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六章:宁王必须死
事实上,方继藩完全低估了朱厚照的速度。
这厮绝对是属兔子的。
一路吃喝,都留下了痕迹,因为沿途的驿站里,确实有一个以朱寿为首的金吾卫武官带着一队人马南下公干,这一队人马,一路吃吃喝喝,向驿站索要马匹,行程走的极快。
方继藩追的要吐血。
等最终找到人时,却已到了安庆。
方继藩疾驰了几天几夜,到了安庆一处驿站,带着几乎已经虚脱的刘瑾和一个弓马不错的徒孙一进驿站,便撞到了老熟人。
朱厚照!
这朱厚照贼兮兮的看着方继藩,乐了:“老方,你来了呀。”
贱人的至高境界,就是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方继藩一把揪住朱厚照的衣领子:“你大爷。”
朱厚照身后,一个个人冒出来,一个武官模样的人,似乎想要拔刀保护朱厚照,却很快,被沈傲等人拍拍肩,将他身子一转,沈傲抬头看天:“天真蓝啊。”
杨彪也看天:“可俺看有点绿。”
一瘸一拐的张元锡脸憋得很红,毕竟他还没受多少世俗的污染,左右张望,不知如何是好。
李怿和张元锡是老搭档:“俺们朝鲜国的天,比不得今日这天,中的很,张大哥,你看中不中?”
“中。”张元锡一口河南口音。
没办法,得有默契,带着带着,张元锡便是一口河南梆子,类似于豫剧的口音了。
朱厚照后退两步:“诶,诶,老方,听本宫解释,解释一下。”
“解释你大爷。”方继藩扬起拳头要揍人。
刘瑾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双手抱着方继藩的腿:“别打,别打,方都尉,别打,有话好好说。”
朱厚照皮厚,索性站着:“别打脸就好。”
方继藩这一拳,终究没有落下去。
朱厚照却是笑嘿嘿的道:“老方你的主意好,本宫听了你的主意,回去琢磨了一下,就该这么办,咱们得为了百姓啊,否则,战事一开,生灵涂炭,对不对。”
方继藩冷笑:“是吗?”
“当然。”朱厚照挺起腰来:“再者说了,这是父皇的意思,来,方继藩,你来接旨!本宫让你亲眼瞧瞧,父皇的密旨。”
方继藩冷笑:“这是矫诏。”
朱厚照要跳起来:“矫诏,我朱厚照是那样的人,你自己看,看看上头的行书,看看用纸,还有这纸上的云纹,还有,还有这玉玺的大印,这是正儿八经的旨,父皇瞧得起本宫,让本宫击杀宁王,父皇圣明哪,他一眼就瞧出本宫是能办事的人,本宫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军民百姓,现在要深入虎穴,宰了宁王,老方你来的正好……”
朱厚照说着,又往袖里掏:“父皇早料到你会来追本宫,所以也早给你准备了一份圣旨啦,你看,你每日都说吾皇圣明,这话,本宫服了,没错,父皇料事如神,真真是圣明无比啊。这圣旨本宫还没看呢,说是见了你,才能打开的,来,本宫看看。”
他打开圣旨,接着一字一句道:“制曰:朕承天序……”
方继藩将圣旨夺过来,看都不看,便要撕了。
“别撕,别撕,有话好好说,别拿父皇撒气嘛。”朱厚照可怜巴巴的看着方继藩:“老方……来都来了,本宫走了这么远,也是不易,再者说了,这宁王可是密令人,刺杀了我的父皇,也就是你泰山,还伤了你的徒儿,你方继藩,吃过这样的亏吗?吃过吗?老方,是男人就不能吃亏啊,不亲自宰了他,咱们以后在京里,还怎么见人,你还配为人师表吗?”
“……”
朱厚照便拿袖子掩面,一副要恸哭的样子:“可怜那欧阳志啊,平日里天天说他恩师好,恩师就如他爹一般,这傻瓜,他信了你的邪。”
接着朱厚照又捶胸,悲戚无比的道:“可怜啊,可怜我妹子嫁你这个懦夫……你回吧,本宫独自一人去。”
方继藩呼出一口气:“老子去了。”
朱厚照才松了口气:“这就对了,你咋将刘瑾带来了,这废物叫来做啥?”
刘瑾要晕死过去,拖长着尾音道:“殿下……”
朱厚照又道:“来,介绍一个好朋友你,张晋,你来,见过都尉,这张晋乃是锦衣卫千户,就是他负责江西的事务,他一听本宫奉旨来此诛杀宁王那狗贼,激动一蹦三尺高,屁颠屁颠就跟着本宫来了,咱们大明哪,啥都缺,就是不缺不怕死的忠臣。”
那叫张晋的千户,一脸吃了苍蝇一般,顺从的朝方继藩行了一礼:“见过都尉。”
方继藩看着张晋,见他脸上红彤彤的,这是……:“你的脸怎么了?”
张晋忙捂着腮帮子:“没,没啥,没人打我,能为殿下效力,卑下高兴都来不及,能为殿下去死,是卑下的荣幸。”
方继藩这才意识到,这张晋红着的脸,是巴掌印,方继藩意味深长的看了这厮一眼,而后目光落在了朱厚照身上。
“殿下打算怎么做?”
“按你说的做。厂卫在南昌府有桩子,要混入南昌城很容易,张晋有眼线,已经开始传去消息,随时注意宁王的活动规律了。我们进入南昌城后,会住在一处大宅里,那处大宅很安静,本就是锦衣卫潜伏在那里的宅院,只要查到了宁王的行程,他敢出门,我们的飞球立即腾空,而后,李怿来观望,张元锡来射,一击必杀之后,我们立即乘飞球撤出南昌城……大致……就是如此。”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凝视着朱厚照:“计划中是好的,可是稍有任何纰漏,咱们就都完了,公主殿下再见不到我了。”
朱厚照道:“怕啥,无非就是一死而已,我朱厚照七尺男儿,能杀死我的人,还没生出来。”
方继藩皱眉。
说实话。
方继藩不愿意冒险。
毕竟,生命很宝贵。
可是……
一想到了欧阳志。
我方继藩能怂吗,我是三观奇正的人啊。
方继藩眯着眼:“计划行得通,可殿下不能入城,只能在城外接应。”
朱厚照冷笑:“可能吗?你去哪儿,本宫去哪儿,不杀宁王,为我父皇报一箭之仇,我朱厚照,不堪为人子。”
方继藩意味深长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殿下又拿陛下来做挡箭牌了。”
“是真的。”朱厚照认真的道:“我骂我爹,那是我的事,别人要杀我爹,我能忍受?”
这一次……好像没在骗人。
“所以!”朱厚照深吸一口气,宁王必须死,还得死在本宫的面前,本宫要亲眼看到他全家死光光!”
这番话,令方继藩想到了《武宗实录》里的记录,《武宗实录》对于朱厚照并不友好,记载了他无数胡作非为的内容。可是……它依旧还是如实的记录了孝宗驾崩之后,明武宗朱厚照亲自扶棺下葬,数度哭的昏厥过去的事。
方继藩相信朱厚照这一次说的是真的。
方继藩道:“你若是死了,咱们都得完蛋,可是……都到了这个份上,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朱厚照才乐了:“这才是肝胆相照的兄弟。”
…………
数人继续南下。
方继藩的内心是挣扎的,他不喜欢冒险,也不喜欢朱厚照冒险,家里有矿的人,还跑去做危险的事,感觉像个傻叉。
朱厚照更不同,这厮家里还有一个江山,等着他去继承,这就是傻叉中的战斗叉了。
可宛如被潮流裹挟的浪花,方继藩一行人很快到了南昌府,他们沿着九江而后至梅岭北麓顺着山脚入了新建县地界,此时,这南昌府已有些紧张的气氛了,宁王虽还未公然反叛,显然,他和他的党羽们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妙。
方继藩等人伪装成了商贾,带着大车至北门入城。
这里的盘查,已经开始森严起来。
不过此事,难不倒锦衣卫千户张晋,到了城门边,他却是大呼一声:“刘指挥乃我朋友。”
方继藩也不知这刘指挥是谁。
而后,张晋已拉着一个守门的武官到了一边,一把宝钞胡乱塞这武官手里,耳语几句,那武官立即眉开眼笑,大手一挥,入城。
南昌在此时,乃是大邑,毕竟这里曾是江南西路的中心,城墙高阔,城池依赣水而建,入了城门,便可远远的看到那滕王阁,江水沿着滕王阁顺势而下,江面上,无数的船只在布置着什么。
张晋轻车熟路,带着人到了一处宅院,到了这大宅前,叫出门房,低声说了什么,而后,大门开了,众人进去。
这进城时的紧张,在进了宅子之后,一扫而空。
而接下来,就是瞅准时机,给宁王一个天大的惊喜了。
方继藩和朱厚照被安排在这三进三出的大宅的里厢,一坐下,刘瑾很自觉地去端茶递水。
其余之人,因旅途劳顿,自是各自休息去了。
张晋出去转悠了一会儿,到了傍晚才回来,他小心翼翼的来见朱厚照和方继藩,手里拿着一张条子:“殿下,都尉,有消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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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七章:飞球腾空
一听有消息,朱厚照立即打起了精神:“快说。”
“这几日,宁王都往绳金塔礼佛,想来是因为他自知罪孽深重,心里惶恐不安。当然,这不是最紧要的消息……卑下听说,最近有宁王的护卫们,都在绳金塔准备,好似……宁王要召南昌府中驻扎的官员一起参拜塔中的诸佛。”
朱厚照撇撇嘴:“这有啥关系?”
张晋眯着眼,虽是面上有鲜红的巴掌印,可锦衣卫就是锦衣卫,他道:“殿下有所不知,宁王和城中驻扎的江西布政使司巡抚、布政使、提刑等人,关系紧张,就在去年,江西巡抚还参劾了他一本,宁王早已怀恨在心,今次,却突然邀他们礼佛,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所以卑下认为,此前宁王派人与鞑靼人接触,已引起了朝廷的注意,再加上刺杀失败,他在京中,有不少的眼线,朝廷暗中的许多平叛准备,他怎么会不知?”
“你的意思是……”方继藩在一旁呷了口茶,道。
张晋目中掠过一丝精光。
“这就如一个茶壶,茶壶外头,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可在这茶壶里,却是沸水翻腾,无论是宁王自己,还是朝廷,大家对外,都是风平浪静的模样,可在内里,却都已明白,生死只在眼前一线之间了。”
“他会在这一日,杀江西巡抚、布政使、南昌知府等官,谋反?”方继藩似乎觉得这是可能的。
“正是。”张晋颔首:“这是卑下从诸多蛛丝马迹中,得出的判断。”
“什么时候?”
“打听来的消息,说就这两日,卑下不敢让人细细的去打探,毕竟……太引人注目了,一旦打草惊蛇,我等便死无葬身之地。不过……这倒可以猜测,宁王既摆出了样子,要礼佛,那么势必,要选择吉日,殿下,明日就是吉日。”
“时间呢?”朱厚照激动起来。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不过,明日?若是明日的话,这就是最好的时机。
错过了,一旦宁王宣布谋反,杀了南昌城内朝廷派驻的诸官,接下来,他势必要带兵顺江南下,一个移动的目标,靠飞球来击杀,实在有点天真了。
必须得在绳金塔里,杀死他!
可是……具体时间呢?
“宁王的车驾,势必要从宁王府,至绳金塔,相距数里,不过他在车中,又不断移动,想要寻觅到目标,有些困难。可明日的良辰,卑下已算过了,是在明日午时二刻,这是最好的时辰,哪怕宁王预备谋反,也势必会在这良辰时,下了车驾,徐徐过绳金塔外的凭栏,步入绳金塔中,因此……卑下根据宁王从前至绳金塔的时间来判断,明日午时二刻,宁王需步行半盏茶功夫,从山门入塔!”
半盏茶功夫。
朱厚照看了方继藩一眼:“老方,干不干?”
方继藩目中掠过幽光,他有点紧张,他生平是个爱好和平的人,不喜欢打打杀杀,可是……来都来了。
“干!”
朱厚照激动的道:“那就宰了他。”
“我们这儿,距离绳金塔不远,咱们的大宅,又有几处高大的亭台,外人,不仔细看,也看不出什么。所以,在午时,我们就必须准备好飞球,午时一刻,飞球腾空,而后……舆图呢,舆图……”
朱厚照大声咧咧。
杀死宁王的机会,只有一次,一旦错过了这个最佳的时机,那么,再想刺杀,就难如登天了。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对着舆图,一遍遍的进行计划和布置。
到了次日。
众人吃饱喝足。
紧接着,飞球挨着附近高大的亭台,开始充气,杨彪显得有些紧张,毕竟太子和都尉,非要上飞球一同行动不可。
话又说回来,飞球上,确实安全一些。
不过……既要击杀,就必须保证,飞球低空掠过,不可升的太高,这就必须讲究技术了,既要能躲过地上的箭矢,又要能杀人,得拿捏住分寸。
张元锡到时有点都不紧张,他一瘸一拐的收拾了弓箭,他被幽禁的太久,自以为,只要跟着恩师和叔父,想来不会有什么危险。
李怿很激动,他如出笼的猛虎,成日用他努力都只能张开一条缝的眯眯眼,不断的练习,今日,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沈傲擦拭了自己的佩剑,一遍又一遍,似乎已打算好了,一旦出事,或者飞球出现问题,落地时,索性杀一个够本。
午时。
飞球已经充气。
朱厚照和方继藩毫不犹豫的钻进饿藤筐里,那张晋在藤筐之外,朝朱厚照和方继藩一礼:“殿下,都尉,飞球腾空之后,附近的叛军,势必会察觉到蹊跷,飞球是在这宅院里腾空的,他们势必赶来一探究竟,所以……卑下和这里的校尉,不可久留了,必须撤走,转移至下一个安全的地点,卑下在此告辞,殿下和都尉……保重。”
朱厚照一挥手:“滚吧,宰了宁王,算你一功。”
张晋心说,能不能活到有功劳的时候,还不知道呢,他嗖的一下,带着一干原本驻在此的锦衣卫,飞快撤了个干净。
接着,所有人上了飞球。
“现在是什么时候。”
“时候差不多了。”
朱厚照目中掠过一丝精光:“起飞,出发,拿舆图来。”
杨彪深吸一口气,取出了利斧,剁了藤筐附近的几根缆绳。
随即,飞球开始徐徐的升空,每一个人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里,谁也不知,升空之后,会遭遇什么。
哪怕是胆大包天的朱厚照,也不禁脸色有些苍白。
于是,他笑嘻嘻的道:“咱们七个人,也算是共患难了,老方,对不对。”
“是六个。”方继藩道。
一……二……三……四……五……六……
朱厚照脸色一变:“刘瑾呢?”
“……”
藤筐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方继藩道:“要出发的时候,我瞧他去厨房了。”
“……”
“他有没有可能,和张晋一起撤走了。”
“……”
飞球之下,一个人嗖的从厨房里背着一个包袱冲了出来,他眼睛左右四顾,没人了。
张晋他们呢?
太子殿下呢?
刘瑾一脸迷糊,抬头,看到了天上冉冉腾空的飞球。
刘瑾神游了片刻。
接着发出了哀嚎:“殿下,殿下,奴婢在这儿呢,奴婢在这儿呢。”
听到了吼叫。
朱厚照身子探出了藤筐:“去找张晋,跟他们一起撤,下不来啦。”
“……”
哗哗的泪水,自刘瑾的眼眶里肆意奔腾:“张晋不见啦,一个人都不见了,殿下……”
“自求多福,下不来啦!”朱厚照朝他大吼。
方继藩忍不住探出身子,朝刘瑾鼓励:“要坚强!”
……
飞球已飘的越来越高,朝着南方,徐徐而去。
刘瑾绝望的手一哆嗦,身后的包袱便掉下来,一地的炒黄豆、鸡腿、肉干自包袱里滚落出来。
这………好像是一个似曾相识的记忆。
这种感觉很不好。
而此时,显然附近的叛军,已经发现了蹊跷。
天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飞球,这飞球就是自这宅院里腾空的,有人看了个真切,于是乎,无数的叛军,自四面八方而来。
“你去后门。”
“将门撞开!”
“要小心……”
咔擦……咔擦……无数的靴子声,自四面八方而来。
刘瑾打了个哆嗦。
忙不迭的胡乱抓了一把鸡腿和黄豆重新塞回包袱里,他如热锅蚂蚁,茫然的疾走,却发现,无论可去。
须臾功夫。
便已有人冲杀而来。
他们看到了刘瑾。
刘瑾也看到了他们。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
刘瑾偷偷的将一个鸡腿塞进了自己的怀里,双膝软下,啪嗒跪在地上,包袱又重新散落:“我是……良人!”
………………
杨彪不断的掌握着火油罐子里的火候,飞球不能飞的太高,否则会引起全城的注意,最多,就是下头的街坊,能察觉罢了。
而下头,无数人察觉到了飞球的存在,有人觉得异常,火速朝着宁王府或者绳金塔方向狂奔而去。
可是……南昌城里街道密布,他们跑的再快,岂有飞球的速度。
这些人,都可以不理会。
而沈傲,则是熟稔的操控着飞轮,按着舆图,调整着方向。
两个人,都是飞球老手,这飞球,在他们手里,无论是高度还是方向,都可做到精确。
且飞球已几经改良,再不是当初只能升高和降落这样简单了。
在下一刻,他们将抵达指定的地点。
宁王会不会出现,会不会从车驾里走出来,步行往绳金塔,会不会他提前收到风向,在那里,会有什么等待着自己。
谁都不知道。
方继藩有点激动。
朱厚照也很紧张,他脸色铁青,拍了拍张元锡道:“你不要紧张,知道吗?”
张元锡一脸平静,双目如古井无波,道:“不紧张呀。”
“……”
拿着望远镜,不断搜寻的李怿,突然道:“那就是绳金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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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八章:宁王授首
那绳金塔,遥遥就在眼前。
这绳金塔乃是南昌名胜,声名并不在滕王阁之下,诺大佛塔,几经战火,却又几经重修,方继藩忍不住举起望远镜,果然见那擎天高塔出现正前方,朱栏青瓦,垒成楼;镏金玉顶,风铃绕梁。
“快寻宁王车驾。”方继藩大吼。
找不到,这一次就算是砸了。
如果人家没来呢?
如果宁王已经进塔了呢,咋射?
如果……如果宁王拉肚子耽搁了时间呢?
如果……
计划虽是周密,可是……任何一丝的变动,都可能功败垂成。
这也是为何,方继藩不喜欢亲自行动的原因。
因为失败意味着危险,危险可能让人死。
方继藩热爱自己的生命,他是个对生命怀有热情的人。
这样危险的事,交给那些勇敢的人去做,有什么不好?
当然,也可能会打草惊蛇,因为飞球已经当空,这一路过来,半个南昌城,都可能知道天上有个飞球。
他大爷的,宁王虽是个傻叉,可又怎么会不知道,这飞球突然出现,意味着什么。
“看到了,车驾……车驾上没有太多护卫……”
朱厚照激动的狠狠捶打着藤筐的边沿:“没有太多护卫,说明宁王已经离开了车驾,快找,快找这老狗在那里。大舅哥,快将飞球移近一些。”
沈傲扑哧扑哧的转动着风轮,闷不吭声。
“发现了,发现了目标!”
方继藩也发现了。
在远处数百丈外,地面上。
一群人,拥簇着一个红袍的老者徐徐朝向绳金塔的入口。
就是他!
“这厮穿着冕服啊!”朱厚照大叫:“反了,果然要反了,这绝对是要反,你看,他穿了冕服,边上还有宦官,抱着金刀。”
方继藩心里想,今日礼佛,召集南昌城诸官,想来,就是彻底摊牌。
宁王穿着冕服出现,附近只怕早已埋伏了无数的刀斧手,只要那些官员不肯降服,便立即格杀勿论。与此同时,在解决了这些人之后,宁王十之**,也将在此宣布反叛,彻底和朝廷为敌。
这家伙……脑子一定有问题。
宁王全家都是智障啊。
不过细细想来,历史上不乏这样的螳螂挡车的蠢货。
一方面,是初代的宁王被朱厚照的老祖宗文皇帝给耍了,当初宁王被胁迫着燕王朱棣起兵,燕王许诺成事之后将天下一分为二,哥俩好,方继藩不知道当时初代的宁王信不信,反正最后的结果就是朱棣改为了他一个大大的意外之喜,让他从大宁,直接改封到了南昌,一起坐江山,不存在的,想吃狼牙棒吗?
另一方面,王爷做久了,身边总是不乏有溜须拍马之人,宁王威武,宁王好棒棒,大家自是捡好听的话说,知道宁王不满朝廷,更有臭不要脸的人,今日说弘治那个昏君,他又下了什么旨意,大明要完哪,今日说要完,明日又要完,总而言之,在宁王看来,这朝廷可不就要完吗?
这世上,只有自己最是英明神武了。
“元锡!”
张元锡已毫不犹豫,取出了弓箭。
所有人都远离他,怕影响到了他的发挥。
可是藤筐狭小,大家只好挤成了一堆,脸贴着脸,大眼瞪着小眼。
张元锡深呼吸,张弓,他闭上眼睛。
李怿已开始举着望远镜,开始观测,这是一门大学问,飞球的移动方向,移动速度,目标是否在移动,距离有多远。
这些……统统都需他不断的测算出来。
在后山,他已练习了不下数百上千次,和张元锡,早有了默契。
所以他心平气和,就如往常一般,他的目光,定格在了那一步步移近绳金塔的红袍老者身上。
机会不会太多,一旦没有抓住机会,就一切全完了。
“东南三十九度半……微风,风向西,离我们水平向下七十丈。距离……四百五十二步,飞球速度七步,目标驻足了,目标驻足了。”
…………
张元锡没有发射,这是因为,距离有些远,他没有绝对的把握,四百多步,对他而言,不算什么,可这是在飞球上……
而李怿,则不断开始报数,一次又一次。
…………
方继藩和朱厚照屏住了呼吸。
……
绳金塔下。
宁王确实驻足了,在他的不远处,有侍卫引发了一场混乱。
怎么回事?
朱宸濠一愣,回眸一看。
侍卫们都抬着头,低声议论着什么?
远处,似有快马而来,似乎有紧急的消息。
朱宸濠的心,有些沉。
他的身边,乃是上高郡王朱建燧,朱建燧诧异的看着自己的父王,不,很快,自己的父王即将即大明皇帝位,号令天下,讨伐弘治皇帝身边的奸臣刘健人等。
朱建燧道:“父王,良辰就要到了。”
他开始催促。
朱宸濠颔首点头:“待会儿,去看看,是谁……在此滋事,巡抚王震人等,已拿下了吗?“
“已拿下了,那王震,叫骂不绝,说是……说是……”
朱宸濠冷笑:“等见了诸佛,再杀了他,祭旗。”
“是。”朱建燧颔首点头。
朱宸濠显得随即,正要转过身去:“那狗皇帝,祸害咱们朱家江山,天下人,人人恨不得生啖其肉,今日父王举起义旗,诛杀狗皇帝和不臣,他日,等到了北京,便立尔为太子。”
朱建燧面露欣喜之色:“是。”
朱宸濠没有再说什么,预备要进入绳金塔。
可他的身边,几个幕僚和宁王卫的指挥,也纷纷的抬起了头:“殿下……殿下……”
“何事?”朱宸濠怫然不悦。
今日……好像和自己想象中不同,理应在此的时候,自己参拜了佛祖,此后,招降朝廷派驻于此的地方官员,再之后,无数军民欢呼踊跃,在称颂声中,自己宣布称帝。
可是,先是以王震为首的一群地方官不肯依附,这里又闹出了乱子。
本王谋划了这么多年,再加上先王们的经营,那鄱阳湖的水贼,以及梅岭的好汉,统统愿意归本王节制,宁王卫,又有两万精锐,一旦起事,便可召集五六万人,到时一路顺水而下,夺下南京城,便可和京中的狗皇帝分庭抗礼。
可想象是美好的,现实却是另一回事。
他忍不住怒了:“尔等可否肃穆……”
战战兢兢的幕僚,忙是回过头来,道:“殿下,殿下,您看,这天上是……是什么……”
朱宸濠下意识的抬头看天。
一个巨大的飞球,冉冉而来。
“是上天……”
“殿下。”那幕友打起了精神:“天降神物,想来……这是……这是列祖列宗,保佑殿下马到功成啊。”
“戳达姆娘!”朱宸濠目瞪口呆,宁王世系久在南昌,不免沾了南昌口音,朱宸濠惊的瞠目结舌,一阵痛骂,一耳刮子便朝那幕友煽去:“这是飞球,狗皇帝……狗皇帝的人……”
……
“射!”
嗤……
在两百三十步外,一枚狼牙箭,破空而出,狼牙箭如流星一般,在半空之中,划下了完美的弧形,自高而下……
…………
噗……
愤怒的朱宸濠,一句话还没骂完,只在刹那之间,一枚狼牙箭竟是生生的扎入他的额头。
人的颅骨,最是坚硬。
可这狼牙箭,锋利无比,且又是那力大无穷的张元锡射出,箭矢在空中,气势没有没有减弱,反而增强了惯性,这箭矢,生生的凿穿了他的颅骨,而后,斜下着,自他的后颈贯穿而出。
这一切……来的太快。
如电光火石之间。
朱宸濠脸上很滑稽,脑袋上,却插了一根棒棒一般。
可脑中的浆液,混杂着鲜血,却是淋淋而下。
他条件反射一般,口张开,而后,哇的无数血自口里喷出。
他身躯剧震,已无了气息,可眼睛却还是张的大大的,那不甘的瞳孔,已是涣散。接着,整个人噗通一下,径直倒地。
所有人……下巴下意识的张大起来,如塞了鸡蛋。
事实上,没有人看清,这箭是从何而来,他们看到的只是方才还气势如虹,端庄大方的宁王殿下,转瞬之间,就已成了一滩烂泥。
幕友终于发出了一声剧烈的大呼。
接着,人们才反应了过来。
宁王卫的指挥毕竟见过大场面,大呼一声:“世子殿下,快扶主公进佛塔。”
可那世子朱建燧,却早已吓瘫了,面如土色,看着父王的尸首,想着父王无数个日夜的谋划,自己的祖宗,一代一代的积蓄力量,可在今日这一刻,这无数绞尽脑汁的谋划,就这么被一枚箭矢,直接落空。
朱建燧惨呼一声,顾不得自己的父王,毫不犹豫,要朝那佛塔里狂奔。
…………
飞球上,望远镜已定格在了朱建燧身上:“此人穿着郡王蟒袍,十之**,就是宁王之子!”
李怿开始目测,他额上满是大汗,似乎很是担心,朱建燧逃进佛塔,一旦他进入佛塔,那么……就错失了太子殿下要杀宁王全家的最好机会。
……………………
第七百一十九章:凯旋
事实上,飞球已徐徐的飘在了绳金塔的上空。
地下的情况,张元锡觑了个清清楚楚。
他张弓,已看到了几乎要躲入了绳金塔塔下的朱建燧。
嗤……
一箭飞出。
眼看着再往前冲几步的朱建燧,就要进入塔下,他心里竟是一喜,外面的世界太可怕了,好端端的,突然一箭就飞来。
朱建燧顾不得什么,只想活着,好好的活。
可在这一刻,他身子一颤。
却是一枚狼牙箭,直刺入他的后脊,随即,直接将他的后胸穿透,那穿透了他身体的狼牙箭,带着血肉,狠狠的刺在了地面上的砖石上,强大的力量,直接将砖石刺裂,尘土飞扬。
飞球在天空之中,居高临下的射击,距离目标,不过是百步而已,百步之内,强力的箭矢,威力可怕到了极点。
“上高王殿下死了,上高王殿下死了。”
飞球之下,传来呼声。
张元锡深呼吸,他整个人,热血已沸腾起来。
突然……他低吼了一声,取箭,弯弓,一气呵成,眼睛疯狂在飞球之下扫视,眼看着一个军将,似乎取了弓箭,想要对飞球进行反击,箭矢嗖的一下,自飞球上射出来。
嗤……
箭如闪电,直没那军将的心脏。
张元锡手没有停留,继续取箭,继续张弓,一枚枚的羽箭,如飞蝗一般激射而下。
那宁王的幕僚在飞球之下大呼着:“快,快来救人,救宁王殿下……”
下一刻,他再也开不了口了,箭矢直接穿透了他的喉咙,他呃呃呃的发出了古怪的声音,随即倒在血泊。
每一个人的反应,在居高临下的飞球上,尽收眼底,逃窜者,自是随他逃窜,可某些还不甘心的人,一个个倒下。
哪怕有人无力的朝天射出一枚箭矢。
原本,百步的距离,箭矢是可以射中目标的,正可惜,这是朝天射击,只朝天射了七八十步,这箭矢便无力的垂下。
而张元锡此刻,眼睛已经红了。
西山一日一日的练习,无数次的开弓,咬着牙,苦练,有寂寞,有艰辛,有汗,也有泪,可如今,这猛虎,终于出笼了。
当那箭矢自他的弓弦飞射出来时,只在那一刹那之间,张元锡感觉到的,是一种莫名的爽感,他一箭飞出,几乎已不需去看目标了。
观望目标,是李怿的事。
李怿几乎眼睛都要流出血来,太快了。
“向南三十步,下方九十七步上下,目标中要害。”
“向南七步,下方九十七步上下,目标命中。”
“命中!”
“命中!”
“中!”
“中!”
朱厚照吓着了,看着下头,一个个穿着花绿绿衣衫的‘宁王文武官员’应声倒下,起初还激动的不得了,哇哇大叫,到了后来,觉得不对劲,一个……两个……十个……十五个……十九个……二十三个……
“莫激动,莫激动,别射了,再射人全跑了。”
朱厚照一把抱住张元锡。
张元锡深吸一口气,收弓。
杨彪像看怪物一般,看着张元锡,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家伙……好狠啊。
瞠目结舌之间,杨彪竟不知如何是好,他沉默了很久,才想起什么,下意识的从怀里掏出一块肉干:“肉干,俺娘做的,吃不。”
言外之意是,狠人,咱们做好朋友吧。
张元锡深呼吸,接过肉干,味道怪怪的,不过……挺有嚼劲。
“干活啊。”方继藩大吼。
众人才想起了什么,纷纷开始取出了一捆誊写好的公告。
这公告抄写了一百张,上书:代天子制九边,及各都司总兵官、内阁暂不理事务大学士、镇国府总管、江西总督朱寿,奉天子命,击杀叛贼朱宸濠及其子,逆贼朱宸濠,狼子野心,心怀不臣之心,勾结鞑靼,祸乱国家,今本总兵官、大学士、总管、总督朱寿令曰:宁王乃首恶,只诛其家,其余者,不论,尔等负隅顽抗,则三族俱灭,若开门来降,天子可敕无罪!”
方继藩最嫌的就是朱厚照这等莫名其妙的仪式感。
无论做啥事,都得要师出有名,非要给自己脑袋上,加几个乌纱帽不可。
这尼玛的一个文告,你这狗官的官衔占了一大半的字啊,誊写这文告的时候,手不酸吗?
当然,牢骚归牢骚,方继藩毫不犹豫,将这布告洒下。
漫天的纸张飘然而下,众人挥洒着布告,而后,这飞球,徐徐朝着赣江的方向飘去。
“小心啊,要在江对面降落。那里是红谷滩。”
红谷滩……
朱厚照低头看舆图:“并不是啊,这明明是新建县城郊……”
“噢。”方继藩竟忘了,这个时候,根本不存在红谷滩新区,那儿是一块不毛之地,管他呢,以后它就叫红谷滩了。
飞球徐徐越过了下头的赣江,赣江的江水翻滚着,等一过了江,铁锚便狠狠的砸下,这铁锚犁起无数的沙石,最终,狠狠的勾住了地面,而后,大家拉着缆绳,火油罐子熄灭,飞球徐徐下降。
妥了!
而在此处,却早有一队人飞马而来,乃是厂卫在新建县附近潜伏的暗卫,按照约定,他们会在此等候。
这事儿,办的可谓是干净利落,所有的目标全部达成。
痛快。
方继藩等人,则暂时进了新建县的一个庄子,到了次日,便有消息传来。
城内的叛军已释放了江西巡抚,一群叛军毫不犹豫的杀死了宁王的家眷,将他们的尸首挂在了城楼,而后,一群人呼啦啦的出城,乞降。
宁王的叛乱,犹如儿戏一般,可他毕竟是亲王,在江西扎根多年,谋划了数代人,可谁也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悲剧收场。
接下来,朱厚照决心入城。
入城会有危险,可朱厚照最爱冒险。
他让人制了木牌子,一边的牌子写着:“内阁暂不理事大学士行驾’,另一个牌子书:“代天子制九边、各都司总兵官’。
后头让张元锡等人敲着锣。
哐当……哐当……
朱厚照和方继藩骑着高头大马。
这南昌城外,以巡抚王震为首,在此迎接。
朱寿是哪个,他们没听说过。
不过……人家轻易的化解了一场叛乱,不来迎接也不成哪。
当时的时候,王震痛骂宁王,已被宁王的儿子命人将他们绑了起来,眼看着,一干官员,就要杀了祭旗。
若非昨日有人从天而降,王震早已死的不能再死了。
他看着那总兵官和大学士的牌子,倒吸一口凉气,儿戏吗?这谁啊。
好在,朱厚照的牌子之后,却还有一个小牌子,上书:驸马都尉方继藩行驾。
驸马都尉方继藩。
这人……有耳闻,对对对,邸报里见过……
总算看到了熟人,虽然这熟人也不太靠谱,名声好像不太好,可好歹,至少证明了他们确实是京里来的,是自己人。
王震上前,正待要行礼。
朱厚照道:“滚开,我们先破城。”
“破……破城……”王震一呆。
朱厚照却已骑着马,到了城门前,便驻足不前:“老方,你来……”
方继藩已打马而来。
朱厚照道:“你先跨进去,主意是你的,飞球也是你的,我就提供了一个不成器的弟子,陛下不是说了吗?先登着便是大功一件。”
方继藩倒是不客气:“那我先进城了啊。”
朱厚照神气活现的道:“赶紧。”
方继藩便打马入城,两侧,跪满了人,方继藩有些担心,别自己打马进去的时候,一队刀斧手突然杀出,那就是人间惨剧了。
好在,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在平静中度过。
朱厚照等人也已入城,那王震笑呵呵的又凑上来。
朱厚照神气活现的道:“宁王在哪里?”
“宁王的尸首在……”
“给本太子取来,本太子说杀他的。”
“……”王震道:“殿下,他已死了。”
朱厚照郑重其事道:“在本宫心里,他还没有死。”
“……”
方继藩突然觉得,朱厚照有诗人的特质,虽然有点二。
不多时,有人抬了宁王的尸首来。
朱厚照下马,手持长剑,狠狠在宁王的尸首上戳了几个窟窿,方才大骂:“行刺我父皇吗?你也配,今日杀你!”
那宁王,早已死的不能再死。
朱厚照却已心满意足:“他的儿子们,可还有活的吗?”
“都死了。”王震一听父皇,再联系到朱厚照姓朱,又见驸马都尉伴在左右,心头一震,他难道就是……不会吧。
可此时,王震一下子恭顺了许多。
太子啊……还是活得,离自己这么近,虽然看上去傻乎乎的,可他是太子啊……
王震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了:“殿下,都死了,臣……这就命人将他们尸首抬来。”
“抬尸首做什么?”朱厚照有点懵。
王震道:“殿下……可以鞭他们尸啊。”
朱厚照脸腾地一下红了:“讨厌,你以为本宫是变态吗?要鞭你自己鞭去,亏得你还读过圣贤书,一点公德心都没有,仁义二字被你家狗吃了?”
王震:“……”
第七百二十章:殿下无敌
朱厚照神气活现的杀了那朱宸濠一遍之后,左右四顾。突然想起一事来,对王震道:“你见着了刘瑾吗?”
“刘瑾?”王震一呆:“此人不知是谁?”
“是本宫的伴伴。”朱厚照比划了一下:“生的极丑,贪吃、懒、怕死,说话时,嗓子像……嗯……很浑厚。”
王震摇摇头:“下官尽力去寻访一下。”
朱厚照感慨道:“或许,他已就义了,本宫回了京师,该给他立个衣冠冢,可怜的刘伴伴,他总是这样不小心。也罢,入城。”
入了城去,这城中的宁王卫,统统都降了。
不过当初宁王所勾结的鄱阳湖水盗,却都看押了起来,他们本来就是一群盗贼,可不是说赦免就赦免的。
而今,这些人缴了武器,被看押起来。
听说拿到了盗贼,朱厚照激动的一蹦三尺高。
这样的盗贼,竟有数万,且都是凶残无比,为害一方,朱厚照立即领着方继藩等人到监管的营地去看。
“本宫要杀几个贼来看看,且看看这些狗贼,敢不敢反咱们大明。”
朱厚照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出了京师,他如一只出笼的小鸟。
方继藩也捋起袖子来:“我也杀一个,省的有人说闲话,白来一趟。”
方继藩对于坏人,历来是不留情的。
兴致勃勃,跟着朱厚照一道到了看押的大营,顿时有军士揪着几个匪徒来,可一看这匪徒,朱厚照有点懵了。
来人,是几个面黄肌瘦的人,衣衫褴褛,头发乱糟糟的,从残破的衣衫里,裸露出来的肌肤,干瘪的很,既像枯木,又如皮囊里,包着骨头。
这……就是贼?
朱厚照脸上的笑容……渐渐的消失了。
“饶命,饶命……”几个鄱阳湖的水贼痛哭流涕道:“饶命啊。”
朱厚照吸了吸鼻涕,捂着嘴,因为对方臭烘烘的。
“这些人是贼?”
“正是。”随来的锦衣卫千户张晋笑呵呵的道:“殿下,这些贼最是狡猾了,殿下不要中他们的奸计,他们早早就勾结了宁王,死不悔改。”
朱厚照又吸了吸鼻涕。
本是兴冲冲的来,可瞧见这几个水贼,朱厚照一丁点兴趣都没有了。
他上前去,细细打量这几个水贼,而水贼只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沈傲害怕这水贼暴起伤了朱厚照,正要按剑上前。
方继藩却一把将他拉住。
朱厚照仔细的打量了这水贼,又开始吸鼻涕。
“带动本大学士、都督、总兵官、总管的行驾来。”朱厚照说着,面无表情,背着手,转身走开。
………
到了行辕。
朱厚照落座。
方继藩等人各自落座。
那水贼便被带了来。
朱厚照道:“本宫饿了。”
“有、有、有,我这里又干肉,我娘做的。”杨彪忙是取了几片肉干来,朱厚照取了一片,而后送这水贼每人两片:“吃。”
朱厚照率先吃了,味道不错,除了有点骚,不过朱厚照不在乎。
水贼迟疑的看着朱厚照,而后,也顾不得许多,立即狼吞虎咽起来。
朱厚照大笑:“他们像刘伴伴。”
几个水贼吃完了,朱厚照便道:“给他们取点茶水来。”
那张晋皱着眉,不知殿下要故弄什么玄虚。
有人取茶水来,水贼们忙是喝下,依旧跪着。
朱厚照便道:“你们为什么做贼。”
为首的老贼道:“不做贼便要饿死,前些年,鄱阳湖年年水患……”
朱厚照道:“做贼能吃饱肚子吗?”
这老的贼便哭道:“都填不饱肚子,做良人的时候,颗粒无收,还欠着租,只好做贼。做了贼,更可怕,穷人抢了也抢不到一斤米,富贵人家,也抢不着他们,他们院墙高,有护卫,有大狗……”
朱厚照便道:“你们知道不知道,做贼是要掉脑袋的。”
水贼们便哭起来。
朱厚照吸吸鼻涕,染了点风寒了,他有点怀念刘瑾来,平时在夜里,都是刘瑾守着自己睡觉,自己若是踹了棉被,刘瑾隔三差五,便会来掖一掖被子,现在没了刘瑾,被子踹下地了,自己也浑然不知。
“你们吃饱了肚子,还会做贼吗?”
水贼们楞了一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后,纷纷道:“不敢了,再不敢了。”
朱厚照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年长的道:“小老儿熊二。”
其他人道:“我叫钱十三。”“我叫朱九。”
朱厚照抚额,还有一个姓朱的,丢人哪。
朱厚照便站起来:“好,以后不许做贼了啊,回去告诉其他的贼,今日起,你们就是良人,世世代代,都是良人,再做贼,本宫剐了你们,我叫朱寿,我说话算数的。”
众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得不可置信。
几人千恩万谢,正待要走。
朱厚照道:“回来。”
几个人吓得面如土色,以为朱厚照改了主意。
朱厚照道:“杨彪,还有肉干嘛?谁还有干粮?”
大家只好搜了搜自己身子,各种的零食统统都抖落了出来。
朱厚照拿了块布一卷,交给那熊二:“回去吃吧,好了,快滚,本宫讨厌穷人。”
熊二忙是千恩万谢,匆匆而去。
待人走了。
朱厚照顿时怒气冲冲,那巡抚王震见太子盯着自己,忙道:“殿下……”
“你娘的,你饿本宫,本宫也反,这狗皇帝不让人吃饱肚子,不反了做什么?难怪朱宸濠那老狗,竟可以煽动这样多的人,还不就是狗皇帝和你们这些狗官吗?”
王震吓得啪的跪地:“殿下……”
朱厚照皱眉:“土豆、红薯,为何没有推广?”
“这……”王震看了一眼朱厚照,道:“本是要推广的,可是那朱宸濠想来认为这是陛下要推广的东西,所以十分排斥……万般阻扰。”
朱厚照冷笑,指了指王震:“狗官,滚!”
王震觉得自己的受了侮辱,想说什么,最终却咽回了肚子里,乖乖告退。
等王震一走,明儿:“老方,你平日咋教本宫的,现在有办法吗?”
方继藩看着怒气冲冲的朱厚照,依稀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同样都很有正义感,有悲天悯人的情怀。
方继藩想了想:“我看红谷滩那一带,竟有不少淤地。”
朱厚照道:“而后呢?”
“先从红谷滩那儿折腾起。”
“准了。”朱厚照干脆利落:“让那狗皇帝和狗官们看看,什么叫知行合一。”
方继藩苦着脸:“殿下,别在臣面前说狗皇帝可以吗?你可以背着我说。”
“狗皇帝,狗皇帝,狗皇帝,狗皇帝。”朱厚照吐字清晰,一口气连说四次。
“……”
…………
次日一早。
一封旨意到了行辕。
张晋像吃了苍蝇一般,想哭,他要吓尿了。
可他身后,有一柄刀架着他,拿刀的人是张元锡。
“敕命!”
张晋无奈大吼。
朱厚照则带着方继藩等人,欢天喜地的道:“儿臣接旨。”
张晋道:“内阁暂不理事大学士、九边、诸都司总兵官…………”
一连念了许多头衔,最终张晋念道:“敕其为天下屯田大都督,驸马都尉方继藩,为副!”
朱厚照道:“儿臣接旨。”
拿了旨意,朱厚照气势汹汹:“父皇总算还有一点良心,也知道百姓们的艰辛和辛苦,既然命本宫为大都督,那么,将所有的水贼都召集起来。”
朱厚照说着,换了一身短装,这里可是数万水贼,他从水贼里,挑了一百多个有铁匠经验的人出来,而后,将无数收缴的兵器,开始回炉改造为农具。
红谷滩那里,已是架起了一个个棚子。
这里几乎没有田,因为江水湍急,有时干涸,有时江水却是泛滥成灾,一旦到了河水暴涨的时候,原先的田地,便俱都冲毁。
宁王府的钱粮,俱都查抄,粮食统统搬来了此,建起了谷仓,方继藩琢磨着,想要在这红谷滩,至其下的红角洲、九龙湖一带开辟出良田,便需先修筑一条堤坝。
而后,再挖出无数灌溉的沟渠,如此一来,即可引水灌溉,又开开辟出无数的良田。
有了这些良田,再引入大量高产的作物,这江西一带,这里便可作为一个农业的示范基地,这些经验,还可推广至鄱阳湖一带。
朱厚照倒是不闲着,亲自领着贼人们去梅岭里采石,而后用藤将石头筐起,用来修筑堤坝,方继藩很无奈,只好带着锄头,先让人绘制了一个沟渠水网的图纸,而后带着人去丈量土地,挖沟。
其他人也都不得不忙碌起来。
小朱干活却是极认真的,他亲自扛着石头出现的堤坝上时,这些贼人都有点发懵。
说实话……没见过这样的大都督啊。
熊二先是有点懵,起初将他们驱赶来此,他还以为这是要被拉来做苦役,可随后,越发觉得不可思议起来。
……………………
还有。
另外,很多关于小朱的描写,比如用刀砍一砍宁王的尸首,还有和颜悦色的给熊二肉干吃,其实都算是《武宗实录》的还原。
比如给肉干吃的,其实是历史上小朱巡江南的记载,原句是:词色甚和(和颜悦色),遂烹茶茗以献(老人献上茶水给小朱喝),顾从者收果饼,自食两枚,取二枚赐老人。(小朱吃了老人的茶之后,让人取了饼出来,自己吃了两个,回赠老人两个饼。)
其实有很多类似的小细节,都藏在故事里,不过经过了小说的艺术加工,嗯,大致如此。
第七百二十一章:御驾亲征
京师。
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
一个宦官,火速的抵达了紫禁城中的一个偏殿,附在萧敬耳旁,耳语了一番。
萧敬吓尿了。
他脸色惨然,一把揪住了这小宦官的衣襟:“当真?”
“当……当真……”小宦官要哭了。
萧敬魂不附体,也几乎要哭了出来。
他犹豫再三,最终……匆匆的赶到了暖阁。
在暖阁里,热乎乎的,有了无烟煤,再加上现在弘治皇帝也是有矿的人了,这暖阁里的地龙,也舍得烧了,因而,这暖阁的夹墙里所烧的炭火散发到了暖阁里,整个暖阁里热烘烘的。
刘健等人跪坐着,而英国公张懋激动的不得了。
他打开了舆图,当着陛下和刘健、李东阳、谢迁、马文升、张升等人面,喋喋不休的道:“宁王一旦反了,势必要顺水而下,定是想要攻略南京,达成划江而治的局面。否则,以他的实力,断无可能北上,臣还听说,他收买了鄱阳湖的水贼,这些水贼,正好可以作为他顺江拿下南京的骨干。他想要攻打南京,其首要的目标,即是九江,陛下,九江这些年来,武备松弛,附近的卫所,几乎是老弱病残,若是现在这个时候,宁王反叛,只怕这九江,转眼之间,就要落入九江之手。”
他顿了顿:“因此,和宁王决战的地点,决不可在九江,倒是安庆,最是合适,此地被靠中都,因而,驻扎了大量的军马,城池也极高大,应立即下旨,命人用铁索横江,在这一带,布下防线,阻止宁王东进。”
弘治皇帝等人不断点头。
张懋确实是个眼光独到之人,他似乎对于大明的每一处驻扎的军马,每一次城池的防备,以及各处的地形都了然于心,因而说起来,可谓头头是道。
“至于江西,被宁王所经营,这赣北和赣西一带,乃是他们的大本营,尤其是宜春、上高、高安等地,为历来宁王所染指。所以,为了牵制宁王全力东进,就必须在赣中和赣南一带,其中以吉安府为中心,派遣钦使,招揽义军,也不必令他们进攻,只需让他们虎视眈眈南昌,便足以令宁王不敢全力攻安庆。”
“有了这两手,宁王既不能全力拿下安庆,又害怕腹背受吉安之敌,只要他还被困在赣北,毫无作为,等我朝廷派大军至赣北一带扎营,宁王自然,不攻自破了。”
那谢迁忍不住道:“英国公,可若是宁王不取安庆和南京,而是攻赣南呢。”
张懋爽朗大笑起来:“这,谢公就有所不知了吧,江西乃四战之地,北是江,这赣西,山峦起伏,赣东,亦是大山连绵,赣南,更是群山连绵,他除了顺江而下,取南京,无论向哪一路,都是自取灭亡,他所招募的数万人,能有多少力量,岂可在连绵山川中虚耗,这是找死。他若是南下,朝廷只需数千人,谨守各处隘口,便教他插翅难逃,死无葬身之地。这行军打仗,可不是对着舆图胡口几句就可以的,要研究好山川河流,这么说吧,谢公可听说过,历朝历代,可有起于江西,而得天下的吗?”
众人默然,有道理。
张懋笑吟吟的道:“所以,宁王不可惧,要对付他们,关键在于安庆,安庆若是文若磐石,宁王便是瓮中之鳖,陛下给臣十万精兵,臣八个月之内,便斩宁王首级于南昌城下。”
弘治皇帝听了张懋的分析,心里大定,微笑道:“张卿家此乃谋国之言,朕听了,心甚慰之,果然不愧是河间王之后啊。
河间王,乃是张懋祖宗张玉的追封的爵位。
张懋一听河间王三字,立即想到了自己的先祖,眼圈便红了,拜下:“老臣为名将之后,一生碌碌无为,早有效先父祖为朝廷立下大功之心,上报君恩,下安黎民,如此,方不辱没祖先,遭人耻笑。陛下托付重任,老臣岂有不尽心之理。”
弘治皇帝连连点头:“听卿只言,朕心甚慰。”
却在此时,那萧敬来了。
萧敬不断给弘治皇帝使眼色。
弘治皇帝皱眉:“萧伴伴,何事啊。”
萧敬要哭出来,拜倒在地:“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又皱眉:“你直言便是。”
萧敬带着哭腔:“陛下……奴婢……奴婢……刚刚得到消息,太子殿下,不知所踪……”
弘治皇帝冷冷道:“又不知去哪儿玩了。”
萧敬摇头:“根据东厂的查访,方知,他一路……去了南昌府,这沿途的驿站,都有一个叫朱寿的人住店,相貌和性子,都和殿下一般无二,不只如此,殿下还带去了三四个扈从,据说……是要去亲手取下宁王的首级……”
弘治皇帝懵了。
卧槽。
带着三四个人,他就去了南昌府。
还要去杀宁王。
他以为他是谁啊?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这小畜生!”
刘健、张懋等人,也吓了一跳,纷纷拜倒:“陛下勿忧。”
“他要气死朕哪。”弘治皇帝怒道:“方继藩呢?”
“方继藩……不是和太子同去的,可是次日,却也心急火燎的南去了,奴婢在猜测,定是方都尉知道了些什么,想要将太子殿下追回来,可现在还没消息,奴婢又猜测,想来……想来,他找到了太子殿下……”
“然后呢?”弘治皇帝质问。
“找到了太子殿下,应当,就和太子殿下,一起去南昌府了吧。”
弘治皇帝要昏厥过去,狠狠的握拳,手砸在了御案上:“你方才明明说的是,方继藩去追太子了。”
萧敬瑟瑟发抖:“可是找着找着……”
“够了!”弘治皇帝服了,彻底的服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好不容易觉得这小子出息了,他又来这一套,他怒气冲冲的道:“仁寿宫、坤宁宫、公主府知道吗?”
“不,不知,奴婢不敢说。”
弘治皇帝暴跳如雷:“那就一个字都不要说,气死了哪一个,朕决不饶你。”
众人同情的看着弘治皇帝。
陛下自己都要气死了,结果……还惦念着太皇太后,张娘娘和公主殿下被气死了,真是……惨哪。
“陛下。”张懋道:“事急矣,太子殿下,只怕凶多吉少,而今,钱粮已调度了大半,老臣这就领兵,直扑南昌府,一面命人,四处搜索太子和驸马都尉。”
到了这个时候,只能这么干了。
人都跑了茫茫人海,去哪里找人。
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即平叛,绝不耽搁。
弘治皇帝摸着自己的额头,焦灼的来回踱步:“父母在,不远游,这话,没人教这小畜生吗?这小畜生,他死了便罢,若活着,朕不打死他。”
弘治皇帝险些要昏厥过去,突然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朕的儿啊,朕生你养你,你何至使朕如此,朕做了什么孽,何至如此?”
刘健等人吓坏了,诚惶诚恐:“陛下勿忧,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弘治皇帝揪着心口:“当初,他走在哪儿,都牵着朕的手,朕在批阅奏疏,他便坐在朕的膝间,黏着朕,一时半刻不见了朕,都要滔滔大哭,从前那个厚照,现在怎么就这么嫌恶朕,恨不得插翅到天边去。”
“陛下……”众人纷纷落泪:“陛下还是先想办法。”
弘治皇帝失魂落魄:“想办法?对,是该想办法,这个小畜生,这个小畜生……”弘治皇帝嘴唇哆嗦着,连骂了四句小畜生,方才抬眸,厉声道:“亲征,御驾亲征!”
“什么?”
所有人瞠目结舌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似乎态度坚决:“今宁王叛乱,朕若不亲自平定叛乱,愧对先祖,太祖高皇帝,历来亲自冲锋陷阵。文皇帝在时,亦是亲阅三军,出关平贼。哪怕宣宗诸先皇,亦是亲自巡阅三军。自自登极以来,天下大体承平,而宁王之叛,事关重大,非及早平定不可,朕御驾亲征,可鼓舞三军,使将士奋勇,朕意已决,谁也不可再劝,英国公张懋,汝为先锋,朕率京营,随即即到,传旨下去。”
“陛下……万万不可……”刘健想要劝说。
弘治皇帝却是意味深长的看了刘健一眼:“若是卿家的儿子,同样不知所踪,也可以说,万万不可吗?”
刘健沉默了。
倒是此时,礼部尚书张升急了,他是礼部尚书,怎么能让陛下亲征呢,这礼法上……
“陛下,臣子若是不知所踪,臣自当以家国为重,断不会任性而为。”张升振振有词道。
弘治皇帝的脸,拉了下来。
萧敬则看了张升一眼,突然想起了什么:“奴婢记得,好似……陛下带去的几个扈从,有一人……叫张元锡,张公,此人……和你什么关系?”
“……”张升懵了,而后啪嗒一下,瘫倒在了地上,喃喃道:“萧公公,你莫要玩笑。吾儿有腿疾,他……他……怎么可能……去南昌呢,这……这……哈哈,太可笑了。”
…………
第五章送到,身心疲惫,累死了。睡觉觉。
第七百二十二章:恩师无事
有腿疾还去南昌?
张升看着萧敬。
不敢相信。
太子带着几个扈从,就有自己儿子。
他不敢相信。
可是……却又不得不信。
萧敬是不会开玩笑的,这事儿,只要一查即知。
张升觉得心里堵得慌,想哭。
找死啊,这是找死啊。
那宁王,勾结了鄱阳湖水贼,又有宁王卫,形势已经越来越严峻,或许,现在宁王已经反了,这个时候,去南昌,还号称要杀宁王,这不就是在找死吗?
张升想死。
他无措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道:“速去准备吧。”
一直诏令,转瞬间而出。
一时之间,京中沸沸扬扬。
可陛下一意孤行,在当日,英国公张懋代天子巡阅了三千营,次日一早,三千营开拔。
大明所奉行的,乃是天子守国门的方略。
其实这更像是宋时强干弱枝战略的延续。
在宋时,大量的军队集结在国都,牢牢掌控在皇家手里,以至于边镇和地方州府,几乎无兵可用,一旦到了战时,再从开封抽调兵马,军队的调度,极为繁琐,这也是宋时虽有禁军百万,可实际上,对于边镇的控制力并不强的原因。
而文皇帝吸取了这个教训,一方面,大明的精锐不能形成藩镇,最终被边镇的军将们控制,既如此,索性定都在大明隐患最大的北方,也即是北京城。
如此一来,国都距离前线极近,而天下最精锐的兵马,屯驻于京师,朝廷可以随时掌控,不必担心,形成藩镇的局面,又因为京师距离边镇不过数日之遥,自北京走一两日,便可出关,因而,一旦有了战事,朝廷可以随时调用京营驰援,哪怕是平时,京营和边镇,也可来回换防,不需太多成本。
这个国策,既吸取了导致唐朝灭亡,地方将军们拥兵自重的教训。又吸取了北宋强干弱枝,以至北宋处处被动挨打的局面。
可是……这其中,也导致了一个致命的缺陷,即边镇虽是固若金汤了。可因为天下的精兵,都聚在京师和边镇一线,南方,尤其是江南一带,大多是普通的军卫为主,这些军马,几乎没有薪俸,管理紊乱,说他们是民兵,都算看得起他们。这才是区区一个倭寇,引发了东南混乱的直接原因,靠一群农民,能驱逐水寇吗?
现在宁王作乱,之所以引发朝廷动荡,也正因如此,宁王是蓄谋已久,他的宁王卫,势必是精锐,又暗通了水贼,而江南一线的官军卫所呢,几乎没有一个,能战的,唯一还有战斗力的军马,也只有守备南京的一些卫队,还可一战。
朝廷要讨伐宁王,就必须抽调京师的京营,可皇帝在京,边镇也需防备,京营人马,又不能抽调太多。
现在……问题解决了。
陛下御驾亲征,于是乎,三千营,五军营、勇士营、骁骑营、神机营、金吾卫,倾巢而出。
御驾亲征,动员的反而极为迅猛。
张懋率军出发不久。
弘治皇帝行在便已出京,浩浩荡荡的勇士营随扈,张懋是先锋,天子自居中军,左右两翼,则为精锐的三千营,此后,各地五军营骨干抽调而出。
此次,弘治皇帝决心将士的封赏,支取内帑,这令陪驾的众臣,还有内阁各部,心里好受了一些。
陛下有银子啊。
大家早就私底下算过了,内帑里的存银,至少六百多万两,这个数目太惊人了,现在内廷的收益惊人不说,最可怕的是,陛下他只进不出。
礼部尚书张升、兵部尚书马文升,以及翰林侍讲学士欧阳志,俱都随行。
因为中军出发的极快,只用了两三日时间,便直接出了京,勇士营和金吾卫伴驾左右,这万余军马,又有两万的三千营和部分的五军营护翼,前头更有有骁骑营为先锋,再之后,则是六七万五军营,粮草调度不及,虽此前兵部为了平叛,已在各处征召了民力,在沿途有所供应,可想要维持十数万大军,还有捉襟见肘,所以后队殿后的五军营,则故意放缓了开赴的脚步。
只是皇帝一意孤行,非要前锋和中军先行,这引发了巨大的担忧。
从前的弘治皇帝,对于大臣们的建议,历来是愿意听取和采纳的,可近来,越来越开始‘蛮干’起来,臣子们根本拦不住,对他莫可奈何。
出了京,弘治皇帝只一味命中军急行,中军走的太快,左右两翼,也不得不加快步伐。前锋的张懋一看,哎呀,陛下的中军都要追上来了,于是,不得不加快了速度,疯狂的斥候,在沿途各州府游荡,因为急行,他们需更快捷的打探各处,防止出现可能出现的敌情。
弘治皇帝骑上了马。
坐在马上,他气喘吁吁,尾随而来的萧敬一味苦劝,请陛下上乘舆,可弘治皇帝却是大手一挥,以至于,一日骑马下来,便觉得两侧的大腿被磨破了,淤青了一块,他咬着牙,让人用热巾敷了,方才缓解一些。
此时刚刚扎营,欧阳志没有去吃饭,他的右手,还是被包扎的像个猪肘子。
弘治皇帝道:“卿家的两股没有磨破吗?诶……要不要也敷一敷?”
欧阳志道:“陛下,臣久习弓马,已是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弘治皇帝感慨;“当初听说太祖马上得天下,今日方知,人在马上,何等艰辛……”他情绪不好,郁郁不乐,若不是天色要黯淡,他甚至还想催促中军再急行数十里。
欧阳志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想来为太子殿下,心急如焚吧。”
“这个小畜生。”弘治皇帝痛骂:“当初若知道他是这般,真恨不得溺死他。”
骂了一通,也没有解恨,却是突然一叹:“可即便是畜生,也有舐犊之情啊,太子再顽劣,他也是朕的儿子,是朕的骨肉,他调皮,是朕疏忽了他,没有将他教育成才,这是朕的责任。他总是一意孤行,急于立功,朕在想,或许是朕真的错了,朕有时,对他过于苛刻,总希望他能做个完人,这压力,太大了。他毕竟,还只是个少年郎,怎么承受的了呢?朕未成年的时候,吃了许多苦,所以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可他自幼被朕和她的母后溺爱,可现在长大了一些,朕却又期待他能做个好太子,如朕做太子时一般,这……”
弘治皇帝说罢,摇摇头。
“是朕错了,既然错了,就要弥补,朕得将他找回来,他不能死啊。”
欧阳志道:“有恩师在,殿下一定不会有事的。”
弘治皇帝一直奇怪,为啥欧阳志在得知太子和方继藩跑去了南昌府,他一点都不急,现在听了欧阳志的话,弘治皇帝不禁道:“卿一点都不担心?”
欧阳志摇头:“恩师不会有事。”
“倘若有事呢?”弘治皇帝不满意这等干巴巴的回答。
欧阳志如复读机,还是那等稍稍卡壳的那种:“恩师不会有事。”
弘治皇帝绝望了,他放弃了继续询问,只道:“朕要早些就寝,明日,还要赶路。”
他一声叹息,心事重重。
……
大帐之外,马文升眼里布满了血丝,有点上火,因为大军出来的太急,兵部的准备不够充分,预备的帐篷不足,粮草,也大多都是库中的陈粮,各处的军将,围着他,七嘴八舌的叫苦。
马文升既不敢说,你们找皇上去,这怪不得本官。又不能说,你们吃*去吧。
却只好和颜悦色:“共体时艰,共体时艰,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哎……”
好不容易挣脱开这些军将,帐篷不够,他和张升同住一个帐子,掀开帘子进去,便见张升背着身,抹着眼泪,马文升又叹息:“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张公,别哭了,哭了也哭不回来。”
张升眼泪泛滥出来:“负图,你这就不知了,吾儿有腿疾啊,去了南昌府……哎……宁王狼子野心,一旦察觉了他们,岂会轻易放过?”
马文升不想听他唠叨,白日伴驾的时候,他听弘治皇帝碎碎念已念的够多了。
太子擅自去了南昌的事,乃是机密,只是有限的几个人知道,因而,陛下也只能跟有限的几个人说,自己是受害者啊。
“天哪。”马文升锤着自己心口:“上苍不仁,怎么现在的孩子,都这么闹心啊。养儿莫若养犬。”
张升幽怨的道:“吾儿非犬。”
马文升已是疲惫不堪,陛下只管着出征,自己却需居中调度,且这中军,乃勇士营和金吾卫,不在兵部尚书的管辖范围内,人家可不像京营那般,跟他这兵部尚书客气,住的不好,吃的不饱,是要骂娘的,且又走了一日,累得一塌糊涂,索性不理抽泣的张升,靴子也不脱,倒头便睡,一会儿,便响起了鼾声。
张升也只好忧心忡忡的,伴着这鼾声,勉强睡下。
……………………
第一章送到,今天起得太迟了,又查了一点资料。
第七百二十三章:英国公有喜了
张懋率先锋骁骑一路急行,等大军至河南,刚刚歇下,需等斥候回报,方可继续南下。
张懋出自武官世家,虽是现在情势,万分紧急,却依旧还是一丝不苟,半分不敢怠慢,绝不敢贪功冒进。
到了大帐,他解下了衣甲,便召众将到了大帐。
张懋一脸疲惫,眼睛却死死盯着舆图,他心里,已有了最坏的打算。
倘若是太子殿下遇害,那么,陛下势必龙颜震怒,这时,就绝不是安庆决战了,毕竟,毕竟绝不会容许,等宁王的水师顺江而下,夺取安庆,原本张懋预定的安庆决战落空,那么,势必要急攻南昌,一旦如此,只怕朝廷的损耗不小。
却在此时,外头一个斥候火速进来:“公爷,路上有南昌来的飞马,被卑下劫了。”
“南昌来的?”张懋一愣。
他看着来人,心里说,莫非是宁王派人挑衅,又或者,太子殿下有消息了?
甚至……可能不可能,宁王已经反叛?
此战,对于张懋而言,很重要。
他有着一个显赫的家世,他希望靠自己,来延续张家的荣光。
张懋上前一步:“人呢?”
几个亲兵,便押着一人进来。
这人显然挨揍了,口里囔囔道:“我乃急递铺的差役,你们不可这样对我……”
其他众将,纷纷抬头,看着来人。
张懋厉声道:“你是何人,从南昌来的?传什么消息?”
“这是四百里加急,是送往通政司的,寻常人,不得拆阅。”这差役道。
“去你娘的,你可知道老子是谁?”张懋急了。
战情如火,哪里还顾得了许多:“来人,将他的急报取来。”
几个亲兵便上前,几人按住这可怜的差役,有人夺了火漆密封的奏报,送到了张懋的面前。
张懋坐下,冷哼一声道:“老子是英国公张懋,奉旨讨朱宸濠,战事紧急,谁和你嗦?”
他一面说,一面看了其他军将一眼,接着,撕了急报的蜡封,将急报取出。
这一看……眼珠子有点直。
宁王伏诛。
顷刻破城。
射宁王及其子者,乃是世袭千户张元锡。
“张元锡是谁?”张懋突然怒吼。
军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认得。
先登南昌城者,方继藩……
方……方……方继藩……
他……先登城了……
噗……
也不知是热血上涌,还是突然有一股莫名的气息堵住了自己的喉头,张懋深呼吸,突然一口老血喷出来。
众将慌了:“公爷,公爷……”
“出了何事?公爷,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大不了,就是叛军拿下了安庆,可区区安庆,虽是津要之地,可公爷您要保重啊。”
“宁王狗贼,灭亡只在旦夕,今陛下亲征,十万大军,半年之内,势必踏破南昌,公爷勿忧。”
“……”
众将只以为,一定有了极糟糕的消息,再糟糕,想来也不会有叛军奇袭安庆,拿下安庆更糟糕吧。
张懋的手发抖。
他继续看下去。
宁王、上高郡王死,余者皆降……太子殿下,亲自坐镇南昌,南昌阖府上下,安定如初,今缚宁王眷属九十七人,候陛下处置。
张懋脸色煞白。
南昌……就这么平定了……
那老夫来此……做什么?
天下无贼啊!
张懋要哭了。
天下无贼,要我何用?
可怜我张懋,五岁蹲马步,七岁学弓马,九岁读兵书,十三岁入军营观摩学习,二十岁,方有小成,随叔伯们巡阅边镇,二十三岁,得金腰带,三十岁,都督五军都督府,至此,却是蹉跎了二十年,二十年,连只鸡都不曾杀过。
上天哪,赐个贼给我张懋吧。
哪怕是阿猫阿狗也好。
他口中继续一甜,又一口血喷出。
区区数人,怎么可能平定如此叛乱?
我不信,我不信!
这一定是宁王的阴谋。
可是……
张懋眼里,闪烁着泪光。
他不能不信,上头,是太子殿下亲书,太子狗爬一般的字,他记忆深刻。
二十年哪,等了二十年……
“公爷。”众将见状,早已面如土色,纷纷拜倒:“公爷节哀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
张懋抬眸:“没柴了。”
“什么?”众人看着悲痛的张懋。
张懋深吸一口气:“宁王……已死。叛乱……平定了。”
众将一听,先是一喜。
这些骁骑营的丘八,在京里好好的,谁愿意去打仗哪,打仗好可怕,待在京里多安全。
这叛乱平定了,这敢情好哪,只是,怎么平定的呢?
众人又看向张懋,却见张懋眼里,夺眶泪水流出来。
这是一种幻灭的情绪啊,一切成空。
众人心里咯噔一下:“公爷,不要说笑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都他娘的说了。”张懋厉声道:“叛乱平定了,你们……可以回家了,要过年了,回去陪着婆娘,和孩子们,一道好好的乐一乐。”
“公爷就不要说笑了,若是叛乱平定,公爷何至如此,定是出了大事,还请公爷如实相告。”众人不肯信,叛乱平定了,普天同庆了,对啊,正好回家过年呢,公爷您哭什么。
张懋却是沉默了很久。
似乎是在酝酿着情绪。
他这张老脸,踟蹰了老半天,方才嘴一咧,终于露出了笑容:“哈哈,哈哈!”
众人依旧古怪的看着张懋。
不太对劲。
张懋含泪,又大笑几声:“这是……喜极而泣啊,好了,传令下去,大军就此驻扎,尔等在此,候命,明日,不必向南开拔,叫几个人,连夜随老夫北上,老夫……要去中军,面见陛下。”
他站了起来。
努力的克制着内心那疼的感觉。
自己理应高兴的。
人生多美好啊,自己世袭了爵位,一辈子无灾无病,这是多少人,都向往的日子啊。
自己还会祭祀,陪着列祖列宗们,和他们心灵沟通,列祖列宗们在天上,每日都看着我老张,这……有什么不好。
真是完美的人生啊。
他心里这般想着,心里心底深处,还有刺痛的感觉。
众军将听罢,这才狂喜起来。
张懋毫不犹豫,立即带着几个亲兵,连夜飞马急行。
………………
中军。
大帐里,冉冉的亮着灯火。
可是陛下,已经就寝了。
快过年了,寒冬腊月,天很冷。
可萧敬却没有去睡,他得在此值夜,陛下最近情绪很糟糕,夜里不能没有人,而其他的宦官,萧敬也不放心,现在的宦官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喽,一个个毛手毛脚的,就晓得偷偷的躲起来玩叶子牌,或是背后说人是非,个个好吃懒做。
萧敬披着一件大髦,头顶着钦赐的梁冠,大髦之下,则是一件圆领的大红飞鱼服,这里头,还有一层袄子和毛衣,可即便如此,大帐之外雪絮纷飞,萧敬依旧冻得哆嗦,口里呵着白气儿,双手拢在袖里,蜷着身,又害怕自己脚趾冻着,便来回的在账外踱步。
欧阳志就在不远的的小帐里,他去休憩了片刻,到了后半夜,便披着大髦来,如猪肘子一般的手,掩在大袖底下,欧阳志上前,道:“萧公公,你去歇了吧,学生在此,守一阵。”
萧敬困的不行,身子弓着如虾米一般,看了欧阳志一眼:“罢了,也就这两个时辰了,欧阳侍讲手受了伤,还是多睡一会才好,咱已习惯了,想当初,陛下经常熬夜批阅奏疏,都是咱伺候的。”
欧阳志道:“明日还要行军赶路,我已睡过一阵了。”
萧敬沉默了。
虽然皇帝和内阁诸公们都对欧阳志赞不绝口。又虽然这欧阳志乃是方继藩的门生。
说实话,萧敬对方继藩挺不待见的,这厮动不动就侮辱自己啊。
可是……看着老实憨厚的欧阳志,萧敬却是吁了口气。
其实……无论任何人,哪怕卑鄙无耻,其实也是愿意和老实憨厚的人打交道的,这人……太实在,实的过了头,虽觉得有些傻,却也令人敬佩。
萧敬不禁感慨:“方继藩人不怎么样,可收的门生……”
摇摇头:“有劳你了,记着啊,陛下若是说了梦话,你别进去,小心惊醒他,陛下夜里睡不踏实的,尤其是这几日。还有,大帐里有暖盆子,这炭火,大抵再烧一个时辰,便要熄了,过半个时辰,你猫着身子进去换一换。若是陛下起了夜,会咳两声,这说明陛下全醒了,这隔壁的小帐里,一直温着一副茶,你端过去,不必试凉热,那茶一直微微温着的,正合适。”
欧阳志颔首:“我记下了。”
萧敬又道:“倘若陛下半夜里大叫小畜生,你别管,陛下自个儿跟自个儿怄气呢,你径直进去,反而让陛下心里不舒服,他得自个儿清静下来。”
“是。”欧阳志又点头。
萧敬交代完了,总觉得还有一些不放心,却又不知还该交代什么,索性苦笑,正待要走,黑暗之中,却有人疾步而来:“陛下睡了吗?英国公张懋,有要事求见。”
英国公……在这黑灯瞎火的时候……来了……
第七百二十四章:太子出息了啊
英国公。
萧敬一脸诧异,看着木然的欧阳志。
这欧阳志,还真有……大将之风。
他竟不惊讶……
萧敬更是诧异无比了。
要知道,这肯定是出了天大的事啊。
英国公的职责是什么,是作为先锋,他是主将啊,主将岂可擅离职守?
可英国公,却是摸黑回到了中军大营,这是啥意思?
“欧阳侍讲,你怎么看?”
欧阳志沉默了很久:“一定发生了很重要的事!”
“……”
萧敬也迟钝了。
随即,他眯着眼,朝来人道:“陛下已经就寝,这些日子,陛下身体有所不适……好不容易睡下,且将英国公叫来吧,看看是什么大事。”
过了片刻,英国公便来了。
萧敬见张懋眼圈竟是红的。
竟好似是……哭过。
萧敬转瞬之间,吓尿了。
啥事,出啥事了?先锋的骁骑营全军覆没了?大明的江山完了?
这英国公张懋,好歹也是两朝元老哪,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成天去祭祀的人,最是端庄,什么事能让英国公如此……
萧敬心里咯噔一下,头皮发麻。
那张懋上前。
“我要见陛下,这里有加急的奏报,非要陛下看过才好。”
萧敬道:“何事?”
张懋嘴唇嚅嗫了一下,却是有点说不出口,他怕自己说出来,又要悲从心起。
一看张懋的样子,萧敬更是感觉到事态严重,他想说什么,这时,大帐之中却道:“何人?”
是陛下的声音。
萧敬顾不得张懋了,忙是入帐,大帐里只点了一小盏的油灯,昏昏暗暗的,萧敬拜倒,对着昏暗的床榻道:“英国公张懋求见。”
“什么时辰了?”其实弘治一宿都没有睡,辗转难眠,却又不希望惹的别人担忧,便假装熟睡罢了。
此时听到外面动静,自是不免询问。
听萧敬说张懋求见,弘治皇帝一愣:“他不是在先锋营中吗?”
“是?”
“出了什么事?”弘治皇帝皱眉。
“奴婢不知。”萧敬想了想,难以启齿:“奴婢……见英国公眼里……带着泪光。”
弘治皇帝顿觉得天旋地转。
出事了,果然出事了,英国公是何等人,什么事可让他眼里带泪。
弘治皇帝艰难的道:“叫进来吧,叫进来,掌灯,掌灯……”
弘治皇帝则独自艰难的趿鞋而起,只穿着里衣,来回的踱步。
张懋很快和欧阳志一道入帐。
而萧敬则点起了一盏盏灯,转眼之间,帐中通亮。
“出了什么事?”弘治皇帝焦虑的道:“有什么事,哪怕天塌下来,也要如实奏报。”
“陛下……”张懋努力的想挤出笑容,可一声陛下刚说完,突然便觉得自己眼睛里干涩的厉害,眼泪哗啦啦的落地,哽咽道:“陛下……南昌府,定了,定了……太子殿下,携方继藩,率张元锡人等,杀宁王,复南昌府……”
“……”
弘治皇帝一震。
他还以为,是噩耗呢?
怎么转眼之间……
弘治皇帝不禁道:“你说什么,你说宁王死了,太子拿下了南昌城?若如此,你哭什么?”
“老臣,喜极而泣。陛下,这是奏报,请陛下过目。”
取出了奏报,送到了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飞快的将奏报抓了过去,而后疯了似得,将奏报打开,他一目十行的浏览过去,这一看……先是震惊,而后,眼里掠过了惊喜。
“这个小……厚照,他还真是……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区区数人,便平定了叛乱?飞球腾空而起,命人击杀……为何朕当初,不曾想到?早知如此,岂不是要平宁王,只需数人就可以办到?可是……朕……”弘治皇帝忍不住拍自己额头。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道这个小畜生,他还活着。
活着,就一切皆好。
弘治皇帝焦虑的来回踱步,道:“方继藩率先登城,这家伙,倒是有几分胆量。厚照、继藩,还有一个杨彪,一个叫沈傲的是吗?还有……张元锡,张元锡是不是那个瘸腿的那个,还有……李怿,李怿是谁?”
“朝鲜国王。”萧敬忍不住提醒。
“对。”弘治皇帝无法理解这个组合。
弘治皇帝又低头一看,皱眉:“刘瑾尽忠……他死了?是不是那个听他说话,不像是个宦官的那个?”
“正是他。”萧敬心里唏嘘,死了?噢,死了就死了吧,这个杂碎,平时没少在太子殿下面前编排咱吧,没有咱,会有他的今日,且春风得意之后,愈发的不将咱放在眼里了,上一次来司礼监,好声好气的和他说话,咱就解个手,他便将咱案上的干果偷去吃了,这还是人吗,还有将咱放在眼里吗?这是挑衅哪,这岂不就是暗示咱,这司礼监,迟早是他刘瑾的?
弘治皇帝又惊又喜:“是个忠臣啊,死的真是可惜了。”
“是啊,是啊,可惜了。”所有人一起应和。
弘治皇帝道:“寻了他的尸骨,厚葬吧,这也算是功臣,查一查,他有没有侄子,若有,赐个世袭千户。”
“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坐下,仔细看着奏疏,真不知该骂还是该夸。
“这朱宸濠,是自取灭亡,而今,太子取了他的狗命,倒是少了一场兵祸,活了无数人,哎……太子大了,他有主见了,朕现在想起,再看看这奏报,怨只怨朕自己啊,朕忽视了他的长处,而只盯着他的短处,平心而论,天下人,有几个比他强的,张卿家,你是武人,你摸着自己心口说,论这兵略,你及得上太子吗?”
张懋突觉喉头一甜,又要一口老血喷出来,他拼命忍住,只拜在地上,无法回答。
怎么回答,我老张祭了一辈子的列祖列宗,我哪里知道,老张厉害,还是太子厉害?
伤口上撒盐,也不过如此。
弘治皇帝顿觉失言,弘治皇帝却已是喜上眉梢,心口的大石落下:“朕渴了。”
萧敬忙是要去取茶水。
弘治皇帝道:“是了,张元锡是不是张升之子,请张卿家来。”
萧敬点头。
弘治皇帝随即感慨:“这些人,统统都是西山的人吧,这西学,有许多怪异的地方,说实话,太闹心,那知行合一,朕有时觉得有理,有时看这些读书人的行径,又觉得太操心了。可现在,朕明白了,他们只是一群想要办事的孩子,他们肯为自己认准了的事,去冒险,去贯彻,这……没什么不好。”
弘治皇帝说罢,万般的感慨。
经过这一次,他想开了。
太子就是太子,这就是自己儿子,再怎么闹,怎么禁止,那也无用。堵不如疏。
何况,人家是真能办事啊,倘若真按部就班的平叛,这……会死多少人,又让多少人,妻离子散啊。
弘治皇帝道:“此大功,西学上下人等,立此大功,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说罢,显得激动:“就说这太子吧,谋略过人,当机立断,深入虎穴,立下了不亚文皇帝一般的功绩,这于朕而言,是喜,于军民百姓而言,是幸。朕看,该祭告祖宗不可,张卿家,正好,这江南要到了,你得去南京一趟,亲自祭太祖,代朕好好的跟太祖高皇帝,在他的陵前,告诉他,朕子朱厚照,自幼异于常人,天赋异禀,今只扈从数人,平宁王之叛,后世子孙,不敢于太祖高皇帝比肩,可我大明高祖、文皇,自马上得天下,今后世不肖子,也当以文略治天下,又以武功而平天下。如此,方可慰太祖高皇帝之灵。明早,你就出发,沿途,不可耽搁,你明白了吗?”
张懋面上麻木。
似乎……到了如今,虽是无奈,却还是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臣遵旨。”
弘治皇帝颔首:“这些事,卿家去办,朕才放心。只可惜,继藩有脑疾,只怕难以沟通天地,否则,他和你一道去祭祖,朕就更欣慰了,他既祭不得祖,是他这驸马都尉的遗憾。”
“谢陛下恩典。”张懋的声音僵硬。
弘治皇帝感慨道:“卿家想来是乏了,来人,让张卿家去歇了吧。”
张懋摇摇头,万念俱灰道:“老臣并不乏,在此,陪着陛下也好。”
弘治皇帝便颔首。
萧敬忙道:“太子转瞬定南昌,这是陛下圣德的缘故。”
弘治皇帝摇头:“这是太子之功,也是继藩,和他的西学门人们的功劳,于朕何干,少往朕脸上贴金,朕没有这个胆,跟着太子去平宁王。看看朕出京这一趟,里三重、外三重,多少兵马。”
萧敬显得尴尬,不过,见陛下大喜,他心里也就暖呵呵的了:“陛下,现在好了,宁王之乱,既已平定,眼看着,就要过年了,陛下正好赶在年前,班师回朝……”
弘治皇帝却是摆摆手:“回朝?太子怎么办?”
萧敬道:“自是下旨,令他凯旋而归。”
弘治意味深长的看了萧敬一眼:“朕下一道旨意,他能用十道旨意留在南昌,这小子好不容易逃出了牢笼,肯这样轻易的回来?”
第七百二十五章:卿家生了个好儿子啊
弘治皇帝说罢,叹口气:“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哪,宁王在南昌,盘踞多年,收买了多少人心,又暗中结识了多少的党羽,再有,那梅岭的山贼,还有鄱阳湖的水贼,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太子和继藩他们,毕竟年轻,勇武有余,胆子是真的大,可朕就担心他们得意的忘了形,却不知,那南昌城中,多少心怀不甘之人,暗波涌动,这暗处的敌人,可比明处的敌人,要可怕的多。”
“朕既行了一半,岂有折返之理,不妨如此,下旨,命五军营返京,依旧卫戍京师,朕则继续摆驾南昌府,来都来了,不去看看,也不成。”
这好端端的御驾亲征,却成了巡游。
毕竟……银子都花了,还都是弘治皇帝的钱,这么多粮草都调度了,出征之前,也犒劳了三军,回家?你们肯退银子不,不退?那么……走吧,到南昌去。
张懋心里,却不知该怎么说好,乱成了麻。
更可怕的是,他觉得作为国公,世受君禄,得知宁王叛乱平息,本是该高兴才是,可是……
…………
连夜,张升被叫醒来,听说陛下连夜召问,那马文升和他睡在一个帐子,一听陛下召问,倒是奇了:“陛下为何不召老夫?”
那小宦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马文升便一轱辘翻身而起,反正他没脱衣睡,捋了捋衣,戴上了乌纱帽,担忧的对张升道:“张公,我乃兵部尚书,若是有军情,定是召我而不召你,倘是京里出了事,那也该让我二人,一同觐见。可为何独独召你,张公有想过,怎么回事吗?”
张升穿戴衣衫,一听,脸都绿了。
马文升拍拍他的肩:“从前我总以为,我这兵部尚书,是不幸的。兵部、兵部,啥事都是我倒霉,怎么我就这么背呢。这几年你看看,成日的被人诛心哪,可现在,我想明白了,我这些算什么呢?我儿子,至少没去西山,他还小嘛,我是老年得子,没在西山读书,也没跟着太子殿下去南昌,所以我已很幸运了,可我从前,竟因为区区一些公务上的遭人白眼,便自哀自怨,哎,说来,真是惭愧。”
张升吓得脸都白了,白的渗人:“可不要乱说,不要乱说。”
“好,好,不说,我和你一道见驾,若果真有事,我也照应着你。”马文升颔首点头,却依旧同情的看了张升一眼,可怜啊,白发人送黑发人,儿子有脚疾,就已是不幸了,还摊上这么一档子事,闻着伤心,听者流泪。
张升虽是说不要乱说,一副绝不相信有什么坏消息的样子,可心里,却已是大浪翻滚。
“走吧。”
“不不不。”张升哽咽。
“怎么了?”马文升道。
“老夫腿软,迈不动步。”张升泪流满面,扶着墙,仿佛随时要摔倒。
马文升更是哀叹一声:“来,我搀你。”
他搀着张升,到了大帐,命人去通报。宦官入帐,道:“陛下,张部堂来了,还有马部堂求见。”
“都进来。”弘治皇帝兴奋劲没有过去。
却见马文升小心翼翼的搀扶着张升入了大帐,这张升一进来,应声而倒,匍匐在地:“陛下,臣……臣来了。”
宛如要上刑场。
马文升也忙拜下:“臣见过陛下。”
“来的好,来的好啊。”弘治皇帝满面笑容。
论起来,这张升之子,张……张元锡是吗?还是太子的门徒呢。弘治皇帝满面红光的道:“张卿家,你们真是一门忠烈啊。”
忠烈二字,犹如尖刀,直刺张升心脏,这……这就成忠烈了?
“陛下,陛下的意思是……”张升声音颤抖。
弘治皇帝道:“噢,你还不知吧,你的儿子……”
儿啊……
张升想要嚎叫,眼泪刷刷的落下来,可他如鲠在喉,没有吼出来。
只是匍匐在地的他,几乎瘫下。
“你的儿子是叫张元锡啊,真是了不起的人啊,箭术无双,当初,射死了鞑靼五太子,这一次,射死了叛逆宁王,还有宁王之子上高郡王,此二贼,乃朕之心腹大患啊,若非是张元锡,这宁王,如何能授首哪?”
“啥?”趴在地上的张升突然精神一震,错愕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看了他一眼,道:“萧伴伴,取奏报他看。”
一封奏报送到了张升的手上,张升打开,一看,懵了。
一旁的马文升,探头探脑,他看的虽不真切,可结合了陛下方才的话,一下子明白了。
没死啊?
这是走了狗*运哪。
为啥别人都走狗*运呢?
原本心里充斥着同情,原本对于生命,多了几分宽容和理解。原来对于命运,有了几分新的体悟。原来觉得自己精神上,得到了升华,所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人生的道路,还很长很长,小小的跌宕,不足挂齿,不信,你看看人家。
可一下子,这些精神,这些体悟,一下子九霄云散。
马文升发懵,突然有一种,为啥别人都过的好,而我这样糟,浑身充斥着顾影凄自怜的感觉。
人生……真是……哎……
…………
张升却是目不转睛,将这奏报,连续看了数遍,放知事情的始末。
自己的儿子,跟着太子和方继藩,在周密的计划之后,飞球升空,他举弓连射,先射死了宁王,此后是上高郡王,而后是宁王的亲密幕友,还有还有几个叛贼的高级武官,半盏茶功夫,匪首们便杀了个干干净净。
这……牛逼大发了啊。
张升精神抖擞,腰不疼了,腿不痛了,容光焕发:“陛下,臣…”他顿了顿,收敛了面上骄傲:“臣惭愧,犬子区区尺寸之功,何足挂齿,只不过,会射几箭罢了,且这射箭之术,运气多一些。犬子能射中,皆赖陛下洪福齐天,太子殿下英明神武,驸马都尉方继藩调教的妥当的缘故,与陛下、太子、驸马都尉相比,犬子不过……哪里敢居功,陛下方才所言,臣万万不敢接受。”
啪嗒,行云流水重新跪下,匍匐在地,一气呵成!
弘治皇帝大乐:“哈哈,朕还在说,朕这犬子没立什么功,都是卿家之子的功劳,还有朕的女婿,他立了什么功劳啊,不过是跟着去凑热闹,若非卿子,哪里会有这样的功劳,现在你倒是谦虚起来了。”
张升咬死了道:“陛下此言差矣,所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犬子不过殿下和驸马都尉一枚棋子而已,棋子再好,终究为棋,还请陛下明察秋毫。”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张懋:“张卿家以为,哪一个功劳大?”
“……”张懋沉默了很久:“都很大。”
弘治皇帝对此不满意,看向一脸发懵,顾影自怜的马文升:“马卿家以为呢?”
马文升心乱如麻,也随口道:“都很大。”
弘治皇帝依旧不满,看向了欧阳志:“欧阳卿家,你来说。”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道:“陛下,吾师大!”
“……”
这就有点不太要脸了。
不过细细想来,确实如此,朱厚照和张元锡都是儿子,哪有做爹的,吹捧自己的儿子的,这叫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说出去别人会笑话的。可方继藩,乃欧阳志的恩师,这恩师就相当于爹,所谓子不言父过,我自己的爹,我不吹,谁吹,谁跟你客气?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欧阳卿家的话,很有道理,这飞球,是继藩折腾出来的,西学和书院,也都是继藩鼓捣出来的,若非这两样,如何诛宁王,这居功至伟者,乃继藩也。何况,他先登南昌城,朕曾说过,先登南昌城者,封侯,朕是开了金口的,岂能食言?当初,方继藩为驸马都尉,被朕虢夺了侯爵,可今日他立此大功,朕当再敕其侯爵,欧阳卿家,你记着,预备拟诏。”
“臣遵旨。”
弘治皇帝又看了一眼激动不已的张升:“朕还说过,诛宁王者,封侯,这些话,诸卿家都听说过了吧?朕……说话是算话的。”
封……封侯……
大明的侯爵很稀少,明初的时候,封了一批,也杀了一批;靖难时封了一批,结果土木堡之变,被一锅端了一批,许多人家,那也是的父亲带着儿子一起跟随英宗皇帝御驾亲征的,结果一场土木堡之变,直接绝嗣,惨不忍睹。
这一次封爵,竟多在西山,连续封出去了几个候和伯,已算是极难得了,张升万万料不到的是……自己的儿子,竟也有封侯的一天。
这是多大的福分啊。
自己的儿子,本只是个瘸子,坐井观天般的待在家里,可现在,却直接跻身入名流,自此,子孙后代,受益无穷。
恍如做梦一般,张升没有犹豫,泣道:“老臣……老臣谢恩。”
弘治皇帝摇头:“这是元锡应得的,立功封侯,乃天经地义,张卿家啊,你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马文升在这一刻,想起了自己老年得子,生出来的那个顽童,人家生出来了个好儿子,我马文升,生出来了个渣子!
第七百二十六章:吃货的神器
弘治皇帝已决心去南昌走一走了。
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一方面是担心太子在南昌遭遇变故,另一方面,也想去看一看,那宁王世系盘踞了百年的南昌府,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心中大抵已定,当夜,自是踏踏实实的睡下,这一夜,睡的很香,毕竟,这些日子实是身心疲倦,太操心了。
回了帐里,张升大惊大喜,反倒是马文升,开始辗转难眠了。
他想到了自己的命运,想到了人间的诸多苦楚,想到了人生的跌宕,禁不住的,蹉跎起来。
黎明的曙光初露,雪停了,大帐外,却是薄薄的一层积雪。
就在此时,疲惫不堪的英国公张懋,却已打马启程,奉旨,前往南京,祭孝陵。
天还是黎明,外头天寒地冻,欧阳志在大帐之外,几乎冻得僵硬了,脸上,挂着冰霜,眉梢上,垂下小小的冰晶来。
萧敬风风火火的赶来,见欧阳志如此,道:“欧阳侍讲,欧阳侍讲……”
没反应。
萧敬吓坏了,冻死了?
他急的跺脚,眼睛都红了。欧阳侍讲人还是不错的,这天寒地冻的时候,帮着自己值夜,若是出了啥事,对陛下,自己担待不起,自己良心,也是不安。
“您可别吓咱。”
欧阳志才道:“我无事。”
“……”萧敬才长长松了口气,吓死了。
欧阳志面上依旧带着僵硬。
大帐里,传出咳嗽,该伺候陛下起来了。
萧敬忙带着几个宦官进去,欧阳志也屈身而入。
弘治皇帝才起来:“昨夜是欧阳卿家在当值吧?这些,让小宦官们去做即可。”
萧敬笑吟吟的道:“欧阳侍讲担心陛下呢,其他宦官,奴婢又不放心,上一次,竟有小宦官睡着了,奴婢打都没打醒,现在莫说是年轻人指不上,便连年轻的宦官,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不懂事,奴婢虽是隔三差五,整肃风气,都止不住……”
说到此处,萧敬心里便忍不住咬牙切齿,就差点要说,撇如有个叫刘瑾的王八蛋,这厮猪狗不如,你还指着他能伺候人吗?咱的干果他都窃,心里只想着,取咱代之,哪里有当年咱还不是大太监的时候,那般对老人们的尊敬。
可这话没出口,算了,人都死了,人死为大。
弘治皇帝愠怒道:“欧阳卿家手上的伤还未好呢。”
萧敬便道:“是老奴偷懒,万死,往后再不如此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看了一眼疲惫的欧阳志,突然想起什么:“昨夜,朕激动的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想,为何欧阳卿家就一口咬定,你的恩师,无事呢?”
欧阳志木着脸,没有回答。
弘治皇帝便满是疑窦的看着欧阳志。
欧阳志只闷不吭声。
“欧阳卿家,为何不言?”
“……”
在很久之后,欧阳志脸微微一红,道:“陛下,臣不能回答。”
“不能还是不敢?”弘治皇帝越发觉得蹊跷。
欧阳志道:“不敢,也不能。”
弘治皇帝百爪挠心,随即,却是摇头苦笑。
欧阳志有自己坚持的一面,催问下去,想来也不会有结果。
这小子……真厚道啊。
一个时辰之后,大军启程,浩浩荡荡,连绵不绝的军马,犹如长蛇,一路南下。
………………
南昌府。
红谷滩这儿,堤坝已初具规模,此时是冬日,恰好是枯水期,正是修筑堤坝的好时候。
方继藩在棚子里,提笔,做着记录,脚下,是一个炭盆,真的……好辛苦啊,哪怕是炭盆,竟也无法使自己身子暖和一些。
方继藩便抬头,南昌的风,真大啊,宛如妖风,呼呼的响。
沿着河道的滩地上,大量的土地开始开垦,朱厚照让人挂起了旗帜,招徕流民,管你从前是做什么的,即便是做贼,一概不论,来了这里,便给你一份口粮,给你农具,干活。
这时候,飞球就有了大用场,杨彪和沈傲升空,沿着赣江一带,用望远镜目测附近的土地,绘制出舆图,这飞球升空,立即引来无数人的欢呼,飞球上,刷了漆,上书朱厚照的官名,字太多,一个飞球要装不下了。
因为人多,所以土地开垦的极快,土豆和红薯也已让当地的屯田校尉运了来,准备开春之后,进行播种。
当然,在肥沃的土地上,种植稻谷却是最好的,先育苗,而后插秧。
现在时候还早,大家吃的,都是宁王预备谋反的军粮,不亦乐乎。
熊二因为年纪大,所以给方继藩做帮手。
在棚子里,他觉得很自在,给方继藩研墨。
方继藩道:“我想回家呀,我妻子要生了。”
“呀。”熊二看着方继藩,羡慕的道:“都尉,您都有妻子了啊。”
接着咂着干瘪的嘴唇,发出啧啧的声音。
方继藩道:“我叫驸马都尉,我没妻子,怎么做驸马?”
熊二点点头:“真是幸运啊。”
“你没妻子?”方继藩反问。
熊二露出痛苦的样子:“娶不起,彩礼太重。”
方继藩感慨道:“你年纪不小了啊。”
熊二忍不住捶胸跌足:“是啊,毕竟穷不过三代嘛。我认命了。”
方继藩呵呵一笑,来南昌已有一月,听说陛下御驾亲征,不过宫中御驾,走的很慢,磨磨蹭蹭的,怕是陛下还要在沿途,体验一下风土人情,而今,年已过去,红谷滩这荒地上,也别指望过什么年。
倒是这时,那南昌府的屯田校尉陈望兴冲冲提着一个网子过来:“都尉,都尉,送来了,送来了。”
方继藩兴冲冲的过去。
便见这陈望气喘吁吁,提着网子,这是从西山紧急送来的,都尉指明了非要这玩意不可,所以他显得极小心。
方继藩道:“我瞧瞧。”
将网子一打开,里头几十个个头不小的虾在网子里挣扎,果然,来了。
方继藩兴冲冲的道:“走走走,找鱼塘去。”
说着,方继藩忍不住流了口水,快步到了早就挖掘好了,放水的鱼塘,将网子里的大虾,统统撒了进去。
“都尉,这虾个头不小啊。”陈望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却只是乐:“个头不小也不能吃,本都尉还指着他们繁衍呢。”
这网子里装着的,便是后世传说中的小龙虾。
小龙虾原产于美洲,不过很快,就被人带去了欧洲,此后,又迅速的出现在了非洲和天竺以及西洋等地。
这是当初一个水手随徐经带回来的,起初只是觉得有趣,养着,结果发现这玩意,生命力格外的强,在西山,小龙虾开始出现,渐渐繁殖,等方继藩发现这玩意的时候,也有点懵了。
你大爷,这是入侵物种啊,要害死人……立即让人将这小龙虾统统没收,在屯田千户所里,下设一个水殖百户所,对其进行照料。
而如今,这玩意要派上大用场了。
这么多的流民,一个个面有菜色,说实话,江西不穷,可人多,在这鱼米之乡,人多,山多,朝廷的税赋,也是不轻。
再加上这些年来,宁王为了谋反做准备,倒行逆施,不少人不得不做贼。
那鄱阳湖里,聚集了数万盗贼,还有梅岭里,盗贼无数。
除了没收了宁王的田庄,还有开垦,对这些贼人进行安置,单凭这个,也只是勉强,让他们混个饱饭而已,小朱在那兴冲冲的开垦,不亦乐乎,可效果嘛,暂时有限。
方继藩两世为人,在他的标准里,人吃饱饭,不算啥,他更注重营养。
思来先去,便想试一试这小龙虾,这玩意在西山,生长和繁殖的速度并不快,在这江西,却不知能否迅速繁殖。
因而,他特别命人去西山取小龙虾来,另一面,却让人专门挖掘了一个小池塘,小池塘里,为了营造小龙虾适应的环境,他特意挑选了水质较好的地方,建好排水和防逃设施,而后让人在这池里施肥。当然,所谓的肥,其实也就是人体不可描述的排泄物罢了,这玩意也不是喂小龙虾的,而是用来养池塘里的浮游生物的。
小龙虾这东西,它不像牛羊一般,得吃草料,要知道,草料也属于钱粮哪,它爱吃泥,爱吃浮游生物,适应性强,抗逆能力强,食性广泛,啥都吃。
说穿了,就是好养活。
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真正可怕的是,这玩意拥有小朱一般,逆天的繁殖能力。
寻常的动物或者水产,都有一个发情期,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咱们再去生娃,犹如赵忠祥老师经常讲的那样,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们**的季节。
小龙虾是特别能生,一次产卵数百颗,此等超强的繁殖能力,且还不挑食,好养活,这样的玩意,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啊。
龙虾放进了池塘里,虽是辗转了千里,不知受了多少罪,寻常的鱼虾,怕早就死的不能再死了,可一遇淤泥和水,这些小龙虾又扑哧扑哧的动起了大钳子,欢快的在水里和泥地里翻滚起来。
………………
感谢新盟主邹峥swesii同学,拜谢。还有感谢盟主秋怀涵梦同学的十万币打赏,邹峥swesii同学是新朋友,秋怀涵梦是老朋友,开森。
第七百二十七章:陛下驾到
这时代的龙虾和后世的龙虾不同。
这龙虾正因为是杂食,啥都吃,因而在后世,因为污染的缘故,却不可吃多,在这时代,就无所谓了。
这玩意别看肉不多,营养却极为丰富,比之寻常的肉类,还要更高一筹。
人得吃肉,要有营养。
这是方继藩最朴质的观念。
有了营养才有气力,而这个时代,太多人都是面黄肌瘦,面有菜色,虚弱无比,说难听点,人力,人力,哪怕是你要骑在这些人头上作威作福,也得先让人有力才是,否则,耕种没气力,修河堤没气力,哪怕是征募士兵,也都是一群皮包骨,人家就算想给你卖命,那也没力卖啊。
这笔账,有人算不清,方继藩的小算盘却已升级到了集成电路数字电脑的水平,已完全可以无障碍的运行复杂的运算,甚至还有一定的图形处理能力。
唯一令人担心的,就是池塘里的小龙虾,会逃出去一些,最终成为野生小龙虾,继而成为入侵物种,破坏我大江西的生态。
不过细细想来,当下,这大江西真正的入侵物种该是数百万江西老表才是,入侵,你入咩侵?吃不死你!
方继藩蹲在池塘边,朝熊二招手:“来来来。”
熊二老实巴交的过来:“都尉有啥吩咐?”
方继藩道:“今日起,你啥都别做,就守在这里,管他什么时候,给我守好了,寸步不离,看着这些虾。”
熊二颔首点头:“我晓得,别让虾跑了?”
方继藩气急败坏道:“别让那些该死的老表偷我的虾。”
“噢,噢。”熊二警惕了起来:“戳,他们不敢偷的,偷了打不起他们。”
小龙虾很好养活,尤其是江西这等环境里。
将来方继藩不但要在池塘里养虾,还要在这收割之后的稻田里。
他起身,让这屯田校尉陈望也在此守着,交代了一些养殖的注意事项,便又溜回了自己的棚子里。
朱厚照气喘吁吁的过来。
虽是寒冬腊月,可朱厚照一身短装,浑身扑哧扑哧的冒着热气,一进棚子里来,便将方继藩方才喝了一半的茶水一口饮尽,一抹嘴,道:“又来了三百多个流民,江西的流民这么多?”
方继藩摇头晃脑:“殿下,宁王倒行逆施,百姓无不饥寒交迫,而今殿下克复南昌,军民百姓,又无不欢欣鼓舞,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朱厚照哭笑不得的道:“他们就带了嘴来,哪里有箪食壶浆?”
方继藩道:“这是修饰。”
朱厚照感慨道:“现在有这么多人要养活啊。今日……”他腰上取出了一本簿子,低头道:“今日开垦了一千二百三十五亩地,可还不足,怎么办?”
方继藩道:“这还不容易,鄱阳湖那里,也可以围湖造堤,情理淤泥,那里地方大,能有不少亩地,可为了防止以后遭遇了大雨,河水暴涨,以至好不容易开垦的田给冲毁了,最好,疏通几条河渠出来,如此,涨水时可以通过河流泄洪,又可灌溉沿岸的土地,只是……要修渠,只怕要浪费大量的人力。”
“咱们有的就是人哪。”朱厚照乐了:“好呢,我这便吩咐他们去做。”
朱厚照办事很认真,将那簿子取出来,提笔,将方继藩的话记下。
方继藩道:“听说陛下要来了?”
“爱来不来,和本宫没关系。”
方继藩眯着眼:“太子殿下,难道忘了,您下了这么多道旨意?”
朱厚照脸色又青又白:“这……这是父皇的旨意。”
“噢。”方继藩颔首:“明白了,是陛下的圣旨,陛下果然很会识人啊,一眼就看出了殿下的才能,给殿下敕封了这么多官职,知子莫若父,了不起。”
“……”
朱厚照干笑:“哈哈,哈哈,不想理你。”
心里有点虚,朱厚照匆匆出了棚子,忙是指着天上的飞球道:“将杨彪几个喊下来,重新刷一下漆,这样张扬做什么,生恐别人不知本宫在此一般。”
…………
行驾到了六日之后,抵达南昌府。
先是一队宦官和禁卫飞马而来,寻觅太子殿下,谁知太子殿下竟没有在南昌城,而是在江对岸。
须知这个时代,赣江南北是没有桥的,宦官们只好隔江相看,这边是歌舞升平的南昌府,另一边,却是乌泱泱的窝棚子,他们急的跺脚,忙是让人匆匆的取了渡船来,渡了江,寻到了方继藩:“太子殿下何在。”
方继藩道:“去梅岭采石了。”
“陛下要来了啊,行驾转眼就要来。”宦官们气的跺脚:“陛下不见太子,定是不喜。”
方继藩只好一面命人去梅岭,一面道:“别急,别急,我去接驾。”
方继藩随他们渡江至东岸,匆匆到了钟鼓楼,此时,浩浩荡荡的行驾已入城。
弘治皇帝骑着马,他已渐渐能骑马了,两股之间,磨出了茧子,便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城门处,江西布政使司和南昌府诸官纷纷来迎,见天子骑在马上,倒也龙精虎猛,个个拜下,口呼万岁。
方继藩躲在人潮里,假装陛下看不到自己,埋着头。
谁晓得弘治皇帝眼尖,目光落在方继藩身上:“太子何在?”
这南昌上下官员,个个目瞪口呆,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太子殿下自入了城,便对他们爱理不理了,带人去了赣江西岸之后,便更不曾回来过,这太子性子不好,大家不敢招惹他,鬼知道他在做什么。
方继藩只好道:“陛下,太子殿下,正在采石。”
“采石做什么?”弘治皇帝觉得古怪。
方继藩道:“采石修河堤。”
修……河堤……
“朕去瞧瞧。”
方继藩道:“陛下,那儿,是在赣江西岸,怕要坐渡船过去。”
弘治皇帝无所谓的撇撇嘴:“他去得,朕却去得。”
可弘治皇帝话音落下,那江西巡抚王震却忙道:“陛下,万万不可去啊。”
“何故?”弘治皇帝皱眉。
“这……”王震看了一眼方继藩,有点吞吞吐吐。
弘治皇帝道:“你说便是。”
王震只好硬着头皮道:“陛下,那里,多是水贼盘踞,其中既有鄱阳湖的水贼,还有梅岭的山贼,穷凶极恶……太子殿下当初要渡江,臣已是惊恐万分了,倘若稍有闪失,臣死无葬身之地,万死难恕,臣还曾派兵渡江,想要保护太子殿下大驾,可谁料,太子殿下将他们赶了回来,这些贼子,积习难改,臣只恐这些贼子,虽是暂时被压制,可贼性难改,一旦陛下渡江,这些人……”
弘治皇帝皱眉,厉声道:“既如此,太子为何却在那里!”
敢情,那儿是贼窝了。
果然朱厚照这个小子,哪儿又危险,就往哪儿钻。
在这个时代,官兵和贼的界限十分分明,对于高高在上的官员们而言,贼就是贼,不作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这是有悖纲常的万恶只罪,是决不可被信任的人。
弘治皇帝每日看奏疏,这地方官吏报来各地的贼情,大多都是贼子如何凶残,如何凶恶,自也会被这些奏疏所影响。
一听太子孤身置身贼窝,脸都青了。
方继藩道:“陛下,别急,王巡抚,说的太过了,这些人,并非是贼。”
王震畏惧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这个都尉,不太讲道理,王震还真有点怕他,所以也不和方继藩争论。
弘治皇帝皱眉:“朕去看看。”
弘治皇帝打马要走。
王震却又急了:“陛下,不如缓几日,这大江滔滔,又无桥梁,大军过不去,不若暂缓几日,臣尽力征发百艘渡船……先命大军开赴过去,到时陛下再……”
“朕等不得了。”弘治皇帝却是看向方继藩:“朕问你方继藩,朕可以现在渡江吗?”
方继藩想了想:渡江吧。”
王震等人哗然。
现在渡江,能带多少禁卫,出了事,算谁的。
弘治皇帝想了想,似下了决心:“太子可去,朕也可去,方继藩,你来领路,萧伴伴,欧阳卿家,尔二人挑选百名禁卫,随朕同去。”
王震不禁啪的跪地:“陛下啊……陛下御统四方,岂可冒然轻进贼窝。臣……臣愿随驾,保护陛下。”
弘治皇帝没理他。
片刻之后,数艘渡船便征用了,一百多人,先是一个指挥带着数十人先行到了对岸,而后,渡船折返,弘治皇帝与方继藩等人上了渡船,那王震好不容易跟着上了船,不过他内心是惊恐的,显得茫然,四处张望,却看到了老熟人,正是张升。
张升乃是礼部尚书,当初王震还在都察院时,算是他的故吏,王震不禁上前道:“张公,可还记得下官吗?张公啊,这过江,只怕又风险啊,陛下贸然前去,只怕不妥,张公为何不劝一劝。”
张升板着脸,心说,我儿子想来也在对岸呢,谁理你!
便捋着须,默不作声。
王震讨了个没趣。
转眼,这渡船便已至红谷滩,这江边上冷飕飕的,弘治皇帝则开始眺望这沿岸。
第七百二十八章:天家父子
登上了一个简易的码头,远处便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
一听到这声音,弘治皇帝顿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本还板着的脸,竟不由自主的露出了和熙的笑容。
他不由回头对方继藩问道:“这里还有人读书?”
“有。”方继藩道:“太子的门生张元锡,虽是射箭厉害,可他腿脚不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可他毕竟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不能用,太子殿下便在此搭了个棚子,让他在这教授一些孩子读书。”
张升一听,目光顿时不一样了!我儿子在啊!激动得不得了,眉飞色舞的道:“吾儿……竟也为人师了。陛下,不妨去看看吧。”
“下次吧。”弘治皇帝虽也想去看看,可是……他现在没这个心思。
看这里都是矮棚子,‘贼人’们大抵就暂住于此,环境很糟糕,不过可以看到远处连片开垦出来的田地,还有沿着河道,连绵的堤石。
弘治皇帝皱眉,看着无数个弯腰在此清淤,却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贼子,他不由道:“这便是鄱阳湖的贼?”
方继藩点头道:“正是。”
这个……和弘治皇帝所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啊。
弘治皇帝讶异地道:“朕还以为他们很凶残呢。”
方继藩便道:“陛下,其实他们不过是一群流民,当初实在没有了活路,才入鄱阳湖为盗,可说穿了,他们就是一群失地的农户,这些农户可怜得很,比军户还要惨,宁王正是凭借这些,想利用他们作乱,太子殿下则说……则说……”
弘治皇帝很认真地听着,对于太子想说什么,有着浓厚的兴趣。
可见方继藩吞吞吐吐的样子,他不禁追问:“说什么?”
方继藩要的就是这效果呀,便道:“太子殿下说,天下无贼,所谓的贼,不过是有心人裹挟,又被官府欺压,生活难以为继的贫民罢了,倘若他们都是贼,那么官府比之这些贼,危害更甚,这庙堂之上,岂不都是贼子了吗?”
方继藩心里呵呵笑,这些话,其实是他自己想说的,说实话,方继藩是个三观奇正的人,最见不得的就是穷人,看着这些江西老表们失去了土地,不得不去做贼,这……可还是号称鱼米之乡的地方啊,由此可以想象,土地的兼并,以及官府的压榨,到了何等的地步,我方继藩能忍嘛?
当然,若是直接骂满朝文武,那就太招人恨了,方家以后还要交朋友呢。
如今自己的孩子都要出来了,得给孩子积点德,留个好人缘。
弘治皇帝皱眉道:“他当真这样说。”
方继藩一脸诚恳地道:“臣也劝过他,不可太激进,可殿下是个嫉恶如仇的人。”
身后的马文升人等,个个很是尴尬,那江西巡抚王震,更是头皮发麻起来。
弘治皇帝似乎注意到侍驾的大臣们所面临的尴尬,便道:“百姓们没有土地,为何不租种土地?”
方继藩道:“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天下的田地,大致没有多少增加,可人口却是增加了数倍,从前租种土地能有一口饭吃,而今却是难以果腹了,何况大户人家,往往隐匿土地,不必缴纳粮赋,可小户人家,税赋却是日重,一个小灾小难,人便活不下去了,做贼总比饿死要强。”
其实这话没毛病,可在这上头纠结,就不好说下去了,弘治皇帝便没做声了。
方继藩又道:“至于红薯和土豆,江西这里,推广的也不够及时,所以……”
王震大汗淋漓的道:“陛下啊,这并非是臣的疏失,而是宁王丧心病狂,处处掣肘阻碍啊。这么多百姓都被他逼去做了贼,宁王万死啊。”
方继藩则是继续道:“我还听说,鄱阳湖附近有士绅侵害人田产,甚至有人逼良为娼……转卖去南京的。”
王震惊恐地抹了一把汗,又连忙道:“宁王猪狗不如,为某些士绅做后盾,臣等实是鞭长莫及。”
方继藩接着道:“可这里你口里所说的贼,哪一个背后都有凄惨的身世,江南是鱼米之乡,竟糟糕至此。”
“宁王倒行逆施,人神共愤,臣一定好好的搜罗宁王的罪状,将其揭发出来。”王震忙道。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这么说来,他们不是贼?”
王震一愣,却看着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自己,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他只好咬了咬牙道:“陛下,臣……真是误会了,这些可怜的百姓,哪里是贼,都是宁王倒行逆施的结果,可见这宁王是无耻卑鄙到了何等地步,天地所不容也。”
却说着,竟见远处,朱厚照已是小跑着来了。
弘治皇帝远远的眺望到了朱厚照,心里不禁一暖!
待朱厚照到了面前,弘治皇帝深呼吸,可朱厚照正待要拜下时,弘治皇帝终于忍不住心中火起!
你这家伙,倒是走的干脆!
他下意识的道:“小畜生……你做的好事。”
朱厚照已是如行云流水般的拜倒,道:“让父皇担心,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一愣,老脸一红,便收了怒色道:“寻个干净的地方说。”
“这里没有干净的地方哪。”朱厚照道:“不过父皇不妨到儿臣住处来,儿臣那儿还算干净。”
说着,便领着弘治皇帝和众臣到了一处帐子,这帐子就在乱石附近,哪里有半分的干净,钻进去,也不过有一个稻草铺的床榻而已。
朱厚照很随意的取了稻杆,直接一铺,便让弘治皇帝坐下。
弘治皇帝倒也没有太多计较,而是道:“此次,你诛宁王,做的很好,朕心甚慰。”
难得……父皇居然夸奖了自己,朱厚照高兴得眉飞色舞,乐呵呵的道:“主要是父皇平日教诲的好。”
弘治皇帝想喝茶,舔舔嘴,他这细微的动作,萧敬看了个仔细,立即明白了陛下的意思,忍不住道:“这里有茶吗?”
“没有。”朱厚照道。
“……”
朱厚照解释道:“来的急,也没预备茶叶,待会儿儿臣去问问二狗子,让他去问问人。”
弘治皇帝看着朱厚照一身寻常百姓的打扮,像是从地里出来的泥猴子,却也知道这是西学的理论,讲究的是所谓的同理之心,再看看那一尘不染的王震,心里不由感慨,不过他道:“仁寿和坤宁两宫,若知道你在此胡闹,不知该有多担心,所以……你立功心切,朕可以体谅,却也不可如猴子一般四处乱跳,知道了吗?”
朱厚照道:“父皇,这可怪不得儿臣,儿臣也是被人所蒙蔽了。”
“嗯?”弘治皇帝一愣:“谁蒙蔽你,继藩?”
朱厚照斩钉截铁道:“刘瑾!”
“……”弘治皇帝拉下脸:“他已死了。”
方继藩在一旁想,刘瑾若是还活着,估计太子给他栽赃,良心还会不安呢。
现在死的真是及时啊,连良心的负担都没有了。
朱厚照道:“当初儿臣可不想来江西,可刘瑾总是在儿臣面前说儿臣不来可惜了,儿臣耳根子软,一听,想着似乎也没什么危险,何况还能为父皇分忧,所以儿臣便来了。”
这等事,也辨不了真假,反正刘瑾已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无所对证了,还不是任他朱厚照编排?
弘治皇帝已决定不再追究了,便道:“朕此番来寻你,是带你回京的,这里的事自有地方官吏来安置,你不必费心。”
朱厚照却是苦瓜着脸道:“可是儿臣来都来了。”
弘治皇帝便道:“朕在此,巡视几日后,届时你便随朕回京,尔是太子,岂可这般率性而为呢?何况你竟还骂庙堂上下大臣,你是储君,他们与你,有君臣之义,不可如此。”
朱厚照只好很不情愿的道:“儿臣知道了。”
那王震笑吟吟的道:“陛下和太子殿下,怎可在此烂泥地里栖身呢?而今陛下和太子殿下相见,臣见了,也是欢欣鼓舞,不妨就请陛下和太子殿下移驾南昌府城,听说陛下圣驾来此,南昌府上下的供奉早已预备妥当了。”
弘治皇帝只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道:“本宫不去,本宫还得在此办完一件大事才走。”
“大事……”
所谓的大事……就是修桥。
这可是要横跨赣江的大桥啊。
在这个时代,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桥梁,毕竟这赣江最窄之处,哪怕是自滕王阁至西岸,中间倒有一些河水冲刷出来的小洲,可如此长的距离,实是无法想象。
可朱厚照和方继藩,却想试一试。
听说要建桥。
弘治皇帝也是一愣,他询问随行的马文升,马文升等人纷纷摇头:“陛下,这断然是不可行的,这赣江的河面实在太宽了,若是这里能修桥,这天下绝大多数的河流岂不都可以修筑桥了吗?”
这个时代,若是小河,修桥倒也罢了,可似赣江这样规模的江河,修桥真可恶是痴心妄想了,不过倘若真是能修出来,却不知……能造福多少人。
第七百二十九章:储君仁德
次日一早,方继藩和朱厚照便起了个大早。
而后,飞球开始升空,只是这一次,他们牵了一根粗壮的缆绳。
带着缆绳,飞球开始徐徐的朝着江的对岸飘去。
而缆绳的另一头,却留在了红谷滩这边。
弘治皇帝和马文升等人,则也站在了河堤这里,远远眺望。、
但见那飞球拖着缆绳,最终停落在了江的对岸。
而此时,这一根巨大的缆绳,便算是连接了两岸了。
与此同时,两岸分别的固定了一个绞盘,无数赤身的流民们,扑哧的扑哧的转着绞盘,要将这连接两岸的缆绳拉实。
朱厚照觉得这些家伙们没有气力,亲自上前,嗷嗷叫一声,那原本徐徐转动的绞盘,立即开始飞速旋转。
这就是营养过剩且精力旺盛的好处啊。营养过剩的人,身体里有力,而又因为精力旺盛,身体里的营养,便通过这旺盛的精力不断的挥发出来,结果……力气大的出奇。
缆绳的固定,很是讲究,直接一头固定在巨大的铁锚上,而铁锚直接深入带有掩饰的地底,随即,再用烧热的铁水将其浇灌起来。
接着,飞球飞回红谷滩,开始带着第二根缆绳飞到江对岸。
随即,是第三根,第四根,第五根,足足数十根缆绳,最终将这缆绳彻底的连接。
这缆绳极为粗壮,是经过一个月的功夫,上百个妇人日夜不歇的编制而成。
而后……便是上铁索了。
这铁索有数千斤重,由车马拉着到了河堤,其中的一端,已经固定,而后,用大船匠其运送另一端铁索在对岸,对岸寻找岩石浇灌固定,此后,用绞索将其拉直。
一根根的铁索和缆绳,穿梭两岸,崩直了起来……
弘治皇帝皱眉,将方继藩叫到了近前:“这铁索,从何而来?”
这个时代,铁的产量比较低,要短时间,能烧制这么长的铁索,是极不容易的。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宁王为了谋反,处心积虑,他囤积了大量的粮食,还挖掘了附近的铁矿熔炼,锻造兵器,那些兵器,殿下觉得留着不妥,可收入朝廷府库,许多兵器上,都有宁王府的标识,索性,就统统熔炼了,锻造了为无数的农具和铁索。说起来,宁王真是不易啊,最早囤积的兵器,可以追溯到永乐年间,这百年来,风雨无阻,不知炼了多少铁,私藏了多少兵器,历经了数代人。还有他们囤积的粮食,堆的比山还高,否则,太子殿下想要开垦,哪里有这般的容易,这简直就如上天的恩赐。”
“……”
宁王若是泉下有知,在知道有人在他背后感谢他,却不知会作何感想。
此时,无数早已准备好的壮力们开始准备好了已穿孔的木板,开始攀上了铁索和缆绳铺桥。
这索桥,早就有之,可通过飞球来沟通两岸,却如此迅捷铺就的,却是见所未见。
每一块木板,固定在了十几根并排的缆绳上,有几根缆绳,则作为‘栏杆’,木板穿孔,直接用绳子将其与缆绳绑死即可,而两边的缆绳,则和下头的木板,也用较细的缆绳编织成网状,铁索则作为主心骨,每一根缆绳,都需用细绳与这缆绳固定。
这条桥,足足铺了七天,七天的时间,一座索桥便彻底的落成。
方继藩先是请王震上桥,王震哆哆嗦嗦的,不断回头看:“下官若是落水,定要记得救一救。”接着,两腿发抖,走在了木板上,一步一步,这索桥不好的地方,就是容易抖,且因为这南昌妖风大,其实桥很结实,可这一路上晃啊晃,王震几乎要吓尿了,一路扶着拦绳,小步小步的挪着。
老半天,才走了一小段。
“太子殿下……”王震回头大吼:“下官觉得这里挺结实的,可以过人,现在下官可以回来了吗?”
朱厚照只隐约听到他的声音,便朝他大吼:“继续向前走,走到对岸去。”
王震低头,看着江水滔滔,突有一种老子不想干了的感觉,只好颤颤的,闭着眼睛继续向前蠕动。
朱厚照受不了了,可是数里的索桥,等你这么折腾下去,什么时候才能通?
朱厚照大手一挥:“过桥。”
片刻之间,便有人赶着数十辆马车,马车上堆砌着货物,上桥,这桥看上去摇摇晃晃,咯吱咯吱响,可对桥而言,些许的马车,真不算什么,众人赶着车走,不断的呼喝着拉车的牛马,摇摇晃晃,转眼之间,便追上了王震。
连接两岸的大桥,便算是彻底的成了。
有了这桥,这来回两岸的时间,大大的缩短。
只是……这桥一修好,也该回程了。
方继藩在回京时,将熊二找来,特意的嘱咐:“照顾好的我的虾子,尤其要小心你的老表。”
熊二忙不迭的颔首:“都尉放心吧,虾子们不会有事的。”
“等这虾子们生了娃,它们的娃娃长大了,要立即派人,送到京里来。”
“晓得,晓得。”熊二掰着指头道:“第一,防备老表,第二,送京里。”
朱厚照终于换上了蟒袍,不情不愿的翻身上马。
因为决心走桥上过江,所以弘治皇帝不敢骑马,只坐了一顶轿子,带着朱厚照和方继藩,以及马文升人等,启程。
天很冷。
因是清早,所以冷风飕飕。
脚下,是哗啦啦的江水,江水滔滔,天还是蒙蒙亮,可此时,桥的一边,却是乌泱泱的许多人,人头攒动。
弘治皇帝坐在轿中,隐隐听到低泣的声音……
他忍不住掀开帘子,却见这轿外,却是无数的人。
“总兵官……好走啊。”
“大学士你啥时候回来看看。”
“大总管慢走。”
“……”
谁是总兵官,谁是大学士,谁是大总管?
弘治皇帝知道,这些人不是来送自己的。
反而是朱厚照大大咧咧,骑在马上,朝众人招手:“不要嗦,记得修好河堤,还有清淤,有啥事,跟我说,叫人修书来,那王震敢欺压你们,我打不死他。”
乌压压的人尾随着朱厚照,恋恋不舍,朱厚照和方继藩已打马上桥了,这数千上万的人不舍得厉害,也紧紧跟随,一时间,乌压压的人流亦步亦趋,朱厚照和方继藩打马走一步,他们便跟着走一步。
走到了桥中央,方继藩回头,这桥上竟已是人满为患,你大爷啊,这么多人,会不会朝重啊,方继藩怕死,忙朝身后的人挥手:“回去吧,回去吧,别来了,超重了,超重了。熊二,照顾我的虾。”
后头依旧人头攒动,朱厚照兴奋起来:“人家愿意送,老方你赶人走做什么,我还乐得多见一见他们,想当初,和是和他们一起扛过锄头的。”
方继藩脸色发青。
幸好,安全过了江,在江对面,数不清的禁卫已在此侯驾,弘治皇帝换了步辇,回头,见那桥上乌压压的全是人,隐隐间,竟有人哭了。
他深深的回头看了朱厚照一眼,朱厚照没心没肺的模样,口里骂骂咧咧着什么。
在这桥的尽头,是一块石碑,石碑上刻写着:“刘瑾桥。”
那桥名之下,记录了刘瑾的丰功伟绩:宁王反,太子率壮士至南昌,欲刺宁王,瑾随行,当日,太子出其不意,与驸马都尉乃率壮士数人,飞球升空,瑾以愿此留守,吸引叛军为由,留至宅邸。于是,四面八方贼至,瑾不知所踪,尸骨无存,太子赞曰:瑾伴孤十七年,忠贞不二,激昂大义,蹈死不顾,意气扬扬,谈笑而死,悲哉!今立此碑,铭记于斯,喻嗣不忘!
…………
那送行之人,浩浩荡荡,一直将这圣驾送出了南昌城,方才不得不驻足,乌压压的人,远远眺望。
弘治皇帝在步辇之中,显得有几分疲倦。
直到了正午,圣驾出南昌十数里,弘治皇帝下了步辇活络筋骨,将方继藩召至身边,道:“朕见无数人相送你和太子,不忍离开,是什么缘故?”
方继藩道:“陛下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为何还来问臣。”
弘治皇帝失了神,沉吟片刻:“他们……难道不认为朕是个好皇帝吗?”
方继藩苦笑,忙道:“陛下乃是圣君,他们都是乡野的愚民,怎么会知道,陛下是何等的圣明呢。”
“所以他们还是不认为朕是好皇帝,反而认为太子是好太子,对吗?”弘治皇帝感慨道:“朕从前,中是教训太子,说他对不起列祖列宗,现在思来,难道对不起列祖列宗的竟是朕吗?”
方继藩摇头:“陛下已是仁君了。”
弘治皇帝紧锁着眉。
今日那些百姓送别时,和平时自己出宫时,乘舆所过之处,无数人跪着送行不一样,因为弘治皇帝分明能感受到,今日这些百姓,是真情流露,而绝非只是摄于天威。
一念至此,弘治皇帝就想问个明白,方继藩,理应是知道答案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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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章:回家
方继藩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其实……这在后世,有一个术语,叫做同温层。
每一个人群都是不同的,自然思维也不同。
而在这个时代,不同的人,被割裂的越厉害。
譬如庙堂之上的人,他们的思维,和寻常百姓的思维,就全然不同。
所以弘治皇帝无法理解,自己勤政至此,百姓们为何就不理解呢。
朱厚照这般咋咋呼呼,反而获得了拥戴。
方继藩道:“这是百姓们愚蠢啊。”
弘治皇帝冷冷看着方继藩:“只以为如此?”
方继藩道:“可是他们的愚蠢,是谁造成的呢?”
“……”弘治皇帝一愣。
“人们对他们不屑于顾,比如宁王,宁王只想着谋反,身为藩王,只想着利用这些人,让他们成为马前卒,为了他的宏图大业,去做卒子。又如巡抚王震,宁王欲反,他风骨依然,不肯依附,可王震为巡抚,眼里可有这些愚蠢的百姓吗?莫说是贵为堂堂巡抚的人,哪怕是知府,是县令,是南昌县和新建县的县丞、典吏,又可曾,将他们放在眼里吗?”
“老表们的愚蠢、贪婪,还不爱洗澡,他们目光短浅,可这……却是千百年来,他们被人忽视的结果,江西布政使司,乃是鱼米之乡,鱼米之乡,却有这么多人,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衣衫褴褛,食不果腹,他们要嘛不得已去做贼,要嘛,便被指斥为愚民、刁民,这是自内阁以降,而后是巡抚、是布政使、是府县,哪怕是小小的一个典吏,视若无睹的结果。”
“太子殿下浑身都是臭毛病……”
弘治皇帝沉默了。
方继藩道:“可能在陛下眼里,太子所做的,不过是胡闹,只是和老表们耍着玩,不过是他一时的兴致所至。可也正因为,这从上到下的忽视,所以,太子殿下,只随手给了这些愚蠢的老表们一个甜枣,这些老表们,便对太子殿下,死心塌地,感激不已,臣敢打赌,三十年之后,这里的百姓,他们的子孙,依旧还会记得,太子殿下来过这里,太子殿下在此,带着他们清理了淤泥,开垦了土地,修筑了堤坝。”
弘治皇帝动容了。
方继藩又道:“所以,问题的根本,不在于太子殿下,有多好,太子殿下也就给了他们一口饭吃,一个出路而已。问题的根本,在于朝廷对他们的忽视,是这地方上下官吏,发自骨子里的傲慢。陛下的勤政,大臣们可以看到,可这些百姓,看不到啊。”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天气有些冷,萧敬要上前,给他披上一件披风,弘治皇帝摆摆手,萧敬只好无奈退下。
弘治皇帝道:“方卿家此言,真是诛心了,诛了庙堂诸公的心,也诛了朕的心。”
方继藩乐呵呵的道:“臣是仗义执言。”
弘治皇帝背着手,锁眉:“朕听说,太子背后骂了朕。”
方继藩摇头:“没有的事,臣可以用我大明英烈,刘瑾刘公公的名节来担保。”
“该骂!”弘治皇帝蹦出一个词儿。
方继藩乐了。
见弘治皇帝脸色铁青,又忙是绷着脸:“不该骂,不该骂,骂人终究是不好的。”
弘治皇帝道:“西学的本质,便是这同理,同理,就是和太子这般吗?”
方继藩想了想:“西学的理论,历来是儿臣的弟子王守仁完善,儿臣是个大老粗,能懂个啥。”
弘治皇帝道:“你呀,就是什么功劳,都愿意让给别人,难怪欧阳卿家总是说吾师如何如何,朕要听出茧子了。”他顿了顿:“也罢,朕三省吾身,自己琢磨琢磨吧。”
说罢,上了乘舆。
…………
鄱阳湖纵横八百里,沿岸芦苇重重,水泊相连,刘瑾抬头看天,欲哭无泪。
这里……是鄱阳。
他被抓了,打的鼻青脸肿,可很快,宁王被诛的消息传来,不少贼子,连夜逃窜,有人带上了他。
被带来了这贼子们在鄱阳湖的巢穴,可很快,贼人们散去,各谋生路,刘瑾幸运的,活了下来,只是……看着这百里之内,荒无人烟,刘瑾吸了吸鼻涕,有点冷,可他还是决心,要活下去。
他最后悔的事,自己的鸡腿,给人抢了去。
这些日子,都只吃了一些炒米。
太子殿下……奴婢想你。
刘瑾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下,而后,咬咬牙,弯着腰,在淤泥里扑腾,片刻之后,他抓起了一只螃蟹,螃蟹在他手中挣扎,刘瑾咧嘴笑了……
…………
一支舰队,已徐徐的自西向东而来,巨大的舰队,鼓着风帆,一路东进。
船上的水手们,个个眼里放光。
而今,舰队已越过了满腊加,也即是后世的马六甲,眼看着,安南国,就遥遥在望,他们随后,将绕过安南,在泉州进行补给,最后一路北上,抵达天津港。
第二次下西洋的舰队,回航在即。
只是,去时是数十艘大船,回来是舰船的规模,反而锐减了一半。
去时的数千人,而今,回航时,不过区区八百人而已,有的人,死在了汪洋大海之中,而更多人,却在黄金洲以及昆仑洲,留了下来。
一方面,是有人实在受不了回航的痛苦,另一方面,那里的财富,实是令人难以想象,那是一片还未开发的处nv地,许多人发现,在那里,甚至不需精工细作,哪怕只是随手撒一些种子,便可得到足够的口粮,不只如此,那儿人烟稀少,哪怕是有土著,这位土著们,有大量的黄金白银,只要愿意,哪怕只是拿一匹布,便可换来数之不尽的财富。
新建伯张延龄‘奉旨’留了下来,他带领数百人,在西班牙人原有的堡垒里,开始建立营地。
而寿宁候张鹤龄,则和周腊,乖乖跟着徐经返航。
徐经对于这两个劣迹斑斑的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不认同。
可这舰队上下,几乎所有人,见了张鹤龄,都忍不住翘起了大拇指。
仁义啊!
寿宁候是真的仁义,这一路上,所有劫掠的黄金、白银,足足装了两艘大船,可寿宁候怎么着?他大手一挥,统统赐给了水兵和水手,自己,不取分文,毫不利己,专门利人。
张鹤龄本是不肯回航的,他咬着牙,流着眼泪要催促着将士们去那金山,可所有人看了舆图,数千里地呢,荆棘重重,这点人,怎么够去,不去,不去,张鹤龄要哭了,突然有一种自己是二傻子的感觉,最后,他不得已,几乎被要哗变的水兵们,拉上了船。
虽然留下了自己的兄弟,可那金山,依旧还遥不可及。
“我张鹤龄,会回来的!”
舰队里,人们哼着歌,发出欢呼。
这一群从新世界回来的人,已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他们激动的手舞足蹈,巨大的财富,就在他们的船舱里,堆砌乳山,数不尽的珠宝,无数的香料、象牙,这一趟回来,足以使任何一个人暴富,哪怕家里出了一个败家子,也挥霍不尽。
徐经在船舱里,披着衣,古铜色的手,取笔:“自返航至今,过苏门答腊、满腊加海域,士卒欢声不绝,比之首次下西洋返航时,士气更盛,寿宁候许水兵以利,而使将士臣服,这……”
徐经陷入了深思。
这一路来,足够令他思考。
下西洋时,每一个人都是泪流满面,那无尽的寂寞,还有海中的磨难,让每一个人都心怯不已。
自己要寻找的东西,并非是水兵们的愿望。
可现在……他突然意识到,能够促使水兵们杨帆千里的动力,恐怕凭功勋是不够的。
徐经很嫌弃张鹤龄,可不得不承认,张鹤龄这厮的法子更直接,更有效。
啪啪啪……
外头有敲舱门的声音。
“进。”
张鹤龄一面捉着身子里的虱子,一面吊儿郎当的进来:“徐大使,咱们时候能到达泉州?”
“快了,十日之内。”徐经平静的看着张鹤龄。
张鹤龄道:“那咱们什么时候,三下西洋呢?”
“这要看朝廷和恩师的安排。”
张鹤龄眼睛红了:“得赶紧啊,要开春了,下一次,多带一点人,他娘的,我算来算去,吃亏了啊,别人都发大财了,腰缠万贯,我仔细算了算,我还是很穷的。”
张鹤龄守着,眼睛眨了眨,泪水便忍不住落下来。
自己挺聪明的啊,可当初,怎么就那么阔绰呢。
不过,他很快安慰自己,自己……是拥有金山的人,不要在乎这点小钱,这算啥?到了金山,我张鹤龄……看到地上的金砖,都懒得弯腰去捡,这群该死的穷鬼,真是没见过世面啊,我张鹤龄,随便糊弄一下,给他们几十箱金子,几舱白银,还有几舱香料和象牙,他们就满足了,蠢!
徐经莞尔一笑:“却不知建昌伯,如何?”
张鹤龄却是满不在乎:“他没在身边,我是清净了不少啊,最近连脾气都好了。”
………………
定了闹钟,结果没把老虎叫起来,抬眼看了一下脑中时间,又睡过去了。天气好冷,赖床了。求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