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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随轻风去     仙官txt下载     仙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一十一章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城墙上传来子衍怒喝:“何人敢伤叶公子?”

    随着他如狮吼之声,在叶行远的正前方陡然出现一个圆形的金色虚障,径约三丈,彻底将他完全遮蔽。强劲的箭矢剥剥射入那虚障之中,发出如射中朽木的声音,旋即就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凝滞在半空中。

    井栏上的蛮族弓箭手一起惊慌大叫,无法理解这不合常理的情形。金色虚障只持续了一刻,随后就化作漫天光点,消散无形。那些停留在空中的箭矢也随之坠落地面,箭头弯折,已经不敷使用。

    不过借着这点缓冲的时间,叶行远已经从箭楼上一跃而下,虽然惊出了一身冷汗,但终于还是逃过了一劫。

    李夫人扶住了他,感叹道:“子衍君的‘无攻人之恶’神通确实可称最强的守御。这上百支箭矢的射击,居然能以一人之力阻挡,真是令人惊怖。”

    叶行远苦笑道:“要是他挡不住,那我可就变成刺猬了,不知在死后世界受万箭攒刺之苦会不会真的丢掉性命?”

    李夫人摇头道:“子衍君神通广大,你别忘了原本在最后几日,他曾以一人之浩然之气,承担蛮人的万军冲击。要不是这样,我也不敢让你冒险。”

    叶行远知道子衍的能耐,也予以默认,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读书人的神通与大军相抗,对神通的力量也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在这个世界,一人可当百万军的并非是勇夫,而是满腹经纶的读书人。要是真能够修行到如子衍君这般贤人的层次,真可以说是天地虽大,尽可去得。

    不过这种神通的使用也并非不需要付出代价,子衍一次爆发力量,以自身的灵力神通阻挡这许多人的弓箭射击,消耗极大。叶行远见他面色苍白,连忙道谢救命之恩。

    子衍豪迈的一挥手道:“公子哪里话来?你舍身射杀攻城之兵,是救我西凤关众人,我出手相助,理所当然。”

    他反过来向叶行远道谢,由衷道:“公子神通玄妙,有公子在此,此关更是固若金汤矣。”

    子衍的神通虽强,但大多都是被动的防御,并无主动攻击之法。而三千年前的战国时代神通未显于世,普通兵卒将领之中并无善用攻击神通者。

    叶行远的“霹雳弦惊”、“八方刀轮”之类,放在三千年以后只算是入门级别的粗浅神通,但在这个时代,却有鹤立鸡群的惊艳效果。他与子衍配合,就能有更多的战术选择。

    自子衍用出“无攻人之恶”的守御神通,一直在远处观察着战况的察汗面色严肃,暂时下令停止了攻势。

    他自言自语感慨道:“圣人门下,果然不简单,居然以一人之力,抵挡百人神箭。这真是了不得的神通,可恨孤久入中原,却未得传授。”

    想起被圣人拒之门外的耻辱,草原上的雄主察汗露出恼怒的神情,更坚定了席卷中原的心志。

    从第十日上,蛮族的攻击变得更加持续,手法也更层出不穷。即使叶行远和李夫人都曾在历史典籍上见过记载,但亲眼目睹之后也不得不为之惊叹。

    要知道三千年前的蛮族近乎没有什么文明,他们只是粗暴的依靠身体和武力进行统治,即使曾经入主中原,那也只是昙花一现。

    在这种情况之下,察汗居然能有此远见卓识,学到了百家之长。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尽展攻城之妙,实在是让人佩服其枭雄之能。

    抛石机、霹雳车、云梯、穴攻......种种莫测的手段从蛮族手中陆续用出,其运用之妙,简直可说是攻城的教科书。

    叶行远对李夫人赞道:“怪不得历代史家,都对西凤关一役赞不绝口,这可说是顶尖的攻防之争。若无察汗令人咋舌的攻城手段,也显不出子衍的本领。”

    李夫人颔首道:“正是如此,此役可说是百家攻圣人的一次现实表演。子衍就凭着灵力与神通,抵挡百变的攻击手段。因这一战,圣人之名也遍传天下,得诸国国君的重视。”

    圣人周游列国,宣传自己的主张和政见,但一开始并未获得足够的重视。以圣人仁和的性子,也并非以神通炫技之人,故而一开始并不得志。

    要到后期,圣人诸弟子都做出一番功业之后,这才让天下人惊觉圣人之能,于是各国争相延聘圣人。但那时候圣人已退居乡中,专心著书立说,教授弟子。这其中的转折,西凤关一役也可说是关键之一。

    叶行远为察汗的能力惊叹,殊不知在蛮军之中,察汗却更为西凤关的应对而震惊。他此次信心满满,驱策十万大军,更藏了无数攻城拔寨的杀手锏,打算一鼓作气,攻陷西凤关之外,再一举夺取剑门数州,奠定进军中原的基础。

    但没想到任何一种攻城手段拿出来,几乎是在顷刻之间,西凤关的守军便能拿出恰如其分的正确应对。或许并不能一举摧毁他的精心筹备,但也足以让蛮军的攻击无功而返。

    火攻破云梯,灌水破地道......察汗引以为豪的压箱底手段都被从容破去,让他心中忌惮不已。圣人弟子当真有这么大的能耐,还是说他身边更有能人?

    他愁眉不展,心乱如麻,每日恚怒,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察汗进退两难之际,他的属下进门来报,“启禀狼主,今日斥候探查周边之时,擒住一个小狼妖,本待斩杀。但她说有重要军情相告,与西凤关中异状有关,属下不敢擅专,请狼主定夺。”

    察汗一怔,“大军尽起之时,已经清扫周边数百里之地,此地本来并无妖族聚居,怎么会有狼妖出没?她又怎知西凤关中人族情形?”

    他踌躇了一阵,觉得死马当作活马医,便召那狼妖进账询问。

    这一名狼妖,当然便是尾随叶行远等人进入子衍墓的喀丝丽。她昏头昏脑,通过墓道进入死后世界,不知究底,在山中迷路了几天。好不容易找到路径,又发现是可怕的战场,心惊胆战,便躲躲藏藏观察情况,直至今日才被蛮族的斥候擒获。

    此时妖、蛮的关系也是势同水火,蛮族抓住妖族,大抵也是杀无赦。喀丝丽心中害怕,想起这几日看到城墙上的人影,为求活命,便和盘托出,期望蛮族能够放过她。

    只是她说话七颠八倒,又说不清前因后果,那斥候队长也是听得一头雾水,只知此事与攻打西凤关有关。他们都知狼主正在为此事烦恼,便将喀丝丽带到了察汗面前。

    察汗看那狼女不过稚龄,脸上又满是畏惧惊恐之色,便不太放在心上。随口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喀丝丽老老实实回答道:“小女子是白狼族裔,误入此间,实不敢冒犯狼主虎威。只因西凤关中有小女子认识的神通之士,正是此二人阻碍狼主大计,不敢不报。”

    察汗回想起确实见过城墙上有未明身份的神通之士,这二人曾多次阻挠他的进攻。不过在察汗想来,这当然都是在子衍的指挥之下,只有圣人弟子,才有挫败他百家之长的能力。

    如今听喀丝丽之言,似乎那两个神秘的神通之士才是关键?察汗蹙眉问道:“那两个神通之士是何来历?你怎会识得?”

    喀丝丽在被捉拿之后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辞。要是直接说自己与叶行远二人都来自三千年之后,对您老人家的秘密攻城手段都了如指掌,那一来不足取信,二来只怕更会遭察汗的猜忌与怒火。

    她努力镇定了一番,这才缓缓道:“此二人乃是修行墨家的神通者,神秘非常,求兼爱非攻之道,专门破除攻城手段。狼主的机械妙策虽然高明,但他们却都早见识过了,洞若观火,故而能够顺利应对。”

    墨家的神通者?察汗在游历中原的时候,也曾听闻,据说这一派诸子与百家不同,说他们是天真也好,抑或是善良也罢,总之所求便是人人平和,没有战争的大同世界。

    他们又确实有精妙的手段,尤其是在守御与破解攻城器械上素有心得。传说墨家的祖师曾经以一己之力,连破百家的攻城器械,因此消弭了数场攻伐大战。

    只是近年来,乱世战国之相更明显,各国之间攻伐不休,墨家的主张更无人听信。已经很少听说有这一派的传人出现在世上了,察汗在中原学习的时候,也未曾与这一派神通者打过交道。

    如果说城墙上那两人是墨家传人,那他们对自己骄傲的秘密武器有应对手段,那也就说得通了。察汗的面色更差,恨恨道:“竖子竟敢坏我大计!”

    他转向喀丝丽,又仔细问道:“此二人姓甚名谁,有哪些手段,你是如何认识这两人,速速讲来。若是能助我一臂之力攻下西凤关,便饶了你的性命!”

    喀丝丽大喜,把头点的如鸡啄米一般,忙道:“这女子是何人我并不知晓,不过那男子名叫叶行远,神通非凡!”

第三百一十二章

    蛮族攻城足足一个月之后,基本上摒弃了花样繁多的器械,而是选择了不计代价的强攻。这也给叶行远等人带来了更大的压力。

    “打仗这种事,果然还是不适合我这种智慧型的读书人啊!”在鏖战之余,叶行远还有心情语气轻松的自嘲一番,但他能已经确切的感受到了一天比一天萧瑟的气氛。

    能够站在城墙上的士兵越来越少,一半是因为伤亡,另一半却因为过大的消耗而倒下,必须得轮流休息,才能有足够的体力来支撑城外几乎日夜不停的进攻。

    到了这个时期,大部分的防御其实都是依赖子衍大范围的守御神通,对这位贤人造成了巨大的消耗。比之原本的历史,西凤关的损失可能更大。

    当然,由于察汗的提前改变策略,蛮族的大军也同样遭到了巨大的损失。他们每日都要在城墙下抛弃上千具尸首,如果不是因为察汗的威信能够震慑住手下,只怕这样的攻击也无法持续下去。

    “情形有些不对。”李夫人蹙眉,私下找叶行远商量,“按史籍所载,察汗是因为敕川蛮族王庭出了意外,才在最后几天发动了疯狂的攻击。期待能够在回军之前攻陷西凤关,在此之前,他有足够的耐心与子衍君斗智斗勇。但是现在...”

    现在的战争走势却完全不同,守城只坚持了一半的时间,察汗便开始了消耗战。这一次虽然是蛮族联军,但精锐的部队都是他的嫡系,居然这么舍得?

    叶行远也早察觉到不对,他冷静分析道:“是因为我们的出现,让他提前发现准备好的那些攻城手段都无效,所以干脆放弃了?”

    李夫人反驳道:“察汗此人素来自信,更不信天下有人能胜过他。岂能如此轻易放弃?我看其中必有缘故。”

    两人正猜测之际,子衍突然派人请他们俩入衙议事--如今叶行远与李夫人在西凤关中的地位仅次于子衍,商议军情也是常有之事,他们也便没有多想。

    抵达衙门的时候,子衍一脸严肃,招呼二人入座,指着堂下一人淡然为叶行远介绍道:“蛮王察汗久攻不下我西凤关,特地派来了使者,指名要见叶公子。”

    使者?叶行远与李夫人面面相觑,转头看那堂下傲然而立之人。此人身形魁梧,面貌丑陋,更有一头显眼的黄发,果然是蛮族的血脉。

    叶行远肃然道:“此人如何进入关内,还要请子衍君查问清楚。”

    子衍点头道:“不必担心,这一节我已经问过了,这位使者原本就潜伏在关内,得了蛮王血脉传讯。这才前来见我,并非是突破了咱们的防御。”

    西凤关外,子衍布下神通禁锢,不让蛮族以特殊方法侵入,这也是为了绝后患。如果还有蛮族能够无声无息的进入西凤关内,那可要叫人警惕。

    所以叶行远第一时间并不是惊讶于蛮人使者的目的,而是先关注他进入关内的手段,听说他是潜伏关中的细作,这才放心。

    子衍施政颇为宽仁,即使是在这种局面之下,也并未将关中所有蛮族强制驱逐。不过西凤关内蛮族本来数量就极少,不至于造成什么危害也是事实。

    有个别蛮人留在关中并不奇怪,反正内外隔绝,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顶多就是查探消息罢了。倒没想到察汗故意暴露其中一个棋子用来传讯,难道是有议和之意?

    叶行远心中暗自忖度,历史上察汗绝无和谈之意,也从未派遣过使者--至少在叶行远读过的史书之中不曾有明文记载。

    他回头望向李夫人,李夫人也是摇头,示意绝无使者之事。想想也是,子衍为人光明磊落,行事从不藏于人后,若有蛮人使者联络,就算是旁人不说,他也必记载下来禀告国君。

    子衍既然没有说过使者之事,说明真实的历史上这件事确实没有发生过。看来因为自己的到来,西凤关的守城战还真发生了不少变化啊,叶行远心道。

    他想了想便问那使者道:“蛮王派你来此,到底有何意图,就直说了吧?”

    对方既然指名要见自己,想来使者之事必与叶行远相关,叶行远生怕子衍起疑,干脆开门见山询问。蛮人使者甚为骄横,带着僵硬的口音道:“你就是叶行远?墨家的传人?”

    啊?叶行远一怔,这个头衔可从来没有出现过自己头上,难道是因为自己破对方的攻城法破得太干净利落,乃至于察汗有了这种误会?但他又岂是一个妄断之人?

    叶行远正思索着如何利用察汗的误会,并弄清楚其中原因的时候,子衍已经站起身来,惊喜道:“原来叶公子是墨家传人?怎么不早说,害得在下这般施礼!难道是担心家师有什么误会么?

    家师早就对诸弟子说过,墨家之人心怀天下,虽然过于理想,但值得尊敬。他老人家虚怀若谷,绝不至于对墨老前辈有什么歧见。”

    圣、墨之争当年亦曾喧嚣一时,圣人年轻时候亦曾拜会过墨家祖师,向他问道。只是两人理念不合,探讨数日之后便不欢而散,此后两派弟子一直有龃龉在心。直到近年墨家衰颓,这才告一段落。

    不过圣人虽然不赞同墨家过于理想化的救世主张,但对他们急公好义之心还是颇为赞赏,时常向弟子们慨叹。说当年还是太年轻了,否则必可与墨家祖师更好的商谈。

    而今听蛮人使者说叶行远是墨家传人,子衍略一思索便深信不疑。除了墨家传人,谁能信手破去察汗匪夷所思的攻城手段?子衍是个实诚人,此时只怪自己没有事先想到。

    稀里糊涂叶行远便坐实了墨家传人身份,就算想要解释,也得等蛮人使者离去之后,便含糊道:“我便是叶行远,蛮王如何得知我身份?他遣你来此,到底为了什么?”

    这话也不算承认,但听在蛮人使者耳中,自然当他自认了墨家传人,便冷笑道:“叶公子好大名声,自有你家乡之人得知,如今已告于狼主面前,你也就不必再隐瞒了。此次狼主派我来此,只是要问诸位一个问题。”

    他环视子衍、叶行远和李夫人三人,突然仿佛察汗附身一般,出现了睥睨众生的姿态,傲然问道:“若是我军这般急袭不停,请问西凤关还能支撑几天?”

    子衍哑然,面色陡然沉了下来。叶行远怕士气受到打击,便反唇相讥道:“这话倒该反问蛮王,这般急袭,蛮族的勇士还能死几天?”

    其实叶行远心里也明白,要是察汗真发了疯,这般用人命来填。纵然西凤关的城墙再高再厚,也难以支撑太久。当初最后五日的急攻,还是靠着子衍的拼死消耗,才勉强抵挡。要不是因为蛮族内部生变,察汗无力弹压,之能退兵,鹿死谁手还未必是定数。

    而如今察汗提前打起消耗战,固然西凤关内的本钱也更雄厚些,但是持续到十日以上,只怕关内的士气就要崩溃,只靠着子衍、叶行远和李夫人三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持续抵挡数万的虎狼之师。

    子衍听叶行远之言,已明其意,但他为人至诚,也不打算虚言骗人,便淡然道:“拼尽全力,必可挡蛮王十五日以上,如此一来,蛮王所受损失,必然也不可估量。”

    蛮人使者嗤笑道:“狼族之前就交待过,人族果然嘴硬。不过勉勉强强就算你能撑十五日吧!我家狼主说了,能够留下一位圣人弟子与两位墨家传人,就算损失数万兵马也不算吃亏。”

    此言一出,子衍面沉如水,叶行远也暗叫糟糕。察汗乃是雄才大略之主,平生也不讲虚言,他既然说了不计代价,甚至不惜牺牲数万兵马来攻打西凤关,那绝不是为了吓唬他们。

    到了子衍这等境界,虚言恫吓毫无意义,察汗也绝不会自取其辱。他既然派使者来这么说,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

    子衍沉默半晌,坚定道:“既然如此,那使者还来此作甚?我们各凭本事,好好做过一场便是。蛮族纵然人多势众,想要破西凤关,也绝不会那么轻松。就请蛮王做好牺牲数万的准备吧!”

    他心志如铁,虽然知道是面临必死的局面,但也不曾有丝毫动摇。对他而言,这一战势在必行,就算西凤关无法阻挡蛮军进袭中原的脚步,也必须对他们造成足够的伤害,为西凤关后的百姓争取更多的时间和空间。

    蛮人使者哈哈大笑,“子衍君果然义烈之辈,狼主对你也甚是敬佩,他也不愿与你两败俱伤,故而差遣在下前来,便是想以一场赌赛,来决定西凤关的存亡!”

    “赌赛?”叶行远心中一动,目光冷厉的扫过蛮人使者,喝问道:“是什么样的赌赛?”

    蛮人使者镇定自若,胸膛一挺道:“这就要考验叶公子的勇气了。狼主说,要请叶公子到阵前一叙,若有胆色,便在我大军王账之中,与你单对单的一决胜负,定这西凤关的归属!”

第三百一十三章

    这是史上所未有之事。当然因为史上并无叶行远此人,故而也不可能有察汗要求单挑的要求。叶行远初时愕然,随即大笑道:“蛮王倒是打的好算盘,在下只是一个文弱书生,怎比得上蛮王神勇?伐战之事,斗智为上,斗力为下,智者不取也。”

    指望我傻呵呵的与你阵前单挑?那还真是脑壳坏掉了,叶行远不屑摇头,这种激将法之能骗骗三岁小儿。明知不敌,还怎么会逞强?就算叶行远答应,目前西凤关之主子衍也绝不会同意。

    蛮王察汗天生神力,据说生来便得魔神须那天的庇护,力可扛鼎,更擅长诸种幻术魔法,有诸般神通。在草原上征战四方,未逢敌手。叶行远虽然也有神通,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在战斗上胜过察汗。

    蛮人使者摇头道:“公子误会了,狼主钦佩墨家传人的神通智慧,自然不会以力压人。愿与公子斗智,以定高下。”

    叶行远尚在犹豫,子衍一口拒绝道:“此事休提!蛮人言而无信,岂能信任?叶公子大义相助,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要去也是我去。”

    大概是察汗早料到子衍的态度,蛮人使者对他的反对亦有准备,只从容道:“子衍大人高义,我家狼主早知。他有言在先,子衍君国士无双,他早就见识过了,便是再战也难分胜负,这一次狼主想要见识的乃是墨门高人。”

    子衍冷哼一声,待要再说,叶行远先拦住了他,反问道:“单说要斗智,却不知道蛮王到底要斗什么?”

    斗智也有无数种办法,凑一桌打麻将也可以算是斗智的一种,但想来察汗绝不会用这么儿戏的办法来决定这战事。

    蛮人使者昂首道:“狼主说了,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创《攻城百策》,一直无用武之地。今日既然遇上墨家传人,便想效仿先贤,一试墨家守城的手段。

    就由狼主和叶公子两人,在营帐中模拟推演对攻,若叶公子守城之法被破,那也就意味着西凤关被破。要是狼主奈何不得你,便即退兵,终身不再犯中土!”

    察汗这话也算是说得硬气,若他输了之后真的能信守诺言,那就意味着边关能有几十年的和平。这样的条件,连子衍都不能不心动。

    但他思虑深沉,自不会轻易答应,只又忍不住问道:“蛮王攻城,自然机变百出,安知你要攻到什么时候?”

    蛮人使者对子衍行了一礼,自信道:“狼主说便以三日为限,三日足以尽展攻城百策之长,也省得在西凤关下多费时日。三日若不能攻破叶公子的守御,就算是他输了。”

    这条件公平,子衍心怀仁善,明白要是能够这样解决,那西凤关内能够避免许多伤亡。可是叶行远仗义相助,他又怎么能袖手让他去蛮营之中冒险。

    叶行远心中一动,他并无畏惧之意,而且直觉此时乃是获取子衍信任认可的关键时刻,当下毫不犹豫道:“子衍君,若是阵上交锋,在下能力有限。但若是这攻守之法,倒有几分心得,愿勉力一试,以退蛮兵,免了兄弟们的死伤。”

    子衍担心道:“我只怕这些蛮人使诈,若是在营帐之中下黑手,我远在城中,只怕救援不及。”

    这一点叶行远倒不害怕,察汗此人刚愎自用,但信用极好,后来亦有许多他守信的轶事流传。便笑道:“蛮王统治草原,亦是一诺千金之人,若他出尔反尔,只怕也无法统御这数十万之众。”

    蛮人使者大喜道:“果然叶公子是狼主的知音,狼主说墨家之人定能理解他。子衍大人,既然叶公子也愿意,你就不要阻拦了吧。”

    眼看叶行远心意已决,子衍也只能同意,他当然也希望兵不血刃的解决战斗。双方议定便在明日午时,叶行远出关入帐,开始这为时三天的赌赛。

    当夜,子衍亲自来叶行远暂居之处拜访,郑重道:“此次冒险,本该由我前去。公子却抢先了一步,让我实在心中有愧。”

    叶行远笑道:“不然,子衍君身系大任,不可轻履险地。在下却只是村野闲人,大可脱略形迹。大人放心,我必当全力以赴,绝不辱没人族之名。”

    子衍虎目蕴泪道:“我知你们墨家皆是舍生取义之辈,又聪明机变,博览古今,我自然信你。我这里有一部自撰的兵法,于守城亦有些心得。虽然不能比之墨家祖师的博大精深,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便请公子取去。”

    他取出一部手抄的卷轴,只见密密麻麻的小楷写满了子衍的守城之妙,虽然抬头并无题名,但叶行远心知肚明,这必是所谓的《子衍子兵法》。

    叶行远此次进入子衍墓,倒有一半的目的是为这一部兵法而来。只是《子衍子兵法》三千年未传于世,必是等待有缘之人,他也并无十足把握取得。

    没想到五德之宝尚未有着落,这兵法倒已经得到手中。叶行远也顾不得掩饰,急匆匆接过这一部兵法,当即如饥似渴的阅读起来。才看几页,便觉得字字珠玑,更增对天机的理解,若是用心研读,或许能够从这兵法之中悟出相应的神通!

    叶行远忍不住赞叹道:“久闻子衍子兵法乃是‘守御第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比之墨家传承,还要高明玄奥几分!”

    三千年之后,墨家传承亦有部分现于世间。随着技术的发展,种种上古之人觉得匪夷所思的器械也都出现在战场上,这乃自然之理。

    但子衍子兵法却不同,他归根结底还是圣人一脉,以灵力、天机、神通三者结合,形成特殊守御之法。虽然不得子衍的神通真传,未必能够将这兵法的最强处展现,但只要有一分领悟,便可以将其一分力量用到守城中去。

    这对危如累卵的琼关县来说,无异是一根救命稻草,叶行远焉能不喜。

    不过关于五德之宝,尚无什么线索。或许叶行远战胜察汗,解了西凤关之围,便能得子衍的认可。到时候宝物自可入手,暂时不必心急。

    第二日,蛮族摆开阵势,停止了攻城。叶行远辞别子衍和李夫人,坐在一个吊篮之上,从城墙上慢慢垂下。

    西凤关的城墙如今虽然尚不足百丈,但也是高耸入云。叶行远垂下之时,只觉风声呼呼,绳索摇晃不停。他勇者无惧,便从容闭目养神,大约一炷香时分,才终于踏足实地。

    叶行远便从吊篮之中跨出,一对蛮兵早已警惕的围拢过来。待看清确实只有叶行远一人,这才既惊且佩,牵来一匹黑马,请叶行远乘坐,引导着他一路向察汗的王帐行去。

    察汗骑马站在门口,亲自出门迎接。叶行远远远望去,只见此人身高一丈,赤发红瞳,面皮黝黑,身材魁梧恰如大树,便是在蛮人之中亦属异象。

    在叶行远观察着察汗的同时,察汗也在认真的打量他,良久才大笑道:“孤听闻墨家之人,慷慨侠义,豪气干云,原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原来也不过一书生耳。”

    叶行远远远一拱手,淡然道:“书生亦有一口浩然气,可以顶天立地。蛮王此言,未免有以貌取人之失。”

    察汗悚然,急下马致歉道:“公子所言甚是,西凤关攻防一月,孤本已知公子之能。只因见公子生的文弱,不觉又起了小觑之心,果然圣人有言,须时时自省才是。”

    叶行远见他闻过则喜,知错就改,心中也更对这蛮族枭雄高看了几分。察汗可说是蛮族之中了不起的人物,比得上人族几位功勋显赫的人皇。后来他远征西方,统御了大大的疆土。最后不知所终,有许多人都说是升天而去,从此修行与气度而言,也不无可能。

    察汗将叶行远请入营帐之中,叶行远四面环顾,只见这王账甚为宽敞,大约原本也作为军机议事之地,在正对营门的一面挂着一张硕大的轩辕世界地图。

    除了详细标注中原的地形之外,西方的重镇与大概形状,亦都标明。这说明察汗原来就有混一宇宙一统天下之志,倒未必是因为南下受阻才改而西进。

    营帐之中已经摆开了宴席,有几位蛮族的将领就坐,察汗一边大笑,一边向叶行远介绍这些大将。蛮族大将都雄壮凶悍之极,名字都是一长串,叶行远也懒得去记,只略一招呼,不失礼数就是。

    察汗拉着叶行远的手,请他在首席坐下,又笑道:“难得墨家传人在此,孤聚中军诸将,愿聆公子教诲。”

    这是要玩先礼后兵?叶行远却没有耐心与他们周旋,只冷然道:“多谢蛮王盛情,只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两族既然必分生死,此时也不必假惺惺一团和气。

    今日此来,正为领教蛮王攻城百策,酒宴便不必了,不知何时咱们正式开始?”

第三百一十四章

    身处危地,叶行远没有什么兴趣与这位蛮族枭雄演什么惺惺相惜的好戏。对他来说,尽快完成这一场攻防赌赛,退去敌军,争取子衍的认可才是正事。

    这几日在西凤关中尽心竭力,血战沙场,叶行远不知不觉有了一种难以分辨真实与虚幻的恍惚。这是当初高华君墓中未曾有过的遭遇,即使是在推演幻境的省试、会试之中经过几十年,都未曾有类似的感受。

    高华君墓中是因为他更倾向于站在一个旁观者的立场来观察,而省试、会试则是朝廷为了保护士子的精神,会明显地提示他们并非处在真实的世界。

    而此次西凤关围城却不同,金戈铁马,枕戈待旦,叶行远全心全意地投入其中,不可能不受到影响。

    他自己也注意到了这种倾向,为免精神受到不可逆的损害,也期望能够在这一场预期之外的赌赛中干净漂亮的解决西凤关之围,尽早抽身离去面对真正的问题。

    听叶行远之言,察汗朗声大笑,“我以为公子是温和的江南读书人,不想也有这般性如烈火的北地豪杰精神。素闻墨家人最擅忍耐,这一点上公子可偏离墨门真传了。”

    墨家传人本来就是个误会,叶行远无意纠正,漫不经心道:“忍无可忍,无须再忍。蛮人犯我疆土,杀我百姓,唯有以刀剑交谈,何必诉诸于废言?”

    话锋咄咄逼人,察汗也不由面色微变,不过他到底是枭雄心性,只点头赞道:“能闻如此雄论,公子也不枉来这一遭。既然无缘为友,这杯酒不喝也罢。”

    他拍了拍手,吩咐下面军士准备。不过片刻功夫,只见帐幕掀开,十六名高大雄壮的蛮族士兵扛着一个巨大的沙盘,缓步走进了帐篷。

    他们脚步极为沉重,几乎是一步一个脚印,铺着白羊毛毯的帐篷中心也微微下陷,可见这沙盘的重量。

    在沙盘上,群山巍峨,两座山峰之间夹着一道雄关,正是西凤关具体而微的模型。

    在关上关下,插着各种颜色的小旗,应该是代表双方的兵力。而在沙盘两侧各有一条空格,空格中摆放了各式形状的木片,攻击一侧是黑色,防御一侧则是白色,这大概就是双方可以用来制作攻防器械的材料。

    叶行远注意到,靠近察汗的一方木片和小旗明显要多上两三倍,便嗤笑道:“蛮王倒是会算计。这沙盘对攻,居然不是平手相争,还要占这么多优势。也不知道是太看得起在下,还是太过谨慎?”

    察汗一脸认真道:“公子于西凤关挫败我军多次,孤岂敢小觑?攻守之战,本身便不平衡。孙子曰十则围之,若无足够的兵力和资材,要攻打西凤关这天下雄关,才是痴人说梦。”

    他站起身来,伸手轻轻在沙盘上抚弄道:“昔年墨家祖师,谈笑间退百万雄兵,今日便由你我二人,复制此等雅事,岂不快哉?”

    叶行远略作推算,知道察汗的配置确实相对符合实际情况,西凤关捉襟见肘的现状也确实不能让他随心所欲的准备大批量的守城器械。

    但气势不能弱了。叶行远从容道:“蛮王之意,便是今日亦要退兵了,征兆已现,不可不知耳。”

    察汗大笑,“适才公子还甚通达,不以言辞相交,如今倒想动我心志,又有何用?不如手底下见真章吧!”

    枭雄亦是心如铁石,完全不为所动,他盘腿在沙盘攻击的一侧坐下。信手取过一块黑色木片,往沙盘上一丢,刹那间化作一只振翅而飞的木禽,在空中盘旋不止。

    “小小幻术,贻笑大方了。不过此机关鸟非同寻常,翅长五丈,能载二十兵士飞腾空中。万水千山,只如等闲,公子可有法破否?”察汗洋洋得意,似乎打算一开始便给叶行远一个下马威。

    叶行远神色不变,嘴角带着一丝笑容,摇头道:“此法华而不实,若是突然袭击,或有奇效,正面攻取,怎能指望?”

    他也捻起一块木片,静静放置于城墙之上,化作一片大网。那机关鸟一头撞入网中,翅膀伸展不开,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便栽落尘埃,化为碎屑。

    围观的蛮人发出整齐的遗憾高叫,他们习惯了狼主战无不胜,哪里曾料到一出手便被人克制。

    察汗面不改色,这本来只是试探,要是这一招叶行远都无力破去的话,那也称不上是墨门传人。

    他却不知叶行远虽然并未得到秘传,但是多了数千年的见识,什么奇技.淫.巧未曾见过?如果真格战斗,或许叶行远还会囿于实践动手能力,未必能制造得出应对克制的东西。

    但是在沙盘幻术推演这种发挥想象力的场合,简直就是叶行远求之不得的战场,只要他曾见过听过的东西,完全可以通过幻术在沙盘上显示。

    如果不是为了给察汗留点面子,免得他恼羞成怒掀桌子,叶行远第一步就能扔出坦克集团军,大开城门横扫蛮族军队了。

    即使没有拿出超时代的武器,叶行远总能找到轻易克制察汗的东西。每次察汗拿出新的秘传攻城器械,叶行远几乎不用思考,只看一眼便能找出对策。

    早知道是这般轻松自如的比斗,叶行远自觉早该来应战才是,根本没必要有什么犹豫。他轻松自如地取过茶杯,啜饮几口。看着对面冥思苦想的察汗,几乎忍不住要抖腿哼起小曲。

    营帐中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蛮人们一开始还在为察汗呐喊助威,但是在一次又一次攻势被毫不留情的碾碎之后,所有人的背心都被冷汗湿透。

    幸好...在真正的战斗中啊!不然那得死多少人?原本大多数蛮人并不赞成狼主突发奇想,要用什么沙盘推演来决定胜负。这时候却只觉得庆幸。

    蛮人一向相信勇武和力量只能在战场上展示,战死对他们来说是无上的荣光。但那是指势均力敌的战斗,而并不是一面倒的屠杀。

    从沙盘推演的情况来看,狼主的攻击手段在对方面前根本不堪一击,那小子就像是可怕的大魔王,只是冷笑着随手拨弄,就能剪去成千上万的生命。

    察汗也是心中发寒。他定下沙盘攻防分高下之计,其实有一石三鸟之意。第一,他确实想领教一下墨家传人的本事,这也是他本身的骄傲。

    第二,便是想利用这个机会,想找出尽量减少损失攻破西凤关的手段。

    第三,则是因为他已经收到消息,敕川两岸起了变化,他若是在西凤关下耽搁太多的时间,恐怕就来不及回军平叛。他这个狼主之位,也就岌岌可危。

    因此要是不能胜过墨家传人,察汗也想借此下台,撤军回转,等待卷土重来的机会。

    可无论他怎么高估墨家传人,在他的想象之中,也绝不是这般惨败的局面。如果不是因为他意志顽强,在十数次攻击都被人轻易挫败之后,只怕当场就要精神崩溃。

    这怎么可能?察汗清楚知道在这十几次的尝试之中,有许多攻城器械他根本没可能制造出来,是秘传经典之中的杀手锏,他一直培养能工巧匠,试图在日后的攻城拔寨之中能用得上。

    但这些秘密武器,放在叶行远面前,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根本就不堪一击!

    中原读书人,当真有这般厉害?还是他十几年游历天下,根本就未曾得到真传?察汗近乎万念俱灰,连双手都开始颤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木片。

    叶行远好心提醒道:“蛮王是不是累了,不妨休息一阵,再比不迟。”

    似乎有点过分刺激对方了,要是把他搞到翻脸不认人,那可麻烦得很。叶行远这时候才想起来稍微收敛,语气也显得柔和了许多。

    听在察汗耳中,却像是对方如同师长一般在指点自己,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心中刺痛,胸口气血翻涌,喉头腥甜,若不是强力压制,只怕当场就要吐血。

    他运足了几十年的养气功夫,才能勉强将下面几句话说得四平八稳,“公子果然高明,墨家传人令人高山仰止。今日不如暂时便到此为止,容孤细思,明日再开征战如何?”

    因为叶行远的用时极少,所以尽管察汗思索了许多时间,但现在其实还未到正午。看起来察汗是不打算利用下午进行攻坚了,叶行远略一思索,便点头道:“也好!既以三日为限,蛮王当然有权利慎思之,今日虽遭小挫,明日可再试一次。”

    当初使者来西凤关,便说了以三日为期。从今天的战果来看,叶行远心中笃定,至少在这种器械攻防之上,察汗绝对拿他没什么办法。今日暂停,也无非是缓兵之计罢了。

    叶行远知道不能逼得太紧,便也同意先行休息。察汗甚至懒得交待场面话,便请人带叶行远到一处单独的营帐休息,原本想要设宴款待,此时当然也尽数取消,只让人给叶行远送去食水。

第三百一十五章

    叶行远一走,察汗终于不必再端着架子,他愁眉苦脸的坐在地毯上,毫无形象的脱下了牛皮靴子。哀叹道:“我真是小觑了中原人物,墨门传人果然是名不虚传。这可如何是好?”

    察汗信手抠起了脚丫,一边长吁短叹。他本是不拘小节的人物,日后远征西方,留下了不少轶事传闻,手下也都早已习惯。

    有人惊呼道:“中原多俊杰,更听说而今圣人出世,要给人族定千年盛世。我们此番进军,只怕是以卵击石,难得善果。如今天意派来一个墨门传人,大约是让吾等知难而退,不若借机退兵,转而向西。”

    有人急反驳道:“岂有此理?若是掠得金银财货,弥补儿郎损失,众人心满意足,撤军也不时不行。但如今咱们还在西凤关下,寸步难行,这时候要是退却,岂不是让人耻笑?”

    察汗进退两难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何况后方有变之事,他暂时还不能告诉属下,只能自己先扛着。这一次赌赛如果就这么结束,简直是输得一败涂地,却叫他怎能掉头就走?

    有人大叫道:“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我们一刀剁了那个什么公子,然后强攻西凤关,抢他一笔在折返敕川!”

    这一意见很快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蛮族虽然嘴上号称重视荣誉,但骨子里还是强盗逻辑的实用主义者。如果斩杀叶行远能够顺利攻下西凤关,大约察汗也不会有什么犹豫。

    但事实上并不是说起来那么容易,且不说传说中的墨门传人是夫妻两人,今天只来了一个叶行远,他那位夫人还留在西凤关中。而且除了墨门传人之外,关内还有一个子衍君也不是好惹的。

    杀一个叶行远容易,但是杀了之后仍然攻不下西凤关,或者要付出巨大代价才能攻下西凤关的话,这十万蛮军就成了个大笑话。

    蛮人们绞尽脑汁想办法,随同叶行远进入子衍墓的狼女喀丝丽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地溜到了叶行远的帐篷。她在帐外轻声呼唤,“叶县尊!叶县尊!”

    叶行远正在闭目养神,听到帐外呼唤倒吃了一惊。在这三千年前的西凤关,除了李夫人之外没人知道他的身份,不会有人这般称呼。

    喀丝丽喊了两声便如狡鼠一般钻入了帐中,慌乱地向叶行远行礼。

    “你是...”叶行远一怔,瞧见这女子头顶毛茸茸的一对狼耳,竟有几分印象,惊道:“你是老狼头的孙女儿?”

    到了琼关县半年,羊肉谷还是常去之地,叶行远与秦县丞方典史等人但凡有空,便会去放松小酌几杯,尝尝烤肉的滋味。

    这少女平日寡言少语,只会听从祖父的吩咐,给他们倒酒送菜。口花花的方典史偶然会调戏几句,不过自命正人君子的秦县丞必会阻止,毕竟狼女的年纪还太小。

    她怎么会在此地?叶行远心中疑惑,肃然问道:“你如何到此?又怎会在蛮军营中?”

    探索子衍墓乃是机密,是关系到叶行远能否获得圣人灵骨的关键。他靠着数千年见识今日轻易挫败一代雄主察汗,正自得意之际,没想到遇上这等变故,不由得心头发紧。

    喀丝丽心中害怕,不过还是鼓起勇气答道:“小女子正要向大人询问,不知此地是否便是三千年前子衍君驻守的西凤关?”

    她被察汗蛮军俘虏之后,虽然未能确定,但也有了自己的猜测。故而见到察汗之后并未说明叶行远的真实身份,而是假托其为墨门中人,这才导致了察汗的误会。

    叶行远沉吟一阵,知道想要从这少女口中得知详情,也须坦诚相告,便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不过此地乃是子衍君死后世界所成的幻象,并非真实,你不必担心,大约数日之后,便可回返。”

    这少女大约应该是尾随他们进入子衍墓,故而被卷入死后世界。死后世界反复循环,等一个循环结束,叶行远与李夫人退出墓穴的时候,她自然也可一起离去。

    “我猜便是如此。”喀丝丽似是松了口气,她这几天一直在提心吊胆。如今真正与叶行远说上话,从他口中证实自己的猜想,这才一颗心落到肚子里,感叹道:“县尊大人来此,是为了求守城之法,救一县百姓吧?大人甘冒奇险,真是可敬可佩。”

    她双眼闪光,真心这么相信。叶行远含糊答应一声,反问道:“你还未回答怎会来此?这可不是小孩子游玩之地。”

    喀丝丽满心敬佩,因此也不隐瞒,和盘托出道:“我随祖父恪守家规,守护子衍君之墓,见大人以神通行经羊肉谷往子衍墓而来。一时好奇就跟在身后,俟见大人进入陵墓,脑筋一时糊涂就随之而入......”

    她将进入子衍墓中的经历都原原本本道来,又说明自己为蛮军俘虏,为求活命,故而称认得叶行远。说他是墨家传人,以糊弄蛮人。

    叶行远这才恍然大悟,明白察汗为什么会一心认定自己是墨门子弟,不过这一下歪打正着,令他在察汗最得意的地方狠狠打击了他一番。

    想通了这一节,叶行远对西凤关围城一役更无疑惑。若是察汗识趣,定会撤兵退去,事实上这位枭雄素来谋定而后动,绝不会轻易折损自己的实力,这一场围城战能够和平罢手的可能性极大。

    他倒是对喀丝丽的来历颇为好奇,便追问道:“你本妖族,与子衍君有何渊源?为何要世代守墓?世间三千年已过,竟能延续至此?”

    妖族的寿命要比人族长许多,繁衍也慢上许多,三千年对人族来说可能是上百代的传承,几乎不可能有延续性。

    但对妖族来说,以他们平均数百年的寿命,可能也不过就是几代而已,保存三千年前的传统,留下来一些讯息并非不可能。

    喀丝丽迷糊道:“我只知开灵智之初,便与祖父同在羊肉谷中,每逢春秋祭日,便要随同祖父祭祀子衍墓。传言是子衍大人曾经救过我们的祖先,只是具体详情,并不知晓。”

    叶行远心中将此事记下,回头退出子衍墓,等琼关县之围解了之后,若有机会倒是可以像老狼头询问。此际在死后世界,就想着要护住小狼女,尽快了结此事。

    便问道:“如今我已来了蛮军营帐,他们信了你的话,似乎已不限制你的人身自由,待三日赌赛完毕,你是随我回西凤关,等待离开陵墓的机会,还是继续暂留蛮军之中?”

    喀丝丽鸡啄米般点头,“那自然是随大人返回西凤关。”

    虽然死后世界是虚像,但每个人都无比真实,天知道蛮人军队会干出些什么。如今叶行远震慑住了察汗,西凤关之围眼看就要解了,死后世界若只如此,那很快他们便可离开。

    叶行远心道蛮军若要撤退,也不会在意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妖族女子。正想着明日与察汗提上一提,突然听闻裂帛之声,帐篷的后面被人用利刃割开,丢进来一张纸条。

    叶行远愕然,拾起一看,竟然是察汗约他夜间赏月饮酒。他乃是大军之首领,何必要如此鬼鬼祟祟?叶行远怀疑是阴谋,还犹豫着要不要去,喀丝丽却笑道:“定是狼主害怕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这才私下邀约,必是向县尊大人你讨饶。”

    这倒很有可能,今天的攻防战法叶行远赢得太彻底,让蛮王有些下不了台。他要考虑统御属下的问题,征求私下解决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叶行远反正不惧暗害,当下便放心休息。依着察汗约定的时间,到夜色断黑的时候悄悄出了营帐。他所居住的帐篷外原本有一队士兵看守,此时全都不知去向。只有一个手执火把的亲兵,见叶行远出来,便主动迎上来,引导他穿过中军,登上了一个小山坡。

    察汗正在山坡上等叶行远,他束手而立,遥望明月,见叶行远到来,便长叹道:“孤数十年苦心孤诣,想要将南国繁华揽入怀中。奈何此世乃是人族之世,圣人出世,人才辈出。

    仅仅公子一人,便将我这份野望打得烟消云散。今日之后,孤再不敢有南望之意矣!”

    他虽是慨叹,但并无悲凉怨怼之意,反而仍有一股勃勃豪气。正如历史上一样,他在南下受阻之后,立刻调整了战略目标,折而向西,这份胸怀实在了得。

    叶行远也敬他是个豪杰,便拱手道:“蛮王亦非池中物,若能改弦更张,日后成就不可限量。西方辽阔,虽然贫瘠,但若能一统,亦不在中原之下。”

    察汗大笑,“公子果然是知音,孤的心意,仅有收下心腹三数人知晓,今日方才相见的公子却心中了然,实在是让我既惊且恐。

    不过难得公子不笑孤狼子野心,正要托公子吉言。不过这西凤关之事,咱们还得要合计合计,我想要重整旗鼓,便不能这么灰溜溜夹着尾巴回去,不然别说西征,我能不能活着回到敕川还是个问题。”

第三百一十六章

    察汗说的是实话,他在今日惨败后的军议已经讨论明白了。若是就这么回去,别说后院起火的那些野心分子,就算是自己的铁杆拥趸都会心中不满。

    他能够一统草原,最多的时候掌控三十万大军,完全是靠着手下对他的忠诚与信心。他可以接受失败,但不能输得一点儿面子都没有。

    叶行远微笑道:“蛮王有何指教,不妨直说。”

    察汗目光炯炯的瞧着叶行远,良久才道:“若是我说借尔人头一用,不知叶公子如何反应?”

    叶行远略一思索,淡然道:“在下的人头,蛮王取去也是无用。蛮王要么能够在攻防战中与我抗衡,要么能真正打下西凤关,否则的话,就算是杀我千次万次,手下兵将也不会心服。”

    “借头一用”这种事叶行远只打算用在别人身上,可不希望自己成为主角。不过他并不惊慌。在事先便已分析过,察汗若不能再赌赛上胜过他,杀他也毫无意义。

    察汗再次大笑道:“公子面不改色,果然是英雄人物。”

    他愁眉苦脸又道:“孤也知道吓不住公子,所以今日此来,实为向公子乞和。”

    这在叶行远意料之中,他颔首道:“若是两边罢手,不伤和气,当然是最好的。不过如今掌握主动权的正是蛮王,若是蛮军回转,西凤关军士可无力阻拦。”

    察汗苦笑道:“若是子衍说这话,孤倒是能相信,不过今日见识了公子的神乎其技,孤一身冷汗。便是掉头撤军,也怕公子有什么神器衔尾追击。”

    叶行远一时语塞,难道是白天high过头,弄出什么威力太大的东西让察汗心有余悸?他心里盘算了一番,觉得自己还是有分寸,只怕是察汗性格多疑,才会有这般担心。

    便笑道:“蛮王要是就此退去,在下求之不得,焉敢画蛇添足?蛮王尽可放心,在下可与你击掌相约,绝不违背。”

    察汗心不在焉道:“孤自然信得过公子,但可惜手下兵将未必会这般明理。”

    双方互相试探,都想探出对方的底线,叶行远知道再这般弯弯绕下去,只怕要谈到天明。他要快刀斩乱麻,便拱手道:“蛮王不必拐弯抹角,有什么直说便是。你我都有罢兵之意,只看条件能不能谈妥罢了。”

    叶行远并无代表子衍和谈的权力,就算是子衍本人,他也并非燕君任命的西凤关守将,更不拿出蛮兵想要的财货。但不管如何,总要听听对方的条件。

    察汗仔细端详着叶行远,感慨道:“公子真不似人族,倒像我蛮族慷慨豪侠之事。与你这等人物快人快语,当真爽利得紧。

    既然如此,孤也不瞒你,若要我们退军,须得人族献上布绢三千匹、茶叶一万斤、白银五千两。再请人君写下降表称臣,便可避玉石俱焚之祸。”

    这简直是信口开河!叶行远问都不必问,一口拒绝,“事到如今,蛮王未免太认不清形势,这条件莫说人族根本做不到,就算中原富庶稳定,也断断不会答应。”

    首当其冲的燕国贫瘠,根本支付不起这巨额的财物,就算燕君胆小怕事想要息事宁人,也绝对做不到。如今燕国国库已空,全部用于应对南面的战事,只怕连一毛钱都不会拿出来。

    至于其它诸国,更是事不关己,怎么可能给钱?

    察汗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狡黠道:“人族素来是漫天要价,着地还钱,若不能允我之议,叶公子不妨还个价钱。”

    叶行远斩钉截铁摇头道:“明人不说暗话,在下也坦诚相告。如今中原局势糜烂,蛮军若想要财物,只怕是万万不能,至于降表之类,如今诸国纷争,也并无一个人皇,没人能写给你。

    这些条件都不可能达成,蛮王明了中原情形,何必说这些无谓之言?”

    察汗曾深入中原,如何不知情形?他这番话终究还是在做铺垫。叶行远也不着急,束手而立,淡然听他到底要说些什么。

    察汗这时候才长叹一口气,推心置腹道:“其实孤也早知如此,既然如此,孤有一法,可不取中原一物,亦不需要再战。十万蛮军掉头就走,只求公子答应一事。”

    天底下从来没有白吃的午餐,叶行远知道他能答应得那么爽快,必然要求之事不会简单,只语气平平道:“请蛮王明示。”

    察汗嘿嘿一笑,觍颜道:“其实也没什么,请叶公子传我攻城之法。一来让我在后两日的攻防战中,能够输得体面一点。二来,西方虽破,亦有坚城,我也想打得顺利一点儿。”

    叶行远倒没想到这堂堂万军之主,居然低声下气来求自己传法,回想史书之中记载察汗的性格,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以此人好学不倦、不耻下问的性子,还真有可能做得出这样的事来。

    他略作思索,觉得在死后世界传察汗攻城器械似乎并无什么太大危害,反正这都是子衍的思绪所化,并不可能真的让察汗去攻打西方,也不会危及南面。

    便爽快点头道:“蛮王一代枭雄,若能化干戈为玉帛,我愿将师门秘法传授一项。有此奇物,任何坚城都可一轰而破,必能助蛮王西征一臂之力。”

    察汗两眼放光,“这...叶公子真乃天人也!孤愿以神明起誓,得叶公子真传之后,绝不妄图染指中原,否则便让我万箭穿心而死!”

    他的意图,其实只是想要叶行远帮他演一场戏,让他在明后两天的攻防演练中不要败得太惨。在手下面前能够有些面子,并没想过真能得叶行远的传授。

    在察汗想来,人族一向敝帚自珍,秘技绝不肯轻授于人。何况即使是墨门讲究兼爱,却也相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断没有将攻城秘技传给蛮族的道理。

    谁知道叶行远竟然一口答应,对于察汗来说自然是意外之喜。他生怕叶行远反悔,赶紧发下毒誓,将此事板上钉钉的确定下来。

    察汗心痒难搔,又赶忙问道:“公子学究天人,不知传我何等神器?”

    叶行远神秘一笑,“此物乃是祖师首创,威力远胜投石机与霹雳车,名之为‘回回炮’。虽然建造不易,但一旦得成,便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必能助蛮王一路西进。”

    回回炮乃是叶行远前世的历史中蒙古大军西征的利器,亦以此攻破襄阳,乃至于神州陆沉。这东西对于三千年前的轩辕世界来说,绝对是个大杀器,察汗若真能得到此物,一路西行定能势如破竹。

    便是西凤雄关,也很难抵挡这种威力惊人的武器。如果是在现实之中,叶行远当然连考虑都不会考虑将这种破坏性惊人的东西传给外族,但在这死后世界,便无此等忌讳。

    他毫不隐瞒,向察汗和盘托出回回炮的奥秘,其实此物重在炮弹的制作,主体不过是巨大的抛石机而已。但是以硝石等物制造炸弹,抛射轰击,一下便能炸开数丈厚的夯土城墙,在这个时代几乎是不可抵挡的怪物。

    察汗听得心惊胆战,他连想都没有想过居然木杆、拉索和一些寻常的矿物组合起来,居然能有此远胜神通的威力。

    要是这一次攻打西凤关,能够有几架这样的武器。那么就算子衍的守护神通再有力,在连续的轰击之下,也能将其灵力消耗殆尽,不用数日就能攻破坚城,踏足中原!何至于胶着至此?

    他既敬且畏的望着叶行远,对方既然能够随手抛出这般强大的利器,必然也有克制之法。这墨门机关妙法,难道已经精深到了如此地步?

    如果说之前察汗说不敢起染指中原之心不过是说说罢了,到了此时,他是真心觉得中原太可怕,反正西面还辽阔得很,打定了主意绝不再起什么心思。

    叶行远没料到区区一个回回炮便给了一代蛮族雄主这等震慑,他口授完毕,察汗不明白再来讨教,便随手画下草图,又列了黑火药的配置比例,反正这些都不可能在现实中出现,他也乐得大方。

    察汗佩服得五体投地,到最后不顾年龄的差距,以“老师”呼之,对他恭敬施以大礼。

    第二日,察汗在沙盘推演中便毫不犹豫的使用了回回炮这一利器,一众蛮人惊见狼主竟有如此巧思,都是大声欢呼。

    叶行远装作思考,也不再拿出划时代的东西,只做了差不多同时代的床弩用于防御,虽然不能完全护住城墙,但可以抢先射死回回炮的操炮手与拉索,延缓攻势。

    如此一来,战况便你来我往,并未像昨日一般呈现一边倒的情势。

    第三日上仍是如此,察汗虽然占据了一些优势,但是仍然无法攻破叶行远严密的防守,最后只能废然作罢,承认这一战未能建功。

    也就是说赌赛输给了叶行远,蛮军即将撤兵。

    但主要的将领并未气馁,他们看到了回回炮的威力,也就能想象若是真的建造了这等攻城利器,那无论打什么坚城都是易如反掌。蛮军有了察汗和回回炮,便有了天下无敌的胆气,区区一个西凤关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他们兴高采烈的回军北返,不像是挫败,倒像是打了一场大胜仗。

第三百一十七章

    叶行远三日赌赛,大胜察汗,逼退蛮军。回返西凤关的时候当然受到了如同英雄一般的欢迎,子衍亲自出城,为他牵马。

    叶行远连道不敢,但子衍却执意如此,他也没办法推却。此后大宴数日,西凤关中一片欢欣。小狼女喀丝丽随叶行远入城之事,自然也无人追究。

    子衍对他的态度甚为恭敬,《子衍子兵法》也毫不犹豫地赠送给了他并未讨还,但除此之外,却并无认可五德之宝的迹象。

    叶行远大为疑惑,他找李夫人商量,“此次退去蛮军,比之历史上的西凤关一役更加完美。若是子衍以此法来认可五德之宝传人,我想已经不可能做得更好。如今察汗已退,五德之宝却全无消息,如之奈何?”

    李夫人道:“我在城中也多想此事,不过确实并无五德之宝的消息。以我所思,只怕子衍的认可不像高华君那般容易获得,他的死后世界也并非只有这西凤关一役,我们这一次未必能得偿所愿。”

    叶行远不明所以,又问道:“此是何意,死后世界乃死者归宿,怎么不止一个?”

    李夫人摇头道:“我们初到此地,见是西凤关而不是苦渡城,我心中就有些怀疑。如今顺利打退蛮兵,我更能确定,这西凤关一役只是前奏,想要彻底得到子衍的认可,还须在苦渡城。”

    这等于是个连环考验,如果连西凤关这种简单难度都通不过,那也就不必去地狱难度的苦渡城尝试了。若是叶行远有耐心,大可在墓中等待,死后世界自有运行到苦渡城的一刻。

    不过他与李夫人商量下来,还是打算下次再找机会,毕竟他们现在手中有两样五德宝物,可以共鸣开启子衍墓两次。这一次西凤关之战,叶行远所得甚多,尤其是《子衍子兵法》已然入手,不如暂时撤退,等解决了现实中的问题再来。

    估计死后世界也会暂告一段落,下次再入,应该就是腥风血雨的苦渡城。

    因此叶行远向子衍告辞离去,子衍苦留数日,再赠以金银之物,叶行远都拒之不受--虽然未必是虚幻之物,但拿出去也没什么大用--子衍大赞其高风亮节,依依送别。

    等到叶行远他们出了子衍墓,将墓碑回复原位,抬头看时启明星刚刚升起,东方可见晨曦,天色却还没大亮。

    小狼女喀丝丽痴痴道:“想不到在死后世界过了这么多日子,不过只是一夜功夫。”

    此时军情紧急,叶行远问清楚她自有行动之法,便也不送她,让喀丝丽自行回羊肉谷与祖父汇合。他们祖孙俩的隐情,日后再作探究,他自己驾起土遁神通,趁着天色未明回返琼关县。

    一边研读《子衍子兵法》,一边消化在子衍墓中所得的守城经验。他曾面对十万蛮兵,如今看起来琼关城下的数千孤军,再不像前几日那样给他带来沉重的压力。

    不过在战略上要藐视敌人,在战术上却得重视敌人。围攻的敌人虽然数量少,也没有什么攻城器械,但琼关县中得用之兵也更少,更没有西凤关的雄伟城墙,想要完美防守,尚须有完善的准备。

    叶行远一边思索,一边落笔,写下数十条守城之策,分派人手,各自执行。他跟随子衍身边虽然不足一月,但所得甚多,也学了几分他有条不紊的妥贴安排。

    秦县丞忙里忙外,心中又着实担忧,嘴上都撩起了一串水泡,痛得龇牙咧嘴。不过瞧见叶行远稳若泰山,一条条明智精确的手令派下来,他也不禁为县尊的镇静所感染,总算从容了许多。

    下午的时候,他急急前来向叶行远禀告:“大人,省城之中有义勇的读书人来此。说是要为守城效力,大人可有时间接见么?”

    叶行远怔了怔,他在琼关县的名望已经甚高,小吏与读书人都对他极为恭敬,但省中却争议不断,叶行远也知道流言没说他什么好话。

    如果说县学之中的那些年轻士子主动请缨,还在叶行远意料之中,但省城来人却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是哪一位年轻人带头?请他来见。”叶行远想了一想,这可能是孤立的行为。毕竟读书人中也有血气方刚之士,或许不为叶行远,只为琼关县百姓而来。

    秦县丞略有些尴尬,道:“大人说差了,来此的并不是什么年轻人,而是省城有名的道学先生李宗儒。此人素来刚硬迂腐,下官也没想到他竟然有这等血气。”

    叶行远一蹙眉,李宗儒之名他可听过,之前向省内申请经费不得的内情。他可拜托锦衣卫调查过,这位李宗儒李老先生是叶行远旗帜鲜明的反对者,正是因为他在藩台大人面前的进言,才让叶行远的补助申请未得通过。

    他对叶行远深恶痛绝,好几次都在公开场合毫不掩饰的表示自己对这位幸进状元的不屑与厌恶。叶行远懒得与他计较,却也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但这位老先生怎么会这时候赶来琼关县?

    难道他真是心胸坦荡的真君子,虽然不喜叶行远,却为了百姓而来?

    叶行远思索一阵,觉得无论如何也得先见一下再说,便颔首道:“既然是前辈老先生,本官便出门迎接,如今琼关危城,他能来此已属不易。过往有什么恩怨纠葛,不必再提。”

    秦县丞点头称是,便尾随叶行远出了衙门,到正门口迎接。只见李宗儒一身麻衣,皓首苍髯,憔悴而坚定地立在县衙前的空地上,后面还跟着几个神情不一的学生。

    一见叶行远,李宗儒便冷哼一声,傲然道:“琼关有难,老夫前来赴死,还望叶大人成全!”

    叶行远心中苦笑,暗道大庭广众的你这老头能不能说话吉利点,说什么前来赴死,难道说认定了琼关县必破不成,这周围人听了岂不是人心惶惶?

    不过这种时候,没办法当面打脸,叶行远只能高声赞道:“久闻李老先生道德文章并称于世,有老先生前来,士气大振,琼关县固若金汤,管教那些蛮人来得去不得。

    还请老先生到衙内暂歇,共商守城大计。”

    叶行远是不指望这种迂腐的老先生能有什么好计策,但他既然现身,对县城中的读书人和军人就是一种很好的鼓励,将他高高的拱起来便是,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李宗儒却不领情,只冷笑道:“叶大人,老夫来此,并非是赞同你的为人。只是不忍眼看这一县生灵涂炭,故而将这具残躯抛于此地罢了。

    衙门里面就不必去了,反正我已老迈,亦无军旅经验,提不出什么有用的守城法子。老父只愿固守城墙,尽一份心力,故而来向县尊讨个方便,这便上城墙去了!”

    这老头子极为固执,也不肯与叶行远多说,转身就走。带着几个忠心的弟子,真的到琼关县低矮的城墙上去驻守,再不肯下来一步。

    叶行远大皱其眉,李宗儒的言语和态度都有些奇怪。作为一个读书人,为民而死有殉城之心并不奇怪,但一来李宗儒并非琼关之民,也不在此当官,并无守土之责。二来,他并不像是想与城偕亡,从那急切的态度来看,似乎巴不得早点死在城墙上一样。

    平日妖蛮攻打边境之时甚多,也没听过李老先生这般义烈,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行远支开秦县丞,招来陆十一娘,命她再去打探--李宗儒固然是个一心求死的老顽固,但他手下弟子可未必心甘情愿,从他们口中总能打听到点什么。

    不过陆十一娘尚未来得及回报,守城战便打响了。

    琼关县外围的蛮族骑兵似乎也没什么太多的耐心,在聚集了两千人左右之后,便统一指挥,强行攻击琼关县的北门。

    叶行远听城墙上下锣声大作,接到警报,知道此时不可稳坐钓鱼台,便带同秦县丞、方典史二人同上城墙,在北门视察指挥。

    在此之前,叶行远已经下令用巨石将四面城门全部堵塞,也幸亏如此,否则在强悍的骑士冲击之下,琼关县脆弱的城门必然是一攻而破。

    如今城门的防御虽然还比不上厚厚的城墙,但至少也不是简简单单可以冲开的了。

    蛮族骑兵并不将守城的部队放在眼里,一味蛮干,数十个骑士集中在门口,挥舞武器,拼命敲击城门,想要借着冲刺之力,将堵塞城门是石块冲开。

    “落石!”叶行远看到这些骑士全都身着重甲,知道县城中的弓箭手大概奈何不得他们,便招呼民夫上墙,以准备好的擂石向下坠击。

    年轻人们奋勇抬起磨盘大的石块,吃力地从城门正上方滚落下去,轰然声中四处乱撞,砸中了好几个贪功冒进的蛮族骑兵。

    这擂石之力非同小可,即使穿着厚厚的铁甲,也扛不住那冲击之力,被石头砸中的骑兵当下就哀嚎倒地,有几人头盔被砸得稀烂,眼看是不活了。

    后面骑兵的指挥官大怒,这几个攻坚的重甲骑兵在蛮人军队中也是少数,原以为攻打一个破县城不费吹灰之力,这才托大的让他们来耀武扬威,阵亡可是巨大的损失。

    他爆喝声中,立刻调整了战术,一队弓骑兵急冲而前,向着城墙之上抛射。箭矢密集,犹如倾盆大雨。

第三百一十八章

    “木盾!”叶行远对这种局面早有准备,琼关县的城墙不高,蛮族人擅用强弓,弓骑兵的箭矢足可以射到城墙上。为了防御,叶行远早就命人砍伐树木,制造巨大的木盾。

    如今见蛮人射箭,立刻便让人举着木盾站在城墙最前。只听咄咄声响,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无数箭头射入木盾之中,只有少数箭矢能够穿过盾墙,伤了几个民夫,但都不是要害之处。

    蛮人将领哇哇大叫,叶行远隐隐听到“狡猾”、“小人”之类的喝骂,却浑不在意。他淡然一笑,如果这一次蛮族的攻城只有这个水准的话,那么守城要比他想象的还轻松得多。

    但愿蛮人恼羞成怒,继续用重骑兵来冲击城门,那么为他们准备的大石头还多得很呢。

    可惜对方将领并没有让叶行远如愿。经过初步试探之后,蛮人发现琼关县虽破,但似乎已经做好了死守的准备,便没有继续急攻。而是撤回了骑兵队,远远扎营,似乎要与城内的守军拼耐心。

    李宗儒站在城头,感觉有些迷惘。他来到此处是真心要赴死的,在他想来,一无所有的琼关县如果得不到西凤关的援兵,根本不可能撑得住数千骑兵的围攻,甚至只要一两次冲锋,城门就要失陷。

    他在省城每晚噩梦,都是血与火覆盖的琼关县,平民百姓的尸山血海--这让他终于无法忍耐,说服了愿意跟随的几个弟子,咬牙往琼关县而来。

    就算叶行远该死,这一城百姓终究是无辜的。李宗儒却不过自己的良心,但也没法阻止,思来想去,就打算与琼关县百姓同赴阴曹,也不枉他读一场圣贤书。

    所以叶行远的第一感觉并没错,李宗儒是心甘情愿来送死的。但是这第一场接战下来,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叶行远应对得宜,城内的军民也没有惊惶失措,面对可怕的蛮族,居然打都有声有色,借着防御的优势先声夺人。

    早就听说叶行远此人机变百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李宗儒虽然不喜欢这年轻人,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能力。

    难道...能守住?李宗儒站在城头,白发在秋风中飘扬,心中一片萧然。

    这不可能,此次的布局,出自宇文经之手。在宇文经的背后,又站着内阁诸位大佬,他们铁了心要这个离经叛道的叶行远死,绝不会给他翻盘的机会。

    就是李宗儒自己,也并不希望看到这局面。宇文经的言语虽然残酷,但是有一点说得没错,妖蛮一时之患,而圣教之敌,却会成为百世隐患。

    即使是为了除掉这么一个可怕的人物,那也值得让琼关一县为他陪葬。李宗儒痛心疾首地低下了头,牙齿咬得口唇渗血,他盼望着自己的死亡。

    当天傍晚,效率奇高的陆十一娘向叶行远回报调查的结果,“李宗儒在出发之前,便向所有弟子宣教,说明自己就是为了殉城而来,怕死之人,不必跟随。

    但亦有不少弟子不明其意,多加追问,这老头子便大发雷霆,似有隐情。其中有一名小弟子最得李宗儒宠爱,据他猜测,此人是因为提早知悉了琼关县的危机,又不能阻止,这才愧悔非常,欲要来此寻死。”

    叶行远惊奇问道:“提前知悉?那么说来,他与陷害我的朝中大佬,应该有些联系了?”

    剑门省中明显反常的迹象,叶行远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出来幕后指使是什么人。李宗儒是守旧一派,与他们搅合在一处也不奇怪,不过难得他有点骨气,在知道陷阱之后,干脆以死相殉。

    不过他有这种舍身取义的精神,对年轻的诸弟子来说却未免总有些为难,这些忠心耿耿的弟子因为师徒大义又不能弃之而去,但说要甘之如饴的去送死,他们的修养到底未曾到达这种程度。

    所以锦衣卫密探不用费太大的劲儿就套出了许多话,尤其是李宗儒在省城中与人的交往。据他的弟子们所说,最近李宗儒来往最密切的是一个叫做宇文经的中年书生。

    一开始宇文经来到省城的时候,干脆就是住在李宗儒家,诸弟子有不少人与他照过面。但在九月之后,其人就搬离了李家。

    叶行远听过这个名字,他不由沉吟起来,回想此人的种种。第一次见面是在太兴湖龙宫,但对方关注自己,肯定不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当时叶行远就觉得奇怪,当朝首辅严秉璋身边的心腹谋主,怎么会无巧不成书的与自己同往西北,在水底龙宫相遇。

    如今得知他到了省城,更与曾经阻挠自己的李宗儒交往,叶行远就能确定此人的目的。这宇文经是为他而来,只怕如今琼关县面临的危局,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想不到京中大佬居然对自己如此重视,派了这样的人物来尾随针对,着实令叶行远受宠若惊。好在他自从打算走皇帝路线,就已经有了与天下文人为敌的觉悟,倒也没有太紧张。

    情势已然如此,不过是见招拆招罢了。

    叶行远从容笑道:“这么说来,这李宗儒虽然脾气臭,倒是可以争取的。”

    陆十一娘苦笑摇头道:“大人莫要痴心妄想,这等儒生最为顽固,试想他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能动摇他的意志?”

    她做锦衣卫的时间虽然不久,但出身世家,对这种人看的多了。叶行远长叹道:“总要姑妄一试。”

    李宗儒只是一个投影,身受圣人教诲的儒生并非都是坏人,他们有理想与节操。就个体而言,许多人都悲天悯人,怜贫惜弱,甚至为了道德上的洁癖不惜牺牲生命。

    但作为一个整体,他们却沉重地拖住国家与朝廷,滋生腐败与丑陋。导致如今天地元气失衡,盗匪蜂起,四夷纷乱,尸位素餐的大人们无力解决问题,只能选择蒙住自己的眼睛。

    叶行远是曾亲眼看过这世界百姓的苦难,不知道是由于天命陷阱,抑或是承载了天命陷阱的宇宙锋剑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叶行远胸中有一种油然而生的使命感和责任感。

    这不知不觉的推动了他走向满朝大儒的对立面,即使落在这等窘迫的境地,居然也没有一丝懊悔的意思。

    如果能够说服李宗儒,是否证明自己与这个读书人阶层之间,仍然有缓和的余地?

    在这血与火的战场上,叶行远除了要守土安民之外,另外还抱着一线不同的希望。

    蛮族骑兵的休整并没有持续多久,从第二日清晨开始,他们就启动了马不停蹄的进攻。与叶行远体验的西凤关守城战不同,这一次蛮人们完全没有任何技巧,他们只是驱动着裹挟百姓作为掩护冲击城墙,重骑兵砸城门,弓骑兵抛射,仿佛是不顾一切代价的强攻。

    叶行远也早就预料到这将是一场残酷的斗力,而不是过家家式的斗智,他几乎吃睡都在城墙上,除了在第一线指挥以外,也同样尽可能的使用神通,给守城的军民以支撑。

    滚木擂石,烫油热粪,弓箭飞矢,这些提前准备物资飞一般的减少,而能够站在城墙上的人也越来越少。

    毕竟琼关县内的大部分人都未曾经历过真正的战争,在蛮横的冲击下,很多人都已经崩溃。

    新木制成的盾牌在密集的射击中一块块开裂崩解,再也无法卫护城墙,于是冒险抛掷木石的兵丁都成了城下弓箭手的活靶子。

    蛮人的箭长而有力,叶行远一直带在身边的一个年轻士兵被当胸射穿,牢牢地钉在城墙之上,距离叶行远不过两尺。

    这个年轻人口中渗出血沫,并未表现出对死亡的恐惧,只是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嘴唇嗫喏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叶行远凑到他身边, 用手支撑着他的身体,试图把他胸口的箭拔出来,让他平躺在地上。这被那年轻人阻止了,他忍着痛苦咳嗽着,“大人...我是不成了,别管我,一定要...守住琼关!守住...我爹娘和百姓!”

    这是支撑琼关县人战斗下去的唯一理由,他们知道一旦城外像恶魔一般的蛮族骑兵攻破城门,因为遭遇抵抗的愤怒,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展开一场大屠杀。

    如果放弃战斗,那就等于是将县中所有的妇孺的生命拱手送给了强盗。

    “你看看你做的好事!”李宗儒疯狂的站在城墙上,流矢在他身周嗖嗖飞过,幸运地没有夺走这老人的生命。他一直在悲愤的大叫,“是你害了这些人!叶大人!如果没有你,他们根本就不必死!”

    李宗儒这几天一直在城墙上,他帮着运送滚木擂石,救助伤员,鼓舞士气,除了不与叶行远说一句话之外,能干的活他都干。

    他身边的弟子已经死了几个,而他自己也像已经走到了死亡的边缘。或许是因为看到了太多的惨况,李宗儒的神智仿佛已经不太清楚,他甚至开始将责任归于叶行远,愤怒的咒骂着。

第三百一十九章

    叶行远的官服上染上了鲜血,他缓缓拔出蛮人的利箭,将被射杀的年轻士兵平放在地面上。他感觉到很疲惫,甚至于懒得回复李宗儒毫无道理的指责。

    这场围城战比他在子衍墓死后空间所遭遇的规模要小得多,但却更残酷许多。正是因为琼关县小,缺乏高大的城墙将敌我严格的分开,战争便成为了血腥的绞杀,失去了原本的艺术性。

    有人在死去。守城的士兵拼上了一切守护自己的家园,读书人、贩夫走卒、老弱妇孺,甚至城内的妖族都登上了城墙,他们知道一旦城破,等待自己的将是何等恐怖的命运。

    县城中的蛮族早就离去--事实上这是历年的惯例,一旦北方同胞进攻威胁到了边境,他们便回乖巧的消失,以免被卷入其中遭受池鱼之殃,或者干脆成为人族泄愤的对象。

    阿清案之后,少部分蛮族中的激进者更是蠢蠢欲动,不过在叶行远巧妙的统治之下,他们找不到暴动的机会,最后只能与大部分早就决定安生过日子的同胞一起离开。

    而冒险穿过时常有蛮族骑兵游曳的荒郊,逃难往走的平民也不少,另有许多村民一早看苗头不对,就逃离了村庄往南避难。

    现在琼关县中的人口只有平时的一半,但也更为团结,这让蛮族骑兵的攻城战更为艰难,也让双方都产生了巨大的伤亡。

    “是你害死了他们!”李宗儒依旧在尖声斥责着,他背对着蛮族的军队,站在城墙上老泪纵横。

    虽然一直处在边境,但是身为尊贵的读书人,他并没有近距离看见过真实的战争。他所得到的知识都来自与书本,这些是圣人的经典,能够让他理解生死之间的恐怖。

    可是在真切地接触到鲜血和尸体之后,李宗儒的信念仿佛刹那间崩塌了。圣人所构筑的完美秩序,在蛮族粗鲁残暴的攻击和脆弱的死亡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何会死去--不,其实他是明白的,只是他从来不愿意相信而已。百无一用是书生,李宗儒最得意的弟子被蛮人的马刀砍下头颅的时候,他胸中涌出了悲哀的念头。

    叶行远今天已经第三次使用了从《子衍子兵法》中参悟的“无攻人之恶”神通,透明的金色光障笼罩城门,让刚刚被蛮人悍不畏死冲出缺口的地方暂时变得坚不可摧。

    参与守城的青壮迅速用石块填充裂缝,在叶行远的神通失效之前,再一次让蛮族骑兵的攻击无功而返。

    神通消耗了叶行远大量的体力,他面色苍白的靠在城墙上,眼神尖锐的望着不甘心失败、仍然在反复冲击城墙的蛮人,思考着应对的方法。

    李夫人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阴影中,在攻城开始之后,她停留在县城之中,利用兵法和从子衍处学来的经验默默地辅助着叶行远。琼关县中人并不了解她的身份,但对她却十分信服。

    “蛮人开始着急了。”李夫人同样没有搭理疯疯癫癫的李宗儒,对着叶行远担忧道:“接下来每一天的攻击只会比今天更强。这些蛮人都是不怕死的亡命之徒,所以才会被派来执行这危险的任务。”

    叶行远微蹙眉头,叹息道:“事到如今,唯有死守而已。”

    蛮人也有其极限,正如叶行远预料,发往京师的告急文书起了作用。朝中正在吵吵嚷嚷该由谁挂帅前往边关救援,而省城的救兵也已经在筹备之中。

    尽管磨磨蹭蹭,但是半月之内,他们总该赶到琼关县城墙下,否则无论如何也无法向朝廷交待。

    这样算下来,接下来的十天将是蛮军破城的唯一机会,这两千多蛮军骑兵欺负边境县城没有太大问题。但一旦大军来援,他们就只能望风而逃。

    所以他们将会不计损失的发动攻击,而叶行远也将面临艰难的考验--幸好在子衍墓中他得了兵法神通传承,参悟出了“无攻人之恶”神通的初步使用方法,这起到了很大的帮助。

    一直站在一旁的李宗儒发出惨笑,“死守?叶大人,你也很清楚,这些蛮人入寇,无非是想要你的性命。你为何还要垂死挣扎,拖着满城百姓一起送死?”

    他神智昏乱,说话也就没了顾忌,言语中带着一股刻骨的恨意。

    “大胆!”李夫人大怒,喝道:“我们敬你是文坛前辈,但怎可胡言乱语?县尊乃是守城的主心骨,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满城百姓都得面对蛮族的屠刀!”

    叶行远一摆手,阻止了她,并不动怒,温言道:“战场之上,先生也总算说了真心话。蛮军南下,竟然只是为了在下一人?我自问行事合于圣人之道,不敢有任何行差踏错,与朝中诸公纵有不合,亦非不共戴天之仇,为何要心心念念,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生死边缘,他说话也懒得再兜圈子,干脆直接向李宗儒提出心中的疑问。李宗儒面色惨白,虽然宇文经与他强调过数次叶行远此人的威胁,但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坚定的信念。

    便硬撑道:“你心知肚明,何必问我?你虽有惊世之才,却离经叛道,走幸进之途。圣人云见微而知著,日后必是奸邪之辈,此时不除,定然危及天下!”

    叶行远啼笑皆非,他大致能够了解以诸位大学士为首的官僚逻辑。圣道传承三千年,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种刻板迂腐的东西,当然仍有劝人向善的闪光一面。但在具体执行之中,却试图将任何预期之外的变化都扼杀在萌芽之中,让一切变成一潭死水。

    很不幸,叶行远就是圣道之中无法把握的变化,故而这些官僚们自觉或者不自觉的要将他除去,甚至不惜勾结蛮人,让一县之地的百姓陪葬。

    想到这里,叶行远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愤怒。他冷笑道:“在下虽然不肖,但无论如何,也不曾害民。如今蛮兵围城,分明是有人搞鬼,孰是孰非,孰正孰邪,岂不是摆在眼前?先生难道要闭目塞听,还要怪到在下头上么?”

    李宗儒满面沉痛,一时语塞。宇文经此次的设计,实在是超出了他的底线太多,尤其是亲眼看到死亡的恐怖之后,他更开始怀疑所谓“一时”与“百世”孰轻孰重。

    为了所谓百世安稳,所作的牺牲到底值不值得?尤其是那些被牺牲的草民,他们的痛苦和冤屈,又有谁来承担?

    仁者爱人,圣人一向悲天悯人,重视每一个升斗小民。这种牺牲,真的是从他的教诲之中可以得出的结论么?李宗儒读书破万卷,心中却无结论。

    叶行远沉声道:“李先生,我知你是一个真正的仁人君子,并非欺世盗名之辈。故而你放不下心中之疑,甚至愿意来琼关县赴死。此志此情,令在下十分佩服。

    但是反过来想一想,所谓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与其在此处枉送性命,你不如好好想一想,圣人之道究竟所求何物?秉持本心,方能见真知。”

    送死这种行为,叶行远自度做不出来,他再怎么受天命陷阱鼓动,但心里始终还是有一条底线。这或许是因为前世而拥有的顽固实用主义思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当然这不影响他对李宗儒这种坦然赴死的行为表示尊重,也正是因为有这种不惧死的志士在,圣人之道才在腐朽中仍然闪烁光华。

    叶行远见李宗儒呆若木鸡,又接着说道:“在下为官,只求心之所安。既然赴任琼关县,便只知保境安民,造福乡里,自问并无大错。理念有殊,自可著书立说,百家争鸣,所谓真理越辩越明,何至于要杀人灭口?”

    与官僚系统的矛盾,主要就是理念上的分歧。经过这一段日子,叶行远心中恍如明镜一般,朝廷诸人对他近乎发自内心的厌恶,绝不仅仅是因为他投靠皇帝一边,也不是因为他在几件小事上驳了大学士们的面子。

    归根结底,是叶行远内心深处的桀骜不驯,他的修行越深,体现出来与圣人之道的背离就越明显。在考上进士之前,叶行远或许还比较像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

    但随着他锋芒毕露,这种内心的光彩也不可抑制的流溢出来。这是几千年见识在他胸中的累积,近乎是两个文明的撞击,必然是火星四溅。

    轩辕世界是个有神通之世,朝中大学士更是饱学之士,火眼金睛。他们或许看不穿叶行远的底细,但是对那种散发着离经叛道气息的内在,却不可能不引起警惕。

    所以与其说是少数几个奸人在排斥叶行远,倒不如说是整个圣人教化之下的僵化官僚系统在自发的抵制他。

    这种矛盾不可回避,叶行远在这白热化的琼关守城战中明了此理,也完全没有了回避退缩的想法。他想要在此世立足,唯有争斗不休。所谓与人斗争,其乐无穷。

第三百二十章

    李宗儒就是在这一场道统之争中的第一个牺牲品。叶行远此时的思想,还远没有形成体系,他只有数千年文化传承所积淀起来的零碎闪光,但这已经足以对既有的观念产生极大的冲击。

    尤其是在这可怕的战场上,李宗儒本身信念已濒于崩溃。再被叶行远一逼问,只觉得失魂落魄,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呆呆的站在城楼之上,恨不得蛮人的箭立刻将自己射穿,好免去脑中如同熔岩爆发一般的痛苦。

    “蛮人又整队冲击了!”李夫人提醒叶行远。

    叶行远淡然一笑,撇下了混乱的李宗儒,昂然走向城墙前方,镇定自若的派下命令,守城部队尽管几乎人人带伤,但还是有条不紊的运作起来,凭着众人的微薄力量,阻挡着凶残的蛮人。

    战况再次陷于胶着,琼关县伤亡惨重,但是强悍的蛮人骑兵,暂时还没办法攻破这座小成。

    省城之中,宇文经面色阴骘,一个人喝着闷酒。一直招待他的李宗儒已经奔赴琼关县送死,得知这个消息的宇文经大惊失色,胸中就像是堵上了一块骨头,无论怎么样都不舒服,甚至肺叶都能感到一阵阵的刺痛。

    难道是他错了?不!宇文经固执的摇头,他坚信自己采取了最正确的办法。叶行远这样的人物,绝对不能留在世间,这或许违背了为人的道德,但却应该是圣人的大义。

    “圣人诛少正卯,曰其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此亦叶行远也,诛之便是圣人诛邪之意......”宇文经自言自语,似乎是在说服自己。

    李宗儒弃他而去,甚至要舍身之行,对宇文经来说是个极大的震撼。但他并没有动摇信念,心中的阴翳很快就能抹去,他更关注的是琼关县的战况。

    “叶行远居然已经守了十日,他手中什么都没有,还能抵抗蛮人最强的骑军。真乃天下奇才也,若是他有正人之心,必可平复乱世,惜哉!”宇文经叹息着,将自己的评价记下,但略一犹豫之后,又将其放在火上烧了。

    更要注意不能让叶行远之能让那些惜才的老人知道了。宇文经暗暗提醒自己,会试中叶行远的状元卷其实就展露了出众的军事才华,百崖矶一战以弱胜强,大胜妖兵,此后四处救火,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挽救延南晋国祚二十年。

    这种人才要是被几个军中的死硬派知晓,只怕都会护在手心里当块宝。幸好如今朝廷文武殊途,军种带兵的将领尤其不重视学问,大概没人会想到去查看会试的考卷。

    这一次琼关县一战,却不可能不受人关注。只怕西军诸将应该都听说了一个书生守城十日传说,省城中的说书人已经喊出了“子衍再世”这样的噱头,万万不能让叶行远再出名了。

    “还得想办法拖延援军......”原来觉得半月之期,琼关县无论如何也该告破,没想到还是小觑了叶行远。如今西凤关紧闭,再想放蛮军入关不太现实,只有想办法为他们争取更多的时间。

    宇文经想到这里,终于放下了酒杯,回到房中奋笔疾书,又在四处写信。

    省城要派出的援军原本已经准备好,但因为粮草准备失误,又耽搁了几天。这几天对于水深火热的琼关县来说,可以说是生与死的考验。

    叶行远已经守城超过了十五日,城下未收的蛮族尸体堆积如小山,发出熏天的臭气。嗜血的苍蝇嗡嗡而飞,在琼关城门之前像是一团污浊的黑云。

    守城的兵丁损折了一半,剩下一半也都是个个带伤。他们疲惫而麻木的射箭、投石、泼油,机械的完成守城工作,但就像是绷紧到了极限的弓弦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折。

    叶行远满面尘灰,嗓子沙哑,他已经连续三日三夜未下城墙,体内原本充沛的灵力空空如也--自从临摹宇宙锋,感悟天机以来,他很久未曾有这样的感觉。

    蛮人在城门口留下了十几具尸体,暂时退却,但不用多久他们就会卷土重来。这么多天来,蛮人始终是以这种完全不怕死的态度在进行攻击,叶行远也已经习惯了。

    “援军还未来么?”躺在城墙上的伤员饥渴的遥望远方,在守城战开始之前,叶行远就告诉过他们,顶多只要半个月,省城的援军就会抵达,不会让他们孤军奋战到最后。

    “也许路上有些耽搁,明天...明天一定会来的。”陆十一娘也已经筋疲力尽,她在城墙上负责照顾伤员,看着面前之人几乎开膛破肚的恐怖伤口,她只能默默的将流出的肠子塞回腹腔。

    县内的医生根本无法处理这样的伤势,除非是大将军身边的军医或者京师的御医,才有可能救回这人的性命。他会在几天的哀嚎之后,痛苦之极的死去,在他死之前,总没必要灭去他们的希望。

    琼关县中的锦衣卫也都投入到了守城之中--他们别无选择,叶行远不走,他们也不能撤离。如果不尽力抵抗,那么这些平时可以耀武扬威的皇帝亲兵,城破之后在蛮人的刀剑之下也会与平民百姓一样无助。

    虽然没有暴露身份,但是锦衣卫都经过特训,在守城的战斗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叶行远给陆十一娘等人都记下了大功,宣称必会秘折上奏,为他们请功升官加爵。

    不过陆十一娘也明白,首先就是得活下来,否则一切都是白搭。

    锦衣卫内部的消息,是援军刚刚才从省城开拔。也就是说,就算他们不受任何阻碍的急行军赶来琼关县,那也至少还得十天的时间。

    但实际上看他们在省城无耻的耽搁,路上还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可难说得很。

    当陆十一娘向叶行远报告这个坏消息的时候,叶行远倒是很镇定。他坦率的承认了起初的错误,“我低估了他们的决心,想要我死的人,怎么会在乎牺牲一两位武将......”

    贻误军机,导致地方失陷,肯定是有人要出来担责任的,可能砍掉一两个武将的脑袋也不奇怪。叶行远考虑的半个月,是地方上不受惩罚能够推卸责任的最大极限,但是如果他们愿意付出一些代价的话,时间有可能就变成双倍。

    这些代价,当然会有大人物用其它的方式向他们补偿。

    “一个月...能守得住么?”叶行远脸上依旧带着从容的神情,他从子衍那里学来重要的一点,就是身为上位者和主心骨,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丧失信心的样子。

    在去子衍墓中经历之前,叶行远并不知道守城战会如此残酷,他也完全没有信心可以守御得太久。但是随着他对子衍子兵法的感悟更深,能够施展出更大威力守御神通之后,他相信极限可以再往上提一提。

    但一个月终究......还是太长了些。

    蛮人果然经过休整之后很快就再次展开了城门争夺战。到现在几乎已经无法阻挡个别身材高大蛮族士兵跃上城墙,虽然总能够将其杀死或者逼退,但这也是伤害造成的主要原因。

    叶行远站在城楼上鼓舞士气,但他很清楚全身乏力,连一个神通都施展不出来。李夫人、陆十一娘等人也都是如此,而周县丞和方典史更是早就脱力,周县丞受了点外伤,至今还在高烧不退。

    今天一次又一次用神通阻挠蛮人攻城的,反而是李宗儒这老人。他是个固执的老学究,于神通并不高明。但毕竟他是举人出身,懂得呼风唤雨,于是就一直站在城门正上方,呼唤出一阵阵暴风雨,给蛮人攻城带来许多麻烦。

    不知道是因为神明保佑还是运气太好,刀剑和弓箭都未曾伤到这个老人,但毫无节制的使用神通调用天地元气,李宗儒体内积累了几十年的灵力迅速枯竭,从外表上来看,他的头发全白,完成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叶行远也劝过他暂时休息,但是李宗儒却铁青着脸不肯答应,他精神亢奋,不眠不休,目光灼热,根本就停不下来。

    此人早萌死志,在被叶行远教训之后,并没有改弦更张,而是更加明确的求死。

    “杀了他!”蛮人冲击城门的指挥官再一次被李宗儒召唤来的暴风雨冲得滑倒,从攀缘中摔了下去,重甲都瘪了一块。他因为愤怒而发狂,不顾一切的徒手爬城墙,冒着箭矢与滚木,铁了心向李宗儒发起冲击。

    李宗儒正处在过度使用神通之后的衰竭期,他几乎动弹不得。两个小兵上去想要将他扶下来,但不幸被蛮人的弓箭射倒。

    “救他!”叶行远急令,但其他人离得实在太远,想要赶上已然不及。那凶恶的蛮人额头中箭,眼看必死无疑,但仍然怒吼着冲到了李宗儒面前,挥起了沉重的马刀。

    李宗儒的脸上并没有畏惧,反而带着解脱的喜色,他高声吟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宗儒今日死矣,不负圣人所教!”

    嚓!刀锋入肉的声音掩盖过一切喧嚣,老人的头颅横飞而起,鲜血上冲。

    他失去了身躯的脸上,却仍然带着欣慰的笑容。他临死之前最后的遗言,正是最近这几天叶行远经常念叨的几句话。

    叶行远沉痛的闭上了眼睛,那名攻上城墙的蛮人杀死了李宗儒之后,很快倒地身亡。城门仍然坚守,但那位迂腐的老人却再也无法复生。

第三百二十一章

    李宗儒的牺牲,代表了最惨烈的白刃战到来。站在城墙上的守军,包括叶行远在内,没有一个能保证自己在下一秒钟不会死去。

    这一场战争打到现在,已经不再是神通、兵法甚至于兵力的争斗,而是最后在拼意志。就连叶行远本人也操起了刀剑,裴将军的宝刀削铁如泥,刀下留下了好几个蛮人的鲜血和亡魂。

    守城战进入到了第二十七日,无论是城内城外,都近乎人间地狱。围攻的蛮族也陷入了一种杀红了眼的状态,又或者是承诺给他们的代价太高昂,令得他们能够在这么高的损失之后仍然不肯放弃。

    “城内已经很难坚持下去了。”陆十一娘向叶行远报告,“援军再不到,大概城内就有人要主动开门投降了,我们的人每晚都听到有人在暗中商议。”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锦衣卫密探们仍然在行使他们的职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锦衣卫也确实是朝中最敬业的官吏。

    听到这个消息的叶行远却面不改色,他只是苦笑叹息道“他们只是说说而已罢了,在七八日前,才是最危险的时刻。那时候我最担心有人会开门投降,不过李宗儒老先生的死鼓动士气,让我省了许多鼓舞和未雨绸缪的功夫。

    到了现在这个阶段,战斗已经进入尾声,无论攻防,其实更多依赖的只是惯性。便是真有人畏惧害怕想要投降,那也已经做不出这样的行动。”

    守城专家子衍曾与叶行远无私分享自己的心得,被围者投降,要么是强弱悬殊,连打都没打就已经放弃。要么就是打了几场硬仗之后,被伤亡吓破了胆子。

    但只要坚持超过一个界限,守城的军民就会超越恐惧、士气等各方面的因素,陷入到一种无法脱离的角色之中。他们变得麻木,一直会奋战到城破或者敌军退兵为止。

    到了这个阶段之后,守城就变成了持久战。虽然作为城内的将领,并不会希望手下变成毫无希望的傀儡,但在援兵久久不至的情况下,似乎这反而是种比较好的选择。

    陆十一娘无言以对,她其实也有近似的判断,但总觉得太过残忍。她想了良久,方才怯生生的向叶行远问道“大人,援兵还会来么?”

    作为锦衣卫当然有自己的信息渠道,省城出发的援兵,在路上又有许多事端,拖延了进军的速度。直到现在还距离琼关县百余里,他们要是继续磨磨蹭蹭下去,还不知道得拖到哪一日。故而陆十一娘都有此一问。

    叶行远瞟了她一眼,淡然道“此地终究是剑门之地,同省县城,援兵一月不能到。岂不是千古笑谈?三日之内,援兵必至,你大可放心。”

    官僚们做事其实充满了看得见、看不见的红线。比如若是国人暴动,只要能控制得住,上交的公文报告绝对不会超过百人,因为一过百人便是聚众叛乱,首先要问地方长官的责任。

    又比如水火之灾,死人一般也不会超过六十。若过六十,便是特大灾情,本省巡抚、布政使都要担上干系。

    这救援琼关县之事,如果说半月之期是第一条线,那一月之期就是一条绝不能触碰的底线。超过一月,剑门省上上下下所有文武官员都要被追究责任,这可不是一两个武官的脑袋能交待得过去的政治事件了。

    京中大佬再有能量,也不可能拿出相当于一省官员的政治资源来做交换,因而叶行远并不担心,只是没的齿冷。

    “那么说来,最后三日,便是蛮兵孤注一掷的机会了。”陆十一娘颤栗,城外主动攻击的蛮军也受到了很大损失。但是由于守军的放任,不停的有小股部队加入,数量上并没有减员太多。

    他们显然也明白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正在进行严格的休整,只有少数蛮人骑着马面色严肃的巡逻。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很快琼关县就会迎来最后的冲击。

    蛮人重点攻击的北门已经残破不堪,一个月的围城之后,也谈不上有什么士气。城内的读书人灵力近乎枯竭,各种物资也早就开始匮乏,幸好因为提前准备征收,粮食倒勉强还够吃,不至于酿成如子衍苦渡城的惨剧。

    “最后一拨攻势得过去么?”秦县丞喃喃自语,他在琼关县干了几年,从来也没有遭遇到如此惨况。

    叶行远沉默不语,只静静看着城外高举马刀,结阵准备冲击的蛮军骑兵。拼到这个地步,最后的结局如何,只能看天意了。

    他明白这是乱世到来前的真正考验,在此之前,他未曾认识到斗争的残酷。但在近一个月的腥风血雨之后,他心中已无杂念。

    战场固然是生死关卡,但同样也是一个血与火的锻冶炉,或者说正是因为经历了这一场起因莫名其妙的守城战,叶行远才真正成熟起来。

    蛮人围城第二十九日,传说中的援军距离已经不超过五十里,一两天内就该赶到。如果还不能攻破城池,无论如何他们也该撤军了。

    “冲锋!”城墙下,无名的蛮人指挥官怒吼发出了命令,号角声激昂。如黑色洪流一般的骑兵前赴后继向琼关县发起了最后的冲击。

    他们打起了血色旗号,这意味着他们将无休无止,除非城破,或者尽数阵亡。

    叶行远、李夫人、陆十一娘、秦县丞和方典史等人,悲壮的站在城墙上,尽着最后的力量进行战斗。在这个时刻,他们都抛弃了原本的身份,只是普通的士卒。

    没有人再多说什么,发布命令、组织守御甚至于鼓舞士气已经没有任何异议,这一个月的战斗让行动渗入了每个人的血液之中,在最后的战斗面前,只有省下每一分力气用于杀戮之中。

    越来越多的蛮人飞跃上了城墙,但在众人的拼死阻挡之下,他们又被逼落。城楼上斑斑驳驳的血迹,记录战况的惨烈,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

    叶行远此时几乎忘了自己是一个读书人,他也无暇去关注其他人的情况,只是凭着身体的本能闪躲与反击。

    这一场无休止的战斗,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在暮色即将笼罩天地的时候,忽然秦县丞恐惧的大叫“城墙城墙倒了!”

    坚持了整整一个月的琼关县城墙,在最后的时刻终于崩碎坍塌,城门旁的一段石墙整体滑坡,露出了一道可以容两三人同时通过的大裂缝!

    蛮人发出了欢呼,他们立刻转移了攻击的方向,跃马冲入那道裂缝,在城门口配备的农兵根本不可能阻挡骑兵的冲击。只要给他们一点时间,蛮人就能有几十骑涌入琼关县中,从背后打开城门,那也意味着城池告破。

    城楼之上的拼死抵抗变得毫无意义,叶行远神色沉痛,难道说整整一个月的苦守,最后还是被击败么?他在战前曾经考虑过,一旦城破便会以土遁之法离去,保得性命--但是在这种时候,他真能抛得下身边的战友和城中束手待毙的百姓?

    是叶行远引来了蛮军,也是他组织了抵抗,他能就这么撒手不管?热血冲向叶行远的脑海,他无法分辨多少是出于自己内心的良知,又有多少是因为天命陷阱的影响,只觉得识海之中剑灵悲愤鸣叫,让他脚下无法挪动一步。

    “大人,不行了!我们先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陆十一娘扯住了叶行远的衣袖,锦衣卫精英终究经过无数生死的训练和考验,她也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事不可为,只有暂时退却。有陆十一娘开口,秦县丞等人也都惊醒,都急叫道“大人,速速出城,援军离此已经不远,我们还有机会脱身!”

    叶行远略一犹豫,他紧紧握住裴将军宝刀,正要开口决定,忽然听蛮军的背后,又传来犀利的号角声,旋即就是一阵纷乱。

    “有人冲击敌阵背面!天无绝人之路,援军到了!”方典史在这一个月中瘦了不少,他大叫大跳,欣喜若狂。

    叶行远眯起眼睛,举目远眺,只见一小股部队突然从树林之中杀出,从背后切入蛮人阵势之中,他们疯狂的搅动着。虽然人数并不多,但却引起了蛮人的骚乱和慌张。

    尽管最后打着血旗发动进攻,蛮人的士气其实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们刚刚看到了破城的良机,陡然又遭遇变故,情绪大起大落,这让他们的反应比平时慢了一拍。

    “不是援军,只是西凤关的斥候部队,最多只有十几人。”凭着明察秋毫的目力,站在城墙最高处的叶行远看得最分明。他的嘴角微微一抽,当机立断下令,“立刻下城,无论如何堵住城墙的裂缝,他们给我们争取的时间绝不会太多。”

    诸人俱是浑身一震,他们明白叶行远的言外之意。这一只斥候部队大约在树林中埋伏已久,但他们并无改变整个战局的能力,只是在最关键的时刻,通过自己的牺牲为琼关县争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时间。

    秦县丞等人匆匆下城,拼死率领民兵以沙袋与石块修补城墙,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之后,将冲入城中的少数蛮人骑兵一一格杀。

    李夫人浑身颤抖的站在城墙上,望着渐渐平静下来的蛮人军阵,语调悲痛而沉静“那是我的丈夫。”

    “我知道。”叶行远目视远方,面无表情的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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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二章

    李成一直心急如焚的想要救援琼关县,但他只是一个小小把总,甚至没有资格出席西凤关的军议。当然也没有可能向上官提出派出援兵的计划。

    他之能尽力争取带领小股斥候部队,查探琼关县周边的动静--对于西凤关钱总兵来说,虽然关内侧的局势并不重要,但表面功夫总是要做的。

    这一个月来,李成率领十几个游骑,在自己的权限范围之内尽可能的对蛮族进行骚扰,偶尔杀死落单的骑兵,破坏他们的水源和粮食。这有效的拖延了蛮人的集合与攻城,但小打小闹,终究是杯水车薪,不可能根本性的改变战况。

    故而他始终无计可施,直至今日。琼关城破之时他早有预感,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像尖刀一般插入蛮人后阵,也几乎没有考虑过自己的生死与到底能起到什么成果。

    天色断黑的时候,这一支小小的斥候队伍拼死的冲锋结束,全员阵亡,无一例外。

    不过琼关县也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裂缝被堵上,蛮人骑兵的冲击无功而返。之能重新恢复到登城与城门破坏战。

    月上中天,惨烈的气氛遮挡了群星的光辉,这个充满死亡气味的夜晚近乎一片漆黑。然而蛮人杀红了眼睛,他们并未像平日一样收兵,而是持续发动攻击,正如他们身后血色旗号代表的意义一样。

    “撑住,只要到天明...”叶行远的声音依然镇静,面色却无限悲怆。

    天明就是第三十天,消息已至,近在咫尺的省城援军便会出现在地平线上,这将是这场不该发生的守城战最后的终结。胜负,便是在这一晚上。

    “撑到天明!”秦县丞、方典史等人用尽最后的力气鼓舞着所剩无几还能战斗的军民,所有人都一边战斗,一边望着东方。

    李夫人出奇的平静,她稳定的抽弓搭箭,以足弓之法稳定的射杀登上城头的蛮兵,几乎一箭可取一人性命。

    李成只是她的一枚棋子,由于他耿直的脾气与有限的能力,这几年间李夫人对他并不抱什么希望,两人甚至没有夫妻之实。

    在李夫人的谋划之中,这个名义上的丈夫只会是姚家复仇,叶行远揭竿而起的一个无关紧要的下属。如果不是为了掩饰身份,他甚至不需要存在。、

    原以为可以平淡的面对他的死亡......但李夫人却感觉到心口如撕裂般的刺痛。在她怀里,放着李成最后的家书。

    李成在信中语气平淡,但可以看得出早萌死志,“......琼关被围,夫人与叶公子同陷城中。某虽无能,必当竭力图救援,虽赴汤蹈火亦无悔矣......

    ......成本庸碌无能之辈,何幸与夫人结为连理,更识得叶公子这等大贤......蛮人军势凶狠,此战恐凶多吉少,惟愿夫人善待有用之身,早日了却心愿,叶公子必不负夫人所望也......”

    他早就知道,李夫人心中如明镜一般。虽然她着意掩饰,但终究瞒不住枕边人。李成粗中有细,对她的身份与行动,只怕早有所知,但是却一言不发,只在这等于是临终遗书的信中才淡淡提了一笔。

    “小心!”叶行远一刀刺中李夫人侧面蹿出来的蛮人,为她架住一次致命的攻击,伸手把心神恍惚的她拉到身后,“夫人若是累了,且到城下休息。”

    李夫人咬紧了嘴唇,坚定的摇头,“今日已是最后,要休息,以后有的是时间。”

    她贴着墙壁,双腿酥软无力,但依旧勉力拉开长弓,射出一箭,语气毫无起伏道:“要是这等场面都承受不住,苦渡城一役岂有幸理?李成既死,我唯一所愿便是助公子取得圣人灵骨,权倾天下,又岂能败在这里?”

    所有人都拼尽了最后一分力气,琼关县奇迹似的依旧屹立不摇,直到东方现出晨曦,这座小城还是没有陷落。奋力挥动武器的人都憋着气,等待发出欢呼,失去战斗能力的人都咬牙坚持,眺望南方的地平线,希望能够在第一时间报告好消息。

    “援军,还未到么?”方典史的膝盖中了一箭,口中吐着血沫,满脸凶狠之色。

    叶行远并未回头,但他感觉到了光明即将到来,他只要等着蛮人的攻击放缓那一刻,便可以知晓援军出现在视力所及的范围之内。

    然而蛮人的攻击并没有放缓,东方的太阳奋力一跃,照亮了半面天空。对面蛮人高大的身躯与扭曲的神情变得清晰可见,但他们并没有如意料一般退却。

    “报--”苦苦等待的援军消息从一支传声响箭传来。叶行远浑身一震,面色第一次变得煞白。

    “援军在三十里外受到贼寇突袭,军士哗变,而今已重整旗鼓。但今日上午已无法抵达战场,若是一切顺利,黄昏时分即可抵达......”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军报,就像是晴天霹雳。等待救赎的众人一下子都呆若木鸡,方典史不顾脚上的伤势,跳起来怒骂,“混账!上万援军,有哪一支贼寇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袭击?这是故意拖延,要害死我们!”

    在这光明与黑暗的转折时刻,守城士气陡然低落,而蛮人爆发出惊人的欢呼。轰隆声中,城门坍塌!

    三十日未破之琼关县,终于赤.裸.裸.的暴露在残忍的蛮人军团面前。在理论上援军到达之前,他们还有整整一日的时间,可以屠尽城中之人,掠尽城中之财。

    叶行远捏紧了拳头,他一次次的降低了对官僚集团下限的评价,然而他们却一次次的突破了他的预料。圣人所造三千年盛世,完美无缺的儒家秩序,在琼关城破的同时,轰然崩塌。

    这一次,城楼上的诸人全都什么都没说,似乎也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叶行远微闭双目,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调整呼吸,然后冷静的发布命令,“下城。各自散开,组织巷战,保护百姓,能多活一个,便是多活一个......”

    蛮人骑兵潮水一般的涌入城内,人们已经全无斗志,开始四散奔逃,城中火头四起。伴随着朝阳升起的,不是胜利的欢呼,而是蛮人就像发狂一样的狞笑。

    大势已去。叶行远心中甚为冷静,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觉到害怕。似乎早已适应这种可怕的情景,他以仅剩的灵力发动清心圣音神通,平复着众人心中的恐惧。

    就连一贯投机的秦县丞与方典史脸上都露出了坚毅的表情,他们虽然打算死心塌地追随叶行远,但也没料到会卷入到这种面临死亡的局面中。

    可此时他们并未抱怨,只是对视一眼,准备好了慷慨赴死。

    陆十一娘绷紧了丝带,李夫人拉开了长弓,最后几个读书人也拿起了平时不会使用的武器。与城偕亡--这个信念,陡然在所有人的脑海中升起。

    在这严肃的气氛之中,忽然听一阵啪啦啦振翅之声,西面有一群惊鸟飞腾而起。随之一个惊喜的尖锐声音在城中响起,“蛮人退了!蛮人退了!”

    叶行远一个鲤鱼打挺,跃上城楼,抬眼向西面望去,只见灰烟飞腾,一支白衣白马的骑兵仿佛席卷天地的旋风一般疾驰而来。

    当先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将军,他握着一杆粗如儿臂,长达丈二的银枪,就如凛凛天神一般。

    “白袍军!”陆十一娘惊喜的大叫,“这是西军精锐白袍军,是赵老将军亲自领军!赵老将军亲自率兵来缘!”

    “怎么可能?”秦县丞涕泪交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白袍军驻扎在乌眼山最前线,距离此地八百里之遥,怎么可能在一月之内,急行军至此?”

    李夫人垂下了弓箭,她怔怔的望着杀入蛮军中的老人,叹息道:“不会错,除了军神赵老将军,天下还有谁能让蛮人望风而逃?又有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救援叶大人你?”

    西军的核心人物,军门世家赵家的老祖宗,南征北讨未尝一败的老将军赵牧野,在琼关县即将陷落的千钧一发之际,像是奇迹一般的出现在地平线上。

    他年事已高,又因为在军中威望太重,所以素来为文官所忌惮。早在二十年前便被排挤。赵牧野却从未有怨言,他只率五百嫡系,出关往西,一直到妖蛮战场最前线乌眼山驻扎。

    便在这荒漠戈壁屯田,时而奇袭妖族蛮族的大部落,艰难的生存下来,同时还练成了一支所向无敌的白袍强军。

    “千军万马避白袍”,关外的部族都流传着这么一句话。而赵牧野也被尊称为“赵爷爷”、“军神”。这支军队素来独来独往,朝廷都难以节制。但因为赵牧野忠心耿耿,白袍军编制又从未超过千人,所处又是天高皇帝远的西北关外,朝廷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叶行远也没想到来救援的竟然是这一位传奇人物。他深吸了一口气,瞧着仓皇逃亡的蛮人骑军,略作思考,便坚定的挥了挥手,“所有能动的人出城追击,占便宜的时候到了。”

    他顿了一顿,挺直腰杆,又淡淡道:“我们要为死去的人报仇。”

第三百二十三章

    琼关县攻防战几经曲折,最后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落下了帷幕。围城蛮人骑兵在白袍军的冲击之下四散奔逃,最后大部被全歼,少部分流窜入山中,日后被逐一捕杀,有机会逃出关外的近乎没有。

    姗姗来迟的省城援军只赶得及打扫战场--听说赵老将军抵达琼关县,领兵的剑门提督蔡令文吓破了胆,再不敢找什么妖蛾子,最后三十里是急行军赶来。

    但终究他还是没敢与叶行远、赵老将军照面,带着他那些无用的军队,一股脑儿的躲进了西凤关中。毕竟这次援兵的目的到底是西凤关,解琼关县之围只是顺手为之罢了,他用这个理由想逃避责任。

    叶行远懒得去管他,这件事如此蹊跷,事后必然有一场追责的大动荡。剑门省上下谁也逃不脱责任,叶行远会慢慢与他们拉清单算账。

    这时候他只忙着收敛牺牲军民的遗体,举行葬礼,慰勉英灵。李成的尸体在乱军之中被找到了,侥幸并未有太多的破损,琼关县人尊敬的将他抬入城内,隆重下葬。李夫人并未落一滴泪,但一直保持着一种肃穆的表情。

    白袍军并未进城,他们习惯性的驻扎在城外。老将军亲自参加了牺牲将士的葬礼,鞠躬三次,却未发一言。

    叶行远也并未急于与赵老将军交谈,他仍然在尽自己作为一地知县该尽的责任。在战后恢复秩序,重建家园,或许是因为边境上的人民承受过太多苦难,他们更容易的振作起来。

    不过几日之后,琼关县就渐渐恢复了平静。只是破损的城墙与擦不去的血迹,无声宣告这里曾经发生过一次无谓而英勇的战役。

    所谓十万大军攻击西凤关,又迁延半月之后,虎头蛇尾的不了了之。现下几乎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一次虚假的进攻,只是蛮人不落的迁徙。

    赵老将军大概早就知晓,所以他抵达剑门解了琼关县之围以后,甚至连看都没去看西凤关一眼便即折返。在离去之前,只派人给叶行远留下“善自珍重”四字。

    白袍军撤走是在某一日的凌晨,大部分琼关县人一觉醒来,才发现城外只余淡淡的白雾。营帐已消失无踪,就像是做了一场梦,让人怀疑这神勇的人族军队是不是真的出现过。

    “蛮军来袭,是为了大人你;赵老将军来救,也是为了公子你。”李夫人一身缟素,但依然平静的为叶行远分析原因。

    她垂首道:“赵老将军爱惜你的才华,不忍你半途夭折,这才千里来援。之后又洒脱而去,这才真是军中之神。若人族多几个赵老将军,又或者赵将军能得大用,何至于积弱至此?”

    叶行远悠然神往,叹息道:“三千年盛世,造就人族多少风流人物。恨不能长伴赵老将军身侧,恭聆教诲。所得胜闻朝中政争十倍百倍矣!”

    因为蛮族入寇事的处理,朝中起了新一轮的大斗争,朝堂上吵得沸沸扬扬。众人是要联合对付叶行远不错,但主要目标未曾实现,并不意味着他们会放过趁机攻讦政敌的机会。

    有人吵着要追究此次蛮人绕过西凤关,直攻关内县城的责任人。有人又抨击剑门省腐败无能,派个援兵都迁延时日。又有人要表彰琼关县知县叶行远,因为他独守孤城一月,功勋卓著,堪比贤人子衍。

    这些人当然并不是为了叶行远出气,只不过是借机生事罢了,他们想借着这个机会,换取自身的利益。叶行远看得明白,也不在意。

    这其中,对琼关县的表彰是最无异议的一条。即使是诸位内阁大学士都是内心不爽,但也不得不捏着鼻子给叶行远议功。这是他们自己将这一场功劳送到穷乡僻壤的叶行远手上。

    不过这也真亏得他一个读书人有此守御之能,谁也挑不出一个刺来,唯一的问题就是该如何封赏。

    “听闻秦县丞、方典史都因为守土之功,要升迁调任,也算是对得起他们一场搏命。”锦衣卫的消息灵通,陆十一娘向叶行远报告。“不过大人么,似乎主流的意见是赴任未久,不宜骤然提升品级,似是要加封爵位。”

    叶行远嗤笑道:“这些小动作徒自惹人笑,诸位阁老真是小家子气,好像我稀罕靠军功升官似的。”

    好不容易把叶行远贬到边疆,要是给他捞了军功就升官,那简直等于在打诸位阁老的脸。所以他们宁可给叶行远升爵,也不愿松开这个口子。

    叶行远目前是恩骑尉,最初级的爵位,若要加封,大约就是升一级为云骑尉。云骑尉是正五品,这又超过了叶行远现在的官位。

    对于勋贵而言,爵位超过官职是理所当然之事,但对于一个科举出身的读书人来说,却简直是个笑话。

    要知道叶行远可是堂堂状元,又经翰林院修撰改任地方知县,本身就在升官的快车道上。结果爵位比官职升得更快,这可当真让人瞠目结舌。

    “不过我的封赏暂且不论,剑门援军不力的罪名,该由谁来承担?”叶行远正色道。他确实不在意升赏的问题,他有的是升官途径,不在乎那一点子军功。

    他现在关切的是怎么给枉死的众人出一口气,勾结蛮人的罪魁祸首暂时是无法追讨,不过这笔账叶行远已经记下,日后必要报一箭之仇。直接动手的蛮人差不多也被诛除干净,如今他最痛恨的是那些尸位素餐、坐视不理的友军。

    琼关县、西凤关陆续解围之后,剑门提督蔡令文已经上表请罪,称自己治军不利,以至于救援不够及时。不过他也推卸了部分责任给地方,说他们准备粮草物资不够及时,影响了大军开拔。

    剑门省几个方面大员当然不愿意背这个黑锅,干脆一力职称驻军腐败无能,故意延误战机,要朝廷重重定罪。这下子可惹毛了蔡令文,他算了一下觉得自己脑袋不够大,扛不下这泼天大罪,干脆就想把整个省城拉下水,声称是受人掣肘,才不能顺利解救琼关县,言语中直指剑门巡抚龙有熙。

    各方互相推卸责任,试图让别的派系扛下最大的责任,地方上乱成一锅粥,背后的势力也是暗中角力不休。

    陆十一娘冷笑道:“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看这剑门上上下下,简直就是烂透了。若说一个个摘了乌纱砍头。或者有冤枉的,但是一个隔一个宰了,定然还有漏网之鱼!”

    锦衣卫在守城中也死了几人,陆十一娘九死一生,更是深恨那些不能及时救援的狗官。她愤愤道:“最近各派在互相妥协,似乎想法不责众,干脆大家各罚酒三杯,就此作罢。大人你可断不能容他们这么含糊过去。”

    叶行远也知道这些官僚刁滑,他们明面上互相攻讦,其实无非是想将水搅混,借以减轻责任,令朝廷投鼠忌器罢了。

    但想到李宗儒、李成等人之死,还有无辜牺牲的众多琼关县之民,叶行远又岂能善罢甘休?他淡然道:“你放心,本官自会上书,弹劾相关诸人,咱们连一个都不宽恕!”

    琼关守城战十日之后,为了安抚民心,立功之人的封赏先下来了。秦县丞与方典史各官升一级,调去内地一县搭档,分别担任知县与县丞。对于这两人尤其是秦县丞来说,可说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是官场上的大突破。

    如叶行远所料,他的官位未动。虽然圣旨之中多有勉励赞扬之言,但还是虚话套话居多,除了财物之外,他得到最有价值的东西便是云骑尉一爵,不过大概是内阁诸人觉得这份封赏有些寒碜,故而追封其父,又荫其一子。

    叶行远现在还没有儿子,但也就是说他儿子一生下来就是七品恩骑尉,可有天授神通,是标准的官二代富二代。

    战死的李宗儒、李成各得追封,对死人他们是不吝溢美,大概是想盖住叶行远的风头,倒把功劳都算在两个死人的身上。李宗儒追封为礼部侍郎、李成追封为游击将军,并立牌坊旌表,一文一武,永护琼关,算是极尽死后哀荣。

    叶行远也不欲与死人争功,更不用说李成乃是他的好友,李宗儒虽然与他有矛盾,但这老人刚直耿介,也让他颇为佩服。叶行远并不认为他们俩当不起这样的荣誉。

    李夫人也赏了一副五品宜人诰命,她守城之功并未上报,这是酬李成之功。她原本对封赏并不在意,但这是死去的丈夫唯一为她挣来的东西,却也让她暗自神伤。

    除此之外,朝廷怜恤琼关县百姓苦难,特旨赦免当地百姓三年钱粮,又酬守城义士,拨款建义士之冢。这不消说都是采纳了叶行远的建议。

    封赏下来,琼关县不能说是欢天喜地,但总算也是感激涕零,叩谢皇恩。朝中、省内的官员觉得已经对琼关县有了足够的补偿,也算松了口气。

    谁知道就在封赏当日,叶行远的弹劾奏章横空出世,他言辞尖锐的批评西凤关与省内官员,历数其罪状,请求严惩。这简直是与整个世界为敌的节奏!

第三百二十四章

    听说一向镇定的司礼监王仁,看到这份奏章的时候也不由手发抖。叶行远上书是按照惯例,一份循正常路径逐级上报一直到内阁,另一份走锦衣卫秘折的渠道,直接递到司礼监。两份上书的内容却一模一样。

    王仁仔细的看这份奏章,期间命小太监给他添了三次水,他平日最喜的明前雪尖都泡得如白水一般没了香味。他照样咕咚咕咚往肚子里面灌,小太监们都不由为之侧目。

    叶行远要干什么?王仁蹙紧眉头思索着。从夺刀还刀事件之后,王仁虽然没有正式与叶行远见过面,但是通过文书的过往,这位“隐相”与年轻官员建立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只要王仁见到叶行远的上书,大致就能猜得到他的目的,但这一次却让久历风波屹立不摇的司礼监大太监都有些吃不准。

    叶行远的文辞犀利,全然不似平日的委婉,几乎是撕破面皮在攻讦剑门省所有的同僚上司。至于西凤关诸将,更是被他骂得一文不值。

    他是因为过于愤怒,而失去了计较,是真心希望这些人受到惩罚?还是另有所图?如果是前者,作为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确实可以体谅,但与以前的叶行远相比,未免显得有些太嫩。

    这种范围太广的面攻击在官场上没有太大的意义,实际上也不可能有太明显的战果,就算情况属实,朝廷也不太不可能因此而大面积的处分官员。

    所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如果叶行远只咬住一人--比如负主要领导责任的剑门提督蔡令文,说不定可以将其扳倒,但把矛头指向所有人实属不智。

    尤其是不仅仅弹劾了确实有错的剑门省官员,连西凤关守军都骂了进去。由于妖蛮的威胁,边军系统与朝廷官僚之间一直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而这次西凤关放弃救援,也有其明面上的理由。

    叶行远这野狗一般的乱咬,必然引起西军诸人的不快。原本赵老将军对他颇有好感,西军才按捺住未对琼关县有什么报复,这样一来,也必疏远关系。

    剑门省是叶行远的直属上司,西凤关是叶行远最接近的军事重镇,他把这两者都得罪完了,然后在朝中又无奥援--这位年轻状元可是与大学士们闹翻了才出走西北--这真是四面树敌!

    “他想要做孤臣么?”思来想去,王仁只有这样的结论。叶行远唯一能得到的是皇帝的支持。隆平帝对他极为宠幸,尤其是琼关围城之后,多次在朝堂上大发雷霆,责怪地方上救援不力。

    反正也难以讨得其它势力的好感,干脆一口气将所有人都得罪完,将自己放在只能依赖皇帝的地位上。那么隆平帝就会对他更加信任,日后也可能委以重任。

    如果叶行远是想重点在锦衣卫路线上发展的话,这并不能说是一种策略上的错误。但王仁总觉得有点不对。

    叶行远是科举出来的状元,几乎是时所公认的奇才,有宰相之才。他要是将来只做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固然也能权倾朝野,但未免太过大材小用,他自己也绝不会只选这条路。

    但无论王仁怎么再看奏章,都实在猜不出叶行远有什么其它的意图。只能叹息而罢,轻轻将奏章掷在案前。这小子经历了生死一劫之后,更加深不可测了。

    与此同时,华盖殿大学士严秉璋府邸之中,几人也在密谈叶行远的奏章。白衣大儒宇文经在围城失败后呕血数升,之后就马不停蹄的赶回京师,正好赶在叶行远奏章抵达前一天到达。

    他一到京城便来拜见首辅老大人,一方面是为了自己耽误了返程的时间而道歉,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一起商量对策。当初宇文经是答应过九月返回,但因为围城日急,便多等了一个月,他知道必然会影响首辅的大计安排。

    严秉璋倒并不在意,只微微颔首道:“无妨,世上无急事,晚上一个月也无妨。”

    半年多的时光对这位古稀老翁并未有什么影响,他安坐于太师椅上,就像是从未移动过一样。斜阳从窗格上照进来,洒在首辅的脚前。

    宇文经黑瘦了不少,风尘仆仆,脸上也带着几分憔悴之色。但仍旧保留着从容的风度,只是神情比之以往更坚决了些。

    他躬身道:“学生这次匆匆回京,便是料到叶行远必有动作。昨日已见其奏章,不知大人有何看法?”

    严秉璋半晌无言,与其说是在思索,不如说是发呆,良久才慢吞吞道:“剑门诸官行事不力,西凤关守军愚蒙,便是罪之也不为过。然则法不责众,亦可从轻处置。”

    宇文经苦笑,首辅大人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他从来只会提供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没有人能猜透老大人心中到底是如何想法。即使是他这样的心腹,也是如此。

    叶行远的奏章宇文经逐字逐句看了,几乎冷汗涔涔。他料到叶行远必然会寻衅反击,但也绝对想不到他会破釜沉舟。

    在宇文经看来,叶行远此人行事最讲究一个“真”字。他既然上书弹劾,就是玩真的,绝不是虚晃一枪,也不是声东击西,他是真的想要让一省官员加上西凤关守将统统付出代价。

    叶行远本身人微言轻,五品爵位,六品官员,纵然处在众人关注的焦点。想要借力打力,扳倒一省官员,还是显得有些渺小,但他却义无反顾的做了。

    那么,他一定有所倚仗。宇文经是这么理解的。经过围城一役,宇文经对叶行远的评价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对他的畏惧也是发自内心。

    宇文经斟酌许久,方才开口道:“叶行远此人并非量大宽宏之人。此次学生功亏一篑,未能将其解决,只怕已经结下了冤仇,他此次上书,必有敲山震虎之意。”

    严首辅半闭双目,淡然道:“山既不动,虎又何惊?”

    严秉璋稳坐钓鱼台数十年,从来是谋定而后动,经过多少大风大浪?便是家国剧变,他都能视作等闲,何况只是一个叶行远?

    叶行远不过区区从六品的知县,一次弹劾这么多人。就算本朝没有“反坐”之法,读书人尽可上书言事,但所触动的利益何等庞大,会遭到何等的反扑?

    他既然不可能扳倒这么多人一起下台,那对于高居上位的诸位阁老来说,就连癣疥之患都算不上,这封上书甚至不需要纳入考量。

    对此宇文经却有不同考量,他轻叹道:“若是真有猛士开山,引动山崩,纵是山中之王,只怕也要受狼狈之苦。”

    严首辅这才慢慢抬起眼皮,“他有何开山之策?”

    叶行远深受皇帝宠信是不争的事实,等他资历熬上去以后,就凭他状元之才和实打实的军功爵位,绝对会是朝堂上的麻烦人物,但那是将来。

    如今的他终究还处于官僚阶层的下级序列,或许由于他的名望何关系,上位者不能轻易将他拔除。但他想做什么事,几乎不需要刻意阻拦,便能让其消除的无影无踪。

    所以以严首辅的老成之见,是根本不需要主动去对付叶行远,只要让他无声无息,自然也就湮没在人海之中。他之所以同意宇文经去西北,无非也是想给这个心腹谋主一个小小的教训。

    果然叶行远将危机变为转机,这实际上就是宇文经与内阁诸位大学士给他创造了一个舞台。如果没有人想要对付他,叶行远也就不会有功绩。

    严首辅以为宇文经会懂,但从西北回来之后,他仿佛变得更加执着。严首辅之能叹一口气,再轻轻的点一点这位看好的后辈。

    宇文经摇头,这只是他的直觉,也还没想清楚叶行远的策略。

    严首辅不动声色,只淡淡的“嗯”了一声。他安坐椅上,似是懒得再讲话,手扶着靠椅,脑袋轻轻的一点一点,不知不觉又打起了瞌睡。

    宇文经知道今日首辅要说的话已毕,虽然仍旧是任他施为,但也不会再给什么资源上的支持。严首辅行事,素来都是这般留一线余地,也很少主动表态。

    只可惜他们毕竟不曾与叶行远深入接触,不明白这个年轻人的可怕!宇文经心中暗叹,只能暂且罢了,恭敬告辞出来,闷闷的径直回返家中。

    李宗儒之死对他的精神冲击极大,若非他早成大儒,体内灵力生生不息,只怕这一路奔波便会染病。如今虽然并未卧床不起,但也是精神蔫蔫,断无昔日纵横捭阖的风采。

    宇文经现在只能期望严首辅消极的应对是正确方法,事实上叶行远的奏章上来之后,确实并未一石激起千层浪。反而因为其过分的言辞,引起了有些老好人的不满。

    有人道:“剑门一地官员虽然未能及时施以援手,但边境之地情况纷乱,终究有其原因。叶行远居功自傲,如此横加指责官场前辈。更对军队布置指手画脚,这未免太过年轻狂悖了!”

    京师官场上的舆论,大致便是如此。

第三百二十五章

    此时的琼关县渐渐恢复了战前的平静,百姓忍耐着失去家人的痛苦,努力重建家园。甚至有一些远遁的蛮人住民悄悄的回到了城中,只是都很低调,知道这种时候不能触犯众怒,否则便是自己吃亏。

    叶行远上书之后,就像是没事人一样,继续日常的工作,仿佛这次弹劾只是为了发泄一下,并无一定要取得成果的意思。

    省内官场当然都得知了叶行远的弹劾,他们恼羞成怒,干脆对琼关县不闻不问听之任之。除了顶头上司卢知府以外,甚至没有人愿意搭理琼关县的公文往来。

    在这战后的特殊时间点上,琼关县简直变成了一个独立王国。由于朝廷减免了三年的钱粮,更让叶行远摆脱了上下级任务的纠缠,逍遥自在。

    李夫人若有所悟,她如今无牵无挂,一心只为叶行远谋算,想得自比他人深了一层。便径自开口向叶行远询问道:“大人故意四面树敌,便是为此全无掣肘之地?”

    叶行远笑道:“此其一也,然则亦非全部。经此守城一役,我深自体悟子衍之心,以及他为何反反复复,纠缠于惨烈战事之中的道理。

    若不想重蹈覆辙,自当早做准备。琼关虽小,地利却佳,以此为基,自是进可攻退可守,不必受人脸色。”

    李夫人大喜道:“大人大战之后,终于打算自立了么?”

    她略一犹豫,又道:“只是时机尚不成熟,如今天地大乱将起,更须耐心才是。”

    姚家人恨了皇室朝廷百年,欲求圣人灵骨,便是想让得主权倾朝野,或篡或夺,颠覆这一家一姓的天下。只是初遇叶行远的时候,他虽有上进野心,却并不打算在脱身于规矩之外。李夫人也只能期待再圣人灵骨指引之下,他不得不走上改朝换代之路。

    但琼关县一战之后,叶行远平日说话的口气就有变化,李夫人心中有些猜测,今日便大胆开口询问。

    叶行远默然良久,微微摇头道:“诚如夫人所言,时机未至。而今西北一地,外有妖、蛮,内有藩镇、流寇,还有龙王之类野心勃勃。我虽知大势,不解其详。

    还须再进一步,增广见闻,方可应时而动。此刻所作所为,不过是种下种子,静待生根发芽而已。”

    这几日叶行远一边收拾心情,一边也是在静心思考。琼关县守城之战远比他预想中惨烈,他午夜梦回,也在想自己是不是不小心一只脚踏入了天命陷阱之中。

    自从穿越而来,临摹宇宙锋而得翻身,便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叶行远向前。他虽然尽力守规矩,希望借着才学本领和金手指,从体制内循序渐进的提升,但终究还是不断的与旧有的体制不断爆发矛盾,很难与之融为一体。

    叶行远巧妙斡旋,青云直上,但面对的阻力也越来越大。到琼关县一战,等若是将真相赤.裸.裸.的撕开给他看。

    “我本将心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想通了之后,叶行远只能黯然慨叹。

    在这谨严的圣人创世体系之中,叶行远终究是个异类。就算他灵力才学皆有可观,但行事始终别别扭扭,之前他一直未能透彻想清楚。

    故而只是随机应变,总想着“考上秀才就好了”、“考上举人就好了”、“考上进士就好了”,一直到他考上状元入翰林院成大儒,然后漂亮的转身出京,却始终未能从这漩涡里面脱身。

    灵力与天机感悟的不断增长,给了叶行远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并未受到排斥--天地无心,圣人与天机、天命都对他一视同仁,但他却忽略了这个体系中的“人”。

    读书人作为个体,能够欣赏叶行远的才学,与之成为好友。但是整个官僚体系,却成了横亘于叶行远面前的一个庞然大物障碍。

    他们所求的乃是万世不易,而叶行远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变数。仅仅这一点,就形成了双方不可解的矛盾。

    叶行远前世三观早已成型,有着现代人的狡黠和勃发意志,纵然读尽圣贤书,终究不可能是温良恭俭让的君子。他随口一言,便能惊世骇俗,随意一行,便能移风易俗--这并非他有意为之,根本不可避免。

    叶行远发现所处的环境比自己所认为的要艰难许多。幸好他之前凭着直觉行动,并不仰赖他人,果决的选择了出京寻访五德宝物求灵骨飞升的道路,而不是留在京中跟人玩心计宫斗。否则的话,只怕更是束手束脚,难以大干一场。

    如今他心中一片澄明,前方的道路虽然不能说清晰无比,但至少明了彼岸在何方。确实须得好好规划一番,不可再如以前一般随波逐流。

    总要有把握在自己手中的东西,才能够好整以暇,处变不惊。

    李夫人难以体会叶行远细微的心理,只模模糊糊一知半解,但对他这种未雨绸缪的心态大为赞赏。她沉思道:“而今正处变局,天下大势变化无常,大人有锦衣卫作耳目,可得各地情报。但还须一人分析整理,方可及时反应。”

    叶行远颔首道:“本官正为此事苦恼,这轩辕世界最宝贵的还是人才,只可惜我资历太浅,亦无余财。不然便效仿朝中诸位大人,豢养门客,必有得用之人。

    琼关县到底偏僻了些,无乡野遗贤,要是能登用几个智力上九十的无名贤人,我也就能省许多心思。”

    他这只是自嘲的笑话。自圣人定天下秩序,科举大兴之后,天下英雄便入彀中。不能通过科举的哪能算什么遗贤?若真有智力评分,九十以上的都是进士之才,何至于默默无名。

    李夫人知叶行远之意,献策道:“琼关地处边疆,又地贫人稀,有才者少,想要找个活人是不容易了。不过大人有沟通鬼神之能,我倒有一个人选可以荐于大人。”

    想不到自己才有建立班底的想法,李夫人便有推荐人才之举。叶行远一喜,细琢磨李夫人之言,又是一怔,反问道:“不问苍生问鬼神?这倒有趣,不知夫人要举荐哪一位前朝大贤?”

    地方上的官员,平时可以祭祀前代先贤,若是先人因为功德名望受敕封为阴神,亦可向之请教治理之道,这在轩辕世界并不稀奇。

    各府各县,往往每年有各种官方民间的祭祀纪念活动,也正是因为如此。就比如当初叶行远考上童生之前,也曾拜谒香君冢。只是香君毕竟只是歌姬,受功德遗泽而成阴神,只是文化的一部分,于政教无涉便是。

    倒是与她同死的那位书生成为城隍,久在地方,当地知县若遇疑难之事,也可以问计于他。只城隍又非闲职,阴阳相隔,此事也不能轻易实行。

    琼关县一地,亦有城隍、土地、山神,叶行远借着官印加持通神之法,可在祭祀中与他们沟通。不过他们都是严格的体系维持者,若是知道叶行远有异心,只怕一早便会上报,何况他们的目光局限于一城一地,不足论天下大势。

    能够死后有神,尚且关注天下的,往往便是历代先贤,不过叶行远仔细回想,却不记得琼关县出过合适的人物。

    李夫人答道:“此人亦有贤名,亦有人谤之,生前立不世之功,救万千性命。死后却无葬身之地,连尸首都无从寻觅。

    此人并非生于斯长于斯,亦非死于琼关,故而公子不记得也不奇怪。不过她的芳辰即至,若非战乱之年,琼关县必然是举城设祭的......”

    叶行远一愣,蹙眉道:“是个女子?”

    李夫人淡然一笑,“女子便不能知天下大势么?”

    她语气认真,叶行远忙陪笑道:“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一时间未曾想起,琼关县有什么奇女子?”

    他于历史掌故也算精通,也研读过琼关县志,却真不记得这里出过什么厉害的女人。不过李夫人说此人并非生、死于此地,又不知道是怎么扯上关系,这要猜就如大海捞针。

    李夫人正色道:“何止是琼关县之奇女子,亦是中原之奇女子。大人博学多才,岂不知走马回川、堕泪落雁之地?”

    叶行远拍掌道:“原来是她?青妃落雁,竟然是在琼关?也是了,她西出和亲,应该是从西凤关走。琼关乃是中原故土最后一站,据此回望,也是应该。”

    此事不见正史记载,只是传闻,故而叶行远虽知典故,却不知道具体发生的地点。

    千年之前,中原板荡,妖蛮趁势而起,有乱华之兆。当时朝廷暗弱,只能以和亲之法,暂免战事,只是天潢贵胄之女,又有谁愿意远嫁草原?

    青妃乃当时哀帝之女,年方十五,便挺身而出,愿代姐妹出塞和亲,劝退蛮族大军。

    如果仅仅如此,那她虽然让人嗟叹佩服,却还不足以当奇女子之称。只是她嫁去蛮族之后,固然遭遇了极为悲惨的命运,却也干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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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官介绍:
叶行远穿越成唯一的九世童子身,在这陌生的神仙妖怪世界里,读书科举考进士,皇家天命授神通。他还发现,前身给自己留下了外挂!
然而天机与道统纠缠不清,神仙与凡人相爱相杀,妖魔与鬼怪上蹿下跳,手持外挂的玩家叶行远怎一个酸爽......
仙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仙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仙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