的灰尘,又说道,“说起来,这件事煜哥儿也有错,都说世事有因就有果,他平日对你们不理不睬,半点儿也不友好,你们又不欠他什么,不愿意帮忙也是正常,更何况那青山手里还有铁片刀,谁都害怕划在身上会出血,会疼。

    这件事就算揭过去了,你们能从中悟出道理,知道里外之分,已经很好了。”

    大壮和黑子都松了口气,心里愧疚轻了许多,点头行礼,转身又回了屋子。

    吴煜也听到了刚才瑞雪的话,正盯着门口发呆,见大壮和黑子进来,默默垂下眉眼,没有说话。

    大壮和黑子对视一眼,双双走到他跟前,微微有些羞窘的说道,“煜哥儿,今日是我们两个有错,我们给你行礼赔罪,以后再有人欺负你,我们一定帮忙。”

    说完,两人当真行了一礼,吴煜似乎没想到他们会如此,有些发愣,半晌后醒过神来,连忙让开,“嗯,我也有错…”

    大壮和黑子看他的脸色涨红,手脚无措,想认错又不知道怎么说,与平日那般骄傲冷淡的样子完全不同,于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二壮、大路连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三丫和妞妞,听得哥哥们笑,自然也都跟着咯咯笑了起来,吴煜被笑得脸色愈红,大壮和黑子就上前拉了他一起重新坐好吃饭,渐渐说起学堂里的事,都道青山平日以大欺小,惹得一众学童惧怕,吴煜今日真是做了“为民除害”的大英雄,如此说着,小饭桌上倒是越来越热闹。

    堂屋里的六个大人,听得孩子们欢笑,猜到他们必是合好了,心里也很是欢喜。

    张嫂子笑骂道,“这些毛孩子,风一阵雨一阵的,真是没个定性。”

    瑞雪笑着给她和翠娘夹了几块红烧肉,“煜哥儿也是个脾气古怪的,有大壮和黑子同他一起玩耍,以后兴许倒是能变得合群一些。”

    “我瞧着煜哥儿恐怕是个有来历的,说话行事与咱们这农家孩子就是不一样。”翠娘喜滋滋的把红烧肉送进嘴里,感觉那咸香的味道在嘴里化开,幸福的眯起了眼睛。

    瑞雪又给赵丰年挑了两块偏瘦的,放进他碗里,笑道,“以前他的身份就是再高贵,现在也是流离在外,你们也不必迁就他,他早一日看清事实,对他有好处。咱们就是普通农家,哪有把他捡回来当少爷养的道理。”

    张嫂子和翠娘点头,转而又说起各村的新鲜事。

    不过两刻钟,瑞雪看着众人吃得差不多了,就进屋把准备好的两个红包拿了出来,笑嘻嘻递到张嫂子和翠娘跟前,“这本是准备过年时的红包,但我想着先拿给嫂子们,也好提早扯布给孩子们做新衣,或者置办些好年货。”

    张嫂子在码头做了两个多月的活计,每月拿的是五百文的工钱,虽然不算多,但是家里吃食却省了大半,她中午在铺子吃,晚上也会带些剩干粮或者剩菜回去,基本只熬盆包谷面粥,一家人的饭食就解决了。

    而张大河这一个月早起帮忙做豆腐也领了八百文的工钱,夫妻俩在秋收之后,不但赚回了二两多银子,孩子们更是因为伙食改善,养得白胖,他们心里对瑞雪的感激,简直难以言表,没想到今日居然又收了红包,捏捏里面的硬块,足有一两银子,这也太多了。

    高家夫妻也同样惊得手足无措,他们卖了一月豆腐,每日都换回大半车牛豆,铜钱却是极少,所以,前日领那九百文的辛苦钱时,都觉没有为瑞雪赚回多少银钱来,反倒拿了这么多的工钱,心中很是过意不去,今日又领了半两重的红包,更是死活不肯收。

    张大河和高福全也出声推拒,他们都是老实人,每年冬日进城做些短工或者上山猎几只兔子山鸡,换个一二百文钱,过年时多割二斤肉,就极满足了。

    今年跟着赵家做豆腐卖豆腐,进项是往年的几倍,又不累,他们就认为这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怎么还能贪心多要红包。

    瑞雪佯怒,把红包坚决塞了过去,嗔怪道,“嫂子们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是贪财,如果不是真赚到了银子,怎么会舍得发你们红包?不要推辞了,都拿着吧,没有兄嫂们帮忙,铺子里和豆腐生意也不会这么好,这是你们应得的。等明年生意更好,这红包一定更重!”

    张嫂子和翠娘看出瑞雪是真心相送,也就都收了,心里暗自想着,以后一定要更加尽心做活儿才行,这天底下再没有比瑞雪更慷慨的主家了。

    一时饭毕,男人们喝着茶水,女人们收拾了桌子,瑞雪把剩菜又分了两份,让张嫂子和翠娘端回去,明早多贴些饼子,孩子们的午饭就出来了。

    两家人欢欢喜喜告辞,吴煜也跟着大壮回去睡觉。

    瑞雪烧了热水,同赵丰年一起坐在炕沿上洗脚,想起白日之事,就笑道,“平日同我发怒,眼睛瞪得比牛还大,今日那泼妇来砸了咱家,怎么没见你用眼神杀死她!”

    女子的小心思,通常越是在乎的人,越愿意在他心里比个高低,如果找丰年明白这个道理,只要说一句,你是我妻,自然与她不同,也就哄得瑞雪欢喜了。可惜他不懂,反倒好奇眼神怎么可以杀人,于是问道,“眼神杀人?可是外域的巫术?我虽经商走过许多城池,外域却还没去过?”

    瑞雪无奈,这真是鸡同鸭讲,于是岔开话头儿,“咱们家都是我一手布置起来的,再有谁来破坏,管他是男是女都要使劲打。你碍于什么礼教规矩,没有拦着她,她可没对咱家手下留情。”

    赵丰年想起一片狼藉的院子,也皱了眉头,但还是说道,“她一个妇人,我怎好上前拉扯?”

    “那你就眼睁睁看着她把咱家砸个稀巴烂啊,地上到处都是木头和青石,随便抄起一个扔过去不就行了。如果我今日不是回来的早,现在恐怕屋子都不能住人了。”她的话音刚落,窗外就巧合的刮过一阵寒风,穿过那被划破的窗纸窜进屋里,呜咽作响,吹得赵丰年狠狠打了一个哆嗦。

    瑞雪嘴上埋怨,心里哪里舍得赵丰年受冻,立刻擦了脚,爬上炕,麻利的扯过她的大袄,堵在那窗下,试了周边不再有风透进来,这才放心。

    赵丰年看她一连串的动作,嘴角就微微翘了起来,原本欲反驳的话,出口就变成了,“好,下次我用青石砸她。”

    瑞雪原本也不过就是随口说说,听得他这般答应,脑子里自动闪现出,赵丰年身穿长袍,文质彬彬,俊朗不凡,却手拎一块青砖,四处追砸一个村妇的模样,真是太怪异了,她忍不住笑倒在炕上,半晌爬起来,揉着肚子说道,说道,“罢了,掌柜的还是适合做君子,这砸石头拍砖的活计还是我来吧。”

    赵丰年擦了脚,上炕搬了桌子,一边研磨一边说道,“天色还早,不如咱们列个损坏物品的单子吧,明日前院赵老二一定会上门来,到时直接拿给他就是。”

    “这主意好,敢砸我的东西,我非让她好好吐点儿银子出来,最好心疼死她,下次就算咱么家的东西摆在道中间,她见了也要绕道走。”瑞雪凑到桌子跟前,执笔沾墨,当先就写了陶缸两只,银一两。

    赵丰年眨眨眼睛,想了又想还是问道,“陶缸不过三百百文一只,你怎么要了一两银?”

    瑞雪抬头嗔怪的瞪了他一眼,“那陶缸我从集上买回来,雇马车运送不花钱啊,我刷了十几遍,不给辛苦费啊…”

    赵丰年越听眼睛睁得越大,心里好奇瑞雪这都是在哪里听来的算法,不过,他这次终于聪明的没有出声反驳。

    两人头挨着头,聚在油灯前,写写算算,偶尔斗两句嘴,倒也和乐融融。被阻挡在窗外的北风,因为不能进屋转转,懊恼的用力捶打着窗棂,无奈那大袄实在堵得很严实,也就继续四处游荡了…

第五十七章 张大户

    腊月初十,停了两日的小雪又飘了起来,纯白接近透明之色的雪花,洋洋洒洒从天空飘下,落进沛水河里瞬间融化不见。正午的码头,少有的安静,上午到的几艘货船已经卸的干净,力工们聚在河畔居里,一边喝着热乎乎的豆腐汤,吃着两合面的大馒头,一边高声谈笑着,说起家里办了什么年货,媳妇儿给做了什么棉袄,不时惹得众人哄笑出声。

    灵风城通往码头的青石官道上,远远行来一辆松木小马车,雕花的窗子,垂着青色棉布帘,四四方方的车顶覆了厚实的油毡,车前两扇小小的木门则糊了微黄的棉纸。

    车辕上左侧坐了个三十多岁的车夫,灰黑色的破棉袄,光着头没戴帽子,脸色冻得紫红,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握着摩挲得锃亮的马鞭在甩动,生恐太过颠簸,惹得车里的主人不高兴。

    车辕右侧则做了个青衣小管事,二十岁左右的年纪,长脸尖下颏,零星几根儿胡须,额头宽大,淡眉,一双小眼睛里白眼仁儿多黑眼仁儿少,骨碌碌转着,看上去十足的奸恶之相,此时他正一边呵斥着车夫小心赶车,一边回头冲着门里讨好的说着,“老爷,马山就要到码头了,大夫人若是知道老爷亲自来迎,定会欢喜极了。”

    他的话音刚落,马车里就传来一声尖细的回答,“她欢喜有个屁用,没用的东西,让她回娘家看看,多拿些好绸缎回来,结果可倒好,别人铺子都卖了半月了,她才回转。如若这次他带的绸缎少了,看我不休了她。”

    小管事马屁没拍好,反被嗤了一鼻子灰,于是连忙补救,“老爷多虑了,夫人娘家可是绸缎大户,在咱们武国也是数一数二的,一定能带几船好绸缎回来。”

    “不过是个旁支庶女,还总跟我摆大家闺秀的架子,如若不是为了生意,我…”那老爷的声音越说越低,显然这些抱怨之言是不想让外人听得,小管事精明的立刻回身坐好,有一搭无一搭的与车夫闲谈起来,以示他并没有听到自家老爷的话。

    马车一路行到了码头边,小管事远远望着沛水上游,并没有船只的影子,于是跳下车,禀告道,“老爷,夫人的船,恐怕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到,我听得这码头有间食肆,不如小的陪您过去坐坐,让老陈在这里候着,船来了,让他去禀告,怎么样?”

    “好吧。”车里老爷应了,马车掉头,不到片刻就到了河畔居门口,正巧栓子出来倒水,见到有客上门就回身喊道,“婶子有客来了。”

    张嫂子应着,掀了帘子迎出来,就见那马车开了门,一个穿了团花绸缎棉袍的大胖子踩着矮凳下了马车,张嫂子仔细辨认半晌,立刻小跑上前笑道,“这不是张老爷吗,今日怎么有空儿到码头来了?快屋里坐。”

    张老爷显然不认识张嫂子,有些疑惑的看向小管事,可惜小管事也不认得张嫂子,只得问道,“这位嫂子曾在哪里见过我们老爷一面啊?”

    张嫂子一边把他们往里面迎,一边笑道,“张老爷贵人事忙,不认得奴家也是应该,奴家是云家村人,去年曾佃过老爷家的水田。交租子的时候,有幸见过老爷一面。”

    那小管事听得是自家佃户,立刻收起了脸上的客套之色,微微点了点头,前面的张老爷更是连个正眼都没有看过来。

    张嫂子也不觉有何不妥,引了他们进去南面第一间,忙着端茶送水,很是恭敬殷勤。

    瑞雪本来在包饺子,见她如此,就低声唤了她过来,问道,“嫂子,这人是谁,以前曾对你们一家有过什么恩惠?”

    “恩惠?”张嫂子不知她为何这么问,但还是据实说道,“没有,这人是城里的张老爷,你记不记得,我同你说过,咱们村外的水田就是被他买去的,我们家去年曾佃过二亩,交租时见过一面。”

    “这张老爷待村里佃户很慷慨宽厚吗?”

    张嫂子想起去年交租时足斗的糙米,硬被他说成九分,生生把自己剩下的四斗,又要去一斗才罢休,于是撇嘴说道,“这可是个铁公鸡,别说慷慨了,连公允都做不到。”

    瑞雪低头继续包饺子,笑道,“那你家今年还打算佃几亩水田种?”

    张嫂子想了想,说道,“我跟你在铺子里忙,你大哥早晨做豆腐,白日做农活,恐怕没有多余力气佃水田了。”

    “那不就得了,嫂子把他当普通客人待就好。”瑞雪轻轻淡淡扔下一句,就端了满盖帘儿的饺子开门送去屋后冻起来。

    张嫂子怔愣半晌,突然明白过来,瑞雪这是看不过她把张老爷当主子奉承伺候了,不过想想也是,自家又不佃他的水田,也不欠他的粮食,他来铺子里小歇吃东西,可不就是普通客人吗,倒是自己不争气,怎么见了人家,就平白降了身份,把自己当下人了。

    她想通了这个道理,就去水盆里洗了手,唤了石头道,“把桌上的热茶送进去,顺便问问客人可要点些吃食?”

    瑞雪回来见张嫂子在包饺子,微微一笑,站在她旁边擀面皮儿,说起哪日进城,置办年货的事。

    石头进屋,把细瓷茶壶放到桌上,笑嘻嘻说道,“客人请喝茶,外面天寒,不知客官可要点些热乎吃食?”

    张老爷听得对面屋子里人声鼎沸,好似比城里的酒楼都要热闹,心里痒痒,正等着张嫂子进屋仔细问问,结果进来伺候的居然是个半大小子,他就有些不高兴,尖着嗓子问道,“刚才那妇人呢,让她进来,哪有主家到了还不上前伺候的?”

    石头论起眼力和心智比栓子可要高出许多,刚才眼见着张嫂子那般热情,只同师傅说了几句话后就改换他进来,就猜到这其中有些缘故,于是答道,“店里活计忙,张婶子在灶间准备吃食呢,这位客官是张婶子的主家啊,小的失敬了。原本以为张婶子是农户呢,没想到居然是客官的家奴。”

    佃户在武国律法里规定,与地主是雇佣关系,一方出田,一方交粮,严格说起来,真称不上主仆,只不过农人秉性里,天生的谨小慎微,对待地主总是难以直起腰身,时日久了,地主居然也就真把佃户当下人看待了。

    此时石头这般好似不知情的一问,倒把张老爷问得哽住了,那小管事怎会放过这讨好的机会,立刻开口斥责道,“你这小二儿太过多话,让你唤人,你唤来就是。”

    石头嘿嘿一笑,行了礼就开门跑出去了。

    张嫂子一听张老爷让她进去伺候,眉头也皱了起来,张着满是面粉的手,有些为难的说道,“要不,我进去看看?”

    瑞雪笑道,“去吧,不过他问何事,都别答的太仔细。手也别洗了,省得他以为你多清闲。”

    张嫂子会意,起身进了南屋,笑道,“张老爷可是选好了什么吃食,奴家这就转告掌柜的,让灶间准备。”

    “不忙,我先问你几句话。”张老爷说着抬手去拿茶杯却是空的,刚要斥责张嫂子不知上前倒茶,却见她满手的面粉,于是皱皱眉头,转而叱骂小管事,“瞎眼的狗奴才,还不过来倒茶。”

    小管事狠狠瞪了张嫂子一眼,连忙凑到跟前赔笑着伺候。

    张嫂子肚子里暗笑,亏得妹子心眼儿多,她也不多话,垂头等着张老爷发问。

    张老爷隐隐觉出她好像与刚才初见时态度大不一样,但是又说不出哪里怠慢,于是开口问道,“去年家里收成如何啊?”

    “托老爷的福,收成还好。”

    “佃了几亩水田啊?”

    张嫂子笑道,“前年佃了两亩,今年没有再佃。”

    张老爷微微皱了眉头,今年没有再佃?那就是说,她们一家现在不是他的佃户了,那若是想从她口中问出这铺子的底细,恐怕就有些不容易了。

    他装了一副公正的模样,问道,“怎么今年没有再佃,可是下面的管事从中做什么手脚,克扣你们的粮食了,如若是这样,我回去定然严惩他们。一会儿把你家夫主的名字说一下,明年我交代下面的人,每亩少收你家两升稻子。”

    瑞雪本来要进北屋送茶水,听得张老爷说话声音尖利,有些与太监相似,好奇之下就听了听,结果差点没笑出声来,这张老爷可真是好厚的脸皮,一亩水田只少收两升稻子,亏他说话那口气还好似割肉般舍不得。

    张嫂子也笑道,“多谢张老爷慷慨,不过,奴家与夫主都有活计要做,只自家的三亩旱地,恐怕还有些忙不过来,就不佃老爷的水田了。”

    张老爷脸颊上的肥肉明显抖了抖,低头喝了口茶,却立刻吐了出来,怒道,“这是什么粗茶,是给客人喝的吗?”

    张嫂子迅速移开身子,免得棉鞋被浸湿,说道,“回老爷的话,我们店里原本给贵客预备的好茶,已经喝完了,这是平日北屋的客人们常喝的,大伙儿都说这茶虽苦,但是很提神。”

    张老爷听得她提起北屋,于是借势问道,“我听得那屋极热闹,这店里生意可很红火啊?”

    “那屋招待的都是在码头上做活儿的力工,没有活计的时候进来喝碗热茶,吃顿午饭。”

    张老爷两眼放光,“码头上的力工,那可有几百人呢吧,每日都来吃午饭,这铺子进项可不小啊,怎么的一月也能赚百两银了吧?”

第五十八章 谢赏

    张嫂子同瑞雪一起张罗着把这铺子开起来,所以在心里,一直把这铺子当做自家的一样,此时听得张老爷的口气好似有算计的嫌疑,心里不喜,口气也就越发淡了,“张老爷莫玩笑,城里的酒楼,一月也就赚百两银,我们一个码头的小食肆,卖些粗陋吃食,怎么能比得上酒楼,不过就是赚得家里日用罢了。”

    张老爷明显不信,还要再追问,张嫂子已经不耐烦,直接说道,“张老爷可要点些吃食?如果没有别的吩咐,奴家就出去忙了,月月拿掌柜的工钱,奴家也不好陪人闲话,不做活的。”

    “你们掌柜的,可是刚才那年轻妇人?”

    张嫂子想起这张老爷家里的七房小妾,心里忍不住砰砰乱跳,难道他又看中了瑞雪不成?刚才灶间光线昏暗,想来他未必看得真切,不过还是要断了他这念想才好。

    “正是,我们掌柜的夫主是村中的蒙学先生,极为有才气,村里乡亲都觉先生明年大考定能考个举人回来。”

    果然,张老爷眉头微微动了动,没有再接着问下去,抬头扫了一眼墙上吊着的木牌,麻婆豆腐、黑白菜等等,都是不识得的菜名,想来也都是些山野之物,于是略有些鄙夷的说道,“你们店里的吃食,捡最好、最干净的上一些来。”

    张嫂子如同得了大赦的囚犯一般,立刻应了,开门出去。

    瑞雪正在摆饺子,见得她出来,就低声笑问,“这张大户都问了些什么,拖了嫂子这么久?”

    张嫂子气呼呼的倒了杯温茶,一口喝下去,有些犹豫说道,“不知是不是我听错了,我怎么觉得他好像对咱们这铺子很是上心啊?”

    瑞雪半点儿惊讶之色都没有,手下继续忙碌,“这张老爷开口免个田租都是‘两升’,可见平日定是极贪财、极小气的人,今日看得咱们铺子里这般热闹,怎么会不动心?”

    张嫂子担忧道,“那怎么办啊?刚才他问起铺子的进项,我说就能赚个家里日用,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相信?”

    “码头新建,没有人想到在此开铺子,咱们占了先机,所以生意不错。今日是这张大户,明日就可能是李大户,王大户,眼红的人定会越来越多,这可是我们阻挡不了的。”

    张嫂子听得以后注定要被抢了生意,就有些泄气,栓子和石头脸色也不好,瑞雪看得好笑,抬胳膊拐了张嫂子一下,笑道,“天下哪有独门生意,总是要有人竞争的,你们也不必太担心,咱们铺子的位置好,在码头口碑也好,又先开了几个月占了先机,别家想抢过我们也不容易。都别多想了,客人点了什么菜,赶紧张罗吧。”

    “哎呀,我都忘了,张老爷让上几个好菜。”张嫂子一手捞过挂在案板一侧的围裙戴好,指了盖帘儿上的饺子问道,“妹子,给他煮两盘饺子,再炒两个菜吧。”说到这里,她又压低了声音,说道,“这张大户是有名的铁公鸡,如若最后嫌贵不给银子,我们可就亏了。”

    瑞雪笑着点头,“那就再炒个麻婆豆腐和土豆丝,端上去吧。”

    “好咧。”

    不到两刻钟,热气腾腾、白白胖胖的元宝饺子,连同两盘菜就端进了南屋,张老爷没有吃过饺子,满眼都是惊奇之色,却还硬是装作不屑模样说道,“小铺子就是小铺子,连盘好点心都没有,这是什么,煮的水淋淋的。”

    张嫂子心里有气,也不愿为他解疑,只勉强笑着说道,“都是乡野之物,张老爷将就用两口吧。”然后就退出去,惹得张大户吹胡子瞪眼睛,还是那小管事机灵,凑上前笑道,“老爷,小的以前来码头接货的时候,听人说起过这吃食,这叫饺子,是这河畔居独有的吃食,里面包了猪肉和菜,很是美味。”

    “你吃过?”张老爷扫了他一眼,那目光里有些意味不明之色。

    小管事心头一凛,外人都道自家老爷贪财好色,其实他们都不知道,自家老爷还有个最大的忌讳,就是爱颜面,不论大小之事,如果被人比下去,落了颜面,就会寝食不安,总归要把脸面找回来不可。今日这吃食,如果自己这奴才承认先吃过了,他这主子反倒落了后,那自己以后绝对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他立刻笑道,“小人自然没吃过,都是码头上的人闲话,被小人听在耳里了,而且这一盘饺子要六十文钱,小人也吃不起啊。”

    张老爷这才满意,夹起一只饺子送到嘴边,尝了尝,果然味道鲜美,有种淡淡的酸味掺和着肉香,不油不腻,当真是难得的好吃食。

    他很快就把两盘饺子送下了肚儿,那麻婆豆腐也吃了大半。

    张大户吃得是心满意足,眼角扫到桌上剩菜,又觉留下太过可惜,于是带了些恩典的意味说道,“张安,你也饿了吧,这些菜赏给你吃了。”

    张安心里暗骂,饺子都吃光了,只剩下些破土豆才想起我来,说的好听,怕我饿,还不是惦记着把这剩菜吃了,府里就能省下一顿,真是算计到骨头里了。

    他心里腹诽,脸上却还是笑着谢赏,然后撑着一副欢喜摸样,把小半盘麻婆豆腐和整盘土豆丝都吃了下去。

    刚刚放下筷子,就见车夫老陈被栓子引着进来,禀告道,“老爷,上游下来五六只船,应该是夫人到了。”

    张大户立刻起身,吩咐张安,“去结账。”张安应了到外间,瑞雪噼啪拨了两下算盘,笑道,“承蒙惠顾,一共是一百八十六文。”

    张安正要掏银子,张大户却走出来说道,“不过是些粗野之物,就要一百多文,这难道是黑店不成?把零头抹了,张安给她一百文。”

    栓子和石头本来蹲着刷碗,听得还有抹零抹去一半的狠法,都有些发愣,扭头去看这人是谁,可是脑子不好,或者再与师傅玩笑?

    瑞雪挑眉,看向张大户的眼里忍不住就带了点不屑,但还是笑道,“本店利小,可经不起客官这般抹零。如若客官囊中羞涩,大可明说,平日有那家贫的乡亲走到这码头,我们也会接济两块干粮的。不过,看客官穿着富贵,想必定是城中大户吧?以前小店也接待过两位城中的老爷,不但爽快付账,还会多给几十文做赏钱。今日客官行事这般不同,想来是我眼拙了。”

    张大户听出来了,瑞雪这是明摆着在讽刺他行事吝啬,不像富贵之人,如若他不给银子,恐怕就和那上门讨要干粮活命的贫苦之人一般了,他自觉被大大落了颜面,脸上肥肉狠命哆嗦着,咬牙说道,“老爷我家财万贯,怎会不如别人,张安,付她二百文。”

    张安听得自家老爷声音发颤,定是心中痛极,也觉得解气,连忙解开荷包付了二钱银子,瑞雪点头行礼道谢。

    张大户看不得她淡然的模样,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掌柜的得了打赏,应该磕头谢赏。”

    张嫂子原本躲在里侧,不想与曾经的主家再照面,可听得他这话,再也忍不住了,走出来说道,“张老爷这话可就没有道理了,我们掌柜的又不是张家家奴,哪能随便磕头?”

    张大户眼睛一瞪,“她拿了我的赏钱,给我磕头有什么不对。”

    瑞雪打开钱匣子,慢慢数出十四文,扔到柜台上,笑道,“我虽是女子,比不得男子尊贵,但是这辈子也只跪过死去的父母,这位客官如若打算这几日就去西天,那我到时定然会过府吊唁,如若不是,客官还是拿上这赏钱走人吧,我们这小店要不起如此重赏。”

    “你,你…你居然敢咒我早死!”张大户粗胖的手指指向瑞雪,气得脸色都变了。

    瑞雪无辜的摇头,“客官误会了,我以前只跪过死者,如今客官要我跪你,我自然要先说明白才好。”

    张大户还要再叱骂,那车夫又开门跑进来催促道,“老爷,确实是夫人的船到了,好像舅老爷也跟着来了。”

    “舅老爷,他怎么来了?”张大户不知为何很是惊慌,也顾不得与瑞雪斗气,扭头就晃着肥硕的身子疾步往外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时,又回身吩咐身后的张安,“把铜钱拿着,这些不识抬举的东西。”

    张安应着,收了铜钱,紧跟着出门而去。

    张嫂子气得把身上的围裙揉扯的不成样子,“这天杀的张大户,真当这天下谁都是他家奴才呢,还要跪谢?我掏十四文出来,让他也跪下磕头谢个赏看看!”

    栓子和石头也很是气愤,“下次这人再来,咱们就买些巴豆粉掺到饺子里给他吃。”

    瑞雪摆手不赞同,“不管怎么不喜食客,都不能在吃食里做手脚,砸了招牌,可是咱们吃亏。”

    张嫂子见她依旧言笑晏晏,好似半点儿没有生气,就忍不住问道,“妹子,他要你下跪,你就不生气?”

    生气,当然生气,但是开门做生意,总是难免会遇到这样的食客,相比起前世那些借送豆腐的机会,想把她关在屋里强奸的坏人,这种只几句话就能应付的小气鬼,还是太过简单了,就算气恨也是有限。

    “咱们做的就是吃食生意,碰到的人形形色色,总有那么几个品性不好的,和他们生气只能无端让自己难过,还是想开些吧。”

    张嫂子几人无奈点头,正巧力工们听得帮派里负责接洽谈工钱的老魏在外招呼,都出去卸船,几人就开始忙着进屋收拾碗筷,这事儿也就揭了过去。

第五十九章 赔礼

    铁公鸡张家的船只卸完货后,码头就安静下来了,徐宽和马老六一商量,都觉不会再有船来了,于是一声令下,除了住在附近小东村的七八个人留下值守,其余人都提前回了家。

    瑞雪交代栓子和石头好好招待这几人喝茶水,又给他们留了功课,就与张嫂子也回了云家村。

    赵丰年刚刚吃了饭,正捧着他的心头宝——那本《十二国游记》看得入迷,听得瑞雪回来,还以为码头有事,于是问道,“今日怎么这般早关门?”

    瑞雪笑着放下篮子,把冻得发红的双手伸到炕头的被褥下暖着,“码头船只少了,人都散了,我惦记着晚上做些吃食,就早些回来了。”

    赵丰年猜到她是怕前院那家人来赔礼时,又被气到,特意提早回来护着他,心里忍不住一暖,低头微笑着继续看书。

    他从小就被爹爹当做家主培养,怎么可能半点儿自保能力都没有,五岁开始师从一代剑侠车封进习剑,练就的一身功力,年少轻狂,也曾在江湖游走过一段时日,呼朋唤友,意气风发,极是风光潇洒。后来为了家业,不得不放弃江湖,接手生意,但江湖事他也未曾全然不顾,总是在正道需要援手时,鼎力相助,因此也在江湖上声名极好。

    那场变故发生时,救了他大半条命的那粒保命丸,就是有一次他出银为天霖寺修葺了庙宇之后,一位方丈禅师所赠,如果不是那方丈嘱咐再嘱咐这药丸的珍贵,他也不会时时放在身上,自然今日也不会在此感叹,恐怕尸体都早已经腐烂殆尽了。

    他现在仅剩的三分功力为了压制寒毒不能轻动,但他也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赵家夫妻俩一起动手,他也能应付得了,不过,瑞雪对他这般挂心,甚至有种老母鸡对小鸡般的细心保护,依旧让他极欢喜,每次见她小心翼翼找尽借口,生怕自己觉得自卑,极力不显张扬、不出风头的样子,他心里就暖的发烫。

    这个女子,是真心待他好的,这一认知,时常让他欢喜的想放声大喊,对着整个武国大喊…

    胸口里那颗被所谓的亲人折磨的伤痕累累的心,也浸润在这种温暖里,慢慢愈合…

    果然不出两人所料,瑞雪刚刚拾掇完晚饭桌儿,催促着吴煜去烧水洗澡的功夫,云三爷就带着赵老二夫妻上门来了。

    瑞雪泡了热茶,倒了两杯放在云三爷和赵丰年身前,至于赵老二夫妻,她连正眼都没看一下,云三爷微不可见的皱皱眉,似乎有些不喜瑞雪心胸狭窄,连起码的待客之道都做不懂,可是扫了一眼赵丰年淡漠的脸色,他也就把话咽了下去。

    瑞雪装作没有看见赵老二夫妻的尴尬,她可不是那种被人家打了左脸,还依旧会送上右脸的君子,她是女子,小心眼,爱记仇,天生就是她的专利。

    她精心打理的院子被砸了个稀巴烂,还要她善待肇事者,简直是做梦,她没上前再赏她两个嘴巴已经是极有涵养,极为克制了。

    云三爷清咳两声,笑道,“赵先生,昨日青山娘一时心疼孩子受伤,气恼之下做些了不合礼数之事。今日他们夫妻求到我门上,要我带他们来认错赔情,也希望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他们的鲁莽。”

    赵丰年微微一笑,“三爷客套了,他们犯了错,自己来赔情就是,怎么倒累了三爷这么冷的时候还出门奔波?我们夫妻虽然气恼家里被砸得狼藉,也不至于拿他们一家怎么样。”

    云三爷有些尴尬,想了想,还是决定照实说道,“当年我与赵家父辈也有点儿交情,说起来他们也算我的晚辈,晚辈不懂事,犯了大错,就是长辈没有教导好,我自然要带他们上门来赔情,先生仁义宽厚,不要与他们这些无知愚人一样见识了。”

    赵丰年皱了眉,沉默喝茶,半晌才说道,“既然三爷出面说情,让他们把家里砸毁的东西赔一下也就罢了。”

    “赵先生真乃君子,心胸宽厚,村里孩子有先生教授,真是前世积下的福德。”云三爷大喜,好话说得也真心了几分。

    其实来之前他心里也忐忑,毕竟昨日闹得太僵,几乎是他一手迫着另几位族老,共同保下了赵老二一家,赵丰年定然心里不喜。可是赵家老爷子又与他交情深厚,不好不理睬,赵老二又送了厚礼,只得硬着头皮上门来了,没想到赵丰年居然如此痛快就把事情揭过了。

    瑞雪进屋去拿单子,赵丰年扫了一眼眸子乱转的赵二嫂,心里厌恶,“我们夫妻在村里毕竟是外人,平日行事常怕不合村里规矩,昨晚我们也在反省,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妥了。这样的事情,如果再发生一次,不必明言,我们夫妻也知道是惹得乡亲们厌烦了,定然另寻住处,绝不赖在村里不走。”

    云三爷惊得差点儿把手里的茶水洒出来,这年头要请个先生多不容易啊,特别还是束脩这般便宜的,况且瑞雪做了买卖,乡亲们也没少跟着得好处,虽然她不肯把方子交给村里,但是难保哪一日她就改了主意。

    如果他们夫妻因为此事搬去别村,他云家第一个就要被乡亲们的唾沫淹死,“不能,不能,先生多虑了,乡亲们恨不得先生这辈子都住在村中才好。昨日之事,实在是青山娘莽撞,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

    说着,他就瞪眼看向赵老二夫妻,“还不快给先生行礼赔罪。”

    赵老二拉着媳妇躬身行礼,跟着附和道,“先生勿怪,以后定然再也不敢了。”

    瑞雪正拿了单子出来,闻言冷笑道,“赵二哥平日做工辛苦,但也要常与二嫂说说闲话,省得二嫂闲极无事,整日在村中扯着乡亲们说东道西,让外人倒以为二哥平日在家是半字不吐的。”

    赵二嫂的脸色发了黑,瑞雪这是在明明白白得说,以后要她少传些瞎话了。

    赵老二也有些尴尬,诺诺答道,“是,赵娘子说的是。”

    瑞雪也不多理会他们,站在赵丰年身旁,把单子一抖,“昨日砸坏了陶缸两口…”

    她林林总总读了半晌,直听得云三爷和赵老二夫妻都忍不住张大了嘴巴。

    赵丰年低头喝茶,掩下微翘的嘴角,那陶缸砸破了,无可争议的要赔钱,但是那被踢散的柴堆,被踩脏的棉纱布都算在内,就实在有些太过…

    不过,瑞雪的理由又总是找的奇异,昨晚就把他笑得肠子打结,暗自感叹许久,这样灵秀又古怪的女子,如何就被他娶了回来。

    一张单子读完,赵二嫂听得那“赔银五两”几字,差点没气得跳起来,却被赵老二牢牢拉住,云三爷想了又想,斟酌着劝道,“赵先生,这些物件儿的赔价,是不是有些…”

    赵丰年摇头,“三爷是否觉得我家娘子定的赔银高了,但是我却极是赞同,三爷知道我身子不好,赚的束脩连糊口都难,平日家里活计都是我家娘子在费心。就说那陶缸,她一个人在城里买好,雇车运回,再求人帮忙搬进来,刷了十次有余,结果就被砸破了,怎么会不心疼?”

    云三爷叹气,知道他们夫妻是不会更改了,于是又提了另一件事,“青山年纪还小,如若不去学堂,恐怕耽搁了这孩子的前程,先生宽仁,不如再收他进学堂吧,以后这孩子真出息人了,也不会忘记了先生的教导之恩。”

    赵丰年昨日当着众多乡亲,逐了青山,今日怎会自毁信诺,“三爷有所不知,不是我同一个孩子多计较,实在是因为青山是学童里年纪最大的,已经十三足岁,平日在学堂就常欺负其他孩子,惹得一众孩子常无心读书,如果他留下,也许这些孩子一个都出息不了。再者说,他的算学学得不错,又正是好动的年纪,这时候如若能送去城中哪个铺子当学徒,机灵勤快些,两三年后,许是还能做个掌柜。这般在学堂里,耽搁了其他孩子,也耽搁了他的前程。”

    云三爷的小孙子也在学堂读书,一听说青山留下,会耽搁了自家孙子的前程,心里立刻就动摇了,看了眼赵老二夫妻脸色,明显对送青山去做学徒也有些意动,于是借势说道,“多亏先生提点,以后青山真做了掌柜,也是这村里数一数二有出息的,老二夫妻一定会记得先生今日的忠言。”

    说完,他又转向赵老二,“这祸毕竟是你家妻儿惹下的,就照着五两银赔付吧。”

    赵老二夫妻正陷在儿子以后当了掌柜,他们在村中如何威风的美梦里,当下点头应下。

    瑞雪这才给赵老二上了茶,赵二嫂跑回家,刨出埋在墙根儿的陶罐,摸出多年攒下的家底儿,送了五两银来。

    瑞雪收了,众人又闲话几句,就散去了。

    没过两日,张嫂子就听得赵老二夫妻在四处托人替青山寻找铺子做学徒,闲暇之时说给瑞雪知道,笑道,“青山那孩子又记仇又懒,可吃不了那学徒的辛苦,我看啊,就是找到铺子,不过几月就的被撵回来。”

第六十章 歇工

    瑞雪倒是不理会这些,她拿了赔银,找了个闲暇时候,同张嫂子进城去,把损坏的物件儿都添置了新的,另外又多买了些布料和棉花,准备多缝两套被褥,总不能两口人就两床被,万一来个客人或者有个用处时太过舍手,再者,吴煜当初来时,占了大壮过年穿的新棉衣,怎么也要补给人家一套。

    剩下诸如猪肉、骨头,赵丰年的茶叶笔墨,甚至粳米、油盐,也都没少买,不但花光了五两赔银,还又搭了三两进去,不过瑞雪却是不心疼,铺子里进项比预期的多,她心里有底,况且又逢年节怎么也要丰盛一些。

    张嫂子看中了路边小摊上的木簪子,黄橙橙的桃木打磨的极光滑,一头儿削尖,一头雕了花朵模样,很是细巧,甚至中间的花蕊都能数得清,那小贩是个能说会道的,直把这工匠夸得天上有,人间无,就连这桃木都是五百年生的。惹得瑞雪好笑,张嫂子却是信了,但因为小贩开了五十文一只的高价,有些犹疑。

    瑞雪拈起一只梅花的,挑了两处诸如木疖、刀痕等小毛病,不过七八句话就掏了五十文,换了三只簪子,然后牵了尚有些发愣的张嫂子走人,留下小贩在原地懊恼不已。

    张嫂子伸手摸摸头上那只桃花簪子,惊奇说道,“我以为商量一下价钱,也要四十文一只,妹子居然五十文买了三只,这每只是…”她没学过数算,平日里简单加减还可以,这般除法,就有些算不明白了。

    “大概十七文一只,做买卖就是这样,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这簪子是木头雕的,又不是金银,成本低廉,顶多加个手工钱,怎么能值五十文,嫂子下次再买东西,最好砍一半儿的价,然后再慢慢添一些,保管你花不了冤枉钱。”

    张嫂子见她把梅花的簪子插在头上,就要掏荷包数铜钱,被瑞雪一把拦住了,“不过五十文钱,买了三只簪子,正好咱俩和高嫂子一人一支,算是妹子给两位嫂子的体己年礼。”

    “这怎么行,工钱给的高,吃食也不少,现在还送簪子,妹子你虽然赚了些银钱,可也不能这么撒钱啊。”张嫂子死活不肯要,非要塞铜钱到瑞雪手里,大街上置办年货的人很多,瑞雪不好推让,就收了,转而在点心铺子里,买了两斤芝麻和花生糖片。

    雇了车两人回村,各自安置整理,晚上高家夫妻欢喜的赶着空车回来,一迭声的要张大河明日多多做豆腐,各村听说他们小年要歇工,都急着把过年要吃的豆腐备出来,跟他们夫妻足足定了十几板,这还只走了两个村子,剩下六七个村子再走下来,定然还会更多。

    瑞雪当即就给张大河加了两倍工钱,毕竟平日只早晨做四板豆腐,现在活计翻倍,工钱自然也要涨,张家夫妻当然不肯,都说在哪里做工都有忙有闲,怎么好随意涨工钱,瑞雪无奈,只得想着以后在吃食上多贴补他们一些。

    翠娘得了芙蓉花的簪子,欢喜的眉开眼笑,哪个女子不爱美,可惜平日里十几文钱够买一月的油盐了,正经过日子的人家谁也舍不得,不过是挑根儿筷子削削,挽个头发罢了,出嫁时娘家陪送的银簪子,银镯子之类都是过年才舍得拿出来戴上一会儿,然后继续藏好,以后女儿出嫁还要做陪送的。

    当然翠娘也不是那喜欢贪小便宜的人,他们夫妻心里的感激比张家夫妻还深,他们总觉不过走街串户卖个豆腐,就每日分那么多的工钱,着实过意不去,更是不能让瑞雪再贴钱,坚持给了铜钱。

    瑞雪痛快收了,把两包糖分了她们,要她们拿回去哄孩子,张嫂子和翠娘掂掂手里的油纸包,对视一眼,同时叹气,这包糖片的钱可比簪子贵多了,妹子这人实在是慷慨仁厚,别说普通村妇,就是男子都有不如,她们以后如果不对她好些,可真是对不起良心了。

    腊月十五这日,天边积了厚厚的黑云,不过晌午过半,天色就已经像是傍晚一般,码头上整整一上午都没有船只到来,徐宽、马老六几个沛水帮的头目坐在北屋,商量了一下,就宣布彻底歇工了。

    那只放在墙角的黑木箱子被搬了过来,当着众人的面,哗愣愣倒出,数了半晌,居然有十两银之多,相当于一个普通农家将近两年的进项,而且这还只是众人攒了一个多月的,如果是一年、两年呢,足够谁家有个难处,帮上一把了,众人都很是欢喜。转而却又为这银子放在谁家存着犯了难。

    毕竟是大伙的钱财,放在谁家都有些不妥,所谓钱财动人心,平日大伙都相处不错,自然也不愿意怀疑自己帮里兄弟品性如何,但是难保不会为了这些银子起了什么贪心。

    正巧瑞雪进来送茶水,附带查看屋里的摆设儿等物,想着一会儿都拾掇了,拉回村里去。

    徐宽和马老六眼睛一亮,就都笑了,本来这钱箱子就是放在铺子里的,过年歇工,再让瑞雪拿回去帮着保管,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再者说,以瑞雪在帮中兄弟心里的地位,绝对是最信得过的人选。

    于是,徐宽就笑道,“妹子,大伙儿要歇工回家了,这钱箱子拿着都不方便,你运回家去,帮忙看管一月,可好?”

    瑞雪一愣,心思转了转,就猜出了他们的顾虑,待问清了不过十两银钱,如果真丢了,她也赔得起,就点头应了,笑道,“兄弟们信得过我,我自然不能推脱,一会儿就打张欠条,徐大哥收了,待明年出工时,欠条一出,箱子就原样不动的给你们送回来。石头这孩子脑子灵,这些日子简单的字学了一二百,算盘拨的也极好,可以出师了,到时候你们怎么安排他看管,妹子就不多话了。”

    石头是徐宽的远房外甥,听得这小子不过一月多就出师了,脸上扬起喜色,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自然连连应了。

    瑞雪当即写了个欠条,交给徐宽,看着众人都散了,就带着栓子石头和张嫂子一起收拾铺子,盆子,碗盘,菜墩,甚至灶上的铁锅,小炕桌儿等等都要搬回家去,毕竟码头要半月没有人看守,难保哪个家里穷疯的,动了歪心思来光顾一圈儿。

    老话说,穷家值万贯,丢把柴禾,还做不了饭呢。这些东西都是铺子里常用的,丢了自然要添补,不如就麻烦些,都运回家里去算了。

    没过半个时辰,张大河借了云二婶家的牛车就到了,众人七手八脚的把东西都搬上了车。

    瑞雪拎出两个篮子,递给栓子和石头,笑道,“这里面是一百只饺子,你们拎了回家交给娘亲,过年煮了自家吃,或者待客都好。”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两个红包,“你们这两月,做事勤快周到,师傅很满意,这是另外给你们的红包,足够你们添置一套新棉袄了。”

    栓子和石头接了饺子,是因为他们吃在嘴里时,都惦记着家里的父母兄妹们没吃过,想着拿回去让家里人尝尝,心里欢喜的不行,就都厚着脸皮收了。

    但是这红包,他们可是死活不肯接的,做伙计和学徒的,累死累活干几年,师傅能给个饱饭吃,就算仁厚了,像他们这般碰上个好师傅,丝毫不藏私的教本事,而且还让他们日日吃饱穿暖,没受过丁点儿委屈的,简直已经是万幸了,怎么还能再要师傅的红包?

    瑞雪却坚持把红包塞到了他们的怀里,“过年了,就当师傅给你们的压岁钱吧。”

    栓子和石头对视一眼,同时放下篮子,跪下磕头,然后恭敬的双手接了过去。

    多年后,他们哪怕已经极有身家地位,只要师傅一声召唤,就定然放下一切赶去,他们的妻子有些怨言,被他们叱责撵回娘家,皆是因为感念师傅今日的恩义,虽然师傅论年纪,只够做他们的姐姐,他们心里是真把师傅当做另一个娘亲看待的。

    瑞雪拍拍他们的头,嘱咐了几句,送了他们出门,这才坐了牛车同张家夫妻一起回村。

    高家夫妻的豆腐生意红火,每日在村里进进出出,忙得恨不能把牛车当成马车来赶,这些自然落在村人眼里,有嫉妒的,有羡慕的,但是却没有暗地说坏话的。

    瑞雪夫妻平日里在礼数方面极谨慎,从来就让人挑不出歪理来,就说这豆腐,人家是卖的多,但是也没少了村里乡亲的,家家户户又都得了四块,不用给牛豆和铜钱,代送上门的张嫂子说了,这是赵娘子送给乡亲们的年礼,过年饭桌上也多添两道菜。

    不只如此,几位族老和里正家里还多送了五十只饺子,据说里面全是肉馅儿的,还没煮,只嗅着就香死人。

    这般敬老又友爱乡邻,谁如果还能说出个不好来,可就十足的昧良心了,况且,前些日子他们夫妻在对待赵二嫂一事上,足够强硬,瑞雪那十几个大嘴巴,让一众长舌妇们,只要想起就觉得脸上麻痒。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自然也就极有默契的都闭了嘴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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