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神兵兵甲
掉下来的时候,赵无安并不觉得这怀星阁有多高,反正真气护体,不至于摔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等到亲自往上爬的时候,才知道这高楼绝壁有多恐怖。
费了半天力气,总算是折腾到了露台的边缘上,凉飕飕的风从脚底滑过。
胡不喜与欧阳泽来白天在此一战,剧烈气机直接崩开了露台四面的护栏,连地砖也四分五裂,密布碎纹。赵无安无从抓手,只能强提着一口气,按住悬在露台边上摇摇欲坠的青石砖块,硬把自己拉了上去。
夜风微凉,编钟早已不知坠去何方,连大鼓也歪倒在一旁,令人油然生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台上立了两个影子。正值而立的少年与风韵犹存的女婢。
女婢持壶,少年握樽,悠悠立于晚风之中,衣袂纷飞。
赵无安懒懒趴在露台边上,大口喘着气。
“你还真好意思,让我从这边爬着上来啊。”
蒋濂耸耸肩,“你也可以走楼梯。”
“用脚想也知道不可能。”赵无安翻了个白眼,“放我鸽子这事,还没找你算账呢。”
“我约你七日之后,又没定时辰,现在仍算在第七天里。”蒋濂不以为然,“我可没放你鸽子。”
赵无安气极反笑:“那为什么约在这里?欧阳泽来也是你安排好的咯?”
蒋濂摇了摇头,转过身,把酒樽放回了祝沂手上的盘子里。
“我没想到欧阳泽来会对你出手。”他幽幽道。
“这话说得可真是半点毛病都没有啊。”赵无安眯起眼睛,一字一句道。
蒋濂愣了愣,自知怎么解释赵无安也难以尽信,只得叹道:“欧阳泽来每隔七日,便会来这怀星阁顶,不过他究竟在做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也不知道。让他和你见面,本意是想劝你一劝,没想到直接动了拳脚。”
“你和欧阳泽来很熟吗,为何要他来劝我,又是要劝我什么?”赵无安问。
蒋濂面露难色:“劝你个很简单的道理。强求不如放下。”
赵无安一愣,只觉匪夷所思:“此话怎讲?”
“庐州初遇,是受苏青荷大人所托,找你去办罗衣阁的案子。”蒋濂缓缓道,“那时候,我以为你和我一样,是身怀血海深仇,恨不得将罗衣阁主千刀万剐之辈。故而,才有协助你的意思。”
赵无安默不作声。
蒋濂顿了顿,继续道:“我那时也让沂娘去探过你的口风,可你似乎不愿多谈,我也不便再多问。如今已到了汴梁,罗衣阁主已收押归案,你似乎仍不满足。胡不喜这几日,在雄刀百会上可是出尽了风头。”
“嗯,所以呢?你想告诉我什么?”赵无安问。
“强求不如放下,赵居士。”蒋濂认真道,“养仇于心,不见得是件好事。”
“你以为我有什么深仇大恨?”赵无安皱起眉头。
“这……”
“你以为我和你一样,生母死于屠村乱刀之下,邻家一对青梅竹马的姐妹就此失散,相见而不可相认,最后形同陌路?”赵无安飞快地打断了他。
蒋濂大惊失色:“你!你怎全都知道了!?”
不仅是他,一旁的祝沂,也满面骇然神色。
“苏青荷给我的卷宗上,罗衣阁这几年的干过的恶事,可都记得清清楚楚。”赵无安伸手一拉剑匣,迎着晚风,席地盘腿坐下。
蒋濂与祝沂对视一眼。
“你倒也不必太过介怀。世道险恶,难免有人遭殃,这些年来我也见过不少,说白了都是命。你运气颇好,还能苦尽甘来,在汴梁混一个世家子的名头过过瘾。”
蒋濂眼眸黯淡下去:“终究只是徒有其表……”
“所以你帮助苏青荷和我的目的,只是为了亲自向罗衣阁复仇吗?”赵无安问。
“不仅是我。”蒋濂摇摇头,“沂娘也是。骨肉分离之苦,烙在心口上,最是难抑。”
站在他身后的祝沂沉默地锁起了眉头。
“他们又为什么要杀你?你们又是如何跑得掉的?”赵无安问,“能逃脱罗衣阁的追杀,甚至带着邻居安然抵达汴梁,连我都觉得不太真实。”
“是造叶。罗衣阁杀人的原因,和我们得以逃跑的原因,都是造叶。”蒋濂一字一句道。
赵无安闻言不语,面上虽平静,心底却已波澜起伏。
二十年了。
从天禧四年的那场袭杀开始,直到今夜,他终于觉得自己开始接近了当年的真相。
“我爹蒋隆一,从二十多年前开始,就在调查罗衣阁。他觉得这样一个有规模、有条理的组织,不可能背后没有推手,突兀出现。”蒋濂吁了口气,幽幽道,“一开始,他怀疑的是那时候与大宋关系紧张的造叶。但越调查,他就越意识到不对。像罗衣阁这样的组织,几乎同时出现在了大宋十四个州府,连苗疆和造叶国也找得到蛛丝马迹。如果这是敌国的骚扰,根本不可能浪费如此大的资源。
“他开始对事态感到焦虑,但周围根本没有人持有和他一样的想法。我爹想过找人商议此事,但罗衣阁是个无孔不入的刺客组织,任何涉险的举动都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更何况,因为这样的压迫,他不敢向周围的任何人透露这些事情,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奸细。
“我爹就在这样的焦虑中度过了三年。三年间,宋叶之战爆发,淮扬也出了个雄刀百会,江湖上忽然涌现出了一大批不羁的豪侠,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散落到中原各地名门大派,林立而起。我爹明白,已经无路可走了。大宋朝的任何人都不可信,他也没有了别的选择——”
“国内无人可信,所以他找到了造叶的人?”赵无安问。
“……是的。”蒋濂艰难应道,“一个土生土长的造叶人,反而是最值得信任的,他与大宋的任何人都无关,甚至可能还会反对宋叶之间的战争。我爹找到了这样的人,很巧的是,他们就住在淮扬。”
“他们锻刀。”赵无安抢白。
蒋濂一愣,意外道:“确实如此……我爹不知怎地结识了一群深山老林中的锻刀客,才发现彼此的目的竟然一致,都是为了瓦解罗衣阁。”
“那些锻刀客本身也是落一个的人,所以你爹被骗了?”赵无安下意识地问。
“没有。那些造叶人履行了承诺,但很可惜,计划败露,他们尽数死在了深山之中……”蒋濂的声音低下去。
赵无安疑惑道:“他们履行了什么承诺?”
按安晴从苏青荷那里拿来的罗衣阁名录来看,造叶的那几名锻刀者,可都是亲自加入了罗衣阁的。在如此周密的制度之下,还能允许卧底存在?
“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混入了罗衣阁。”蒋濂一字一句道,“为了那些,‘神兵兵甲’。”
“神兵兵甲?”
“在那个时候,只有罗衣阁有条件打造这些兵刃,他们也只有借助罗衣阁来击败罗衣阁。本该是万无一失的计划,却不知在哪里露出了马脚,刺客很快杀到了我们住的地方,老爹费尽千辛万苦,才带着我冲出了包围。路上刚好遇见造叶派来的人,将我等乔装打扮,才送到了汴梁。”
蒋濂望向赵无安,“从那天起,我爹就一直在等待着,一个能够重整旗鼓的机会。可惜,他一直都没能等到。”
一番话说得赵无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照蒋濂的意思,那些隐居于淮扬一带,打刀的造叶人,本就是为了瓦解罗衣阁而行动的,只不过半路出了岔子。不过既然如此,他们打造那些兵刃,又是意欲何为?
早在韩府中,他就听韩修竹说过神兵兵甲这个词,只是直到现在,仍不知道具体的意思。
“蒋濂啊,这神兵兵甲,到底是什么意思?”赵无安问。
“我不知道。”蒋濂回答得干脆利落。
“你是他儿子,你都不知道??”
赵无安刚想说一句蒋隆一怎么当的爹,便又立刻想到此人死于谋杀,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谁都不知道代表着什么,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用法,包括我。”蒋濂道,“我爹,打从一开始就打定了注意,要把这件事情的真相,给彻底烂在肚子里,谁都拦不住。”
“为什么?外人倒也算了,他连朝夕相处的家人都信不过?”赵无安觉得颇有些不可思议。
“因为,如果他告诉了任何人,那位皇子的牺牲,就毫无意义了。”蒋濂道。
赵无安如遭雷击。
“你说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像一只破掉的铜锣。
“在天禧四年的秋天,造叶曾派出一位皇子,前往汴梁,作为休战后的人质。可是在半路上遇到了契丹铁骑的袭击,不幸殒命。若那位皇子能顺利抵达汴梁,本该去到我爹的茶馆,共商天下大事的。但正因那位皇子死于非命,我爹才决定彻底吞下这个秘密。这样,就不会有任何人胆敢顶着风险为害于他。因为除他之外,世上已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神兵兵甲的真相。”
见赵无安呆若木鸡,蒋濂以为是他没听过这件事,补充道:“那皇子好像是叫,伽蓝安煦烈。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听过,当然听过。
怎么可能没听过,简直了解得像是自己的名字。
赵无安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笑意。
第三十五章 人换刀
“事情就是这样,起因是为对抗罗衣阁,而手段则是造出来的神兵兵甲,知道用法的,也只有造叶二皇子和我爹两个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习习晚风中,蒋濂浅啜着樽中清酒,俯瞰着汴梁城的万家灯火。
“就算计划败露,被罗衣阁追杀时,你们也还没有放弃,而是暂时退避到了汴梁?”赵无安若有所思地问。
“是,只可惜我们救不回那些锻刀的人。”蒋濂轻声道,“父亲并没有因为受阻就放弃计划,反而调查得更加细致谨慎。在与造叶二皇子取得联系之后,我甚至一度以为,爹离他一辈子的目标,只差一步便能成功。”
“可是伽蓝安煦烈死了。死在一队来得莫名其妙的契丹铁骑刀下。”赵无安面无表情。
蒋濂冷笑道:“既然连你都觉得那队契丹骑兵来得莫名其妙,就不用我再多解释了?”
“什么意思?”
“这还用问?自那造叶二皇子死后,我爹一直未曾放弃过调查当年的真相。他走访了案发地附近方圆百里的村庄,做了明确的手记,都没有发现契丹铁骑造访的痕迹。唯有那二皇子走的一条路上,好巧不巧,碰上了二话不说就大开杀戒的契丹人。”
赵无安沉默不语。
蒋濂笃定道:“游散的骑兵与造叶仪仗队根本就不是偶然相遇,而是早有人埋伏在那里,等待队伍经过,便出手屠杀。就是要搞一个无人生还的局面出来,才能把线索掐的干净彻底。”
赵无安愣了愣,低头思忖道:“罗衣阁总没有实力在江南道以外的地方,让契丹人卖他们这么大的面子,那么能做到这一点的……”
“就只能是罗衣阁背后的那个人。那人掌管着整片两朝江山的两门十七阁,他和他手底下庞大的组织,盘根错节,不是一朝一夕能够颠覆的。”
蒋濂的口气里竟然带着敬畏。
赵无安不以为意:“不过和罗衣阁是一丘之貉……”
“正是因为完全不同,我才劝你收手。免得被仇恨蒙蔽,到最后死得不明不白。”
赵无安气极反笑:“你想让我收手?”
苦等了二十年,就算在知道黑云会的主人正是自己景仰半生的解晖时,也未曾放弃,赵无安等的就是为伽蓝安煦烈正名的那一刻。
只要证明伽蓝安煦烈是死于黑云会的陷害,证明他暗中督造神兵兵甲、与蒋隆一里应外合,都是为了拔掉这颗深深危害着两朝安宁的毒牙,伽蓝安煦烈的声名,就能重振天下。
都已经到了这一步,离最后揭开真凶解晖的面目,只差一个决定性的证据而已。
赵无安当然是说什么都不会停手的。
蒋濂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怎么劝你都不会听的。如果你这么轻松就听了我的话,你也不会是赵居士了。”
“和谁来劝无关,不如说这才是我的执念。”赵无安云淡风轻道,“你之所以叫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告诉我,要收手?”
蒋濂沉默了下来。
祝沂低眉候在一旁,目中无一丝不耐之色。
赵无安眯起眼睛。
他正想接下去说点什么的时候,蒋濂却开口了:“并非如此。”
“哦?”
“我的确有个不情之请。但我不会用这件事来麻烦赵居士,更不会因此而对赵居士感恩戴德或怀恨在心。”
“听起来像是什么大事。”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对我而言,应该足够重要了。”蒋濂道,“是祝沂的事。”
站在一旁的祝沂忽然浑身一颤,惊讶地抬起头来。
“赵居士既然已知道我与祝沂都是在罗衣阁袭杀之下流亡至此的,那么应该也知道,祝沂她,尚有个妹妹在人世。”
“嗯。”赵无安答得漫不经心。
“当时,我爹确实是带着她们姐妹一起逃了出来,不过在汴梁城前遇到了阻拦。因为领路的造叶人所使的通关文牒过了时限,所有人都被拦在门外,不得而入。而罗衣阁的刺客,几乎就贴在了脚后跟上。”
回忆漫上蒋濂的双瞳。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保全所有人。”蒋濂一字一句道。
赵无安接道:“大相国寺可广纳天下善客,僧人慈悲为怀,能以参拜为名,请他们相助。”
蒋濂长长叹了口气。
“果然,你全都知道了。”
赵无安淡淡道:“罗衣阁曾列为目标的那串长长名录上,我看到了祝沂和你的名字,另一个叫祝南盏的,也碰巧听说过。”
闻赵无安此言,蒋濂黯然低头垂眉。
这时,祝沂却久违地开口了。声音深沉。
“住持说,南盏是学佛的极好苗子,而要他们庇护我们的条件,便是要南盏留在门下,最不济也要当个居士。”
“迫于压力,你们那时定然是答应了。在那之后不久,伽蓝安煦烈,应该就派人又为你们准备了周全的身份和钱财。万事俱备,他自己却在前来汴梁的路上被杀害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蒋濂默然。
“那你们呢?有了足够的钱和伪造的背景,能在汴梁立足,为何不将祝南盏赎回来?”
“住持不允。”回答他的是祝沂。
“二十年来,我只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妹妹,住在与自己几条街之隔的寺庙里,却不能说上一句话,甚至不能相见。”
“连相见也不成?”赵无安愕然。佛家虽说断绝七情六欲,总归不是木头人,多少都该有些人情味。
“与住持无关。”
祝沂摇了摇头。
“是小妹自己,不愿意再认我们了。就算街头偶遇,也会飞快别过头去,就当做不认识一眼懒得打招呼。”
赵无安愣了片刻,才想明白了祝沂的话中真意。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听胡不喜的描述,赵无安一直以来总觉得诸南盏是个活泼天真,略有些古灵精怪的姑娘,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而任谁,在稚嫩时当着邻居的面,被家人交付给陌生人,心里总是会过意不去的。
纵然心中感慨,他却知道面前做出选择的蒋濂和祝沂心里也不好过,所以最终,也只能说出“原来如此”四个字罢了。
小孩子是骗不得的。你若是告诉小孩子你不喜欢他了,他会记得一辈子。
那时尚懵懂的祝南盏,大概就是这样吧。因为一个落魄男人力挽狂澜的雄心,她成为了牺牲者,却并未改变任何东西。
“你要说的故事我已经明白了,所以你那个不情之请,具体是什么?”
蒋濂又面露为难之色。
赵无安皮肉不动地干笑道:“要我帮你开导诸南盏?”
“以赵居士的三寸不烂之舌,应当能突破这一层才对。”蒋濂确信道,“沂娘……也很想见她,想和她说说话。蒋濂深知此乃不情之请,因此本就打算以家父多年来的收藏相交换,只是不知……”
“嗯,要我帮你,就这一个条件,还不够吧?”赵无安淡淡道。
“若赵居士能听蒋某一声劝告,强求不如不求,那么这一手卷宗,当然便如废纸,我心里也是清楚的。”蒋濂道。
赵无安点头。
蒋濂又道:“赵居士毕竟是半个佛门中人,蒋某也不敢擅以银钱珠宝污先生佛心,若有什么要求,但提便是。我蒋濂只要答应了,便无反悔的道理。”
字字都咬得结结实实,观蒋濂面容,确然不似说谎。
“我还有个疑问。”赵无安道。
蒋濂没有丝毫迟疑:“赵居士请讲。”
“蒋隆一死的那天,你并未惊讶,反而冷静得令人侧目。”赵无安淡淡道,“是因为自伽蓝安煦烈死的那天起,你和他,就都已料到了这一情况吗?”
蒋濂怔了怔,洒脱笑道:“那是自然。”
赵无安沉默不语了半晌,突兀道:“好。”
“我会帮你们重见祝南盏——顺带一提,她现在似乎改姓了诸。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除了蒋隆一这些年来的手记、能够证明那些契丹铁骑来路的卷宗,统统给我之外,我还需要你再去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蒋濂问。
“帮我找到聂君怀。那天官道之上交手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赵无安道,“你既然能在庐州茶馆中自导自演那么一出戏,我就信你有法子找到聂君怀。是不是?”
蒋濂愣愣道:“若是此事,我确实有些法子……只不过找到他之后,又要做些什么?”
“我要他那柄百胜刀。”赵无安直截了当。
“这……”
怎么说聂君怀也是久负盛名的一品高手,而蒋濂不过无名小辈,怎么说也没法从聂君怀手里拿一把刀过来。
“他的刀是从黑市上买的,再说得直接一点,就是从罗衣阁手上买来的,我有证据足以证明这一点。”赵无安淡淡道,“只要能见到他,你就这么说吧。他若不交出百胜刀,那便是赃物,他与罗衣阁主一并治罪。”
双拳难敌四手,就算是一品高手,也很少有不惧朝廷的。再说当今圣上本就对这些江湖武者没什么好感,受天子之治,多少要给几分面子,免得惹龙颜震怒,大家一起遭殃。
故而赵无安的方案听起来虽有些耍无赖,但只要聂君怀脑袋还正常,多半就不至于为了一把刀去跟朝廷翻脸,蒋濂只要能找到他,达成使命的希望就很大。
倒也不算个过分的要求。
蒋濂点头道:“好。明日日落之前,我会把百胜刀带回来给你。”
赵无安了然笑道:“如此神速,果然他还没离开汴梁啊。”
蒋濂一时语塞。
“罢了,你们究竟有什么联系,我也不想关心。”赵无安懒懒道,“只要别被闻川瑜耍个彻头彻尾,就算万事大吉。”
后一句话的声音他压得很低,即使蒋濂近在咫尺,也听不分明。
第三十六章 困龙
随着晨晖再一次爬上汴梁的城头,无论城西韩家府邸前头,还是怀星阁旁,都已然到了万人空巷的地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今日便是雄刀百会的最后一天,来自五湖四海的诸多刀客大都已含恨而归。如今尚有资格站在擂台之上的,便是放眼天下亦不愧的刀道前十。
上半日的第一场,是韩修竹对胡不喜。
欧阳泽来今日仍然衣袂翩翩地出现在了擂台的上座,远离观众,离两位台上刀客也颇有距离。无人看得清他的脸,但声音却靠着气机推动,不借外物而清晰可闻。
“雄刀百会,本意是在剑道当兴的前朝,一激当世刀客之志,由淮扬诸豪杰而办成的天下刀道盛会,原先是十年一度,后缩减为五年,但在第六届之后,便杳然无讯。今次大会,乃是时隔数十年之后,由天下刀道武夫魁首韩阔韩大家一手督办而成。欧阳泽来虽为一书生,亦是打心底敬佩有加。”
抱着胡刀站在擂台边上的胡不喜心底不由一笑,就你还书生呢。
“托了雄刀百会诸位淮阳前辈的鸿福,也多亏今日不论台上台下,俱对中原武林倾心尽力的各位刀道豪杰,才有了刀道今日在武林之中的地位。剑衰刀盛,如今天下一品高手之中更是罕有独使剑者,正是我辈武人几世难得一遇之盛况。能借韩大家的东风,于这雄刀百会之上,饱览天下间刀法大成者之风光,亦是此生幸事!”
欧阳泽来的话是什么意思,大家心里都清楚的很。韩家的雄刀百会举办到现在,也是时候画上一个句号了。台上的几大高手,也终究到了要一决雌雄的地步。
“更何况,此次雄刀百会的胜者,更有韩大家亲自献出一柄名刀相赠。”欧阳泽来笑道,“各位英雄侠士,可要好生出力,勿要便宜了韩家自己。”
台下一阵哄笑。
“第一场,胡不喜对韩修竹。”欧阳泽来朗声说完,便含蓄一笑,道,“二位俱是年少成名的不世之才,泽来心中钦佩,还望二位点到为止,不要因此上了和气才是。”
韩修竹昂首阔步走上台,对胡不喜遥遥一揖,字正腔圆道:“韩家长子修竹,恭习刀道十六年余,得家父授意,斗胆向前辈讨教,请前辈赐教一二!”
“赐教不敢当,我就在你屁股底下刺个字吧。”胡不喜漫不经心道。
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哗然。
不远处,坐在一顶华美伞盖下的韩阔,轻抚着横放在大腿上的刀,脸色并不好看。
他身边站着一位身穿麻衣的蒙面男子,此时望见这幅情景,不由皱起了眉头。
“韩先生,此人该不会对我等的大计有何阻碍吧?”
韩阔哼了一声,道:“犬子这三脚猫功夫自是不够看,不过阁下难道,还信不过我韩阔的刀?”
“既然韩大家如此说,那我便放心了。”麻衣人笑道,“近日范宰为了此事,还好生关照了下属一番呢。以后还得烦请韩家主多加照拂。”
韩阔没有作声。
而那边儿,仅仅对了不到十招,韩修竹便已被胡不喜赶下了擂台,屁股上的衣料四分五裂,还真成了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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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星阁六层,靠窗的一张桌子上,两盏清茗飘着袅袅茶香。
“他说刻字,还真就刻了个字啊?”诸南盏笑道,“可惜离得远看不清楚,我倒是挺想知道那是个什么字。看韩家大少爷吃瘪,总觉得比平常人多了些意思。”
“胡不喜大部分时候,是说话算话的,不像我。”赵无安不动声色。
“所以他到底刻了个什么字?”诸南盏追问道。
赵无安耸了耸肩:“这我怎么知道。”
诸南盏愣了愣,不由颜面笑道:“赵居士这是让我给问住了啊,哈哈哈哈。”
赵无安无可奈何:“诸居士还是不要取笑在下了。”
“小女子安敢说取笑赵居士。不过就是觉得,赵居士这模样好生有趣罢了。”诸南盏灵巧答道。
赵无安叹了口气,“我今天可是背了红匣,穿了白衣出来。等会指不定谈到一半,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人,争先恐后要取我性命。你还要如此避重就轻?”
“我可没有避重就轻,倒是赵居士,既然都知道有人想要你的命,怎地还不怕?”
“我当然怕。可我知道自己不会死。”赵无安浅啜一口茶,“欧阳泽来想取我性命,你却恰恰相反。有你这个能把胡不喜一招撂倒的人在,我又何必担心?”
诸南盏咯咯笑道:“赵居士,这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赵无安面上不改神色,心中却暗暗打鼓。
雄刀百会的最后一日,定然是观者如堵的,他本也不想凑这个热闹,只打算径直去大相国寺找诸南盏问个清楚,也好以诸南盏和蒋濂换一把刀。
本来,对于如何能找到诸南盏,他心里也是有些没底的,却万万没想到直接在大相国寺门口碰上了,诸南盏还一见如故地扯过他就走,直接来了这怀星阁顶。
“说起来,我们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呢。”诸南盏道,“虽然早就熟知居士大名多时。”
“你的名字,我这儿也是如雷贯耳了。”
赵无安根本懒得和诸南盏做这些无用客套。对方毫无疑问是靠着这剑匣和白衣才认出的他,也是他不惜暴露身份也要放弃伪装出门的原因。
本来,联系诸南盏一事,让胡不喜去做即可,奈何今日正赶上雄刀百会的最后一天,胡不喜极有可能在正午前后便对上韩阔,想来也是一场硬仗。
胡不喜多年以来一直就活得不痛快,赵无安当然不愿再拖累他,能做的事,就自己来完成。
比如孤身来见诸南盏。
此时楼下比斗正酣。
六楼坐客稀疏,几可指数,许是层数过高,已然看不清擂台的缘故。底下几层倒是仍隐隐传来看客们的声声叫好,显然人数不菲。
“南盏读了几年无用佛经,没摸过兵刃,要说护着赵居士性命,那可是无稽之谈。赵居士倒不如自谋多福。”诸南盏幽幽道。
“此事无妨。我此行来找你,是想劝你见蒋濂与祝融——你曾经的姐姐一面。”
诸南盏微一愕然,赵无安连忙道:“我知道当初在汴梁城外,是他们抛下了你,你如今过得也还不错,的确没必要屈尊去见他们……”
赵无安斟词酌句,“所以,我是来和你谈条件的。”
“赵居士想谈什么条件?”
诸南盏很快恢复了平静,但面上仍带着一股警觉之情。果然,陈年旧伤,远非只言片语足以抚平。
“只要你提,我能答应的,就可以答应。”赵无安答得模棱却笃定。
诸南盏竟是怔了怔,思忖了半晌,而后笑道:“赵居士可是在诓我?”
“绝无戏言。”赵无安认真道。
诸南盏了然一笑,道:“休要说笑了,赵居士。你正是不知我究竟是何许人,才相处了这么个法子,好从我这儿空手套出些情报吧?大相国寺与皇朝关系密切,我会在寺中绝非偶然,是不是?”
这回轮到赵无安愣住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毫无漏洞的理由,居然会一下子被诸南盏给看破。
分明有了蒋濂这一档子陈年旧事在前面做挡箭牌,他深藏的主意,不该被如此轻易发现才对、
“赵居士?”诸南盏轻唤,“吓到你了?”
赵无安回过神,猛然摇摇头:“不。诸居士一下子提了件我想都没想过的事,一时有些难以回过味来。”
诸南盏似笑非笑,葱茏玉指摩挲着杯沿:“是么?那么赵居士,又是要谈什么条件呢?”
“我还是当初的意思,诸居士想要什么,我便给什么。力所能及,定不推却。”
诸南盏幽幽叹了口气。
“赵居士这可让我为难了。与他们见一面倒本是无妨,可已时隔二十余年,就算再见,又有何可谈?”
赵无安道:“能与至亲之人重见,不说前尘尽忘,至少也是对以后,留个念想吧?”
“念想虽在,逝者却是再也不会回来了。”诸南盏悠悠道,“就如不老的龙衔了一根烧不尽的烛,烛光虽不灭,跌落的烛花却是再无可能回到烛尖。”
赵无安愕然,不知所言。
“楚辞中有条龙,居于西北天门之外,传闻他闭目为阴睁眼为昼,吐气为夏吸气为冬,衔一只不灭之烛,伏于幽暗地,发天照光。”
诸南盏似笑非笑地望着赵无安,语意深沉:“衔烛之龙虽修为精深,却因口中火烛不熄,不知天地光阴流转,亦不知凡尘几度春秋。赵居士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赵无安更加云里雾里了:“你……”
“明知烛焰滴落会烫伤龙鳞,仍旧不肯松口,自以为身大可倚。”诸南盏道,“赵居士,我说得是谁,你应该明白得很。”
赵无安怔了怔,若有所悟。
身大可倚,所以即使烛焰烫伤了龙鳞,也仍旧要衔着火烛,不肯丢弃,也不肯囫囵吞进肚子里。
说得是被黑云会追杀到如今的他。
赵无安是烛,解晖,便是那衔烛的龙。
诸南盏虽身在汴梁大相国寺,看东西却好似生了双千里的眼睛,比局内人清楚了不知多少。
而她究竟愿不愿意去见蒋濂和祝沂,实在是个不甚重要的问题。
因为这短短的几句话,已经将赵无安的思绪给彻底打乱了。他的脑袋混沌成一团,仿佛有摧城阴云在其上盘旋。
真龙只有一条。这是欧阳泽来说的话。
眼前低眉垂目的少女,渐渐与那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形象贴近了起来。
若解晖是那衔烛的龙……
“那你们在这汴梁城,要困住的,究竟是谁?!”
第三十七章 天才与勇气
赵无安彻底明白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或者说,他尽管还有很多地方不明白,却已经彻底弄清楚了之前在眼前乱成一团的迷雾。所有人的位置都被清晰地判明开来,黑归黑,白归白。
而诸南盏和欧阳泽来,则早就被他放到了同一边去。
他们都暗示了“龙”。欧阳泽来说真龙只有一条,而诸南盏的话则更是直白,明说了解晖便是那衔烛之龙。
而欧阳泽来是当今朝中要臣。他做的事,定然都是为了皇城中那位天子服务。
他和诸南盏在怀疑赵无安。
解晖在整个两朝上下广布谜局,统御着无数黑道生意,却偏偏杀不死一个无凭无依的小居士。
若是收集到足够多的信息的人来看,就会发现其中的异常。怀疑赵无安,也是难免的事情。
解晖极有可能是做了一个局,假意派人不停地追杀赵无安,再让他反复死里逃生,最终将他送进整个帝国的最心脏,汴梁。
而在那个时候,这个本不该进入所有人视野中的居士,带着一身伤痕,神秘的剑匣,突如其来地出现了。
赵无安就像是个从天而降的传说,在半个江湖还不敢动弹的时候就已站出来反对解晖,并且直到这个时候仍活蹦乱跳。
传说一旦吹得过了点,就成了假话。而谎言的背后,解晖想要做的事,则是一目了然。
也就无怪那天欧阳泽来在怀星阁顶直接对他出手追杀了。而诸南盏之所以又把苏幕遮送了回来,多半是从那柄剑上,找到了赵无安没有与解晖同流合污的证据。
所以现在他才能坐在这里和诸南盏好好地聊天。要不然, 这个能单手放倒胡不喜的姑娘早把他给降得服服帖帖了。
赵无安颇有点儿死里逃生的庆幸,但对诸南盏的暗示又听得似懂非懂。解晖想谋权篡位固然有理,可人家又不在汴梁,干嘛那么紧张?
所以才有了那样一问。
“你们在汴梁城,要困住的究竟是谁?”
诸南盏狡黠一笑:“秘密。”
赵无安没了辙。
窗外,雄刀百会显然也是到了颇为精彩的时候,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金铁交击之声甚至在怀星阁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虽然不能告诉你,别的你倒是可以问上一问,我知无不答。”诸南盏道,“不过,作为回报,我是不会去见祝沂的哦。”
赵无安无可奈何:“当初又不是她把你丢在了寺院,何必抱恨至此?”
“不,并非抱恨啊,赵居士。”诸南盏一字一句道。
“我不愿见他们,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什么?”
诸南盏轻轻笑了笑,那笑意却与他此前见过的任何一笑都不同,含着一股凄厉的美。
一阵香风自窗外刮入,万花迷眼。
恍惚间,赵无安猛然一怔,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却已不见了诸南盏的人影,徒留一盏带着余温的茶,仍旧飘着袅袅青烟。
赵无安怔了半晌。
手里的茶尚无波澜,心头却已顿失滔滔。
胡不喜说得没错。诸南盏绝非凡人。能在他面前悄无声息地消失,实力便绝对不会低于二品。
何况诸南盏修的是佛。佛法艰深,赵无安耗时十年也仅是略知一二,而诸南盏不过和他一般年纪,却已通晓至此等地步。
当年大相国寺那位不知名的僧人或许确实没说错。诸南盏,是天纵英才。
楼边赵无安恍惚失神,而楼外台上,胡不喜则正气势冲天。
雄刀百会的最后一日,擂台上已的刀客们已打了八场。
八场之后,自然是有八人下台,胡不喜则持着一柄小破胡刀,站在擂台正中,睥睨群雄。
台上惟余他一人,台下则无人胆敢出声。
这最后一日的刀客,原先是有十人,而其中八人已退,除了胡不喜,便只剩下最后一人了。
包括输得最干脆利落的韩修竹在内,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了人群之外的一顶华盖。
终局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得多,因为胡不喜的刀法实在太不讲道理了,几乎没有人能在他的半里刀法之下多撑过一招,而所有人的希冀,自然也就寄托在了最后一人的身上。
当然,看客之中还是有不少看好胡不喜之人,不过之所以大多数人都站在另一边,倒并非是非要支持,只是期待着峰回路转的精彩转折而已。
话又说回来,毕竟他们当中有不少人,在昨天黄昏赌场收盘之前,急忙忙把注转下在了韩阔身上。
毕竟木已成舟,是盈是亏也扭转不了,只能期待这最后一场对局,能有令人意外的表现。
华盖后移一步。
阴翳之下,身材健硕的男子拎起手上陌刀,站直身子。
陌刀长七尺四寸,光刀刃便有一尺九,占了天然的优势。
擎伞的小厮连忙后退一步,哈腰恭敬道:“家主慢走!”
韩阔尚未迈开脚步,人群就已不自觉向两边散开,留下中间一条通路,直达胡不喜所在的擂台。
韩阔淡淡抬了抬眉毛,迈步而前。
人群议论纷纷,然而在他走过的地方,却又鸦雀无声。
尽管胡不喜是年纪最轻的一品高手,入境以来更是势如破竹,连胜三位一品高手。但论到当今天下的最顶尖高手,武道第一是东方连漠,刀道第一,仍是韩阔。
胡不喜今日并未留手,一招便将韩修竹踢下了台去,显然是铁了心要挑战这个位子。
天下第一。
何其诱人的名号,可惜位子太窄,永远只坐得下一个人。
韩阔上台了,胡不喜未动。
韩阔只说了一句话。
“我韩家称雄已逾八十年,你虽为天纵英才,却无论如何于刀法上胜不过我,何必持一短刃,自束手脚?”
胡不喜的回答也很简单。
“在下幼年自习刀法,的确不如前辈。术法不足,自然要在道上补足。这柄胡刀,便是在下的道。”
韩阔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言外之意却已是台上台下俱心知肚明。
好一个以道胜法!这胡不喜初生牛犊,却狂妄至此!当真我中原韩家刀可容野子肆意欺侮不成?
这些话,韩阔没有说,陌刀却代替他说了。
他们毕竟是刀客,而刀客有个好处,那就是只消挥出手里的刀,心中想说的话,便可传达出去一大半。
胡不喜是天才。韩阔也是。
以天下刀道第一人的身份,他亲自举办了这场雄刀百会。无论如何,绝不会让后生拂了自己的颜面。胡不喜既然不给面子,他也不必留手。
这就是刀客的话。无需一言一语,只需出刀即可。
胡不喜笑。
“来得正妙!”
双刀相击,震声衬以金铁交鸣,穿云裂石。
——————————
半里之外,汴梁城中轴道线上,一袭青衣正驾马而行。
此时朝礼方散不久,百官正自侧门鱼贯而出,而皇宫正殿对着的太安门,也正大开着。
大宋官制繁冗,许多政令由商议到执行往往拖延多日。
但却有条不成文的规定,遇万不得已之时,文官可不持寸物,自太安门中直穿而过,面圣告事。
凡在京中有品秩者皆可如此行事,禁卫不得阻拦。
然而毕竟惊扰圣驾乃是杀头之罪,大宋建国近百年来,如此行事之人,两只手数得过来。
苏青荷却偏偏这么干了一回。胯下一匹雪白的玉照狮子,手持官印,自太安门中一穿而过。
侧门边,百官诧异得瞠目结舌。
苏青荷一路疾驰,冲至紫宸殿前时,那位少年皇帝才刚刚自殿内走出不久,正在殿前石阶上整顿衣束。
五六位绝美宫娥环绕着大宋天子,一位苏青荷从未见过的男人,沉默地站在皇帝身后。
苏青荷下马伏地:“冲扰圣驾,臣不胜惶恐!”
“爱卿请起。”皇帝的声音懒洋洋地,“驾马直穿太安门而过,爱卿有何要事?”
苏青荷知道自己仅参加过几次朝会,皇帝甚至都不记得他的脸,只能从一身官服推断出品阶。
但皇帝却并未因他人微而拒听其言,令苏青荷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感激之情。
然而,该说的话,还是得说。就算有冒犯圣驾,惹得龙颜大怒的风险,苏青荷也不可欺骗自己的内心。
从善而治,从心而行,为事以诚,为人以正。
祖父的十六字箴言时时回荡在耳边。苏青荷为人立命一生,虽时难得偿所愿,却只求无愧于心。
现在是时候了。
苏青荷并未起身,反而将头伏得更低。
“前淮西路经略安抚司总佥事,今两浙路总捕头,苏青荷,为民请命。”
在这座汴梁城,或者不吝说,在这天下间。
有无数天纵英才,生来便与常人不喾霄壤。
寻常之辈穷尽一生也无法窥得的奥妙,于他们而言只不过是妙手偶得。
胡不喜如是,韩阔如是,诸南盏如是。就连赵无安,也是整座江湖近六十年来,头一位能离手驭飞剑的侠客。
苏青荷并无什么特殊之处。生于书香世家,自幼习武,如今境界也只堪中上,官更是越做越低,以至于都不敢在皇帝面前单独报出如今的官职。
他不是天纵英才,资质平平。
但修身立命,却不在天才与否。妖孽与凡人,只隔着触手可及的一条线。
“请吾皇借天钧鉴,叩地求实,三访不贫之家,每饭常思其源。”
“请吾皇察人恤民,少以得失,多以民生。”
“请吾皇明察秋毫,释无罪之徒孟乾雷,青荷愿以命相换。”
耀眼日光洒在紫宸殿前的台阶上。
年少的帝王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趴在面前的少年。
——他并非天才妖孽,却已具备了惊才绝艳的勇气。
第三十八章 胡不喜的刀
诸南盏消失已久,赵无安却并不急着去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论武力,自己肯定打不过她,还不知对方藏了多少独门秘招;智取又已受阻,诸南盏明确表示了不愿与祝沂见面。
此时再穷追着人家不放,也没有丝毫意义,倒不如看一看楼下世间顶尖刀客的对决。
反正本来与蒋濂达成这个交易,赵无安也并非对百胜刀势在必得。怀星阁之事是蒋濂放了他鸽子,那么他就在这件事上以牙还牙,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毕竟,只要胡不喜雄刀百会夺魁,自然能得柳叶山庄七把藏刀中的沧海归,赵无安不让幕后黑手集齐七刀的目的便已达到。至于拿到手中的具体是哪一把,其实并不重要,反正他也不会用刀。
再观楼下,却是斗得如火如荼,看客们的热情也涨到了最高。
能杀进雄刀百会最后一天的刀客,都绝非等闲之辈,却尽数败在了胡不喜的手上。然而韩阔,显然和那些人又有本质的不同。
他曾是天下第一。
虽然过去六十年来,天下第一的名头一直挂在东方连漠身上,但那乃是武道第一。
若论到刀道,则在胡不喜出道前,问十个人,有十个人会说,韩阔是当今天下第一。
胡不喜晋入一品,斩鬼手书圣,在苗疆又以通玄境修为屠杜伤泉、斗聂君怀,顺利晋入造化境。晋升速度前无古人,故而如今,天下第一刀的名号出现了些许倾斜。
不过仍是五五开,韩阔占尽先来之优。
功名都是台下的事情,等到了台上,一切便都是身外之物,刀客们所能寄托的,便只有身上的刀。
而到了论刀的这一层,韩阔与胡不喜,仍是不相上下。
已然过去三十余招,二人不分上下。
他们的交手节奏并不快。陌刀纤长,每一刀皆算得稳准,而胡刀虽短,却万万经不得失误,稍有不慎便将一同殒于陌刀摧枯拉朽的攻势之下。
饶是胡不喜,面对韩阔这样的敌人也不敢不谨慎,每每出刀必先掂量许久。从台下观众来看,这场交锋,委实算不得精彩。
但以内行人的眼光而论,光是旁观这场打斗,便已觉得裨益无穷。
赵无安看得入神,目不转睛,只觉处处精妙,不敢遗漏分毫。擂台主位之上的欧阳泽来,想必也是同样的感受。
胡不喜的半里刀法委实精妙,一刀能有偷换天地日月之效,常人初遭阵仗难免措手不及,因而被占尽了先机。
但以韩阔这样的阅历,半里刀法固然有心神之损,却触及不到根本。任凭胡不喜如何以磅礴气机斩切四周,重塑新境,韩阔犹自抱元守一,岿然不动。
陌刀每出,必然指向胡不喜刀法中的破绽,而绕是以胡不喜这般浩瀚磅礴的气机,也难扛韩阔聚精会神的一击,难免暂收攻势,回身防守。
攻守的转换,只在瞬息之间。胡不喜看似攻得猛烈,却每每被韩阔逼退,而韩阔恰好相反,出手虽不多,却丝毫没有在胡不喜狂乱的攻势下自乱阵脚,稳如石中劲竹。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胡不喜这般恣意写画的攻势,遇上了韩阔这种有板有眼的刀法,定然被治得服服帖帖。
情况不妙,赵无安却不紧张,淡定地喝着茶。
他确定得很,胡不喜迟早会想出办法的。
若是会被韩阔这样的人轻易击败,那胡不喜也不能叫做胡不喜了。
之所以能被称作天纵英才,正是因为在常人认为的绝境之中,他每每能绝处逢生。
这并非运气,而是冥冥之中的天定命数。
胡不喜刀出如雷。
刀势迅捷,一去便破风斩云,短小精悍的胡刀几乎消散在众人视野之中,仅留下一道浓郁的刀劲。
右肩处,杀意凝结。
韩阔看得真切,收刀回防,然而陌刀即将收回肩上的时候,他的动作却忽然顿了一顿。
片刻的停顿通常是致命的。
韩阔却并未自乱阵脚,因为胡不喜的刀实在是太短了。
短到即使韩阔的动作慢了足足三息,也能够绰绰有余地挡下他的进攻。
转手持刀,韩阔不退反进,挥舞着沉重的长刀,毫不迟疑地挡在左腿上方半尺。
“铛!”刀刃交击,荡出一片璀璨星火。
陌刀稳稳架住了胡刀。纵然胡不喜的身形已然抢出了至少一步半的空间,却仍来不及攻破韩阔的防守。
毕竟陌刀要远远长于一步半。而他的半里刀法,在刀意化境之上并不比韩阔高明,之前屡试不爽的优势,此时尽失无遗。
挡下胡不喜一击的韩阔面色沉稳无波,而先前凝结在他右肩处的杀意,也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光从境界来看,胡不喜是造化境,实际上还要轻压韩阔一头。
但毕竟韩阔在刀道一途上,至少比胡不喜多浸淫了二十年。临敌的经验,在高手过招之间往往比那一星半点的境界,来得更为重要。
这一招声东击西,胡不喜打得果断,韩阔更是防得精彩。
台下的观众们,则完全看傻了眼。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然而到了二人这般境界,一招一式的交手已不仅是门道之说了。就连不少经验丰富的刀客们,也看不出来其间究竟有什么符合着门道的地方。
他们大多是前几日便败下阵来的刀者,远道而来参加这雄刀百会,总归还是有些许自负的。在这天下间,刀道一途上也足够为后人指点一二。
却完全看不明白韩阔与胡不喜的交手了。
声东击西固然是武道屡试不爽的伎俩,但无论什么兵器,总得先做出往东的声势,而后再击西。换句话说,是以伪招衬真招。
胡不喜却不一样。他自始至终只挥出了一刀,砍向韩阔的左膝,但直到他的刀被韩阔挡下之前,所有人都认为他想进攻之处乃是韩阔的右肩。
无招衬有招。
胡不喜的气机已足以凝为厚实得与实招不分上下的攻势,却又完完全全没有任何招式可言。只是在他出招的那一刻,所有杀意,尽数聚涌到了一个根本不是进攻点的地方。
打个比方,就像乘扁舟过河时,将小船一巴掌糊到天上,再一苇渡江。
非人力能及。
韩阔却偏偏拦了下来。
“漂亮的一手。”韩阔的称赞并非违心,但听起来却平淡地好似在蔑视。
胡不喜紧咬住牙。
有生以来头一次,在刀道上,遇到了足以称作棘手的对手。
说来也是。胡不喜已经走得足够远,那么若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必须先击败那个曾经站在最前头的人。
大浪淘沙,他已立于千层浪顶,接下来便要直挽狂澜。
而韩阔低垂着眉眼,看似并不在意。
“你仍要继续?”
胡不喜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为什么不继续?”
韩阔垂眉,看着手心中的陌刀。
“你的胡刀,不及我陌刀六分之一长。无论你周身气势如何惊人,最多也只能抢出一步半的空间来,而你与我之间,陌刀能隔开三步的空间。”
“你的胡刀比匕首长不了多少,能斩出半步的长度已是极限,饶是如此,你与我之间,仍旧隔着漫长的一整步。这一整步的时间,只要我的刀还在手里,无论能被你骗出多大的空档,都能防下你的刀。”
胡不喜蹙起眉头。
“所以,你是不可能击败我的。你根本就碰不到我的身体,也就不可能赢过我。”韩阔一字一句道,“胡不喜,你确实是天才,在刀道上的领悟说不定也比我要深。但你选了一把胡刀。”
“很可惜,这是你这一生最致命的失误。”
胡不喜默不作声,淡淡收招,回退了一步。
年久斑驳的胡刀被他认真地握于手中,重新摆出攻势。
韩阔也抬起陌刀,叹道:“仍旧不肯放弃么。”。
胡不喜侧过身形,右腿外弓,左脚微旋踮起,左手搭于刀刃之上,将胡刀举至与眉间齐平。
台下观众们并没有听见二人的对话,只是俱屏住呼吸,等待新一轮对攻的开始。
温暖的日光自怀星阁后斜射下来,在擂台前的巨大“雄”字上绽放游走。
此一刻万籁俱寂。
胡不喜道心初凝。
空旷的擂台上,他与韩阔不过相隔五步,若要动身,对二人来说,斩下对面的首级都只是眨眼的事情。
只是看似触手可及的东西,往往如隔天堑。
“你说得没错。现在的我,还没办法破开你这一步半。”
韩阔神情微微松动。
“但刀道,不在这一步两步,也不在一丈两丈。”胡不喜认真道,“再往海了说,刀道也绝不仅是一刀半里,绝不是一气贯一州。”
“韩阔,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的刀道,是千山万水。”
“千里人间万里山河,凝于我手中,这一尺九寸长的小破胡刀。”
一片凝固的寂静中,胡不喜出刀。
但见恣意山水写画,如天神下凡。天地万里,泼墨而成。
韩阔一惊,下意识举刀而挡,却一时不知该去挡何处。
怎么可能!?
胡不喜几乎没有动,却又如同已在一刹那间,跨过了千里红尘。
“这就是我的刀。”
他最后这么说道。
小破胡刀,自漠北草原取最下等的生铁冶炼而成,经风吹日晒,水泡火灼,今已锈迹斑斑,斑驳不值一顾。
但刀的主人,已走遍这天地两万里的山水,经历了无人敢想的寂寞时光,见证了诸多悲欢,诸多聚散。
豪情慷慨在手,刀虽破旧,道却如凝昭雪。
第三十九章 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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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刀百会擂台上下俱是一片寂静。
新搭的擂台本就承受不住两位一品高手的雄浑气机,此时早已向外崩塌得不成样子,却偏偏被一股力道维持住,得以烂而不倒。
飘浮在擂台顶上的那面“雄”字旗,此时也皱皱巴巴,无精打采。
擂台上,两道人影,一站一倒。
倒着的那个并不是真的摔倒了,反而更像是跌坐在了地上。
“你……”
颤抖着言语,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握了数十年的长柄陌刀跌落在一旁,却连重拾起它的勇气都没有。
韩阔输了。
刀道天下第一大家,被视为东方连漠之后江湖世家第二人的韩阔,输在了胡不喜面前。
初生牛犊不怕虎,胡不喜却像是要吃了老虎。
一片窒息般的寂然中,欧阳泽来缓缓抬起了手掌,拍了拍。
干脆利落的几声响,跌在空气中,如石落深涧。
欧阳泽来抱拳笑道:“恭喜胡大侠。看来这柄沧海归,今日能觅得良主。”
胡不喜已然收了胡刀到腰间,此时摸了摸头,憨憨地一笑。
台下,这才有人反应过来,大喊了一声:“韩大家输了!”
便如一粒石子砸入湖泊,整片人群瞬间轰然喧哗起来。
对许多人来说,最出人意料的并非是时常刀走偏锋的胡不喜赢了,而是身经百战的韩阔,居然输了。
新一人登临峰顶,远远不如旧一人的落幕来得令人唏嘘。
度过了最初的震惊之后,台下的人们停下七嘴八舌,逐渐热烈地鼓起掌来。
几位年岁极大的刀客,此刻不知是感动还是感慨,竟都已老泪纵横。
亦不少人面带毅然之色,解下腰间长刀,将之扔到了擂台上,落在胡不喜脚边。
而他们自己,则在解刀之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更多的人选择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台上的胡不喜,接受万人山呼海啸般的景仰。
怀星阁上,不紧不慢品完一盏茶的赵无安也悠悠抬起手来,对着胡不喜遥遥施了一礼。
“所谓江湖,便是有人来有人去。看来,往后这几十年里,刀道上独坐鳌头的,非胡大侠莫属了。”欧阳泽来道。
他的话落在众人耳中,激起更高的呼声。
韩阔的脸色则愈发灰白若死。
胡不喜垂下头想了想,迈步从那些散落的刀中走过,来到韩阔面前,伸出了手。
他的神情很认真,与平时大不相同,没有丝毫玩闹的意味。
“韩大家。”
语气亦是郑重。
韩阔愣愣抬起头。
胡不喜不善言辞,到了这一步也不知该如何说。过去那些年,他在刀道上一路高歌猛进,并不是没有面对过这样的人。
胡不喜通常没有闲暇去理睬那些人,因为他明白,无论是对方还是自己,都还有太长的路要走。
而现在则不太一样。
他已走到这条路在人间的尽头,再往下蔓延则就将步入神域。而跌倒在地的对手,显然也曾来到过这里。
这样的人配得起这个世上最高的尊重。
所以胡不喜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他只是郑重地想要扶起韩阔。然后告诉世人,几十年前曾由韩阔只身屹立挺起的那个地方,如今由他胡不喜来接手。
一代新人换旧人,本就是这世间再普遍不过的道理。
胡不喜在来到这里之前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所以他想韩阔应该也是一样。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面色惨白的韩阔像是看见了什么邪祟的东西一般,拍掉了他的手。他用腿蹭着地向后退了一点儿,而后支着身子,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滚,给我滚开。”韩阔的声音前所未有地低沉冷冽,眼中杀意有如恶狼,几欲择人而噬。
胡不喜愣住了。
“我不需要你怜悯我。胜了,是命,败了,是技不如人,还是命。”韩阔嘶哑着道,“给我滚!”
他的声音很低,只有他和胡不喜两个人听得见。
然而即使是台下的人们,都能发现韩阔的表情不太正常。
韩阔俯身拾起陌刀,转过身去,飞快冲下了擂台。
胡不喜愣愣站在台上,心头涌起复杂意味。
台下仍是人声熙攘,少有去留念一下那位曾在武林刀道之巅驻留了近二十载的刀客。
或许对赵无安和胡不喜二人而言,韩阔居心叵测策划雄刀百会,多有不义。但对于胡不喜自己来说,韩阔只是一位刀道上的前辈罢了。
然而等到自己站在这里,前辈却已不见踪影。
无人来怜,无人去忆,甚至像是无人曾记。
原来当人们看见彩凤飞过天际,心心念念的都是她的坠落。
————————
赵无安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面白如玉的男子阴阳怪气地笑着,坐在他的面前,骨节分明的手握上了杯盏。
“穿白衣,背红匣,啧啧啧。”男子煞有介事地点着头。
赵无安警惕起来,身子下意识离开桌子远了些。
贪魔殿“三王六恶四不善”中四大不善之首,“不善面首”柳涛,就坐在他的面前。
而赵无安,此前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楼外胡不喜与韩阔的对决,甚至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然而对方显然已经看破了他的身份。如果此时贪魔殿的诸人已将他团团包围,那么情况将会大为不妙。
“雄刀百会是这个结果,阁下想必早就猜到了吧?”柳涛似笑非笑地问道。
尽管他看上去不像欲动手的样子,赵无安却不敢掉以轻心。
思忖了半晌,才谨慎回道:“未曾。”
“是么?我们与韩先生相处了这么久,倒是头一回看见他如今天这么失态。”柳涛点评道。
赵无安心不在焉地接话:“任谁遇上了这样的事,总难免控制不住的。”
其实他也没看见韩阔究竟怎么了,但既然柳涛这么说,总不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再说,仅仅是在这样的大会之上败于后辈,就已是足够半生铭记之事,韩阔失态也在情理之中。
“赵居士又为何仍坐在此处?现在难道不该冲下楼去,好好祝贺一番胡不喜?”
“这又与你何干?”赵无安皱眉反问道。
“哈哈哈……”柳涛低声笑了笑,“我等应该是同路人吧,赵居士?”
“何意?”
“赵居士有所不知,为了光复旧国,我等亦是在此地苦候良久啊。”柳涛幽幽道,“赵居士既身为造叶皇子,苦心蛰伏至今日,应该也不容易吧?”
赵无安眉心骤然浮现出戾色。
“你说什么!?”
柳涛愣了愣。之前准备好的说辞也一下子卡到了嗓子口。
贪魔殿是如何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赵无安并不关心,毕竟楚霆、兰舟子与罗衣阁这些人,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令他意外的,反倒是柳涛无意之中泄露出的那句话。
柳涛显然也是自知失言,一下子住了口。
赵无安正待再问时,楼外却忽然传来了一阵异样的喧闹。
二人的视线一同越过窗户,向外看去。
韩阔早已离开,胡不喜仍在台上站着。
然而之前簇拥在道路旁的人群却又打开了一条可供一人行走的通路。
直抵那座雄刀百会的擂台。
空旷的道路正中,一位少年,负刀而行。
第四十章 背刀的少年
那是一位少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负刀前行。
身着玄衫,形影孤峭,面如石刻,背着三柄以黑布包裹的刀,两短一长。
他的脚步踩在青石砖上,声音在空寂的道路上回响。除此之外,鸦雀无声。
人群也自觉地在他面前打开一条通路,两边的人脸上表情半是惊诧,半是畏惧,像是受到了某种神秘气机的压迫。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包括胡不喜,包括赵无安与柳涛,也包括欧阳泽来。
“那是……谁?”赵无安问。
而柳涛也没有回答他。
还是欧阳泽来先反应了过来,遥遥赔笑问道:“这位少侠所来何事?”
“雄刀百会还没有结束,对吧。”
少年开口了,声音并不高,仿若山间清澈的溪流,还带着些许稚嫩与清亮,却准确无误地传达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以内力入声。这少年至少有四品实力,方能自如操控体内气机。
以他的年纪与修为来看,应当算得上年少有为。
欧阳泽来道:“的确是尚未结束。只不过,胜负已然分明,这结束与否……”
“既然没有结束,就不该拒绝挑战者。”少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欧阳泽来的话,声音依旧清晰可闻。
“我要挑战他。”
现场一片哗然。
站在擂台上的胡不喜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眼前的少年,顶了天不过二十出头,与他胡不喜,至少差着十岁年纪。
胡不喜已是这座江湖上前无古人的刀道天才,甚至在半柱香之前,才成为了天下刀道第一。
本该是一览众山小的时候,怎么说也得安稳坐上一会了。
却忽然冒出来了一个少年,背着三把刀。
他说。
“我要挑战他。”
随着这句话出口,他周身便骤然升腾起一股令人惊异的强悍气机,犹如狰狞的龙,时刻准备着脱出锁链。
一道威压降下!
离他较近的两位路人,忽然毫无征兆地一同屈膝伏地,汗如雨下。
余人大骇,纷纷向后退了数步,胡不喜亦是微微怔愣。
擂台后头,欧阳泽来努力试图打着圆场:“少侠不必着急,虽然按律不可再额外添加参赛者,但此事尚且还需问过胡大侠才可决定……”
话虽如此,他的心情亦是紧张到了极点。这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什么江湖上忽然多出来这么一个身背三刀的黑衣少年,却根本没有流传过任何关于他的传说?
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或真或假,或乱七八糟的传说。
一个存在于江湖的人是不可能没有传说的。如果没有,那就代表着他从来没有真正踏入过这个江湖。
而欧阳泽来已自诩是个百晓通,却对眼前的少年没有任何印象。
那么只剩下了唯一的结果。
眼前的少年,从未踏入过这方江湖。
这是他第一次入这江湖。
一入江湖,便要问刀于这天下第一雄。
少年说出了自现身以来的第三句话:“胡不喜,是也不是?”
胡不喜仍未能反应过来:“……是啊。”
少年微微勾起唇角,眼中却无笑意。
试也不试?试。
怀星阁顶,赵无安无奈地叹了口气,扶住额头:“这个榆木脑袋。”
柳涛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是哪一出?”
“你不知道,我又哪会知道。”赵无安翻白眼。
相对而坐,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肚子里当然都翻滚着无数主意,只是都被这突然到访的少年给吸引过去了。
无数人注视着少年慢慢前行。
他背对着怀星阁,正朝擂台走过去,自始至终,赵无安也没能看见他的脸。
“那晚辈莫稻,向前辈讨教一二。”
这是他说的第四句话。
此言一落,他周身十丈青石砖骤然崩裂,大半观众们都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御气出体碎青砖!
这少年少说有二品修为。而能在这般年纪就修得二品境界,古往今来能有几个!?
胡不喜面色逐渐凝重了起来。方才收起不久的胡刀,又一次被握在了手中。
赵无安则一下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那表情活像见了鬼。
“莫稻!?是那个莫稻?!”
年龄对的上,身形也差不太多。
只是这股浑身的气息,和柳叶山庄所见到的那个小管家判若两人,几乎已看不出任何近似的地方。
“你认识?”柳涛显然也有些意外。
赵无安凝神望了那个身影许久,满怀震惊之色,慢慢摇了摇头。
“不……就算那真是他,我也不敢说,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
胡不喜并未在柳叶山庄见过莫稻,所以这对他而言,还是二人的第一次见面。
莫稻则是第二次见胡不喜。早在柳叶山庄,就有过惊鸿一瞥了。
那一晚胡不喜遁入一品境界,他则眼睁睁看着解晖在他面前劫走涂弥。
实在是很不好的一场回忆。
岳知书劝过他,要是有什么不愿想起来的回忆的话,就用刀去斩断吧。
莫稻抬起手,刀自然而然地出鞘,收于手中。
与此同时,一道翩然气劲自他手腕上荡出,清响回旋擂台左右。
第一刀。
刀名斩鸿。
莫稻身形犹如疾电,自人群中一掠而过。
下一刻,他已现身于擂台之上,斩鸿刀斩开栏杆。
飞溅的木屑拦在他与胡不喜之间,却挡不住惊人的声势。
莫稻的刀恰似山水画卷中无心添上的一笔,初看时不觉惊艳,静下心来细细观察,才能看出一种别样意味。
但那并非凡人所能理解的境界。正如要目不识丁、伐柴为生的农人去欣赏一幅山水画,他或许能觉得很美,却说不出究竟美在何处。
台下洋洋洒洒站着数万人,其中有一大半都或多或少接触过刀法,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明白莫稻这一刀当中所蕴含的玄机。
休说是他们,即便是在怀星阁上头相对而坐的柳涛和赵无安,此时两张脸上也尽写着愕然。
胡不喜曾说,韩阔浸淫刀道早他二十年,却多是钻研刀法,他胜在一个“道”字上。
而现在。
只隔了还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莫稻却只用了一招,就将这句话原样奉还。
忙乱之间,胡不喜仓皇抽出胡刀,接下了莫稻这吊诡的一刀。同时身形急速暴退,拉开距离。
一刀已过。
胡不喜满脸惊愕之情,虎口战战。
莫稻方才的一招,竟让他一时之间握不住刀。
胡不喜后退的时候,莫稻也跃上了擂台。他右手单持斩鸿,左手又伸到了背后。
第二刀。
刀名断海。
韩家有一套霸海刀法,大宴贪魔殿那一晚,韩修竹对着赵无安使出的,正是一招断海隔天。
莫稻手中这柄刀也叫断海,却与韩家没有丝毫关系。刀身纤巧细薄,若是从侧面看去,几乎一不小心就要寻觅不到它的踪影。
这把刀被莫稻握在左手。本就是一柄短刀,用力小的一只手来握,也不算问题。
莫稻的第二刀,如影随形。
他一动身便是漫天的刀影,分明只往胡不喜的方向踏出了三步,可落在众人眼里,莫稻的身形俨然已遍布了整个擂台,甚至隐有满溢之势。
重重刀影掩盖住了胡不喜,让人很难相信这居然是出自一个人的攻势。
扑面而来的刀劲之中含着浓浓的杀意。虽然不至于浓郁得令人作呕,却也丝毫高兴不起来。
和这样的人做对手,饶是胡不喜,也不太乐意。
握着胡刀的右手尚在颤抖,他也并未托大,伸手入袖,刹那间又抽出一道猩红光华。
血光一闪。
哐当一声脆响,两柄刀刃噬咬在一处。
莫稻眉头一皱,显然认出了面前的兵刃是什么。
胡不喜用柳叶山庄家传的佳人斩,接下了他的断海刀。
“谁让你用这把刀的!?”他冷冷地问。
胡不喜咧嘴笑了笑,“管这事儿的人早都下到黄泉去了,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莫稻眉眼骤然一厉,断海刀再挥。
凌厉刀影铺天盖地,仿佛整座乾坤在那一刹间颠倒过来。
怀星阁上,赵无安已经惊讶得连嘴巴都合不上了。
莫稻的这一刀,与胡不喜半里刀法何其相似!
然而两者却又有着本质的不同。若说胡不喜的刀法是以浩瀚气劲相托,在对手视野之中营造出一种天地颠倒的假象的话,莫稻则是用快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挥刀速度,使得整片对战的空间中充斥凌厉刀影。
天昏若坤,地亮如昼。
换做任何一个人置身其中,只怕不用一瞬便会心境巨损。
但胡不喜怎会是普通人。
佳人斩在空中划出一道深红光影,胡不喜前踏一步,小破胡刀再出。
他的速度也在这一刻提升到了极致,几乎攻破莫稻织出的刀幕,胡刀笔直地递向了他毫无防备的前胸。
胡不喜的脸扭曲着,眉眼间却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与认真。
早在交手的第一瞬间他就感觉到了莫稻身上的那股异样。这绝不是投机取巧或是障眼法,而是确切存在的事实。
眼前这个人,要比韩阔更强。与他自己比起来,则难分高低。
江湖上何曾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胡不喜心中忐忑不安,莫稻则再次恢复到面无表情的状态。胡不喜进攻之时他撤步后退,同时将手中两柄刀抛向天空。
刀身由气机牵引,不会也不可能彻底脱离控制。胡不喜知道这一点,但此时改招无异于自寻死路,唯有再加快速度,在莫稻出手之前将他制服。
但莫稻的第三刀来得太快了些。
就在断海斩鸿两柄刀飞上半空的时候,在他肩上,那层裹缠着的黑布砰地一声,炸裂开来。
耀目的光蔓射整场。
天光几乎昏暗。
莫稻仅仅一扬手,那柄粗壮如洛神赋的刀便到了他的手中。
这是第三刀。
刀名啮日。
籍籍无名的少年,注定要在这一天名震天下。
第四十一章 转折的刀锋
啮日刀出鞘之刻,莫稻周身长衣狂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迎面吹来的狂风几乎挡住了胡不喜前进的道路。他咬着牙,周身气机再度提升一层,强行将胡刀送向了莫稻的胸口。
啮日横斩。
胡不喜不退反进,一踏地面,便已腾空而起,身形紧紧擦着啮日刀的边缘而过,手中胡刀已然贴近莫稻胸口。
轰隆!
一道凛然气机骤然爆裂开来。
原先悬在莫稻头顶的断海斩鸿被两道无形气机牵引而下,在千钧一发的一刹之间挡在了胡刀面前。
咣当两声脆响,看似不堪一击的刀锋却偏偏灌注了千斤之力。
胡不喜虎口再度巨震,口中也猛然喷出一口血箭,身形向后倒去,堪堪擦过啮日刀坠下的刀锋。
赵无安站在窗台上看得一清二楚,若非胡不喜经验丰富,提前撤步避开了下坠的啮日刀,只怕在那时就要命殒于莫稻刀下。
这怎么可能!?一年之前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莫稻,居然连对手是胡不喜的时候,都能占到上风?
这绝不可能!
然而最不可能、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发生在眼前,一切已然超出了赵无安的控制。
双手持三刀,莫稻却运转得收放自如。胡不喜受制倒退一步,他又顺势伸手接住了落下的斩鸿刀,运气遥遥收断海入鞘。
右手持啮日,左手握斩鸿,莫稻双刀曳地,身子前倾,双脚猛然提快速度,向着胡不喜猛冲了过去,长刀在地上留下深深的刻痕。
胡不喜不愧是胡不喜,即便遇上这种情况,也很快便冷静了下来。他双手握住两柄短刀,死死注视着莫稻握刀的姿势。
无论挥刀还是冲锋,莫稻的姿势始终简洁得令人难以置信,没有丝毫冗余的动作,所有气机也无一浪费地运转得正好。
这绝不是自发形成的动作。就算再怎么天赋异禀,也绝不可能在短短时日里就将气机掌握得如此行云流水。
不过对方毕竟在三刀之内就击退了自己,非要说他是惊才绝艳之人,倒也并不错。
胡不喜内心沉重,眉眼更是灌注认真之色,不敢再有丝毫轻视。
这座山巅,果然很有意思。一旦踏上这里,便永远有意想不到的敌人向自己发起挑战。
莫稻越来越近。
胡不喜的心境反倒越来越平和。
他的境界如何?就从刚刚几次过招,倒还看不出来究竟一品还是二品。不过再怎么样,应该也不可能低于二品巅峰了。
这把年纪抵达二品巅峰,在当今江湖,倒也能排得上年轻有为的前十。
不过观其举手投足,使刀的凝实程度,倒丝毫看不出来是个如此年轻的少年。跟当初在草原上无师无凭,单靠一股子天赋胡乱摸索的自己相比,可称云泥之别。
所谓江湖便是如此,有你数都数不清的天才高手,在任何可能的时候,仅以一招一式,便惊艳了整个天下。
自己当初亦是如此。
胡不喜屏息凝神,佳人斩下垂至身侧外一尺半,小破胡刀横于胸前。
在这等胜负攸关的时候,自己果然还是更愿意相信这把陪伴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小破胡刀啊。
莫稻手中的两柄刀,啮日和斩鸿,从长度上来说,都远比胡不喜的武器要占优。
片刻之前他还觉得自己与韩阔在武器上的差距并不绝对,现在倒是颇有些搬石砸脚的意味了。
在二人相距五步的地方,莫稻骤然停步,双手反拧,眼中尽显睥睨之色。
空中气机猛然一顿。
啮日狂啸,斩鸿刀如凤振翼!
胡不喜一上一下,同时递出手中两柄短刀,睚眦欲裂。
身形交错!
短暂的停顿,偌大的擂台上寂静得针落可闻。
所有观众尽皆屏住了呼吸。就连欧阳泽来,也在那时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双手紧握。
怀星阁顶,赵无安的神情也紧绷得如九尺之冰。
此时天地空寂,无一人胆敢言语。
没有人知道莫稻是从何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要从这里带走什么。
他就像黑白棋盘之上骤然混入的一颗赤色棋子,一现身便掀起腥风血雨。
气机在那一瞬压至极限。
几乎干涸的风撕扯着擂台上凝固的“雄”字旗,并终于得偿所愿。
大旗分作一片片碎屑,飘落长空。
交错的二人身影分开的地方,洒下一道血迹。
莫稻脸色灰暗,站直身子,收起了斩鸿刀。
而另一柄啮日,则在交斩的一瞬便已脱手,落到了擂台的另一边。
在他身后五步的胡不喜,同样面色黯淡地收起两柄短刀,直起了身子。
没有人知道刚才的那一刻里发生了什么,就连欧阳泽来和赵无安,也看不分明。
但至少,赵无安此时此刻确定了一件事情。
“那少年最为倚仗的长刀已经落到一旁,如此看来,这仗虽然惊险,总算还是胡捕头赢了啊。”柳涛在一旁点头道。
“不,输赢与否,我并不确定。”
“哦?”柳涛有些意外,“方才赵居士脸上明显露出了然神色。”
“那是因为我确定了一件事情,但不是输赢。”
赵无安道。
“我确定了,莫稻,确有一品境界。”
——————
擂台上气氛压抑。
忽然间,其中一人脊背一弓,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在擂台的赤红地面上再叠一层血红。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眸中满含难以置信之色。
莫稻步履艰难地走到擂台边,弯腰拾起了啮日刀,装回背后的刀鞘。
他再回头时,胡不喜几乎已经跪倒在了地上,不住地颤抖。
胜负已分。
“我赢了,可以拿走沧海归了吧?”莫稻转头向欧阳泽来询问。
欧阳泽来愣了愣,点头道:“按理是可以……”
台下忽然炸开了锅。
“不行!高手们拼杀如此之久,怎么能便宜了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鬼!”
“就是!他一定是趁着胡大侠刚刚战毕,有所不备,才捡的便宜,怎么能就这么判他获胜!”
吵吵嚷嚷,矛头大多指向这少年。
人们说得也都不错。雄刀百会毕竟是天下难得一见的盛会,落得个如此奇怪的结局,任谁都有些难以接受。
他们当中绝大部分人,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这个打赢了胡不喜的小子到底是谁。
莫稻在此时清了清嗓子。
“我叫莫稻,是柳叶山庄的管家。之所以来参加这场大会,是为了夺回属于柳家的七把宝刀。之所以赶来得晚了,也是因为路途遥远,不得已而为之。”
声音依旧不大,却很清楚。赵无安也遥遥听见了十之**。
“今日之事,是我有趁人不备之嫌。但诸位若是有所不忿,但上前挑战便是,我莫稻绝不拒绝。”
“直到日落之前,若尚无人能败我,则这沧海归,我势在必得。”
好大的口气!
不少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虽说不知这少年深浅,不过能击败胡不喜的,岂会是外强中干之辈?
一时之间台下再一次群响毕绝,众人但只面面相觑,无人胆敢上台挑战。
莫稻傲立于长风之中,睥睨着台下的诸人。
“无人敢上前,是不是就承认了,我才是这雄刀百会的胜者?”他问。
一阵凉风刮过安静的道场,换来一片更加深沉的死寂。片刻之前还指手画脚的人们,此时都恨不得把头埋到地里去。
指手画脚当然容易,真要比划起来,他们心里当然还是清楚的。自己连胡不喜的七成实力都不到,如何能与这个在十招之内击败了胡不喜的少年天才相提并论?
事态在此出现转折,实在是谁也都想不到的,却也只能接受如今的结果。
身为大会的主持,又在韩阔已经战败离场的情况下,欧阳泽来就是再不情愿,也只得背起这个宣布结果的担子了。
他长叹了一声:“既然如此,那么本届的雄刀百会魁首,应当就是台上的这位——”
“且慢。”
一道嘹亮的声音自高处传来,伴随沉雄剑鸣。
众人不约而同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扭过头去,却见在半条街之外的怀星阁上,一道白衣身影伫立于窗边。
眼见赵无安居然叫住了欧阳泽来,一旁的柳涛面上泛起意外之色:“赵居士……”
“贪魔殿亲入汴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鬼主意。”赵无安连看都懒得看一眼柳涛,“放弃吧,我和你们不是同路人。”
柳涛怔了怔,旋即叹了口气,“亏那楚童子死之前,还特地托人转告我们赵居士值得一争,现在看来,赵居士早已心有所志了啊。”
“楚霆死了?”这对赵无安而言倒是个意外的消息。
“死在代楼暮云掌下。苗王确实是江湖上一只手数的出来的天纵英才,外功硬朗如楚童子,竟也挨不住他一掌。”柳涛淡淡道。
赵无安摇了摇头,“现在江湖上这些个英才,我可不敢说一只手能数得过来了。”
他言外所指之意,显然是那擂台之上的少年刀客莫稻。
“赵居士想做什么?”柳涛问道。
“与贪魔殿相反的事。”赵无安淡淡瞥了他一眼,“来找我,确是你们的失策,我与韩府作对,不代表要与这朝廷为敌。贪魔殿,后会无期。”
柳涛愣了愣,只得苦笑道:“是了,赵居士所言,柳涛铭记在心。”
赵无安最后冷冷盯了他一会,而后卸下背上剑匣,握在手中,踩上了窗栏。
哗啦一声震响,一身雪亮白衣出现在璀璨日光下。
“我赵无安来会会你。”
听见那三个字的时候,莫稻恍惚间失了神。
第四十二章 众叛亲离
这或许是赵无安一生中做的最错误的一个决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很少犯错,就算有做得不尽如人意的时候,也多半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唯独这一次,在汴梁百年的城巷中,对着莫稻出剑,他或许真的做错了。
曾经跪在自己面前,向自己求助的少年,如今已成长为足以问鼎天下刀道魁首的侠客。
他堂堂正正地战胜了胡不喜,本不该被赵无安如此迁怒。
但进入这座汴梁城这么久以来,无时无刻不积压在赵无安身上蠢蠢欲动的无形重担,似乎过于令人痛苦了些。
他不仅背负着生者的期许,更有死者的遗愿。
一步三算,同天下群雄较量,他要争的只不过是一个成全。
而如今诸南盏不愿与蒋濂相见,百胜刀则注定无法入手,倘若胡不喜不能在雄刀百会上拿下沧海归,则柳叶山庄七把刀,就将悉数落入敌手。
空口无凭,唯一能自证清白的造叶神兵也落入了他人手中,赵无安又如何才能昭告天下,伽蓝安煦烈并非叛国贼?
绝不能让莫稻拿走沧海归,无论他经历了多少残酷痛苦的历练才得以抵达此地。
因为你所走过的旅途,我一点不落地全都走过。
白衣翩然坠地,赵无安一步一顿地前进,周身翻飞六柄飞剑。
若说之前莫稻的表现已足以令人意外的话,赵无安的登场简直让人恨不得把眼珠子抠下来。
那可是飞剑!这座江湖上曾几何时出现过货真价实的飞剑!?
心头皆是惊疑,但人群中鸦雀无声。
赵无安兀自踏着步子前进,面前的人群并未如莫稻到来时那般自觉让开道路,但赵无安脚步所逼近之处,人们也都慌乱地闪到一边,唯恐挡住了他的去路。
赵无安纵身跃上擂台,身侧六剑飞旋交鸣。
欧阳泽来看得瞠目结舌,饶是他也想不明白赵无安如何会做这样的决定。
连胡不喜都无法战胜的对手,让赵无安来打?
擂台上站着三人。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相对而立,胡不喜则面色黯淡地俯着身子。
胡不喜抱愧道:“老大……”
“不用说了。”赵无安淡淡抬起了手。
胡不喜苦着脸挠了挠头,像是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却又不甘心那么听赵无安话地一个字也不说。
“他的体脉有问题。和段狩天一样,不过效果恰好相反。”顿了顿,胡不喜说道。
短暂的几招交手,即使如欧阳泽来这般的大家也不一定看得分明,胡不喜却作为对手,最直观地感受到了莫稻的特殊之处。
有人生来经脉有缺,不得习武,却也有人在经脉有缺之下,逼不得已而习武。
莫稻便是后者。
赵无安面无表情地看着莫稻,莫稻用作回应的眼神中则带了一丝愕然。
“早在柳叶山庄,你就说过,你生来体质有异于常人。”赵无安的话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莫稻犹豫地点了点头。
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然现在莫稻的刀又准又快,骨子里却仍是那个优柔寡断的少年。
赵无安皱起眉头:“跟谁学的功夫?为什么要来取沧海归?”
“第一个问题我不能回答,第二个之前已经说过了。”这一次莫稻倒是回答得很快。
赵无安略感意外。
“柳叶山庄之中,赵居士能不计江湖恩仇,相助于我,莫稻感激不尽。”
莫稻又一次拔出了斩鸿刀,紧握在手中,认认真真地摆开了架势。
“但这柄沧海归,莫稻势在必得。若是赵居士执意要战,莫稻定不退拒。”
全神贯注的少年,认真的眉眼。
他带给赵无安的违和之感,在这一刻愈发浓郁。
“你究竟是从哪里习得了一身功夫,又是从谁那里,得到了这三把刀?”赵无安质问道。
聂君怀的百胜刀和韩阔手中的沧海归,应该都是由黑市自罗衣阁购入,而莫稻一无背景二无资金,又是如何得到了七把造叶神兵中的一半?
“恕我不能回答。”莫稻举平了刀刃。
接下来唯有一战了。
眼前的人虽然仍是初见时那个单纯的少年,却已与世人有了不得不隐瞒的秘密。
赵无安也心知肚明,再多说无益,倒不如用尽自己浑身解数,斗个彻底。
“鹊踏枝、菩萨蛮、虞美人、苏幕遮、采桑子、白头翁。”
六柄剑相继亮出。
莫稻握住斩鸿刀,身形一侧,便以一个吊诡的角度向赵无安冲杀过来。
与此同时,半里之外的大相国寺,迎来了一位稀客。
二十余年从不曾走入寺庙的蒋濂,在这一天,来到了大宋最负盛名的佛寺。
在功德箱前投入了几枚古雅的钱币,蒋濂双手合十,低眉静伫了片刻。
“现在的话,雄刀百会那边,打得正激烈呢。”女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蒋濂浑身一震,猛然转过头去。
出现在眼前的,果然是与自己阔别二十年之久的人。
诸南盏连连摆手道:“不要误会,我可不是听了那居士的劝才来见你的。就像你也没能带回百胜刀,对吧?”
蒋濂怔怔道:“你怎会知道……”
“只要对局势足够了解,谁都知道你们想要做什么。我说你们啊,这些小小的谋术伎俩,放在汴梁,还是太不够看了。”
诸南盏轻轻摇着头,走到蒋濂身边,在佛像前跪下,叩了三下首。
“你今天又为什么忽然来了这里?”
蒋濂怔了半晌,才嗫喏道:“赵无安大计将成,我想着家父的夙愿也当得偿……”
“不会的。赵无安和胡不喜,都不会达成自己的夙愿。”诸南盏一字一句道,“倒是你,何必折腾如此之久。明知只要进了这大相国寺,我是不可能不见你的。”
蒋濂板着脸:“我因造叶而流离失所,那偏是个崇佛之国,我见了佛就想砸,又如何进这大相国寺。”
“这话可不能在佛前说。”诸南盏笑道。
“你又为何笃定胡赵二人会败?”
“因为他们在这里已没有了立足之地。”诸南盏逐字逐句道,“在汴梁,无论你有多厉害,都不可能众叛亲离地活下去。”
蒋濂转过头。
“别看我。我和他们又不一样。”诸南盏不悦地皱起眉头。
第四十三章 一瞬的抵达
雄刀百会擂台上,交战的二人,身影已然来回闪动了上百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之所以能比胡不喜撑得更久,并不是因为赵无安的实力有多强,完全是占了飞剑的便宜。
胡不喜一直只用得惯短刀,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而短刀速度虽快,却有个谁都无法忽视的缺点。
那就是距离。
二尺与三尺,虽然相隔还不到半步的距离,但在实力相近的高手之间,这点距离,就是胜负和生死。
而飞剑却大有不同,长短远近皆可随心控制,这正是古往今来的武学对局之中,极为罕见的一种情况。
通常武者相斗,所持器械大多固定不变,偶有如莫稻这般同持三刀的,也仅是有限的几个变化,长度相对固定。
远距离上而言,弩手和丢镖的行家就已占尽了便宜,却仍旧免不了受外界影响,箭矢发射出去,总是先快后慢,威力也随之大减,高手稍加注意,完全足以躲过,或干脆将其挡下来。
飞剑却不受此限制。就算驭剑离体的距离有所限制,但在自身气机足以掌控的范围内,却能够随心所欲地攻守。寻常武夫,穷极一生也不可能抵达这般境界。
便是那些江湖顶尖,一二品的高手们,能够御气离体,对于驭器却还只停留在入门的阶段上,远远到不了登堂入室,纵使耗费半身力气使得武器脱手而行,却完全打不出招式。
也无怪赵无安驭出飞剑时,周围之人会如此惊慌失措,毕竟他们这辈子都没听说过如此诡异的武学。
毕竟。
创立这套剑术的那位前辈,早已死在了整座武林的恶意之下。
莫稻握住手中汗涔涔的刀,开始缓缓踱起步子,并不着急进攻。
而环绕赵无安周身的剑幕,则在此时愈发璀璨耀眼。
“我还是头一回领教飞剑,果然不同于一般的江湖伎俩,是真功夫。”莫稻面色不动地称赞道。
高手对敌,气机收放都在转瞬之间,如若双方僵持,往往就要通过变换攻守的节奏来打破先前的均势。而最方便的方法,无疑就是对话。
莫稻的搭话没头没脑,倒让人一眼就看破了真实目的,赵无安自然是不予理会,继续凝神加持剑幕。
莫稻暗暗啧了一声。
一道凛然气机骤然驾临。
来了!
赵无安全神贯注。
但见莫稻身形一闪,斩鸿刀如流影般,几个腾挪便杀到身侧。
从这里进攻,会被苏幕遮和虞美人以正奇之势挡下,莫稻此前已吃了苦头,显然另有所图。
赵无安收束剑阵,同时再分三分气机至苏幕遮与虞美人二剑之上。
按理来说,洛剑七钻研一生所成的洛神剑法,是没有太大的漏洞的,而赵无安在抵达二品境巅峰之后,更是可以毫无滞涩地六剑齐出,完美重现洛剑七当年的剑阵。
饶是莫稻天赋异禀,也不可能在短短几炷香的时间内就解读出上一代江湖人倾整代心血也无法找出的洛神剑阵的破绽。
赵无安对此有信心。
但莫稻的信心似乎更足。
哐当!
苏幕遮与虞美人一直一斜挡在左侧,而出现在那里的刀却并非斩鸿,而是更短一截的断海。
相较斩鸿,断海的刀身骤然缩短,而将它送出相同的距离,所耗气机与时间都将缩短。
莫稻要争取的正是这短短的一瞬,甚至不惜以最繁复的手法在半途偷换了所持之刀。
断海刀被稳稳地接住了,但与此同时,一道黑影已然出现在了赵无安头顶上方。
赵无安下意识驭剑去挡,响应呼唤的却只有菩萨蛮与采桑子二剑。
毕竟洛神六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时左侧二剑受制,原本收束用于守备头顶的六柄剑自然无法一时响应。不过即使只有菩萨蛮与采桑子,挡住莫稻的斩鸿刀,应当不成问题。
菩萨蛮甚至大开大阖得径直朝着莫稻冲了过去。
莫稻将头一偏,避开了斩至眼前的菩萨蛮,双手交握斩鸿,向着赵无安的头顶横斩过去。
眼见这一招,赵无安的心头不禁又浮现起疑惑之情。
费力纵跃而起,分明是劈斩的大好时机,他却为何选择了横斩?
若只是这样的一招,赵无安明明只要略一低头,便能避过了。
简直是昏招中的昏招。相比之下,以断海刀骗过他的守备,倒还更棋高一着。
淡淡的疑惑之情一闪而逝。毕竟一切只在瞬息之间,赵无安仍是隐约捕捉到了某些隐藏在这一招背后的东西。
与低头的姿势恰好相反,赵无安猛地跃起,空闲的四柄剑尽数护在了身前。
莫稻的横斩原本对准着他的头,而赵无安这一跳,反而让原本的斩首之刀变成了斩腰。
菩萨蛮、采桑子、白头翁、鹊踏枝一字排开,被斩鸿一击即中。
四柄飞剑一同发出颤鸣,环绕着赵无安的那层护体真气也一时剧烈地波动起来。
二人在半空中擦身而过。
赵无安眉眼恬淡,莫稻的眼中则待了一丝惊讶。
“并不只有你——”
赵无安开口了,声音低沉,轻不可闻。
“——能看到这一切。”
莫稻身后,黑色的裹布再次无声自破,沉雄的刀刃自其中破雾般钻出。
厚重的刀锋砸入地面,赵无安方才所站的那一圈地面,顿时化为飞灰。
若不是赵无安提早跃起,只怕此时已被莫稻藏于背后的这一柄啮日刀给砸灭了根基。
四目相对,莫稻眸中浮现起意外之色。
啮日刀重重砸入地面,留下一抹沉雄气劲,在低空盘旋。赵无安隔空轻踏,身形悠悠后飘,与莫稻重又隔开一尺距离。
二人重新落回地面的瞬间,赵无安的眉心略略松动。
莫稻的停顿却比他更短,几乎看不见刀锋落下的动作,斩鸿刀又一次举至了与眉心齐平的地步,再次摆出刀道中经典的起手式。
赵无安的眉心又皱了起来。
斩鸿再出,紧擦着赵无安的白衣而过,刀意劲卷如席。
右手持刀前冲的同时,莫稻左手甩至身后,轻而易举地拔出了砸入地里的啮日刀。
双刀重握在手,不尽的攻势如潮水般向赵无安袭来。
赵无安眸色一厉,“东流!”
虞美人剑光一闪,霎时溶解于令人目眩的剑势之中。铺天盖地的剑影,笼罩了擂台上厮杀的二人。
如潮剑影之中,却又有数量不亚于之的刀影,纷繁堆叠而出,排山倒海直向赵无安而来。
战意交错。
这已不是常人能理解的对招。
洛神剑法已是这天下间屈指可数的玄妙招式,在莫稻面前却连半点甜头也占不到。
莫稻一品,赵无安暂且仍是二品。境界上莫稻虽压了一头,临敌经验却不如赵无安,按理说算得上势均力敌,但场面却打得如此胶着。
到了这一步,境界也好、经验也好,已然统统派不上用场了。
不说别的,光是寻常武夫对敌,如何能想到对方的武器会是飞剑?
赵无安这一边已是极尽奇诡,莫稻的怪招更是层出不穷。寻常人又如何能使得出这屡布疑阵、杀手锏则干脆藏在身后的招数?
胡不喜胜了韩阔,已站在此世刀道之巅。
莫稻却又胜了胡不喜。此刻他与赵无安的战斗,已然抛却了书卷上那些功法招式,二人每动一步,每出一刀一剑,都是前人绞尽脑汁,也从未涉及过的领域。
那已是武者所能触及的至高之境。
超脱了兵器与武学,也与境界修为毫不相干。
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只有最纯粹的厮杀、最质朴的相互攻伐。一切都被摊开在平面上,直笔为横走笔为钩,除此之外再无真假。
一切都在飞速铺开和收束,一招尚未出手已被宣告作废,则再另起一招,双方都在做一模一样的事。
因为彼此使出的都是前所未有的招数,所以最难的早已不是气机的掌控或是攻防的度量,而是每一招每一式之间的判读。
判断和解读,这是自有武林以来,就有人在做的事。
他们亲身实践,揣摩过无数对局,将之总结成寥寥几语,付于纸张之间,一字千金。
而莫稻和赵无安的前方,已没有这样的纸。前人耗费数年月的时光,呕心沥血而得出的结果,他们要在一瞬之内抵达。
对招式的解读,已然成了天赋的较量。与其说是在拼毫厘之差,倒不如说是把一切都寄托给了直觉。
论天赋而言,自己应该毫无悬念地落败,但赵无安隐约觉得,他有获胜之机。
能跟上……能跟上……能跟上!
自己解读和判断的速度,能够跟得上莫稻!
“并不是只有你看见了这一切!!”
他再一次大喊道,睚眦欲裂。
刀刃与剑锋反复相交,空中荡出璀璨光华。
他们都在一瞬之间,抵达了无数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到达的终点。
第四十四章 暗算
自己对局势的解读速度能与莫稻不相上下,这给了赵无安不小的斗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实力差距暂且不算,至少现在从明面上来看,他和莫稻打了个势均力敌。
这样就足够了。只要坚持下去,总能比莫稻更快地找到破局之处。
他不相信在短短几个月里,莫稻能够练出一套毫无破绽的玄妙刀法,正如他坚信着自己修习了二十余年的这套洛神剑法,不会被莫稻在短短的时间内解读出来。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莫稻的攻击显得越来越猛烈了,每一击都朝着更让他措手不及的方向打去,相比之下,他对莫稻的攻势则颇有些绵软无力的意味。
赵无安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在等待莫稻刀法中的缺陷,莫稻又何尝不是在拼劲全力地解读洛神剑法的破绽!
世上不存在完美的武学。莫稻的刀法有破绽,赵无安的洛神剑,也必有破绽!
二人都在倾尽全力去解读对方,而赵无安需要的只是时间!
“再快些,再快些……”他反复在心底催促着自己,几乎要念叨出口了。
六剑的往复变化已接近尽头,只要让同样的阵型再出现一次,他有理由相信莫稻会抓住那个机会,一刀斩在他的死穴上。
要在那之前看破他!
自己并不是没有机会!
这一点,赵无安心里比谁都清楚。他能够跟得上莫稻的解读速度,就有在他之前破解开谜题的机会!
他的剑阵在疯狂地变化,莫稻的刀势也变动不休。赵无安凝神盯着他的每一次出刀和收刀,用心记下莫稻每一个或有用或无用的动作。
管中窥豹是没用的,要想万无一失地抓住对方的漏洞,就必须巨细无遗地记下交手中出现过的一切!
来得及!
赵无安做出了一个几乎让他欣喜若狂的判断。
两者的招式都将见底,而如果继续按着这个势头进行下去,他会比莫稻先解读出隐藏在刀法之中的破绽!
一步三算已没有任何意义,在这样的对局中,只要能够算到对方接下来的一步,就能一锤定音。
只是一步而已!
而他绝对来得及!!
赵无安觉得自己仿佛在燃烧。
眼瞳熊熊如火。
炙热的剑锋。
滚烫的刀刃。
赵无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眸中死死倒映着莫稻和他手中的三把刀。
变化在濒临尾声,对攻接近终结,一定要在那之前,看出莫稻的刀法中决定性的一处!
能跟上,一定能跟上!
“找到了!!!”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看见了那处破绽。
但是手头已然没有多余的飞剑。
顾不得那么多了,此时只有击败眼前的人,才能得到唯一胜利的机会!!
赵无安迈动步子,冲了出去。青筋暴突的右手一把便抓住了洛神剑匣的背绳,紧紧握于手中。
跟刀剑相比,剑匣似乎过于笨重了些,好在,尚且不至于拖后腿。
赵无安高举剑匣,俯身朝莫稻撞了过去。瞳中战意熊熊。
然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
随着一道银光一闪而逝,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暗器,准确无误地戳进了赵无安的小腿骨。
赵无安当即一个趔趄,几乎忍不住跪倒在地。
“抓到你了!”莫稻则在这时低声吼道。
斩鸿刀倾斜直突,如闪电般在半空中留下雪白的刀痕。
扑通一声。
赵无安半跪倒在莫稻面前,紧紧抓着洛神剑匣才没让自己狼狈不堪地摔倒下去。不知何人射出的暗器已彻底没入了腿骨,雪白的护腿被血渍浸染成鲜红。
莫稻的刀不偏不倚地停在了赵无安后颈上方两寸。再有毫厘之差,他就会直接削下赵无安的头颅。
人群中顿时发出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惊呼。
“……”莫稻脸上浮现出了疑惑的神色,欲言又止。
赵无安咧嘴道:“赢得可不光彩啊。”
莫稻犹豫片刻,自赵无安面前缓缓退后两步,收起了刀。
“我并未暗算阁下。”他盯着赵无安受伤的小腿。
暗器连根没入,只留下一道窄窄的伤口,看起来就像在刚才的鏖斗之中,赵无安被莫稻刺了一刀腿所留下的。
赵无安看他神情不似说谎,也知道莫稻并非出手暗算的小人,于是未说什么,站起身子,大度地拍了拍染尘的衣袍。
台下又开始窃窃私语。
“打完了吗?谁赢了?”“这不显然是那黑衣服的小子,没看见穿白衣服的那个连腿都给划破了吗?”“先见血不一定就输了啊,胡不喜之前不还是先吐了口血才打赢韩大家的吗……”
刺中小腿的暗器似乎涂了毒,但对赵无安而言并不碍性命。
面对赵无安,莫稻多少还是有点儿怂的:“那……算我赢了赵居士吗?”
赵无安无奈地点点头:“那还能如何呢?”
冷不丁遭了暗算,毕竟也不是莫稻干的,不好迁怒于人。
莫稻继续站在台上,赵无安则一瘸一拐地去了边上,与胡不喜互相搀扶着下台。
扶起胡不喜的时候,那胖子忽然一笑,露出两排圆润的牙齿:“这下倒好,我兄弟俩一齐输给了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丢人可丢到了姥姥家。”
赵无安未说什么,搀着他走下擂台,从人潮稀疏处悄然离开。
走了没几步,碰上了急匆匆向这里赶来的蒋濂。
“你们果然还在这里!”
方一见面,蒋濂就大大松了口气,但轻松之余,见二人神色不振,也心有所感,劝道:“胜败乃江湖常事,也并非人力所可左右的。”
“这话倒是不假。可惜我现在只想知道,是谁活腻了把这东西送进了我的腿里。”
俯身从小腿中抽出一根一指长的带血铁钉,赵无安简直气得牙根发痒。
若不是突遭暗算,现在站在台上的,本该是他才对。虽然生来不喜争斗,但唯独这一次,赵无安无论如何都难以释怀。
“能活下来就已是万幸,现在可没空去担心这些了。”蒋濂道。
胡不喜把头转向一边,哼了一声,语气颇为不善:“燕雀安可与鸿鹄言志。”
赵无安不置可否。
蒋濂连连摆手道:“不,事态比你们想的要复杂!赵无安,我们之前所说的那件事,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身后的擂台人头攒动,虽然也有不少目光向这里飘来,不过大多都关注着擂台上,莫稻自欧阳泽来手中接过的那柄沧海归。
那或许将成为一个崭新时代的开端。
蒋濂的话让赵无安心里没来由地有点发毛:“什么意思?推断出错了?”
“不多不,刚好错了一半。”蒋濂道,“但光是这一半,就已经足够我与你二十年来所做的一切心血,尽皆白费了。”
赵无安心头巨震。
一天之内连遭两次打击,实在让赵无安有些发蒙。
“此处人多眼杂,我们去别处说。”他做了个换地方的手势。
胡不喜环视四周,苦笑道:“老大,不是我说啊,这大会刚结束,有的是人在盯着我么呢,又能去哪找什么没人的地方?”
“刚好有一个。”蒋濂倒是很快接上了话。
胡赵二人面面相觑。
“我们去大相国寺。”蒋濂道。
第四十五章 春意扣
与半里之外的雄刀百会不同,大相国寺今天正是少客的一天,随意挑了一间别院进入坐下,倒也无人前来阻拦,安静得好似世外桃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才从雄刀百会上被用作对比,衬得莫稻出尽了风头,自然不会有人这么轻易就放赵无安和胡不喜离开,就算不敢正面阻拦,悄悄跟踪的也有不少,直到走了两条街还紧追着不放。胡不喜特地停下来一会,拿着胡刀把所有跟踪而来的人都一一敲打了一通,后半段路才算安稳。
围着院子里的石桌坐了一圈,刚刚被后辈打败的两个人脸色都好不到哪儿去,颇有点蔫蔫的意味。
即使寺里好客的僧人给三位陌生客人都倒了茶,也没人动一下眼前杯子。
望着二人这副模样,蒋濂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
“俗话说好事多磨,两位俱是当今武林年轻一辈翘楚,偶遭败绩,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赵无安翻了个白眼,胡不喜干脆把胡刀拍在了桌子上,吹胡子瞪眼起来:“你这小子长得倒是一表人才,说起话来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有事说事,没事别在这儿碍眼!”
生怕蒋濂被胡不喜吓到,赵无安思忖了一会,柔和道:“若是寻回百胜刀受阻,你不必心怀愧疚,毕竟我也没能说服诸南盏。想来聂君怀,也不会愿意把这刀白白交给你。”
“不,不是这件事。”蒋濂摇了摇头,“我未能拿回百胜刀确是不假……但我之所以火急火燎去寻赵居士,并不是因为百胜刀。”
赵无安闭上眼,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他如何能不知道蒋濂说的并不是百胜刀之事。早在来此之前,从蒋濂的三言两语中便可推得一二,赵无安只是不甘心自己一路追随到此的答案,竟然出了差错。
蒋濂的言外之意倒是一点儿也不难懂。
关于伽蓝安煦烈之死,他们之前的推理,出了错。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我们到底错在哪儿了呢?”赵无安问。
蒋濂很快回答道:“简而言之,我们的后一半出了错。伽蓝安煦烈确实是为打击黑云会而死,但却不是黑云会杀了伽蓝安煦烈。”
“证据呢?”
“我去见过诸南盏了,证据在她那里。”
蒋濂平淡无奇的回答,却让赵无安和胡不喜都差点把嘴里喝到一半的茶给喷出来。
“这是啥回事啊?”“你怎么见到诸南盏了?”二人同时发问。
蒋濂认真解释道:“其实,只要我踏入这间庙,南盏她多半还是愿意见我的,只不过我从前一直难以迈过这一步……话说到这儿,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并非是我食言不取回百胜刀,而是百胜刀不见了。”
“不见了是怎么一回事?还有,等下,你只要踏进这地方就能见到诸南盏,居然还特地托我去帮你说话?你是个奇葩吗?”
“聂君怀身上没有百胜刀了。”蒋濂索性跳过了赵无安关于奇葩的质询,“他也没必要骗我。现在聂君怀正在距汴梁三十里远的一处小镇上休养,伤势极重,只怕命不久矣。”
“什么?”
这事倒是彻底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就在你拦住他那一天,聂君怀似乎遭到了一位绝强高手的袭击,只不过不明白那究竟是何人。”蒋濂思忖道,“正因如此,被无数疑惑困扰着的我,才决定踏过大相国寺的门,来找诸南盏请教。”
赵无安愈发觉得莫名其妙:“诸南盏身在佛门,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她知道的事情可多着呢。”蒋濂苦笑道,“就连伽蓝安煦烈遇害一事,她也略知一二。”
赵无安默不作声。
“回到之前那句话。我们之前都以为是黑云会派人杀了伽蓝安煦烈,但这事存在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就是那个时候的黑云会,何来这样的实力,在澶渊之盟刚订立不足一年的情况下,聘请到一队精锐的匈奴骑兵的?要知道黑云会势力虽然遍布两朝上下,却与契丹并无联系。”
赵无安默默点头。
更不必提解晖此人,还曾经对夺他家园的契丹人恨之入骨。
“我在父亲的手稿里发现了这个。”蒋濂从袖中取出一副窄小的画卷,在桌上摊平,“造叶二皇子遇害前后,有人曾说,在两朝边境,看见了有人手上戴着那个东西。”
他将画卷递到赵无安面前,“这本该是永不见天日的秘密,但既然我已答应了将父亲这些年的调查结果给你,就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了。”
看见画上事物的时候,赵无安心头猛然一声巨震。
那个图案,他很确定自己见过。
直到前两天,他都还梦见过这样东西。
那是一块墨绿色的佩囊,饰以丹红流苏。
“这叫春意佩,现在不常见了,先帝时期却有个隐秘的规定,也是诸南盏告诉我的。”蒋濂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将这佩囊派给蛮族,表降服和授权之意。”
赵无安一愣:“什么?”
“澶渊之盟签订之初,在两朝边境上,曾有一支契丹铁骑,受了先帝之命,去执行一件任务。”蒋濂缓缓道。
赵无安忽然触电般收了手,向后缩去,四肢战战。
蒋濂和胡不喜都吓了一跳。胡不喜赶紧伸手去扶他:“老大,怎么回事?那混蛋暗器果然抹了毒?”
赵无安脸色苍白,但还是拂开了胡不喜的手。“那点毒还奈何不了我,你老大可是从苗疆的万蛊坑里爬出来过的。”
胡不喜也觉得赵无安不应当被这点儿毒给击垮,面露疑惑之色:“不是中毒,又为何忽然如此……”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因为赵无安的脸色已然可以用惨淡来形容了。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滚落,一身白衫被汗水浸湿,紧紧地贴在后背上。
蒋濂也关切道:“怎么了?”
“没什么……”赵无安惨笑着摆摆手,嗓音近乎沙哑。
要如何开口,才能不显得艰难。
要如何说,才能让他们相信,自己对这些年里的痛苦跋涉已然一笑而过。
赵无安竭力想装得平淡,但他注定做不到。
世上事最难是放下,更难是放过。
不是放过别人。
而是放过自己。
“那块佩囊……我见过。”
胡不喜和蒋濂俱是一愣。
第四十六章 范宰
将沧海归交到莫稻手上的时候,欧阳泽来隐约觉得自己铸了个大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眼前的少年一袭黑衣,眼神温和,头发柔顺地披在肩头,让人完全看不出他刚刚击败了这座江湖的第一刀客。
欧阳泽来隐隐又觉得,自己或许也没有错得那么离谱。
“多谢先生。”莫稻礼貌地点了下头。
欧阳泽来摇头以示无妨,不紧不慢道:“韩家主与胡不喜均已离场,这雄刀百会本来应该决出的天下第一刀,该由我来宣布他们中的一人。不过你既然击败了胡不喜,这把刀和这天下第一的名号,按理说都是你的。”
莫稻连忙摆首道:“不必了,莫稻也自知这名号来得胜之不武。”
“饶是如此,却仍要拿这柄沧海归?”
莫稻认真地点了点头。
“唯独这把刀不能让给别人。柳家的七把家传宝刀,莫稻势在必得。”
欧阳泽来笑了笑。
“我知道了,拿去吧。等你离开,这届雄刀百会便算落幕了。虽然比预计的晚了那么一点儿。”
莫稻将沧海归束好背在身上,再拜而去。
暖阳之下,离去的少年比来时背上多了一把刀,除此之外,别无二致。
欧阳泽来一人草草替这场大会收了场,说完谢幕词,台下看客们便少去一大半。
此后又是少不得要指挥擂台的拆除,与那些留下来想要寻觅一丝入居门下的刀客们寒暄一番。所幸韩阔虽走,韩家的下人却留了下来,欧阳泽来身上的担子倒也不是太重。
身为一品高手,欧阳泽来别的说不上精通,倒是把混在人群之中不引人注目的本事练到了炉火纯青。这散场的看客还没走完,他倒先从繁杂事务中脱开了身子。
又回到怀星阁后头的那座乌篷巷,诸南盏正双手交握身前,静候其间。
方一打照面,诸南盏便道:“你我都猜错了,真是有点可惜。”
“算不上吧。”欧阳泽来踌躇道,“那个莫稻,年纪轻轻,境界却高得可怕,不像是真龙。”
“我也没有说他是真龙。”诸南盏转过身,“从下注到现在,胡不喜和赵无安,我都已各测过了两次。”
“赵无安体内分明就有真龙之气。”欧阳泽来笃定道,“这可是我在怀星阁顶亲自试出来的。胡不喜引斗牛之辉时,身上亦有紫气升腾。”
“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欧阳家为朝廷守这归寂阵已四十余年,我可不想出什么差错,惹得朝中半数官员陪我一起掉脑袋。”欧阳泽来似乎有些气恼。
“因为你忽略了另一种可能。”诸南盏道。
欧阳泽来一下子哑口无言。
诸南盏转过身去,“这些年来,你们为困住韩祝酒,平白折耗了多少修为?他又不是傻子,岂能不怀恨在心?”
欧阳泽来默然道:“待到天地只剩下一条真龙的时候,他恨不恨,都没意义了。”
诸南盏轻蔑哼了一声,话锋一转,“赵无安被人暗算了。否则,不至于输给莫稻。”
“我看见了。”欧阳泽来道。
“那你为何不出手阻止?”
“规则并未写明这一点。再说,闹剧也该早点结束了。你不回寺么?”
“……蒋濂来找我了。”
“你那个二十年前的邻居?”
“他问了些事情,我如实相告了。刚才他来这里,把赵无安和胡不喜领走了,我猜是回了大相国寺。”诸南盏一字一句。
欧阳泽来有些不明所以:“你说这些……”
他话音未落,身后的巷口,便骤然闪过几道身影。
欧阳泽来眸色一厉,顺时转身,文圣笔已蓄势待发。
但那几道麻衣人影并未进入巷子,而是自前一闪而过,成群结队般向某处进发。
“范宰手下的麻衣人倾巢而出了。”诸南盏道,“剩下的,不必我多说了吧?”
“你……去通知了范宰?”欧阳泽来只觉得难以置信。
“今天早上,有人匹马进宫,冲撞圣驾。偏偏下午,蒋濂就来问我那件事情。”诸南盏叹了口气,“欧阳泽来,我虽为大内御用的观气师,可也没这个神通,分身乏术啊。”
————————
“我见过那个佩囊。”
短短七个字,却好似耗尽了赵无安全身的力气。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几乎瘫软在桌子上
胡不喜与蒋濂面面相觑。
“在……在杀死伽蓝……的那人的……腰间……挂着。”
仿佛从水底浮起一般,赵无安深深地吸了口气:“我记得。”
何止是记得。
那一幕,无数年来,一直是缠绕在他心头的梦魇。
造叶皇室生性谨慎,即使伽蓝安煦烈已抛弃一切皇族权力只身赴宋,随行的车驾中,也准备了一座与他所乘的一模一样的座驾。
赵无安与伽蓝安煦烈明明坐在一模一样的车驾之中,然而那要挂春意扣的蛮子却如生了双能透视的眼睛一般,直直驾马朝着伽蓝安煦烈所在的地方冲去。
仪仗大乱,鲜红的血溅上车辕。
赵无安从未忘记过那一幕。
从始至终,他都将它铭刻在心底,只等待着为伽蓝安煦烈复仇那一刻的到来。
然而这一刻,注定永远无法到来了。
春意扣,是大宋先帝的信物。
正如他建了一座久达寺,将瓦兰王暗杀再调包一样,对于最有可能威胁到大宋统治的造叶二皇子,当然是斩草除根来得更快些。
“如若这春意扣,真的是先帝给予的信物,如若袭击你们的契丹铁骑,也真的佩戴着这枚春意扣的话……”
蒋濂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说了下去,“赵居士,你又要怎么雪恨,向谁雪恨?”
难道要拿着洛神赋,闯下那先帝长眠的陵墓,敲开棺材板,让他坐起身子说一声对不起?
还是要执剑逼宫,挟当今天子,令他昭告天下,当年先帝的所作所为?
无论哪一点,都绝不可能达成。
“……春意扣。”
赵无安的话犹如呢喃。
胡不喜想了半天,试探着开口道:“老大你也别难过,这事情未必没有峰回路转的可能……”
“我见过的春意扣,有些不一样。”赵无安忽然道。
“什么?”蒋濂和胡不喜都一愣。
那个夕阳如血的日子。
伽蓝安煦烈的声音犹回荡在耳畔,倒像是解脱。
“不必介怀,从今往后,以你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对那天发生的事,伽蓝安煦烈,应当是早有预感了。所以在临死时,才会露出那种如释重负般的表情。
可这又是为什么?
堂堂造叶二皇子,亲身跋涉过骨山血海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天生战将,大宋上千将领闻之噤声的杀神,为何会甘愿死在那无人得知的荒山野岭?
蛮人头领腰间的挂饰又从眼前闪过。
“材质。和这上面记述的不同。”赵无安淡淡道,“我在造叶宫中,见过那样的木头,质地极轻极软,脱根之后颜色反倒更加翠绿。用来编织那枚春意扣的,是枷罗木。此木极其稀少,世上必定不存在第二枚那样的春意扣。”
蒋濂愣愣道:“可是就算如此,我们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到这春意扣……”
“我知道。”赵无安抬起眼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在这里。”
“什么?”蒋濂闻言愕然。
“诸南盏说过,春意扣就在这里。”
蒋濂愈发莫名其妙:“她可不像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
“的确没有明说,但暗示已经够多了。”
赵无安站起身子,风风火火地冲出了别院。
“你要去哪?”蒋濂喊道。
胡不喜则早已跟着站起身,追了出去:“老大等等我!”
赵无安在寺庙间穿行,脚步不停。
这间几日前刚来过的大相国寺,现在看起来也丝毫算不得陌生。即使来者渺渺,也不至于使人迷路。
诸南盏给的提示,的确已经足够了。
龙衔烛,指的不单单是解晖与他,也是指伽蓝安煦烈与那位先帝。
而一直久居于寺庙之中的诸南盏又如何能知道这一切?
换个角度思考,答案其实很简单。诸南盏不知道外界的事情,那么她所知道的事,就发生在大相国寺内。
赵无安一直找寻的答案,也就在大相国寺内。
他走过那一日被麻衣人们拦下的长廊。
他走过那一日胡不喜被诸南盏带入的禅房。
他走过那一日诸南盏与住持论禅时的香炉。
面前便是大雄宝殿。
赵无安只身走入殿内。大殿中空无一人,佛前的香炉中仍升着袅袅青烟。
过寺则参,遇佛则拜,见僧则礼。
站在丈二金身佛陀座下,鼻尖传来淡淡檀香气,赵无安的心境久违地平静了下来
胡不喜紧跟在后头,犹犹豫豫道:“老大你到底是想到了什么啊?没头没脑地乱窜……”
赵无安没有作声。
在二人身后,蒋濂这才气喘吁吁地赶到,见二人跑了这么久却连口大气都不喘,心中难免一阵叫苦。
“你就是赵无安吗?”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佛陀像后传来。三人俱是一怔。
脚步声缓缓响起。一位头戴乌纱帽的矍铄老者从佛像背后绕出,
见到那老人,蒋濂愣了半晌,才大惊道:“范……”
老人悠悠摇了摇头,蒋濂立刻噤若寒蝉。
见蒋濂安静了下来,老人这才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了赵无安片刻。
良久,他和蔼笑道:“不错。你果然与他很像。”
第四十七章 遗忘
赵无安半信半疑:“前辈认识我?”
“我和宇文孤悬很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老者和蔼地笑了笑。
赵无安皱起眉头,疑问渐渐在心底堆积。
眼前的老人无疑是大宋朝堂之上大权在握之人。这点从蒋濂的反应就不难看出来。
他为何出现在这里,又为何会百忙之中拨冗与赵无安对话,实在是件怪事。
“现在,我麾下那群学艺不精的暗卫们,已经包围了整座大相国寺。”
老人的声音低沉,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赵无安及身后的胡不喜却在那一刻警觉了起来。
前几日在大相国寺中被麻衣人包围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虽然上一次受袭,那些人并无恶意,不过凡事总无绝对,何况对方是老谋深算的朝上权臣。
“赵无安,老身亲自来见你,是想最后与你确认一次。从苗疆到这汴梁,你屡违皇命,更是无视我的警告,参加雄刀百会,按说已死了四五次,早不该再站在这大雄宝殿内。”
赵无安默不作声。
“杀伽蓝安煦烈,确是先帝之命;枷罗木所制的春意扣,也就藏在你面前的蒲团里。”
老人以浑浊的眼眸注视着赵无安,声音低沉。
赵无安垂下眼睛,凝视着安放在功德箱前的老旧蒲团。
“现在,回答我,你仍要替伽蓝安煦烈正名吗?”
没有任何犹豫。
赵无安的回答几乎立刻就响了起来。
“为何不要?”
老人闻言一愣,深深地一愣。
“你若执迷不悟,可就是在与圣上作对。即使是老身,也保不住你,休说那远在天边的宇文孤悬。”他一字一句地告诫。
赵无安无谓地一笑,而后俯身行了一礼。
“多谢范宰关照了。可惜,无安独身行走这天下二十余年来,倒真从未希望宇文孤悬助我一二。与其寄望于他,倒不如寄望自己背上这几把飞剑。”
朝堂之上几言便可掀起腥风血雨的老宰相,此时眼中却透露出了不解之情。
“这是何必?”
纵横朝堂四十余载,这老宰相与人斗智斗勇的时间,可比赵无安活得日子还长。
饶是如此,范宰也想不明白,赵无安何以坚持到这个地步。
“对大宋或造叶而言,伽蓝安煦烈,或许确是不可多得的将才,难得一见的贤君。”
对那位在多年前就已英年早逝的皇子,眼前的老人给出了极高的评价。
“可这又与你何干?你不过是生长在两朝边界的遗腹子,只因长相想象而当了伽蓝安煦烈十年的奴隶。光是这一点知遇之恩,便能让你将其后二十年的人生都拱手奉送?”
看透世事繁杂的深邃眼眸,久违地透露出了疑惑。
赵无安肃容道:“范先生此言差矣。”
“伽蓝他……于我而言确实只是主上,但我愿意为他牺牲至此,并不仅仅因为那一份知遇之恩。或许最开始是如此,可随着我独自一人的调查越来越深入,我便越发能够猜想到,他的死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
“他怀着如何的心念去赴死,又为何除了一死了之之外不做别的尝试。他的心中究竟藏了什么,他的肩上又背负着什么……我知道得越多,为他正名的念头,就越难以扼制。”
说到此处,赵无安竟像是难以克制内心的感情,身体开始微微颤动。
“曾经,你们忘记了洛剑七。整座江湖用了六十年的时间彻底抹去了那位剑神,等我醒悟的时候已于事无补。而伽蓝,他就死在我的面前。我错过了洛前辈,但我不想再让伽蓝,也被你们遗忘。”
世上最残忍的感情并非痛恨,而是遗忘。
痛恨的另一个角度往往是矢志至深,而遗忘却是空无一物。
在痛苦追寻的生命尽头,被遗忘的人什么也获得不了。
背负着洛神剑匣的赵无安深深地了解这种情感。
无论如何,他也不想让这座江湖、这两朝江山,彻底遗忘伽蓝安煦烈。
他若是活着,或许可成一代贤君,最不济也能是汴梁城中雅望远扬的一位翩翩公子。
可他却死于塞外,死在胡马刀下,霜草掩白骨。
他被两朝指为叛逆,尸骨未寒却已受尽屈辱,千古道德文章,却寻不到一字是为伽蓝安煦烈说的公道话。
范宰悠悠叹了口气。
“值得称道的仁心。”他点评道。
说至动情处,赵无安难以自抑,连忙低下了头,“是在下失态了。”
“但可惜,你的愿望注定无处可去。”范宰话锋一转,“先帝已然不再,杀死伽蓝安煦烈的那名契丹铁骑也早已去世。如今,唯一见证过一切的只有你面前蒲团中的那枚春意扣而已,一件死物,又能说明什么呢?”
赵无安沉默了好一阵。
走过无数困境,自绝望中涅槃重生, 带着唯一的心愿来到此处,才发现前方早已无路可走。
他伏下身子,在面前的蒲团上扒拉了好一会,小心地破开一个洞,伸手进去,掏出了一块古旧的佩囊。
佩囊比他童年印象中的微微大了一些,即使是陈年旧物,重见天日之时依然散发着淡淡清香,浑然不似旧物。赵无安轻轻捏了捏,感觉得到佩囊里头一块核桃大小的硬物,似乎就是这异香的来源。然而,再精美奢华、再独一无二,这都只是一块普通的佩囊罢了。
“只是一件死物罢了。”他重复了一遍范宰的话。
赵无安默默地站起身子,把佩囊丢掉了站在身后的胡不喜手里,看也不看,便扯过剑匣,径自出向大门。
其实并非什么令人绝望的结局。赵无安早就准备好面对这样的结果,如今只不过是最糟糕的预感应验了而已。
“其实,并不是毫无办法。”范宰在身后道。
赵无安停住了脚步。
“若是如实禀告当今圣上,圣上下谕旨为其平反,一样能为伽蓝安煦烈正名。”
赵无安苦笑一声:“若是能那么做,我还不想跑这四千里呢。”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外。
胡不喜执着春意扣,站在大雄宝殿里头,忧心地蹙起眉头。蒋濂在后面看着,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范宰抬起头来,浑浊的眼球轻轻转动,表情凝重。
阴影之中,逐渐生出一道青色的影子。
蒋濂吸了吸鼻子:“怎么有股奇怪的味道……”
杀机刹那间流转如圜。
胡不喜大惊,丢下春意扣便猛然扑向前去:“先生当心!”
再怎么说眼前的老人也是大宋朝的宰相,当朝亦有四十余年,位高权重。胡不喜纵然向来不喜这些庙堂纷争,对眼前的老人却也远远没有冷漠到见死不救的地步。
青色的弧光堪堪自二人头顶划过,切断胡不喜的几根发丝。
千钧一发。
胡不喜护着范宰飞快向后退了出去,将手一抖,便把范宰送到了蒋濂怀里,同时伸手抽出了腰间的佳人斩,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转晕了头的范宰和蒋濂都还没回过神来,胡不喜已经挡在二人身前,摆开了架势。
春意扣从半空落下,被一只大手纳入掌心。
胡不喜厉声质问:“你为何会在这里!”
“当啷”一声,长柄陌刀的尾部墩入了地砖之中。
韩阔单手执刀,另一只手细细把玩着手里头的春意扣,不时发出啧啧之声。
“原来这便是先帝当年所用的春意扣。以枷罗木织成,果真是奇妙的手法……”
“韩阔,偷袭朝廷命官,究竟是何居心!”胡不喜追问道。
站在三人面前的,正是刚刚从佛像后头的阴影中现身,险些一刀砍下范宰头颅的韩家家主,韩阔。
几个时辰前,他还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刀,武艺人德俱堪称翘楚。
而现在,他居然干起了偷袭朝廷宰相的事情,还表现得这般问心无愧。
“不必问我是何居心了。雄刀百会已毕,虽然过程出了不小的乱子,总算还是有惊无险,所以接下来到你们还债的时候了。”韩阔漫不经心地答道,“大相国寺只是第一步,交出你们藏在这里头的观气师,然后我们再谈别的事情。”
胡不喜和蒋濂都在怔愣,没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范宰反倒是第一个反应了过来:“韩阔,办雄刀百会,果然是图谋不轨吗?”
“还要多谢范老先生成全。”韩阔笑得眯起了眼睛,“若非您亲自点明这春意扣的位置,我还得花上一大阵功夫去找。”
“京城之中高手如林,圣上周围亦有许多你闻所未闻的高人护佑。韩阔,听我一言,不论你在武林之中多有威望,劫宫之事定不可取。”范宰语重心长。
“您也不必再劝我了,我这是无路可走。”
韩阔瞥了胡不喜一眼,眼底满满都是轻蔑。
“若是能站在自己想要的位置,我也并非贪得无厌之人。只可惜,这座江湖的峰顶,太挤。庙堂虽也差不了多少,总归腰板挺得直一些。”
胡不喜和蒋濂这才隐约听出韩阔究竟要干什么。
一届江湖刀客,竟打着造反谋逆的主意。
“我已做尽了我能做的一切,仍旧胜不过这些青年才俊。”
韩阔的冷笑声中带着凄凉。
“除此之外,我还能有什么办法?韩家人,可唯独没学过知难而退这四个字。”
第四十八章 拦门
大雄宝殿内剑拔弩张的时候,赵无安却完全不知情,赌气似的顺着寺庙的中轴道一路直走,打算干脆直接离开这座大相国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二十年辛酸苦楚,无数不眠之夜,赵无安无一刻不在想着如何能够替伽蓝安煦烈正名。
一切的真相都在汴梁,而在抵达这座城市之前,其实他心中仍没有一丝底气。
若是一直这样毫无进展下去,他倒也不会如此难受。只是事物偏偏在出现曙光的那一刹停滞,而后再直直落入黑暗,饶是赵无安也难以承受。
希望的陨落,从来就比绝望更令人心如死灰。
此时已近黄昏,寺内依然人烟稀少,唯独在正门口,仿佛堆叠似的挤了一群身着麻衣的人。
赵无安这才想起,身为朝廷宰相,范宰在前来大相国寺之前,就已让手下的麻衣人悉数包围了这里。
虽然这帮人多半拦进不拦出,但一想到要和那些难缠的麻衣人打交道,赵无安就没来由地一阵头疼。
他只是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阵而已。就算休息不了也无妨,只要别逼着他去立刻认清当下的事实。
赵居士也难得想要脱离人世一次了。
久达寺漫长的居士生活之后,这样的体验对他而言倒是头一遭。
赵无安索性半路调转了马头,随便拣了个方向,就打算去那边儿挑间禅房坐坐。
然而还没等他迈开步子,门口就传来了几声异响。
按不住好奇的赵无安转身去看,发现那几个之前还站姿笔挺地拦在门口的麻衣人,不知何时已齐刷刷退到了两边,躬着身子,眉眼恭敬。
但在他们让出的地方,赵无安分明没有看见任何人。
“眼花了?”赵无安心里想。
这个念头才刚冒出心头,一阵裹挟着刀气的冷风便扑面而来。
冰冷的刀锋,没有任何征兆地出现在了他的脖子上。刀刃紧贴皮肤,稍一用力便会划出血来。
赵无安一时惊得屏住了呼吸。
空无一人的走道中,响起了一个叹息般的苍老声音:“放过他吧,韩裁歌。”
“为什么?”另一个声音问道,“上次你求我网开一面,这一次,变成直接抗命了吗?什么时候皇帝的话,在你听来这么不中用了?”
韩裁歌?
命悬一线,赵无安不敢出声,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如果蒋濂和韩修竹等人的情报没出错的话,那么他进城那一天,正是使这清影刀法的韩裁歌,从聂君怀手下将他救了下来。
可他既然救过赵无安,为何现在,又要来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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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意扣在韩阔手上,虽然胡不喜觉得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但怎么说赵无安也为之追寻了几十年,再加上身边的范宰相,似乎大有和谈的意思,贸然动手会伤了和气,所以一时也按兵不动地僵持着。
韩阔却没有给他继续僵持下去、拖延时间的机会,而是指名要见久达寺的一位观气师,催促愈急。
“你自己都不知道那观气师在哪,叫什么名字,我们又怎么帮你去找?”无功无权,也因此较另两人压力小得多的蒋濂反口问道。
韩阔狞笑道:“不需要去找,那可是观气师啊,整座京城的气劲都在她的掌控之中。我这里想要见到她,难道她还会不知道吗?”
范宰闭上眼睛,认命般摇头道:“你会遭报应的,韩阔。”
韩阔道:“彼此彼此。”
他笑起来颇有种狰狞的意味,像是已掉入鬼狱而流连忘返的恶魂。擂台上的稳健君子早已不见了去向。
一个人何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变化如此之大,胡不喜一向都很是困惑。
不过倒是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韩阔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性格。只不过在高处坐得久了,难免给自己戴上一张合乎江湖传说的面具,不算过分。
唯独这本尊的性格,颇有点让胡不喜感到违和。
正想着这些事情,大雄宝殿正门前的香炉旁,就又出现了一个人影。
与寺内的三人都不同,此时在暮色之下走来的影子,风姿绰约,却又不失端庄典雅,光看背影就知道是个美人胚子。
胡不喜瞪直了眼睛。
不过倒不是因为那女子的容颜。虽然诸南盏确实生得不同凡响。
迎面而来的人,头戴长羽凤冠,套筒般的长衫被换成了上窄中宽的鲜红色广袖裙,脚上也踩了一双华贵长靴,行走之时,在青砖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换上一袭宫廷正装的祝南盏,倒是完全看不出来俗家居士的感觉,满面端庄素色,不苟言笑。
韩阔狂笑道:“可没让我失望,观气师果然来了!”
“如若不来,让你一个人在此自唱自和,岂不无趣?”诸南盏回答得理所当然。
韩阔哈哈大笑:“说得不错,你若不来我的确无趣得紧!”
“我来了又怎样?”诸南盏不以为然。
“此事你们片刻后自会知晓,我先问你,这天下间,独一无二的真龙,在哪儿?”
诸南盏不以为意地歪歪头,果断答道:“皇城紫宸殿内,金銮座上,即是此世唯一真龙。”
“说得对。”韩阔了然地点点头,“但可惜,很快就不是了。”
诸南盏皱起眉头。
电光石火的一瞬,韩阔持刀向前冲了过去。
“纳命来罢!”
明晃晃的刀锋,直指向诸南盏软若无骨的腰肢。
“危险!”胡不喜冲了过去。
诸南盏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之情,仍是大喊道:“让开!”
然而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胡不喜站在诸南盏身后三尺,却是后发先至,胡刀紧贴着诸南盏的腰递了出去,稳稳挡下韩阔的刀,另一手顺势揽住了诸南盏的肩。
韩阔眼底浮现起一丝残酷笑意:“英雄救美,好生潇洒!”
胡不喜没敢分心,怀里的诸南盏却柳眉横竖,怒斥道:“笨蛋啊你!”
没来由挨了顿骂的胡不喜还没来得及回应,身后便传来扑通一声。
胡不喜一愣,荡开韩阔的陌刀,下意识回头看去,这才发现蒋濂不知何时已倒在了地上,身子扭成一团,神情痛苦。
而那位能在大宋只手翻云覆雨的老宰相,脖颈上此时已悬了一把雪亮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