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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随轻风去     仙官txt下载     仙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七十七章

    第二天一早,叶行远起床,率领众人急行军十里,一直抵达东湖边的沼泽平原。这里地面松软,原本都是湖床淤泥,只是今年干旱,这才露出水面。

    芦苇茂密,因为到了秋天,都变得干枯,但却并未凋谢,站在芦苇丛中,谁也看不到真容。

    “只有在这里了。”叶行远叹了口气,这里实在不算是什么天险,也不是什么厉害的地利,但附近想要借用地利对抗妖寇,也只能选这个地方。

    李夫人走在芦苇丛中,用力的踩着地面,如果不小心,会陷入大约两寸深。妖寇身着甲胄的话,会陷得更深些,但仅仅这个,还不足以抵挡妖寇的脚步。

    “大人,就让我率领锦衣卫的弟兄,引妖寇入彀,正面对抗吧?”陆十一娘咬了咬牙,这时候表忠心。

    她当然知道这个任务九死一生,但走都走到了这一步,难道还能后退?大人只要能闯过这一关,之后必然飞黄腾达,她也看得分明。

    叶行远略一犹豫,只能点了点头,“也只有你了,不过你放心,本官也与你一起。”

    什么?李夫人大惊失色,连忙道:“大人万金之躯,不可轻易涉险,还是与我一队吧?”

    团练们负责摇旗呐喊,故步疑兵,虽然也有被追击的危险,但总比正面对抗妖寇冲锋来得安全许多。

    “不必。”叶行远摇头,“我若不在此,这些锦衣卫也不会安心。还需要我用清心圣音时时激励士气,才能撑得过去。”

    几百人对抗数万人,就算原本胆气豪壮,大概也会吓破了胆,叶行远要不在,大概他们撑不了多久就会溃逃,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李夫人知道他说的乃是正理,只能点头答应。

    胡九娘与欧阳紫玉带着那群海寇,另有任务,提早便离开了芦苇丛。李夫人也带着上百个乌合之众,到芦苇荡深处埋伏。叶行远就带着锦衣卫,堂而皇之的向前,要在路口堵住妖寇的大军。

    却说九狮驼带着九万妖寇,浩浩荡荡越过了两省边境,踏入江东,也就是兴州府的范围之内。叶行远别的做不了,兴州府南面的村民,都被他强行召入城中,坚壁清野,这里百里路不曾有人烟。

    九狮驼也不心急,如果人族这点反应都没有,他反而要怀疑其中有诈了。

    他只命人沿途收集粮草,虽然不多,但只要够他们行军到兴州府就行了。等到他四万妖寇兵临城下,他相信兴州府一定是一鼓而下。

    “禀报大帅!前方有一支军伍扎营拦路,数量不多,不过看上去也有几千人。”斥候看到也叶行远带着锦衣卫的营寨,他们增多营帐,多数旗帜,就是为了迷惑对方。

    妖寇们不懂兵法,果然中计。九狮驼蹙眉道:“兴州府哪里有这么多兵?”

    难道说是从旁边调过来的援军,但之前都没听说有任何动向啊?九狮驼懒得多想,恼道:“不过是数千疲卒,也敢螳臂当车?令前部发起冲锋,将他们碾碎!”

    “是!”充当前部先锋的妖寇,大多都是些亡命之徒,悍不畏死。之前望月寨的大仗也打了,见过血,区区几千兵马也吓不住他们。得了大元帅的命令,便嗷嗷叫着向叶行远部发起冲击。

    锦衣卫们吓得魂不附体,叶行远知道这是关键时刻,高声喝道:“尔等世受朝廷俸禄,保家为民,就在今日,给我顶住了,谁都不准做懦夫!”

    清心圣音神通全力激发,那些锦衣卫到底也是血性汉子,只觉得胸中血气澎湃,知道若是今日溃逃,后面的父老乡亲全都要遭殃,当下也是不顾生死,借着营寨粗陋的栅栏防御,向那些妖寇射箭。

    叶行远与陆十一娘身先士卒,各展神通,八方刀轮霹雳弦惊连发,冲在最前面的妖寇像是被镰刀收割一样倒了一片。

    “这神通不弱啊!”九狮驼心中一凛,对方看来真有领兵的武官,这种人族的神通强悍,妖寇们虽然皮粗肉厚,但修行有品级者还是少数,哪里能够抵挡?

    九狮驼有心亲自出手,但又想到对方虚实未明,自己身为主帅,不能轻举妄动,只能咬牙忍耐。

    好在人族那边也就是一开始三斧头厉害,等更多的妖寇冲上去以后,叶行远与路十一娘的神通也不能抵挡太久,眼看营寨的栅栏被冲开,叶行远拔出宝刀,砍了两人之后,立刻便下令后撤。

    这才是关键处,叶行远知道锦衣卫们的军事素质还不足以支撑稳步后撤这种高难度动作,只能仍然是与陆十一娘殿后,一边诵念清心圣音,一面连发神通,阻挡追兵。

    妖寇如潮水一般涌来,叶行远之前步的营帐全被踩平,到了这时候,人族有多少人也就一目了然。九狮驼只见对方就三百余人,恼道:“人族如此狡猾,竟敢耍诈,全军突击,将那些人都给我碎尸万段!”

    众妖寇发一声喊,急冲而出,有人劝谏道:“大元帅,小心有诈!”

    九狮驼不屑道:“这算什么?人族充其量只有几百人,就算有埋伏,我也不惧!”

    他高举大刀,策马狂奔,带着亲兵与数万妖寇,一路穷追不舍,跟着叶行远进了大片的芦苇荡中。

    叶行远且战且退,三百余锦衣卫只是这一个退却,便损失了一百多人。叶行远退到芦苇荡中空地,再点算人数,已经只有一百余骑。

    这些锦衣卫庸庸碌碌,说不定平时还经常有欺压百姓之行,此时却为了保民而死。叶行远心中伤感,却只能咬牙坚持,重整队伍,准备伺机反击。

    九狮驼带着大军追入芦苇中,因为视野受限,不能追得太紧。有人发现叶行远在空地中重整军势,赶忙报告。

    九狮驼大笑道:“儿郎们,就在前方,杀了他们当下酒菜!”

    众人轰然大笑,又有老成之辈劝谏小心埋伏,九狮驼正要不耐烦呵斥,忽然听侧面锣鼓喧天,有一只队伍斜插出来,攻击九狮驼的左翼。

    九狮驼吓了一跳,但那埋伏不过区区数十人,骚扰了一阵以后就丢盔弃甲奔逃。九狮驼大笑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埋伏?来人,给我追,统统杀了!”

    人族就只有那么点儿人,也非精锐,他有什么好怕?数万妖寇,一人一口唾沫都把他们淹死了,还怕什么埋伏?

    九狮驼等人越追越进入芦苇荡深处,这阶段李夫人带着那些团练们还出来骚扰了两三次。他们甚为溜滑,大部分只是敲锣打鼓,一旦引起妖寇的注意,立刻撒腿就跑,后来九狮驼都懒得分兵去追他们,打算先剿灭叶行远部,再回头清缴。

    叶行远一退再退,终于到了东湖湖边,背后就是一望无际的湖水,再无退路。妖寇们带着隆隆马蹄声,即将逼近。

    此时除了陆十一娘外,在他身边只留下二十八骑。叶行远慨然大笑道:“诸位,为国而死,死得其所!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今日诸君可愿与我共死否!”

    骑士们齐声大吼:“愿意!”

    叶行远固然知道这是清心圣音过度催发造成的洗脑效果,但也颇为得意,更觉自己像力战乌江的西楚霸王,大笑道:“如此,我们就反冲一次,再杀他们几个够本!”

    他一勒马缰,带着骑士们呼喝冲击,趁着妖寇们立足未稳,冲杀一阵,又从侧翼穿了出来,杀了十几个妖寇,一点身边骑士,仅仅折了一名。

    九狮驼听人禀告,赞叹道:“想不到人族还有这等勇士,也好,待会儿我亲自会会他,问清他的姓名,才好送他去死!”

    他带领大军,轰隆而来,一直逼到东湖边,终于与叶行远他们寥寥几人面对面包围。

    数万大军,围着二十余骑,真是水泄不通。

    九狮驼看着满面血污,犹自奋战的叶行远,拍掌赞道:“原来是个书生,一介书生,还有这等悍勇,实在叫人赞叹。

    你是何人?报上名来,我大刀之下,不斩无名之辈。”

    叶行远慢条斯理的杀了两个围上来的妖寇,策马回头,朗声笑道:“本官便是兴州府知府叶行远,九狮驼,你在海上是一代霸王,到了这陆上,可就是虎落平阳了!”

    明明是他被包围,还能说得出这么豪壮的言语,九狮驼也是哭笑不得。

    他笑道:“原来你便是名动天下的叶行远,好好好,斩了你的头颅,也算是不辱没我的大刀!如今我数万大军,纵横天下,怎么能算是虎落平阳?”

    叶行远也是大笑,忽然一指天空,“九狮驼,你自己看不就明白了?”

    九狮驼一怔,抬头看天,却见身后的天空,竟然被一边炽热火光染红,仿佛是落霞漫天。

    “着火了!着火了!”后军突然混乱起来,有人衣甲着火,胡乱拍打,引得一片纷乱。回头看时,只见那无边无际的芦苇荡,已经化作漫天火海!

    初冬的天气本来就干燥,芦苇本身又是最好引火的材料,在胡九娘等人刻意防火之下,迅速的蔓延!

    九狮驼面色陡然阴沉下来,“叶行远,你想与我同归于尽?”

第四百七十八章

    九狮驼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天下闻名的才子财神爷叶行远,居然舍了自己这条性命,也要拖着他下水。

    他身为三品大妖,当然不惧水火,就算是这火势再大一倍,也只能任他自由来去。

    但是收下这四万妖寇,大部分人还是无法抵挡自然的伟力,火海之中,已经有大量的妖寇开始哀嚎。

    这小子居然出这种绝户计!九狮驼怒不可遏,飞身而起,今日就算是大业未成,也一定要干掉叶行远出气!

    他愤怒挥刀,大刀的刀气割裂苍穹,轰然一声在他与叶行远面前展出丈许宽的鸿沟。叶行远狼狈一个翻身,滚倒在地,低头就往地下钻去。

    “区区土遁,何足道哉!”九狮驼冷笑一声,伸手一指,叶行远只觉得脚底地面忽然变得如钢铁一般坚硬,竟然是遁不下去,心中连连叫苦。

    他本来打算将九狮驼引入绝地,杀人放火之后,就带着陆十一娘以及残存的锦衣卫土遁逃走,谁知道人家这大妖还有指地成钢的神通,诡异的克制了他从高华君处学来的土遁,这可没了退路!

    “早知道再学一门火遁,他总不能把火也变成钢吧!”高华君四象遁法极为高妙,几乎是不死之身,可惜叶行远悟性有限,只学得了一门土遁,现在懊悔也来不及了。

    九狮驼发出狞笑,凑近了打算将叶行远碎尸万段,这时候叶行远身上的裴将军宝刀青云冕白儒袍与蹑云靴忽然一起放射光芒。他身子飘荡,眼前一片迷离,不知不觉就到了一个陌生的所在。

    “这是......”叶行远立刻反应过来,这分明是五德之宝共鸣,将他带入了钟奇的死后世界!

    难道钟奇竟然是葬在这里,而不是城中那座豪华的陵墓?但是这自古以来就是东湖的荒地——不对,这里以前水多的时候,甚至是东湖的湖底!

    钟奇乃是堂堂圣人弟子,著名的贤人,他的遗体怎么会被如此糟蹋?

    叶行远迷迷糊糊,只见面前一片金光闪耀,似乎是在引导他向前。在他身边,陆十一娘以及剩下未死的锦衣卫也飘荡在这未名的空间中,各自惶然无措。

    陆十一娘急问道:“大人,这是什么地方,是你救了我们吗?”

    本来他们都要被盛怒的九狮驼斩杀当场,突然换了个地方,难道又是叶行远的神通?

    “大约是仙人显灵,救了咱们。”叶行远信口胡诌,自己向那金光闪耀处走去,想了想又道:“你们若是可以跟来,便跟随我一起,如果来不了,就在此地暂时等待,我区区便回。”

    这一次进入死后世界的方式又有些不同,叶行远也不知道陆十一娘他们能不能跟来。如果他们在这里等待休息,似乎也不是坏事。

    想到此处,叶行远往金光处一跃,就觉得面前各色光芒闪耀,仿佛是穿过日月星辰,亮的让人睁不开眼睛,后来便觉得身上一凉,再睁开眼时,面前景象都已起了变化。

    他好像是置身于一个书房中,除了四壁的书以外,房中再无其他人。陆十一娘等人也没有跟来,看来是真不能到此。

    叶行远缓缓站起身,四面张望,发现自己身穿一件绛色的宽袍,袖子旁有金色滚边,甚为贵重。这分明是先秦时期贵族的穿戴,怎么突然换到了自己身上?

    这次的死后世界之行,果然又有不同。

    不过死后世界千变万化,他连颜无邪的三世轮回都体会过了,这种古怪也没什么了不起,正要起身出门,看看到底身处何地,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叫,“二公子!二公子!不好了!大人和大公子被国君抓了!”

    叶行远一怔,就见一个胖胖的下人撞开书房大门,像个皮球一样滚倒在地,匍匐在他面前,痛哭流涕道:“二公子,你与太子关系最好,快去求求太子,救救老爷吧!”

    这人大约二十几岁年纪,满面虔诚,看来倒是忠仆。

    但是......他为什么要叫自己二公子?叶行远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他默不作声站起身来,拿起一边的铜镜,照了一照。

    镜中人有一张恬淡从容的脸,服色白皙,极为貌美,但又并不是女性的阴柔,而是美男子中的极品。

    他身穿宽袍,气度雍容,早已不是叶行远,在这个世界里面,他变成了钟奇君本人!

    “起来吧!”一旦认清这个现实,叶行远也就宁定下来,他脑中恍惚又多了一份钟奇的记忆。在他面前跪倒的,确实就是钟家的仆人,最为憨厚,人称阿大。哪怕是钟家最失意,钟奇最孤单的时候,都是阿大陪在身边,义气无双。

    “我去见见太子。”叶行远大概已经明白了,这时候便是钟奇一生奇遇的开始节点。

    他在这个死后世界,将会以钟奇自己的身份来体会,或许能够明白“节”的真意。

    如果是以叶行远的心思来控制钟奇的行动,他是否能够做出如以往同样的选择?

    叶行远一边换衣出门,一边回想。此时钟奇不过只有十六岁,他出身于吴国的大贵族家庭,父亲乃是吴国令尹钟宁,在吴国执政二十年,原本甚为受到国君的信任。

    但是这一次...由于钟宁在立储之事上站错了立场,面临杀身之祸。

    其实国君早就立了太子,太子为人虽然有些懦弱,但也并非是昏君,日后若能继承王位,也应该能够保住吴国的社稷。

    但是国君到了晚年却老糊涂了,宠幸一位名叫安姬的美人,与她生下一子。因为受美色所迷惑,竟然想要废掉太子,重新立这个婴儿为继承人。

    老成的钟宁当然坚决反对,话说僵了便引得国君勃然大怒,竟然下令将老令尹连同他的长子钟平拿下,金瓜击顶处死!

    朝上百官当然苦劝,但国君固执,全然不肯听劝。要求钟宁除非改口,支持他废太子,否则就不会收回成命。

    钟宁也非寻常人,只吟道:“太子大义所在,国之根本,岂能动摇,为臣,不能奉诏!”

    这将国君气得七窍生烟,最后真的是处死了钟家父子,问罪钟宁——这本来是真实的历史。

    而此时,叶行远就走在这真实的历史线上。

    他走进了步步生莲的吴宫,耳边还能听得到国君的怒骂,心中却只有一片迷茫。

    叶行远算是接受了这个死后世界的设置,但是作为钟奇,他要做些什么?是想与历史一样,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还是顺应自己内心的选择?

    钟奇在父兄死后,闭门读书,足不出户,直到越国来攻,才出斋救国——按说国君是害死他父兄的大仇人,也是无道的昏君,一般人做不到这样,至少叶行远肯定做不到。

    当然如果他将钟宁的父兄视作陌生人,完全隔绝这种亲情,那或许可以勉强维持着钟奇的行为,但这种演戏一样的走完一生,又有什么意义?

    叶行远不知道该做什么,所以才迷惘了。

    “嘘!”忽然有人拉了他一把,从背后绕过一根廊柱,手指按在他嘴唇上,示意噤声,来人低声道:“你怎么来了?现在父王正在盛怒之中,不要迁怒于你!”

    那人衣衫华贵,面容凄苦,正是太子本人。钟奇原本应该与他朋友相交,甚为熟识。叶行远忙躬身道:“参见太子......”

    “这时候了,还行什么礼!”太子伸手将叶行远拉了起来,苦笑道:“你也该知道,我这太子做不了几天了,只恨连累了你父兄,但愿父王不要太固执,能够放过令尹老大人。”

    太子倒是豁达。叶行远看着他,知道他本身便是一个乐天知命的人,爱好音乐与文学,对治政反而没什么兴趣。如果不是生在帝王之家,他可以做一个快乐的诗人。

    只可惜卷入这权力斗争的漩涡之中,只能死无全尸。

    叶行远记得,吴国国君杀死钟奇的父兄之后,还是蛮横的废了太子,将他幽居在冷宫之中。太子又是歉疚又是郁郁,没过两个月便死了。

    叶行远心中长叹,钟奇与太子是知心好友,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居然还能忍得住仇恨,实在并非常人。

    “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也要想办法救下令尹老大人!”太子见叶行远不说话,以为他是担心父兄的安危,连忙安慰,“我这就去参见父王,主动辞去太子之位,只要...只要他放了老大人......”

    他咬了咬嘴唇,神色坚定。

    叶行远知道太子辞位意味着什么,这世上从来没有废太子能够善终的事,何况就算这样,也仍然救不了钟奇父兄。

    眼看年轻的太子握紧了拳头,就要向大殿上奔去,叶行远伸手拉住了衣袖,轻轻摇了摇手,“且慢,我另有计较。”

    不管自己是什么身份,他始终是叶行远。

    叶行远永远都不会认命,只会想办法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就算他现在扮演是钟奇,他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父兄死在自己面前,不能眼睁睁的等着悲剧重演。

第四百七十九章

    钟奇的一生极富传奇色彩,但也是一个大悲剧。从他成年开始,家破人亡,近乎亡国,流落异乡数十载。尽管无论多么艰苦,他还是能够创造高光时刻。

    但他内心深处,真的觉得快乐吗?叶行远并不觉得。

    圣人曾经评价他“君子固穷”,也赞他为志士,但也仍然为他的人生遭遇而感慨,多次为此而落泪。

    叶行远化身为钟奇,确实很想体会他内心深处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掌控意识和行动的,仍然是他自己,只能按照自己的本心行事。

    吴国的国君伯虞,乃是史上有名的昏君,老年时候倒行逆施,害死忠良。想要在这时候阻止他,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上去劝谏,纯粹是把自己搭进去,太子白白丢了,也没办法救回父兄。想要救人,只有另想办法。

    叶行远沉吟道:“现在百官都在劝谏,大王原本就已经怒不可遏,太子再上殿,那是火上浇油。”

    国君最重视的是尊严,最怕尊严被挑战。他说要杀钟宁,一开始只是一时气话。正是因为有那么多人反对,他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才会一意孤行。

    “那怎么办?”太子手足无措,老令尹是他恩师,钟平是他挚友,他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因为自己的事而遭不幸?

    叶行远偷眼看来看殿上的情况,国君正挺着肥硕的肚子,站在高台上骂得声嘶力竭,不时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父兄垂手跪在阶下,双手被反剪绑在背后,一众文武百官都跪在地上求情。

    “吴国到底还是不是孤说了算?你们再敢如此,还有没有把孤放在眼里?”国君的咆哮声在大殿上回荡,底下的官员扑通磕头,哀求不止,谁也不愿意让步。

    这种时候,其实只要钟宁肯低个头,改弦更张,就不至于惹上杀身之祸。但叶行远也知道这位老令尹同样是一个坚持之人,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价都不会妥协。

    就连圣人后来都评价钟氏有节,估计钟奇的“节”之德,也是从父亲那里遗传下来的。

    “而今之计,为国为民,太子当挺身而出......”叶行远鬼使神差般口中说出这句话来。不过才一说他就后悔了。

    太子怔住,他确实是个孝子,但身在此位,哪里会听不出好友的弦外之音。

    他不敢置信的望着叶行远,蹙眉道:“连你......也觉得只有这条路了吗?”

    叶行远默然。他现在顶着钟奇的身份,钟奇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但是他本质上还是那个肆意妄为的叶行远,在这种绝境时刻,又怎么肯束手待毙?

    早在国君宠信安姬,生下幼子的时候,支持太子的老臣就开始暗中谋划。希望太子能够奋起夺位,架空昏庸无道的国君,带领吴国走上正轨。

    其实这些年国君懒政,太子处理朝政,如果真的有心反抗,至少应该有自保之能。不至于落到现实中最糟糕的结局。

    只可惜太子为人,优柔寡断,顾念父子之情,再加上钟家的强烈反对,所以迟迟都未有动作。

    如今从钟奇口中,听到这话,太子当然惊奇万分。

    他犹豫道:“以子谋父,是为不孝。以臣谋君,是为不忠。我本无用之身,也不避污名,但卿家一门忠烈贤人,为我所拖累,我何忍也?”

    太子真心是个好人,直到现在,他担心的还不是自己,而是钟家的名声。钟家世代忠良,是天下公认的贤者,拥戴太子夺位的话,总会引起非议。

    但是不走这一步,就要家破人亡了。叶行远心中叹息,他无法得知钟奇当年的心理活动,但如果易地而处,他本心绝不会束手待毙。

    便喟叹道:“事急从权,君子亦有权变。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如今为吴国百姓,为了吴国社稷,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太子眼睛一亮,赞叹道:“好一个‘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从圣人所学,果然如今气象不同!”

    叶行远这才想起来钟奇生活的年代尚无孟子,自然还没有这句民贵君轻的名言,便笑道:“只是一时感悟罢了。”

    他心中隐有所动,钟奇不破大节,当然是了不起。但是以叶行远对圣贤道理的理解,“节”的意义却并非就是死板固执这么简单。若不能引导天下国家与百姓进入更好的渠道,一味迂直的“节”又有什么意义?

    这时候朝堂上的争执也告一段落,在众臣苦劝之下,吴王伯虞只能强忍怒火,先将钟氏父子打入天牢,愤愤宣布退朝,拂袖而去。

    这当然只是开始,如果一切都没什么变化,三日之后,吴王会再召令尹钟宁上殿,问他有没有改变主意。钟宁老而弥辣,性子坚定,犯颜力谏,最后被盛怒的吴王活活在殿上打死。

    留个叶行远与太子的时间,只剩下三天。

    “今夜亥时,请太子召集人手,就在钟府集合,共商大事。”话已说出口,叶行远也就咬牙打定主意,不管如何先这么走一遍。至于是不是合钟奇的心意,能不能通过考验,那是后话,欲求圣人之道,至少不能违背自己的本心。

    太子喏喏而去,神情中还是有几分茫然,大概还没转过弯来。叶行远也不去管他,施施然离了朝堂,回到府中书房,细细思量。

    决定了要豁出去,其他纠结便不去多想,琢磨的是该怎样一击必中,提高夺位的成功率。

    吴国是个奴隶贵族联合体的国家,钟家便蓄有数百兵甲,上千私奴。算是国中豪族世家,太子手上也有些兵,再加上零零散散的支持者,能凑出三千兵马。

    直属于吴王的禁卫军有万人,他们都是天生勇士,战力强大。又有强弓硬甲,正面想要攻打宫城几乎不可能成功。

    禁卫军统领乃是安姬的亲生弟弟仲求,也就是后来继承吴王之位,安姬之子佐迟的舅舅。这是铁杆反太子派,更无办法拉拢。

    事实上伯虞与安姬就是靠着禁卫军的悍勇,倒行逆施多年,败坏国家,导致民不聊生。这才让越国进攻,吞并大半吴国国土,钟奇求救周天子,最后方能犁庭扫穴,拨乱反正。

    “只能行专诸要离聂政荆轲事了......”叶行远叹息,想起来这些人应该都还没留名青史,自己才要当上刺客之祖。

    宇宙锋在他腰间闪过一道寒光,剑锋在剑鞘中嗡嗡作响,直欲飞腾。

    亥时,太子带着一群铁杆,偷偷摸摸从后院角门进了钟府。他们也算熟门熟路,以往众人也是集中在令尹府商量,只是平日主持商议的是老大人,现在换成了叶行远。

    因为白日朝堂上的变故,众人都是神色紧张,有几个都是愤懑难平,还有人泫然欲泣。

    有人恼道:“如今王上倒行逆施,坑害忠良。连钟老大人都被押入天牢,明日我们上朝,还当百官叩阙,请他释放老大人。”

    有人安慰钟奇道:“公子无需担心,大王虽然如今有些糊涂,但也绝不敢当真伤害老大人,老大人执政二十年,众望所归,德高望重。”

    有人附和道:“正是,只要我们再拼死力谏,定能全大王收回成命。”

    这些人还活在梦里,怎么这么单纯!太年轻,太天真了!叶行远叹气,不得不承认,三千年过去,人心都变得狡猾了。他所经历的朝堂斗争,可比这复杂得多。

    如今吴国情势发展到这地步,只怕安姬仲求等人都看得明白,这是你死我活,所以才会撺掇着吴王除去钟家父子。而太子一党,到现在还心存幻想,也难怪后面风流云散,彻底完蛋。

    当然也有人提出逼宫夺位,但一来势单力孤,二来也没什么好办法,被众人一问,便哑口无言。

    叶行远静静听着,一直都不发一言,直到太子问道:“叶卿,你召集大伙儿前来,到底有个什么章程,不如说出来议一议......”

    钟奇虽然年轻,但自小就有神童之名,朝野皆知。便是令尹钟宁,也常常要征询这个小儿子的意见,故而众人也颇为服膺。

    一见太子请叶行远发言,众人便停下议论,洗耳恭听。叶行远咳嗽一声,淡然笑道:“如今我要说的,不过只有八字‘虞父不死,吴难未已’!”

    这八字一出,众人傻眼。钟奇一向是云淡风轻,翩翩君子,什么时候说过这么杀气重重的话?诸位老大人都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沉默了。

    太子低头,他这时候没法接口,无论是反驳还是支持,都不合适。总算有人乖觉,打破了这尴尬问道:“公子的意思,是赞同逼宫夺位?这是老大人的意思,还是公子自己的意思?”

    钟宁生性耿直,身为令尹执政二十年,可说大权在握,但从来都没有权臣。也不营私结党,为人极为严谨。大家都知道他是忠义孤臣,要说他会支持这以下犯上的行径,谁都不敢相信。

    叶行远微微一笑,漫不经心道:“这正是我自己的意思。”

第四百八十章

    父兄被下天牢,随时都有性命之危。作为十六岁的年轻人,有些冲动的想法在所难免。众人松了口气,有老成的便劝道:“公子,如今局势也不止于此,大王虽然被奸妃蒙蔽,但总有幡然悔悟之时......”

    又有人道:“如今奸妃一党,把持军权,咱们就算想要拨乱反正,也难免以卵击石,公子还须三思。”

    叶行远摇头道:“不必兴师动众,只一死士足矣。”

    他轻轻解下腰间佩剑,拍在案上,铿然有声,众人面色发白,明白了他的意思。

    时值乱世,礼崩乐坏,刺杀之事屡见不鲜。吴国上几代的君主,亦有被人刺杀的,只是不曾留下刺客的名号。

    太子看叶行远神色,惊呼道:“钟卿,难道你想要自己去......”

    叶行远坦然笑道:“伯虞为人多疑,又是这特殊时期,若是陌生人想要近身不易。我父兄被困,要是低下头去求他,或有面见君王的机会,便可趁此机会下手。”

    今天的钟奇像是变了个人一般,他平日孤傲耿介,怎肯轻易低头。众人面面相觑,都是为之咋舌。

    不过想到今日钟家遭逢大变,为了父兄,钟奇态度有所变化,也是理所当然。众人也就没有怀疑,有人便开始思索其可行性。

    “未央宫中守御森严,寻常刺客确实无隙可乘。若是二公子出手,倒说不定真有一线机会。”有人琢磨道:“只是就算是二公子去求恳大王,在宫中觐见,却也不便携带凶器,这仍然不好下手。”

    何况求见也距离有三五丈远,伯虞武勇,身边又有猛士护卫,想要他的性命并不容易。

    叶行远淡然道:“我自有对策。”

    他今天算是看出来了,这群家伙全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人,嘴上喊得震天响,做起来却一无所成。所谓书生造反,十年不成,正是这个道理。

    今夜商议,无非就是知会他们一声,等到行刺成功,他们可以迅速拥立太子来稳定局势,不至于张皇失措。具体怎么行动,叶行远可没打算告诉他们,以免增大泄密的概率。

    众人见他心意已决,劝了几句也就不了了之,及至夜深,纷纷散去。只有太子勾留,苦口婆心劝阻道:“此事有生死之险,就算是能够刺杀成功,你也难逃一死。我怎能坐视好友去送死,此事断不可行!”

    太子仁德,与钟奇又是莫逆之交,怎能让他去死?

    叶行远笑道:“若不刺杀昏君,家父家兄,必死无疑,太子你也难保。日后吴国大乱,不日可期,也不知道要死多少百姓。太子既然有仁心,又怎能不管?”

    太子语塞,跺脚道:“我不如你口利,但此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去做!”

    他咬了咬牙,又道:“宁可是我亲自动手,也比...也比你去送死好!”

    叶行远心中感动,叹息道:“以子弑父,天下安有是理?就算是吊民伐罪,你也难以坐稳吴国国君之位,百姓难安。”

    亲自动手与找人动手,虽然本质上并无差别,但在世人眼中,君王若有弑父的罪行,又怎能安居高位?

    太子听到叶行远字字句句扣着百姓,实在难以辩驳,只能垂头丧气,苦苦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

    叶行远不耐多说,取剑在手,轻轻易易将袖袍割断,自己转身回房,留下太子提着一截断袖,站在原地发呆。

    第二日,叶行远托人进言,求见吴王伯虞,言称自己擅长鱼羹,为父兄求情,愿为大王下庖厨。

    吴王伯虞听说之后,哈哈大笑,对安姬道:“孤以为钟家都是道学先生,想不到竟然有个知情识趣的。这钟宁小小年纪,便一直板着一张脸,如今为了父兄的性命,还不是要向孤低头?”

    安姬捂嘴笑道:“大王乃是君主,他们不过是臣下,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们又怎敢反抗?不过钟家那两个老的都是硬骨头,大王可千万不能心软了。”

    “那是自然!”吴王伯虞志得意满,笑道:“明日便让钟奇进宫下厨,折辱他一番取乐,也是好的。”

    钟宁曾为吴王的老师,以前没少教训过他,他一直心中不爽。老头儿死硬不肯弯腰,吴王顶多只能杀他,不能辱他,难得他儿子居然送上门来,吴王岂能放过?

    且不说众人各有打算,叶行远却也不着急,只让人收集菜籽茱萸等物,倒是认真的为做鱼准备。

    他亲自将菜籽榨油,准备做一道辣味煎鱼——叶行远自己偶然也会下厨,如果以三千年后丰富的食材,他勉强能做出一道色香味俱全的菜来。如今材料不齐,但至少可以做出一个“香”字。

    反正吴王伯虞应该也没有机会尝到鱼的味道,有这香味就足够了。

    第二日一早,果然宫中派人前来,说是吴王念及他的孝心,便允他进宫下厨,若是烹调能入君王之口,释放他父兄之事,未尝不可商量。

    叶行远知道伯虞这个人性子残忍,又好戏弄,这些话自然是一句都不信。反正他也没想着一条煎鱼能够救回父兄,早打定了主意,便提着佐料,跟随那宦官进宫。

    活鱼原本是不用带,宫中厨房自有储备,但叶行远表示自己亲手在旁边木湖中捕捞得一尾大鱼,正要献给大王尝鲜。

    那宦官瞧叶行远拿出来的鱼果然肥大,又活蹦乱跳,看上去并无异样,便点头同意,让他提着这条大鱼入宫。

    到了宫中,叶行远按着规矩,还是先得去拜见吴王。吴王一见他便笑道:“名动天下的才子贤人,今日怎么愿为孤洗手作羹汤?”

    他眼神中还颇有淫邪之意,叶行远一阵犯恶心,更明白这位大王对自己还不怀好意,怪不得钟奇对吴王敬而远之,原来还有这么个道理。

    想着待会儿送鱼上殿,吴王伯虞就是个死人了,他也反不着与将死之人多计较,便低头道:“臣只愿为父兄赎罪,求大王饶恕家父家兄,容他们戴罪立功。”

    吴王伯虞哈哈大笑,得意万分道:“我以为钟家都是硬骨头,想不到你也懂得变通,比你父兄倒要强些。那好,今日只要你伺候得孤满意,孤自然会饶了你父兄的性命。”

    他每句话都语带双关,叶行远心中郁闷,只能暂时强忍,退下去了厨房,背后还传来吴王与安姬的吃吃笑声,更是恼怒。

    叶行远出了殿门,长吸一口气,默默在心中为吴王点了根蜡。再诵念圣人之言,平复心情,这才拿起菜刀,刮去鱼鳞,将那尾大鱼开膛破肚,洗剥干净。

    又令人在铜鼎下生起火来,倒上半盆子菜油——若是有铁锅那就不必这么费油,奈何在现在这个时代,只有这种笨重的家什,没那么多先进的玩意儿。

    过不了多久,热油沸腾,嗤嗤作响,叶行远便将晾干的大鱼轻轻放入,煎得两面焦黄,这才加入茱萸等调味料,一时间异香扑鼻,弥漫在整个吴宫之中。

    吴王伯虞在正殿上都闻到了,他吸溜着鼻子,惊叹道:“这是何等妙物,怎么这般好闻?真是令人食指大动,垂涎欲滴。”

    安姬也面色微变,她蹙眉道:“难道那钟奇,当真捣鼓出了什么特别的东西?”

    吴王伯虞猛点头道:“这大有可能,钟家原本就是钟鸣鼎食之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只怕有几手秘传。只是钟宁老儿太过倔强,平时都不舍得拿出来。

    这会儿他儿子急了,才将这种食物献上。哼!若是当真好吃,这也算是欺君之罪!”

    想着平日钟家享受的好东西,自己居然没有享受过,吴王伯虞便心中恼怒,更坚定了要杀钟宁之心——至于钟奇如何,就看他今日的表现。

    他望眼欲穿的盯着殿门口,等了好久,才见叶行远捧着一个大盆子,盆中装着颜色鲜亮的煎鱼,红色的茱萸盖在鱼腹上,更增菜色,空气中的异香激发人的食欲,虽然吴王伯虞未曾尝过饥饿的滋味,肚子却都忍不住咕咕叫了起来。

    “快端上来!端上来!若是好吃,重重有赏!”吴王伯虞咕咚咽了一口口水,再无什么君王的气势,十足一个贪吃的小人。

    安姬鄙夷不屑,对这个枕边人都有些看不上,她偷眼瞧着叶行远,越发觉得他唇红齿白,一表人才,也不禁春心荡漾。

    叶行远哪里管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不紧不慢,脚步均匀,缓缓向前,一直走到吴王伯虞与安姬的桌案前方才止步,将盘子放在伯虞面前。

    吴王伯虞拍手大赞道:“色香俱在,这条鱼真不简单,只不知真味如何?”

    叶行远淡然笑道:“且容臣为大王布菜。”

    他伸手一探,右手直入鱼腹之中,轻轻一晃,就见精光耀眼,锋芒毕露,从鱼腹中抽出了一口利剑!

    “昏君,纳命来!死在我宇宙锋宝剑之下,也算是你的运气!”叶行远大喝一声,挥剑便砍。

第四百八十一章

    叶行远有宇宙锋,倒不必特意去找“鱼肠”之类的匕首,宇宙锋在死后的虚拟世界中,能大能小,能现能隐,实在是杀人越货的利器。

    吴王伯虞哪里提防,被宇宙锋一剑看中,当即就卸下了一条膀子。他像杀猪般大叫起来,叶行远不耐烦,运起八方刀轮神通,一剑切了他的咽喉,这才止住了他的尖声大叫。

    这时候宫中禁卫才反应过来,呼喝着扑了上来,叶行远脸上微微一笑,身子一扭,遁地而去。

    脱身之法,他早就想好了,这里没有指地成钢的法师,他从高华君处学来的土遁之法,是最好不过的逃命手段。

    安姬身上溅满了鲜血,面色苍白,眼睁睁瞧着叶行远消失在眼前,要是一般女子大概早就尖叫惊呼,但她不愧是史上留名的狠辣女子,知道现在是危急存亡之秋,不可有丝毫怠慢。

    便厉声喝道:“关闭宫门,太子谋反,快招禁军统领仲求进宫,出兵平叛!”

    但这时候已来不及了,只听宫门外一阵喧哗,太子带着一众老臣呼啦入宫,围在吴王伯虞的尸体面前,太子抚尸痛哭,就有人大叫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太子立刻登基,以正国本!”

    当即就有人附和:“请太子登基!”

    如果吴王伯虞不死,大部分朝臣是墙头草,得看安姬的脸色,但如今伯虞已死,安姬之子尚未成年,太子仁厚,怎么看都是立他为君。这样一来,原本许多摇摆的臣子全都站在太子这一边,更何况太子配合迅速,打了安姬一个措手不及,登基之事,就这样板上钉钉。

    安姬面若死灰,知道大势已去,就算仲求赶来,凭他区区一万禁军,在大势面前,也翻不了天了。

    果然众臣扶持太子登基,立刻就收了仲求的兵权,太子另派亲信掌控禁军,封闭宫门内外,城中也戒严数日,吴国这才安定下来。

    安姬及其子暂时仍住在宫中,但没了伯虞的宠爱,也再没有翻身的机会。太子为吴王,第一件事便是释放了钟家父子,仍然令钟宁为令尹,主持国事。

    但钟宁却辞而不受,他满面颓丧,叹道:“老臣乃弑君之人,安可为一国令尹?”

    吴王大惊道:“何出此言,父王被刺客所杀,老大人当时尚在天牢,怎么可能?”

    满朝文武都知道是钟奇刺君,但这是为太子立功,都是默契的没有一个人提起。可惜钟宁是个精细人,也曾执政二十年,稍稍一问,哪里能不清楚内里?他又是犟脾气,他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便垂泪道:“大王厚爱,老臣心领,只是老臣教出不忠之子弑君,便与老臣弑君无异。后世史书,都当记述‘钟宁弑君’。”

    吴王再度发愣,招来史官一看记录,果然是写着“钟宁弑君”。吴王大急,赶紧让他改,史官却不肯,又道:“这是老令尹吩咐,言之有理,我既为史笔,便不可动摇,若是轻易改之,安有信史?”

    钟宁固执,史官也是个硬骨头,吴王无奈,想去找叶行远商量。叶行远这时候却已经自闭在家中,再不出门。

    这时候朝中已经有许多人议论,要定叶行远的弑君之罪。

    这事叶行远也知道,哭笑不得。他只是在适逢其会的时候,做了一个自己本心的选择,倒没想到便宜老爹会将弑君这个罪名扛了下去,如今钟家几人都辞官不就,父兄郁郁寡欢,看上去他们家的情况倒没比以前好多少。

    不过至少太子即位,吴国应该不至于衰落下去,叶行远觉得自己没做错。

    如今风口浪尖之上,他当然也不能招摇过市,朝中议论纷纷,他干脆躲进小楼成一统,读圣贤书,忘窗外音,也是乐得自在。

    此后数年,吴王几次想要征辟叶行远出来做官,都被朝中大臣尽力阻止。不管叶行远是为了什么,他终究是个弑君之人,又有哪个人敢用他?

    钟宁年纪大了,在天牢原本就落下了病根,心中又憋闷,没几年就寿终正寝。钟平的身体不好,也随父而去,临死之前抓着叶行远的手道:“弑君之事,亦有大义,我只会感激兄弟相救之恩......”

    他素来沉默寡言,心里倒是个明白人,叶行远心中一松,也觉得至少自己没白来一场。

    此后为父兄守孝,又是三年。这三年中,吴国国势不好不坏,太子治国不差,但也未见得有多高明。尤其是他重视民生,却不重武备,到了第七年的时候,终于还是越国入寇,发生了战争。

    叶行远这七年一直在府中不出,勉强也可以算是被软禁了,与钟奇历史上的情况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只是如今吴国的国力比之以前强了不少,应该不至于出现历史上那种一边倒的情况。

    只是前线节节败退,还是让人心焦。

    叶行远关心着前线的邸报,每见吴国一处新败,都只能苦笑叹气,“这或许便是历史大势,越国崛起,便是吴国换了国君,还是无用。”

    如今越军甲士凶猛,作战勇敢,数十人便可战好逸恶劳的吴军数百人,以一当十,这仗自然打得顺风顺水。

    之前的太子,如今的吴王在宫中坐不住了,他看遍朝中,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想起少年时的好友,回忆起当时他行事的果决,决心微服私访,再到钟府来讨主意。

    他先派人去与叶行远知会一声,叶行远听了,淡淡笑道:“臣不便出府入宫,便请大王今夜亥时,来钟府书房,共商国策吧。”

    七年之前,也正是在钟府书房中,叶行远告知太子要刺杀吴王伯虞。吴王回想起当日情形,唏嘘感慨,便依着叶行远之言,微服在亥时入了钟府。

    一见面,吴王便热泪盈眶道:“七年不见兄长,孤心中愧甚。孤能登基,多亏兄长死力。”

    叶行远对这种场面话不感冒,吴王若是当真感恩,也不至于七年对他都不闻不问。就算是朝中有压力,大王想要一意孤行做个什么事,还容易得很。

    最是无情帝王家,叶行远心里明白得很,只淡淡道:“臣只是尽本分而已,大王不必如此。今日此来,不知又为何事?”

    他这是明知故问,吴王却病急乱投医道:“如今越军侵略我吴国,他们军将厉害,咱们抵挡不住。还要请兄长挂帅,御敌于国门之外!”

    叶行远翻了个白眼,平时荣华富贵想不到自己,这会儿要玩命了就又想到自己了?这位吴王仍然是个不靠谱的,他摇头叹道:“如今吴国的士兵,三个才勉强挡得住越国士兵一个。吴国的武器,三件才抵得上越国一件。

    更何况吴国的将领,贪慕荣华安逸,久疏战阵,早就忘了怎么打仗。这样怎么可能是越国的对手?就算臣拼死也不过一人而已,怎能挡得住越国数万大军?”

    吴王听叶行远都说没办法,呆若木鸡道:“这...这可如何是好?难道祖宗基业,就要在我手上断送了么?”

    叶行远对他鄙视不已,笑道:“大王莫急,如今越国私自兴兵,攻打友邦,已经违了诸侯之礼。此时尚有周天子,何不前往朝廷,请天子主持公道?”

    “周天子?”吴王发愣。

    如今春秋乱世,诸侯互相攻伐,哪里还顾得上尊奉天子?尤其是对于吴越这样的南方邦国来说,周天子几乎只是一个符号,除了祭祀的时候,谁还记得他?

    叶行远却知道,这时候虽然不是周天子最强势的时期,但是如今天子的威严,也有一种回光返照的迹象。

    因为这个世上,与原本的春秋战国不同,出了一个神通盖世的圣人。

    圣人截取天机,承载天命,以无上神通,为周天子支撑着最后的尊严。他如今在天子朝中任大司空之职,掌管数千天子亲兵,虽然数量极少,但在这乱世之中,仍然是极为强大的战斗力。

    在未来的数十年中,叶行远知道圣人曾经征伐四方,狠狠教训了暴秦强齐等刺头儿,让他们重新遵循进贡天子之礼,就连远在南方的蛮邦楚国,也被圣人教训,不得不送上了包茅作贡品,为天子滤酒。

    而圣人百战百胜的神威,正是从吴越一战开始。钟奇原本也正是靠着出使朝廷,搭上了圣人这条线,成为了圣人的弟子,后来才得大吉。

    叶行远心里清楚得很,只要吴国主动向朝廷求救,圣人正愿意趁此时机,教训越国。不过除了他之外,别人都是不知道的。

    在吴王心中,周天子大概比现在的吴国还要孱弱一百倍,他就算调停,又有何用,听到叶行远提出这种无用的方案,不禁有些失望。

    这位当年的天才少年,如今只怕是废了,在家中关了七年,只知道死读书,哪里会有什么实务经验,更难提出真知灼见。自己真是昏了头,才会来此处询问。

    他摇了摇头,无奈叹息道:“只怕是没什么用处,孤还是先回宫去,看看有什么办法,再从各地召集些勤王大军来,至少得保住都城不失......”

第四百八十二章

    叶行远面带讥诮之色,静静的瞧着吴王如丧家之犬离去,心中不由叹息。此人终究并非人君之才,就算硬扶着他上位,太平岁月或许可以当一守成之君,方今乱世,却早失了方寸。

    吴国境内精锐之师早已葬送,哪里还能有什么勤王军?吴都的城墙虽厚,一旦越军四面围城,又能守得了几日?

    叶行远沉思一阵,唤来家人,吩咐道:“我要离家数日,家中之事,便麻烦你们照看了。”

    家人奇道:“公子哪里去?”

    七年来足不出户,如今越国大军压境,到处兵荒马乱的,难道是要逃难去?

    叶行远笑而不答,轻车简从,当日就坐着马车,离开了钟家和吴都,一路向北。往周天子所在的洛邑而去。

    其实洛邑就是后世的京师,只是几经战火焚毁,天灾人祸,周朝的城墙与住宅那是再不可见了。

    叶行远一路北上,只见四处征伐,千里无鸡鸣,白骨露於野,心中感叹。方知这战国乱世是何等的可怕。

    说起来探索死后世界,高华君与子衍都曾让叶行远领略过战国时代,但高华君所在的乡村偏远平和,子衍守苦渡城亦是边疆,不曾见过中原景象。

    与之相比,三千年后的轩辕世界虽然亦有乱象,终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残酷。圣人保三千年盛世,功德无量。

    叶行远越是接近洛邑,心中越是紧张。这一次钟奇君的死后世界,与之前的几次历险都不相同,最关键的就是在洛邑。

    他有可能会见到活生生的圣人。圣人述而不作,不留偶像,寻常人连瞻仰他容貌的机会都没有,即使是在高华君子衍子的死后世界,叶行远也只能听闻圣人的名声,却不能见其真容。

    而在颜无邪的死后世界,更是完全抹去了圣人的存在。但在这个钟奇陵墓中,按照历史的必然,叶行远却必然有机会见到圣人。

    圣人在钟奇的死后世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会呈现出怎样的形象?又能从这位“万世师表”身上学到什么?

    抱着这样的好奇心,叶行远坐着简陋的马车,进了周王室的都城洛邑。

    如今的洛邑,正值秋天,红叶满街,身穿白袍的学子捧着书卷,穿过寂静无人的街道,去往圣人的居所,恭聆学习。

    叶行远下了马车,恭敬的站在一旁,这些学生他并不熟悉,但毫无疑问,圣人三千弟子,几乎每一个都是值得读书人尊敬的大先辈。

    至于七十二贤弟子,更是青史留名的伟大人物。颜无邪裴将军高华君子衍子,还有子仲甫公孙启公子蒙等人物,无不在这个风起云涌的大时代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说不定这些人物,就在刚才与叶行远擦肩而过。

    “兄台,你是来书院学习的么?”叶行远身后,有人热情的打了个招呼。

    叶行远惊觉声音有些熟悉,愕然回头,看到来者开朗温柔的笑脸,更是瞠目结舌。想不到,竟然会在这种情形下诡异的重逢。

    来者正是高华君——按时间上来推算,轩辕历五十六年,越国攻吴。而同样是这一年,高华君离开了家乡,前往洛邑向圣人求学。

    理论上,钟奇当然应该会结识这一位出色的同学,对叶行远来说,却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也有一丝古怪的尴尬。

    不过天下人中,高华君绝对是最值得信任的一个,他也绝对不会害你。叶行远对于街上的巧遇只觉得欣慰,便笑道:“在下虽然也想向圣人请教大道,但除此之外,还想要觐见天子与圣人,恳请他们出手,救我国邦。”

    高华君大惊,知道这是正经事,忙道:“如今天子年幼,圣人理事,有此大事,你便随同我一起去见圣人,亲口向他说明吧。”

    他果然是热心又容易相信别人之人,丝毫不怀疑叶行远话的真假,侠义心起,便要带同叶行远去见圣人。

    当然这也是因为众弟子们早就习惯了圣人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论别人怀着怎样的心机,或者拥有怎样的如簧巧舌,在圣人面前,一切都无所遁形。

    任何难题,只要能带到圣人面前,便能找到答案。一切阴霾,只要出现在圣人目光注视之下,便会化为无有。

    圣人就如日方中,便照四方。

    叶行远也明白这一点,他原本有些犹豫,是不是要那么快去觐见圣人。因为毕竟他现在已经是“钟奇”又非“钟奇”,在圣人面前会有怎么样的变故,无法预测。

    但已经走到了这里,所谓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难得遇到高华君这么热情,何必辜负他的好意。

    叶行远便鼓起勇气,笑道:“在下是吴国钟奇,便要拜托师兄了。”

    高华君原本就是钟奇的师兄,两人曾同窗数载,关系甚好,这般称呼也不算僭越。

    高华君连连点头,“在下高华,乃是邹国人,也是今年刚刚拜入圣人门下。你不必这么客气,随我来!”

    他招了招手,急急忙忙带着叶行远穿过落叶满地的街道,抄捷径绕过两条街道,三转两转来到圣人学宫的侧门前。

    叶行远在京师的时候,也曾去参拜过学宫的遗址。只是三千年岁月已过,学宫只剩下断井颓垣,唯有当年圣人手植的一棵银杏尚存,亭亭如盖,可追忆往昔。

    如今的学宫却正是最辉煌的时候,高大的院墙上飘着金黄色的银杏树叶,侧门口站着身着儒袍的夫子,未曾入门,就能听得见厅堂中朗朗读书声。

    读书人的清华之气笼罩在学宫上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伞盖,不但能够遮风挡雨,更能镇压气运——叶行远望了望那清华之气的厚度,心下揣测,就算是三千年后轩辕世界的翰林院国子监各处府学县学加起来的文气,也远远不能与这种规模相提并论。

    不说圣人令人高山仰止瞠乎其后的博大精深学问与修为,便是那三千弟子,未来就没有几个人能够及得上,这种清气又如何能比。

    高华君与守门的夫子打了个招呼,那夫子望了叶行远一眼,见他举止斯文,一表人才,龙章凤姿,像个读书人的样子。便也没有刁难,挥挥手放他两人过去。

    踏入学宫,叶行远只觉耳聪目明,鼻端有一股幽幽清香。情知这已经受了学宫的好处,在这里研读学问,就算是不眠不休,精力也不会有太大的损耗,实在是三千年间学习条件最好的地方。

    如果不是因为他现在身为钟奇,要想办法探索“节”之宝物的下落,他宁可在这里苦读十年,必然大有长进。

    叶行远这般胡思乱想着,跟随高华君登堂入室,一直进了最里面的教室。

    圣人并不在此处,只有几个弟子三三两两,在谈论着什么,瞧见高华君进来,有人打招呼道:“高师弟,今天怎么来晚了?这位又是谁?还不与我等介绍?”

    此处是圣人授课之所,不过圣人公务繁忙,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学宫之中。他除了身为学宫之长以外,还同样是周王室的大司空,掌兵事,又监管治安,虽然没什么人敢在洛邑闹事,但也得处处妥贴。今日圣人边在朝中,处理政务。

    高华君看见众人,忙问道:“圣人何时到来?这位钟奇兄来自吴国,如今吴国被人无端攻伐,钟兄是来此,向圣人求助的。”

    当先开口之人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来行礼道:“莫非是素有贤名的钟二公子?久闻大名,圣人授课之时,也曾赞钟公子乃是大器,只恨之前缘悭一面,想不到今日有机会相会。”

    那几人纷纷起立,与钟奇见礼,通了姓名,都是圣人的得意弟子,后世留名之辈。叶行远不敢怠慢,一一回礼,甚为恭敬,心中却有种古怪的感觉。

    历史上的钟奇,并没有现在这么大的名声,因为父兄的牺牲,他又被软禁朝中,所以并无多少人知晓他的贤名。

    但现在的叶行远却不同,他因为弑君,将吴国拨乱反正,引起了巨大的争议,故而就算是圣人,在讲课之中也不免提到了他。

    幸好,评价并不算负面,虽然还不够高杆,但至少说明自己是个有用之人。

    叶行远心中暗笑,要知道圣人评价帮助齐桓公称霸的齐国宰相管仲,也不过是“大器”二字罢了。与之相比,年纪轻轻的钟奇能够得到这个称号,也算是溢美之词。

    只可惜圣人之道,讲究的是“君子不器”,叶行远虽然是“大哉器也”,却未免也圣人的大道偏离了。如果他现在附身的“钟奇”还想要拜在圣人门下,那要经过的考验和学习,只怕比真正的历史中更加艰难。

    对于叶行远来说,这次探索,本来就是一次尝试,并不着急。圣人如何评判,也无法预测,与其想得太多,不如耐心等待。

    他就在教室中与那几位攀谈起来,这些人个个都是贤者,言语中透出一句两句,叶行远便受用无穷,只觉得灵力澎湃,竟然是又有增长。

    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诚哉斯言。

第四百八十三章

    眼看日正,学宫中一派阳光灿烂,圣人却仍未回返。高华君怕叶行远远道而来,腹中饥饿,热情道:“钟兄,圣人大约被天子留在宫中用膳,不如我们也先去午饭如何?”

    叶行远一看天色,想起来这时候的圣人确实事务繁忙,也不着急,便点头道:“如此便偏劳高师兄了。”

    高华君交到朋友,兴高采烈,带着叶行远到膳堂,要了酒菜,嘴里说个不停。有同窗路过笑道:“高华,你莫要得意忘形,怎么这般高兴?”

    高华君笑道:“圣人有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钟兄千里而来,我自然欣喜异常。”

    他行事一派自然,纯属出于本心,却全能够合于圣人之道。这种人是天生的圣人弟子,所谓“生而知之者”就是如此。

    高华君这等人物,就算不遇圣人,一辈子待在乡野之中,也必定是一方大贤。得到圣人教诲,便如美玉受到雕琢,转瞬间就放出光彩。

    此时他的气质与当时在乡野中已经完全不同——虽然这只是钟奇记忆中的高华君,但他们这般贤人识人明澈,其实与真实的高华君应该毫无二致。

    叶行远知道羡慕不来,也不自怨自艾,三千年之后人心浮躁,不比古人,但一样可以平心静气,参悟圣人之道。

    高华君之前对吴国之事一无所知,刚才同窗们问了几句,他才知道叶行远之前竟然干下这等大事,这时候按捺不住好奇,便问道:“吴国国君无道,欲屠戮令尊令兄,又欲废太子,但周礼有云‘君君臣臣’。你又是怎么会想到违礼而取正道,弑君救民的呢?”

    叶行远对类似的问题早就有了腹案,便回答道:“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仇。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吾只知诛一夫矣,未闻弑君也。”

    这思想稍微有一点超前,但仍然是根据圣人之道推演出来的结果。后世孟子总结,大有精辟之处,叶行远提前借用,也不觉得有什么惭愧。

    高华君眼前一亮,拍掌大赞道:“我心中亦有所感,想不到你竟然想深到这一步,兄大道已成,待会儿面见圣人,圣人也必击节赞赏。”

    叶行远只听耳边传来爽朗大笑声,“好一个‘只知诛一夫,未闻弑君’。我还是小看你了,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们用完酒饭,到书房等我!”

    这声音明明还在远方,听起来却如耳畔洪钟,振聋发聩。叶行远愕然回头,不见说话之人,只见膳堂中学子纷纷起身,神情激动,向南行礼。

    高华君推了推他,兴奋道:“想不到圣人也为你这句话所感,千里传音与你说话,我们都沾了你的光,听圣人这一言指点,胜过几月苦功。”

    圣人神通,可心知外物,千里传音。叶行远刚才这一番话,原本是孟子对圣人之道的总结和提升,如今提前出世,自有异处。圣人心血来潮,虽然身在宫中,却也能感应得到,欣喜之余,便急急忙忙向天子告辞,先千里传音告知叶行远,同时赶回学宫。

    圣人之音,绕梁三日而不绝,一众学子都可以从他简单的几句话中参悟出无穷大道,甚至三月不知肉味。

    近些年来,圣人说话越来越少,又秉承述而不作的原则,今日难得开了金口,所以高华君说这是众学子沾了叶行远的光。

    叶行远心中震撼,他当然知道圣人无所不能。但这钟奇死后世界中的圣人,应该只是一个形象,而无实体,仅仅一个形象便有这般神通,让叶行远觉得不可思议。

    他再也没心思吃饭,就随便扒拉了两口饭菜,与高华君一起,到圣人的书房中等待。

    没过多久,就听学宫中一片嘈杂,有学子兴奋的欢呼,应当是圣人回来了。

    叶行远在书房中也是颇为期待,心中澎湃,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就见大门徐徐洞开,叶行远只见一团耀目光影缓步前来,竟然是看不清圣人的真容。他眯起眼睛,凝神静气,再定睛细看,才见那光影散去了许多,只有一位白发魁梧长者,大踏步而行。

    圣人据说身高九尺,甚为高大,他此时年事已高,须发皆白,却无一点佝偻,望之如神仙中人,令人心生仰慕。

    他一头白发只以一条丝带绾起,散在肩后,迎风飘动,更见其飘逸出尘之气。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这是后世弟子们追忆圣人时候用的词,叶行远这时候脑中竟然也只反应的出这八个字。

    “参见圣人!”膳堂中的弟子,一个个都躬身行礼,态度极为恭敬。叶行远不敢怠慢,也忙随着高华君一起折腰。圣人三千年道统,叶行远其实也算是再传弟子,当得起这深深一礼。

    以往参加科举考试,进入府学县学的时候,叶行远也要拜圣人画像,如今拜见真人,倒有一种奇异的违和感。

    “小友何必多礼?”圣人一招手,叶行远身不由起的直起了腰。心中暗暗感慨圣人这种举手投足间都带着的大神通,轻描淡写却无人能够抵抗。

    “圣人为天地之师,万世师表,学生怎敢不敬?”叶行远真心诚意,态度恭敬。他这话完全发自肺腑,若无圣人截取天机,承载天命,哪里来的后续三千年盛世?

    圣人的目光深邃,仿佛能够看穿横亘在两人面前的时光长河,他注视着叶行远,朗声道:“一见小友,吾心大安,三千年道统仍在,幸甚至哉!”

    这句话别人听得云里雾里,叶行远却听得明白,不由大吃一惊。难道说圣人能够看得出来,自己是来自三千年后的人?

    如果真的是圣人,叶行远毫不怀疑他有这样的能力。但站在自己面前的,其实并非是真正的圣人,而只是在钟奇思想中的一个投影,勉勉强强只能算是圣人千万分身之一而已。

    他居然也能看出自己的底细?叶行远心下惶恐,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

    圣人看出他的犹豫,笑道:“小友不必担心,你是何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其他人知晓。你到此来做下这等大事,吾之弟子,心中必然感激。”

    高华君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不过他早就习惯了圣人说话玄之又玄,自己听不明白只需要记下,回头细细思索便可。

    叶行远却真的目瞪口呆,圣人果然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看上去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不过他说弟子心中感激,想必说的便是钟奇。

    难道说,合乎本心的行动,并没有违背“节”的定义?

    想到这一点,叶行远正容敛色,虚心请教道:“还请圣人指教。”

    尽管对面并非是圣人真身,但不管是投影也好,分身也好,他仍然拥有圣人的智慧。对于叶行远来说,这或许是请教心中疑惑的最好时机。

    实际上从颜无邪墓回来,叶行远就一直在考虑圣人之道与君子五德的真谛。

    高华君的“孝”,子衍子的“忠”或许比较好定义,但颜无邪的“和”与钟奇的“节”,却都需要更深入的思考。

    而天下最能够阐明五德之人,就在眼前,当然就是圣人本人。

    叶行远没想到进入钟奇的死后世界,真的能够得到当面请教圣人的机会,这种机缘简直是三千年来轩辕世界读书人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

    哪怕得不到五德之宝,就算是得圣人一句教诲,这一趟也来得值得。

    圣人却淡然笑道:“三千年鸿沟,如何教得?不可说,不可说。你所求者,须得自悟。”

    圣人教弟子,一向是因材施教,对不同人的有不同的教育方法。在《圣人语》中有记载。有弟子问:“闻斯行诸?”

    圣人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

    又有弟子问:“闻斯行诸?”

    圣人曰:“闻斯行之。”

    又有人曰:“先者也问,闻斯行诸?圣人曰,‘有父兄在’;后者也问闻斯行诸,圣人曰‘闻斯行之’。弟子也惑,敢问。”

    圣人曰:“先者也退,故进之;后者也兼人,故退之。”

    翻译过来,就是两个弟子同时问圣人同一个问题“听到了就去做吗?”,圣人对第一个说你父兄还在,你怎么能随便去做?对第二个却说,听到就赶紧去做。

    另外就有弟子迷糊了,问圣人说为什么不同的回答。圣人说第一个弟子性格激进,所以要劝他保守;而第二个弟子性格温和,要劝他勇猛精进。

    这就是对待不同弟子的不同教育态度,叶行远虽非他的弟子,是三千年后的道统传人。圣人并不想用既有的思维和解释来束缚他,一切还得靠他自行领悟。

    叶行远如醍醐灌顶,躬身行礼,“今日一见圣人,恍然大悟,解开心头所惑。”

    君子五德,每个人的理解本来就不一样,并没有什么标准答案,说到底,还是得自己去领悟才行。而自己附身在钟奇身上,正是参与了这个领悟的过程。

    就像是颜无邪带他看三世轮回,也是一样。

第四百八十四章

    圣人一言,点醒梦中人,叶行远知道自己并不是依靠问来获得答案,心中便有明悟。所以心服口服的施礼,感谢圣人。

    高华君在旁点头,若有所悟。他本是圣人座下悟性最高的几名弟子之一,听他们对答,也有所感悟。

    想通了此行的意义,叶行远不再执着。他来洛邑有自己的使命,便再度向圣人行礼,诚恳道:“学生此来,一方面是向圣人请教大道学问。但更重要的,是要向圣人求救。越国无故兴兵,攻打吴国,如今兵临城下。

    吴国无力抵抗,眼看就有灭国之祸,只求天子与圣人出面调停,斥退越国,保我吴国五百年基业社稷不失,也平定诸侯秩序,解决当前的乱象。”

    吴国乃是周朝开国之时就分封的诸侯,吴伯原是武王的亲弟,吴国传承悠久,有朝廷的背书。如今当逢乱世,各国之间战乱不休,早就忘了天子的权威。事实上,如果朝廷有实力的话,是可以强制要求诸侯国停战的,尤其是师出无名,更要受到惩治。

    如果越国执迷不悔,天子甚至可以将其斥为“逆贼”“朝敌”,号召天下共击之。朝廷有足够军力的话,也可以兴兵平乱。

    不过这些事,都只会发生在周王朝的前期,自平王东迁都洛邑之后,周王室日益衰落。强大的诸侯根本不愿意搭理这位名义上的天下共主,虽然也有不少人提出“尊王攘夷”,但终究没有落到实处。

    至少已经有三百年,没有人向周天子哭诉,求这种调停惩乱的机会了。

    圣人微笑,脸上露出满意之色,点头道:“吴越争霸,苦的还是百姓,此事天子已知晓。明日我就带你进宫,参见天子,你据实报上,天子自然会调派大军,为吴国做主。”

    如今圣人一言九鼎,在朝堂上说一不二,天子幼小,呼之为仲父,都会听从这位“仲父”的意见。

    圣人既然说了会为吴国出兵,此事当不会有什么变故。叶行远松了口气,自己之前搅乱了这段历史的进程,看来并不影响后续的结果。

    毕竟现在无论怎么说他表面上是“弑君者”,就算天下人人都夸赞他豪侠义气,为国为名,但他还是要担心周天子的态度。

    如果因为自己的作为,而导致朝廷不愿意派兵救援吴国,那后续该怎么发展,叶行远可就一筹莫展了。

    不过叶行远也知道,在真实的历史上,圣人与朝廷都是愿意来介入诸侯事务的。只是因为各地诸侯已经习惯了不向天子求助,所以他们缺乏一个口实。

    如果强行介入诸侯的纷争,名不正而言不顺,圣人不为也。

    历史上的钟奇,正是因为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冒死前往朝廷,向天子与圣人求助。圣人得到这机会,这才以犁庭扫穴之势南下,慑服越国,开始奠定周王室复兴的声威,踏出了“克己复礼”的第一步。

    听到圣人答应相助,高华君为叶行远高兴。圣人开始忙碌学宫中事,他告了假,带着叶行远回到自己的住所,让叶行远住上一晚,明日入宫。

    叶行远与高华君早就有相处的基础,对他的脾气也甚为了解,两人言谈甚欢。不过显然叶行远在高华君死后世界的行动,并没有影响到钟奇死后世界的“高华君”。

    高华君的记忆之中,并没有叶行远这么一个人。

    他与历史记载的一样,在发现父亲和后母要杀自己之后,便背井离乡来到洛邑,向圣人求学。如今在洛邑已经待了三年,他天资绝顶,学东西极快,已经被圣人视为贤弟子之一。

    这个“高华君”与之前叶行远所见的那个相比,并无差别,可见这位孝子表里如一,不失其赤子之心。

    他与叶行远惺惺相惜,促膝而谈,直到东方既白,隐有鸡鸣,才赶忙催叶行远睡了一会儿。第二日一早起身,先到学宫拜见圣人,一起前往王宫。

    如今的洛邑,经过数百年风霜,远不如以往繁华。说是王宫,其实也荒废了不少,大片宫殿都空置着。圣人为了王室尊严,曾打算重修殿阁,但考虑到财政问题,终于还是没有急着大动干戈。

    要到后来天子成年,圣人之德服膺四方,各地诸侯恢复了朝贡,王宫才开始重建。那该是十多年后的事了。

    叶行远心中吐槽,随着圣人亦步亦趋,进了宫门,穿过大片的空地与台阶,这才到了燃着灯火的大殿。

    天子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他头戴平天冠,身着黑色锦袍,在硕大的龙椅上端坐着,看上去瑟缩成小小的一团,令人生不出畏惧之心。

    叶行远记得这位天子成王先天不足,寿命也不永,不到三十岁就驾崩,后来继任的天子不再像他那样信任圣人,反而颇多猜忌,导致最后圣人挂冠而去,周游列国。周王室的中兴,就如昙花一现。

    圣人进道:“启禀陛下,如今南方吴越争执。越国无故兴兵攻打吴国,有违诸侯法,今有吴国使者前来陈情,请陛下下旨裁夺。”

    天子少年老成,微微点头道:“但凭亚父做主。”

    圣人捻须微笑道:“既然如此,老臣便率天子亲军南下,令越军退回,不得再侵犯吴国疆土,并复朝贡之礼如何?”

    天子吃了一惊,忙问道:“亚父,听说越国有十万雄军,个个精修剑术,乃是熊虎之士。如今朝中亲兵,不过千人,怎......怎能压服?”

    圣人不以为意道:“不必千人,老臣只需三百人,凭天子声威,便可让这些跳梁小丑俯首认错,陛下不必担心。”

    天子犹自不敢相信,不过他也知道亚父绝不会胡言,便点头允可。叶行远在一旁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虽然知道圣人确实有一人之力制服千军的本事,但这等豪气,还是令人心折。

    拜见完天子,圣人带着叶行远下殿,检点兵马,也不耽搁,择最近的吉日便出城南下。叶行远自然随行在侧,只见车辚辚马萧萧,圣人独坐一辆兵车之上,素衣长袍,不着甲胄,不带兵器,悠然自得。

    高华君一来不舍得新交的朋友,二来也担心圣人的安危,便与叶行远一起同行。瞧见圣人模样,暗中惊叹道:“钟兄,老师这般去南方不要紧么?他固然学问渊深,但我听说越国都是蛮夷之辈,好勇斗狠,是否能听老师教诲?”

    圣人虽有神通,却不轻易用之。所谓“刀兵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在这个时间段上,就算是亲密的弟子,也不曾见过圣人金刚怒目的样子。

    高华君自身也有神通,但也不过保命脱身之能,不敢想象有人可以以一介肉身,去对抗十万甲士。

    叶行远淡然笑道:“高兄不必担心,圣人算无遗策,岂能不知?此番我们跟随在侧,只是为了向圣人多学一些东西。”

    他当然是一点疑问都没有,圣人一出手便能扭转天机,更改天命,区区越国十万大军算得了什么?如果圣人愿意,足可以将他们当成蝼蚁。

    圣人不仁,可以百姓为刍狗。

    高华君将信将疑,只看着天子三百亲军一路南下,路上诸侯,听闻他们去调停吴越之争,都不由暗自好笑。

    吴国、越国虽然僻处南方,但是军力强大,擅产铁器,时有北伐西征之意,乃是数一数二的大国。如今国势正盛,便是中原的老牌霸主,都不愿正面缨其锋芒,遣使通好,约为婚姻。

    他们如今内争,北方诸大国正乐见其成,而周天子暗弱,就带着三百军士,想要去调停这一场战事,那不是开玩笑么?

    而且领军之人,也并非是沙场大将,而是一个年迈的老夫子,难道真的要去和那些南蛮子讲道理不成?岂不闻“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乎?

    有人嘲讽道:“此行一去,周王室的权威就彻底扫地了。日后还有什么人会在意这位天子?”

    有人嗤笑道:“就算不去,如今各大诸侯,还有谁把周天子放在眼里?我看那位老夫子也是痴心妄想,读书读迂腐了,指望越国能重天子之命,自己也好趁机下台,为王室争一份脸面。”

    有人摇头道:“越国人好勇斗狠,本来就并非守礼诸侯,哪里会在意这些事?老先生能活着回来,就算是人家尊师重道了!”

    圣人在洛邑学宫传道数十年,可说是天下师,各国的贵族,多多少少都受过他的教育。故而虽然觉得他此举轻率,言辞中对他个人也不愿太过无礼,只是慨叹其异想天开。

    这些流言,连圣人所率的三百士兵中都有流传。扎营之时,叶行远与高华君巡夜,时常听到有人这么议论,高华君越发焦虑,叶行远却笑而不语。

    在这种范围之下,圣人南下八百里,终于在入冬之前,抵达了吴越两国相争的战场。其时越国大军已经兵临城下,将吴都团团包围,十万大军,军容煊赫。

第四百八十五章

    江南的冬天,并没有北方那么寒冷,虽然飘着小雪,但空气中还是带着温润。

    十万越军,身着皮甲,手持兵器,肃然列阵,不惧寒冷。越国大军三代受兵家大贤人训练,早已令行禁止,可说是天下强军。

    圣人却毫不以为意,驱车直入战场,朗声道:“请越君出来说话!”

    越国攻吴,乃是举国之战,率军大元帅乃是越王子启。他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形瘦削,鹰视狼顾,驱车上前,傲然行礼道:“见过大司空,不知今日大司空来此,有何见教?”

    圣人在朝廷任职,居于朝中三公之职,地位崇高。只是如今王室权威不显,徒有身份,又有何用。越王故意以官职称呼,也是带着讽刺之意。

    圣人淡然道:“天子有令,越国无故兴兵,攻伐吴国,有违诸侯之法。责令越军退回疆界,自当反省,如若执迷不悟,天兵击之,悔之晚矣!”

    越王瞠目结舌良久,方才朗声大笑道:“天兵?大司空,就凭你身后那三百人?若不是孤看你们代表着朝廷,给你们留几分薄面,只要举手之间,就可以让你们化为齑粉!”

    他轻轻一举手,左侧数千弓弩手将长弓向上一举,弓箭上弦,箭矢闪着寒芒,一旦发射,便如雨倾盆,令人不寒而栗。

    圣人身后的军士们腿软,都是面色苍白,心中叫苦不迭。

    越军耀武扬威,如今他们确实也有现在这般的军力。圣人面色不变,正色道:“天子圣威在此,岂是你一国之力可以抗衡,你也曾到我洛邑学宫旁听,我再给你一个机会,须知自作孽不可活!”

    越王恼道:“孤也正是念着这份香火之情,这才一再容让!老师若不速速退去,只恐刀剑无眼,若有误伤,可就怪不得我了!”

    圣人闭目叹息道:“执迷不悟,既然如此,就请动手。”

    高华君大惊,正要劝圣人不要以身涉险,叶行远却拉住了他。圣人第一次展现大神通的大场面就在眼前,岂能错过?

    越王咬牙,他原本只想将周王室的人吓退,也不想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但圣人这般咄咄逼人,叫他身为一国之君如何下台?

    他本来就是个刻薄寡恩之人,脾气又暴戾,便怒喝道:“放箭,统统射死!”

    旁边弓弩手们齐声吆喝,嗖嗖声中,数千箭矢齐飞,覆盖了圣人与那三百军士所在!

    高华君大急,急奔向圣人,想要以遁法救他;诸多军士面容惨白,闭目待死;叶行远却睁大了眼睛,等着看那传奇的一幕。

    圣人微笑,居于战车之上,袍袖舒展,口中只轻轻吐出一字,“止!”

    言出法随,有如纶音。那千万疾射的箭矢,都被无形的力量禁锢住,就这么定定的停在半空,凝滞不动。这场面诡异非常,若不是亲眼所见,断然无人敢相信。

    既不前进,也不后退,更不下落,这固定的画面,让人骇异。

    越王下令之后,满以为接下来便是血腥的画面,看到这些搅局之人一个个被射成刺猬,才能让他一乐。

    没想到竟然见到这种情境,一时间不由目瞪口呆,立足不稳,差点从战车上一头栽下来,全无一国之君的尊严。

    “这......这是什么?”无论敌友,都是不敢置信的高声疾呼。

    “这就是圣人的神通......”叶行远低声喟叹,眼中闪烁着艳羡的光芒。史书上记载了这一幕,但是无论如何,又怎有亲眼目睹来得震撼?

    圣人正是有这种一人可破百万军的神通,才能够以一人之力,终结乱世,开创三千年盛世之基。

    高华君都愣了,他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嘿然傻笑,望向圣人的目光,更现崇拜。

    “越君!你不但不守诸侯之法,还敢向朝廷使者出手,实乃乱臣贼子,此时醒悟,随我回洛邑领罪,尚有活命之机。若是再敢胡来,小心你的性命!”圣人威严的声音在战场上响起。

    越王愣了一阵,他攻伐至此,眼看就能覆灭吴国,统一江南,鬼迷心窍之下,怎肯放手?便大喝道:“这是妖法,众将士,不要怕!冲锋!”

    他高举长戟,身先士卒,驾战车急冲而出。身后的越国将士受过严格的训练,眼见国君冲锋,也就随之而上,并无丝毫犹豫。

    圣人叹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他袍袖一挥,仍然是轻轻道:“去!”

    只见那凝滞在空中的箭矢,忽然像是受了什么力量拨转,掉了个头,朝着越王子启的方向激射。

    越王猝不及防,连挥长戟,想要格开那密如雨丝的箭矢,但又哪里格挡得住,没有片刻便被一支长箭刺穿了肩头,握不住兵器,也难以逃生,刹那间就被射成了刺猬。

    御手与马匹也尽被射杀,战车停在原地,动弹不得。后面冲锋的越军被连带着射死了百余人,再往后之人失魂落魄,不敢再次冲锋,战场再次陷于凝滞。

    吴越之争,就以这种奇特玄幻的方式画上了暂时的句点。

    越王子启挑衅圣人权威,为当场所诛,十万大军群龙无首,只能选择退回越国。吴越两国和谈,迎来未来十余年的和平。

    这是新时代的开启。

    叶行远在史书上曾经见过记载,但当身临其境,还是不由恍然。当夜,圣人入城,吴王亲自出迎,为圣人牵马,表示极大的敬意。

    但叶行远在他的眼中,只看到畏惧和敬意——这是理所当然的,周王室衰微至今,各国纷争,那也只是强弱之分,虽然圣人出手,救了吴国,但也让吴王明白,在自己头上,还有一个凛然不可侵犯的周天子。

    作为诸侯国君,没有人想要一个真正的天子。

    因此吴王对费力请来救兵的叶行远,也并没有什么什么谢意,甚至比以前更加冷漠与仇视。

    接下来“钟奇”的命运,可不算太好。叶行远心知肚明,但却也不拆穿。

    第二日,圣人接见了越国的使者,敕令他们按时进贡,不可违背王室之礼以后,便率军离去,并未再干涉吴越两国的和谈。

    叶行远送圣人出城三十里,执礼甚恭,圣人最后方才回头,只对他说了一句,“大节之道,便在今后二十年,望君好自为之。”

    众人一头雾水,高华君都不能领悟,只有叶行远知道,这就预示着他将来二十年的命运——看来历史仍然没有改变。

    他应声道:“学生自当善自体悟。”

    圣人点了点头,命人取来《春秋》数卷,交给叶行远,“日后,你可称我之弟子。只是天数如此,吾师生不得朝夕相处。平日我有些偷懒,述而不作,未有什么著作可以教你。

    这里有春秋三卷,是我过去数年编纂而成,你可细细读之,或有所悟。”

    叶行远大喜,赶紧接过了书卷,恭送圣人离去。圣人并无著作传世,只编纂六经,其中《春秋》卷帙浩繁,虽然是上古流传的史料,但从圣人的编纂中,也可知其思想。

    后世的大家中,有许多都是专研春秋,而得圣人大道。圣人编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正是因为如此。

    不说叶行远捧着春秋回府,细细研读。但说吴越两国谈判言和,越国人虽然刚死了国君,人心惶惶,但他们本身强悍凶横,圣人走了也就没了怕惧,便狮子大开口,要吴国赔偿军费,派遣人质,方可退军。

    吴王暗弱,胆子又小,虽然知道越国也是纸老虎,绝不敢再造次,但又怕他们滞留在吴国不走,谈判中就小心翼翼,一路让步。

    最后答应赔偿了大量金帛,割让五座城池,才算勉强将和约拟定。但越国人又得寸进尺道:“汝国钟奇,甚为可恶,害死我国君,请吴王派遣他到越国为人质,此事方才能善罢。”

    越王子启自寻死路,死在圣人的神通之下,越国人不敢找圣人的理论,却对把圣人引来的叶行远深恶痛绝,但又不敢明目张胆要他性命,只想要他到越国为人质,再行折磨欺凌。

    吴王略一犹豫,他与钟奇本是好友,当年也是因为钟奇刺杀其父,才能登上王位,本有感激之心。但为王之后,恩情渐薄,对钟奇也没什么好感,此次钟奇自行其是,救了吴国,他不但不感激,反而有厌憎之心。

    既然越国有此要求,他干脆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钟家人得到消息,忠仆阿大目眦尽裂,急急赶回家中报信,哭喊道:“公子,吴王无信,要将你交给越国人,我们...我们还是走吧!”

    弃国而去,在这春秋乱世也不算什么奇怪之事。但阿大回家,却只见叶行远淡定的在收拾行礼,准备远行。

    叶行远笑道:“此事我早知,吴王此人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只是我身为吴国人,自当为百姓尽力。有圣人在,越国人也不敢对我如何,去就去一趟,又能如何?”

    他施施然起身,施施然前往越国。

    此一去,便是二十年万水千山。

第四百八十六章

    越国位于海边,如果以后世的地理来算,国都便在临平附近。叶行远想起真实的世界之中,自己正在这附近与倭寇鏖战,不由也只能感慨世事多有巧合。

    此时地势与三千年后还大不相同,这里是一片大湖,隔开了吴越边境。越国要攻打吴国,要从湖边南面绕过,再折而北上。

    退军之时,当然也是遵循这一条路线,十万大军沿着湖边一路南下,再折而向东,直达越都。

    越国人认为叶行远是造成他们这次远程失败的罪魁祸首,尽管最后他们敲诈了吴王大批的金银财物,掠走了许多吴国女子,也算是满载而归,但是越王死在战场上,对于这些勇士来说,也是极大的耻辱。

    他们迁怒于叶行远,虽然明面上不敢如何虐待,暗地里却各种小手段。

    作为士大夫,叶行远本该有一辆马车,但越军借口牲畜不足,只给了他一头毛驴。这毛驴又瘦又小,哪里拉得动车子,叶行远大多数时候只能步行。

    除此之外,每日粮食,供应也是不足。各种干粮,都是霉烂之物,有时候还供应不及。随同叶行远南下的仆人阿大愤愤不平,想要去找越军主官理论,却被叶行远阻止。

    叶行远劝道:“这本来就是上面交待下来的,便是去为难他,也无非自取其辱罢了。这等小处,又何足道哉?”

    他本来就不是多讲究的人,又身轻体健,便自己行走也是无妨。至于食物,他与那些越军小兵相处好之后,也可以交换些许,至少并无饿肚子之虞。

    这种事本在他意料之中,而圣人也有交待,这之后的二十年,便是他体悟“节”之德的关键时刻,这些小事,或许就是磨练他品格的机会。

    阿大心中不忍,涕泣道:“二公子自小养尊处优,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人人尊重,如今却受这些莽夫侮辱,真是......”

    钟家乃是上品世族,与吴王谱系同属一支,历代为官。钟奇含着金钥匙出生,小时候的日子自然过得悠闲自在。后来在吴国政变之后,虽然近似软禁,但也从来未曾在生活待遇上吃过苦头。

    这与叶行远相比还大不相同,想到后来他在湖边牧羊二十年,甘之如饴,叶行远心中不禁也暗暗佩服。

    也许这就是他拥有“节”之德的明证,并不是因为他忍受生活的苦难,而是从容的面对苦难,消解苦难,并且仍旧积累着不断向上的力量。

    叶行远若有所悟,翻开春秋,细细读之,感悟圣人的心意,不去计较那些有的没的。

    走了半月有余,撤退的大军方才回到越都。越王刚死,留下好几个成年的王子,过于继承人还得争上一阵子,一时间也无人关注叶行远,他被关在城郊的一处宅子里面,任他自生自灭。

    直到三个月之后,诸王子之争终于有了结果,新一代越王登上王位,这才想起来这位越国的公敌。

    越王本性是个残忍的,便问臣下道:“钟奇乃是害死先王的罪魁祸首,如今既然落到了咱们手里,那便不能轻易饶过他,不如将其千刀万剐,明正典刑,以为先王复仇?”

    臣下大惊,忙谏道:“大王不可!钟奇虽然可恶,但他是圣人面前挂了号的人,圣人绝不能容咱们妄杀。若是杀了他,只怕...越国危矣!”

    圣人到底对叶行远到底是什么态度,他们并不敢打包票,但是圣人的声威,是越国大军都亲眼目睹的。他们绝不敢冒着激怒圣人的危险去害死叶行远。

    越王恼道:“不能杀他,将他留在越国何用?还要白白浪费粮米养他!”

    臣下琢磨道:“虽然不能杀他,但是既然为人质,大王要拿他初期容易得很。这般士大夫,心气骄傲,折辱几次,说不定就自己病死,到时候圣人可怪不得我们!”

    越王拍掌大赞道:“此计大妙!既然如此,爱卿可有什么妙策,可以狠狠折辱此人?”

    臣下苦笑,想了一阵便道:“越都城外大湖,湖边都是愚蠢乡民聚集之地,不若就将钟奇赶到此处,让他与愚民奴隶为伍,日日耕作,他定不堪受辱!”

    在他们这些食肉者看来,让一个细皮嫩肉的士大夫下地劳动,接触种种脏污之物。这就是极大的侮辱。

    又有人附和道:“耕作也就罢了,不若令他放牧牛羊,这才是最下贱之人的劳作。堂堂钟家子嗣,行此鄙事,令祖宗蒙羞,大约他坚持不了一日,说不定就要自尽!”

    越王大喜道:“自尽不算是咱们杀他,圣人也怪不得咱们?既如此,便依众爱卿之言,让他滚去大湖边沼泽牧羊!”

    一句话就定了叶行远的命运,当日下午,叶行远从凶悍的使者口中得到了这个消息,不动声色,只淡然接受。

    这本来就是属于钟奇的命运,叶行远早有所料,并不意外。

    阿大哭天抢地,喊着有辱斯文,但也无可奈何,只能收拾东西,陪着叶行远一起前往大湖沼泽。

    这时候的大湖比三千年后还大许多,更有出海口,春夏之时,海水倒灌,湖水都变得有些咸涩。因此湖边形成了一片沼泽,甚为凋零,与江南春天的繁盛不同。

    此时的江南人口稀少,尚未完全开发,这一大片地方还未成为良田,只有少数人在工作。沼泽附近更是不适合种植,叶行远被命牧羊,就每日在湖边往来,只有一支小队看着他,也看得不甚紧。

    阿大陪着叶行远放牧了几天,看着叶行远亲自赶羊,更是痛哭流涕,恳求道:“公子,如今越国人也不注重此地,不若我想办法找条船,我们穿过大湖,回返吴国,再谋求他路如何?”

    叶行远摇头道:“别的地方也就罢了,吴国肯定是回不去了。”

    被越军队吓破了胆的吴王要是知道他回返,说不定就亲自下令抓人,再把他送回来。叶行远虽然不怕,但也不想浪费这精神。

    阿大知道公子对吴国已经彻底失望,便又问道:“如今天下诸国纷争,都纷纷招揽贤才,公子这等本领,何不投于他国?”

    叶行远又摇头笑道:“时机未至。”

    由于圣人展现出的神通,令诸国都是艳羡不已,一人可镇压千军,这是何等的本领?他们知道圣人恪守君子之道,效忠于周王室,绝不可能被他们招揽,便想尽办法招揽奇人异士,想要找到强国的另一条道路。

    北方燕国国君,铸造黄金台,千金市马骨,想要招揽贤才。据说已经得了几位大贤,后来兵发齐国,打得齐国几乎没了火种,就是不久之事。

    可惜此时乃是圣人当政之时,纵然有千军万马,纵然有天生大才,想要吞并他国还是绝不可能。圣人后来派出弟子前往齐国,以火牛阵打破燕军,又将齐国从灭国的边缘挽救了回来,促成了燕、齐的合约。

    从此之后,天下人就知道,圣人不同意未经王室批准的战争。

    这之后的二十年,是乱世中难得的平静。

    要到二十年之后,圣人由于下一任天子的排挤,挂冠而去,周游列国,重新寻找天命。这才天下大乱,诸国吞并,大鱼吃小鱼,春秋乱世终结,进入了大国博弈的战国时代。

    最后秦国得圣人授予的天命,横扫六合,一统天下,是为秦始皇,奠定了三千年大一统的根基。

    钟奇被吴王接回吴国,励精图治,三年反攻越国,绝其祭祀。那也是二十年后的事。

    现在钟奇就算是到其他国家,能够做的事情也有限,在圣人的秩序下,就算是他也只能默默服从。

    阿大苦劝不得,只得作罢。

    叶行远也并不在意这样的生活,就早出晚归,每日放牧羊群,读书、遥望湖光山色,感悟天地至理。

    他自来到轩辕世界,还从未有这种悠闲清净的时光,几年中并无动作,积蓄灵力,只觉得心中的一层桎梏就要突破,但还不知道要从哪里突破。

    一开始,看守的越国人还时时向上汇报叶行远的动向。越王听说他过得悠闲自在,心中不满,还曾派人几次来刁难,但叶行远都巧妙的应付了过去。

    后来时间一久,善忘的越国人也不太记得他,干脆就把他仍在大湖边自生自灭。看守的军士越来越少,后来更是很少到湖边的沼泽地来查探。

    叶行远乐得悠闲,他苦读春秋,若有所悟,但对“节”之一德,始终却还有些不明之处。

    毕竟对他来说,他与钟奇的思路与经历完全不同,一开始的选择他便与钟奇完全不同。直到现在,他仍然不理解钟奇的选择到底是为什么?

    带着这种不解,就更难理解“节”的含义。

    这与面对颜无邪时候的考验一筹莫展还不同——那时候是因为颜无邪自己都未必掌握了“和”的真意,而现在,则是叶行远与钟奇对“节”的理解不同。

    偏偏他现在还占据了钟奇的身体,这该如何继续下去?

    叶行远坐在湖边,冥思苦想。

第四百八十七章

    时光匆匆三年,这一日,正在叶行远在湖边思考的时候,忽然看到不远处几个黑影,似乎是起了争执。

    叶行远有明察秋毫的神通,目力极好,远远望见正是阿大与几个越国年轻人争斗。那几个越国人对他推推搡搡,阿大奋力反抗,但为了不影响到叶行远,一直都没有出声叫喊,眼看就被打翻在地。

    叶行远面色一沉,急奔到他们面前,护住了阿大,厉声喝道:“尔等年轻人,不知尊老之道,竟然殴打老人,成何体统?”

    阿大当初在钟府就已经年纪不小,后来迭经变故,更早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他滚倒在地,只护着身下一只鱼篓。

    那几个越国年轻人骂骂咧咧道:“区区一个吴国蛮子人质,竟然敢与我们这般说话?你这个贱仆,偷偷到湖中捕鱼,坏了我们的生计,怎么就打不得了!”

    阿大涕泣道:“公子,我看你这几年粗茶淡饭,越发瘦了下去,所以下湖捞了几条鱼。这本是无主之湖,谁又说不能捕鱼了?”

    年轻人喝道:“啰嗦,我说这鱼是我们家的,便是我们家的!不是咱们越国人的,难道还是你们吴国人的不成?”

    他摇晃着醋钵打的拳头,威胁道:“今天若不好好教训你们,你们不知道爷爷的厉害。”

    叶行远面色越发沉了下去,眼看阿大脸上满是血痕,显然那几个越国人下手极重,痛心道:“是我连累了你!这世上争斗不绝,便是我想按照这秩序平平静静做人,又安能如愿?今日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再忍下去了。”

    他长笑一声,心中豁然开朗,恰逢此时湖上云开雾散,一片阳光照下,湖面波光粼粼,令人心怀大畅。

    这几年来,他一直潜心思索钟奇的行动,心中已经略有了眉目。钟奇此人,受《周礼》影响极深。一举一动,都万分的符合规矩,也正是因为这种规矩,形成了他的“节”。

    所以他当初即使在朝堂上被逼到了绝境,也绝不会采取叶行远的弑君之举。所以他被迫在越国牧羊,也甘之如饴。

    这与圣人此时在周王室所推行的大道无形中暗合,故而圣人当初最看重钟奇这个弟子,觉得虽然不曾言传身教,却有神交之妙。

    这二十年间,师生不曾见面,但在圣人的语录中,却屡屡提到钟奇。更把钟奇当作自己的得意弟子来看待,还以他的行为来教导一众弟子。

    以规矩礼法,来匡正世间的丑恶,就是此时圣人“克己复礼”之道。

    只可惜,这条路即使是无所不能的圣人都走不通。他花了二十年,扶植周王室,震慑四方。但仅仅是因为换了个天子,便将他一脚踢开,乱世恢复到了原来的模样。

    后来圣人周游列国,再悟大道,才改了原本的初心。以天机与天命相辅相成,达成了读书人与天子的平衡,缔造了未来的三千年盛世。

    叶行远不是钟奇,他无法坚持“克己复礼”,尽管这三年间他精心参悟,他终究还是以前那个叶行远。

    他所行之道,更接近于实用主义,不让一切僵化,讲究“权变”之道。

    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何须还有太多顾忌?阿大对他忠心耿耿,他又怎能让这等忠仆受到欺负?就算是得不到钟奇的认可,得不到“节”的宝物,他也不能随随便便放弃。

    想明白了这一关节,叶行远仰天长笑,威严道:“尔等欺行霸市,恃强凌弱,还不幡然醒悟,更待何时!”

    清心圣音火力全开,那几个越国年轻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只觉得脑中嗡然一响,突然感觉到自己真的是禽兽不如,怎么做得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来?

    看着阿大身上的伤痕,他们更是后悔无及,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到:“小人行事,何等丑陋,幸得君子教诲,吾等悔悟了!还请君子重重严惩,方能稍稍减去我们的罪孽!”

    他们磕头如捣蒜,真心悔过,额头一片乌青,看得阿大都呆了。

    叶行远一笑,伸手将阿大扶起,得到他的谅解之后,才将这些越国人斥退。对阿大拱手一礼,叹道:“你劝我的都是金玉良言,可惜我一直未曾细细体悟,以至于累你至此。今日我已悟道,之后断不会如此,请受我一拜。”

    这不但是为了感谢阿大不离不弃的帮助,更重要的事他的行为,对自己悟道的帮助。

    阿大手足无措,连连摇头道:“公子,折杀老奴了,这怎么敢当!”

    叶行远直起腰,笑道:“从今日起,海阔天空,咱们就离开越国,前往北方吧。”

    钟奇是钟奇,叶行远是叶行远,各有各的执着和坚持——也就是说,有他自己的“节”。

    轩辕五十五年冬,叶行远版“钟奇”终止了自己在越国大湖边牧羊的日子,泛舟北上,一路往燕国而去。

    燕国此时文君在位,求贤若渴,铸黄金台招揽天下人才。年前有一老先生名叫徐周的,被文君封上大夫,赏赐千金,有“千金市马骨”的美誉。

    叶行远正是要去燕国招贤台,他与钟奇的选择不同,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越国南蛮之地,他们对这个人质早就不再关心,纵然走失,也不放在心上。在天下这个范围之内,更没什么人关注区区一个沉寂了许多年的落魄贵族。

    但在洛邑,圣人在席上忽然睁开了眼睛,面露微笑。

    高华君随侍在侧,好奇问道:“老师何故欢喜?”

    圣人笑道:“你的好友,终于走出了自己设置的藩篱,从此海阔天空,定有一番作为。”

    高华君一愣,他的好友不多,大多都是在洛邑求学的师兄弟,一时没反应过来圣人指的是谁。良久才一拍脑袋道:“老师说的,是钟兄?”

    圣人点头道:“他已离开了越国,恢复自由之身,若我所料不差,他必北往燕国,求其大节。”

    大节?高华君琢磨半天,不明所以,再问圣人,圣人笑而不语。他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满心为叶行远欢喜,默默祷祝他一切顺利。

第四百八十八章

    叶行远一路北上,这一段时间因为有圣人镇压,春秋乱世相对来说进入了一段平静的时期。

    一路上虽然仍旧民不聊生,但至少战事减少了许多,不至于经常见到白骨露于野的惨况。光这一点,圣人便可说是功德无量。

    “昔日庄子行于路上,与骷髅对谈,趣味横生,但也可见乱世之惨......”叶行远深深叹息。

    阿大憨憨问道:“公子,庄子是什么人,是你的好友么?我们可要顺路拜访?”

    这个世界连老子都不存在,更未有庄子诞生,叶行远笑道:“只是一个有趣的读书人,我们不顺路,见不着了。”

    阿大这才放心点头道:“此人与骷髅聊天,只怕神经也不太正常,公子不见他还是对的。”

    叶行远被逗乐了,朗声长笑。他们星夜兼程,一月之间赶了千里路程,穿过鲁国、齐国,直抵燕国的边境。

    黄金台已遥遥在望,夕阳照耀之下,在天边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

    叶行远眯着眼睛,望着这一幕盛景,心中盘算着抵达燕国之后,自己要做的一切。

    燕国王宫之中,燕文君惊讶道:“钟奇?那个弑杀吴王伯虞,请出圣人诛杀越王的钟奇?他...他来了燕国?”

    徐周闭目点头,“正是那个钟奇,如今他已经到了黄金台下。”

    燕文君手足无措,钟奇身上背着两个国君的性命,这种人物纵然有大才,燕文君仍然有点犯怵——这会不会有点“克君”的嫌疑?

    他犹豫道:“钟家原都是大才,他乃是世家子弟,更有手腕有眼光。他来黄金台,寡人本该扫榻相迎,只是......”

    徐周看出他的犹豫,问道:“大王建造这黄金台,招揽天下贤士,只是为了要一个明君的名声?还是想要恢复祖宗基业,压制强齐,乃至统一天下?”

    燕文君正色道:“当然不只是为了名声。”

    他抚摸着面前的长剑,凛然道:“燕国本是强国,本该进击中原,只是辟处北疆,为齐国所阻。二百年不得寸进,这数十年来,齐国因海盐而富,燕国积贫,受其欺压。

    寡人幼年也曾到齐国为质,至今不能忘怀当日之辱。我励精图治,招揽贤才,当然不是为了虚名,而是要剑指齐国,一洗当年的耻辱!”

    他眼中露出憧憬的目光,“若真能一举扫灭齐国,得齐国之富,再加上燕国的勇士,自然就有扫六合统一天下的机会!”

    燕文君乃是雄主,有着极大的野心,而且,他还有实现自己雄心的智慧、勇气和器量。

    更关键的,是他还年轻,有足够的时间,去实现他的抱负。

    徐周微笑道:“如果大王有这样的雄心,那么钟奇此人就不能不用了。”

    钟奇虽有弑君之名,也未曾有处理政务的名声,但是在吴国两次大危机之前,都展现了关键的决断力和智慧。

    第一次,毫不犹豫的出手刺杀吴王伯虞,解决了吴国的内部矛盾,保证了吴国今后几年的稳定。

    第二次,则是在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情况之下,求救于周天子与圣人,一举挽救了吴国的国运。

    这样的行动,任何人一辈子只要做一次,就能列名青史。而短短十年间,叶行远做了两次。

    徐周年纪大了,眼光毒辣,自然明白这种人物才是真正的大才。燕文君黄金台千金市马骨,终于引来了天上的凤凰,他徐周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燕文君若有所思,目光却越来越亮。

    叶行远带着阿大,在黄金台前安坐。所有前来黄金台的贤才,都会在这里等待。

    有人认得吴国钟奇,在一旁窃窃私语道:“此人居然也来了!听说他不是在越国为质,看来终究还是不甘寂寞啊!”

    有知情的反驳道:“也不是这个道理,刺杀吴王伯虞之后,他在家中闭门读书七年,绝非耐不住寂寞之人。只怕是越国人行事太过分,他才忍无可忍。”

    又有人道:“此人来此,必受文君重视,拜为上宾,咱们是不是要先打好关系?以后也有个倚靠?”

    有人冷哼道:“弑君之人,纵有才能,又怎堪大任?文君贤明,说不定还要将他拒之门外。”

    众人议论纷纷,也不刻意压低声音,叶行远淡然而坐,充耳不闻。

    黄金台已有盛名,如今来得人龙蛇混杂,叶行远也不急于结识。他来,只是想借用燕文君的平台,实现他心中的志向。

    当今天下,能够容得下他的,或许也只有这位雄才大略的燕文君。

    “钟公子在哪里?大王召见!”正思忖间,一个宦官急急忙忙从黄金台奔出,满头大汗,颇为紧张。

    叶行远瞥了他一眼,并未起身。旁边同样来黄金台应聘的人好心劝道:“钟公子,大王召见,你怎么...还不去?”

    到这儿来的人,都急着想要见到燕文君,只要得到燕文君的认可,便可扶摇直上,飞黄腾达。一听说燕文君召见,个个都急忙凑上去,哪里像叶行远这么稳坐钓鱼台。

    叶行远淡然笑道:“我听说上古明君,见大贤之时,不闻征召,只闻求见。我今日虽来此,也未必要奉召。”

    你还要摆架子?旁边人都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来,那传令的宦官也傻了,一溜烟奔了回去,向燕文君禀告道:“启禀大王,那人......不肯奉召,说是什么上古明君见大贤,只会求见......”

    他一头冷汗,觉得这简直是大不敬。

    燕文君也略有些愠怒,徐周却笑而劝道:“此言也有理,大王既然礼贤下士,便该请见才是,召见二字,未免太过施礼。

    不若我与大王一起下黄金台,亲自迎接大贤如何?如此也表示咱们的诚意。”

    说着徐周便要起身,燕文君大惊,忙道:“何敢劳烦老先生,寡人亲自去便是。”

    徐周摇了摇头,“不然,大王对老臣恩重如山,老臣能够为大王做的,也不过就只有这点小事罢了。上下一趟,并不费什么力气。”

    他年纪老迈,头发雪白,走路也有些不方便,颤颤巍巍下了黄金台。燕文君担心他出事,赶紧命人搀扶,自己也是随之而行,一路到台下招贤馆中。

    徐周四面一望,径直朝着叶行远走来,燕文君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徐周走到叶行远面前,深深施礼,恭敬道:“大贤来此,老朽与大王恭候久矣。”

    燕文君也上前施礼道:“久闻公子大名,何其有幸今日得见,寡人适才有失礼之处,还请公子海涵,便请公子随同寡人,一起上黄金台,共商国事。”

    叶行远这才起身,拱手道:“何劳大王亲自出迎?在下怠慢了。”

    燕文君大喜,便与徐周一起,簇拥着叶行远上了黄金台,一众等待燕王召见的贤士们面面相觑,羡慕嫉妒恨。

    叶行远抵达黄金台顶,燕文君命人送上酒宴,这才重新见礼道:“公子来此,寡人如鱼得水。如今燕国僻处北方,南有强齐,北有妖蛮,不知该如何发展,还要请公子教我。”

    燕文君也是个实用主义者,既然亲自迎来了叶行远,当然要询问治国之道。

    实际上他是一直在苦恼,燕国并非弱国,若以军力而论,他在诸国之中能排得上前三。但是因为地处北方,土地贫瘠,国力实在是太穷。

    如果周边有小国,他或许还能靠劫掠勒索来发展,很可惜,在他进军中原膏腴之地的前方,挡着一个庞大的齐国。

    齐国兵精粮足,春秋早期也曾为霸主,如今虽然略有衰落,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兼富足,人口众多,打起仗来不怕消耗。燕国与他短时间作战可操必胜,但时间一长,就耗不过齐国。

    这倒也罢了,关键燕国北方,还有凶悍的妖蛮。如今蛮族强盛,三不五时就想要下南方打草谷,燕国为了抵挡蛮族,消耗极大,其余诸国眼睁睁看着,全无援助之意,燕文君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这个问题不解决,燕国永远无法顺利的发展起来。

    所以后来燕文君招到大贤,第一条定策便是急攻齐国,必须吞并齐国之后,才能够形成强势,能够进入发展的模式。

    这一步棋差点就成功了,燕国的铁骑,一直冲到了齐国都城的城墙下。可惜他们的时机不对,这时候正是圣人掌控天下大势秩序的时候,只一纸文书,便要燕国退兵。

    燕文君心存侥幸,想要抢时间攻下齐都,被圣人锦囊以火牛阵破之,损兵折将,不得不黯然退回燕国,郁郁而终。

    燕文君薨之后,燕国迅速的衰落下来,后来子衍在北方抗敌艰难,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因为原本抵挡蛮族的燕国军队沉彻底失去了心气。

    这才酿成了后来西凤关、苦渡城之围,北方惨况,不忍卒睹。

    不过如今既然叶行远来了,当然不会容许同样的情况再发生,也不会再采取注定会失败的战略。

    他胸有成竹,一指东方,“大王与燕人始终只盯着南方齐国,却忘了另一个发展方向了。”

第四百八十九章

    其它方向?燕文君甚为迷糊,不解其意。徐周眼睛一亮,击节赞叹道:“公子果然天下奇才也!一语惊醒梦中人!”

    治国的大贤,最重要的就是指明一个方向,方向正确,大伙儿就能一起使劲,最后获得成功。燕国之所以一直半吊子起不来,最关键的也就是缺乏一条真正可以一以贯之的战略。

    结束春秋战国乱世的乃是秦国,其实秦国的情况与燕国有些类似,虽有关中之地,但在当时关中也并非多肥沃的地方。想要东进中原,面前挡着晋国这个庞然大物,自己的边境上还有西戎、南蛮的骚扰,不得安生。

    但秦国就有一条准确的战略,历十世而不绝。所以始皇帝奋六世之余烈,横扫天下——这其中当然还有许多偶然的因素,但策略的正确,无疑也是一大关键。

    如今叶行远一说向东,徐周就像是醍醐灌顶,拍案叫绝。

    燕文君仍然有些迷糊,不解问道:“东面是苍茫大海,难道要我燕国子民,到海上去讨生活不成?”

    燕国的疆域其实并不小,处于东北位置,北面是妖蛮盘踞的草原,西面是苍茫大漠,不通人烟。南面是富庶的齐国,而东面,则已经入海。

    叶行远笑道:“大王目光望得不远,却不知在东海之外,另有地域么?”

    燕文君仔细回想,方才点头道:“我听说在东海之外,有精卫栖息之地,又是当年大禹治水的起点,名曰青丘之国。

    此地乃是古妖国,难道公子的意思,是要我们去取这妖国不成?听说妖国妖氛弥漫,土地贫瘠,咱们人族是生存不了的,取之何用?”

    上古的人、妖大战早已过去了太久,妖族一直在中原之外,即使是一国之君,对妖族也不太了解。在他心目中,青丘之国就是个穷乡僻壤,孤悬海外,实在没什么用处。

    叶行远哑然失笑道:“非也非也!青丘之国富庶,不在齐国之下,良田千倾,矿藏无数,更重要的是易守难攻。燕国若能以此为根据地,进可攻,退可守,可立百世之基业也!”

    听到有良田、矿藏,燕文君眼睛都直了,燕国少的不就是这个么?不过说到易守难攻,他点了点头,又叹气道:“就算公子所言不差,但就这易守难攻四字,便难死我们了。

    燕国积贫,并无水军,如何能够出海登陆攻打青丘国?拿不下来,也仍然是无用?”

    以燕国现在的航海技术,别说是送一支军队渡过东海,就算是个人想要乘船前往青丘之国都没那么容易。当然最关键还是没钱,造不出舰队,也不可能训练水军。

    这对别人来说可能是难题,对于叶行远来说却驾轻就熟。他笑道:“大王不必担心。青丘之国虽然是海外之岛,但其实尾端也与北疆相连。

    燕国大军只需向北,绕过蛮族占据的地盘,沿着海岸线前行,再折而向南。便可抵达青丘之国的国都,距离虽然遥远,但对于燕国铁骑来说,并不算是太难的征程。”

    这条路他可走过一回,更何况他摸清了青丘国上上下下的脾性,这些皇族色厉而内荏,其实都害怕中原的大国,燕国铁骑只要去绕一圈,必然就能所向披靡传檄而定,顶多就是攻打都城的时候多花点功夫。

    燕文君将信将疑,叶行远也不着急,这只是初次见面,拿出这大概的方向就可。至于具体执行,还要等以后再说。

    徐周咳嗽一声,捅了捅燕文君,燕文君这才如梦初醒,朗声道:“公子之言,令寡人茅塞顿开。惟愿公子留在寡人身边,日日请教。”

    他虽然还没整明白,但到底是明君,一点儿都不含糊,开口便要封叶行远为上卿,参与国事。叶行远也不推辞,坦然接受。

    此事传到南面诸国,尤其是吴王与越王耳中,引起了一番轩然大波。

    越王自然是勃然大怒,他这时候才知晓害死自己父王的叶行远居然逃走了,下面之人知情不报,实在可恶。一怒之下便砍了好几个守卫的脑袋,并致书给燕文君,要求他遣返叶行远。

    燕国和越国相隔十万八千里,越国虽然近年来声势浩大,燕文君却也不怕他,自然是置之不理。

    吴王却心惊胆战,召集臣下问道:“诸位爱卿,钟奇本是我吴国世家,对吴国也立有大功。后来为了平息战事,才不得不送他去越国为质。

    孤思及起来,也是甚为愧疚。如今他离了越国,前往燕国为上卿,不知可会迁怒于我国?若是怀恨在心,那可如何是好?又越国那边,不知会否震怒?”

    他就是个胆小软弱之人,当太子的时候,还有钟奇为他的主心骨,又不经大事,表现还算不错。等登上了王位,钟家又凋零,他就越发暴露本性,行事也七颠八倒。

    有老成的臣子心中苦笑,心道你也知道钟家有功无过,他被投闲置散也就罢了。后来还救了吴国一次,居然又被国君出卖,送去魏国为人质,天知道受了多少苦楚。

    如今他既然抛下一切前往燕国,一定是矢志报仇,这可化解不了。

    便有人谏言道:“事到如今,也无法可想,只有一方面遣使到燕国交好,探探钟公子的口风,一面再向越国致歉,不要因此事再引起两国干戈。”

    其实这些臣子也看得明白,吴国这几年固然没什么起色,但三年过去,越国也不复当初的强横。越王上位的时候与兄弟争位,很是大杀特杀了一阵,伤了越国的元气。

    即位之后,越王也没有他父亲的野心,每日贪图享乐,朝中奸佞当道。如今的越国,其实已经威胁不到吴国的存在。

    越王大概也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叶行远,来与吴国过不去。他们干脆就这么含糊过去,以安吴王之心。至于燕国,到底还隔着好几个大国,打不到吴国来,不用操心。

    吴王听众臣一番分析,这才放下了心。真就一方面遣使去越国,低声下气的致歉,被越国上下狠狠敲了一通竹杠。另一方面乖乖派人去燕国,给叶行远送礼。

    叶行远收到吴王的礼物,付之一哂。

    燕文君担心他心念故国,小心翼翼问道:“公子乃是吴国大族,吴王如今向公子致歉,不知公子可有归国之念?”

    这几日在朝堂上,他听叶行远筹谋深远,一条条朝政策略令人拍案叫绝,知道名不虚传,实在是个大贤,哪里舍得叶行远离去?

    叶行远笑道:“大王不必担心,吴国弃我如敝履,我岂有回头之理?既然上了黄金台,自当助大王富国强兵,雄霸北方。”

    叶行远拟定的长久策略,当然是让燕国修炼内功,慢慢发展,远交近攻,蚕食鲸吞,慢慢有一统天下的契机。

    不过这个目标在十几年之内没有机会实现,因为横亘在他们面前的,还有周天子,周天子身边,还有圣人。

    圣人不离去,谁都不可能彻底改变现在的秩序。所以叶行远并不着急,先设立阶段性的目标,能够雄霸北方,对于一向生活在夹缝中苦逼的燕国来说,已经算是无法想象的美好结果了。

    果然燕文君大喜,一躬到底,致谢叶行远。

    此后,燕文君信任叶行远,将朝政全都交托于他。叶行远励精图治,力行变法,振兴燕国经济,三年之中,令小民无饥馁。

    又练兵三年,亲率出征,一举剿灭古老而孱弱的青丘之国,开通航线,将青丘半岛与燕国的北方平原连成一片,气候已成。

    这本来就是乱世之时燕国难得的气运勃发之时,人才齐聚,风调雨顺。没有叶行远的时候,同时期燕国凭着几位贤才大将,也曾反过来压制邻近的齐国,甚至大军压境,打到齐都附近。

    不过在叶行远看来,因为有圣人在,根本不可能灭齐国毕其功于一役,如此一来,这就是平白消耗资源和积累,必须变通改变攻略的方向。

    除了军事行动以外,叶行远对经济与技术进步也抓得极紧,尤重海贸。

    得了青丘之国这个跳板之后,他便以青丘之国南端为跳板,继续向东航行,与扶余诸国贸易。换来大量的海外奇珍与金银宝物,这些海贸获利,他都投入到燕国的基础建设与军事建设中。

    对于北方的妖蛮,叶行远采取了剿抚结合,双管齐下的套路。这时候也先尚未崛起,塞外妖蛮还是一盘散沙。叶行远一方面以互市贸易拉拢一部分与人族关系比较近的妖蛮,一方面出动燕国精兵,以特种战的模式,袭杀一些死硬部落首脑。

    一方面起到了练兵的作用,另一方面,也压制着妖蛮的发展。

    稍微强大的妖蛮部落,要么选择与人类友好,要么在燕国的压力之下,缓缓向西迁移。燕国所受的压力,更多的向西面赵国倾斜。

    十年筹备,燕国的国力今非昔比,大幅度的提升强大。与同时期的其余诸国相比,已经不在一个层面上。只是因为它攻略的方向主要是西北,中原诸国,并没有注意到而已。

    这样的燕国,一旦回眸南顾,一定会给天下带来一个大大的惊喜。

第四百九十章

    周明王二十二年,春。洛邑。

    圣人已经在天子身边辅佐了二十多年,天子体弱,虽然成人,但也并未亲政,一直在宫中养病。

    春风吹动柳枝,老树早已发了新芽,窗外一片绿意盎然。出圣人在学宫中安坐,须发微扬,就如一座雕像。

    与十多年前相比,圣人的模样并没有太多的变化,他仍然精神奕奕,身体中充满了无限的能量与力量。

    他的年龄仿佛早就固定在时间长河之中,所有人都觉得第一次见到圣人的时候他似乎已经是个老人,而时间流逝,他仍然是个老人。

    圣人的授课已毕,高华君默默收拾着书本。这几日天子的身体不好,朝野之中都在传天子恐怕活不过今年,局势也一下子紧张起来。

    “老师,待会儿还要上朝么?”他恭敬的向圣人询问。

    圣人微微颔首,“如今朝中多事,我是不得不去。”

    如果可以选择,圣人宁可在学宫中教书育人,远离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但他明白,只要他一撒手,好不容易建立起来这脆弱的“礼”,就会像冬天的大雪一样纷纷崩散。

    尤其是最近天子暗弱,国舅姜氏嚣张跋扈,开始揽权,虽然还顾忌着几分圣人,但私下里的动作却越来越多。

    圣人大仁,他虽然看得清看得彻,但囿于心中的道,许多事不会去做。而生而为人的劣根性,让这崩坏的周王室难以为继。

    高华君早就不满姜国舅的行径,他字斟句酌道:“老师,如今姜国舅行事越来越过分了,拉帮结派,卖官鬻爵,令人切齿。如今朝中几位上大夫纷纷上书弹劾国舅,老师何不趁机将其除去?”

    圣人看了他一眼,淡然道:“姜国舅之罪,并无明证,若无理而杀之,那我与姜国舅又有什么不同?”

    圣人所求的,乃是百世千世之道,并非只是一时一事的平安。

    以他如今的神通智慧,可以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随时都可以让天地翻转,但一时之快,又有何用?

    所以圣人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沉思。

    高华君心中着急,但也只能徒呼无奈,只得换了个话题道:“前日钟师兄又给老师来信了,送来许多海外奇珍异宝供老师赏玩。”

    燕国如今豪富,已胜齐国,从海外得到的奇珍异宝更是无数。叶行远对圣人执礼甚恭,隔三差五都会送上重礼,对周王室的进贡也从来都很到位。

    一开始燕国人还不太理解,但是在这十几年来圣人一次又一次出手强行镇压各方诸侯之后,燕文君默认了这种秩序。他心有余悸,幸亏叶行远的策略正确,让燕国避开了圣人的怒火。

    对于圣人来说,这些外物从来不萦于怀,便笑道:“他倒是最圆滑的一个,让他读春秋,却不知道读出了什么东西。三千年沧桑,果然是变化万千,吾亦不可知也。”

    只要话题涉及到叶行远,圣人的话就云遮雾罩,似有深意。高华君一直随侍在圣人身旁,听了好几次“三千年”,回头苦苦思索,却始终不解其意。

    便好奇问道:“老师,钟师兄到底是何来历?”

    圣人的回答还是一般,笑道:“此事非尔可知也。”

    他顿了一顿,又叹口气道:“如今燕国大势已成,虽非吾道,却见天下之变......”

    燕国按时纳贡,对周天子做足了义务,按照周礼,其国内政,圣人也不能干涉。

    而如今燕国以海贸富国,以军技强国,得了青丘之国这个稳定的基地之后,解决了粮食自给自足的问题,俨然已成北方第一大国。压制了最富的齐国与将士最为彪悍的赵国。

    现在燕国仍无南下之意,但圣人明白,这是弟子对自己的敬畏,并不说明燕国没有这样的能力。

    周礼,正处于崩溃之中,即使圣人知其不可而为之,顶多也只是将其延续一段时间而已。终究,还是会有新的天命。

    圣人哀民生之多艰,却也只能尽一身之力,尽可能的在这乱世维持住基本的秩序。

    叶行远出现在这时代,圣人已经知道时局必然会有变化,燕国的崛起,令他充满了兴趣,饶有兴致的等待着未来。

    与此同时,远在燕国都城的令尹叶行远,也正在思索着洛邑中的圣人。

    燕文君已经年华渐老,身体也变得更差,满面都是疲惫和衰弱。由于病痛的折磨,令这位燕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国君走向的生命的尽头,但他仍然雄心勃勃。

    他设私宴款待叶行远,问道:“令尹,我们已经有十万雄军,兵精粮足,逼得也先部迁徙向西。不知何时才是南下攻齐的好时机?”

    燕、齐乃是世仇,燕文君对攻打齐国有执念,国中贵族们更是蠢蠢欲动,不停撺掇着君主——他们觉得这可能是燕国能够拥有的最好机会。

    叶行远瞥了燕文君一眼,淡淡道:“快了。”

    周天子活不了多久,圣人也很快会弃国而去。到那时候种田爆兵的燕国横扫天下,无人能挡。

    只是...燕文君未必能看到了。

    叶行远回忆历史,燕文君这位燕国难得的明君人寿不永,薨逝应该就是在今年——在原本的历史上,这时候燕文君已经兵临齐都,也算是爽快了一把。

    今时今世,叶行远的存在让燕国变得更加强大,也避免了在齐都城下功亏一篑的惨败。但也少了那种意气风发的快活,这对于燕文君来说,孰优孰劣,却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了。

    历史上燕文君去世的时候,一定还是扬眉吐气,觉得齐都不日可下。

    叶行远想到此处,低声叹道:“大王当要保重身体,燕国尚有大好前程,大王所想日后都可见到......”

    燕文君微一闭目,讪讪叹息道:“寡人的身体自己清楚,恐怕时日无多,令尹也不要怪我着急。寡人知道,如今天下有圣人坐镇,咱们还须忍耐。”

    能够忍到最后的才是赢家。燕文君雄才大略,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前世的燕国,一是因为战略不正确,二则是因为燕文君去世之后,没有一个强有力的继承人。燕文君之子年幼,不足以控制全国,其弟篡位把持朝政,倒行逆施,导致最后的失败。

    如今朝中有叶行远,那位篡位的弟弟早就被远远打发去了青丘之国,如今迷恋海贸,成了大财迷。看来在叶行远扶持之下,即使燕文君如历史一样阳寿不长,政权应该也能够平稳过渡。

    叶行远微微点头,“日后燕军南下,先灭齐,后灭韩赵魏,一统北方。再入关中,此后南方诸国,不过是秋风扫落叶罢了。”

    燕文君举起一觥酒,闭着眼睛一饮而尽,一边咳嗽,一边畅想着将来。

    良久,他才睁大了眼睛,目光中闪烁华彩,炽热的盯着叶行远道:“令尹,待日后燕国大势成时,便请将寡人双目悬于城门之上,令我也可见那一日荣光。将来一切,就要拜托令尹了!”

    叶行远知道差不多这就是燕文君的遗言,他在燕国十年,与燕文君相处,如沐春风,尽管知道他不过是幻境中人,知道他死期将至,还是不免心酸。

    便诚恳点头道:“我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燕文君大笑,又喝了一杯酒。

    他并没有比历史上活得更久,在暮春时节,桃花坠落的时候,燕文君薨逝。幼子叔康继位,是为燕昭君。

    燕文君临终之前,拉着叶行远的手殷勤托孤,燕昭君呼之为“亚父”。自这一年起,叶行远大权独揽,完全掌控燕国朝政,在燕国的地位,要比圣人在周王室中的地位更高。

    虽然君位更迭,但燕国上下平静,并无什么太大的变化,原本的战略仍然是按部就班的实行。

    原本燕国的贵族和顽固派,举行了小规模的谋逆活动,大概打算从叶行远这个外来人中将权力夺回来。他们聚集了数千人,却连个浪花都没溅起来,不过半日旋起旋灭。

    叶行远将其镇压,诛杀首犯,将其他人往海外一送。燕国立刻就恢复了平静,甚至连普通人的生活都没受到什么影响。

    圣人得知这消息之后,喟然叹息。

    高华君却蠢蠢欲动,撺掇圣人道:“老师,师兄这般雷霆手段,方能够将燕国打造得如铜墙铁壁。如今姜国舅越来越过分,若是陛下有什么万一,他祸乱朝政可就尾大不掉......”

    朝中的局势,他们都能看得分明,圣人虽然立下大功,在天子心目中有崇高的地位。但那些拖后腿的贵族元老们,全都不希望圣人攀上高位。

    他们暗中串联,想要将圣人排挤——如今周王室地位超然,恢复了实权,他们这些公卿不知不觉就飘飘然起来,浑然忘了这完全是圣人以一己之力支撑起来的结果。

    洛邑城中,山雨欲来,圣人却兀自岿然不动。高华君都知道的事态,他当然更加清楚,但他却不可能采用叶行远的雷霆手段。

    他有自己必须坚守的大道。

第四百九十一章

    周明王二十四年,秋,天子驾崩。姜国舅纠集一干人马,拥立天子嫡长子为王——这事情合乎礼法,圣人并未拒绝。

    此后姜家一跃成顶级门阀,凡是沾亲带故的,都弹冠相庆,涌入朝中。一时间公卿间风气大坏。

    圣人弟子都恳求圣人出手,拨乱反正,但圣人却拒绝了。

    他在学宫静思三日,豁然贯通,终于召集弟子,宣布自己的决定,“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圣人挂冠而去,周游列国,周王室因为圣人而拥有的绝对权威,就在这一日完全失去。公卿们不知道他们失去了什么,还觉得他们赢了这一场蜗牛角上的争斗,欢喜无限。

    所有人都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燕国第一时间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叶行远一听到这消息,立刻下令大军北下,攻伐齐国。

    这时候齐国已经不复春秋霸主时候的强盛,被燕国攻打初时还不在意,但没想到燕军骑兵强横,器械精良,无论野战还是攻城,都是势如破竹。

    不过半月功夫,燕国军队已经连拔十余座城池,渡过定河,直抵齐国腹地。

    齐国国君吓得屁滚尿流,不知该如何是好——最近这几年有圣人坐镇,大国也不敢擅起攻伐,遇到这种事,诸位大臣连忙向周王室求救。

    姜国舅把持朝政,觉得如今天子的威权还如圣人一般,便轻描淡写以天子名义下旨,要燕国退军,接受天子仲裁。这几年圣人都是这么处理问题,大家都习惯了。

    然而叶行远却完全不吃这一套,将周天子的使者赶出军营,当日便下令继续进军,开始攻打齐都。

    姜国舅气得怒不可遏,号召天下共击之。但这时候诸侯国早看出了圣人走后,王室色厉内荏的本质,哪里还会听他们的,顶多就是明哲保身骑墙观望,绝不会轻易出兵。

    齐国得不到援助,周天子的谕令又不起左右,只能咬牙组织守城抵抗,但哪里能扛得住燕军的十年生聚?守城三日,便被叶行远的回回车轰破了城墙,齐王肉坦出降,齐国七百多年的传承社稷,竟尔灭国!

    燕国一举取河东膏腴之地,如今人口、土地、军队,都可以说是列国最强。一时间人心惶惶,天下震动。

    有人道:“这可如何是好?强燕如此霸道,只怕灭齐之后绝不会满足,必然要西进南下,天下大乱就在眼前!”

    有人却欢喜道:“乱世已久,五霸争雄,城头变幻大王旗,小民甚苦。若真有雄主,横扫六合,一统中原,也不是什么坏事!”

    有人反驳道:“燕国虽强,打下齐国也是出其不意。想要消化齐国一地,也得多年时光,哪有那么容易继续攻伐?其余诸国,若能连横共抗燕国,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前几年秦国崛起,诸国连横抗之,但现在看来,北边的比西边的还狠!秦国虽强,攻打魏国赵国还互有胜负,未能克竟全功。燕国却这么凶残,一口气灭了齐国,这种大国除了内部崩坏,还没发生过被吞并的先例,怎么不叫诸强人心惶惶?

    一时间暗流汹涌,说什么的都有。不过占据主流的还是纵横家们,现在无数舌辩之士奔赴诸国,舌灿莲花,鼓吹连横抗燕之道。就连原本最强的秦国,也接待了不少这样的说客。

    秦襄王很不习惯。秦国最近一直被视为要大家一起推的大魔王,现在突然转变画风,变成了要争取的队友,令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向收下大臣询问,迟疑道:“燕国如今真的有这么强?燕军虽然强横,但是毕竟出于贫瘠之地,不耐久战。如今中原诸国吓到这个地步,有这必要么?”

    大臣战战兢兢答道:“启禀大王,如今燕国今非昔比,任命钟奇为相之后,北破妖蛮,西吞青丘,掠夺了无数财富。如今兵精粮足,齐国猝不及防之下,被其攻灭简直是理所当然。”

    以前燕军是强,现在的燕军是灭绝人性的强,各种跨时代的武器和装备加上完整的后勤体系,几乎是碾压式的节奏。齐国现在虽然弱了不复当年,但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别国看到了燕军的可怕战绩,当然会感觉到害怕。秦国的探子也传回了消息,备述燕国的强大,纵然是号称无敌的老秦军,只怕也难以抵挡燕国的兵锋。

    更可怕的是,燕国现在有一个稳固的后方,资源取之不尽,源源不绝。除了壮丁数量上还有劣势之外,几乎不怕消耗战。

    人少是燕国现在的软肋,但是他们盔甲厚重,武器锋利,又是以多打少,以强攻弱,战损比极低,一旦消化了齐国的人口,那真的能有席卷天下之势!

    其余诸国,这个时候不联合起来,就再也没有联合起来的机会了!

    随着秦国的加入,诸国连横势成,一齐攻燕,指责燕国无故灭齐,要退回燕国,重建齐国。叶行远早料到会是这种结果,也不担心。

    他虽然没有圣人只手擎天的本事,但是经过十多年准备,在自己的地盘上打守城战,他可是一点儿都不怵。

    毕竟叶行远和子衍子这种千古第一的守城大佬学习过,也有足够的实践经验,再加上装备和战术上的优势,又怎怕一盘散沙的围攻。

    他竟然是生生以一国之力,在开阔的平原上,坚壁清野,挡住了诸国联军,战势陷入僵持,联军无法前进一步。

    “诸国聚众虽多,不能长战,入冬之后,必然退去。”叶行远稳坐钓鱼台,还耐心为幼小的燕昭君讲解战事。

    诸国虽然都派出了军队,连南方的吴越两国都派了骑兵,但确实不可能长时间作战,顶多熬过了冬天,他们就得回去。

    叶行远并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他本来就是想要稳扎稳打,消化掉齐国之后,再图下一步。他一向有足够的耐心,尤其这是在圣人的世界之中,他更不能胡来。

    各国联军占不到便宜,咬牙过了冬之后实在后勤跟不上,只能陆续退军。

    叶行远也不追击,仍然保持种田的节奏,如今他占据齐燕大地,背靠青丘国,默默发展,等待平推。

    诸国都知道叶行远的念头,但他们实在无能阻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燕国继续壮大。

    又过五年,燕国准备充足,叶行远大军蓄势待发,圣人这时候却踏上了燕国的土地。

    他是来见叶行远的。

    圣人一至,提心吊胆的连横诸国心里燃起了希望,就盼着圣人能够再如当日维护秩序一般,一举压服叶行远,让他们得以苟延残喘。

    叶行远却知道圣人绝不会是这个目的,他亲自迎到城门外十里,只见圣人带着高华君等人,手持竹杖,信步而来。

    圣人的腰背仍然挺得笔直,双眸发亮,他虽然在这几年中周游列国,马不停蹄,自嘲“惶惶如丧家之犬”,但他的精气神却反而更进一步。

    如果说以前他如山岳般高耸入云,如海洋般深不可测,那叶行远这次看到他的时候,却觉得圣人如天一般,笼罩一切。

    叶行远心中有数,这时候的圣人已经领悟了天机和天命。

    他恭恭敬敬的弯腰行礼,“参见老师!老师得悟大道,弟子不胜欢喜。”

    圣人大笑,回顾身后诸弟子,又叹道:“我这般弟子,却没有一个如你的资质,若非三千年之遥,我真愿你传我衣钵。”

    这话说得就重了,圣人身后的弟子除了高华君之外,还有许多贤弟子日后称圣的存在。叶行远虽然觉得自己也不差,但也不敢与这帮人物比资质。

    便苦笑道:“弟子只是侥幸前知,怎敢与诸位师兄弟相比?”

    他是三千年后来人,熟悉圣人事迹,当然知道他这样子是悟道了。至于其他这些贤弟子,不管怎么说也是当局者迷,怎么可能这么轻易体悟圣人之道?

    圣人点头道:“不骄不躁,可谓我真弟子也,这二十年来,你春秋可曾读好了?”

    叶行远恭敬道:“越读只觉得越深不可测,二十年前曾通读,如今不过读郑伯克段于鄢而已。”

    郑伯克段于鄢是隐王元年事,是春秋头一卷的内容,还不到全书的百分之一。

    圣人弟子们惊讶叶行远的学习速度之慢,圣人却颇为满意,笑道:“读书能有自得,便是好事。我且问你,燕国厉兵秣马,意欲何为?”

    叶行远早知有此一问,并不奇怪,淡然开口道:“灭战国,统一天下。”

    众弟子哗然,当今尚有周天子,甚为诸侯之相,怎能出此大逆不道之言?有几个脾气暴躁的当场便要发作,圣人却仍然保持平静。

    他问道:“统一天下之后,你又当如何?”

    叶行远胸有成竹道:“书同文,车同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圣人之道,未必就是绝对的真理。但用于终结这乱世,却最好不过。叶行远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当然不会错过这些关键点。

    这是天下大一统的基础。圣人合掌大笑,良久才对众弟子道:“天命在彼,如之奈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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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官介绍:
叶行远穿越成唯一的九世童子身,在这陌生的神仙妖怪世界里,读书科举考进士,皇家天命授神通。他还发现,前身给自己留下了外挂!
然而天机与道统纠缠不清,神仙与凡人相爱相杀,妖魔与鬼怪上蹿下跳,手持外挂的玩家叶行远怎一个酸爽......
仙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仙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仙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