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仙官TXT下载仙官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仙官全文阅读

作者:随轻风去     仙官txt下载     仙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四十七章

    叶行远来到蜀中,最大的目的是为了探访颜无邪墓,探访第四件五德之宝。除此之外,就是正常升迁之路,要谋取更快的升官,这他自己想的很清楚。

    在说服了蜀王放弃造反,转而南下开疆拓土之后,叶行远几乎掀翻了整个蜀中官场。虽然不能说在这蜀中一地只手遮天,但也觉得面前不会再有什么不开眼的人会来挡在面前,不免有些志得意满飘飘然。

    没想到刚刚得到第四件五德之宝,正觉得功行圆满之际,陆十一娘居然来通报这么个坏消息。

    他蹙眉问道:“你先不要急,且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今蜀中,还有敢来捋本官虎须之人?”

    巡抚、布政使、按察使全都被叶行远拉下马,如今省内高位空缺,新任巡抚王百龄与叶行远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他实在想象不出来,还有谁会在背后作梗,不让他顺顺当当登上天州知府的正位。

    陆十一娘愁眉苦脸道:“似是朝中公议,要与布政使、按察使一般,空降一位天州知府下来。原本大人立下大功,呼声甚高,奈何内阁几位大学士都极力反对,他们在京师另有安排人选。”

    又是这些老不死的搞鬼!叶行远心中恨恨,却也无可奈何,只是这些人行事越来越下作,一国内阁多少大事,他们也好意思把目光盯着一个小小的天州知府,真是令人不齿。

    蜀中官场尽数倒台,各个方面大员都要重新安排。此地虽然偏远,但富庶稳定,空下来几个位置,朝中各党争得不亦乐乎。但让人郁闷的是,五位大学士别的事情都针锋相对,唯有一事达成了共识。

    就是叶行远绝对不能正位天州知府!

    他们似乎是想让叶行远钉死在“权知天州府”这个位置上,等到三年考满再行调任——这就硬生生压了叶行远半级,错过这一次转正的机会,意味着他就得多熬三年资历,挡人官路,那简直便是生死大仇了。

    陆十一娘等人都死心塌地跟着叶行远,指望他升官发财好提携自己,锦衣卫系统一侦知这个消息,立刻就心急火燎的前来提醒。

    叶行远问清情况,也知道形势严峻。他当然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回了天州府官衙略作休息,便召青妃过来商量。

    如今叶行远官位渐高,又主政一方,也召了本地几个名士聊充幕僚、师爷,但毕竟相处时日不长,不算是心腹。真有大事,他还是要找青妃,日后再行升官,他就不得不考虑要开始构建自己的亲信班底。不过这是后话,眼下还得先想办法应付燃眉之急。

    青妃苦笑道:”此事也早在我意料之中,自特区一事之后,朝中大佬要针对你多有顾忌,但并不意味着就对你不闻不问。你这仕途的关键时刻,他们不压一压才是奇怪,若不如此,大人弱冠之年便为知省中首付,三十岁便能为一省封疆,之后可怎么办?”

    归根结底,还是叶行远的升官速度太快。

    叶行远在北面搞出好大声势,内阁大学士们都知道他立下这般大功,若不是资历不足,压是已经压不住了,只能暂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在外省折腾。

    但这种折腾也是有极限的,尤其是叶行远在蜀中又搞出如此大事,坏了所有人心知肚明的如意算盘,这就让大学士们又觉得不舒服了。他们不曾宣之于口,但早暗中达成了默契,就是绝不能让叶行远走得太顺。

    正如青妃所说,叶行远要是二十刚出头就当了一省首府的知府,之后就算单熬资历,十年内主政一省也是理所当然,那就意味着他已经抵达了官场的顶点——大学士们有共识,让这小子当上巡抚总督都行,但绝对不容他回京进入权力核心。

    这也勉强算是本朝潜规则,担任一省督抚之后,除非朝中特例,很少有再调回京中进入内阁的。内阁大学士不历省级主官,都从清贵之职升上来,可以说这是两条升官路线。

    所以当初叶行远自请外放,纵然是出乎各位大学士意料之外,打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却也让他们松了口气,总算不担心这小子在京中捣乱。

    只是现在叶行远升得这么快,就又出现了新的问题。他要是真三十来岁就爬到督抚之位,之后致仕之前二三十年,让朝廷怎么对他?他要是犯事被拿下去倒罢了,万一他四平八稳,真当了十年巡抚,威望高到一定程度,不回京拜相简直是天地不容!

    到时候叶行远携数十年之民望回京,天下还有什么人能制得住他?

    想到这种前景,京中各位老大人都是不寒而栗——他们当然基本上活不到那时候,但总要为子侄晚辈考虑。所以越是叶行远升官的关键时刻,他们就越得想办法卡一卡。

    叶行远恍然大悟,原本升不升官是他自己的事,在蜀中他已经没有竞争对手,但现在他走自己的路占了太多的资源,把别人逼得无路可走,于是他升官就变成了朝堂的大事,大学士们紧盯着他也就可以理解了。

    就算没有人可以与他相争,内阁也得想办法找人来与他打擂台。

    叶行远叹了口气,摇头道:“青妃可知内阁那几位老大人,安排了什么人与我争这个天州知府的位子?”

    青妃点头:“昨夜大人未返,陆十一娘已经向我详述经过,我一早便分身各处神庙探查消息,如今已有头绪。诸位大学士虽然都有自己的人选,不过最能与大人相争的,还是严首辅推出来的吴兴顾炎修。”

    “竟然是他?”叶行远一怔,连他都听过这位江南才子的名头。

    吴兴顾家,本来就是千年诗礼传家的大族,顾炎修排行第六,从小就有神童之名。六岁作诗七岁成文,十一岁就中了童生。此后他却并未急于功名,而是十年寒窗,四处游学,留下不少令人津津乐道的典故。

    到二十几岁,顾炎修又因丧父守孝,在父亲墓前结庐而居七年,天下传其孝子之名。

    到三十岁他才中了秀才,旋即夺得江南省的解元,乃是叶行远前一科的榜眼。官宦仕途顺风顺水,入翰林院转六部,如今位居礼部员外郎,是璀璨夺目的政坛新星。

    这种人就是实打实的未来内阁人选,与叶行远这种野路子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他来与叶行远争天州府知府这个位子,简直就是自降身份。

    “严首辅夹袖里面没有其他人选了?”叶行远嘿然而笑,知道诸位内阁大学士为了阻止他的升迁,也是下了血本的。

    其实这手法他们也玩过一次,当初琼关特区成立的时候,内阁诸位大佬费尽心思,找了个姜克清来压叶行远一头。当时是因为叶行远的资历不足,所以只能担当转运副使,所以他也不急。

    后来姜克清在长期的观察之下,居然弃暗投明拨乱反正,与叶行远结成了同盟,大概是让京师那些大佬大跌眼镜。如今故技重施,也不知道他们哪儿来的信心。

    青妃笑道:“也不是没有人选,只是其他人想要与你相争,实在差得还有点远。”

    现在叶行远的声望、资历和功劳,在年轻一代中简直无人能比——谁能捣鼓出琼关特区这种毫无道理的东西,又有谁能够说服蜀王,一举颠覆蜀中官场?

    叶行远有大功,亦有大格局、大能力。

    所以严秉璋再心疼,也只能用到顾炎修这个层次的人选。对于其他人来说,天州府知府这位子是实职肥差,但对于顾炎修这样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仕途上的污点,纯粹浪费自己的时间。

    严秉璋派他来压制叶行远,一方面肯定是做了大量的思想工作,另一方面,肯定也会拿出极大的补偿——顾炎修代表的可不仅仅是自己,还包括身后的顾家,以及整个江南仕林。

    “那他们还真是下了血本。”叶行远恍然大悟,也不免有点沾沾自喜。

    以前朝中诸位大佬当他如蝼蚁一般,想对付就对付,想踢走就踢走,现在想要动手,怎么也得多想想后果了。

    青妃又道:“从年资上来看,顾炎修远胜于你,他以京官清贵之身,外放做个蜀中的天州知府,也算是理所当然。至于将你本来板上钉钉的位子挤走,你朝中并无奥援,只怕也没人为你讲话。”

    她顿了一顿,“抚台大人就算上书为你力争,也难有什么实际效果,甚至可能落人口实。”

    现在这情况还真难办,如果内阁放下一个资历不足之人,叶行远自信可以争一争,在蜀中背靠王老大人的支持,挟横扫蜀中官场的余威,叶行远不怕与任何人相争。

    但顾炎修实在比他资历深得太多,顾炎修这情况几乎近于贬谪,放到外任,当然要优先照顾,合情合理。

    这一仗不好打,叶行远心中有数,人家是堂堂之阵正正之师,就是要靠着战略上的优势一举将他压倒。

    如果还想要争,那就非得出奇制胜不可。

第四百四十八章

    叶行远刚刚得到消息,正在筹谋反制争胜的手段,京师之中因为天州知府的归属问题,知情人却早已议论纷纷。

    宇文经安坐在严府,静静等待着打盹的严首辅醒来。时隔数年,严秉璋老了许多,原本精神的白发多了几分晦淡的颜色,脸上皱纹更深,只神态却越发安详,端坐太师椅上,鼻息如雷。

    下午的阳光从冰纹窗格中射进来,洒在青砖地面上,空气中尘埃如跳舞的小人一般无声跃动,更显得岁月静谧。

    宇文经并没有太多的变化,依旧是青衫磊落,面如冠玉——只蓄起了髭须,气质比当年越发沉稳。这些年宇文经一直都没有出仕,年岁一季季大上去,旁人都为他着急,他自己倒是安之若素。

    他的好友陈直屡次问他,他却都是笑而不答,只说“听天命”而已。

    不但如此,宇文经甚至连严府都跑得少了。一方面是因为今年严秉璋越发精力不足,不爱管事,小严相公素来与宇文经不睦,宇文经便也懒得见他。另一方面,则是宇文经自己的心态也发生了转变。

    这次是因为又事关叶行远,宇文经才不得不来。

    他神色严肃,正襟危坐,大约等了有一盏茶时分,才见严首辅停了呼噜,睁开眼睛。

    “你来了。”严首辅第一眼瞧见宇文经,略略点了点头。

    宇文经起身行礼,“学生参见相爷。”

    他不卑不亢,语气淡然——以前但凡遇到叶行远之事,他都难免急躁,现在却平和了许多。严首辅赞赏的瞥了他一眼,点头道:“贤侄多日不见,养气功夫更胜以往。”

    宇文经微笑,“那都多亏相爷耳提面命,居移气养移体,诚哉斯言。”

    严首辅捻须道:“我听说你闭门读书多日,这分明是从圣人所学中又有所悟,我看你眉眼之间一片光明,学问定有长进,何必学那些阿谀奉承的妄人,推到老夫头上?”

    宇文经笑而不语,只静静饮茶。

    严首辅上下打量宇文经,面色中多了几分欢喜赞赏之色,又问道:“听闻你近日专研书法,又有进境,不知可有新作?”

    宇文经低头道:“学生只是临摹而已,数年练字,未得其神,安敢有什么新作?”

    他这数年来,都在临摹叶行远的墨迹,心中若有所悟,却始终无法找出其中的精髓所在。但也正是因为一直临摹叶行远淋漓的笔意,他觉得这几年读圣贤书多了一种角度,自然也就多了一份理解。

    严首辅面色淡漠,没有再问,两人相顾无言。

    宇文经来严府,两人经常是这样的相处模式,但是往日即使不说话,这一对师生之间还是有默契。今日,宇文经却明显感觉到了隔阂。

    严秉璋讲究话只说三分,绝不讲透,他问宇文经书法,其实就是问他对叶行远的态度。

    明明是要说天州知府之事,但严秉璋不会说,宇文经也不主动提——如果是以往,两人观点相同,没有矛盾,自然就有默契。而现在,宇文经的思路却已经与内阁大佬大不相同。

    说了几句闲话,宇文经便告辞出来,走出严府大门,又是轻轻叹息。

    他的好友陈直在斜风细雨中赶车来接他,待他一上车,便迫不及待问道:“如何?首辅大人是什么说法?”

    宇文经摇头,“严首辅主意已定,只怕难以说服。”

    要是陈直看到他们两人见面的样子,大概会瞠目结舌,你们明明什么都没说,宇文经又是怎么知道严秉璋的意思?

    但偏偏他就是知道,这是十几年来作为心腹形成的能力。既然严秉璋已经拿定了主意,那么谁劝他都没有用。

    陈直跺脚道:“让顾兄这般人物入蜀,内阁岂不是在与叶行远赌气?只是为了压他这么一压,连朝廷的体面都不要了......”

    宇文经废然叹息,他大概是朝中第一个想要针对叶行远的明眼人,但那是叶行远气候未成之前。如今的叶行远已并非当年吴下阿蒙,阁老们的应对手段却这么简单粗暴,又怎能成功?

    当初叶行远在琼关的时候,严首辅劝过宇文经不必太执着,而现在却反了过来,宇文经觉得各位阁老未免有些钻牛角尖了。

    叶行远如今已经如猛虎出峡,眼前便是锦绣前程,哪里能遏制得住他?就算拖他的晋升三年五载,也仍然治标不治本,无济于事。

    更何况付出的代价还有一个顾炎修,与叶行远放对,说不得就要赌上声望与前程。相对奇妙手段层出不穷的叶行远,宇文经都自愧不如,更不看好甚至略显迂腐的顾炎修。

    “我如今只怕这次诸位大佬又要偷鸡不成蚀把米,若是抬出顾炎修与叶行远相争,真能将他压下去也就罢了。万一不成......这可就成了大笑话。”宇文经回首望着严府大门,双眉紧蹙,长声叹息。

    陈直一挑眉毛,惊道:“顾大人怎么会争不过叶行远?只是他做这庶务官,未免委屈了些。”

    虽然没有出仕,但陈直也是读书人,又是出自于官宦世家,自然知道官场的规矩。当今之世,圣人之道当然是唯一选拔人才的标准,但大家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从科举拼出来的人杰,再要从中提拔晋升,最关键的一条原则,便是“论资排辈”。

    这是文官之路的铁律,想要在这个系统里面按部就班的升官,不得不注重“资历”二字,资历不足,任你本领通天学富五车,或者简在帝心朝中有人也是无用。

    所谓非翰林不得入阁,所谓不历府县不为封疆,从某种程度上说都是资历的体现。

    无可讳言,如今叶行远风头最足、名声最响、功劳最大,但是比起资历,他不如顾炎修。

    顾炎修年纪比他大,入仕比他早,品级比他高,纡尊降贵从礼部员外郎这样的清贵之职转为外放,要一个天州知府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给他这个职位,地方上都会觉得委屈了这位大孝子。

    用这样的人选去与叶行远相争,那就是狮子搏兔,还用足全力,只能说有些可惜,怎么可能会输?

    要真是连顾炎修都争不过叶行远,那丢的脸可就大了!

    宇文经叹息道:“若以常理,当然小顾不会输,但对手是叶行远......”

    对手是叶行远,那就意味着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宇文经自认是天下最了解叶行远的人,也知道天州知府这一役,最后的胜利者,仍然不知道是谁。

    顾炎修却相信这天州府知府已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不过他也并不因此而高兴。

    下了早朝,顾炎修慢吞吞的走在路上,他身材高大,面色肃然,双眉浓黑。身上官袍穿得久了,洗了多次,泛出陈旧之色。他不坐轿,不骑马,每日上朝都是步行。他家住的其实也不是近,每日路上就要走小半个时辰。

    朝中虽有三五好友,但一般也没什么人会自找没趣来与顾炎修说话,所以无论是上朝散朝,他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路过集市,顾炎修买了三文钱的豆腐,又抓了一把青菜,卖菜的与他要账,他却一言不发,转头就走,也没人敢阻拦。

    “这官儿头戴乌纱,怎么连一把青菜的小钱都要省?”隔壁小商贩是新来的,看这情形目瞪口呆,问那卖菜之人。

    卖菜的叹气道:“你也不要这么说,顾大人是难得的清官,还是个大孝子。他虽然是大官,但俸禄有限,又不搜刮民脂民膏,家里时常揭不开锅,拿我这一把菜,实在不愿给钱也就罢了。”

    旁边有知情的又补充道:“这二年顾大人升官转了礼部,俸禄高了些,比往日已经好了许多。当初他在翰林院的时候,那才叫一个清贫,听说每日里白水度日,苦不堪言。”

    新来的小商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轩辕世界的读书人哪有这么惨的?便是一个小小的秀才,能够调和邻里,和睦乡亲,在乡中都是极受尊重的人物,哪里能那么穷?

    能进翰林院的,至少也是进士出身吧,何至于窘迫至斯?

    人都爱八卦,他既然有问题,当然有人热心的为他解惑:“顾大人与其他读书人不同,他谨守圣人之志,除了官俸之外不取一文。他家原本小康,有些家私,但他又不理家务,结庐而居为亡父守孝,几年间便败落得干干净净。后来出来当官的时候,连童仆都养不起一个,又有弱妻老母,怎能过得好?”

    最关键是就是顾炎修只拿俸禄,其他收入碰都不碰,这才是他这么穷的关键。别说是收人家的钱,便是隆平帝同意颁下的养廉银子,以及各地的冰敬、炭敬,他都统统一概不取,斥之为“阿堵物”。

    这其实挺让礼部尚书萧老大人尴尬的,但又不好说顾炎修,礼部本来就没什么外快油水,这些明面上的银两反而是收入的大头。若是不取,家中日子难过,但顾炎修不拿,同僚们拿了,难免觉得面皮上不好看。

    尤其是顾炎修说话也不好听,他说,“吾本有廉,何必以银养之?只闻圣人云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哪有廉者取民脂民膏的道理?”

    这不是把所有拿了养廉银子的同僚都骂进去了么?

    所以同僚们和上司都对顾炎修敬而远之,不过他自己却并不在意。

第四百四十九章

    顾炎修虽然只是江南顾家旁支,但也是这一代声望最隆的一个,如今脾气古怪些,背后的势力与大佬们也不放在心上,这种清廉孤介的人物,历朝历代都有之,算是必要的点缀,日后再进一步,自然能够慢慢与主流磨合。

    倒是像叶行远那种不可掌控的人物,必须尽力压制才好。

    所以刚好让顾炎修前往地方,一方面是为了压制叶行远,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他接触人间烟火——当然就宇文经而言,并不怎么看好这位就是。

    却说顾炎修提着豆腐,一路徐行,返回家中。见了妻子,笑道:“今日运气,三文钱买了好大块豆腐,又饶了一把青菜,甚是新鲜水灵。”

    他妻子是个干瘦的妇人,面色阴沉,接过豆腐闻了闻,鄙夷道:“这豆腐分明是隔夜的,你又被人坑了。”

    堂屋中立刻传来老妇喝骂之声,“你这泼妇!哪有这般与夫君说话的?若我还能起来,定要狠狠打你一顿孤拐才行!也好教教你什么叫做妇道!”

    顾炎修大惊,急急忙忙跪倒磕头道:“母亲大人不要动气,实乃我持家无方,不懂管教娘子,还请母亲息怒!”

    顾夫人嗤了一声,提着豆腐转头就进了厨房,懒得理这母子。顾炎修却砰砰磕头,直到堂屋中没了动静,方才蹑手蹑脚起来,神色如常。

    这几年来,这种情形已经成立顾家的日常。顾老夫人瘫痪在床,因为乏人照顾,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对生不出孙子的儿媳妇越发没了好脸色。顾炎修是个愚孝之人,但也深知圣人处世之道,所以顾老夫人一骂人,他就立刻诚心请罪,弄得各方无趣,这才罢休。

    这般勉强维持的关系甚是恶劣,婆媳之间有如水火,顾炎修也每每吃夹板气,只是他倒是也并不以为意。

    顾夫人下厨炖了豆腐,煮了青菜,先侍奉婆婆吃了大半,这才与丈夫一起以剩余的饭菜囫囵吃了个半饱,叹息道:“家中今日已无米下炊,幸得红袖记得当年情分,送了些白米来,不过也只够三五日嚼用,夫君的月俸还须几日发下?”

    红袖原是顾夫人的陪嫁丫鬟,后来嫁了个管事,自己做生意去了,几年下来,家境也算小康,时时周济以前的小姐。顾炎修也知此事,却只不闻不问。

    他闷闷低头吃饭,良久才道:“今日首辅大人悄悄与我说,要外派我往蜀中,任天州知府。”

    顾夫人一愣,旋即便是一喜,拍手道:“这不是大好事么?你在翰林院、礼部多年,哪里当过这种正印官儿,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一府之主大老爷,咱们何时动身?”

    她搞不清什么清流俗流,也不懂什么未来的前程。她只知道顾炎修在京中的日子实在是难以过下去,要是能够外派地方,不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至少家人衣食住行都可以从府衙开支,这日子可能过得好多了。

    再说京师一块牌匾掉下来都能砸中七八个五品官,顾炎修这个礼部员外郎根本算不了什么。而到了外地,知府除外就鸣锣开道,一方父母,何等的威风?以女子之见,当然当官就要当这种官,京官又有什么趣味?

    所以她只催着动身时间,顾炎修有些不耐,但他到底读圣人书,行圣人之道,涵养极好,摇头道:“此事尚未定下,只是首辅大人有这么个意思罢了。我不太想去。”

    顾夫人急了,拍桌子道:“你如今还有什么好挑三拣四的?天州我听说也是红尘中一二等风流富贵之地,此地的知府肥差你不当,难道你还相当大学士不成?”

    顾炎修实诚点头道:“下官正是想当大学士。”

    “白日做梦!”顾夫人戳了戳他的脑袋,骂道:“你当了十年穷京官,难道脑子都坏了?以前你说你要在京中熬资历,为日后入阁做准备,我虽不信,但也没有说你。毕竟你背后有顾家,还有首辅大人的青眼。

    如今是首辅大人要外派你去当知府,你若不去,便是违拗了首辅大人的意思,恶了首辅大人,以你现在在朝中的人脉,你想入阁?那真是在做梦了!”

    顾夫人有朴素的认知能力,她不懂什么翰林清贵,也不懂什么资历,只知道顾炎修想要实现理想,最大的靠山便是严秉璋。除此之外,顾炎修又有什么可以依仗?

    如今严首辅要你去当知府,不管是出于照顾你的想法,还是另有安排,那总之是组织上的要求,领导的意思。你违抗阻止违抗领导,能有什么好处?顾夫人可不想一辈子在京中吃些青菜豆腐。

    顾炎修只是行事与一般人不同,也并非蠢人,他听夫人之言,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只嗟叹道:“我知道若是不去,便是违了严首辅之意,但若是去了,便要与叶行远相争,非我所愿也。”

    顾夫人不明其意,又问道:“此事与那位名动天下的叶公子又有什么关系?”

    叶行远名声太大,即使是闺阁妇人也听过。顾夫人早几年还有些私房的时候,还在京中的琼关钱庄存取过银子,对这位少年英杰当然是印象深刻。只恨丈夫不如斯人,过得这般落魄。

    顾炎修耐心解释道:“如今叶大人权知天州府,他在蜀中立下大功,若是没有意外,本该是他接这个天州知府的位子。”

    顾夫人大惊,“那首辅大人的意思,就是要你去压一压叶公子了!这可是得罪人的事,你可不能轻易答应!”

    她顿了一顿,又道:“......总要弄些好处。”

    市井妇人,反而看得清楚明白,说得也是鞭辟入里。顾炎修苦笑道:“小严相公许我三年任满,便调回礼部,官升一级。除此之外,顾家小弟今年高中,虽馆选失败,但可运作入六科。”

    严秉璋当然不会亲自来和你谈条件,不过如今小严相公可以代表半个首辅大人,他说的话与严首辅的话几乎有一般效力。

    不过对顾炎修来说,其实对方这个条件开得并不算太高。

    仅仅是官升一级与小弟的前程,让顾炎修付出的代价而言,并不成正比。

    如果是严首辅亲自来运作此事,应该不至于这般小气,可惜现在是小严相公当家。

    顾夫人撇了撇嘴,“聊胜于无,不过如今也是没有办法,若不接这个天州知府,只怕什么都没有了。”

    她看得清楚明白,其实内心深处也更希望丈夫摆脱现在穷京官的身份,当个实权的地方官,因此便开口劝导。顾炎修沉默不语,陷入沉思之中。

    与此同时,天州府中叶行远也在拼命想对策。

    这件事风声已经传开了,巡抚王老大人也得了消息,特地请叶行远到府台衙门一坐。他们俩在蜀中孤军奋战,也算是有一份革命的战斗情谊,王巡抚又是个豁达的老人,便也没有藏着掖着,急急忙忙叫来叶行远商量。

    “贤侄,这可是关系到你前程的大事,你万万不可轻忽了。你若是这一次不能顺利转正,日后内阁那些老家伙想办法掐你的机会还多得很,这一耽搁便是三年,三年又三年,青春少年弹指老,可不要像我这般满头白发,才空自嗟叹!”王巡抚有感而发。

    他也是官场倾轧的受害者,因为生性耿直不善交际,尽管资历甚深,都被排挤到蜀中当按察使。如果不是因为叶行远压制住了蜀王,翻出慈圣禅寺惊天大案把蜀中官场一网打尽,他只怕就要在这个位子上致仕了。

    如今临老又向上爬了一步,对叶行远当然甚为感激,也为他担心。

    叶行远何尝不知,他忖道:“原本我权知天州府,只要走个程序便可转正,这次是内阁诸公故意要恶心我,这才安排了一个顾炎修与我相争。但事已至此,关键已经不在蜀中,而在京师了。”

    王巡抚点头,“你看得真切,如今蜀中诸事已平,反而翻不起什么风浪,最终的决定便在京中。”

    他顿了顿又道:“贤侄你已经四五年未曾返京,而京中又是四面树敌,除了皇上之外,无一人可引为援。此事要京中运作,实在艰难,但却不可不为。”

    王老大人自己也是个没后台的人,他与五位大学士的关系都是平平,否则的话也不至于一直被外放。京中虽然他也有些老友,但在这种事情上都没有置喙的余地,更不足以对抗内阁的决定。

    在他看来,叶行远这次是凶多吉少,但无论如何,不能不争。

    如果不争,就意味着叶行远是一枚好捏的软柿子,以后那些没节操的内阁大佬们,天知道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所以叶行远必须得拿出鱼死网破的态度来,哪怕最后的结果不尽如人意,那也得想办法从别的地方得到补偿——那这种态度,最好就是在京中展现。

    叶行远如醍醐灌顶,王老大人到底是官场老油条,还是有自己的想法,赶紧致谢道:“老大人一语点醒梦中人,下官虽然未必挣得到这个天州府正堂,但却不得不争。既然如此,我便回京!”

    他略一犹豫,又道:“只是如今蜀中人手不足,要是下官走了,老大人一个人可应付得来?”

    蜀中官场十室九空,叶行远是王巡抚最得力的助手,他若是走了,巡抚几乎在一段时间内变成了光杆司令。王老大人豪气笑道:“你尽管去便是,蜀中没了这些官吏斗争,反倒事情清闲些。我有时候都在想,百姓自安,要这些父母官有什么用?”

    扫荡了蜀中官场,王老大人发现平时的烦心事少了一大半,处理政务虽然繁琐,但至少不让人厌倦。少了叶行远虽然意味着工作量的增加,但他若不回京,只怕真的只能白白吃这哑巴亏,那可不行!

    叶行远谢过,又思忖道:“只是下官如今任期未满,要回京也得找个理由才是......”

    轩辕世界中,官员无事擅离职守也是罪过,尤其是地方主官,若是动不动就离开几个月,那地方政务还怎么处理?

    王巡抚大笑:“你平时行事肆无忌惮,怎么这时候反而犯了糊涂?你忘了一事,之所以朝中那些老大人对你不满,是因为你是幸进佞臣出身,你中了状元之后反倒矜持起来,怎么不愿再走这条路了么?”

    叶行远恍然大悟,再次拜谢道:“多谢老大人提点,如今蜀王向陛下求饶,原本就有一批贡物要运送进京。我便带着这一批贡物献给皇上便是,有巡抚老大人为我撑腰,也没人能追究我擅离职守之罪!”

    本来就是佞臣幸进,何必那么端着?蜀王进京,平息隆平帝的怒气,有一批批的贡物要献给皇帝,算到今日,已经运去了许多珍宝,还在源源不绝。叶行远想着干脆自己以押运贡物的名义进京——这事当初他在定湖就干过一次,现在怎么就不能再干一次?

    算算他在蜀中已经待了两年,这一次回京,一方面是争取正位,另一方面也是述职,可以谋求下一个官位。

    当初叶行远从琼关特区转运副使转任蜀中按察使司佥事,便没有回京述职,如今完全可以想办法走走门路,这在轩辕世界也是惯例,顶多说是他运作稍微早了点。

    但连顶头上司都不追究他擅离职守,他何必这么严格要求自己?

第四百五十章

    叶行远要回京?

    京师中得到消息的人暗暗心惊,而蜀中民众更是涕泪交流,日日都有来送行问安之人。城中宿老,送来万民伞无数,待得叶行远真的离去之时,更有耆宿拦在轿前,行脱靴之礼,以做留念。

    他在蜀中的时间虽然不长,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按察使司,权知天州府的时间也短,未有如琼关那般的施政。但光是他彻查慈圣禅寺一案,最后连蜀王世子同一众官二代一起掉了脑袋,便无愧于青天之名。

    蜀中百姓,感激涕零,一路相送,哭号之声不绝。

    有识之士叹道:“叶大人不过弱冠之年,不过在蜀中查一案,便收尽民心。做官能如是,也真是不枉此生。”

    有人驳道:“要像叶大人这般,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当今朝廷,又有几个人能坐到?要是有人敢砍了一个犯罪的王爷世子,震慑宵小,这当地百姓民心何其易得?”

    之前说话之人哑口无言。叶行远在蜀中做的事,不像他在北方做得那么复杂,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只要你有秉公执法的勇气,砍死一个犯罪的皇亲国戚,老百姓们自然会朴素的当你是清官。

    奈何天下虽大,青史虽长,有这个胆色与公义的官员实在是少之又少。所以那寥寥几人,才会千古传颂,如今叶行远也成了其中一员,日后蜀中一地,遍布叶公子断案的公案传奇,将许多稀奇古怪的案子都附会在他头上。

    说他身边带着一个神通广大的女剑仙,铲奸除恶,匡扶正义,故事精彩曲折,一直为蜀中百姓津津乐道。此是后话,便不赘述。

    却说叶行远带着青妃、李夫人、陆十一娘、欧阳紫玉等人,又与蜀王府通了气,带了一大批珠宝。一路离了蜀中,坐船路过定湖,转到大运河北上,直往京师。

    当然在此之前,他也投书于隆平帝,说明自己之意。隆平帝知晓他的心意,多有勉励。

    叶行远更是心中笃定,一路上走得轻松自在,还顺便还乡探望姐姐,也算是衣锦还乡。姐弟相见,自是一番感伤,如今叶家不同往日,虽然人丁不旺,但也成了乡中望族。

    叶翠芝为人和善,并不仗恃兄弟的权势欺人,在乡间口碑也甚好。

    叶行远这几年间陆续给她捎来的金银,她一半买了乡间田地,另一半也顺着叶行远的意思,捐助社学、书院,延聘名师,如今归阳县读书风气浓厚,堪比江南诸省,人人都以状元郎为榜样,倒是人间教化之功。

    这等情形当然是令人欣喜,叶行远便让姐姐继续下去,日后必有福报。

    叶翠芝其实已经心满意足,这几年间兄弟出息了不说,她也又生了个大胖小子。因是招赘女婿,故而将儿女都改姓为叶,也好承载香火。叶行远为她儿子起名为正,寄予厚望。叶翠芝欢喜无限,不过叶行远的婚事仍旧是她的心病,看到兄弟就忍不住要唠叨。

    “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虽然事业为重,也总要成家才是。正儿虽然也算是叶家人,但终究要你开枝散叶,才算是嫡脉,爹娘再九泉之下,才好瞑目。”叶翠芝苦口婆心劝导。

    叶行远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摸着鼻子道:“此事再议,我自然不会让爹娘失望,姐姐也不必过于操心。”

    九世童身的问题到现在还没有解决,这几年叶行远东奔西跑,也查了不少典籍。都说这九世童身了得,不可轻易捐弃,他如今邱仙官之道,就更加不能随随便便给破了身。

    只恨那最知道内情的小狐狸莫娘子一去五六年未有踪影,弄得叶行远想找人探讨一下这个问题都没处寻去,只能暂时搁置,等日后再说。

    叶翠芝也知道兄弟如今的眼界宽了,她能选来的女子,必然也不入叶行远法眼,只得作罢。但看到欧阳紫玉,又劝道:“别的不说,欧阳家的小姐跟着你这么多年东奔西跑,如今也已长成,你总要给人家一个交待。

    虽然举人家门第与你已不相当,但哪怕是娶回来当个妾室,总也是个了结。否则她这般抛头露面跟在你身边,总是不妥当。”

    叶行远噗嗤一声笑道:“姐姐莫要开玩笑,那个女魔头岂是我能驾驭?欧阳小姐潜心剑仙之道,哪里会在意世间情爱之事,何况她是良家女子,怎能为妾。此事休要再提,若是让人听见了,只恐伤了颜面。”

    他又解释道:“欧阳小姐已经多年未见,我也是到蜀中才与她邂逅,你莫要信口说毁了人家名节。”

    叶翠芝自然不信,但也无可奈何。

    欧阳紫玉也顺路回家,欧阳举人老了许多,看见女儿抱头痛哭。听闻她如今已经是六品剑仙,不由咋舌,原本想与叶行远攀亲的心思也断了,只拐弯抹角打听女儿的心思。

    欧阳紫玉还是以前那般直爽,“小叶他虽然中了状元当了官儿,还是弱不禁风,那日在林中,幸亏我救他一命。果然世俗修炼之道,不如我一剑破万法。父亲放心,待我过几十年修行有成,自然来接引父母,一起同登仙界,享那无边仙福。”

    欧阳举人又是欣慰又是心酸,知道女儿前途无量,却也彻底绝了天伦之乐,抹着眼泪道:“只听说圣人之道,可以拔宅飞升,你修剑仙的,哪有这种事?再说几十年之后,你爹我早就撒手人寰,哪儿还等的着你?

    但愿你剑修有成,日后翱翔天际,那为父就算是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他再与叶行远见面之事,心中就更无芥蒂,光风霁月,叶行远感激他当年照拂,颇有回馈。欧阳氏子弟日后在归阳县也得大展拳脚,与叶家一般又形成了世家,这又是后话。

    叶行远有事在身,不能在家乡多耽搁,留了三日,便与姐姐依依惜别,泛舟北上。

    此去京师,快船还有半月时光。

    在等待叶行远入京的这段时间里面,京城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小严相公在书房中生闷气,他招来了宇文经与顾炎修,恼怒道:“原本小顾的任命吏部早就该下来,不过宫里一直扣着不放,想来是陛下偏心叶行远,要给他拖延时间。等到叶行远返京,还不知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顾炎修沉默不语,他原本就不想要这个天州知府,但如今已经是骑虎难下。

    宇文经本不欲与小严相公打交道,但如今也算是派系大事,他这个严首辅的心腹谋主总不能一再三缄其口。他思忖了一阵,便摇头道:“此事我们只需以静制动,陛下再怎么偏袒叶行远,这等一府知府任免之事,也不能由天子一言而决。历来都是吏部拟定名单定夺,内阁与宫中都只负责审核罢了。

    蜀中如今官员匮乏,天州府不可能空缺太久,就算宫中一再拖延打回,也无法改变局势。只要叶行远没有被列在名单上,他就不可能转正为天州府正堂。如此一来,对首辅与顾大人来说反而是好事,不用出外,一样将事情办了。”

    他们的目的,并不是要争这个天州知府,无非是想要让叶行远当不上天州知府罢了。

    那么就算是皇帝用拖字诀,一直不定下天州知府的人选,叶行远三年期满,仍然是以“权知天州府”的身份回京述职,他想要的半级便宜便没有占到。针对叶行远的内阁诸公就等同于获得了胜利。

    宇文经一向看问题清楚,这是切中肯綮之言。小严相公却有些不满,皱眉道:“如此一来,我们这番心思不是白费?何况我爹举荐一个如此出色的人选,居然不能手到擒来,岂不是大大损伤了首辅的面子?日后还有谁能信得过严府的本事?”

    小严相公一向傲性,如今虽然只在工部挂职,也不过就是五品官员,但谁都知道他能量非凡,要想走严首辅门路的,都得从小严相公这儿着手。

    他被人奉承惯了,也就养成了说一不二的坏脾气,这次天州知府事件迁延良久,让他心中不爽。

    宇文经暗自叹气,无话可说。严首辅虎父犬子,小严相公分不清战略目的与手段,行事胡来,就怕未来首辅的一世英名,要丧在这个儿子手里。

    顾炎修也像是事不关己,一直沉默不言。小严相公见两人三拳头打不出两个闷屁,越发烦躁道:“小顾,你放心,此事我既然打了包票,就不会让你失望。此次我就从司礼监着手,在叶行远进京之前,就要将御批拿出来,让他白跑一趟!”

    他目光凶狠,语气坚定。宇文经与顾炎修对视一眼,都是苦笑。

    谁会失望啊!顾炎修巴不得一直呆在礼部,按部就班的等待升迁,这件事若是能拖过几个月,正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偏偏这小严相公还要多事!

    司礼监水深似海,便是严首辅的手都未必能伸那么长,何况伴君如伴虎,何苦去惹皇帝的身边人?万一玩出火来,又是谁来担责任?

    7017k

第四百五十一章

    王仁在司礼监安然喝茶,这几年四处烽火,朝堂上却还是粉饰太平。司礼监的工作不好作,但却并没有什么岁月的痕迹留在他脸上。数年之后,他仍然是面色苍白,没有一丝皱纹,只是目光显得更沧桑了些。

    蜀王一事之后,王仁更得隆平帝的信任,若论实际权力,更远远超过了东厂嚣张跋扈的江宝山江太监。只是他为人低调,仍旧是一副柔媚事君的态度,与朝中各方势力斡旋,一点儿都不强势。

    所以小严相公也就没把这位太监中地位最高之人怎么放在眼里,只写了封信,请他帮忙处理叶行远之事。

    王仁正在看这封信,一边看一边笑,随手便递与身边的小太监,“你们看此事如何?”

    小太监在王仁身边服侍了好几年,早就有了眼色,配合天生的机灵劲,便察言观色道:“如今严首辅势大,干爹若是愿意给他一个面子,也是无妨......”

    他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王仁的表情,见他面色如常,又斟酌道:“不过,叶行远是陛下看中的人,如今吏部的折子留中不发,显然是陛下为了叶行远拖延时间,不如顺水推舟,拖到叶行远进京再说。”

    王仁嘿然一笑,不置可否,将小严相公的信凑在火边烧了,细细等信笺都化为飞灰,这才轻轻的咳嗽几声,“这几年江南清流势大,严秉璋是江南仕林的代言人,故而水涨船高。他却飘飘然起来,将大势之力理解为自己的力量,真是愚不可及。”

    他顿了顿,又道:“年老糊涂,却还恋栈权位,我看他是不想要全身而退了。可惜十几年的威风权柄了。”

    严秉璋入阁二十年,担任首辅也超过了十年往上,真可说是隆平朝第一权臣。如果他早两年退了,那自然可以风风光光,得以善终。但现在看来,他不但自己不想退,还想要扶植儿子上位,偏偏儿子又不是个有本事的,早晚要拖累他。

    煊赫权柄,早晚成空。王仁也不由为之一叹。

    小太监机灵,这时候哪里还能不明白王仁的态度,忙点头如鸡啄米道:“干爹果然高见!既然如此,咱们就不要理小严相公,等等叶大人返回。”

    “怎能不理?”王仁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既然小严相公手伸得那么长,连内廷之事都想要干涉,咱们岂能不推把手?叶公子也算与我相交一场,眼看他就要趁时而起,我又怎能不帮他一把?”

    小太监会意,王仁不但是不会站在小严相公一边,帮他处理吏部折子之事,反而是要借这个机会,向叶行远示好。

    如今正是严秉璋势力最大的时候,王仁敢作这个决定,也算他胆大。小太监心惊胆战,眼睁睁看着王仁在吏部的折子上批下驳回,盖上朱印,心不禁怦怦直跳。

    “什么?”小严相公从吏部得知消息,气得从椅子上跳了下来,“王仁阉狗!欺人太甚!”

    虽然从名义上来说,宫中发回的折子,应该是隆平帝批阅,但实际上现在朝政运作的实际情况,大家都明白。隆平帝怠政,对政务根本不上心,最恶劣不过就是留中不发,很少直接批驳大臣的意见。

    他当年与文官系统做对,早就吃足了苦头,现在老奸巨猾,绝不会正面撕破脸皮,只是利用皇权,搞些小动作。

    会驳回内阁合议的,也只有司礼监这么个阉人的机构,而如今司礼监之中,秉笔太监王仁是一言堂。如果没有他的认可,吏部的折子绝对不可能被驳回来。

    这般一来,不但是小严相公落了个灰头土脸,提名的顾炎修也是深受其害。他以礼部员外郎之位求外放知府居然被驳回,这简直是不给他面子。

    “欺人太甚!”顾夫人也是尖叫。她再不懂丈夫,也知道像他这样的清流官员,声望名誉是第一要紧,谋求外放的知府职位,让声望有了瑕疵,但总好解释。但求而不得,就未免太没面子了。

    顾炎修神色如常,他养气功夫甚好,只微微蹙眉道:“阉人乱政,自先帝始,司礼监权力太大,又缺乏制衡。如今陛下常常罢朝,更是给这些阉人弄权的机会,此事便就罢了,不必再提。”

    对于他这样的清贵官员来说,求职被驳回一次就够丢脸了。在他想来,小严相公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自讨没趣,再让他顶上去。

    可他却估错了小严相公。

    第二日,小严相公便又找顾炎修到府中商量,咬牙切齿道:“阉狗弄权,真是咱们的奇耻大辱。不过小顾你放心,我已经联络吏部、诸位大学士,重新上书,还是列你为天州府知府人选,不列旁人,我倒要看看,王仁还敢不敢再驳!”

    司礼监有权代表皇权,驳回内阁的合议,但是这种事一般并不多,尤其不会将否决权轻易用在这种小事上。一旦驳回,两方就撕破了面皮。而内阁和吏部如果再上同样的折子,那就是赤裸裸的挑衅,双方刺刀见红。

    顾炎修瞠目结舌,不知道自己一直低调得很,怎么这时候突然上了风口浪尖。

    他心中自然万般不愿做这个出头椽子,奈何这是小严相公的决定,他又能如何?

    果然当日吏部就拟了新的折子,一到内阁,诸位大学士看都没看,便联署急送司礼监,等待王仁的回复。

    这种摆明决绝的态度,王仁不可能没觉得压力。

    然而这死太监却顶住了压力,吏部与内阁送得快,他驳的也快。当晚折子就被发回来,仍然是红字驳回!

    王仁是彻底与他们杠上了!

    小严相公恨得咬牙切齿,绝不肯善罢甘休,连驳两次,吏部与内阁脸上也挂不住,在小严相公组织之下,再度拟同样内容的折子,继续往宫里面送。

    如是七日,如是七次。

    王仁毫不客气,连驳七次。

    朝野大哗。最郁闷的便是顾炎修,他的名声在这七次往返中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此后朝中再有人提起他,不会有人想起他是那个清贵的孝子,严格遵守圣人之道的清官,只会记得他是被司礼监驳了七次的男人。

    若不是他心性一流,只怕早就回家与夫人抱头痛哭。

    小严相公气昏了头,他连续催动此事,却也让人看出了他的外强中干。他再怎么样,也不过是首辅之子,并没有真正说一不二的权力。否则的话,王仁怎么会这么不给面子?

    这种想法,悄悄在投靠严家的一众官员心目中滋生,渐渐开始生根发芽。

    日后若是严家有事,只怕这里就是第一道裂痕。

    叶行远入京的时候,恰逢这一场大热闹。

    他是以进献贡物的使者身份回京,仍旧投宿驿馆,还没到京师,就有锦衣卫前来报告。叶行远听得好笑,对陆十一娘道:“久闻小严相公大名,还真以为他有多了得。如今看来,没有其父为他掌舵,简直便是个草包。”

    因为赌气而自找驳回,这损失的不仅仅是一丁点儿面子,甚至会动摇严家执政的根基。

    连续被驳回之后,严家的同党与盟友难免会猜测到底是为什么。王仁反正权力的来源是得自于皇权,他得罪小严相公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严家也几乎没有办法报复他,或许最多就是在他日后倒台的时候落井下石罢了。

    而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到底是王仁还是严家先倒台,只怕还说不定呢。

    “想不到未回京师,王公公就帮了我一个大忙。”叶行远感慨道。当然这也亏得小严相公走了昏招,其实他们最好的应对便是以不变应万变,隆平帝拖,他们也拖,拖到叶行远三年任满,考评结束,到那时候转不转正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偏偏小严相公要正面相抗,又经过王仁的七次驳回,这件事就成了内阁与司礼监角力的平台,无论如何,近期一定得给出一个结果——这对于叶行远来说,已经是有利的。

    “纵然王公公帮忙,但是大人想要拿下天州府,只怕还要费一番功夫。吏部与内阁如果不将大人的名字列上,便是陛下与王公公想要帮忙也帮不上。”青妃叹道。

    现在在小严相公猪一样的操作之下,天州知府这一役,叶行远可说拔得头筹。但是严家并未伤筋动骨,比较郁闷的无非是顾炎修罢了,要是严家回复到拖字诀的策略,叶行远仍然很吃力。

    叶行远微笑道:“话虽如此。我与小严相公虽未谋面,但是从他的脾气来看,要他就此收手,根本就不可能。我倒是可以见招拆招,顺杆子往上爬了。”

    现在叶行远最怕就是无声无息的死亡,大家如同棉花一样,拖着不办事,只要这关键的几个月一过。叶行远这趟京师就真白来了。

    而小严相公搞出事来,他反而高兴,这就意味着叶行远有了施展的舞台。

    青妃蹙眉道:“但小严相公这次硬来不成,严首辅应该不会再让他胡闹下去了吧?”

    叶行远又摇了摇头,笑道:“世人对儿子的溺爱和信任是无休无止的,严首辅虽然睿智,但在儿子身上已经犯了错误。他年纪大了,也统筹不了全局,终究是要小严相公话事,既然如此,他怎会不趁着这种小事,好好锻炼锻炼他?”

    要是小严相公没闹出七上七驳这种事,严首辅说不定还会振作精神,自己来对付叶行远。这对叶行远来说可能就是最糟糕的接过。

    但小严相公既然惹出了这事,严首辅不可能不让他趁此机会锻炼擦屁.股收尾的能力。

    这就是叶行远的机会。

第四百五十二章

    叶行远默不作声的回到京师,第一个拜见的便是王仁。

    他当然先通过锦衣卫系统向隆平帝报告自己回京之事,但是安排朝贡会面那总得要几天功夫,而隆平帝想要出宫与他见面,也得安排才行,所以只能先见其他人。

    王仁与他之前的交情泛泛,甚至还有些芥蒂,但这一次王仁力挺,叶行远不能不有所表示。所以便以道谢为名,给王仁下了帖子。王仁也是反应迅速,立刻就请人回复叶行远,约他夜间在宫外一处私宅会面。

    以前宫中的太监不许在外持有房产,但是随着太平日久,规矩日衰,先帝怜悯宦官们没有家室,便允他们虚凤假凰,娶妻养子以继承香火。那宫外的宅子自然也就只能开禁,像王仁这样的大太监,在京师之中都有好几处房产,价值不菲。

    王仁这一处私宅甚为幽静,是个建造精巧的小园子,原是名臣父子双宰相晏大学士的宅邸。后来晏家日趋败落,在京中留不住,便将这巧手建造的园林出售,转手好几次之后,才落入王仁手中。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叶行远行走园中,感春之景致,又念及晏家兴衰,心中感慨,随意咏哦。

    庭中王仁拍掌大赞道:“早就听说叶大人才高八斗,有诗魔之称,以往却不曾亲见。如今听这两句虽然只是孤句,却已经让人心生惆怅,真乃咏春之绝唱也,不知可有全篇?”

    叶行远自从当官之后,除了几次偶然的机会意外,没什么心思刷诗词。在轩辕世界,诗词终究只是小道,不登大雅之堂。他在民间的声望已足,也不必画蛇添足。

    便含含糊糊道:“王公公谬赞,下官只是一时心有所感,方才胡乱做了一联。如今心中有事,要作诗实在是做不出了。”

    王仁大笑道:“叶公子运筹帷幄,仕途自有把握,何必有什么心事?如今虽有些波折,也不影响你的大局,顶多是晚个两三年入阁罢了,但仍旧会是本朝最年轻的大学士。”

    他的观点与朝中诸公不同,虽然叶行远被外放,但一来他简在帝心,二来功劳太大,屡屡创造奇迹,等他真的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升到了一省封疆,再立功劳的时候怎么办?总不能裂土封王吧?

    以叶行远的年纪,他早晚是要入阁的,可惜内阁如今那些老头子们看不清形势,还在螳臂当车。

    叶行远逊谢道:“王公公言过其实,下官怎敢有此奢望?”

    王仁摇头:“敢的,有何不敢?你若不敢,又何必回京?”

    叶行远此时回京,明眼人都看得明白他就是要争天州知府,这次提拔对他来说是省下三年的资历,叶行远是绝对不会让的。

    王仁打开天窗说亮话,叶行远也觉得无谓再遮遮掩掩,便故作气愤道:“王公公也知道,我自权知天州府以来,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怠慢,再加上蜀中缺人,简直是一个人当三个人在用。

    如今好不容易天州府局势稳定了些,却突然有人要来摘桃子,换了谁都气不过。我这次回京,倒未必是为了这个官职,只求一个公道。”

    王仁大笑,“此事本来也是内阁这些老家伙糊涂了。哪有这般办事的?若是不想你升这半级,当初就不该同意你权知天州府。既然没人收拾残局,累得叶大人你辛苦,那光为酬功,就该痛痛快快将天州府交给大人,如今行事,真是让人有些瞧不上。”

    他说的乃是正理,如果真的要争,蜀中官场大地震的时候才是争的好时机。那时候叶行远不过是按察使司佥事,只要能派出足够的实务官员,并不见得需要叶行远权知天州府来处理繁杂琐事。

    干活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却要来抢这权位,于惯例不合。这种小家子气的作为,大约又是小严相公的手笔。

    叶行远猜到其中关键,哑然失笑,又道:“如今我虽回京城,但千头万绪,也不知该从何着手,还要请王公公教我。”

    他回京的时候,知道想要破这个局面,最关键是在五位大学士那里打开缺口,否则的话,他叶行远的名字永远在吏部挂不上号。严首辅的门路当然是没法走,那其余四位大学士,他到底该拜哪一位,这他心里却殊无把握。

    王仁神秘微笑,点头道:“这你找我就对了。”

    叶行远拜会王仁的时候,诸位大学士各派系也都是议论纷纷,在彻夜商量。

    原本一个叶行远,不该引起这么大的波澜,却因为小严相公的蛮干,让此事成了京师中的焦点。

    前文说过,五位大学士原本就并非铁板一块,“清流”、“闽党”、“楚党”、“浙党”时而团结,时而斗争。这几年来,由于隆平帝的有意退让,他们共同的敌人“阉党”除了一个东厂江宝山之外,全线退缩,除了这一次王仁难得的硬了一回,大部分时间都是严首辅一手遮天。

    这也就打破了五位大学士中微妙的平衡,故而严府如今呼风唤雨,权焰熏天,必然惹得其他几位不满。只是隐忍罢了。

    叶行远也看到了这一点,所以进京来找人帮忙,但毕竟他远离权力斗争的中心,不知道具体该找谁,只能找高人指点一二。

    以他的出身而论,楚党三辅文华殿大学士章裕本来该是他投效的对象,毕竟叶行远也算楚人。但这几年来,章裕行事越发滴水不漏,虽然不至于像左右逢源的欧阳圃一般全无立场,但是也有些超然于权力核心之外,更重修身,以至于楚党青黄不接。在这种事情上,不能指望这位老大人出来力挺。

    二辅谨身殿大学士奚明生曾经向叶行远示好,说起来双方也有点交情。但奚明生此人最为精明,行事以利益为主,他会如何选择,叶行远绝无把握。

    五辅东阁大学士沈孝,是五位大学士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最不安分的一个。当初叶行远殿试选中,擦边为翰林,多多少少都有此人的影子。但也因为他资历最浅,在面对严首辅的时候,力量也是最弱的一个,光凭他一位大学士,肯定撑不住严首辅的力压。

    至于葫芦先生欧阳圃那就不必多说,此人从来不多说一句话,不多做一件事,叶行远找他也合没找一样。

    想要在转正这件事上找出突破口,就只有在前面三位大学士身上做文章。

    只要有一人愿意与叶行远合作,吏部的文书通过,司礼监与皇帝就可以帮他将此事板上钉钉,一举扭转局势。

    如今王仁说清楚,叶行远自是大喜,请教道:“正要请王公公指点。”

    王仁略略点头,笑道:“若是此事早一两年,严家最鼎盛之时,便是陛下与司礼监都帮不了你什么。但是如今严家掌权久了,其余几位大学士嘴上不说,心里早有意见。你也算是有大气运之人,选的时机是最好。”

    他顿了顿,又道:“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生。如今回想起你五年前自请外放这一妙招,不少人都是赞叹不已,说你有眼光。”

    以叶行远状元之尊,本来不必外放,安安稳稳进翰林院等待升官就好。但由于当初叶行远恶了内阁大学士,所以奇招突出,表示支援边疆。当时大家觉得这不过是自保之道,现在回头看来,却觉得叶行远时机把握极为准确。

    这五年,乃是严家在朝堂上最炙手可热的五年。叶行远在外,不太关注朝中动向,但是锦衣卫不断传来的消息也让他明白这五年的变化。如果说当初诸党相争,那这五年就是严首辅逐渐一统天下的过程。

    尤其是琼关蛮人抠边一事,叶行远苦守琼关县捞了政治资本,但严首辅也借此排除异己,清流上位,之后两三年内,无人能与严家相争。

    所以说如果叶行远升迁一事是一两年前发生,就算是隆平帝,大约也只能拖个不了了之。

    但现在又不同,朝廷之中需要平衡,严家强了这几年,也就意味着楚党、闽党、浙党的日子不好过了这几年,他们必然酝酿着反弹。尤其是小严相公行事过分,不如严首辅那般稳健,诸人心中也积了不少怒火,想把严家拉下马的人真是不少。

    叶行远心中一动,问道:“最近的风向有所不同么?”

    王仁赞许道:“你见微知著,自然明白。咱家敢七次驳回内阁上书,是狠狠的不给严首辅面子。一来固然是因为此事并非朝堂大事,严秉璋再狠,也不能拿我怎样。二来也是给了众人一个信号,也就意味着严家并非再是一手遮天,有心人怎么会不蠢蠢欲动?”

    叶行远恍然大悟,躬身道谢,“这要多谢王公公鼎力相助了。”

    王仁摇手道:“不然,我也是顺势而为,并非是因为我驳了折子严家才有破绽,而是因为严家有了破绽,我才会这般驳他。”

    叶行远心知肚明,也暗暗佩服这太监的眼光犀利,他虽贵为司礼监秉笔,但难得头脑清醒,朝堂上的大事,只怕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便又虔心请教道:“那如今其他势力必然反感严家和清流,难道我这事竟然是严家倒台的契机么?”

    王仁大笑:“严首辅执政二十年,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后面又有整个江南仕林,要让他垮台,并不是那么容易。不过这确实是一次倒严的契机,必然会有人跳出来为王前驱,你只要选中此人即可。”

    叶行远知道说到关键处,忙问道:“王公公还请直言,到底我该与哪位大学士联手?”

    7017k

第四百五十三章

    京师之中,看似平静,其实已经暗流汹涌。自严首辅而下,五位大学士的格局已经稳定了七八年,这种局面在本朝都很少见。虽然隆平帝不爱折腾,但是权力不可能一直平衡稳定下去。

    各党对严首辅的不满,也已经积累到了一个关键点上。

    “不得不说,叶行远回来的正是时候。”次辅奚明生对女儿笑道:“此人倒是一个奇人。”

    小郎君奚筱雅在两年前被封为郡主,如今年过二十,却依然未曾出嫁。由于她命格特殊,深得皇家喜爱,奚次辅也不曾勉强逼她。反而由于这几年来奚筱雅多读圣贤书,又见多识广,消息灵敏,把她当成了一个幕僚来用。

    奚筱雅蹙眉道:“也不过是有些运气罢了,此人胡作非为,倒是给他折腾出一番事业来。如今尾大不掉,严首辅都只能压他,不能动他。”

    当初叶行远中状元的时候,奚明生还想嫁女儿,曾经对当科的新进士们都有一番评价,其中榜眼、探花、传胪都被奚筱雅贬得一文不值,倒是这个叶行远颇得青眼。

    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叶行远被排挤出京,与京中诸公几乎是成了仇人,奚筱雅自然也不可能嫁他。至于之后叶行远在琼关合蜀中搞出这么大事端,实在是让人惊讶。

    如今哪怕是一言九鼎的严首辅,也不可能轻易动得了根基已深的叶行远,所以这一次的态度还是压他。只是小严相公行事粗暴,这次压也未必能压得住,王仁以行动表态之后,诸位大学士都是蠢蠢欲动。

    “不管是运气还是本事,此人这几年间风生水起,我倒是看错了他。”奚明生叹道:“早知他能有今日成就,当初便让你与他订亲,倒是大好事,你不是也对他青眼有加么?”

    “谁对他青眼了!”奚筱雅翻了个白眼,她与叶行远倒是见过一次,但当时就是在青楼吵架,虽然印象不差,也谈不上有什么好感。她知道这是老爹拐弯抹角在说自己婚事,也不接这个茬,只当不知。

    分析道:“如今严家折了这么大一个面子,以小严相公的性子,必然会想办法找回来,早晚会与叶行远正面冲突。而叶行远也不是省油的灯,闹将起来,严家也必受反击。爹,你说这个时候上书弹劾严首辅,是不是好时机?”

    奚明生目光闪烁,似是在思考,并未下决断。

    文华殿大学士章裕府中,楚党诸人齐聚一堂,议论纷纷,有人慷慨激昂道:“大人,仗节死义,便在今日!严家老小一手遮天,无父无君,咱们可不能再忍下去了!趁着他这时候露出破绽,便请大人允可,令我等联名弹劾严首辅,便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诸人纷纷附和,楚党被严首辅排挤得最狠,他们的仇恨也最深,有机会当然要反弹。大学士章裕面色严肃,倒是不置一词。

    东阁大学士沈孝与浙党诸人见面,言语间也都是反严、倒严的说法,沈孝在内阁七八年,也学得城府甚深,并没有急于决断。

    但朝廷之中,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叶行远见过王仁之后,心态更是坦然从容。他知道自己又是赶上了一场政治风波,虽然在这种高层角力之中,他难以成为主角,但是作为一块拦路的小石头,只要找好角度,也未必就不能让大象绊上一跤。

    时机正好,当初大学士们咄咄相逼,这时候岂能不给回报?

    他一路信步而行,脑中却在不断的思索着对策,正穿过一道僻静的小路,忽然一辆大车缓缓从他身边经过,就在他面前停下。

    叶行远面色微变,难道在京师光天化日,还有人敢拦路行凶不成?他暗中掐好破字诀,定睛细看,却见车帘掀开,里面一个面色严肃的紫袍人对他点头,便放松下来,拱手为礼,“大人许久不见。”

    紫袍人微笑,“叶大人,既然回了京师,可愿一叙。”

    叶行远点头道:“固所愿不敢请耳。”

    他坦然踏步上车,车夫放下了帘子,向着城东疾驰。

    小严相公觉得这几日的情况不太对劲,朝堂上的风声他也有所耳闻,零零星星更有御史弹劾严首辅——这种事不可避免,几乎每个月都有那么一两遭,他也见怪不怪。但是感觉就是不对味。

    身边幕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天州知府这事又没个了局,小严相公心气不顺,嘴唇上都长了个大泡。

    这一日早朝,隆平帝难得的出面。小严相公打定主意,准备呼应联合众人,把内阁与司礼监对抗的事捅到朝上,无论如何逼出一个结果,这样才好心意通顺。

    朝中议事正常进行,隆平帝眼睛半睁半闭,也不知道是在听还是不在听。站在前班的严首辅也是头一点一点,不知道有没有又开始打盹——这对君臣倒是相映成趣。

    等到安公公尖着嗓子说“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小严相公以目光示意,一名御史正要抢班而出。忽然见到东面另一位面色黝黑的御史抢先步出,跪倒在地,挺直了腰杆,高声道:“臣有本要奏!”

    这不在计划中啊!小严相公迷糊了。如今御史台大多是清流一党,唯严首辅马首是瞻,朝中议事,很少会有意外。这出班启奏的御史,乃是一个脾气耿介的老进士,姓牛名拓,南方福泉人氏,因为脸黑脾气臭,人称“牛黑子”。

    他要奏些什么东西?这几日除了天州知府的争夺之外,也没什么大事啊!这时候跳出来,不是破坏节奏么?小严相公深恨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动,心中早已将这牛黑子判了死刑。

    但接下来牛拓之言,就更让他心惊胆战。

    “臣弹劾内阁首辅、华盖殿大学士严秉璋,结党营私,卖官鬻爵,以国家公器私相授受!恳请陛下彻查,还朝中一个朗朗乾坤!”牛拓似乎是豁出去了,语声激烈,声震于殿。

    大部分人是傻了。正如小严相公所知,弹劾严首辅的并不少,但也不过是私下上奏章,攻击其私德小处罢了。像牛黑子这样,在朝堂之上慷慨激昂,力陈其罪行,那不等于是指着鼻子骂他?

    到底他背后是何人指使?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这么想,脑子飞速转动,思考着这到底是谁对严首辅开了第一枪。

    隆平帝睁开了眼睛,淡淡的看了严秉璋一眼,又转头对着牛拓问道:“弹劾当朝首辅,并非小事,你可有证据?若是信口胡言,风闻言事,那可要承担反坐之责。”

    御史有风闻言事之权,但是涉及到当朝一品,内阁大学士之首,相当于宰相的严秉璋,就不能够这么随意了。

    牛拓斩钉截铁道:“证据确凿!”

    隆平帝点一点头,平静道:“呈上来。”

    安公公从牛拓手中接过奏本,送到隆平帝面前,隆平帝将奏本放在龙案上,并未急于打开查看,又望着严秉璋,问道:“严老,你可有何话说?”

    隆平帝对严秉璋还是信任有加,几十年来不能说君臣相得,但至少是在文官系统中他最不讨厌的一个,否则严秉璋也不会稳坐了这么多年的首辅。

    严秉璋低眉垂目道:“老臣惶恐,但牛御史所言,绝无其事。”

    他面上不露声色,也看不出有什么惶恐之意,语气更无一丝波动,君臣之间不像是问责,倒只像是在聊家常一般。

    隆平帝叹了口气,并未当堂追究,只命道:“着有司彻查。”

    不咸不淡的暂时压下此事,也不知道帝心如何。小严相公更觉得心中如猫抓一般,这时候他也没心思再纠缠叶行远之事,只想着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指使牛黑子来捣乱,这可非得让他们粉身碎骨不可!

    7017k

第四百五十四章

    京中的局势诡异起来,自从牛黑子不管不顾的对严家放炮以来,陆陆续续有人跟进,攻讦弹劾严秉璋,言辞激烈,几乎是玉石俱焚破釜沉舟的节奏。

    小严相公焦头烂额,他发现攻击严首辅的人中,诸党皆有,但偏偏又都不是核心人物,到底谁是幕后主使,一时间无从分辨。他在府中咆哮如雷,“没一个是好东西!受了我们严家的恩惠,如今便是这般报答的么?”

    看他方寸已乱,冷眼旁观的宇文经叹息劝道:“小相公也不必担心,这等鬼鬼祟祟的行径,伤不得首辅大人的根基,顶多便是有些妨碍罢了,一二月间,必然能平息下去。”

    墙倒众人推,正因为严家行事霸道,才会有人进行反弹。但这时候严首辅仍有威望,所以诸位大学士中暂时还没有人出来站台对抗,这局面不至于对严首辅造成什么实质上的损害,只是一个警讯而已。

    “废话!”小严相公傲然道:“如今爹爹深孚众望,又有什么人能动的了他?我岂是担心这个?但这些鬼蜮技俩,怎不叫人恼怒,我非要揪出幕后之人不可。”

    他脾气日渐跋扈,对父亲的心腹宇文经一直都看不顺眼,如今更是发声叱喝。

    宇文经淡然一笑,并未多言。

    有人献计道:“牛黑子来自闽北,平日虽然不是闽党,但与诸闽人来往也算密切。我看没有其他人,只有东阁大学士沈孝才是幕后主使!”

    小严相公拍桌子道:“我也猜想是他,哼,区区一个五辅,也想对我爹暗中下手?那可要尝尝我的手段!”

    宇文经苦笑。这事情的主使是不是沈孝另说,在没有确定之前,就无差别的决定反击,这严党未免太跋扈了些。这般行事,又能有什么好结果?

    但小严相公主意已定,也不会听劝,宇文经根本就再懒得进谏。

    第二日上,果然清流一党纷纷跳出来,攻击沈孝诸多行事不端处,其中孝期饮酒,狎妓之事,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搜罗而来。沈孝脾气也大,当堂与一众言官理论,吵得不可开交。

    如今已经有两位大学士遭到弹劾,局势当然不会那么平静下来,不过数日,连同老好人欧阳圃在内,奚明生、章裕也被拖下水,每日朝堂里面骂声不绝,显然是有人有意要将水搅浑。

    小严相公越来越闹不清到底是谁在攻击严家,但是却也渐渐明白,如今严首辅势大,其余四位大学士在受到弹劾之后,自然而然的要开始抱团,隐隐倒是形成了首辅对抗其他四位大学士的局面。

    尤其是首先被攻击的沈孝,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言官们的弹劾击中了他的痛脚,恼羞成怒,反击尤为凶狠,几乎是完全站到了严家的对立面。这也让小严相公更加肯定,此人便是幕后主使。

    朝堂上一片混乱,叶行远就乐得看好戏。

    驿馆之中,锦衣卫不断传来最新的消息,青妃笑道:“如今朝堂上闹成了一锅粥,大约就算是严相公也没心情来管你一个天州知府的小事。此时只要吏部提名,便可成功,大人真气运加身之人也。”

    叶行远笑着点头,“这件事我纯粹只是推波助澜,出出主意而已,朝中局势如此,自然而然便会形成这样的局面,实在思侥幸。”

    他顿了一顿,又叹息道:“可惜严家羽翼丰满,这次虽能挫他的气焰,却不足以将其连根拔起。”

    青妃正色道:“严相公的根在江南,只要江南仕林在朝中仍然有巨大的影响力,他作为清流代表,就不会那么快倒。听闻大人有问政江南之志,这一次若能谋取相应之官,倒是两三年内,可有一番作为。”

    严家经此一役,虽然屹立不摇,但是已显颓势。如此不知收敛自省之道,四处树敌,败亡也在不日之间。若是江南动荡,当真有机会将他们一举扳倒。

    叶行远虽然没对青妃说过五德之宝圣人灵骨之事,但青妃何等聪慧,从平日叶行远的言行之中,就能猜出他大致的目的。

    蜀中任职完毕之后,叶行远的目标便是江南,一方面是因为钟奇墓在兴州府,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江南乃是如今朝廷经济财政的主要来源,能定江南者,便可掌朝政。

    严秉璋正是因为代表着江南的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势力,才能够如鱼得水,在朝中稳坐不倒。

    叶行远就算不能掌控江南,至少也要了解江南,那么前往江南任官,也是理所当然之事。而且,分析下来,他调任还没什么阻力。

    一来,叶行远这次如果能够顺利转正,便是堂堂的知府大人,他因为积功必然要升迁,但不可能直接让他担任省内高官,而内阁对他的排斥,更不可能将他召回中枢。

    天州府已经是蜀中首府所在,叶行远要再升迁,只有去更富庶繁华的重镇。京师当然不可能考虑,大学士们虽然经过这一次倒严与他的矛盾减轻了不少,但仍然不会想要他在面前晃悠,肯定得放得远远的。

    江南便是最好的选择——而且更巧妙的是,便是严家也不会反对。小严相公近日行事,恨透了叶行远,他想要拿捏住叶行远,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投入江南,以庞大的世家势力压制住此人。

    只要叶行远在江南行差踏错一步,他们就有了对付叶行远的机会。

    如此一来,只要有叶行远有心谋职,还真能从蜀中调往江南。事实上李夫人也已经动用姚家残余的势力,想办法为叶行远运作。

    叶行远入京一月之后,朝堂上的争端终于稍微平息,几位大学士都未曾伤筋动骨,只是贬斥了几个跳的最欢的言官。但朝中的势力分野,却经过这一役悄悄的发生了变化。叶行远作为一颗撬动局势的小石子,也就落在了更多人眼中。

    又数日,吏部上表,将叶行远列名转正天州知府,内阁几位大人无一字批,直送司礼监。王仁见了大喜,也不顾失礼之处,直接请皇帝盖了印,发回吏部,吏部再给叶行远告身,这半级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升了上去。

    “世人说浑水摸鱼,诚哉斯言。”叶行远慨叹。如果朝堂不乱,他这个半级也不知道也费多大功夫才能升上去。正因为朝廷上狗咬狗,才会有他的机会。

    不管是过去将来,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些朝堂上的大学士、阁老,也都不过是普通人罢了。

    既然得偿所愿,再回蜀中路途遥远,也无必要。他将贡物交割,见了隆平帝,也就开始安心在京中住下,谋求下一任升官。叶行远发现这种事在京中也司空见惯,什么县令知府乃至于一省的方面大员,在任期将满之前,赖在京师的也真不少。

    与叶行远所知的封建时代不同,轩辕世界由于有瞬时可达的公文系统,许多政务可以远程处理,更助长了这般风气。

    倒像是后世有人到京中跑官要官,各省各市都要设立“驻京办”这种机构一般,都是一个意思。

    既然是通例,叶行远也就心安理得的住了下来,他行事低调,仍然居于驿馆之中。反正他功劳足够,考评优异,也不必刻意去争什么。背后运作之事,只有李夫人为他争取,而在头上,还有隆平帝与王仁,只要诸位大学士不作梗,还有谁能拦得了他的路?

    等他在京中住满三月,再一次过了炎夏,果然吏部文书下来,给他了一个江东省兴州府知府的职司。

    此事倒是风平浪静,朝中无人反对,也无人与之相争。

    正如青妃之前的分析,并没有人有阻止叶行远前往江南的动机。他的朋友希望他在江南做出政绩,再进一步,而他的敌人,则是希望他在江南栽个跟斗,破了不坏的金身。

    叶行远也不耽搁,便收拾行装,点齐原班人马,出京往江南赴任。

    路上大约耽搁了一月有余,抵达兴州的时候,已经是八月下旬,桂子飘香。叶行远欲观察民情,便先便衣入城,打探消息。

    江东兴州毗邻东海,秋日柳扬,一片暖色。叶行远一袭青衣,从容坐在酒肆,听着兴州百姓的热议。

    他原以为此地人杰地灵,才子辈出,大家聊天的内容不是风流韵事,便该是科举学业,但百姓们聊天的内容,却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大部分人,都在兴致勃勃的讨论着粮价。

    江南一地,如今产粮已经远不如当年,因为大部分地区都改种了经济作物。但即使如此,兴州土地肥沃,百姓富庶,也从来没有缺粮之虞——要是江南缺粮,天下大概早就赤地千里。

    所以这些百姓并不是担忧粮价上涨,从他们语气中听来,仿佛还是期待着粮价上涨,害怕粮价下跌。

    叶行远对陆十一娘奇道:“天下百姓,但有忧心粮贵的,从来没有担心粮贱的,怎么兴州这地方与别处不同?”

    陆十一娘事先通过锦衣卫做过调查,禀告道:“此事乃是今日才在兴州兴起,名曰粮贷。百姓可预先以丰收日价买入粮食,但并不交付,在数月之后方可提货,若是粮价上涨,亦可将粮贷转让,此乃空手赚钱之法。兴州百姓,但凡有几个闲钱的,现在倒有一半都在投钱在这个上面。”

    我靠!叶行远吓了一跳,难道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另外的穿越者,谁倒腾出来这个高级的金融工具?这不就是期货么?

    虽然可能还没有用到杠杆交易的原理,但是不使用实物,而是依赖于契约,限期交付,可以转让的模式,正是期货交易的雏形。这要是兴州人民自行发明的,那可是走在时代前列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此法风险甚大,若是交易规模不加以控制,卖粮之人在到期之后无法交付,只怕会惹出大事。”叶行远转念一想,又觉得一惊。这种期货交易如果缺乏监管,很容易就形成跟风炒作,乃至于形成巨大的泡沫,“这是什么人在操持此事?”

    陆十一娘有些尴尬,悄声道:“据说是江南省的四家联盟钱庄......此事琼关钱庄虽未参与,不过也有大量的银钱从其中流转......”

    叶行远无语,没想到这期货交易的源头与自己也有关系。他略一思索,也明白正是因为自己弄出了名为钱庄实为银行的划时代金融工具,这才刺激了新的期货交易方式的诞生。

    若是没有钱庄作保,这种期货纵然会自发形成,依赖于现银交易也难以达到一定的规模。

    正是由于钱庄这种契约金融的出现,才进一步刺激了期货交易的生发。当然琼关钱庄目前的业务并不涉及这一块,叶行远对钱庄发展有严格的控制,但挡不住其它钱庄开展类似业务——在这种情况下,琼关钱庄不承担其中的现金流水工作,那才是犯傻。

    “四家联盟钱庄么......”叶行远陷入沉思,他早就听说江南省经济发达,尤其是兴州富甲天下,兴州人以会做生意而闻名。他们想得出这种期货之法,也并不奇怪。

    他点了点头,客气的向邻桌之人询问,“请问这位兄台,在下初来贵境,只听诸位都在说这粮贷之事,不知有何玄妙?”

    邻桌听他口音确实是外地人,又见他青衫书生巾,知道是读书人,便有些敬意,笑道:“这是咱们兴州府几位大官人的创新,你自外地而来,不知其中究竟也是正常。这是几位大官人善心,普惠百姓,给咱们发财的机会,你既然赶上了,若盘缠宽裕,不妨也买上几手粮贷,不用半月功夫,定能大赚一笔。”

    叶行远好奇问道:“兄台怎知一定会赚钱?”

    邻桌大笑,从怀中取出一张契约,道:“这便是粮贷的官文。六日前,我以二两银子一石买入一百石粮,如今已经涨到了二两三钱,只六日功夫,不费吹灰之力我便赚了三十两银子。只恨当初家中河东狮吼,不然在上个月一两银子时候就入手,这不是已经赚了一倍有余?”

    叶行远接过那契约,细细查看,只见上面写明甲方某某,以二两银子石的价格卖出糙米百石,约定于明年三月交割。

    也就是说,邻桌凭着此契约,在明年三月春荒之时,可以领到一百石的糙米——但从他们言语之间,叶行远已经听明白了,邻桌买这粮贷,并非是为了要那一百斤将来的糙米,而是纯粹为了投资。

    以现在的接盘价格,他已经赚了百分之十五。六天的收益率这么高,也难怪众人会这般兴奋投入。

    但这击鼓传花的游戏,难道能一直玩下去?粮价也不可能无休止的上涨。听闻从上个月开始,这期货粮价已经涨了一倍,叶行远便有些担心,问道:“这甲方‘云记’,莫非是此地粮商?”

    邻桌连连点头道:“果然是读书相公,看的明白。这甲方云记,正是咱们兴州府首屈一指的大粮商,云大老爷家资巨万,每年都说数十万石粮食,南北贩卖。正是他与四大钱庄合作,分利于民,才让咱们也赚这一笔银子。”

    叶行远蹙眉道:“云大老爷自己有钱赚,纵然心善,又何必将钱分给百姓,那岂不是圣人之行?”

    邻桌瞥着他大笑道:“你虽然读过书,到底是小地方来的,不懂得这投资的奥妙。你想那云大老爷虽然有钱,但他每季收粮,总也要周转,如今先用着咱们的钱,便可以将收粮的规模做得更大,只要将南方的粮食运往北方,何止数倍之利?他这规模一大,赚得就更多,分我们一部分,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这一番道理倒也自圆其说,不过叶行远多了几千年见识,当然不会这么轻易被唬住,摇头道:“运粮的利润虽大,但也不过两倍三倍,如今还是丰收之际,江南的粮价便涨了两倍有余,就算是贩到外地也未必赚得了这么多。这粮价总不会一直涨下去吧?要是跌了怎么办?”

    邻桌听得一个跌字,面色便是大变,恼怒侧身道:“你这人说话不吉利,不欲与你多谈,你自去问别人吧!”

    他兴冲冲的向人介绍一个赚钱事业,别人却开口泼凉水,他听得当然不爽快,便懒得与叶行远多说。

    叶行远连忙道歉,笑道:“在下从外地来,不懂得那许多经济之道,说话莽撞,但请兄台见谅。”

    那人勉强道:“我不过是拿出几百两银子小玩玩,也就罢了。你要是与那些买了千石万石的大财主们说这些,说不得就要被人打个臭死,以后可千万要谨慎。

    在这兴州城中,什么都可以说,便是你要骂皇帝老子,也不见得有人管你。但你要是说了这个‘跌’字,只怕人人都要给你冷眼。”

    叶行远道谢,感谢提醒,心中却越发疑惑。兴州城中期货投资已经道了这个地步,令人惊诧,他初来乍到,没想到便遇上了这么个难题。

    兴州街头,依然是热闹得紧。叶行远带着陆十一娘随意在城中闲逛,并没有急于去府衙上任。这座古老的石城,如今正在朝廷的东南焕发生机,也可说是天下屈指可数的经济重镇。

    叶行远争来兴州知府这个位子,并不仅仅是为了兴州府中的钟奇之墓。他同样也知道,江南一地,是轩辕世界文风最盛之所,也是圣人道统传承最严密的地方,要是他在此地能够站住脚跟,也就意味着他在朝堂之上有了根脚,不会再如以前那般随风飘摇。

    兴州,应该是他寻求五德之宝的终点,也是他仕途布置的新起点。

    而叶行远现在也发现,这座可以称得上轩辕世界排名前五的繁华都市中,各种暗流涌动,想要真正站稳脚跟,可没那么容易。

    轩辕世界三千四百五十七年九月,叶行远履新兴州府。在城内溜达了好几天的他,在掌握了一些必须的资料自后,终于重新出城,摆出仪仗,通报交接,安排进城。

    城内诸官早就听说叶行远抵达兴州,都是各怀鬼胎,一直不得消息,更是担忧。

    待得到叶行远已至城外的消息,目前负责府里事务的兴州同知陆谦,召集府中官吏,苦笑道:“叶大人终于来了。咱们这兴州也要乱了,这位大人可是有名的剃头新贵。便是省中诸位大佬都心下惴惴,咱们可得伺候好了。”

    陆谦是个性子绵软之人,他在兴州府当这同知稳稳当当,秘诀便是“风吹两边倒”,哪儿都不得罪。

    听说有叶行远要来,他知道这位大人名震天下,之前刚在蜀中官场杀了个血流成河,到了江东之地,还不知道也惹出多少事端,心中只是叫苦。

    这也不能怪他,便是江东省的巡抚、布政使,听到叶行远要来也都皱紧了眉头。蜀中几位大人前车之鉴,让他们不寒而栗,谁都知道叶行远可是手眼通天的人物,省内可管不住他。

    诸位大人其实都已经想好了,准备让他就在兴州折腾,省里一概不管。反正江东地下各派系的势力,自然会教这位年轻气盛的叶大人做人,他们犯不着自找麻烦。

    这消息传到陆谦耳中,他更是拿定了主意,不动不问不多说,老老实实做他的同知。

    一众府衙官吏、各处县令也都听过叶行远的名声,一齐鸦雀无声,与顶头上司一样,抱定了不开口的第一原则。

    陆谦无奈,又道:“那我就先去城外驿站,拜访叶大人,商议入城开衙的日期。”

    这些属下也都靠不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只有自己去拜访这位阎罗王。

    叶行远就在城外西十里的宣桥驿休息,江东水网密布,河流处处,这宣桥驿正在运河之畔,风景宜人。陆谦通传进门,就见叶行远一袭青衫,在桌旁练习书法,赶紧上前拜见。

    “下官兴州府同知陆谦,参加大人。”陆谦态度恭顺,绝不敢有丝毫怠慢处。

    叶行远事先也查过兴州府官员的资料,知道此人性子阴柔,虽然算不上什么好官,但至少是一个不会掣肘的副手,便点点头道:“你我同僚,不必多礼,今后这兴州府之事,还要多劳烦陆大人。”

    “不敢不敢!”陆谦抹了把冷汗,心道最好兴州府无事,继续让我混日子。

    两人寒暄几句,便商议定了上任的日期,后日九月初三,叶行远便摆起仪仗,从西门入城,直抵府衙上任。

    商议已定,陆谦便返回府衙准备,到初三日上,叶行远乘坐八抬大轿,吹吹打打从宣桥驿出发,一路向东。

    兴州府官远在西门前三接三迎,簇拥着叶行远的轿子进城,一直赶赴府衙。

    叶行远端头戴乌纱,身穿簇新的官袍,听着轿外的热闹,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只从帘子缝中观察着兴州百姓的动向。正如他所料,兴州百姓虽然也有人在看热闹,但并是很兴奋,对他们来说,新上任的知府并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如今他们的生活有更要紧的东西填充。

    许多人行色匆匆,高谈阔论,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第四百五十六章

    陆谦一路带着叶行远到了衙门,见轿子里面全无动静,也佩服这少年的养气功夫,便轻声提醒道:“叶大人,府衙已经到了,请看一眼。”

    叶行远掀开帘子看了看,便点头示意可以进入。此地衙门与别处无甚分别,对于兴州这个大府来说,更显得有些寒酸,之前青妃李夫人都说过江南民风与别地不同,官不为贵,这般看来也有几分意思。

    下轿之后,陆同知引着叶行远在衙门中转了一圈,祭过各处阴神,这才回到大堂上。今日知府上任,兴州府下辖诸县的县令都来拜见,就由陆同知一一介绍。

    兴州府下辖四县,如今全员到齐,各有厚礼相赠。当然大家都知道叶行远掌控琼关钱庄,富可敌国,不会把这些东西放在眼中,但必要的礼数还是要尽到。

    待所有人见礼完毕,叶行远便和颜悦色道:“本官初来就任,也是第一次来江南。诸位请各安其职,勠力同心助我一臂之力。”

    众官忙异口同声道:“自当为大人效劳。”

    这叶行远看上去脾气还好,不像是传说中的杀人魔王嘛?陆同知心中胡思乱想,但又想起叶行远曾经毫不留情斩杀蜀王世子,又在琼关守边,真不知道这儒雅的少年变脸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此后数日,便是官员与地方乡绅的接风饮宴,这是惯例,叶行远也推辞不得。他并未故作清高,而是和光同尘,一边饮酒,一边便留心观察当地之人。

    热闹了几天之后,一切才步入正轨。陆同知作为佐贰官,只能一直陪同着叶行远,这几日相处下来,对这个二十来岁的少年却越发看不透。

    叶行远也有事问他,一日便在后衙中与他闲聊,“陆大人今年贵庚了?”

    陆同知也是进士出身,只是官运不济,宦海浮沉十来年,不过是个六品同知,与叶行远一比那就差得远了。他叹道:“下官虚度岁月三十有九,不比大人年轻有为。”

    叶行远只有二十出头,这种年纪当上一府主官,简直不可想象。

    陆同知心中羡慕,但也知道这是各人的福气,自己是学不来的。叶行远不但是独有的“大四喜”状元,当官几年做了无数大事,别人一辈子都未必能这般轰轰烈类。

    叶行远笑道:“那陆大人在兴州府,也有了七八年了吧?”

    陆同知更是叹气,“有十一年了,十一年前,下官任兴州府推官,三年考满还算优异,便升了同知,如今又过了八年。”

    一府主官,很少能坐稳这么多年。但佐贰就没那么讲究,陆同知没有升官的渠道,考核又是平平,便在兴州府当了八年的同知——当然兴州府同知也可算得上是肥差,许多人还未必愿意调走。

    叶行远只知他当同知日久,没想到在此之前还曾任兴州府推官,他这三年一升,之后倒是八年未得寸进,却不知何故,笑问道:“推官负责治安缉盗事,最是繁琐,陆大人三年考核优异,想必定有妙策教我。”

    这是陆同知平生得意事,若是别人问起,他自然滔滔不绝,但在叶行远面前似乎有点提不起来。他便略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挠头道:“也只是运气,十年前妖寇从海上犯边作乱,侵扰百姓,下官侥幸破获了数起妖寇杀人案,将其明正典刑,故此得了优异。”

    那时候他还有一腔热血,妖寇犯边,他彻查到底,狠狠杀了几个,因此得以升官。不过也得罪了不少势力,后来几年接踵而至遭遇报复,吓得他不敢再乱动,因此也养成了陆同知谨小慎微的性格。

    妖寇泛指海上的妖族,种类繁多,以劫掠为生。朝廷军力鼎盛之时,自然不敢到岸上来搅扰,但是这几十年来朝廷武备松弛,渐显衰弱,十年前妖寇就有一次大范围的犯边,兴州便深受其害。

    叶行远点头道:“这几年妖寇动向如何?”

    陆同知苦笑道:“还能如何?蠢蠢欲动,仍旧不断侵袭海边渔村,比之十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如今四处都乱,这才没什么人多说了。”

    他生平最恨妖寇,可惜如今也是有心无力。

    叶行远从邸报和锦衣卫的消息中也知道最近妖寇猖獗,如今从陆同知口中听闻,知道兴州繁盛之地,也要担忧妖寇,更知如今朝廷的暗弱,便叹息道:“出京之时,便有几位老大人叮嘱过我,说妖寇必须重视,如今看来,妖寇也算是兴州一大患。”

    陆同知连连点头,以前的陈知府只知粉饰太平,对妖寇之患视而不见。如今叶行远倒能正视此事,这让陆同知心中对他有了些好感。

    叶行远话锋一转,又问道:“除此之外,不知兴州府施政,还有什么需要忌讳之处?”

    果然来了,陆同知苦笑,知道这种问题自己回避不了。他斟酌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开口道:“既然大人问起,那下官也就直说了。想要在兴州府当官,妖寇固然是一大患,但最重要的,还得要一张护官符。”

    护官符?叶行远惊愕,难道自己不当心,竟然又穿越进了红楼梦之中不成。这种风花雪月,可不适合自己。

    好在陆同知并未念出“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但也一样,江东之地,有四大家族,互相联姻,根深叶茂,乃是兴州府中最惹不起的大势力。

    沈、顾、文、云,这四家乃是最厉害的乡绅,代代都有人做官取士,近年又垄断海贸,赚了大钱,富可敌国。在兴州府一地做官,还得看这四家的眼色。

    江东沈家叶行远早有耳闻,而顾家,便是顾炎修那个顾。其余两家,叶行远略作思索,问道:“这文家,莫非便是本官同年榜眼文虚怀文大人的祖家?”

    文虚怀一门七进士,又是江东人氏,要是四大家族中没有他们家,倒是奇怪。

    陆同知连连点头,笑道:“大人与文家有这一层关系,定然好打交道。”

    官场上同年是重要的关系,叶行远平日与文虚怀略有书信往来,如今他在河东做官,听闻叶行远升了兴州知府,也曾写信来贺,叶行远还没来得及回信。

    “沈、顾、文三家也就罢了,朝中都有人物,这云家,不知是何来历?”叶行远仔细回想,不记得朝中有什么高官姓云。

    陆同知压低了声音,反而更是忌讳的样子,“云家乃是皇商,虽然少有人出仕,但在江东一地却如小霸王一般,海上更有数十艘大船,每年海上赚的银子便有百万。”

    叶行远忽然想起自己微服进城查访,曾经见过云记的粮贷债券,便问道:“如今兴州府中,流行粮贷一物,我见契约上常有云记的名字,不知是否便是这个云家?”

    陆同知连连点头,叹气道:“正是云家在牵头做。若说这个粮贷,便是兴州第三个大患了。”

    粮贷之患,这些读过书的人精,谁能看不明白。云记会同其他粮商,不知卖了多少粮贷出去,若无粮食,那就只是一纸空文,如今人人相信云家家大业大,肯定赔付得起,看好粮价上涨,因此击鼓传花,时时有人接盘。

    但真到了明年交付之时,云记拿不出来这么多粮食又该怎么办?

    陆同知其实忧心忡忡,但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根本无力应付,只能听之任之。叶行远问起,他才感慨几句,却也不敢说得太深,只说这粮贷有些风险,交易中常有龃龉争执,要注意平抑。

    叶行远听他说话不尽不实,知道他仍有顾虑,也不追问,淡然笑道:“妖寇、世家与这粮贷,确实是兴州府的大患。妖寇事急,但要剿灭,尚须准备。世家之患,更需徐徐图之,如今看来,当务之急便是这粮贷一事。

    这几日若有时间,陆大人可帮我召来云家在兴州府的管事之人,我可与他谈谈。”

    陆同知吓出一身冷汗,心说我刚给你说了护官符,你就如此急进,这要是让云家人知道了,岂不是还要怪自己煽风点火?赶紧劝道:“大人不可鲁莽,粮贷之事虽有风险,但如今已经势城,大人若是急于处理,只怕会引起民变。”

    不说云家的势力,单说现在百姓执迷不悟,要是有人拦着他们发财,红了眼的愚民说不定就要将之撕成粉碎。陆同知可不想冒此天下之大不韪,惹祸上身。

    叶行远笑眯眯道:“陆大人不必担心,我也只是略备薄酒,与当地乡绅话话风俗罢了。”

    谁信你才怪!陆同知早知道叶行远是个笑面虎,摸不准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主官吩咐,他也只能听着,硬着头皮去找云家之人。只求神拜佛,期望千万不要出什么乱子。

    青妃知道叶行远心意,问道:“大人,是要在这粮贷之事上下手?”

    叶行远缓缓点头,面色凝重。粮贷之事,不但是破坏金融秩序,肆无忌惮的敛财,关键在于之后可能造成的后果,是这些地方上的大家族都无法掌控。

    别的事叶行远暂时可以不管,但这种紧急又重要的大事,必须得优先处理掉。

第四百五十七章

    入了府衙数日,叶行远在九月初十,第一次开衙升堂。这是他到任之后首次正式处理公务,自然隆重了些,排衙上堂,三班衙役齐声呼喝威武,堂外百姓也都遥遥围观。

    说兴州的百姓完全不关心新知府,那也不尽然,到底有不少闲人,尤其是年轻的读书人,仰慕叶行远的风采,都在堂下观看,议论纷纷。

    有人道:“叶大人果然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大丈夫当如是也!”

    有人慨叹道:“叶大人有青天之名,在蜀中斩杀蜀王世子,何等刚正?如今他到兴州,正好也一正靡靡之风。”

    然而也有人泛酸道:“沽名钓誉,未必是真。若是只会杀人,也不过是个酷吏耳,我兴州不需要这等‘青天’!”

    立时便有人反驳道:“叶大人深通经济之道,设琼关特区,建天下钱庄,日进斗金,你居然说他只是酷吏?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如今叶行远声望已完满,想要说他坏话还真不容易。那些故意恶言的人都哑口无声,灰溜溜的走了开去。

    叶行远端坐在大堂上,吩咐陆同知道:“之前收下的状子,也可都拿来我看。百姓若有冤屈,不可阻挠,便递到我面前。”

    他知道上一任知府本来就含糊混事,也不交接就早早回京,府中肯定积压了不少公事。而兴州府衙的惯例,都不爱接百姓的状子,能推则推,他既来此,就要从根子上先改变这问题。

    陆同知愁眉苦脸,知道大人这心思一动,府中的事就多了许多,麻烦当然也就多了许多。便劝道:“大人,历年公事许多,而且百姓状子一般都可交到县中,不必大人亲审......”

    叶行远笑道:“本官初来乍到,总要有亲民之态,上任陈知府老于政事,或可如此。本官年轻,便亲力亲为方可对得起朝廷。”

    陆同知无可奈何,只领命出去,与刑房书吏一起整理卷宗,接收百姓状纸,待集齐了一并送到叶行远案前。他知道上一任陈知府怠政,积累了许多公事,如今既然叶行远要,便让他为难去吧。

    叶行远则起身退堂,回签押房,命人将兴州府府志,与近十年来的人口、土地、钱粮档案搬来,细细查看。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陆同知气喘吁吁抱着厚厚一摞卷宗,亲自送到叶行远面前,叹气道:“之前积压的公事甚多,只恐叶公子要多费几日心思了。另有百姓上的状纸数十份,也汇集于其中。”

    这不但是最近几个月积压,之前陈知府有许多难事,都不愿得罪乡绅,故而一直拖而未决,干脆全交到叶行远面前。

    叶行远失笑道:“竟然有这许多,上任陈知府倒是给本官留了不少难题。”

    尸位素餐,叶行远心中更是鄙夷,也不在意,提起卷宗随意翻看。陆同知劝道:“这些公事许多都积年累月,也不急于一时,大人不妨慢慢看来,不必着急。”

    叶行远笑道:“不必,兴州不过一府之地,些小公事,何难决断?陆大人少坐,待我发落。”

    随即唤公吏,将这一堆所积公务,都取来剖断。官吏四处,诉词被告人等,环跪阶下。叶行远手中批判,口中发落,耳内听词,曲直分明,并无分毫差错。民皆叩首拜伏。不到半日,将这历年所积的公事,居然断了一大半!

    陆同知看得目瞪口呆,惊呼道:“这便是状元翰林之能么?大儒处理政务,竟然有这奇效?”

    他知道叶行远在六年前入翰林院的时候便已经成就大儒,又有多种神通傍身,之前兴州府知府虽然都是进士出身,但却断无此等本领,只能说是叶行远天赋异禀。

    另有几件疑难之事,叶行远也知道不能一时便决,暂时留下,但至少如今冗杂的卷宗只剩了薄薄几本,看起来也让人觉得舒服。

    陆同知佩服得五体投地,见叶行远暂时休息,便插言道:“大人,云家之人来了,在厅中候着,不知大人何时接见?是等用过午饭,还是休息一阵再说?”

    原本他虽然知道叶行远厉害,但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对当地土豪反而更客气些。如今见叶行远露出这一手本领,心下敬畏,说话的语气不知不觉便有些改变了。

    叶行远揉了揉眼睛,他体内灵力充足,并不疲累,腹中也暂无饥饿之感,便点头道:“先见见他,听他说什么吧。”

    粮贷之事是当务之急,牵头的云家是什么态度,必须得先摸清楚才行。叶行远也不必摆架子,先召那云家管事入见。

    在兴州府负责云家生意的,乃是云家本宗的一个青年,名叫云宗周,不过二十八九岁年纪,面长眉细,目中有光,看上去甚为精明强干。只见他身着绸衣,意态从容,显然并不觉得见这位府尊有什么太大的压力。

    商人地位与世人不同,本不该穿着绫罗绸缎,但如今之世,早已无人管这规矩。云宗周态度强硬,更不在乎。

    他上前拜见,礼数虽然不缺,但也没有太多恭敬之意,只陪笑道:“前日接风宴上,曾经见过大人一面,只大人却未必记得学生了。”

    云家之人,给他捐了一个监生,虽然只是说起来好听,并无神通灵力,但至少有资格自称学生了。

    叶行远笑道:“云掌柜做的是大生意,本官怎么会不记得?年轻有为,实在难得。”

    他的年纪比对方年轻得多,说什么年轻有为,总觉得有些别扭。云宗周咳嗽一声,干笑道:“大人谬赞了,我们江东云家,只是正当经商,为宫中采买贡物,兼营漕运粮食生意。我也是托了祖宗的福,才分管这一摊,与大人相比,简直如萤火比之皓月。”

    云宗周要是不姓云,或者他的血缘更远一些,当然坐不上这个位子。而叶行远则是完全是自身的本领,如今高居庙堂之上,云宗周拿自己与他相比,其实已经是非常没有礼数。

    叶行远并不在意,对方不过是个小卒子,与之计较才失了自己的身份。

    他只淡淡啜了口浓茶,方才问道:“本官自进兴州府以来,就见百姓热议粮贷一事,其中你们云记的粮贷最为吃香,不知其他州府,可有推行?”

    云宗周被叶行远叫来,其实心里也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不知道这位新官上任的大老爷想干什么,是不是要放三把火烧道了自己。如今听叶行远问起粮贷之事,心下大定,笑道:“兴州钱庄发达,除了大人的琼关钱庄以外,本地豪商又联盟开了四家钱庄,这才能之称粮贷交易。这是兴州府的创新,其他地方还来不及效仿呢!”

    兴州一地,在琼关钱庄落地之后,金融业受到了刺激,空前发达,因此才引发了粮贷这种古怪的期货产品。叶行远也请锦衣卫访查,果然外地还未曾有类似跟风,主要还是金融业的发展未到一定程度。

    他这是明知故问,见云宗周还一脸高兴,不由苦笑。

    便又问道:“这粮贷之理,本官已经略有所知,只不知道云家家主,行此粮贷交易,所图者何?”

    云宗周傲然道:“我家老爷宅心仁厚,欲要反哺于民,故而分利,让大家都能赚到点钱,一起将生意做大。此后我们兴州粮商,占了大部分漕运交易,兴州百姓也可更加富庶。”

    这个说法倒是与路边人说的一样,叶行远微微点头,看来云家就是这个洗脑的思路了。

    地主资本家,当然没有这么良善的,他们嘴上说得好听,又怎会割自己身上的肉来肥他人?个别的有钱人,看到穷人可怜,或者会有恻隐之心,捐助慈善,但是你说把自己的钱分给全城的人花,这就实在难以相信。

    何况粮贷的陷阱,对于叶行远这种多了几千年见识,看惯了金融手段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眼即明,就算说得天花乱坠,又有何用?

    他点了点头,问了一个关键的数据,“那不知云记如今已经卖出多少粮贷,明年三月,能交粮否?”

    云宗周面色微微一变,旋即恢复正常,含糊道:“具体多少,还须学生回去查查账本,但绝对不会超过云家的交粮能力,明年三月,自然可以按时交付。”

    大概是觉得这话还不够可信,他又补充道:“再说部分粮贷,亦可再到期之后,再行展期,如此分布在一年之内,便无挤兑之虞。”

    叶行远心中嗤笑,果然还是击鼓传花。云记到底卖了多少粮贷,叶行远不知道,但是从暗中查访得来的数据来看,这段时间在兴州府中流通的粮贷总数,怕不就要有百万石之多,而那些大户买来压箱底的粮贷契约,更是隐秘无从核查。

    这加起来若有三五百万石总量,已经远远超过了兴州粮商可以收到粮食的极限。何况他们收粮也不是为了在本地卖的,大部分都要卖到外地,到明年三月,他们有什么本事来交粮?

    展期再转手契约,大概是他们唯一的手段,只要这循环不断下去,他们就可以不断赚到额外的钱。只可惜粮价增长终究会有极限,一旦粮贷交易周转不动,这一场游戏立刻便会化为泡沫。

    到时候兴州府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破产跳楼,粮商或许可以金蝉脱壳,那些深深陷进去的市民,只怕就要万劫不复!

    到时候兴州府变成.人间地狱,他这个知府也不好过,叶行远当然不会容许这种情况发生。

    他知道这些粮商只是为了赚钱,未必就想到会有这种后果,只是人的贪心是无限的,真到了那个局面,可不会有任何人出来帮他一起扛着兴州府的大局。

    如今的兴州,已经到了一个危险的边缘!叶行远不动声色,缓缓点头道:“那就烦请云掌柜回去查查账目,过几日给本官报一个数字。另外你也转告其它几家卖粮贷的粮商,估出一个总数,也好让本官了解整体的情况。”

    期货市场,当然要在征服监督下才能有序运行,否则就是一个巨大的赌场!叶行远知道这个口子一开,已经无法阻止继续生发,但他必须得想办法控制。

    云宗周面有为难之色,但不便拒绝,还是答应下来,告退离去。

第四百五十八章

    云宗周离去之后,叶行远一人留在后衙,也是哑然失笑。期货交易的出现,果然与他的料想相同,正是因为钱庄的蓬勃发展,才有人想出了这样的点子,并且付诸实施。凭借着钱庄与大粮商的信用,一起诱人入局。

    如果没有钱庄,就算是再有名望再可靠的大粮商,普通百姓也不会真金白银去买他一张白条。而有了钱庄之后,这一份粮贷契约同时有粮商与钱庄的背书,百姓们觉得钱虽然交了出去,但是存在钱庄,只是以纸换纸,心理障碍就小了许多。

    金融工具的衍生和发展,本来就有自己演进的阶梯与渠道,正因为叶行远引入了现代银行业和记账法,这才鼓励了期货市场的诞生——叶行远本来自己也是想开始组织证券与期货交易市场,但没想到他慢了一步,在江东兴州这个当代商业最繁华之地,居然自发形成了。

    “这倒是有趣。”叶行远知道圣人不言利,这种完全以盈利为目的的市场,并非是圣人学问要研究的范畴。如今蓬勃发展,是否是在三千年圣人盛世之上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他不知道这最后将会发展成什么样,只能说他对这个早产的怪胎,反而充满了期待。

    叶行远在后衙踱着方步,思索下一步的行动,正略有头绪之际,忽然陆十一娘慌慌张张的跑来,向他禀告道:“大人,江东千户所的房千户来了,指明要见您?”

    “房千户?”叶行远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陆十一娘这般紧张,这位房千户并非是军方人物,而是隶属于他们同一个组织——锦衣卫。

    叶行远虽授的是锦衣卫秘职百户,但现在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朝中大佬都知道他还有这一层身份。可能兴州府这些官员都有所耳闻,只是大家装作不知,故意不提罢了。

    而如今锦衣卫千户来访,那不等于是挑明身份么?

    叶行远苦笑道:“那且让本官更换衣冠,出门迎接。”

    锦衣卫千户也是正五品,与他这个兴州知府平级,但如果锦衣卫千户要拜访一个没有其他身份的知府,只怕对方都要吓尿了。要知道锦衣卫便是先帝设立监察百官,他要找上门来,基本上就是表示你犯事了。

    幸好叶行远自己也是体系中人,才不至于吃这无谓的惊吓。

    “不必。”陆十一娘连忙阻止,“房千户是微服前来,面有难色,大概是有事要找您帮忙。”

    这女子察言观色能力不弱,当然看的清楚,只心中也满是疑窦。叶行远一愣,什么事情能让锦衣卫千户微服来找自己帮忙,难道是江东千户所出了什么大事?

    锦衣卫总共只有十四个千户所,也就是只有十四位实职千户,他们神通广大,地位又高,在地方上几乎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难事。

    叶行远沉吟一阵,点头道:“那便请房大人进来,尽量不要让别人发现。”

    陆十一娘领命而去,过一会儿就领着一个身材高瘦纤细如竹竿一般的黑衣人进来,那人神态倨傲,眼睛狭小却透出杀气,显然是见过生死的大人物。叶行远知道这便是房千户,理论上来说他还是自己的上司,但从知府一职来论,双方又是平级,不知该如何见礼。

    叶行远只好起身拱手,笑道:“房大人到此,不知有何见教?”

    房千户苦笑道:“叶大人不必多礼,此次冒昧前来,其实是想要向叶大人求救。”

    求救?你一个锦衣卫千户,又能有什么难事,能求得到地方上文官?

    叶行远蹙眉道:“大人一向不是在石州么?石州如今民情安定,不知有什么事要下官帮忙?”

    江东省最富庶的是兴州府,但是省治却在南面的石州,石州原本是前朝古都,近年虽然衰落,但也可说平安,也不曾听说有什么变故,房千户有什么好求救于人的?

    大约觉得是锦衣卫的同僚,房千户便开门见山,并不拐弯抹角,问道:“大人可知花石纲?”

    叶行远惊道:“难道如今花石纲之事,由锦衣卫来负责?”

    花石纲原本就是江东大事,这是地方上给皇帝的孝敬。叶行远第一次入京,结识李成、李夫人的时候,便是李成押运花石纲进京。这一般是由地方军队负责,怎么会转头与锦衣卫相干,甚至还惊动了锦衣卫千户?

    房千户苦笑道:“正是如此,这几年盗匪横行,地方上的驻军不堪其扰,好几次运送花石纲进京都被劫了。所以咱们锦衣卫指挥使洪大人夸下海口,将这事大包大揽扛了下来。”

    原来是长官要背黑锅,叶行远无奈苦笑。锦衣卫指挥使洪乘风并不是个简单人物,神通了得,手段狠辣,本来应该能建与前辈一般的功业。只可惜近十年来东厂提督江宝山强势崛起,抢了锦衣卫一大半的风头。

    更关键的是,隆平帝对锦衣卫的信任不如以前,许多事宁可交给东厂去做,锦衣卫只是配合。洪乘风既有大志,怎可为人作嫁,便挖空了心思想要讨得皇帝的欢心。

    花石纲本来就是为了讨好皇帝,连续被劫掠几次之后,隆平帝勃然大怒,洪乘风觉得机会来了,便表示锦衣卫都是精锐,一定能够胜任此事,将这差事要了过来。

    他身为指挥使,当然不会亲自护送,这事情当然就着落到江东千户所,房千户便是第一责任人。

    “难道说......在锦衣卫防护之下,这花石纲还能被劫了不成?”叶行远有点不敢置信。

    锦衣卫的能量别人不知道,他叶行远是最清楚的,首先不说锦衣卫高手如云,最关键的便是锦衣卫行事隐秘,运送花石纲必然是化整为零,大概别人根本无从知晓便已运抵进京,谁能劫得了他?

    房千户脸色更加尴尬,苦笑道:“实不相瞒,锦衣卫正是在兴州城外失了花石纲,这才来向大人求助。”

    什么?叶行远蹙眉,又问道:“可知道是什么人下的手?”

    房千户颓然摇头,“有人怀疑似乎妖寇,有人怀疑是王泥鳅,但都无法定论......”

    王泥鳅叶行远倒是见过一面,想起那个神出鬼没的大盗,此人要是有意抢夺,当真防不胜防,但也不至于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现在锦衣卫在兴州城外丢了花石纲,来找他这个知府又有什么用?就是全城大索,也未必能有锦衣卫的效率。何况叶行远初来乍到,对兴州府的掌控远远不足,更是难以相助。

    他略作思索,又问道:“房千户,你先不要着急,既然来找我帮我,且将前因后果细细说明,看本官能做些什么。”

    房千户失魂落魄,但还记得来找叶行远帮忙,想必是有什么线索。这其中大约不是无头盗案这么简单。

    “叶大人果然非同等闲。”房千户眼中闪过一抹亮色,“若是早与大人商量就好了……”

    早几天我还没来兴州,就算你想商量也没得商量。叶行远忍住吐槽的欲望,细细询问房千户细节。

    花石纲是地方上敬献给皇帝的礼物,而这笔支出,也就归属于地方,所以石州的地方官员,总要想尽办法搜刮民脂民膏,才能每年都拿得出更出色的玩意儿贡品献给隆平帝。

    这几年江南虽然不算乱,但各地烽烟四起,总也影响到了民生,地方上搜刮不到什么好货。只能自己花钱补贴采购,而采购的主要渠道,便是海外贸易。

    隆平帝对海外蛮人所制的琉璃、钟表等物甚为喜欢,几年前曾经重赏了石州当地的官员,这溜须拍马的小人也因此青云直上。

    也正是因为如此,洪乘风才看上了死灰复燃的花石纲,而也正是因为如此,花石纲屡次被劫,才引得隆平帝愤怒。

    “原来这样。”叶行远微微点头。心中慨叹,虽然轩辕世界有圣人神通庇佑,但是世界发展的大势还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海外蛮人开始攀科技树,自然有许多奇技淫巧的小玩意儿,想不到隆平帝这几年居然喜欢上了这些东西。

    叶行远忽然想起来之前觐见隆平帝的时候,见他捧着个琥珀的鼻烟壶爱不释手,袖口还挂了块金怀表,如今想来,应该都是海贸进贡的洋货了。

    “实不相瞒。”房千户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和盘托出,“为了讨得陛下欢心,这一次的花石纲,其实是洪大人自掏腰包,买了许多好货......”

    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房千户这么懊恼了,把顶头上司的东西丢了,这可不是一般的获罪那么简单!

    “这事也是无奈,我奉了洪大人之命,寻到了江东沈家,请他们联系海外豪商,定了一批海货,付了几十万两。”房千户面色难看,他们出手豪阔,本来也没人敢坑锦衣卫的钱。

    听到江东沈家,叶行远神色谨慎起来,江东之事,大多会与这几大豪族有关,也难怪陆同知会提供给他护官符。连锦衣卫千户都得想办法搭上这条线,可见沈家的威势。

    “只是没想到沈黄芪老奸巨猾,我都叫他坑了!”房千户恨恨大叫。

    叶行远沉稳问道:“这是何意?难道说房大人觉得,这一次劫掠花石纲之事,与沈家有关么?”

第四百五十九章

    房千户闭上眼沉默了一阵,良久才睁开道:“我们七日之前,在石州接货,清点完毕,确实都是奇珍异宝。不敢多耽搁,当日便派人运送北上,打算绕过兴州,沿着运河混在粮船之中。

    料是贼人再怎么大胆,也绝不敢截粮船!如此一来,只要从北高码头登船,花石纲就算是安全了。谁知道就在我们即将抵达北高码头十几里开外,居然遇上了贼人。”

    漕粮是京师的生命线,谁敢抢漕粮,那就是摆明了造反。这与抢个花石纲生辰纲之类的重要性根本不能相提并论。看来洪乘风也早已想得清楚,搭上了漕运总督这条线,所以才能放心大胆的揽下花石纲的差事。

    但是谁知道从石州到兴州北高码头区区三百里路程,居然会出现变故!这大概是锦衣卫指挥使洪乘风都始料未及。

    房千户目光涣散,想到遇劫之时的无助,叹息道:“洪大人说过,当今锦衣卫之中,最出色的便是叶大人,若有什么疑难未解之事,只要去向叶大人请教,必有结果。

    我丢了花石纲,正自无头苍蝇一般,想起大人刚刚到任,故而才冒昧来访,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洪乘风居然对自己的评价这么高?叶行远回想了一番,自己确实还没机会见到这位锦衣卫的最高领导——事实上关于锦衣卫之事,他基本是直接向皇帝汇报。洪乘风大概就是注意到了这一点,才对他赞誉有加。

    只是花石纲被劫一事......实在有些奇怪。

    叶行远斟酌问道:“房大人,下官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房大人指教。你既然是在城外遇劫,怎么会没有看到贼人的真面目?”

    房千户羞惭无地道:“实不相瞒,我带着兄弟们快到北高码头的时候,只听见一阵笑声,一片红雾,旋即就晕了过去不省人事,等醒过来的时候,花石纲已经被搬一空,倒是没有什么兄弟折损......”

    “这是中了人家的神通了!”叶行远的面色一沉,房千户乃是堂堂五品武职,神通不弱,锦衣卫挑选的好手肯定也都有自身绝技,没想到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着了人家的道。那劫掠之人的神童,说明远在五品之上!

    他皱眉分析道:“能够知道你们在石州接货,马不停蹄运往兴州码头的,确实只有沈家。若是没有人透露消息,不会有这等神通妖物在道左拦截,看来这次锦衣卫是吃了个哑巴亏!”

    “哼!”房千户狠狠的一拍桌子,“若是以前,沈家怎敢这般放肆?连锦衣卫都敢坑!我非将他们碎尸万段不可。”

    若是开国之时,或者皇朝中期锦衣卫强势的时候,别说一个地方豪族,便是内阁诸老也不敢得罪锦衣卫,诏狱一下,都是钦犯。锦衣卫随时可以让你家破人亡。

    然而现在情况却不同了,尽管江湖上还留着锦衣卫的传说,但锦衣卫做事却得讲证据,即使江东千户所的千户,在没有证据的情况i先啊,也只能哑巴吃黄连。

    “江东沈家,真是欺人太甚啊......”叶行远叹息,他不光是因为自己站在锦衣卫的立场,作为兴州知府,这根深叶茂的沈家也是他必须拔除的一枚钉子,没想到事情都凑到一起了。

    他想了想,又问房千户道:“此事我大致已经心中有数,但想要追回花石纲,只怕还要费些功夫调查,不知房大人可有时间?”

    房千户花石纲被劫这件事,想要瞒肯定是瞒不住了,要赶紧禀告京师,看洪乘风是什么态度。如果给他一个限期破案追赃,或许还有机会。

    但要是直接要他去京中领罪,那叶行远也不是神仙,帮不上什么忙。

    房千户连连点头道:“我已经飞书向洪大人请罪,另也说了来兴州向叶大人求助。适才洪大人回书于我,令我在一月之内,破案追回花石纲......叶大人,有把握不?”

    一个月......叶行远苦笑,这些锦衣卫果然都是急性子,他也不能大包大揽,只能暂且含糊点头道:“本官自当尽力而为,房大人请暂时在兴州落脚,等候消息,若有进展,我当立刻通知大人!”

    房千户感激涕零,道:“那一切都拜托叶大人了!兴州府中锦衣卫暗哨,陆十一娘尽知,都可听大人调用。”

    他似乎是将叶行远当成了救命稻草——不过他在给洪乘风的请罪中提到了叶行远,洪乘风也因此给了他机会,他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

    将房千户送走,命陆十一娘联络,叶行远闭目沉思,没想到上任没几天,事情就如潮水般纷至沓来,这可得理一理头绪,陆续将几件事给办了,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

    他叫出青妃,再与她商量。

    青妃略思一番,便笑道:“此事其实也明白的很,便是沈家设了一个套给房千户钻。那货物从石州交货,到兴州劫走,不过几天功夫,打了个转又回到卖主的手上。

    这些远洋贸易的海商,都是豪富,也有强横的实力,不然的话,又怎能纵横于海上?锦衣卫托大,觉得没人敢惹他们,只可惜人家在海上,又怎会害怕洪指挥使的威名?”

    叶行远也同意这个分析,点头道:“我也觉得就是那海商所为,不过所有交易,都是锦衣卫与沈家发生,那海商就未曾出面。想要破获此案,只怕还是得从沈家下手。”

    到了晚上,叶行远换上便服,命陆十一娘招来锦衣卫的暗哨。锦衣卫也有专门盯着江东大族的部门,房千户虽然说了个大概,但是想要具体的细节,还是得问这些熟悉当地情况的暗探。

    不一会儿,便有暗探头目前来,叶行远一一问他,“江东沈家,到底如何?”

    那暗探头目倒吸了一口凉气,环顾左右无人,这才敢开口道:“大人,其实在江东的锦衣卫兄弟们都明白,沈家如今已经是非同一般,近乎独立一国,水泼不进。咱们都不敢跟沈家对着干,他们不但京中有人,与海外妖寇、蛮人都有勾结,实在已经是动不得了。”

    叶行远早有所料,之前房千户支支吾吾,说不分明,就是要让底下的暗探来说这种话,“你的意思是说,锦衣卫就算丢了这份花石纲,也只能自认倒霉?”

    暗探头目略有一些犹豫,良久才道:“房千户高高在上,其实多在京中,不知道咱们江东的情况,所以才会去与沈家做交易。其实谁不明白,从沈家买东西,怎么不被他们坑脱一层皮?如今东西回到了沈家手上,再想要追回来,千难万难。”

    叶行远叹气,其实房千户大概也不是不懂。所以他根本没打算动用锦衣卫的力量,而是莫名其妙的找上了叶行远。与其说他指望叶行远能够帮他解决此事,不如说他更想要甩锅。

    有人把这件事情扛下,他的压力就没那么大了。

    如果仅仅是花石纲事件,叶行远当然没有必要给人当枪使,与沈家这样的豪族闹翻。但他也很清楚,想要在江南立足,要么依附这以沈家为首的四大家族,要么就是与他们斗争到底。

    叶行远,连当朝大学士都不肯低头,又怎么会愿意与这些地方上的恶瘤妥协?

    他又问了许多细节,这才屏退了那暗探头目,再行思索。

    花石纲被劫事件、粮贷、四大豪族,乃至于妖寇,现在在叶行远看来,都有一条线将其穿起。纲举目张,只要能够直切中央,查到沈家之事,这么多问题或许便能够一举迎刃而解。

    但沈家,确实也是最难啃的一块骨头。

    叶行远漫不经心叫来陆十一娘,又问道:“这几日之中,可有沈家送来请帖?”

    新官上任,虽然地方士绅联合举办过接风宴,但是各家豪族,总要另外再请,以示诚意。叶行远记得看到过顾家、文家的请帖,那沈家也没有理由不送。

    陆十一娘点头道:“确有沈家的请柬,邀您三日之后,前往他们城中的别墅留连堂赴宴。家主沈黄芪也会亲自到场。”

    留连堂是兴州知名的园子,据说原是前朝王府,被沈家改造之后,更是富丽堂皇,美轮美奂。沈家的产业有一大半在兴州,因此家主沈黄芪亲自到来,也算是对这位状元公新任府尊甚为敬重。

    叶行远摸了摸鼻子,笑道:“看来我这名号,还能唬住不少人呢。”

    按照陆同知的说法,沈家是绝不会看得起区区一个知府的。人家和内阁大学士都谈笑风生,巡抚布政使想要见沈黄芪,还不见得能够想见就见。

    但叶行远实在是名声太大,而且不但是才子风流的名声,也是经世致用的名声,再加上掀翻整个蜀中官场,杀人如麻,这就不免让人觉得好奇。

    陆十一娘问道:“那大人要去么?只怕沈家的人,未必安着什么好心思。”

    叶行远自信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总要去看看沈黄芪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这位沈家家主也颇为传奇,他早年亦曾出仕,做到户部侍郎的高位,但因为身体不好,称病还乡。隆平帝恩赐冠带致仕,到现在还能领朝廷的俸禄。后来沈家的家业,在他这二三十年的苦心经营之下,更到了烈火烹油的地步。

    甚至有人传言,沈家已经有后辈在海外岛屿自立一国,如王侯一般。若是沈家真有什么三长两短,退入海外,也能自保有余。

    也正是因为沈家的强势,叶行远才不得不再探他们的虚实。

    三日之后,他坐了轿子,带同陆十一娘、欧阳紫玉等人一起赴宴——青妃不便露面于人前,李夫人又是寡居之身,这段时间不离外事,只帮他在调查钟奇墓。否则的话,叶行远还真想把所有人都一起带上。

第四百六十章

    留连堂之外,一位黑发黑须的老人,乘了轮椅,率领阖府男丁出门迎接,一见叶行远下轿子,便拱手笑道:“早就听说叶大人一表人才,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何其有幸,可见状元公一面。老夫沈黄芪,见过府尊大人。”

    叶行远坦然受了一礼,又还礼道:“下官见过老大人。”

    对方还有户部侍郎的虚衔,单论品级,沈黄芪还在叶行远之上,这一礼是疏忽不得的。

    “怎敢当大人之礼?”虽然是名声赫赫的沈家家主,沈黄芪看上去倒并不强势——不过叶行远记得房千户说过他老奸巨猾,连锦衣卫千户都上了他的恶当,或许便是因为他这种表面功夫。

    沈黄芪迎了叶行远进门,穿过一片桂花树丛,只觉得甜蜜幽香袭人,叶行远大为赞赏,又见这些桂树都甚为低矮,品种与中原不同,便笑问道:“留连堂好大名声,不过倒是与江南的园子不同。”

    轩辕世界的江南园林,叶行远没怎么逛过,但审美趣向与他所知的园林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讲究清、幽、变,在有限的空间中创造出更多层次的景观,因此都是曲径通幽,曲曲折折。

    但留连堂的风格就不一样,进门便是直路,只觉得清爽简洁。

    沈黄芪笑道:“府尊大人好眼力,这园子虽是前朝王府,不过我家买下之后,特意请海外扶余岛人重修,风格便接近海族之意,不值一哂。”

    果然你们沈家在海外待的久了,审美风格也更接近于妖蛮,叶行远不动声色,只点头称赞而已。

    丫环送上茶水,第一杯只是漱口的,叶行远见有人捧着痰盂来,便知其所以然,这才没有露丑,学着沈黄芪漱了口。又有人送上茶,香气袭人,这茶方是喝的茶。

    这茶叶行远倒喝过一次,乃是裂天山绝壁所产的清雪茶,一口喝下去让人心旷神怡,通体舒泰,显见还是茶叶中的上品。叶行远笑道:“许久没有这清雪,果然是妙绝。”

    他上一回喝还是在江州知府公子招待,当官数年,叶行远也没追求口腹之欲。这种好东西都得别人请才能尝试。

    沈黄芪见他喝的出茶的品种,也不以为意,便笑道:“这与普通的清雪又有不同,乃是裂天山上千年茶树之叶,老夫今年还有半斤,大人既然喜欢,待会儿就让人送到府衙。”

    乖乖,这千年茶树的清雪,比普通清雪又贵上百倍。叶行远记得这得上千两银子了。老头子随手送人,自己可以不能受贿。

    叶行远便正色道:“在下粗茶淡水,也是一样。老大人方能体会其中妙处,还是老大人自己先留着吧。”

    糖衣炮弹的腐蚀,肯定是沈家对付江南官员的第一步,叶行远受到这样的待遇也理所当然。

    沈黄芪嘿然一笑,也没有强塞,只聊些风花雪月之士,又不着痕迹的恭维了叶行远的诗词几句。两人虽然各怀心思,但都不肯进入正题,说话兜兜转转,听得欧阳紫玉气闷。

    不过叶行远交待过她,今日不能乱说乱动——叶行远官威渐盛,大小姐也不敢违拗,她便闷着吃茶点,秋风扫落叶一般吃了大半盘,丫头们都在远处失笑。

    沈黄芪看天色差不多,便不动声色的宣布开席,叶行远看席中多有海鲜,还有许多生食之物,这也更近似于海外妖蛮的口味。固然沈黄芪可能是想让他尝个鲜,但从细节上也可以看出沈家与以往多有不同。

    叶行远只让服侍的丫环掰了半只螃蟹,蘸了醋用了些,又喝了几杯黄酒,对着席面上的珍馐美味,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今日面对着老狐狸,哪有心情吃喝?

    沈黄芪见他如此,倒也颇为赞许,笑着起了个话题道:“大人学富五车,不但才华过人,更有经世致用的大学问。两年前我曾前往琼关,看大人所创的特区风貌,果然是戈壁变坐繁华大都市,实在令人赞叹。”

    这几年叶行远都没机会再去琼关,不过一直站着琼关特区转运使的姜克清却不停有消息传给他。如今的琼关可是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城市面积不断扩大,高楼平地而起,若论繁华,便是京师、兴州也不逊色。

    没想到沈黄芪居然也去过琼关,听说脚上受过伤,居然还千里跋涉,这让叶行远更是在意。便笑道:“不过是偶然所得,没什么了不起,如今也是亏得姜大人努力,才有一点起色。倒是累得老大人万里跋涉。”

    他目光不自觉的落在沈黄芪膝盖上,沈黄芪漫不经心道:“当日与妖寇在海上交战,老夫膝盖中了一箭,这才不得不辞官归乡。不过这几年来将养得好,也能慢慢行走,并无大碍了。

    倒是那琼关有种种妙策,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不虚此行。不知大人在兴州,可有大展宏图之念?”

    叶行远注意到沈黄芪脸上居然有期盼的神情,仔细一想也明白了。对方掌控海上,若是兴州能像琼关一样变成特区,他所获之利,何止百倍?利令智昏,所以即使是老狐狸,也忍不住要来找他商量。

    特区肯定是要做的,但那是以后的事,岂能白白便宜了们这些蛀虫?叶行远心中不屑,便笑道:“兴州情况与琼关又有不同,琼关地处边陲,一无所有,民不聊生。所为穷则变,变则通,这才有了特区的念头。

    而兴州巨富,又久在圣人教诲之下,人心不同,各处关系也难以理顺。要想与琼关一样,只怕还要徐徐图之才是,不可操之过急。”

    沈黄芪略感失望,喝了口酒,淡淡道:“大人所言也有道理。”

    叶行远趁他打开了话匣子,便又问道:“听闻沈家有海贸之利,富可敌国,这海外贸易,当真能这么赚钱么?”

    他当然知道海外贸易是赚钱的,中原的丝绸、茶叶、瓷器,运到蛮人处就能十倍百倍的价格,而蛮人那些三钱不值两钱的小玩意儿,在国内也算是奇珍异宝,可以卖出天价。

    这就是地区差异造成贸易空间,在这种半封闭的世界,谁掌控了海外贸易,谁就有了最大的财源。

    叶行远在虚拟推衍世界之中,想要发展经济,改变民生,所选的路往往也都是通过海外贸易来积蓄本钱——这事儿他已经干过好几回了,几乎可以说是驾轻就熟。

    他问沈黄芪,本意也不过试探而已。

    沈黄芪不上钩,笑道:“沈家虽然也做些小生意,但更多是耕读传家,求圣人之道。大人若要问海贸之道,还得找云翼那位老先生,他们云家有数十艘商船,远行海外,获利甚丰。

    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不过也并没有传说中那般邪乎。”

    大概觉得把黑锅都砸在盟友身上不合适,沈黄芪又画蛇添足的补充了一句。

    叶行远要是初来乍到,说不定还要真被这老狐狸给蒙混了过去,但现在怎么会上当。云家的舰队商船在明处,沈家的舰队却在暗处,据说规模更胜云家十倍,这可差的远了。

    只可惜由于圣人神通的压制,现在海外蛮人的科技水平,似乎还远远不如叶行远在颜无邪死后世界所见,否则的话,就凭着叶行远脑中记下来的那些战舰图纸,便可纵横海外,一举用铁甲舰教这些原始的海盗做人。

    现在他没有能力正面硬刚,只能想办法斗智。

    叶行远又试探道:“老大人谦虚了,听说沈家能从海外购得各种奇珍异宝,便连朝中各位大人,乃至于皇上都是甚为心仪。”

    沈黄芪定定的看着他,突然笑道:“莫非是房千户见过大人么?”

    他虽然是疑问,但语气却很笃定。叶行远知道此事瞒不过他,便点头道:“房千户正好路过兴州,与下官提过几句。”

    沈黄芪面色如常,缓缓道:“既然大人是知情者,那我也不必兜兜转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房千户从沈家购得之物,又遭劫掠,此事可与沈家无关。咱们是正经做生意的,何必又做这等下作事?

    若说海外奇物,沈家确实也有些渠道,大人若是有兴趣,也可一观。”

    他轻轻一拍手,一个彩衣丫环捧着红布蒙起的匣子,送到叶行远面前,揭开红布,却见一个琉璃晶莹人像,正有偏偏起舞之资。

    “这东西可自舞自唱,大人见多识广,但也未必见过吧?”沈黄芪甚为自得,命那丫环转动拧紧发条,果然见那琉璃人像缓缓转动起舞,发出叮叮咚咚的乐声。

    欧阳紫玉大为好奇,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

    叶行远微微一哂,这不就是个八音盒嘛?想欺负本官没见识?他淡然道:“如今蛮人的技艺,倒真是巧夺天工,以齿轮带动拨片,发出音乐,也算是奇思妙想。”

    沈黄芪原本打算献宝,不想叶行远一眼看出其中奥妙,不免尴尬,干笑道:“倒是忘了,大人有一双明察秋毫之眼,这种小玩意儿哪里能瞒得过你?”

    其实明察秋毫神通用在此处并不是适合,大部分的地方官员也看不出奥妙所在。奈何叶行远就是比你们多几千年的见识,所为人比人,气死人。

    叶行远笑道:“在下也只是侥幸看出来,这种物件,蛮人制作不费什么材料,但拿到中原,至少也能卖上数百两银子。老大人还说海贸不赚钱,沈家不赚钱?”

    物以稀为贵,这种八音盒按材料来算,充其量几两银子,卖给喜欢新鲜的中原土豪,没个几百两上千两怎么会出手?这就是海贸之利了。

    沈黄芪赞叹道:“大人果然无所不知,原本老夫想借花献佛,将这小玩意儿送给大人,如今被大人揭破,未免就有些送不出手了。待会儿我一并让人送去府衙,就给欧阳小姐玩儿吧。”

    他虽然一直在与叶行远说话,但也注意道了欧阳紫玉的神色,这才叫是明察秋毫。

    叶行远心中更是警惕。

第四百六十一章

    经过一番互相试探,小狐狸与老狐狸尽欢而散,大家都觉得自己有了更多的把握。

    酒足饭饱,叶行远告辞离去。沈黄芪随后送的小礼物就到了,清雪茶与那八音盒,都是在席间他承诺的东西,也没有趁机夹带个红包之类。

    叶行远原想退回,但想了想还是罢了,将八音盒丢给欧阳紫玉玩,那清雪也与众人分享,牛嚼牡丹一般喝完了。他好像暂时放下了沈家之事,忙于府衙之事,对属下官吏严加约束,裁汰冗员,逐月考核,并禁止扰民滥差。一时间官风为之一肃,效率大为提高。当然坊间立刻便有叶公子的传说,拍马阿谀者不知凡几。

    当然这种赞誉,对于叶行远来说不算什么,他也就根本没放在心上。

    这半个月来,他要做的其实就是整合内部,至少在府衙之中,绝对不能有掣肘他的人物。陆同知虽然是个墙头草,但也好在他性情温顺,没什么主见,叫他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这令叶行远甚为放松。

    在他彻底拿捏住府衙属官之后,才能够大展拳脚,至于什么案子、公务,只要不涉及到四大豪族,叶行远都是一言而决,效率极高。这也就更让府衙中人佩服,慑于叶行远的名声,也没人敢再与他争什么。

    按说本该是热锅上蚂蚁的房千户,居然也耐心的没有来催他,只有与陆十一娘联络了两次,传达京中的消息。

    叶行远对其他事其实也并不太在意,只发现一个关键之事——各地的粮价,都在缓慢上涨。北方的粮食价格上涨,在叶行远的意料之中,江南这一带,粮食的价格其实是一直都很稳定的。

    虽然粮贷契约涨价,但其实叶行远到任之前,兴州城的粮价并未有什么变化,仍旧是一两二三一石,可说甚为平抑,不劳官府操心。

    但最近半个月却有不同,大米的现货价格上涨了五六成,从一两二一石,涨到了一两九。要知道现在正是秋收之后,米价最贱的时候,这时候逆势上涨,必有奇处。

    按照这么个涨法,到青黄不接的时候,这粮食价格还不得突破三两?想到此处,叶行远的面色更为肃然。小规模的投机有助于经济活跃,可以不管,但要是投机过度,甚至反过来影响到了实体经济,那就是不得不惩处的罪恶。

    尤其是民以食为天,粮价上涨,必然会导致民变。若是在江南搞出了这种事,那叶行远这个知府,也就不必再当下去了。

    他沉吟一阵,又把陆同知找来,问道:“近日米价上涨,陆大人可知否?”

    陆同知一愣,只能点头承认知道,苦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江东一地,有不少炒粮食的商人,他们有时候会联手抬高价格。这在江南也算是常事,只要不太影响到民生,府衙一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粮食是必需品,所以在粮食上赚钱最容易,老百姓对价格的敏感性也没那么高。只要不是涨到无法承受,让粮食商人多赚一点,他们无非也是骂骂咧咧几句,终究还是得买米回家。

    衙门要管,事情就多,所以一般只要百姓不闹,官吏是绝对主动去管粮价的。而现在不到二两的粮价,对于富庶的江南来说,还是平抑的价格,百姓们暂时能够承受。

    “但这次涨价可不同啊。”叶行远火眼金睛,早就发现了问题所在,“陆同知,你可知近日的粮贷,已经到了什么价格?”

    “粮贷?”陆同知眨了眨眼睛,不明白这与粮价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他家中也买了几张粮贷,在他看来,这就是一种纯粹的投资而已,早就忘了与粮食的关系。不过好在他还关注价格,答的上来,“回禀大人,昨日的价,听说已经快逼近三两了,当初一两银子入货之人,现在该赚翻了!”

    他虽然早就得知了消息,但因为生性谨慎,所以一开始只是象征性买了点,算下来也就赚了几百两银子。要是那时候就狠狠心从钱庄借钱,买个几百张粮贷,这时候岂不是已经发财了。

    叶行远见他执迷不悟,叹息道:“你还是没想明白,如今的粮贷,交付日期是明年三月。如今大家愿意以三两银子的价格买入,那也就是说,他们觉得到明年三月,粮食的价格将超过三两!”

    期货虽然是未来的东西,但是其实与现货还是息息相关的。三两银子买下来的期货,如果找不到别人以更高价格接手,那就意味着在明年三月要拿下三两高价的粮食。

    如果不是觉得明年三月粮价会畸高,怎么会有人冒此风险?

    陆同知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粮贷三两,他觉得是发财了,但若是粮价三两,那他就知道这简直是做官的末日。江南粮价如果飙升到这种地步,民生岂能维持?到时候闹起乱子,就算头上有叶行远顶着,他这个同知难道能讨得了好?

    “大人,这可如何是好?”陆同知怕了,虽然他内心仍然存着侥幸,但万一真如叶行远所说,那可该怎么办?他深恨自己事先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不然的话就可以早做准备了。

    “现在问题的关键,是为什么他们觉得明年三月粮价会冲那么高。是放出假消息让人接盘,还是确有心思?如今大米价上涨,也是一个迹象,千万不可错过。”叶行远对期货种种手法也是略有所知,而豪族这些囤积居奇,吃人不吐骨头的只怕更没有节操,自己怎么也得防着一手。

    “按说无论如何,江南粮价都不可能到三两。”陆同知忽然反应过来,“府衙、四县都有平价粮仓,若是真遇上青黄不接,粮价高企,便可奏请朝廷,开仓放粮,平抑粮价。这事在十年前有一次,下官还记得。”

    他到底在兴州当了十几年的官,当地的情况还是了解的,粮价最高的时候一般是在夏天,那时候都不过二两五六,三月冲到三两,到收成前那粮价得高到多少?

    叶行远蹙眉道:“那府中县中的粮库,存粮还有多少?紧急之时,可否调用?”

    他当机立断道:“你立刻派人接管吴兴、归陆、盛隆、溧平的粮库,命各县听府衙统一调派,没有我的命令,只许进不许出,绝不准动一粒米。”

    现在真不是闹着玩的时候,叶行远拿起知府大印,盖下谕令。

    陆同知面色难看,知道这又是讨人嫌的一次任务,但他也知道事态严重,不敢多说,急急忙忙便领命去了。

    青妃现身,对叶行远道:“没想到事态这么快就发展到如此地步,大人就算想要徐徐图之,看来也来不及了。”

    叶行远叹道:“不是事态发展快,是有人在刻意推动。我早就觉得这些事本来就是互相联系的,现在看来就更加明显。只是要解决这粮价之事,我将价格压下去不难,但那只是治标不治本,平白让他们赚钱。

    想要彻底解决此事,就得解决云记,要解决云记,就得解决四大豪族。而要解决四大豪族,最关键便是沈家。”

    叶行远自己可以调用琼关钱庄的力量,可说富可敌国,他要是愿意,当然可以从外省买粮砸下粮价,但他砸的越多,亏的越多,这些钱都被人赚走了,他当然要选择犁庭扫穴,一举解决对方的办法。

    绕来绕去,所有的关键点都在沈家。

    “沈家的事,从锦衣卫花石纲劫案入手如何?”青妃提出了建议。

    叶行远沉重的点了点头,“本来不想如此冒险,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尽快着手了。”

    他其实历来行事都求险,但是随着官越做越大,地位越来越高,总不能像以前一样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包括之前在蜀中挑战蜀王,他都亲身动手,而经过颜无邪的三世考验之后,他的想法开始有了变化,想要求稳。

    可惜他想要稳,别人却不想让他稳,沈家行事,趁他还立足未稳就逼他到如此地步,实在是欺人太甚。

    叶行远也就只有兵行险招。

    他叫出了欧阳紫玉,问道:“你那个海外仙岛的师弟,真的可靠么?”

    “可靠!”欧阳紫玉拍着胸脯保证,“他实际上根本不能算是蛮族,也是由我人族养大,一向仰慕我中原文化,又感念我师父的恩德,要他帮忙,最好不过。”

    叶行远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去见见他。”

    7017k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790/ 第一时间欣赏仙官最新章节! 作者:随轻风去所写的《仙官》为转载作品,仙官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仙官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仙官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仙官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仙官介绍:
叶行远穿越成唯一的九世童子身,在这陌生的神仙妖怪世界里,读书科举考进士,皇家天命授神通。他还发现,前身给自己留下了外挂!
然而天机与道统纠缠不清,神仙与凡人相爱相杀,妖魔与鬼怪上蹿下跳,手持外挂的玩家叶行远怎一个酸爽......
仙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仙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仙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