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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烦局神游     醉饮江山txt下载     醉饮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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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乱葬岗

    夜幕深沉,星子寥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山影之下的乱葬岗,有幽凉清风扫过。

    “不是我说,这片乱葬岗,他们都传得神乎其神,你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嘛!”走在最前头的孔修籍哈哈大笑起来,对身后的二人拍拍胸脯:“今天你们能跟我来,都是好兄弟、好朋友,不过瑾舟你也忒扭捏了,再这样,下次喝花酒你请啊。”

    手里握着把扇子的段恪序笑着皱起眉头:“你明知瑾舟囊中羞涩,还要这么难为他?”

    倒是张瑾舟不卑不亢,作揖道:“瑾舟家境贫寒,能与二位兄长交游,已属幸事。少加破财,倒算不得痛事。”

    “好,我喜欢!果然跟我孔修籍很合得来!”孔修籍哈哈一笑,复又叹道,“可惜家中爹娘,很是不理解我这壮志豪情啊,哈哈哈。”

    三人相视而笑。这片乱葬岗,也不过如此。

    不过,忽然间这是怎么了?

    孔修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了他一个。右手传来剧痛,几乎忍不住就要松开手。

    不,不能松开手,孔修籍忽然慌乱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是乱葬岗中有鬼怪作祟吗?不,不,不,不可以,不能这样做!

    右手,还是松开了。而后,就是一段如此奇怪的感觉。坠落,这是唯一的记忆;疼痛,痛到无法言说。

    生命的最后,孔修籍艰难地睁开眼睛,心中骇然。

    一片幽深的漆黑里,他看见一双硕大的眼睛,一张青色的脸。

    ——————————————

    一向安闲的清笛乡闹出了命案。

    小镇本来依山傍水,可西头却有一座荒废多年的土地庙,庙后头就是当年十国乱战留下的乱葬岗,延伸半里,直到山脚才堪堪止住。在这清静的小乡里头,颇为难得的染上了一丝诡异色彩。

    鲜衣怒马的少年心性,总难免对这些山野怪谈感兴趣,乡里同岁才学最高、名气最盛的孔修籍,便邀了张瑾舟、段恪序几个少年同去夜探那土地庙。未曾想,竟是一去不归。

    直至多日之后有老农横穿了乱葬岗想上山伐柴,才在横陈的墓碑间发现了几具残破的新鲜身体。那都是早已死去的少年们,全身骨节碎去大半,衣衫尽裂,满口猩红,可见死状之惨烈,死境之凄凉。

    一时间乡人传闻纷纷,有说是清笛乡当年惨死的女将爬出坟墓来杀敌,又说是阴魂不散的枉死民兵化为了厉鬼,见人便杀。总之,是绕不开闹鬼一说了。小小的清笛乡,因此倏忽笼罩在一股压抑的气氛中,人们谈虎色变般,白日里也不敢多加言语,唯恐触了霉头。

    白衣背匣居士赵无安,就在这种情况下,骑驴来了清笛乡。

    他一袭缁衣安陀会,并无点净,墨发如瀑,相貌虽只中上,却因这衣服有了出尘之姿,再加上背上背了个勾三股四的大匣子,宛如一只龟壳,故而才悠悠晃过镇门,便惹来众多目光。

    赵居士半眯着眼睛,浑然像在打瞌睡,对这些异样的眼光视而不见,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挂住匣子的背绳,像是走到哪都在防范着窃贼。

    “你快点啊。”前头的少女倒是着急起来,“大伙可都在等呢!”

    少女十六七岁模样,一袭红衣,长得十分可爱,眉若弯月眸如镜花,大步走在这个居士前面。少女身旁,一手按刀、腰悬令牌中年男子淡漠道:“不可无礼。”

    “他他他他……”少女一连他了好几个也没说出什么来,最终无可奈何气道:“破案之事耽搁不得,偏偏要办这种三天三夜的超度法事,那当然是越快越好!久达寺也真是当我们好欺负,把这种不学无术的俗家居士都给派下来。照他这样子,不知要过多久才能把法事办完!”

    少女名叫安晴,自幼在清笛乡中长大,其父安广茂早年曾在战场上拼杀,搏了个百户的功名衣锦还乡,迎娶了少年时期倾慕的一位女子,如今膝下一女二子,算得上美满。

    安广茂在县衙里也算是身居提辖要职,这一次清笛乡的命案确实闹得有些大,上报给州刺大人,下了军令状,命县衙十五日内破案。

    虽然破案之事十万火急,乡人关于恶灵作祟的传闻却是愈谈愈烈,很是耽误案情的调查,即使是一向勇猛的安老爷子也架不住乡人疑神疑鬼,亲自到访了名刹久达寺,想请一位僧人下山超度亡魂。僧人没请到,请到了一位白衣胜雪的居士,而且还懒得出奇。

    这么说也不对,因为这个居士很不一般。安广茂至今犹记得赵无安最初拒绝下山时说过的话,那可能是他这辈子在寺庙里听过最奇怪的话了。

    面对二人诚恳的邀请,赵无安当时就双掌合十,低眉善目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上绝无鬼怪,所谓闹鬼,必是真凶掩人耳目,决计牵涉不到超度之事。还望二位施主能抽丝剥茧,赵某相信以二位之才,定能让真相水落石出,如此,才是清笛乡百姓之幸,阿弥陀佛。”

    这约莫根本就不是个居士,只是在久达寺混了十年素斋当吃食。方丈很高人风范地双掌合十装没听见,安晴则是气不打一处来。

    如果不是因为赵无安来见安家父女之前教唆小沙弥烤麻雀,结果把百年老榕树给烧了的话,方丈多半也没什么理由逼赵无安下山。安广茂向来说话温吞,安晴却性子着急,一看方丈也站在他们这边,立刻就满口答应,把这个便宜居士给拉下了山。

    下了山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居士肚子里还真没几本经书,送他下山估计对方丈而言也是个难得的大解脱。安晴不由苦恼起来自己在寺庙里何必多此一举,抢在父亲前头说话。

    安广茂的语速其实与正常人无异,但多少年摸爬滚打,战场上朝堂上也都来来去去过,深谙祸从口出的道理,一句话若是蹦出了他的嘴,那必然是深思熟虑,滴水不漏。只是此长彼消,说话前的停顿,往往长到让人难以忍受。

    安晴则截然相反,生了个急性子。她想了十六年也没想明白父亲这温吞性子,当年怎么就娶了十里八乡最野的闺秀做妻子,连带着她和两个哥哥,性情都跟父亲很合不来。

    不看僧面看佛面,死马当活马医,再加上方丈那跟乱葬岗的黄土一样厚的脸皮,安晴总算是勉强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法事而已,信则有,不信则无,安家向来不以为意,权当给乡人一个交代。毕竟法事要做,破案之事也不能停下来。

    从大路转向小路,复又穿过一片竹林,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

    安广茂半途去了县衙,要了二十衙役差使。不多时,乱葬岗前饭菜果蔬,黄纸白烛一张桃木方桌,并上二十个拄着水火棍的闲散衙役,都已经准备妥当。安晴立在一旁,后面跟着一大群伸长脖子看热闹的淳朴乡民,一个个屏气凝神,等着看这难得一见的高僧做法。就看不信佛的赵居士如何信口开河了。

    至于赵无安愿不愿意赏脸诵经,那实在不是小小清笛乡能够左右的事情。

    赵无安磨磨蹭蹭下了驴,倒是完全没有要开口诵经的意思,只是张目远眺,但见黄沙夹杂枯草,墓碑林立,颇有些石碑已然朝各个方向倒下,正是一幅荒凉的乱葬岗景象。成群的墓碑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脚,山峦如矫首巨龙,盘踞狰狞,直欲吞天蔽日。

    松林正前方,不过二十来步,就这么突兀地立着一间土地庙。明显荒废已久,四面墙壁上的漆色都已变得暗红,被风沙剥去不少。赵无安思考了一阵,旁若无人地走上前去。

    安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把拉住赵无安:“你乱跑什么呢!请你来这里是来做法事的。”

    “我不会。”赵无安凉凉说道。

    安晴一脸震惊:“不会你还下山?”

    赵无安抬眸,眼里也是莫名其妙的神色:“不是你一口答应了方丈,逼我下来的吗?”

    自作孽不可活的安晴一时语塞。眼看赵无安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土地庙,安晴急切道:“好歹装个诵经的样子出来,给乡人安个心啊!”

    考虑到旁边就是清笛乡乡民,安晴这话说得声音不大,赵无安也就恍如未闻,径自走到土地庙前,伸手敲了敲门,声音沉闷。

    伸长了脖子等着看高僧做法的乡民们都面面相觑,不知这是在做些什么。几个平日里自认和安广茂关系还不错的衙役凑上来问:“这高僧,在搞什么幺蛾子?”

    安广茂俨然大哥气势,并不多言语,小弟们也立刻就明白了,大哥这也云里雾里得不清楚呢。

    赵无安回过头,忽然间改了之前那股子慵懒习气,眉头紧锁,看着安晴问道:“你之前说,少年们消失之前,相约来探这土地庙,结果遭遇恶鬼?”

    安晴愣了愣,并未想到他会对这点产生疑问,之前请赵无安下山,也介绍过乱葬岗案的大体情况,半是实情,半是乡人臆测,不过是加深了闹鬼之说的唬人程度而已。

    安晴还是点点头:“是有这个说法,以前曾在清笛乡竖义旗抗暴-政的女将,便是用锁链,有人深夜见尘土作链状飞舞,以为是女将复生。以讹传讹,到现在难辨真假。”

    赵无安淡淡道:“就是在这地方,死了三个人?”

    “也不尽然吧……”安晴挠挠头,不知道赵无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虽然是探土地庙,不过尸体还躺在乱葬岗。”

    话还没说完,安晴只见赵无安神色凝重,不由一怔。

    “这地方,还埋葬着更多的人。”赵无安低声道,“比乱葬岗里的人……还要多得多。”

第二章 鹊踏枝

    安晴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不明所以:“你别光天化日说些怪话!”

    赵无安回过头,看着后面无数看热闹的乡民,也是觉得并非说话的好时机,只是淡淡回应了一句:“其实,请我下山,你们还是赚到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虽然不会超度,但在这种地方,总归不会完全没有用处。”

    包括安广茂在内,听到这句话的衙役们,都露出了迷茫的表情。

    赵无安本来是不愿意下山的。

    如果还是七八年之前,可能他就会抓着一切机会,只求来山下小镇走走转转,买一串糖葫芦也好,什么都不买也罢,总之是山上清闲,简直能把个大活人给闷死。

    不过一晃十年过去,活泼少年变作深沉居士,赵无安也就对这俗世渐渐地提不起多大兴致,懒懒散散,懵懵懂懂,一页佛经一柱檀香便能打发掉半日时光,他对红尘生活,也并无所求。

    奈何下山。

    来的路上他也问过自己。大名鼎鼎的蜀地十愿僧开坛辩经,寺中几位深谙佛法的前辈去年四月就已出发赶赴蜀地,再加上一寺之大总得有方丈坐镇,算来算去也只剩他一个佛门外人无足轻重,可供香客差遣。少年居士也就被迫背匣下山,来这里做趟他从未做过的法事。

    但这不过是幌子罢了。少年心里如明镜般清楚,自己要是不想下山,方丈就算再逼也赶不走,之所以动心,多半还是因为这座小镇的名字。

    清笛乡,四十年前,曾有人心灰意冷隐居于此处。赵无安自知为清笛乡出一份力,也算是给那人一个交代。只是不知如今,是否还能找到那个人的子孙,送出一份滞留已久的礼物。

    后头的乡民群里忽然传来一阵骚动,赵无安与安晴一齐回头,一袭青衣骑着高头大马,尘土飞扬而来。

    前面还有几骑引路,跑在最前头的黑衣衙役,一看就是清笛乡县衙的人。此刻那人手中舞着紫束文书,扬声道:“都让开,都让开,淮西道两州经略安抚司总佥事在此,尔等速速让道!”

    人群分开,骑在高头大马上,被称作总佥事的青年一袭青衣飘摇,冷冷看着人群前头那张桃木方桌,紧抿双唇。

    安晴在看到那个人的瞬间,却也忽然一怔。

    青衣束发,鬓若刀裁,眉宇间浩然正气,刚毅坦荡,黑眸古井无波,深不见底。腰挂短刀,背后传世古剑,清冷修长。

    安晴认出来了那是谁。尽管如今死在乱葬岗上的少年孔修籍,被乡人当作最有才情的少年郎称赞有加,但和十年之前的苏青荷比起来仍然不够看。作为苏家长子,在十六岁随家人迁至汴梁之前,无论武艺、才学还是相貌,苏青荷一直是乡中公认的第一。当年他随家族离去,在乡口持一把古剑,青衣一回眸,不知惹了多少少女心碎。

    青年下马,对着安广茂作揖:“见过安提辖。”

    面对这名青云可期但仍然谦恭有礼的青年,安广茂也是心下颇有些赞许,点头致意:“多年不见了。”

    青年显然也是清楚安广茂说话宁缺毋滥的习性,寒暄完毕就不再赘言,开门见山道:“青荷此番作为淮西道两州经略安抚司总佥事,被上面派来清笛乡,彻查闹鬼案一事。”

    所谓十五日军令状,上头并非没有考虑到当地县衙心余而力有不逮,这么一位总佥事的下派,既是协助也是监督,十五日一过若是仍未破案,佥事不会受到牵连,县衙各部隶属则难以逃脱责罚。

    赵无安眯起眼睛。

    一旁的安晴脸颊微红,微笑温颜,鼓起勇气搭话:“都快十年没回来了吧,苏青荷?”

    被称作苏青荷的青年闻言,微微侧身看向安晴,施施然点头道:“确实如此。当年承蒙诸位照顾,方有青荷之今日。”

    多年重逢,他仍是草草寒暄,拒人千里而又不失礼节温情,正是苏青荷一贯的风头。赵无安悄悄捅了捅安晴:“初恋?老相好?指腹为婚?”

    被这个八卦居士给气到,安晴狠狠瞪了赵无安一眼:“这可是清笛乡当年最有才气的学子!十年前跟随家中长辈去了汴梁,想不到现在回来,都已经是从七品的官员了。”

    赵无安不以为意:“佥事罢了,无关紧要。”

    苏青荷侧目,剑眉凛然。他并非渴名追利之辈,只是忽然被外人指点为无关紧要之人,对于朝廷命官而言,还是有不小的冲击。

    面对凌厉的视线,赵无安咧嘴一笑:“赵无安,一个居士。”

    苏青荷皱起眉头:“青荷最厌言鬼神之事。所谓法事,不过给这些乡民一个心中安慰,对破案实无丝毫帮助,还烦请居士收起这一套,随乡民离开此地。现在此案由我苏青荷接管。”

    早在苏青荷出言之前,那随他而来的几骑衙役就已举了佩刀格开人群,两两之间离了一丈站定,俨然是清场的架势。

    赵无安不为所动。安广茂不出一言,安晴的视线在三个男人之间来回打转,隐隐感觉到一丝焦灼的气氛。她歪了歪头,眼神懵懂。

    苏青荷眉头皱得更深。他不过才入仕两年,安广茂虽是区区一县提辖,浸淫官场、曲意逢迎的功夫也是远远在他之上,此刻不出言干涉,无疑是种默认。苏青荷尽管心有疑虑,却不敢贸然向其请援。而赵无安也是双臂抱胸,斜斜站在土地庙前,全无离开的意思。

    良久,苏青荷打破沉默,向着安广茂行礼:“烦请安提辖带青荷去往此案现场。”

    来乱葬岗前他就已经听说,因为案情牵涉到鬼神之说,少年们的尸体至今还留在乱葬岗风吹日晒,并未入土为安。死者的父母们却免不了伤心欲绝,整日以泪洗面。

    这派情状正是苏青荷所深恶痛绝的。他不相信是鬼神作怪,而无论真凶是何等高手中高手,他也想以一身技艺,为逝者讨一个公道。

    安广茂前头引路,二十衙役殿后。阴风吹起乱葬岗中一地白沙,桃木方桌上的黄纸忽而高起,洋洋洒洒漫天飞舞。

    土地庙的门猛然被风吹起合拢。赵无安伸手推门,只觉得沉重,多少还是能推开。他松手又放任木门合上,指间门缝处严丝合缝,俨然连针都插不进去。内外并无把手。

    苏青荷回过头,见那个白衣服的居士不但没离开,反而又死皮赖脸跟了上来,饶是他性子沉稳也不由有些沉不住气,伸手习惯性地按住腰间佩刀。

    “我之前说,这地方还葬着更多的人,好像没人理我?”赵无安摊手。

    苏青荷皱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片乱葬岗下面,是个地宫,是多年以前的一处大墓。”赵无安淡淡道,“准确来说,是地宫的通道,而真正的墓室,就在那座山下头。不如说,就在山中。”

    一行人都怔住了。苏青荷敏锐追问:“你怎么知道?”

    “看门咯。”赵无安指了指土地庙的门,“明明四壁彩漆早已掉落,偏偏正门还齐整若新,敲起来声音也颇为沉闷,可见不是凡木。”

    “门内外并无把手,又设计得严丝合缝,一旦合拢,便难以从里头打开。这世上能从外开,而不能从里开的门,往往都是用来困人的。最合理的解释,是用来困住死人的。”

    “何必困住死人?”

    “这是风水讲究。”赵无安撇撇嘴,“墓葬于山腹之中,讲究一气通天,从头到尾得有气连着,有进有出,但又不能真让恶灵出来,就设计成这种只能从外面打开的样式。前殿在山腹中,土地庙只是后门。死者从土地庙中消失,大抵就是木门合拢将他们困住,情急之下,摔进了隐藏的墓道。”

    话音未落,就有衙役大声反驳:“哪有地宫建在地上的?我看是这个有头发的秃驴经书读得太多,给读傻了。”

    苏青荷蹙眉沉思,不出一言,安晴却来劲儿地接过那个衙役的话头:“你还真别说,我觉得他根本没读过书。”

    想起寺中初见的情景,安晴直到现在还觉得有些头疼。

    号称是一住十年的俗家居士,却能教唆七八岁大的小沙弥躲在树后烤麻雀。搬石砸脚,把有着百年历史的大榕树都给烧了个半残,这才被赶下山来将功补过。要不是没有这桩子事,安家人也请不来赵无安。

    不过现在想想,还是把他请回去比较合心意。

    安晴一口气把这不光彩的事情讲完,一圈衙役都面露异色,荒唐人行荒唐事,不过如此。

    赵无安却双手合十,神色不变:“阿弥陀佛,安晴施主此言差矣。”

    安晴一点儿不怵,反问道:“哪儿差了?我不是照实说的?不信你问爹啊。”四周人都连连点头。安广茂本身是县衙提辖,安晴也打小和这群人熟,幼慧又直爽,衙役们都挺喜欢安晴,对她所言自然是深信不疑。

    赵无安眼神认真,保持着双掌合十:“我叫他烤的,是灰雀。”

    衙役们哄堂大笑。苏青荷皱了皱眉头,加快脚步前进。

    赵无安不为所动,双掌合十。直到苏青荷走远了,才睁开眼睛,嘴唇翕动。

    鹊踏枝。

第三章 三次杀机

    虽说是春寒料峭,正午的阳光绚烂,倒是丝毫不觉寒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苏青荷率队走过县衙设立的“禁入”木牌,赵无安懒懒坠在后头。遥遥就闻到那股子血腥味。

    苏青荷策马缓行至命案现场,草木无声,石碑无字,血渗白沙,皆已腐朽。

    也幸好现在只是初春,乱葬岗遍地白沙亦无树木可栖,蝇蚊小虫之流并不多。只不过尸体搁置多日,此刻多半已干瘪发烂,一股伴着血腥的恶臭依然让人眉头直皱。

    即使是在同龄女子中胆子颇大的安晴,也终究是个半大孩子,站在禁行牌前胆战心惊地望了几眼,就怯怯地退了回来。

    牵驴的赵无安与她擦肩而过:“胆子真小。”

    安晴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无良僧人还好意思说我!”

    “我是居士。”赵无安侧眼瞥她。

    安晴气呼呼把头扭向一边。受环境影响,也无人大声喧哗,前面一群衙役正窃窃私语着,见苏青荷转过身来似乎在寻人,便略略站得散开了些。

    苏青荷唤道:“赵居士,对这几人死因,有何高见?”

    此言一出,人群哗然。

    身为从七品总佥事,虽然在朝中不是什么大官,但对地方小镇而言已然是尊惹不起的佛。此番来清笛乡查案,可说是一纸文书就能带走衙门上下全部人手。在清笛乡无人不从的苏青荷,居然会向一个外乡居士征求看法。

    赵无安闻言懒懒道:“抛尸罢了。血迹不深,衣衫破损而四周不见衣料,我觉着这地方风也不算大吧?吹得一点儿不剩,不太可能。”

    他至今没有迈过那个“禁入”木牌,好似信口开河,所言却让人不得不信服。清笛乡一直风调雨顺,近来也没有忽地刮一阵妖风。衙役们四处寻觅,的确是找不到少年们破损的衣衫。

    苏青荷了然,赵无安所说显然也与他所想无二。他向着几个站在外侧的衙役示意:“既然只是抛尸现场,那并无保存的意义。你们这就收敛尸体,送回各人家中,安抚亲属。”

    赵无安嘴角挂着淡淡笑意,安晴瞧着颇有些可怖。回过头看苏青荷这副果断的姿态,越看越觉得顺眼。

    “你是不是觉得这种正直果敢的青年俊才比较顺眼?”赵无安忽然开口问。安晴被说中心事,俏脸刹那通红,摆手道:“没有没有。”

    当然只是欲盖弥彰,赵无安笑笑,也不戳破,自顾自说道:“我也挺喜欢这样的男人。像我这样懒懒散散没个正行,可没有女子喜欢。”

    安晴断章取义:“你喜欢男人?”

    赵无安黑了脸。

    众人拾柴火焰高,二十多人一齐出力,搬运几具少年尸体也不是大事。衙役们以藤条缠上水火棍,搭成简陋的担架承运尸体,最后在上头蒙上一层白布,就由六个衙役挑着,缓缓向镇上去了。

    苏青荷对安广茂抱拳道:“善后之事,还劳烦安提辖。”

    安广茂点点头。

    如此一来,案件的线索似乎彻底断掉,剩下的衙役们面面相觑,不知苏大人下一步想做些什么。谁料苏青荷牵马转头,竟然又向着半里外那高山走去。

    整个清笛乡便是坐倚于这座百来丈高的雄峰,宛若青鸟倚龙。山脚树林密集,盘根错节,巨石散乱,与这片乱葬岗遥遥相望。苏青荷策马而去的,便是这座山。

    衙役们先后犹豫着跟上。前面没了死尸惨状,跟几具尸体回去又觉得毛骨悚然,安晴也壮了壮胆子,跟在后头。

    赵无安牵驴缓缓跟行。却不料毛驴突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鼻鸣,嘴巴猛烈地翕动,而后就前肢笔直,后腿猛然踢起来,撂了蹶子。

    赵无安苦笑。前面的苏青荷回过头来,破天荒露出了微笑:“赵居士的宝驹似乎不太给面子。”语气轻松,全然不似有敌意。似乎赵无安在土地庙时的表现已经完全获得了他的认可。

    赵无安波澜不惊道:“当然是比不上朝廷命官的御用大马。”

    苏青荷闻言俯身下马,冲着那些不明所以的衙役道:“如赵无安所言,苏某也认为这块地方应有地宫,正殿应在山下。要想揪出真凶,非下地不可。还烦请各位先行开路,青荷陪赵居士停一段。”

    众人面面相觑。就连一贯淡然的安广茂也动了动胡须,沉得住气,可不代表丝毫不觉得好奇。安晴习惯了走来走去,也没停下步子,就是三步一回头,颇为疑惑地看着这两个男人。

    距离缓缓拉开。

    赵无安也不急不恼,伸手轻拉着缰绳。驴子速度不快,胜在力大,就算是每餐食一石的大力士,也难说就拖得动这尥蹶子的呆驴。

    苏青荷关切道:“看得出是爱驴。”

    赵无安点头道:“是,这次下山才破例带出来的。在山上常恨不得能煮了吃掉,可惜各位师叔拦着。”

    苏青荷呛了一口。

    赵无安展颜道:“你可以先走,没事的。”

    苏青荷默然不语。

    眼见前面众人拉开近二十丈距离,苏青荷忽然扬手拔出身后长剑。剑花流转,日头下流光溢彩,转瞬间就稳稳架在赵无安那脆弱的脖颈上。

    赵无安神色不变,甚至连眼睛都没抬,只是注视着那头驴。

    “你根本不是居士。”苏青荷冷冷道。

    “我真的是啊。”赵无安无辜,“你去久达寺问问,哪个僧人不认识我,又有哪个当年没被我丢石子砸过头。”

    “自从见到我起,你有三次流露出杀意。”苏青荷不为所动,只是冷言陈述,“我尚未下马时,是第一次;听安家小姐说我曾在清笛乡久住,如今位居佥事,又有一次;当我说到让他们运尸回赠安抚亲属,你身上气机流动之剧烈,我想连安提辖恐怕都有所察觉。”

    赵无安嗓音慵懒:“阁下多虑了。无安自幼,没学过武。”

    “不可能。”苏青荷一口咬定。

    赵无安紧了紧背上的大匣子,冲着苏青荷笑笑:“民斗不过官,官逼-民反。没想到苏佥事还真是这样的昏官。”

    苏青荷额尖青筋展露,持剑之手悍然雷动。

    赵无安不动声色。

    古剑青锋倒转,苏青荷反手握剑成拳,猛然砸向赵无安肩头。赵无安如一蓬稻草倒身飞出,重重落地,激起一片尘埃。

    这不堪一击的姿态是苏青荷所始料未及的。

    赵无安即使习武,他那本就蹩脚的掩盖杀机的本事,在苏青荷家传心法带来的敏锐感知下变得不值一提。然而刚才那一击却是实打实把赵无安撞飞了出去,这个过程里,赵无安反倒没有半点气机外泄。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赵无安确实未曾习武。至于那怪异的杀机,以前也不是没有出现过。苏青荷家传的鹅湖心法,对外界气息变化的感知过于敏锐,而他修行不过数年,堪堪入门,出现误判,也在情理之中。

    苏青荷微微放下心来,不过也并无伸手拉一把赵无安的想法,扭头向着山脚走去,遥遥抛言:“是青荷误会了。抱歉。”

    平白无故挨了一拳的赵无安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唉声叹气,背好匣子,走过去摸摸呆驴的背,叹道:“真是可气啊,人善被人欺啊。”

    驴子咴咴哀鸣了两声,似在响应他的话。

    赵无安轻抚驴背鬃毛,眯起眼睛,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不到六品。老苏啊,没想到你官做得低,武功更差。”

第四章 请君入瓮来

    高山入云,山脚群林叠翠,外头确实看不出来有古墓的样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苏青荷仰起头,遥遥望见顶峰那石龙舞爪。

    峰曰跃龙,得名于这块顶峰异石。近看只是一块突兀弯角山石,镇中远望才觉得犹如龙蟠山顶。山葬讲求前龙后龟,如此说来,山腹之中藏有古墓,好像也确实不是空穴来风。

    只可惜身边也并无这种摸金开穴的能手,心有余而力不足。苏青荷只能下令就地开土,选几处向下掘地一尺,若无异状,再入山寻觅。

    衙役们手脚勤快,挖出来两三个坑了,赵无安才牵了驴姗姗来迟。苏青荷见赵无安神色仍是那样淡然,悬着的心微微放下来。贸然出手确实是他有错在先,怎奈赵无安那股杀机太过凝实,让他错认。现在想来,兴许只是嫉妒而已。苏青荷混迹官场,习惯了那些左右逢源,对这来自同性之间再正常不过的嫉妒之心,反倒有些陌生了。

    安晴瞥见赵无安一身白衣染了不少尘土,奇道:“你这是怎么回事?被驴子狠狠踢了一脚吗?”

    苏青荷眉头再拧。

    赵无安从善如流:“是啊。”

    安晴闻言噗嗤一笑:“叫你再装脱俗?本来就是个没读过几本书的俗人吧?哈哈哈。”

    安广茂破天荒出言劝了一声:“安晴,勿对他人不敬。”

    被当众教育的安晴闷闷地识趣收声了。赵无安不气也不恼,松开毛驴的缰绳,径自远离了挖坑挖得热火朝天的人群。抱剑的苏青荷注意到他慢慢行向密林深处,出声问道:“去干什么?”

    赵无安都没回头:“解手。”

    苏青荷眉头又一皱。

    赵无安向密林之中缓缓走了二十余步,顿了顿,似乎是觉得在此地解手仍然不太雅观,又往里去了二十步。顺山而转,逐渐不见后方众人。

    赵无安吸气,一手挂住背上大匣,迈开步子。

    步起惊雷,万叶无风自鸣。

    刹那间赵无安白衣飞雪,雪化飞鹤,在茂林间贴着山根步履如飞,惊起一树飞鸟。脚下是乱木顽石盘根错节,他浑然不惧。

    后面跟的人倒是很艰难。

    一向只把习武当做强身健体的安晴显然跟不上赵无安这忽然雷厉风行起来的节奏,出言喊道:“喂喂喂,站住站住!”

    飞奔的赵无安闻言一愣,骤然停步,厉色回眸。

    红衣飘飞的安晴隔了小半柱香才绕着绊脚的树根来到他面前,气喘吁吁,咒骂道:“忽然跑那么快,奔丧啊!”

    赵无安没理会她的口无遮拦,只是有些懊恼自己寺中十年,竟然如此大意,没能注意到身后的安晴:“我来解手,你跟来干什么。”

    安晴直起身子,忽然间眼神闪烁,显然是没想好措辞,你你你我我我了个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一时之间才领悟她爹的人生哲学是多么富含智慧。

    赵无安却已猜到了七八分,一针见血问道:“苏青荷明面上对我敬重,实则多疑。不过最放不下心的,恐怕还是安广茂吧?”

    苏青荷天资不俗,二十一岁已经官从七品二年有余,行事果决,谨小慎微,的确是难得的可造之材。不过安广茂自疆场转战官场,活得久了,见识阅历比起苏青荷之流,不知高到了哪里去。

    为何赵无安会以居士之身在久达寺中一住十年,为何如此轻易就随行下山,为何明明为居士,却只礼佛不敬佛,不热衷法事,反倒对案情真相颇感兴趣。

    安广茂从来没有对赵无安放松戒备,见赵无安离群,自己不方便离开,让安晴跟在后头,也是明智的应对。只是估计没有听到赵无安那句解手,否则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亲闺女跑来了。

    好在赵无安也没打算真要解手。

    面对安晴“你要干什么的质疑”,赵无安耸耸肩膀,既然暴露了,他也没打算再做伪装,徒增烦恼而已。

    “用这种法子挖,猴年马月才能进去。”赵无安语无波澜,“土地庙是地宫的尽头。末路开户,乃是风水讲求,土地庙既然高出于地面,也就是说,地宫的正门入口,也一定能在地上找到。”

    一般解释下来,赵无安并不打算停步,确认了安晴的步速不慢之后,他又一下子走出去数百尺,身形急掠如电。

    虽然嘴上说得自信满满,但赵无安对这诡异的地上宫也很有些不安。安晴跟得吃力,不明白他有什么快速找到入口的方法。二人全力疾行,不觉间早已将苏青荷等人甩开很远。

    赵无安眼观六路,走出去二三里,就已从茂盛树林中分辨出一带刀剑伐过的痕迹。堪堪停步。

    跃龙峰山脚一带大抵树木繁盛,若是一大队人马要靠近山脚大兴土木,连带口粮辎重,少不得要清理一片草木。固然已是不知多少年过去,但古树长青,除去阴阳雨露影响,长出来一片草木高度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那定然在地宫入口附近。

    他放慢脚步,从树丛缩陷处向里寻觅,不多时,果然看见一处洞口。碎石纹理,流云断开,瑞兽齐聚,端的是鬼斧神工,当初的建造者选此地为入口,看来也不足为奇。

    令他好奇的是另一件事。

    所谓地宫入口,不过是石料、棺椁等迁入所需的通道,施工完毕,尽数掩盖起来便是。眼前这一个却不是如此。漆黑的洞口缩在山岩之中,刚好一人宽,直直通向地底,看上去简直像是请君入瓮。

    再回头看看四周明显短去一截的树林,赵无安心中疑虑更深。

    安晴此时也气喘吁吁跟了上来。赵无安的速度倒并没有快到她赶不上的地步,只是一路上碎石嶙峋,树根交错,实在太容易绊倒。她跑得胆战心惊。

    见赵无安对着狭窄的洞口出神,安晴疑惑问道:“是这里吗?”

    赵无安摇头又点头。

    安晴莫名其妙。

    “你别跟来。”赵无安吩咐。

    安晴不乐意:“凭什么?我跟着你跑了这么半天,现在要自己去探险?”

    赵无安看着她:“现在胆子倒挺大。”

    安晴咬住嘴唇,躲闪着目光,十分扭捏地侧目望着赵无安,闭目跺脚,好一会才道:“那姓孔的给我送了三年的墨砚,一片痴心。我虽然不喜欢他,可也不乐意就这么看着他枉死。”

    赵无安微微一怔,反应了过来。孔修籍,正是此次命案中丧命的三位少年之一,也是土地庙探险提议的发起者。

    “我想,我总得对得起人家些。我希望能亲自找到凶手,至少,出一份力。”安晴说完,看了看赵无安背上的匣子,“虽然你是个居士,但好像还挺擅长破案的吧?我会帮你。实在不行,帮你背背箱子也好。”

    只是个单纯的愿望,只是种轻浅的同乡情谊。

    赵无安无话可说,只是轻轻纠正:“这是个匣子。”

    总有些愿望藏于心里,却比想象的要炽烈。总有些感情并不明显,却能让你一往无前。

    赵无安卸下匣子递给安晴,只身走向了漆黑的洞口。

    请君入瓮又如何,君即不请,我亦入瓮来。

第五章 步步碎青砖

    安晴懵懵懂懂接过匣子,一抬眼见到赵无安已然准备下去,大吃一惊:“这洞还不知道有多深呢!”

    “不会太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赵无安已经探进去半个身子,没摸到什么落脚的地方,但是脚尖处处能踢到石壁,提身屏气,两手一松,身子整个陷入洞里。

    安晴慌张地伸头去看,洞里仍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倒是赵无安在下面波澜不惊地拍了拍衣衫,扬头道:“东西丢下来。”

    安晴腹诽了一句以匣为妻,把沉重的匣子向下丢去,被赵无安稳稳接住。

    赵无安把匣子撑在地上,又不知在哪摸索了一会,抬头道:“跳下来吧,匣子在这,能接住你。”

    安晴哦了一声,也学着他撑住石壁,身体下沉,不曾想双臂气力不够,两脚微一悬空就无所支撑,哎呀一声掉了下来。

    坠落的高度当然并不高,也就十来寸的距离,倒是让安晴双脚一崴,身子便想那边扶着箱子的赵无安倒了过去。眼见他那张欠揍的脸越靠越近,安晴啊了一声,手忙脚乱,觉得怎么也不能把清白交给这个男人,尽了全力挪动倒地方位却收效甚微。两人胸口相撞之刻,安晴原本就天魔乱舞的手不由自主地越过他的双肩,在脖子后面扣住。

    跪在大箱子上相互依偎,还真是个奇怪的感受,而且并不舒服。

    赵无安脸色如常,只是嘴角抽动,有话要说的样子。

    搂着他的安晴则是满面羞红,慌张解释道:“我我我是没站稳……”

    “下来。”赵无安沉声道。安晴哦了一声,松手离开他的脖子,想要起身却觉得腿脚酸麻,赵无安又懒得再聚精会神扶稳箱子,安晴没有他法,只能再度红着脸双手按着赵无安的肩膀当做支点,跳下了匣子。

    赵无安一言不发地掸去匣子上的灰尘,复又背上,回头看着面前的甬道。

    “所以,为了孔修籍,你才不远数里陪你父亲去久达寺,还要不依不挠跟过这片乱葬岗?”

    安晴点点头,然后又胡乱摇头:“并不是为了他!总之,我并不是喜欢他啊。”

    赵无安了然点头:“明白。”

    一团绿莹莹的光影从他身边浮现,向前飞去,照亮了黑暗的甬道,两边石壁开凿的痕迹很明显,并且没有刻意修葺,显然正门还在前方。

    安晴两眼一亮:“这是什么?居然会飞还会发光?”

    “萤火虫。”赵无安信口胡诌。那团绿光晃了晃,隐约现出其间真形。安晴定睛一瞧,立刻双目发光,兴奋地摇着他的手臂,全然忘了之前的恐惧与羞涩,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你居然有这种宝贝啊!里面那是把匕首的形式吧?这难道是江湖中留下无数传言的飞剑?”

    “都说了是萤火虫。”赵无安有气无力地反驳。

    “哇哇哇肯定是飞剑!我有生之年居然能见到飞剑啊啊!”安晴兴奋得上蹿下跳。

    “都说了,是萤火虫。”赵无安垂死挣扎。

    漫不经心的青年和天真激动的少女,黑暗甬道中并肩前行,走向未知的深处。安晴的自来熟,赵无安的懒散,无形之中,两人之间的关系融洽了许多。

    想想之前寺中初见,很有一日三秋的感慨。

    向前走了二十来步,两侧石壁逐渐化凌乱为平整,到最后已然是方正的青砖。赵无安全神贯注,提气抬剑探路。一尺有余的飞剑周身散发出莹莹绿光,在黑暗中一点一点摸索前行。赵无安将安晴护在身后,眼眸古井不波。

    黑暗中隐约有声音响动。未等二人反应过来,便已有一大团灰色影子猛然扑了过来。赵无安眼疾手快收回飞剑撤步,然而那影子和飞剑终究还是打了个照面,赵无安神色惊异。

    安晴大声惨叫。

    随着赵无安凝神御气,飞剑光芒更加凝实广阔,映出了那黑暗中突袭的影子的真容。早已死去多时的尸骨双目怒瞪,白牙森然,一身青色皮肤,系着残破的麻布衫,在甬道正中凶狠站立。

    安晴紧紧抓住赵无安的袖子缩在他身后,声音因害怕而颤抖:“你你你不是说这世上没鬼吗,那那那个青鬼是什么啊啊啊好可怕!快跑吧!”

    赵无安深吸了一口气,“你伸头出来再看看。”

    “我不看!”

    赵无安声音轻柔:“怕鬼?”

    “怕……怕个鬼啊。”安晴的声音简直快要哭出来,“怕的当然就是鬼。”

    “探出头来看看。”赵无安冷静道,“这不是鬼,只是一具尸体。”

    “可是他会动!”安晴拼命跺脚,紧张得喘不过气。

    “这叫守墓兽,用主人生前亲近的奴隶尸体制成。”赵无安淡淡道,“皮下皆被塞入磁鱼而缝好,血液凝结,皮肤呈青色,用秘法蜡尸以防腐坏。这两侧修葺完毕的甬道石壁后都有巨磁,人在其上走动,牵动地面上铸造时就刻意捣碎的青砖,使巨磁生力吸引磁鱼,守墓兽便扑向目标。这就是奥秘所在。”

    安晴听了他的话,悄悄探出头,那东西果然停在原地一动不动,青色的皮肤下隐约可以看见黑色纹路,表情却仍是狰狞可怖,安晴不愿多看。

    “你怎么连这都能看穿?地宫也就罢了,守墓兽都知道!”安晴对他的判断力还是感到难以置信,“你在寺里整天窝着看志怪小说。”

    “并非看穿,以前见过罢了。”赵无安道,“机关灵敏巧妙,守墓兽往往闻风而动,黑暗墓道中便显得如同活着。即便是胆大包天的盗墓贼,见到这种东西守着坟墓,往往都要屁滚尿流而逃。”

    不知不觉,他的话也多了起来,除去必要的解释之外,倒有不少像是在聊天。赵无安心底默默自嘲一句,闭口不再多言。

    安晴也确实并非那种动辄就会吓哭的娇弱千金,安广茂武夫出身,对儿女的教育方面,一直未曾软下心来。明白了面对的是何物,安晴也渐渐壮起胆子,直起身子,勇于与赵无安并肩了。

    “小心些,机关只能藏在碎砖下,大砖的重量会把土地压实。踩整块的青砖,就没事了。”赵无安放低飞剑,青光映亮地板,果然能看见许多碎裂的砖块。他本想抬手牵着安晴走过那守墓兽的身侧,伸出的手在空中停滞片刻,又缩了回去。

    安晴与赵无安并肩走过青色厉鬼。

    飞剑剑光延展处,但见前路青砖尽碎。

    安晴歪头皱眉,眼巴巴看向赵无安:“这怎么走?”

    赵无安凝神静气,飞剑剑光再涨,由五步而出,最远可望到一丈之外,目光所及处青砖尽皆碎裂。已过青鬼,不知是否仍有机关,赵无安对此也十分拿捏不定。

    “兴许就是故布疑阵,让看穿机关者畏缩不前呢?”安晴提出了一个想法,听上去也颇为合理。

    赵无安心下略加思量,也觉得大有可能。要维持一丈青光对他而言似乎已经很是吃力,额尖都有汗珠滚滚而落,赵无安也不打算再多做犹豫,直截了当说道:“那就走走试试——”

    话音未落,不,准确地说是话才刚出口。

    一股磅礴巨力轰然降临,赵无安一气已尽二气未出,刹那间就喷出一口鲜血。血落青砖,剑光如落瀑狂跌。

    就连安晴也感受到这股巨大的压迫,显然是有什么极其危险的东西正在接近。但是赵无安已失去对飞剑的驾驭,青光陨落,只见那光芒所映照的空间愈来愈小,片刻后趋近于无。

    来袭!

    飞剑光芒昏暗的瞬间,敌袭猛然而至,却不是从前方,而是身畔。

第六章 采桑子

    赵无安身侧平整石壁轰然碎裂,巨大黑影腾跃而出,寒光闪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知是刀是剑,抑或长枪铁棍,但是在那样一个飞灰走石的刹那,至少有五六样东西向着赵无安招呼了过去。上来就是杀招,不留情面。

    赵无安甩下背匣后退,一退便撞到安晴,只能咬牙停住。

    安晴愣愣站在原地。

    她可算不上多聪明,虽说徒增烦恼,但也好过独自一人面对无可奈何的绝境时的举目无援。赵无安心念及此处,出手不再犹豫。

    其实也容不得他犹豫,寒芒扑至面前,只是刹那的功夫。

    也就在这一刹那。

    赵无安其实并未俯身去捡那地上的飞剑,只是在黑暗中嘴唇翕动:“苏幕遮、鹊踏枝、菩萨蛮。”

    嗖嗖几道黑影飞出,与寒光交相厮杀,黑暗之中染出冷冽清光。安晴倒退一步缩在赵无安身后,只听得虚空中利器交响,眼前却是一片彻底黑暗。

    惧从心起,对未知的恐惧,永远是人类难以摆脱的本能。

    赵无安毅然咬牙背箱,不退反进,踏步向前,周身光影流转。反倒是那巨大黑影且战且退,几次悍然进攻,都无法靠近赵无安身侧。

    黑暗中能听到对方惊慌失措的呼吸声,但赵无安并未放松警惕。身处绝对黑暗,不移动就是最好的防守,一旦慌乱挪动身形,很有可能被听声辩位追杀至死。但是赵无安偏偏向前,显然是犯了大忌。

    一记重锤猛然带风,当头袭来。赵无安早有预料地向右一踏,身子侧滑出去半尺,眼看着那重锤自眼前扫过。然而避过本该把他的头打成碎末的锤子,赵无安却被一根铁棒当胸敲中,当下滚地滑行,退出一丈多远。

    远未结束。

    巨影向前追击一步,脚踏地面,发出轰然巨响,青砖猛然下沉碎裂。此处正是磁区的最末段,僵立甬道中的守墓兽立刻倒飞过来,撞到巨影身躯,就如撞到铜墙铁壁。巨影很不耐烦一般,回身一扫,青皮鬼魅瞬息之间被砸城肉浆。一块体内磁鱼弹了出来,飞撞到安晴脚边,还在不停打着转。

    安晴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前方那无数碎裂青砖,想必便是这巨人一路行来,早就在此处埋伏好了。

    赵无安顺势而为,已经退入甬道深处,此刻放心留安晴独自待在一边,飞快后退拉开距离,一边拉家常一般问道:“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我?”

    “你总会来的。”巨影说话了,声音竟然是个少年,“我已经等了十多年,不在乎再伤杀几条性命。”

    赵无安皱眉,“那些人不是你杀的。”

    少年嘿嘿一笑:“就是我。”

    一边搭话,赵无安一边飞速后退,巨影迈着惊雷般的步子追击。二人已将安晴远远甩在身后。安晴本来惊悸犹疑,但随着他们远去,漆黑甬道瞬间安静了下来,静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难以忍受的安晴深吸一口气,向他们追了过去。

    赵无安飞速后退,巨影少年洋洋得意:“没了白头翁,纵然你能驭剑五柄又如何?看不清我这机关巨人的构造,你所能做的也就是苟延残喘罢了。”

    赵无安语气不变:“就这么想我死?”

    “是啊。”巨影少年咬牙切齿,却藏不住声音中的笑意,“想你想得快疯了。”

    赵无安叹气摇头:“你就怎么知道,我没拿白头翁?”

    少年一愣,连带着所驾驭的巨人也是身形一滞。他喃喃道:“不可能,飞剑脱手后失去控制,你又非天外高人,怎可能再驭离手剑?”

    “何必要驭呢。”赵无安又叹息一声,“我拿在手里不行么?”

    少年忽然想起,赵无安刻意受了一棒当胸,径直滑出去一丈多远。滚向的方位,正是之前泛光飞剑坠落之处。

    “你又算计我?!”少年怒极,操控着巨人劈脸便砍。

    青光自手心缓缓亮起,犹如深夜中秉烛一根。赵无安站在一丈开外,神色淡然,大匣被另一只手按在身前,身后悬剑四柄。

    少年震惊。

    他真的驭剑五柄。

    第五把剑之前只是空悬,此刻青光亮起,也同样照亮了少年。他比赵无安稍稍稚嫩些许,却比安晴要年长,不出意外,骑在一台九尺高的巨型机械上。那台机械由黄铜打制,两腿极似人形,上身环绕各种凶器,刀枪剑戟,不一而足。

    赵无安轻启嘴唇:“采桑子。”

    一把飞剑应声而动,飞驰而出。带起雷霆紫电,气象万千。

    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

    飞剑穿胸而过,直直割裂黄铜机身。少年狼狈地扭转机关,挥舞大锤一头砸开墙壁,仓皇而逃。

    采桑子彻底洞穿机关,此刻仍悬停于空中,立于甬道中央。

    赵无安眉心杀气横溢。

    安晴远远跑来,红衣似血。赵无安一愣,飞快收剑。五柄飞剑一一收入剑匣,只剩那柄散发青光的白头翁在掌心旋转,灵巧有如他养育多年的宠物。赵无安背起匣子,抹去眉间阴霾,冲着安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安晴眼神关切:“逃跑了,你没事吧?”

    赵无安摇摇头,眉头又不可避免的紧锁。清笛乡惨死的三名少年,毫无疑问并非刚才那人所杀,那他刚刚一口咬定杀了人,又是为何?

    “他还会再来吗?还真挺可怕的。”想想刚才的巨大黑影,安晴心有余悸。

    虽然不知赵无安如何战胜,不过至少现在他安然无恙。

    “再来是肯定的,但是这个墓穴里却不一定会再遇到了。”

    安晴仍然疑惑不解,赵无安却决定不再解释下去,紧了紧背绳,确认身上的匣子再无异状,赵无安径直向前走去。安晴在后头嘟了嘟嘴,还是快步赶上。有名为白头翁的飞剑照明,甬道虽然幽深,但并不多显恐怖,安晴亦步亦趋跟在赵无安身后,心思也澄定。

    这家伙还真是个不可貌相的高人,居然有一把飞剑。安晴隐约记得在爷爷的故事里,好几十年前江湖上也有这么个用飞剑的人,当时确实是高手风范,以一敌十不落下风,可惜后来如何,就不太清楚了。

    赵无安全无这些杂念。

    也幸亏安晴一向直觉迟钝,没有注意到白头翁的光线比起之前又黯淡了一半之多,否则定然已经察觉出了赵无安掩盖下的伤势。那个坐在机关人身上的少年,心性多半已不输于他。成片碎裂的青砖本来该是暴露形迹的大缺漏,少年却化弊为利,故布疑阵,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他的忍耐力,少年当然深知赵无安以气驭剑的方法,白头翁青光若长,那必然要投入更多的气力,赵无安也就越脆弱。

    少年放弃了在白头翁光长一丈的时候出击,却在光将稍跌,赵无安开口说话之际猝然发难。这个时机把握得无懈可击,赵无安旧气已尽新气未生,猝不及防,确实是结结实实吃了一击。

    更何况,少年处心积虑数载的袭杀未能成功,当即便果断退去,未尝有丝毫不舍。这份意志即使是他也自认不及。赵无安深知此番自己尽管反败为胜,但下一次相遇时,定然更加危险,仍是生死难料。

    微不可查地,赵无安叹了口气。

    走了大约半柱香,二人在一扇石门前停了下来,与土地庙的木门一样严丝合缝,是推也推不开的架势。赵无安伸手敲了敲门扉,有些无奈。

    安晴不以为然:“敲门有什么用,它又不会自己打开。”

    赵无安沉吟几许:“这个,也不一定吧——”

    话音未落,只见石门忽然颤抖起来,向内打开一条缝。二人面面相觑,赵无安抢先一步站到门缝边,朝里张望。门后沙尘颇重,看不清情形,他皱起眉头,一步跨入石门,身形刹那凝滞,满面震惊。

    他的大匣子背在身上,把安晴挡在了后头。看不到真切情形的少女颇为不满地挥拳敲他的匣子:“让一下啊,我看不到。”

    打开门的人此刻奄奄一息,门后满溢黄沙,触目惊心。

    赵无安不退反进,忍痛低眉,心中默念一遍金刚经文。

    一个时辰前,这个性格温吞的男人还曾严肃教育自己的女儿,勿对赵无安出言不善。

    曾行过三千里路,赵无安不曾愧对于心,此刻心中却有愧疚,挥之不却。

第七章 青光飞剑,青甲鬼面

    石门后是一处积沙室,这一点赵无安早有预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流沙是古墓中再常见不过的机关,以数百石细沙密封于墓室四周,一旦行走其间误触机关,翻板落下,便有千斤流沙散落,实在是盗墓贼们最害怕的东西之一。

    不过这间屋子实在古怪。按照常理,如有流沙墓,积沙室必然是死地,千斤流沙顷刻间就能把石室灌满,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刚才开门时,就应该已被蜂拥的流沙吞没。

    而这间屋子沙石浅浅,连脚掌都不及淹没。环视四周,躺倒在地的二十多人,却大多已然气绝。这些人不久前还是生龙活虎的活泼衙役,虽然只是一介贱吏,他们也活得安乐自在。而今,却是古墓中的一具尸体。

    赵无安扶起瘫倒在地尚有余息的安广茂,吓僵了的安晴赶紧帮忙扶上一手,他见安晴在旁搀扶,便腾出一只手掌按在安广茂背后,一道内力送出,脸上神色肃然。奄奄一息的安广茂面色憋得发青,骤然喷出一大口黄沙,沾染着血迹,吐了安晴一身。

    安晴顾不得觉脏,关切地看着父亲的脸。见到他脸色由铁青逐渐转为红润,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留安广茂独自调息恢复,赵无安对其他人一个一个检查过去,除了没见到苏青荷,衙役们无一例外,全部气绝。赵无安默默记住每一个人的脸,整个过程他五官僵硬,面无表情。

    二十九,再加上二十。这辈子要报的仇,又多了一桩。他扭头见安家父女并未注意,悄悄自匣中驭出采桑子,瞥见上头有银色液体流动。

    赵无安眉头皱起,而后又舒展开来。不动声色,送采桑子回匣。又四下打量了一下这间石室,发觉比起那漫长甬道来,极为狭小,显然只是耳室,正西头一扇空门,门后漆黑一片,难以看清。抬起头来,看见顶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圆洞,有些许黄沙泄露。

    从上面?

    安广茂调息了一炷香,已经喘过了气来,大难不死,他也不绕弯子,对着赵无安直截了当行礼道:“救命之恩,谢过赵居士了。”

    赵无安轻轻摇头:“无妨。”

    然后他便沉默,等待安广茂讲述此间经过。身处险境无需再多打腹稿,但安广茂还是颇沉思了一阵,开口道:“所幸出来调查,工具是备全了的。二十多人各执铲锹挖了半个时辰,还真找到了一处入口。”

    赵无安听得奇怪:“入口?”

    “是的。”安广茂点点头,又沉思了半晌,续道,“并非砖墙,而是由黄泥掩盖的一处入口,位于墓室顶端,像是原本的砖石被破坏。入口狭窄,我们鱼贯而入。墓中空气可供呼吸,想来也相当奇怪,便有人点了火折子探路,墓穴深处有风,一路往下风口走,穿过几间石室,都没什么异常,石室里并无棺椁,只是摆满了硕大的陶瓮。”

    安晴权当故事听,当然也渴望从中剥离出一丝线索,但老爹的讲述太过平常,是在没有什么可以把握的地方。

    只听赵无安淡淡说出了一个令她毛骨悚然的事实:“也有些地方,将庶出或是残疾的孩子杀死,死后就封于陶瓮之中。”

    安广茂不置可否,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就在行进到第四个石室的时候,出现了问题。那个石室相对狭窄,里头也没有摆放陶瓮。我们才刚刚走进去没几步,就听到隆隆巨响。”

    “机关启动了?”

    “对。但是黄沙来势极缓,并不如传闻中那样猛烈。可石室中实在太过狭窄,二十多人拥挤其中,奔跑都很困难,而且黄沙同时从几个入口涌入,完全无法突破。只有苏青荷持剑从沙中劈出一道缺口,身形没入其中,也不见了人影。我想他即使能够突出,也无力再回来救人。”

    赵无安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破洞,淡淡道:“所以最后是有人灵机一动,用铁锹破开了地板,才得以逃出生天的吧。”

    安广茂神情黯然:“那时候已经杯水车薪,黄沙已快没至众人胸口,呼吸得越快,也就越早气竭。破地的兄弟早已蒙了死志,只想着牺牲自己,让大伙得以活下来。只可惜没能打穿,就已经黄沙入口,气绝身亡。我本想承此重任,却不曾想几位昔日只会见缝插针偷懒的兄弟,争抢过那铁锹,为众人破地。黄沙太快,即使最后千钧一发打破了地板,兄弟们下来之后也多半气绝。大概是我向来温吞惯了吧,掉下这间石室的时候,还剩着一口气。”

    说话间,句句兄弟,字字诛心。安广茂已经很久没说过这么长一段话了。

    他曾在战场上拼死而生,身居五军之中最危险的近卫,每战若败,近卫军必强战至全军最后一人撤离,方得以后退。昔日的战友,九死一生;那年的军旅,十营九空。

    而如今他虽黯然,却不见得落寞。世间无物可凉血,吾身至处有袍泽。

    赵无安放下剑匣,背起一具尚温热的尸体,抬到天花板下头。抬眼望去,仍有黄沙徐徐滴落,只不过势头渐缓。

    安家父女并未缓过神来,赵无安也不打搅,径自背起一具具尸体,送到那天花板下,一一排好,一一为他们合上双目。

    排毕,赵无安双手合十,闭目诵经。安广茂撑地起身,右手紧握腰刀。安晴关切地跟在一边,扶上一手。

    安广茂作揖:“多谢赵居士。”

    赵无安睁开双眼,摇头道:“无妨。这石室的黄沙,也太奇怪了。”他凝望着那缓缓下坠的沙子,伸手接住摩挲。安广茂说流沙速度缓慢,并非空穴来风,这流沙比起乱葬岗中一地白沙,还要更加粗粝,流速当然也会受到影响,用来作为积沙墓的机关,简直可以说是不合格。

    安广茂颇为赞同地点点头:“还没遇到过这种险境。”

    他显然是误会了赵无安的意思,赵无安也不反驳,退后两步,抓起剑匣挂在身上。尽管流速缓慢,但想来也总有一天可以将这二十具骨骸掩盖,也算是潦草埋葬了这些尽忠职守的衙役。赵无安转身走向西头那扇门,淡淡道:“一般而言,积沙室离棺椁所在也不会太远了,都到了这里没理由折返。走吧,让我们查出那些少年遇害的真相。”

    的确,虽然又赔上二十条人命,但是毕竟此行的目的还是探寻清楚闹鬼案的始末。先前在甬道中袭杀赵无安的少年,也总得找到才行。

    虽然毫无疑问,之前也得到过少年的承认,是他启动机关,活埋了这一群衙役。但是仅就时间上而言,少年明显不是杀害孔修籍等三人的凶手。

    托着青光绚烂的白头翁,赵无安缓缓前行。安广茂在安晴的搀扶下勉强跟上。对于赵无安手里那把忽然出现的飞剑,他的好奇与惊惧当然不输安晴,只不过祸从口出,赵无安懒得解释,安广茂也就压下好奇,并未询问。

    走入石门未有十步,一道阴风扑面而来。

    赵无安面色不变,淡淡吩咐了一句退后,一手紧抓白头翁,就将背上的箱子甩了出去,手里还牢牢握着背绳。

    健硕的人影撞上剑匣,匣中藏剑意气勃发,赵无安被对手巨力推得倒退两步,人影受剑意刮身,想来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最初的交锋过后,赵无安就不再留情面,手中白头翁浩然直驱,向着那健硕的人影杀去。

    人影身长九尺,全身肌肉如水流般抖动,头发垂到地面,似乎出生以来从未修剪过。此刻他把散乱的头发拨到身后,对着赵无安发出一声嘶吼,口臭难闻。

    相比人影的高壮可怖,赵无安手中还不到一尺长的白头翁更显脆弱,甚至都令人怀疑它能否划破敌人的皮肤。

    第二次交锋,是鬼魅人影站了上风。

    一声嘶吼明显掩盖了他的出手痕迹。人影虽然身材健壮,行动起来竟然敏捷如脱兔,赵无安纵跃后的袭杀被他轻易躲过,顺势就绕到赵无安背后,本想一把抱住赵无安的腰身,幸好赵无安留有一气,踏地腾空。饶是这样,胸口也很快吃了一拳,响声沉闷,赵无安闷哼一声,唇边溢血。

    不过总比被抱住之后拦腰截断的好。看对手的势头,摆明了想这么干。

    胸口遭受重击的同时,白头翁的青光也照亮了这个大块头的全貌。此番入墓遇到的两个对手,好像都是九尺起步,让身高七尺四的赵无安很有些忧郁啊。

    长发鬼魅面容可怖,不吐人言,浑身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色来。

    赵无安心下暗暗想道:“恐怕一直以来乡野怪谈中出现的青鬼,并不是指死去多时的守墓兽,而是你这样的守墓奴吧。”

    青光飞剑,青甲鬼面。

第八章 墓中青鬼一剑落情

    乱发青鬼张大嘴嘶吼,声音不高,但胜在视觉与嗅觉效果震撼人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两排利牙泛着冷光,细碎肉屑点缀期间,光是想想他这些年来是如何茹毛饮血,就令人不寒而栗,战意顿失。

    安家父女缩在石门一侧,赵无安就是想退也不行。只得扎出生涩的弓步,挽剑起势,与这不知名的恶鬼对攻。

    其实他也不想出剑,如果对方没有你死我活的意思,他也是很乐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

    但是这世上很多事情,也就只能想想而已了。赵无安自认为准备还未做足,青鬼就再度发起了进攻。他大步一跃便是半丈距离,赵无安侧向翻滚出去,也来不及从青鬼的攻势中退却。青面獠牙,着实可怖。

    毕竟有外人在场,赵无安仍是尽量不驭剑对敌,白头翁身长不过一尺,用来对付这臂展就有六七尺庞然大物,显然是有些力不从心。只怕白头翁还未触及青鬼皮肤,他自己就被撕的四分五裂。赵无安不求速效退敌,只期待能在这又高又壮还快得见鬼的守墓奴身上寻到一些破绽,以一招制敌。

    青鬼悍然跳步猛攻,赵无安灵动退避。白头翁青光闪动,照亮石室四角。仅用余光就能看到石壁阴影地下,摆满了浑圆硕大的陶瓮。

    瓮中究竟是何物,赵无安不得而知。不过面对青鬼紧逼,他也只能尽可能省力应对。提气跃过青鬼肩头,他两只巨掌在赵无安身后轰然闭合。差上毫厘,赵无安恐怕就得变成肉浆。

    方一落地,赵无安就竭尽全力向石壁奔去,御气挥剑挑起一只半人高的陶瓮,就咬牙向那青鬼砸去。

    一直以来大开大阖的青鬼忽然间慌了神,眼神中竟流露出惊恐的神色来,连连退了几步,小心翼翼接住那赵无安扔来的陶瓮,小心翼翼放在地上,又愈加小心地护在身后。

    挑剑时赵无安已察觉到瓮中是液体。不是黄沙那还好说,就怕是水银之流,一旦溢出便能置人于死地的东西。

    无知者无畏,青鬼全神贯注,赵无安可没这么多顾忌。反正正面对招也打不过,他索性又提剑挑起一只陶瓮,继续砸过去。

    青鬼着急地早早奔到落点,长臂高举,以尽可能柔和的姿势接下那只陶瓮,放在身后。

    赵无安如法炮制。

    青鬼应接不暇。

    不过一只半人高的陶瓮,到底还是有些分量的。赵无安四体不勤,空有一身充沛剑意,久而久之,自己倒是不曾发觉,送陶瓮的速度慢了下来。

    青鬼显然早就在等这一刻。一个个陶瓮小心护卫,他早没了玩这游戏的心思。抓住了前一只瓮已经落地后一只还没从赵无安剑上起身的间隙,猛然扑向赵无安。

    赵无安到底临阵经验有缺,猝不及防,被一气撞出三丈多远,后背震碎石壁,才堪堪停下,生死不知。

    安家父女面色惨白。安晴大声喊叫:“赵无安!”

    青鬼从赵无安怀中脱出,猿臂轻舒,将赵无安从石壁中抠了出来。赵无安如同提线木偶,全然没有反应。

    安晴心中一痛,泪水就要涌出眼眶,却被安父按住了手。

    “他没事。”安广茂直觉敏锐,“他右手还紧紧握着剑,姿势未有丝毫改变。”

    安晴一愣,就看到那个青鬼把赵无安高举起来,安在肩头。为了防止他撞到墓穴头顶,还特意弯下身子。

    青鬼亦步亦趋,仍是声势震人。

    枯坐在青鬼肩头的赵无安自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终究有一股笑意在。

    方才若是实打实撞上石壁,以他这气机厚度,不死都能算是个奇迹。然而在顶上石壁的最后关头,是一头撞来的青鬼双掌绕到背后,替自己顶下了这冲击。

    赵无安自然从那时起就断定对方不会杀自己,也就刹那间失去所有战意,懒懒散散,一切如旧。

    青鬼把赵无安放在石室门口,安家父女旁边,就又直起身子,直直盯着他们,目光清澈。

    安晴疑惑问道:“他是想赶我们走吗?看起来还挺善良的啊,为什么会杀那些人呢。”

    潜意识里,她其实挺希望杀害孔修籍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鲜衣怒马的少年被残忍杀害,少年的同窗亲自为挚友报仇,这样的剧情,当然只有在反派是个纯粹恶人的时候,才能有大快人心的效果。

    如果凶手也有着难言之隐,甚而,如果凶手根本就如眼前青鬼一般,貌似凶残实则颇具善意,安晴就没那么理直气壮了。一份感情和另一份感情是同等重要的,无价可比,也无可否定。这是安晴一直以来的想法。

    劫后余生的赵无安皱起眉头,苦笑:“我也想知道啊。就从死者的受伤程度来看,也就只剩眼前这位,有这个可能做到了。若是一拳杀了我,倒也死得明明白白。”

    即使是赵无安,也被眼前这一幕弄糊涂了。安广茂静坐养神,未曾出声。

    四个人,或者说三人一鬼就这么对峙着。青鬼显然未曾涉世,不出人言,三人如此挑衅也仍然不急不躁,只是站着,大口呼气吸气,直勾勾看着他们。

    安晴忽然一拍手,大个头的青鬼吓了一跳,还往后退了一步。安晴忍不住噗嗤一笑,满怀希望道:“之前在甬道里,不是也有个好高的怪物,要来杀你吗?他有可能就是凶手!”

    赵无安看着安晴,无辜地眨了眨眼,好一会,才道:“那个人啊,他没理由动手的,何况时间也对不上。他来这里以前,那三个人就已经死了。”

    “你们以前就认识?”安晴问。

    “嗯。”赵无安点点头,似乎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中,“他叫闻川瑜,是我的青梅竹马。”

    饶是以安广茂的沉稳持重,也被这句话呛得咳嗽不止。看着安晴目瞪口呆的表情,赵无安皱了皱眉:“你们在想些什么啊,那,竹马行了吧?我们从小玩到大的。”

    安晴歪了歪头:“你不是在寺庙里一住十年吗?感觉,你好像在这之前就经历了很多一样。”

    赵无安笑笑,掌中白头翁轻快旋转,并未回答。

    “既然是朋友,他为什么要杀你?”

    赵无安轻轻摇头:“不是朋友。从小玩到大,未必就是朋友。我们可说是一生的对手,此生必须要战胜的敌人。我并无杀意,但他对我的恨意,大概即使把我五马分尸,也不能有丝毫消减。”

    安晴微微愣神。

    “不过孔修籍肯定不是他杀的了。”赵无安侧目微笑,说不上来是在安慰她还是给她徒增烦恼,“闻川瑜了解我,肯定知道我会如何寻找入口,故意在树木稀疏处留下洞口,以便埋伏。但他不可能随便找个古墓就这么埋伏下来,必然是知道我会来调查此案,才会潜入古墓。也就是说,他进入古墓,比我下山只晚不早,不可能是杀害孔修籍的人。”

    安晴仍然有些疑惑:“但是这么短的时间,他留下的入口却直直通向墓道……”

    “前人留下的盗洞罢了,就算没有他也能想到办法。”赵无安说着,眉头轻扬,“他可是我见过的人当中,绝无仅有的天才啊。足堪国师之位,混迹江湖,实在是屈才了。”

    安广茂兀自调息恢复伤势,安晴与赵无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声势吓人的青鬼站得累了,也席地坐下,跟他们六目相对。古墓阴冷,墓中气氛温馨暖人。

    阴暗处,一番苦战的青年持剑拄地,压下口中喘息。他深深吸气,家传心法急速运转,仍是止不住浑身向外渗血的惨烈伤势。掌中古剑清冷修长,微泛晗光。

    此剑名为落情。

    苏青荷长舒一气,振剑而出,身形如青凤扶摇。

    落情剑寒芒一闪,直直刺入青鬼背后。青肤厉鬼高声嘶鸣,面容扭曲,形状惨苦。

    不等前方三人惊讶,苏青荷就怒吼道:“赵无安!你还要装正人君子到几时!”

第九章 机关

    长剑入体,青鬼面庞扭曲,伸手猛捶地面,长发胡乱飞扬,显然已是疼痛难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苏青荷并未停手。他抽出身后锁链,借剑势猛然越过青鬼肩头,紧紧锁住他一边肩膀,又飞快转身绕过腰际。青鬼本想迈步进攻,但苏青荷扯动锁链,青鬼跨出去的一步还未落地,就失去平衡摔倒下来。

    也就是缺乏实战经验的赵无安在未施全力的情况下才能和这大家伙战个平手,苏青荷自幼接受家族苦训,武功进展不算迅速,但技艺精湛。

    而青鬼看着庞然大物,力大无穷的同时又灵活迅捷,实际打起来却幼稚得好似三岁孩童,进攻退守的举动都全无遮掩,更乏算计,让人能轻易一眼看穿。

    有道是一力降十会,但也仅仅止于十会。青鬼虽然声势唬人,苏青荷却明显做足准备,单手提剑在青鬼身后跳转,锁链被拧成十字形,又高高腾起,向着青鬼另一边身子坠落。

    青鬼全身肌肉被勒得波纹起伏,吃痛大叫,伸手成拳就向空中的苏青荷会去。

    苏青荷举剑抵挡,落情削去青鬼一根指节,紧接着以脚踏拳,苏青荷借力再度前冲一步,绕过青鬼身躯,锁链猛然下沉,锁住青鬼另一边肩膀。

    苏青荷握着锁链前端,重重砸入地面。落情剑穿入一个链孔,亦紧紧刺入青砖当中。

    青鬼被锁链缚住,痛苦挣扎。苏青荷冷眼注视,全身上下鲜血淋漓。

    一切都在瞬息之间。懒散惯了的赵无安甚至只来得及起身。

    “和真凶聊得如此之欢,你到底是个居士,还是惯犯?”苏青荷冷言相对。

    赵无安冰凉的唇紧抿,手中握紧白头翁。苏青荷回头一瞥,凛然道:“果然还是会武功,所以那三次杀意,其实并非我的误判吧。”

    安家父女不明所以。

    赵无安突兀地笑了一声:“想看看苏长堤的后人是否辱没了先辈名声。”

    仓啷一声疾响,刺入地面的落情剑轰然回手。苏青荷持剑旋身,一剑便向赵无安刺去:“敢直呼先祖名号!”

    赵无安轻描淡写挥动白头翁。双剑相交,落情剑猛然弹开,剑身颤动不止。

    赵无安微微挑了挑眉:“那次出手,还有所隐藏?你这实力,大约五品上下。”

    苏青荷愣了愣,愤然沉声道:“你是故意释放杀机,好引我出手?”

    赵无安也不否认,直截了当点头道:“你苏家家传心法,为武学增益不大,但极为敏锐,能明察周身气机秋毫,固虽然武功不高,往往自保无虞。”

    被戳破家传秘法的苏青荷脸上的怔愣已然化作震惊:“你怎么知道?”

    因为落情剑的拔出,锁链并不牢靠,青鬼双手撑住地面,怒吼一声就要挣脱锁链拔地而起。苏青荷反手挥出一剑,刺入青鬼肩头,剑势凌厉不止,直直刺穿肩膀,将青鬼钉在石壁之上。

    已经明显在这一剑上用尽了内力的苏青荷面色发白:“继续。”

    赵无安皱眉:“肆杀无辜,这就是一个总佥事的风范?”

    “他的巨力已经不可否认,我之前在耳室中与这厮作战,已经证明了他的巨力足以碎裂骨节,当胸锤击,也可令人口溢鲜血。除他之外,凶手还能有谁?”

    浑身鲜血的苏青荷双眼紧盯赵无安,面容严肃:“你之前说的,应该还没说完。”

    赵无安咽了咽唾沫,有些不太乐意:“那边那家伙是我的朋友,你这么对我的朋友,我凭什么还跟你聊天?”

    安广茂默然心下叹息,安晴也有些看不下去,站起身鼓起勇气说道:“刚才正是那个青色皮肤的人救了赵居士。”

    “苦肉计罢了。”苏青荷冷面相对,“谁又能知道,这个来路不明的居士是不是同伙?”

    出身天下古刹久达寺来路十分明朗的赵无安气不打一处来。

    安广茂结束调息,站起身来,开口道:“二位后生,听我一言。如今既然苏佥事擒下嫌犯,不妨先带回县衙,安某可以提辖身份向赵居士保证,不会让这位朋友吃半点苦头。此地情况不明,不宜久留,何况我等四人均已是强弩之末,安某认为当务之急,还是尽早找到出口,离开古墓。至于衙役伤亡之事,也应尽早报上。古墓凶险,凡事还以保全性命为上。还望两位卖我个面子,暂先各退一步,苏佥事莫要穷问不舍,赵居士若是信得过我,也先把这位朋友交由我县衙照看。”

    显然安广茂闭目调息的时候远未闲着,不知道几千字的腹稿打过去,才说出这么一段话来。赵无安闻言战意稍稍松懈,苏青荷则艰难地大喘了一口气。

    赵无安觉得很奇怪。

    明明他数次乱丢陶瓮,已经对青鬼挑衅至极,青鬼仍未伤他,而苏青荷这伤势恐怕已危及了性命。究竟是苏青荷做了什么,才让青鬼痛下杀手?

    总不能是因为他长得帅吧。

    “那么当务之急就是找到出口。”安晴父唱女随打圆场。

    “谈何容易啊。”赵无安一句感叹还没说完,苏青荷已经转过身去:“随我来,出口就在这里。”

    他走到青鬼身边,眉头皱得颇深,深吸一口气,握住铰链,回头看向赵无安:“我一个人可拉不动。”

    赵无安叹了口气,抱拳道:“得罪了,老哥。恩将仇报是我不好,这债我以后一定还。”

    他走到苏青荷身边,拉起那段铰链。苏青荷从青鬼肩头拔出落情,收回身后。青鬼似乎听懂了赵无安说的话,未有反抗,乖乖跟在后头。安晴壮着胆子戳了一下他的肌肉,青鬼转过头来,乱发底下明亮的眼睛圆滚滚的,睁大了看着她。

    安晴憋住脸上笑意。

    随苏青荷走进一扇石门,又进入一间石室,其实不过就是他刚才偷袭时出来的地方。这间石室比起其他的来都要宽敞得多,四周放着一些陶瓮,比起刚才石室中的稍小,此刻有不少凌乱滚倒,显然刚才经历了一场恶战。

    赵无安注意到有几个陶瓮破了,但是并没有流出液体。他问苏青荷:“陶瓮里面是什么?”

    “尸体。”苏青荷嗓音坚硬,“少年,甚至是孩童的尸体。锁在陶瓮中。”

    青鬼似乎对这间石室十分抗拒,鼻息猛然加大,四肢也开始不太听话地乱动。苏青荷皱眉,加大了手中力道,把青鬼一把拖倒在地上。也许是碍于赵无安,青鬼并没有太大的反抗动作,只是拼命拿脸蹭着地面,泫然欲泣。

    赵无安蹙起眉头:“你哪来的铁链?”

    “也是这间屋子拿的。这疑凶就躲在屋中,待我刚一进来,踩到墓葬瓮发出声响,就立刻扑向我,出手便是杀招。”苏青荷冷淡道,“这样的人,你敢说他就不是杀害误入古墓的少年们的凶手?”

    赵无安无言沉默。苏青荷走到石室尽头一面石壁上,伸手转动圆盘机关,墙体的一部分忽然向外弹开,露出了一个三人宽的出口。

    苏青荷似乎也松了一口气,解释道:“误入石室后的缠斗中,我看到他旋转机关关上这扇门,便想到有可能是出口。”

    赵无安低头向下看,通道悠长望不见尽头,两侧石壁上点有火油壁灯,灯火通明。

    赵无安立马熄灭了手中白头翁。

    四人依次下行,安广茂打头,赵苏二人拉住青鬼,安晴殿后。通道笔直,倾斜向上,足有半里多长。

    安晴恍然大悟:“这就是乱葬岗下面的地道了吧?”

    尽管已不用再维持亮度,但为防泄露秘密仍未将白头翁收入剑匣的赵无安点头道:“应该是了。”

    “奇怪的是有人看到乱葬岗夜间黄土飞扬呈铰链状,可能真的是胡编吧。”安晴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是你们用来捆他这条铁链变大了?”

    青鬼发出哀鸣,走三步停两步,极不情愿地在地道中前行。

    赵无安拿白头翁随意在石壁上乱划,短剑颇具灵性,摇摇晃晃的,似乎不满意主人的随性而为。

    石壁上青砖半正半斜,排布有些奇怪,但一眼望去仍然具备某种规律。

    古墓中一番恶斗,各人都是筋疲力尽,安晴虽然未曾遇险,连番几次惊吓也差不多用光了力气。地道倾斜得还挺厉害,所幸两侧石壁都有拉环,紧紧攀着拉环向上,耗费力气也是极大。不过半里路,走走停停行了半个时辰,还没到终点。

    “这也斜的太厉害了吧?”安晴怨念满满,“建造的人都是怎么想的,不造点台阶吗?”

    赵无安苦笑,还真是心有灵犀。

    通道的尽头,灯火正盛。青鬼已经不再做无谓的坚持。众人爬了这么久,也是筋疲力尽,终于走到头,向上一看,还得再爬梯子。

    梯子上面盖着石板,四周墙壁上遍布机关圆盘。

    “这怎么可能知道怎么打开。”赵无安率先嘀咕。

    青鬼忽然活跃起来,挣扎着往前挪动,被苏青荷一巴掌按住头颅。

    跟在后面的安晴有些不满:“你放开他嘛,他没准是想帮我们开门啊。”

    苏青荷一愣,讷讷收手。青鬼蹒跚着挪到机关前,按顺序转动了几个,头顶上三层石板这才缓缓打开。

    安家父女先行上去,苏青荷一咬牙,拽着青鬼就往上蹦。只剩下赵无安垫在最后。

    扶住梯子往上爬的最后时刻,赵无安敏锐地回头看了一眼。地道中灯火闪动,并无异状。只是那倾斜的地砖上,他隐约看见了什么东西。

    一块极细极小的布。

第十章 谁道闲情抛掷久

    从地道探出头来,赵无安只看到一片金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把脑袋往后仰了仰,才发现是一尊佛的后背。环视四周,那尊泥塑木佛已经往前挪了一尺,托在它低下的是一块铁板,上面罩着黄色幡布。

    出口处就是土地庙,也算是证明了赵无安之前所说,他们真的从供奉桌低下钻了出来,也不知是怎么开的机关。

    赵无安翻出出口,另外三人已经候在了前堂,安广茂席地而坐调息,安晴对凑着门缝打量,苏青荷手中仍然紧紧抓着缚住青鬼的铁链,瞥了一眼赵无安,开口问道:“有没有找到恢复原状的方法?”

    赵无安摇摇头。

    苏青荷蹙起眉头,心中很有些不是滋味。此次出行办案,也是他升任总佥事以来的第一次单独出案,探明了土地庙一案的前因后果后,他也立刻就猜到地下有些东西。本打算雷厉风行带队下墓,揪出凶手回来,也算是大功一件,能记个上中评级,却没想到全被这来路不明的居士给抢了风头。如此倒也就算了,偏偏这机关不能从外面打开,那么这青鬼也就不可能以擅闯古墓的动机,杀害三名少年。也就是说,真相与他的推断相反,案件一定另有隐情。

    安晴已经在门口鼓捣了半晌,无奈回头道:“打不开。”

    赵无安无奈:“我老早就说过了,这是古墓的后门,从里面是打不开的。”

    “难道我们要困死在里面?”苏青荷问。

    赵无安耸耸肩。本是重见天日,没想到最后还有一道难关。

    然而尴尬的气氛还没蔓延开来,门忽然向内砰地打开。几人疑惑地向外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头发困成个包子,胡须凌乱,手里拿着把菜刀,杀气腾腾。

    安晴面露尴尬之色:“……孔大叔?”

    站在门口的正是去世的孔修籍的生父孔百桑,此刻怒火冲冲,一见到安晴,却又崩溃般把刀一丢,跌坐在土地庙门口大哭起来,嚎声惊天动地。

    一个大男人忽然这么很没气势地哭起来,其实大家心里都有几分明白是怎么回事。养育了十几年的爱子忽然惨死,任谁都无法接受,悲痛之余妻子埋怨丈夫几句,也是理所应当。被这么一激,气话也有了七分真,只怕孔父当即就想举着刀来寻仇,把害死儿子的凶手剁成肉泥。丧子的悲怆,对凶手的愠怒和恐惧,命运的冷酷一齐袭上心头,很少有人能在这种时候还保持冷静。

    土地庙内,青鬼歪着脑袋,眼底罕见的涌动出悲伤情绪。土地庙外,已是不惑之年的男子嚎啕大哭,宛若三岁孩童。

    安晴走上前两步,伸手放在孔百桑肩头,“大伯还请节哀顺变,修籍与安晴亦是好友,安晴一定倾尽所能,找出真凶,让修籍得以安息。”

    赵无安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苏青荷提起右手,本想把青鬼带到孔父面前,指为凶手。手刚要动,却被人牢牢按住。低下头,原本合十双掌的赵无安,已把左手放了下来,不动声色按住了他。

    苏青荷眼底闪过怒色,低声愠道:“你想干什么?”

    “你真的觉得他就是凶手?”

    苏青荷哼了一声,“就算并无证据,整个古墓里也只有他有嫌疑和时间,也有这样的身体条件去杀人,难道不是么?”

    赵无安转过头,神色复杂:“只有他有可能,所以就是他了?只是因为迟到了,所以就是晚出发了?”

    苏青荷心神剧震:“你……”

    赵无安说的是什么,他再明白不过了。

    那是他祖父的过去。祖父为赢一场仗,前前后后算计了十三年,到了最后时刻,大军离敌人指挥府所在城池只差十五里,三万人苦等一支援军。援军抵达,便可大军开拨,攻破城池,立不世之功。

    援军迟到了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已经足够善战的辽人埋葬掉三万人。

    那场寄托了祖父毕生心血的决战,大宋血本无归。那以后祖父再无仕志,二十多年不曾再见当年率领援军奔赴战场的那位朋友,最后郁郁而终。

    “有个人叫我送首词给你,”赵无安向门外走去,并未去看那跪地流泪的孔百桑,“词牌名叫鹊踏枝。开头一句是,谁道闲情抛掷久。”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敢辞镜里朱颜瘦。

    苏青荷怔怔站在原地。

    初春日头凉薄。

    —————————————

    回到清笛乡里的赵无安,又骑回了那头驴,经过一番对安家父女的死缠烂打,成功骗到安广茂给他开了一间客房休息。毕竟当初这也是说好的下山福利嘛。

    安晴不愿意跟这不要脸的家伙多相处,安广茂倒是把他送到了后院的住处,怕他初来乍到有什么不懂,前后一番打点,细细检查过了客房,才站到门口告辞。

    赵无安微笑着道别,末了加上一句:“安先生就不好奇?”

    一语多关,他身上的种种秘密,仅仅就安广茂看到的而言,也足够激起浓浓的好奇心。面对这个聪明但不自作聪明的后生,安广茂并不卖关子:“言多必失。活到这个年纪,知道什么事情该好奇,什么事情不该好奇。”

    赵无安摩挲着客房里的茶盏,笑道:“看来我是不该的那个。”

    “赵居士深藏不露,安某深感佩服。”此话出自内心,安广茂信誓旦旦,听上去也不像作假。

    赵无安收敛笑意,正色道:“那个青鬼,还希望先生多多照拂。依无安浅见,真凶另有其人。”

    安广茂沉思片刻,肃容点了点头。

    赵无安目送安广茂离去,而后合上房门,在房中枯坐良久。直到日头渐渐西沉,他全身笼罩在浓浓阴影之中,仍然不点油灯。

    石室顶部的奇怪入口,众多硕大的陶瓮,墓中青鬼,突兀的锁链,倾斜的地道,青砖缝隙中细碎的布片。惨死的少年们被抛尸乱葬岗,就时间上来看,距离他们失踪已过去数天,可按照他下山路上安广茂的陈述,从尸体的新鲜程度上判读,最多死了不超过一天。

    这是最可疑的地方。至于第一时间目击尸体的老农,已经到了古稀之年,走起路来都步履蹒跚,遑论背负三人尸体抛尸。

    如果没有同伙,那么一个人是如何能从古墓中将少年尸体搬出,也是相当奇怪的事情。

    想来想去,似乎最终所有线索还是指向了青鬼。赵无安叹了口气,不再去想这些复杂事件。扭头望向窗外,天已全黑,闭目感知片刻,也未察觉到院中有人走动。赵无安凝神静气,开口轻唤:

    “虞美人、白头翁、鹊踏枝、苏幕遮、菩萨蛮、采桑子。”

    每一声唤下,身前剑匣中就有一剑飞出。六声过后,六柄飞剑悬于空中,微颤不止。最长的也不超过二尺长,最短的只有九寸。剑鸣轻微,流光悄旋。彼此间颇有默契,犹如挚友相逢。

    六剑形态各异,宛如六段故事,六个故人。

    赵无安喃喃自语:“赵无安啊赵无安,武道非坦途,可急不来。”

    心念一动,剑光霎时熄灭,小屋重新陷入了黑暗。

第十一章 父母心

    次日一早,赵无安就愉快地背着匣子来了县衙,温润得如同一个下放了学堂的翩翩公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见两个看门衙役用疑惑的眼光看着自己,不敢轻易放行,当即便就要去一衙门一旁,击打那鸣冤鼓。

    大门轰隆隆向里打开一条缝,安广茂无奈地探出头:“赵居士还是进来吧。”

    本着小庙供不起大佛的心思,安广茂忧心忡忡地看着赵无安大摇大摆走进了县衙。

    由于二十人丧生古墓,县衙里此刻显得十分清静,只有几个押司站在院子一角,商讨着这个小案如何如何。目前县里最大的案子当然是少年惨死,衙门投入许多精力,剩下的都交给这些押司一一分断了

    苏青荷坐在正堂太师椅里,一手揉捏着发痛的眉心,一边埋案翻阅文书。安广茂的本意是让他睡在县衙正卧房,但苏青荷执意与捕快们住在一块,草草衣食,大早起来,便占了正堂办公。见安广茂进来,立刻就要起身让座,安广茂示意无妨。

    苏青荷的官,本就比县令还大。他若是现在要去县令家卧房里坐着,估计县令也不敢反对。

    赵无安也鬼头鬼脑探过来,苏青荷立马就拉下了脸,眉头皱起,显得十分无奈。

    正堂里还坐着几个人,其中就有昨天痛哭流涕的孔修籍之父孔百桑,此刻坐在一张木椅子上,呆呆倚着墙壁出神。

    正堂西侧坐着一对白衣夫妇,妻子正以袖掩面,抽抽搭搭,但仍能看出姿色不俗,她的夫君在一旁柔声安慰。剩下一个黑衣黑裤,系着红腰带的妇人,面色有些苍白,抱着胸靠在门边,默不作声。

    安广茂悄声介绍:“那对白衣夫妇就是段恪序的父母,那个靠在门边的,是张瑾舟的姑姑。”

    昨天三人的尸体被送回县衙,交由仵作验明。今日亲属们便依邀前来,领回自家孩子的尸体。

    赵无安了然点头,好奇道:“孩子死了,父母不来衙门,反而是姑姑来领尸体?”

    乱嚼他人舌根显然不好,安广茂思量一阵,删繁就简道:“张瑾舟是庶出,父母和离后,就由没有子嗣的姑姑抚养。”

    ——“正是十年寒窗学成,足以报效养育之恩的年纪,却白白枉死”,这样的后半句,安广茂识趣地咽下了肚子,并未说出口。

    赵无安正新奇着,后头又走进来一个驼着背的半小老头,胡子虬曲,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遥遥看见苏青荷堂而皇之坐在太师椅上,面露不悦。

    苏青荷反应不慢,见小老头进来,立刻腾身让出位子,招呼道:“县令大人早。”

    老县令闷闷哼了两声,权当回应,撇嘴道:“在苏佥事面前,大人可不敢当咯。”

    苏青荷温润笑笑:“哪里。青荷小时候,还常受您指点,尊一声大人,应该的。”

    县令摇摇晃晃坐上了太师椅,那边段恪序的父亲好不容易哄好了哭哭啼啼的妻子,站起身作揖道:“见过县令大人,小民今日如约而来,想领回我儿子的……,好入土为安。”饶是这样一个识大体、明是非的中年儒士,面对丧子之痛时,仍然有些失语难言。

    县令把本来就细小的眼睛又眯了眯:“啊,你就是段邦才?嗯,不错,不错,本官知道了。”

    牛头不对马嘴的回应,名叫段邦才的中年儒士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是好。门扉边的黑衣妇人冷冷道:“许老头,我不管你肚子里在打什么鬼主意,一炷香之内,把我侄子给交出来。我张忱还是那句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不交,今天就让你爬着离开这厅堂。”

    许县令竖起眉毛,喝了一声:“你敢。”但举目四顾,除了几位逝者亲属,赵无安和苏青荷都是冷眼旁观,安广茂也是假装糊涂,年轻衙役们大多在昨日死的一干二净,安抚费又是一大笔银子开销,现在全然没有悍奴给他撑腰,一时间面对这妇人,气焰弱了不少。

    赵无安苦笑,今天是想来查查线索,不是来听这些生者胡言乱语。与安广茂道了声打扰,悄悄转出门外。初春天气仍然惬意,院中柳树上翠鸟啼鸣,回廊中柔风拂面。赵无安信步走着,想到了安晴,那么执拗要查案的少女,也不知今天是否来了县衙。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赵无安心想说曹操曹操到,苦笑着一回头,就看到苏青荷那张方正冷峻的脸。

    赵无安:“……”

    苏青荷皱起眉头:“大白天的你笑什么?还笑得这么恶心。”

    赵无安肃然正色。

    苏青荷咳了两声,似乎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昨天听你口气,似乎与家祖很熟。”

    赵无安摇了摇头:“并非如此。我只是受人之托,来给你讲这个故事罢了。本来下山来清笛乡,就有这个想法,没想到你虽然举家搬走,却又被派了回来。”

    “故事?”苏青荷茫然,“若说是家祖当年那场战败,青荷早就听家中老仆说过,并非什么新鲜事——”

    “当初援军之所以晚到,是为了救下一个被契丹铁骑踩踏的小村庄。”赵无安缓缓道,“你的祖父当年是大宋有名的策士,号称是善练兵、善急攻、善毒计的算无遗策之士,怎么会把如此重要的援军交给一个陌生的人?所以,你祖父当年拜托的对象,是他的一个好朋友,一个称得上生死之交的朋友。”

    苏青荷愕然。这样的事情,是第一次听说。他对祖父的印象还停留在很小的时候,那似乎是个身体弱不禁风,但仍然时时手持一把羽扇的文士。人们喊他苏老,尊为乡中智者,他也听过有关祖父的不少言论,却始终没能把那个文弱的耄耋老人,与人们口中运筹帷幄的苏长堤联系在一起。

    据说祖父出生于苏州,也姓苏,为了保家卫国成为策士,一生最不能忘怀的,就是老家的十里长堤。所以参军以后,改名为苏长堤,成为举世闻名的策士。

    赵无安续道:“他的好朋友是个很慷慨的人,平生唯一的嗜好就是广交朋友,也传为一桩美谈。当时那一战,宋军看上去势如破竹,其实,供给拉得太长,士卒日夜久战疲敝不堪,攻到幽州城下时,早已无力为继。这个时候唯一有机会扭转大局的,只能是江湖人士。而那个好朋友领来的,也正是一批武功不俗的江湖人,抛弃昔日恩仇,捐躯赴国难。”

    “走出飞狐城三十里,他们看到一队辽人正在洗劫村庄,老少妇孺,一律屠杀殆尽,长得稍好看的女子或能暂时免于一死,但下场往往更悲惨,也逃不过被玩弄至死的命运。”赵无安嗓音淡淡,神色不变,就好像在说一件与己毫不相干的事,“由于奸人作祟,他们拿到了错误的地图,以为那个村庄便附属于幽州,当下不再忍耐,各出其能,几乎全歼了那股辽军。”

    “但是他们很快意识到对手太过脆弱,也就明白了这并非辽军主力。但是溃逃的残余辽兵已经带去了消息,辽军调动精锐斥候沿路阻击。明白地图信息失真的队伍在敌境就如同失去双眼,一路冲杀摸索,几经生死,才有了最后不足三分之一的人冲至幽州城下时,碰见宋军溃败的场景。而你祖父之所以未曾战死沙场,皆是因为那位朋友,还有你许多你祖父的生死之交,用自己的命,把你祖父换了回去。”

    苏青荷眉眼间隐约浮现痛色。

    “这些事情你祖父注定不会听到了,反正他余生也未再见过那个朋友。”赵无安不以为意道,“只是有人想让你知道这些事情,想告诉你,当年,你祖父并不孤独。或许我们只是差了点运气。”

    苏青荷沉声道:“阁下绝对不是个普通居士。赵姓,是大宋皇帝的姓,你与皇帝同姓,可不是件小事。敢问阁下真名?”

    赵无安笑道:“赵无安。”

    苏青荷眼神落寞。赵无安摊开手道:“话说回来,今天是来找你的。死者的尸体,希望能让我看看。”

    苏青荷面露难色:“已经交给了县令大人,不多时就该还给几位亲人。这点我可办不到。”

    他转身就要绕过赵无安,被赵无安抢了一步拦在身前:“少来。你官比县令还大,我知道。”

    苏青荷无奈道:“这又不是官大压官小……”

    他话音未落,赵无安背后响起一个声音:“我愿意借出尸体。”

    赵无安惊讶地回头,苏青荷也探出头来,说话人是之前在正堂里倚靠门扉的黑衣妇人。她向二人跪了下来:“二位恩公!”

    赵无安赶忙伸手将她扶起,恰到好处用了一把粘字诀,使妇人不得不站起身子,免得跪在一个居士面前,说出去有损她的声名。赵无安双掌合十道:“在下只是个居士,当不起恩公二字。施主有何要求,吩咐便是,无安定当倾尽全力。”

    没记错的话,这个妇人之前自称张忱。

    张忱埋首道:“吾侄死状凄惨,当姑姑的辛苦养育,不敢妄言是父母,却是实实在在把瑾舟当做了己出。县老爷一口咬定是墓中厉鬼所为,现在已抓住厉鬼侦破真相。一届妇人无言可对,只是始终觉得内情蹊跷,知道两位恩公是外乡人,都是来清笛乡破案的,所以冒死请求两位恩公彻查此案,真相大白于天下,吾侄方能瞑目啊!”

    字字言来皆泣血,十年养育岂寻常。

    望着这不是父母胜似父母的妇人,赵无安也是心生波澜。

    苏青荷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温暖笑容,安抚道:“夫人请放心。夫人约莫是丧子心痛,不记得青荷了。青荷哪是什么外乡人,在这里可是一住十六年,清笛乡的人,就是我的亲人。张瑾舟虽死,却不会死得不明不白。青荷忝为经略司佥事,定会将案情查个水落石出。夫人担心之余,千万要保重身体。青荷想张瑾舟在天有灵,也不愿意看见姑姑痛心至此。”

    张忱满脸泪痕发怔,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破天荒地,一向无悲无喜的赵无安也淡淡道:“天下父母心。”

    他说了半句便不再往下说。本无义务却负担起了少年十年寒窗、为此辜负了自己青春韶华至今未曾出嫁的妇人听了这五个字,清泪再度流下脸颊。

第十二章 泪凝珠

    赵无安认真起来的样子,其实看上去还是很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的眉眼依旧是那副倦怠的模样,带上仵作专用的羊皮手套,都显得不情不愿。

    一把年纪的仵作弓着背眯着眼,脸上皱纹叠皱纹,见他这幅抗拒扭捏的模样,皱纹如涟漪般涌动起来:“后生莫要得寸进尺,给你验这尸体,还是看在苏大人的面子上。要不然,就是县老爷同意了,我这老头也决计不会放你进来。”

    一讥一奉,就连小小县衙的仵作都如此纯熟,赵无安笑笑,不以为意。

    苏青荷也不知是不是学刚才那妇人张忱的姿势,倚着门楣,悠悠向内望来。赵无安坚持要查看尸体,仿佛是信不过资历比他年纪还大的老仵作,在苏青荷看来,未免有多此一举之嫌。

    赵无安微微用力,在尸体的小腹、大腿、胳臂内侧一一按过,又打开口腔检查了下。各部分肌肉都只是开始发硬,远没有到朽烂的地步,口中溢满猩红,显然是死前胸口曾遭重击,一切都对得上号。

    赵无安回过头询问仵作:“依您之见,这些人死了多久了。”

    仵作摆手道:“从发现时算来,不超过八个时辰。”

    赵无安点点头,指了指所验的张瑾舟的尸体,道:“而这腐烂情况,也算得上十分缓慢了。就算现在是初春,尸体的腹部也早该隆起,各软骨处也应当软腻凹陷。但是现在看看——甚至只是微微发硬,有些许发青。”

    回想起墓中青鬼那浑身青色的皮肤,赵无安没来由地觉得背后发凉。

    该不会那与人为善的青鬼,真的是死后爬起来的僵尸吧?

    老仵作眼中浮现出震惊之色,显然是没想到一个年轻人对尸体变化会如此敏锐。他长长叹了口气,低头道:“我听说公子是佛家居士,果然是大智慧傍身。现在县衙里头就我一个仵作,小辈们也不是没有,只是大多还放在他处历练。这件蹊跷事,老身我是早就发现了,只是觉得过于匪夷所思,不敢多嘴,没想到佛门清静地的大智慧大金刚,还是能一眼看穿。老身这厢给陪个不是,居士一看便非凡人,如能拨云见日,也是清笛乡之幸。老身残躯无能,先行拜谢。”

    说着,竟就要一头拜倒,赵无安赶紧在他肩下托了一掌:“前辈谬赞。晚辈定将庶竭驽钝,还世人以真相。”

    苏青荷皱起眉头:“这么说,他们的死亡时间,还有待推敲?”

    “原本的想法,既然发现时尸体仍是新鲜的,那么想必之前被困许久,凶手也有可能在众人视线中失踪多时。”赵无安语气平静,却掩盖不住眼中神采奕奕,“但是既然腐烂程度与寻常不同,那么死亡时间,也就的确可能更早。如果他们在进入土地庙的当夜便死了,那么,清笛乡中的每一个人,都有逃脱不开的嫌疑。”

    老仵作满眼震惊。刚刚觉得他是有大智慧的佛门居士,转眼他就把矛头指向了清笛乡中所有人,这份胆识气魄,老仵作生平仅见。

    苏青荷点点头,颇为赞同:“我在经略府时,曾听说山南道有不少蛮族,能以特殊的方法将尸体保存,足月不腐,甚而可以自己行脚赶路。本来只是当做怪谈,不过保存尸体一事,确有可能。”

    “但是古墓中并没有见到可以用来保存尸体的东西,青鬼也无法与之交流……”赵无安自语了一会,想到什么似的,又扭过头询问仵作:“他们的衣服呢?”

    尸体入县衙暂存,必然是赤身裸-体。仵作道:“除了张瑾舟的由他姑姑带走,其余的,都一并销毁了。”

    赵无安感叹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转身就要出门,被拦在门口的苏青荷抬脚挡住:“就知道你要忘了脱手套。”

    赵无安嘿嘿一笑,脱下手套甩回给仵作,扭头拉起门边的剑匣背在身上,就冲出了大门。

    之前在二人好生安慰下,张忱总算是平复了心态,临走时也告知了赵无安所居之所。清笛乡本身也就不大,赵无安走出县衙,往东寻了两条街便找到了张忱所说的住处。

    街边贾贩此起彼伏,两间轩昂酒楼当中,一条小巷清凉幽深,几乎无人进出,与外头的热闹截然相反。

    赵无安孤身入巷。脚下道路由碎石铺就,令他回想起墓道中碎裂青砖,以及那之后闻川瑜的袭杀。

    他与闻川瑜最后一次谈笑对坐,已经是十六年之前的事情。那时候二人都是稚嫩孩童,谈不上仇恨牵挂,哪里想到再次见面,就已是不死不休。

    巷内屋檐紧密,可见人家之多。张忱所居尤为偏僻狭隘,此刻她已然换下爽利黑衣,穿了一袭襦裙倚门而坐,痴痴望着白日天空,像是在盼着一场春雨。

    遥遥见到有人白衣而来,张忱起身理好衣裙,低眉而待。

    来人浅笑温语道:“忱妹。”

    张忱抬起头,来人正是县衙中那位温文尔雅,对待妻子如春风拂面的中年儒士,段邦才。

    张忱眸凝春水,痴痴道:“舟儿都死了,你才知道要来。”

    段邦才苦笑,摇开折扇,无奈道:“家中那位,也是让我无可奈何啊。她自从生了恪序,就身子虚浮,再也养不下胎。如今被恪序的死给一气,我想她也撑不了多时了吧。”

    他抬眸望向张忱,眸中情意款款,“到时候,我就八抬大轿,将你明媒正娶进我段家。家中长辈们如敢有言语,我便为了你大义灭亲,杀母弑父,也不在话下。只要你不受委屈,什么都好。”

    张忱埋怨道:“我不要你做出这种事情。我知道我进了段家,长辈们肯定要嘴碎,我也不在乎那些。就算再不受待见,只要我温良恭俭,遵从妇德,想来长辈们也不会横加刁难。”

    段邦才眉眼含笑:“你倒确实比那个病弱女子来的更大家闺秀一些。”

    张忱脸上微泛愠色,段邦才忙笑道:“好好好,不提她,不提她。我今天来看你,就是想问问,有没有什么缺的,总不能苦了我段家未来的正夫人。”

    清笛乡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段邦才所在的段氏一族,族中有人在朝中做到四品大员,清笛乡一脉段家虽是旁支,但也鸡犬升天,在清笛乡堪称望族。

    张忱无奈叹息道:“能缺什么,就是缺个踌躇满志的少年郎。”

    段邦才眸中闪过一次异样,随即被他抹去。他轻抚张忱颤抖不息的肩膀,柔声安慰道:“以后,我们再生一个大胖小子,我来年就将应殿试,你安心在家相夫教子。将来我要让他娶天下最美的女子,教他写出天下最有才情的诗。你我都不是庸人,将来的孩子,岂不比你那没用的弟弟要争气万分。”

    张忱眸沉痛色,显然被戳中了痛处:“勿言家弟。”

    段邦才连声应好,刚想伸手揽过张忱纤细的双肩,把她搂入怀中,眼角余光就瞥到一个背匣的白衣青年,正没个正形地蹲在墙角里,鬼鬼祟祟地朝这里探头探脑。

    段邦才脸生愠色,他倒是不怕有谁去告状给家中那个活蹦不了几日小娘子,只是男女情事被人打扰,实在扫兴,当即冲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瞪了一眼。

    没想到那个背匣的年轻人不但不退,反而光明正大站起身子朝这里走过来,怀中的张忱看见那人,慌忙把他一把推开,急切地理着散乱的鬓发。

    段邦才一连吃了两瘪,看那青年的目光大有敌意。青年却浑似不在意一般,对着张忱温柔笑道:“姑姑也是女人,这种事情,晚辈虽居佛门数载,多少其实还是理解的。”

    我还要你理解?段邦才翻了个白眼。

    张忱面色微红,低头不答。

    赵无安侧眼看向段邦才,语声忽然冷厉道:“倒不像某些衣冠禽兽,家中小娘子正高烧沥血,还能在这里打情骂俏。”

    看来他早就到了这两人旁边,也不知躲在墙角偷偷听了看了多久,实在是可恨可恶。段邦才伸手捏拳,眉角青筋直跳,冷冷出言道:“后生别狂妄自大,这清笛乡,还没有人不卖我段邦才几分脸色!”

    赵无安笑意盛然:“原来是段公子啊,不自报家门,还真不知是哪家的丑事。”

    眼看段邦才难遏心中怒意,张忱连忙出声劝道:“这是久达寺的赵居士,下山来本是超度厉鬼……”

    她话没说完,就被段邦才冷冷打断:“大宋当今兵马疲惫,财政入不敷出,都是因为天下百姓每十文钱有三文投给了寺庙。普天之下,佛事最是伤败国运,偏偏黎民前赴后继!”

    张忱按住鬓发,无奈道:“赵居士并非寻常居士……”

    “妇人之见。”段邦才冷冷地,但显然已克制住心头愤怒,摆出了一副儒生论学针锋相对的架势。赵无安看在眼里,心下觉得十分有趣,这些个衣冠禽兽,还当真不好轻易激怒,尤其是在与他暗有款曲小娘子面前,更得摆出一副风流模样。若是轻易被他激得恼羞成怒,也不可能有如今的地位。

    他浅笑着作揖道:“段先生高见,在下佩服。只可惜在下还真不是一般的居士,佛法超度一点儿也不会。之所以来找姑姑,是因为亲自答应了要彻查闹鬼案,给张瑾舟在天之灵,一个安息的机会。”

    段邦才愕然。

    张忱掩面道:“不知赵居士有何高见。”

    赵无安淡淡道:“我想看看张瑾舟死时身上的衣物。”

    张忱了然点头,起身入院,顺手搬走了小坐凳。赵无安跨上院前台阶,走入大门时,段邦才轻摇手中梨花折扇,低声道:“如果你真的有心,就一定把凶手给揪出来。我以段家之主的地位发誓,定有重酬。”

    赵无安侧脸,懒懒道:“不敢。如果段公子真的有心报偿,不妨将今年府上收入的十分之三,投给久达寺当香火钱。寺里那些参差不齐的杂香,有时候还真挺刺鼻。”

    段邦才脸色为之一黑,欲言又止。

    赵无安闲闲走入小院。张家院子甚是狭窄,看上去简直像东西两家合用的一间别院。东侧应当是张瑾舟平时的书房,窗明几净,靠南的小屋堆着干柴,还摆着若干家常杂物。西侧便应该是卧房了,房门紧闭,看不清内里构造。

    张忱从书房里走出,手里捧着个红木箱子,挂着金锁。她把箱子放在地上,当着赵无安的面打开来,里头除了一团染血衣物,还有些小配饰,笔墨纸砚,几幅花鸟山水闲笔。赵无安并不急切看作为关键线索的衣服,而是捡起一副小画。画上的是开春梨花抽枝,纤细玲珑,病弱气中却满蕴风骨。

    “瑾舟他自小喜欢画这些。”张忱说着,抬眉见段邦才还赖在门口,进来也不是,退也不是。张忱蹙眉摇了摇头,段邦才无奈地一合折扇,转身走了,不再回头看一眼。

    赵无安抬起头,目光笔直地打量张忱。张忱移开目光,赵无安笑道:“看你对县老爷那态度,我还以为是个女中豪侠。不想,却是个温柔的人。张瑾舟他有你为伴,想必也感恩戴德吧。”

    张忱两行清泪再下脸颊,拼命摇头。

    “也对。”赵无安善解人意地笑道,“已当做生身父母,何必再言感恩。”

    张忱清泪凝珠。

第十三章 大丈夫

    草草看过张瑾舟的遗物,眼看张忱就要泣不成声,赵无安也不多做叨扰,心下有了思量,便起身告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走出张家小院,巷头两树桃杏争春,倏忽风来花落,点缀慵懒居士胜雪白衣。

    赵无安心有所感,侧目望向巷口,安晴正缓缓而来。遥遥望见他,面上神色一滞。

    赵无安微微致意。

    他待到安晴走上前来,一直未有动身。少女面色些微羞红,仍是双目一闭,鼓起勇气问道:“苏青荷还在里面?”

    赵无安觉得有趣:“他没跟我一起过来。”

    少女气呼呼地睁开眼睛,一副上当受骗的模样,想开口教训他一顿,但很快又意识到尴尬,赶忙把要说的话咽进肚子。到底是少了安广茂那样气沉如水的修养,少女闷闷道:“爹跟我说你们来查案,我还以为是一起。”

    赵无安一眼就看穿了这名少女心事,却并未戳穿,思考一阵,旁敲侧击问道:“他以前就在这住?”

    安晴点点头:“十六岁之前都在。苏家也算大姓,家风严厉,他从小诗书武艺,同乡里没有一样不是第一。”

    长得也玉树临风,确实是值得乡间少女们倾心的对象。赵无安心里想着这些事情,也是稍感有趣。想了半天,还是多此一举道:“你若是跟着苏青荷下墓,说不定他当时带你闯出流沙,现在已经是神仙眷侣。”

    安晴狠狠踩了他一脚。赵无安吃痛,捂着脚尖向后跳。安晴回眸道:“看来你也不怎么样,被踩一下就痛成这样,估计是比不上苏青荷了。”

    赵无安也懒得解释,对这种自以为是的痴情少女,他这些年来在寺里见得多了去,有不少打着跟情郎私奔的主意,多半还没跑出五十里就又怨怨折返,这种心口不一之人,他最是不待见。

    眼看走出巷子,沿街走了大半,安晴还跟在身后,赵无安在寺庙里住惯了,十分耐得住性子,倒是安晴先开口喊他:“我找不到苏青荷,你倒是告诉我你要去哪啊?”

    赵无安不解:“找不到苏青荷,又拿我做什么?”

    “你不是答应了张夫人查案的吗?”安晴急得跳脚,“你倒是去查啊,我一个小女子,又找不到佥事大人,怎么查案?”

    赵无安一愣,问道:“你找苏青荷,是为了查案?”

    早在墓口就告诉过他孔修籍之事的安晴对着赵无安两眼一蹬。

    赵无安心中暗叹一声,没想到真的是会错了意,还以为是少女心事,重见当年思念的情郎,按捺不住就要出手。而安晴真正所想,竟然只是要为一个并不喜欢的人平白悬案。

    他淡淡道:“孔修籍今生得你同窗,不亏。”

    安晴抱着胸,目光躲闪:“那当然,谁得了本小姐当同窗都不亏好嘛。”

    赵无安侧过脸看了看安晴,“既然找不到苏青荷,你又火急火燎,我也闲着没事干,不如一起来查案如何?”

    安晴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你愿意查案?”

    赵无安微笑点头。安晴恨不得一蹦三尺高,赵无安只得按住她:“首先,我想去拜访一下他们的家人。张瑾舟的已经去过了,接下来,就从孔修籍开始吧。”

    安晴点头应答:“好,我带你去!”

    有安晴带路,在人生地不熟的清笛乡行动明显方便了不少。安晴改不了急躁的性子,在街巷中穿行恨不得一路飞奔,赵无安依旧是懒懒的坠在后面,一点也不急着赶,反正最后安晴总会认命般地停下来干等,等赵无安慢悠悠走到了眼前,才愤愤催促:“走快点啊!”

    赵无安恍若未闻。

    不过清笛乡本就不大,朝西走了一刻钟的样子,安晴就远远指着一户人家道:“就是那里了。”

    门前镇着只石麒麟,木漆牌匾,比起张家显得气派辉煌了不知多少倍。赵无安回头,看见孔家对门便是一座吵闹酒楼。

    “他们家据说是孔夫子的旁支呢。”安晴解释道,“虽然家户不大但却殷实,孔修籍的学问,在乡中同辈里也是做得最好的。”

    说到此处,眸中带上一抹黯然色彩:“只可惜,少年心性。”

    赵无安并未表态。安晴短暂神伤过后,便上前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个被安晴唤作胡叔的中年男人,一脸尴尬笑意,只说是今天家主不愿见客。

    安晴一本正经地介绍了赵无安,把他在古墓里恶斗青鬼的英雄事迹给添油加醋说了一通,赵无安连个笑脸都不赏,看上去一派高人气息。安晴对他这一点很是满意。

    胡叔仍然是无奈地赔笑:“两位都是贵客,有失远迎。只是今天实在……”

    他话音未落,就有什么东西猛然砸上了门,刺啦一声碎掉,胡叔吓了一跳,往旁边闪躲,大门也被那东西砸开。赵无安瞧了瞧,似乎还是个价值不菲的瓷瓶。

    “如果不是你没在家,非要去和狐朋狗友喝那什么春酿,修籍他能去那土地庙吗?”一个妇人正枯坐在庭院地上,身着叠字罗衣,满面梨花带雨,埋怨道,“我一届妇人,修籍他也十七岁了,他要去什么地方,我怎么拦得住……”

    被她指责的孔百桑,正一言不发地坐在檐下,腿上横着把菜刀。

    赵无安心中啧啧,大大方方走上前去,对着妇人柔声道:“夫人还是快起来吧,这才刚开春,地上凉。”

    哭花了一脸浓妆艳抹的妇人愣了愣,像是看见了救星一般,向着赵无安那边扭了几步,又大哭起来:“居士救救我儿!”

    赵无安哭笑不得,自己的名头倒是传得挺远。他有些无奈地望向还尴尬站在门口的安晴。安晴左右四顾,见胡叔也摸着脑袋,没有阻止的意思,小心翼翼走了进来。

    地上的妇人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庭院里凡是廊柱门扉之类的地方,附近地面定是一片狼藉,看样子她已经把手边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个干净。妇人爬向赵无安,死死拉着他的腿,面上泪痕叠泪痕,眸含秋水,只是重复道:“居士救救我儿。”

    赵无安无奈伸手,将她轻轻提了起来。没想到妇人并不肯轻易松手,一双哭得梨花带雨的眼睛含情脉脉,秋波横送,赵无安歪了歪头,颇有些苦恼。自己的儿子都死了,还有空勾引男人?

    他不去理会这个天生祸水,微微使力挣脱了妇人的拘束,回头给了安晴一个眼神。安晴会意,赶紧跑到赵无安和孔夫人身边,替他挡下这莫名其妙的桃花。

    “你们山下的人都这么……淫-乱吗?”赵无安蹙着眉头,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低声问安晴,“我怎么没见过这样的人。”

    安晴踹了他一脚,“不许这么说。”

    赵无安摇摇头,甩开杂乱的思绪,走到枯坐檐下的孔百桑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出言不逊:

    “你儿子死了。”

    孔百桑抓起菜刀就往前捅,被赵无安轻松扼住手腕。

    安晴瞪眼道:“你乱说什么不敬的话!”

    孔夫人再度嚎啕。胡叔长叹一声走过来,扶着夫人,半拉半拽地把她带离了前院。安晴赶紧跑到赵无安身边,冲着孔百桑道歉:“他在山上住惯了,说话没个规矩,孔大伯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说着,一把抓住赵无安的袖口,使劲往后拽。

    赵无安本意不想后退,拗不过安晴,轻轻松了手,孔百桑握刀的手也就一下子垂了下去,依旧不发一言。

    赵无安道:“你倒是乐意看见家里有这么个夫人。要是我可不愿意她把我辛辛苦苦攒下的宝贝都给砸了。”

    满地狼藉,就算不是古董,想来也价值不菲。

    孔百桑站起身子,僵硬地摇了摇头颅,把手中菜刀随手一抛,自嘲道:“辛辛苦苦养的儿子都没了,要挣这么些钱又有什么用。”

    他没理会两个客人,转身也去了后院。赵无安和安晴站在庭院中,春风吹过,满地碎去金银,并一把生了铁锈的菜刀。

    沉默片刻,赵无安道:“孔修籍探土地庙那一夜,孔百桑在楼中喝酒,喝得还是珍贵春酿?”

    这是刚才孔夫人砸东西时所言,安晴点了点头:“应该是吧。”

    “我很好奇。孔家既然是孔夫子旁支,人说君子在陋巷,为何孔百桑选了一座酒楼做自己的邻居?”

    安晴显然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思考了好久,才字斟句酌道:“孔修籍虽然学问很好,却并不是只顾埋头学习的文弱书生,时常有豪情。大概其父去酒楼狂饮,也是一种豪情吧。”

    赵无安问道:“段恪序与张瑾舟,与你也算是同窗?他们二人如何?”

    安晴摇了摇头:“段家是大户,自己有请先生,至于张瑾舟,大概与我不在一个私塾吧。我也是沾了爹爹的光才能进私塾听上一两年,所见并不太多。”

    说完,她又右手握拳往左手一拍:“啊对了,他们三个人倒是很玩得来,作文赋诗,饮酒赏花,都很能凑到一块去。不然,也不至于一起去那土地庙了。”

    赵无安也不知听见没听见,眼睛安静得出奇。

    四周处处是碎裂瓷玉,安晴见他不出声,眼睛四处打量,最终定格在那把残边缺角,手柄上还有汗迹的菜刀上。

    “孔百桑是大丈夫。”她悄悄道。

    赵无安一如既往没有回应。

第十四章 青衣一回眸

    去过了孔家,最后一个目标就是清笛乡之首的段家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号称是连县衙也不得不让他几分的段邦才,看来所言非虚。段家门口就是一对张牙舞爪的石狮子,四开大门雄伟森然,顶上鎏金牌匾“段府”二字,还有持棍家丁看门,好似一言不合,便要将你赶离此地。

    赵无安眯起眼睛:“还真比县衙更气派。”

    安晴轻轻点头,发丝晃动,语气调笑:“这就是所谓的乡间恶霸吧?其实段家人还挺好的啦。”

    赵无安赖在原地不动,她认命般主动上前,解释来此缘由。一个家丁进去通报,不一会,便开门出来,请二人入内。

    二人并非官员,也无特殊身份,从侧门入府在正常不过。一入府邸便看到巨大照壁,上刻喜鹊登梅、麒麟送子两图。前院四面回廊,廊柱皆雕游龙,庑顶镶琉璃瓦,五彩缤纷,可谓阔绰异常。

    赵无安啧啧感叹:“也真是难为了,不是寺庙,还装修得流光溢彩。”

    仆役长相凶恶,态度却谦恭有礼,领二人来到西边一处偏房前,便伸手敲门:“夫人,人带来了。”

    里面传来温婉清浅的女子嗓音:“进来吧。”

    仆役应了一声是,转头对二人说道:“夫人就在里面,二位请进。”末了,脸上一副担忧的表情,嘱咐道:“夫人向来体虚多病,此番丧子更是悲恸异常,希望两位贵客措辞上多加注意,不要惊扰了夫人。小仆先行谢过。”

    安晴敲了赵无安一下:“说你呢。可别上来就是‘你儿子死了’。”

    赵无安温颜点头。仆役推门告辞。

    二人走进屋子里,在屋内一位仪态不俗的女子邀请下同桌坐下。女子正在以紫锦底面绣一帕白花,身着广袖蓝裙,面色苍白有病容,仍是强撑笑道:“小女子病入膏肓,难为二位接风,在这里陪个不是。”

    这位,看来就是段邦才口中活不了多久的夫人了。就赵无安看来,其实身体的病大有可治,细加调理也不是无法痊愈,只是心上的病,早已快把这个本就羸弱的大家闺秀给压垮了。她或许早就知道段邦才在外有浓情蜜意的眷侣,再加上段恪序之死,心病更重一层,确实是风中残烛,将将熄灭。

    迫于病痛,段夫人没有大声说话,因而声音听起来也就更加细软清浅:“邦才他事务繁忙,常常不在家,小女子身为妻子,替夫分忧也是分内之事。可能二位前来是想寻我夫君,但有何疑问,我也会尽力解答。”

    赵无安问道:“段恪序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段夫人停下手中绣花的动作,在听见儿子的名字时几乎刹那眼眶通红,但她抑制住将将流出的泪水,故作平静道:“我的儿子,他很听话,风流,但不荒唐。敢作敢当,正直果决,是个好孩子。”

    赵无安点点头,继续问道:“去土地庙那天,他走之前跟你说了什么吗?”

    段夫人回忆片刻,点头道:“有。他说是应好友孔修籍之约,去赏夜景。却不曾说是去土地庙。”

    段夫人说完两段话,眼中泪水已经快要抑制不住,赵无安感同身受,不再在段恪序的方面多加追问,改口问道:“你丈夫段邦才,是个什么样的人?”

    看着段夫人和安晴同时面露惑色,赵无安索性直说道:“他一颗真心,并不全在你这儿。”

    饱受冷落数载的正房夫人像是忽然放松了下来,放下手中绣花,抬头巧笑道:“我知道。邦才他看上的,不过就是我的身世罢了。戏书所说那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又何尝不是门当户对方能厮守一世。能得新婚几年惬意,我已知足了。”

    赵无安面色微微动容。

    时日无多的妇人面带笑容,眼角却有晶莹泪光滑下。安晴揉了揉自己湿润的眼睛,站起身,伸长手臂,用袖子为段夫人抹去泪珠。

    “别哭了,你长得这么好看,哭了就不漂亮了。”安晴轻轻为她擦去泪水,却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

    —————————————————

    走出段家,赵无安扬头看见日头已经西斜,一天时间就浪费在了这三户人家身上,不过也算收获颇丰。

    “你有什么看法?”他问安晴,“关于案子?”

    “啊?我不知道……”安晴无奈地鼓着腮帮子,“我也很着急啊,真的是很着急很着急你看他们都那么难过……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她就像个瘪了气的鞠球,在路上慢腾腾走着。

    这样的回答倒是在赵无安意料之中,他也没有嘲笑安晴的想法,只是突然伸出手,敲打般的,拍了拍她的头。

    “你干嘛!”安晴怒目而视。

    “别太难过了。”赵无安懒洋洋地,“生死有命,我好歹也还会背点经书,超度恶鬼不会,给普通人超度以求来世善果,还是有点把握的。”

    安晴低下头:“你明明说自己不信佛。”

    “我可没说过这话。”赵无安侧目微笑,“我到底还是个居士。”

    “你也知道你还是个居士。”安晴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赵无安不动声色:“你该回去了。”

    “可是案还没有查完!”安晴蹙起秀眉。

    “剩下的我来。”赵无安忽然停步,把安晴往路边一推。安晴抬头一看,面前已经是县衙,“你爹还没下班吧,去找你爹,别跟着我了。”

    安晴嘟着嘴,还没说同意还是不同意,县衙的门就朝里打开。

    一袭青衣,提着家传古剑站在门口,青丝三千。

    “赵居士。”苏青荷唤道。

    赵无安懒散应了声:“嗯?”

    苏青荷并未急着开口,安晴站在两人中间,揉了揉困倦的眼睛,一脸疑惑。

    白天里苏青荷返回了一趟旧宅,此刻那房子已经鬻给他人居住,苏青荷在祖屋里翻找了半天,翻到了一卷祖父当年的手书。花了半日阅读,不少东西,都弄了个明白。

    小时候没听族中长辈过多谈论,现在才知道,当年祖父参加的那一战,就是史称高梁河之战的,宋辽对峙中宋军的首次落败。

    文成武功,开国皇帝可谓两相兼备,唯独在面对辽人铁骑时显得不堪一击。十年准备,在太平兴国四年出动十万大军,一路北上,意欲收复燕云十六州。苏长堤,就是随军出战的首席策士,那一场仗,也耗费了他二十年的心血。

    苏青荷知道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在旁人看来他偏激、独断甚至癫狂,但是作为大宋开国前三甲的策士,苏长堤的梦,永远做在北幽。幽州往下便是平原,辽人善马战,骑马长驱直下,便是最英武的汉人,也难以抵挡。

    燕云十六州一日不复,大宋一日难敌契丹铁骑。

    这是苏长堤的心病。

    大军终于攻到了幽州城下,距离收复燕云只有一步之遥。苏青荷知道那时候的祖父是多么志得意满,又是多么紧张。

    援军未至便全面开战,是大忌。宋军疲敝而辽军据守城池,个个都一心求战。那一战的结局,其实早可以料定。开战前的苏长堤有多激动,战败后的苏长堤就有多失魂落魄。

    按照道理,他应该死在阵前,可是他活着回到了清笛乡,并在这里终老。但是马革裹尸的梦依然还在,苏长堤只是醒了。这一醒,他就终生没有再见那位挚友。

    “祖父的好朋友,有很多,但也说不上多,称起来,似乎是叫北斗,一共七个。”苏青荷缓缓拔剑,“那么,你是那个人派来的吗?带着一队江湖人士,最终导致大宋满盘皆输的人,就是你的主子?”

    赵无安不动声色:“并非如此。而且我也觉得,他并没有下错。”

    “为了小批辽军,投入全部战力;为了一个村子,牺牲数万大宋军民!”苏青荷几乎是在怒吼,“这就是那个人的处世之道?一个村子能纳多少辽军?幽州又离飞狐城有多远?地图出错?只要一路北行,燕山为指点,总能在天亮之前抵达幽州吧!”

    苏青荷强忍替祖父鸣不平的怨气,怒目咬牙:“他是救下了一个村子没错,可他输掉了整盘棋。我祖父呕心沥血二十年,想为大宋打下的一片锦绣山河,就这样败在他手里!”

    赵无安啧啧道:“看来今天是去读了点书。上午还颇能理解,黄昏就变了模样。你这幅偏执,和苏长堤还真是一模一样。”

    苏青荷刹那出剑。

    青色身影绕过安晴,袭杀向赵无安时,却不留丝毫情面。

    此刻落日余晖,被小镇高楼遮蔽。

    安晴呆若木鸡。苏青荷执剑的身影还是那么熟悉,一如当年教训那几个地痞恶霸时的飒爽英姿。

    青衣一回眸。

    赵无安神色肃然。

第十五章 谜底

    黄昏县衙前的一战,在小小的清笛乡可谓惊天动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然而除了安晴之外乡中无人目睹,也就无人能够说出那一战的前因后果,无人能够了解那一战的胜负。

    作为战斗痕迹的是,衙门旁的两架大鸣冤鼓,如今鼓面崩破,四只鼓脚一齐折断。而风暴中心的安晴,却都被二人气机保护着,未曾受到丝毫伤害。

    一战过后,赵无安远离清笛乡,苏青荷则闭门修养,数日不出。县衙前毁坏的鼓也无人修理。若不是张忱再度黑衣黑裤,前来县衙要个结果,也无人再惦记起苏青荷还留在清笛乡。

    开门的是安广茂。他近来也是闲的出奇,清笛乡说到底只是个安静的小乡镇,一年到头也没有几件案子,多半都是些鸡毛蒜皮,如今县衙是完全被杀人案给吸引了注意。面对张忱的质问,安广茂显然不能如县老爷那般傲然对骂,他只能安抚激动的张忱,说是苏青荷出关之日,案件便能水落石出。

    张忱冷哼一声:“什么七品地方官,查着案子,便与人械斗。上头开出的当军令状的文书我也是听说了,十五日内不破案,就要追问全责。苏青荷即使不受到惩罚,也要记上一过。我看这些年轻人,全都没个正形。”

    安广茂没有贸然搭腔,很是思量了一阵,才缓缓劝道:“我们已经抓住嫌犯,且不论苏佥事有何考虑,至少十五日内,是可以给诸位一个交代的。”

    张忱面上怒意并未因此减消,只是稍稍失去了对安广茂大发雷霆的兴趣,哼哼道:“你家女儿安晴,和孔修籍交情还不深?这种事情,我本以为她会鼎力相助的。”

    安广茂愣了愣,摸着脑袋道:“我家丫头,最近好像确实不怎么看见。”

    转眼又到黄昏,清笛乡的居民们结束一天的胼手胝足,一一荷锄而归,暮色四合,四野安静下来,本就寂静的村西土地庙乱葬岗,更是如此。凶案发生,此地比以往还要清静数倍。

    但又似乎不是如此。

    一袭红衣的小丫头,手里提着食盒,三步并两步穿过乱葬岗前的密林,一步子闯进了土地庙。

    庙中一尘不染,红烛点点,经幡飘摇,泥塑木佛慈眉善目。

    正坐在蒲团上不知是闭目养神还是默诵佛法的白衣居士慌乱斥道:“你慢一点儿!吓死我了。”

    安晴忍住笑,举起食盒:“给你送饭来啦,大密探。”

    赵无安咽了咽唾沫:“素的?”

    “是是是,真搞不懂你一个假正经的居士干嘛非得吃素,牛肉多好吃啊。”安晴一边嘟囔着,一边抓过一个蒲团就地而坐,打开食盒,拿出些诸如小葱豆腐、香菇芹菜之类的素食,一一摆在赵无安眼前。

    赵无安跟个真僧人似的,双掌合十冲着那木佛宣了声阿弥陀佛,才不慌不忙拾起筷子,开动起来。

    安晴对这些菜色挑挑拣拣,并不十分有胃口,没吃一会就问他:“想清楚了没啊?想清楚了就该出去去教训苏青荷了。”

    县衙一战,就武功而言排不上六品只是藏了一招的苏青荷对上正三品不知藏了多少后招的赵无安,胜负可想而知。尽占上风的赵无安仍是留手了,仅仅驭剑出匣一柄鹊踏枝,握于手中,对抗苏青荷三尺落情。靠着匣中蜂拥剑意,只是过了不到五十招,便胜局已定。可惜苏青荷斗志不减,仍是酣战到一百招才落败,所受伤势也大大超乎之前。

    这一战在把习武当做强身健体的安晴看来简直就是神仙打架,当即对赵无安崇拜得无以复加。苏青荷受伤闭门修养,无法继续查案,赵无安却从那天起每晚住在旁人不敢近的土地庙中,对着木佛发呆,苦思冥想案情。

    这当然也正对安晴的胃口,她主动承担了给赵无安早晚送菜的任务,只不过要不是赵无安点明只要素的,她一定吃得比现在开心得多。

    这对赵无安来说也划算得很,反正提供住食也是一开始下山的时候安家父女就答应好了的,他倒是一点儿也没过意不去。

    赵无安叼着筷子,手撑地面,和那佛像情意款款地对视。机关无法从外面打开,因此现在佛像背后仍然就是古墓的地道入口。利用坐佛地下的幡布为遮掩,设置两层木板,一层承受佛像重量,另一层向外撑起打开就露出入口,不算巧妙,但是对大多数人而言已经足够。基本不会有谁没事儿干盯着佛脚看吧?

    “还有两个地方,”筷子咬在嘴里,赵无安的声音听上去模模糊糊,“第一个,我摸了好几天也没发现这外面有机关,那无论是死者还是凶手,是怎么下去的?第二个,能下去也就算了,死亡时间也没法解释,这个破村子里,难道还有人精通西蛮处理尸体的方法?”

    安晴也只能想想第一个了:“会不会还有别的出口?”

    “也只有这个可能了,所以,没得说,还是得下墓一趟。”

    安晴目瞪口呆,送进嘴的一块香菇都掉了下来,赵无安眼疾手快用筷子夹住,放回她碗里。

    “所以,”赵无安看着她,“你还下去吗?”

    安晴思考了一会,眼神坚毅:“下!”

    赵无安点点头:“爽快,走。”

    安晴把筷子一丢,见赵无安仍然丝条慢理吃着饭,不由无奈道:“不是说了走吗?”

    “吃完饭再走。”赵无安细嚼慢咽。

    等两人草草吃完了饭,赵无安率先跳下地道,安晴紧随其后。石壁上的火油灯依旧亮着,只是灯火略暗,即使是再次见面,这地道的倾斜程度还是让他们都为之倒抽一口凉气。

    不过上来累,下去却很轻松。小心翼翼扶着墙壁避免滑倒,步速不由自主变得很快,其间赵无安叮嘱了安晴三次“小心”,安晴都听见了等同于没听见一般,走了几步就超过去赵无安一大截。

    赵无安无奈,低头寻觅,找了好久才发现了上次的布片。他轻轻弯下腰,把布片捡起来,收进袖中。

    半里路,安晴算是半走半跳,很快就到了终点的石室。与上次离开时一样,这里依旧陶瓮遍地,有几个破损,安晴听说里面是小孩子,就不敢细看。赵无安并未急着离开,对着那个圆盘摸来摸去。

    “你在干什么?”安晴问。

    “苏青荷那时候开门,不是正着转吗,我想试试反着转有什么效果。”赵无安说着,真的往反方向一转。

    安晴摇头叹气道:“这怎么可能有效果……”

    话音未落,地道里就传来了隆隆巨响,赵无安回头,冲她挑了挑眉。

    安晴冲到赵无安身边,难以置信地看着地道中发生的惊天巨变。之前看着颇有些奇怪的青砖布局,如今却富有规律到了恐怖的程度,每隔一段,就有一大片地面下陷,断面整齐方正,随着断层的增加,各个部分的倾斜程度也在不断变化,虽然仍然倾斜,但总算到了可以接受的地步。

    “这……这是怎么回事?”安晴只觉得不可思议。

    赵无安一副预料之中的模样:“其实昨晚就已经试过了,只是给你看看而已。这也许能解释为什么石阶设计得这么斜,是为了这个机关。”

    “这种机关有什么用?吓人么?都变成这样了也没法走啊。”安晴觉得无法理解这些古人。

    “不是给人走的。”赵无安的一句话让安晴吓得噤若寒蝉。自知表达有误,赵无安解释道:“应该是为了方便运送陶瓮。这些陶瓮当中都有东西,轻重不一,分布也不均匀,直接从地面上滚下来,很容易在中途卡住,或者撞上几圈。这样的话,不但运输效率变慢,损耗也会增加。所以就设计这样一个阶梯,减少陶瓮滚动的距离,而适当地让它们笔直落下,就能提高效率。”

    “陶瓮不会摔坏吗?”安晴提出了一个很有水准的问题。

    赵无安指了指石室中的陶瓮:“这些的话,确实很容易坏。”

    他紧接着说道:“但是安提辖领队伍经过的几个房间,我也去看过了。那里的陶瓮似乎采取特殊的制作方法,明明上头云纹密布,但很难摔坏。”

    安晴“哎”了一声:“两种陶瓮,东西不同?”

    “不同。”赵无安一边摇头,一边向墓穴深处走去,“放在这里的,如苏青荷所说,里面装着死去的孩童,还有些青色液体,我想是造墓人的一种仪式。我们遇到的青鬼,很可能是这种仪式的一个幸存者。”

    “他一定很疼。”安晴轻声说。

    赵无安笑了笑,没有回答。带着安晴在漆黑的墓穴里绕了几圈,他心有成竹,安晴却亦步亦趋,胆战心惊地拉着他的袖子,唯恐不慎走失,无法离开。

    “就只剩这个地方没有查过了,你运气不错,我想今天应该就能找到那个隐藏的出入口。”赵无安淡淡道。

    果然,转过几间石室,前面出现了一片明亮,似乎是上面打下来淡淡的光柱。一路走过,身边尽是硕大陶瓮。

    “你还没说这些陶瓮里面是什么。”安晴说。

    赵无安的回答很简略:“液体。”

    安晴愣了愣,追问时,却没了回应。赵无安兀自走到那个光柱处,抬起头,见到上方漆黑一片,只有几点星光闪烁。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眉头皱起来:“这高度,恐怕有二三十丈了吧?”

    最上方确实是个洞口没错,只不过整个出口呈圆柱形,笔直通向上方。赵无安驭出白头翁,点亮查看,周壁上虽有可供立足的凸出石板,但彼此之间相距甚远。赵无安量了几个近在眼前的,光是直线相距,就有接近一丈。

    伸手摸了摸四周的圆壁,石壁算不上平滑,粗粗糙糙,仍有很多缝隙,不过无论手指还是脚尖,想要在这些缝隙上做文章攀爬,都是痴人说梦。

    “这也只有青鬼能爬出去了吧。”安晴咂舌,“也对啊,他要是不能出去,在古墓里可该怎么生活。”

    除了青鬼无人能爬。赵无安眉头皱起来,紧接着,脑中灵光一闪,似乎一切模糊的线索,都在刹那间接通了。

    夜空中繁星洒下清辉,不顾身旁安晴的惊讶,赵无安缓缓蹲下来,眼底隐隐闪现出光华。

    还差最后一样东西。那个最突兀、也最关键的东西。

    突然间。

    “锁链……”赵无安喃喃自语。

    原来如此。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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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饮江山介绍:
北宋天圣九年,躲在寺庙里十年的白衣居士赵无安,被迫下山。他曾走入名为人间的炼狱,从血与火之中蹒跚而过,于佛门前垂眉屈膝。待到眉眼描上倦怠慵懒,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整座江湖几已不复从前。再回身时,却又杀了个天翻地也覆、白衣化血衣。驭飞剑、劈山海。醉饮江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醉饮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醉饮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