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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烦局神游     醉饮江山txt下载     醉饮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九章 脱

    赵无安这一次醒得很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看来久达寺漫长的十年生活,可能确实给他带来了一点儿坏习惯,比如说身体累得快垮掉的时候,就会不自觉打起瞌睡。

    要知道当年无论在造叶还是苗疆,哪怕任务完成之后筋疲力尽地倒头就睡,也能在周围传来脚步声时瞬间惊醒,并清醒得无以复加。

    能在黑云会那跨越两朝的追杀之中活下来,靠的也是这股倔强到骨子里头的狠劲。

    不过这一次,他显然睡得太久了点。等到惊醒之时,映入眼帘的却是安晴的脸。

    怪不得他睡得如此之熟,原来竟然是枕在了安晴的腿上。

    尽管头仍是昏昏沉沉的,但赵无安还是想撑着什么东西坐起来。胡乱摸索之中,他握住了安晴的手。

    “再休息一会吧,你看起来好累。”安晴道,“别担心,这里很安全,你的剑也都在里头。”

    他们似乎坐在一片黑暗之中,仅有视角尽头一点萤火之光足以照亮安晴的脸,让赵无安知道她在身边。

    赵无安放弃了挣扎着坐起身的打算,仰头倒在安晴腿上,懒懒眯起眼睛,与她四目相对。

    “你怎么会来汴梁?”

    今晚的相遇简直算得上是离奇。一路忙于冲杀,赵无安直到现在才来得及问这个本该最初就问出口的问题。

    安晴脸一红,移开眼神,“偷偷跑出来的。”

    这一点她倒是挺坦率,虽然害羞,但并不隐瞒。

    赵无安悠悠叹口气:“就为了找我?”

    “也不尽然……”安晴低声道,“我找到了一点,可能会对你有用的东西。顺路调查下去才进的韩府,本想在见你之后给你个惊喜,没想到……差点把命送了。”

    赵无安哑然失笑:“就这么喜欢勉强自己?”

    “我,我……”安晴的声音低了下去,落寞之中却又带着一丝令人意外的不甘,“我……也不能一直停在原地啊。”

    赵无安恍然失神。

    “你是二品高手,心中亦有为了故人而赴汤蹈火的宏愿,我虽只是清笛乡中一个不知人世炎凉的小丫头,但连日来所想,都是多少要做些什么,不然何谈,与你并肩?”

    赵无安一怔,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安晴柔柔笑道:“你又要怪我不自量力了……可是,早在杭州我不是就说了?你能做到的事情,我也想一件一件尝试。你终有力所不能及之处,我会尽力去帮你。你要以一己之力去劈开这世间浑浊,那我也定要助你一臂之力。安家的儿女,话一出口便是君子之诺,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赵无安神色微动:“即使是在,这杀机四伏的汴梁城中?”

    “即使是在风起云涌的苗疆,即使是在人尽可诛的暮秀村,即使是在杀机四伏的汴梁城。”安晴一字一句,“赵无安,我想用我的方式帮助你,我想成为你身边的安晴,而不是赵无安身后的任何人。”

    说到这里,安晴忽然一顿,像是想到什么难为情之事一般别过头去,幽幽道:“当然了,你若是觉得我累赘,那我现在就收拾东西回清笛乡。就当,从来没遇见过你这个居士。”

    赵无安不由苦笑,嘴上仍是不饶人:“就算真的累赘,我又怎么敢说出口让你听见。”

    “你!”安晴气得挥起拳头,作势要朝他打来。

    然而她的粉拳还没来得及撞到赵无安身上,身后就蓦地响起了一声冷笑:“我道是谁,原来只不过是个出了家的居士,碰巧冠着皇帝老儿的姓。”

    那声音阴冷苍老,带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威严。

    更重要的是,直到他开口说话之前,以赵无安的气机,居然都没能发现他的存在。

    赵无安飞快地跳起身,一把将安晴护在身后,右手一伸,躺在几尺之外的苏幕遮便呼啸着入手,于黑暗中绽开一道冷冽剑光。

    “得了得了,别像只受惊的雀儿一样,就你这两下子还不值得老夫出手。更何况,小两口刚才躺那么久,浓情蜜意的,老夫若是有杀心,不早趁那时候把你俩脑袋给摘了,还等到现在?”

    除了那阴冷的人声,黑暗中并无丝毫杀气,而赵无安仍不敢放松戒备,警觉地将苏幕遮架在身前。

    方才那阵昏迷,来得实在不是时候,以至于连身处韩府之事都给忘了。而片刻之前还在书阁之中与韩修竹拼死一搏的他,如何就忽然间到了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着实令赵无安倍感蹊跷。

    黑暗中传来了低沉的脚步声。角落里那点萤火之光,在赵无安与安晴面前映出一个佝偻的背影。

    满头霜雪的清癯老者走到了角落里头,低下身子,捧起了那盏摇晃不歇的萤光,又走向二人。

    赵无安连忙严阵以待,安晴则对他附耳道:“这位前辈并无害人之心,我们之所以能从书阁来到这里,也是多亏了他出手相助。无安,还是把苏幕遮收起来吧。”

    捧着灯盏的老人身形佝偻,赤足无履,一身褴褛破布,眉眼间却隐有霜风厉气。

    而在这种距离下细看他手中那盏光色离奇的灯,赵无安这才发现灯芯中竟无一丝实物,仅有一团佛珠大小的冷蓝真气悬浮其间,不断回旋燃烧。

    老人细细看了赵无安一会,笑道:

    “后生可畏,此言非虚。年不满三十,便能有一品气象,若是在二十年前那座江湖,想必已名扬天下。”

    赵无安微微怔愣了下。虽不知这老人究竟是何方高人,又是使了如何手段才能将他自书阁中移来此处,但观其神色,的确不像存有杀心。

    将信将疑间,赵无安缓缓放下了苏幕遮。

    安晴松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语气似有些嗔怪:“刚才在那上面,你也太冒险了些!若不是前辈及时启动机关,将我们送来此地,等你被洛神赋抽空了气机,还想怎么逃出去?”

    赵无安一时语塞,讷讷了半晌才道:“本就是无路可逃之局……”

    “非也非也!老夫这儿岂不就是一处绝妙的去处?”老人举着灯盏,在身侧悠悠晃了一圈,“这女娃心细,你们斗得正酣的时候,倒是她发现了书阁的内墙乃是面机关。”

    赵无安一愣:“内墙?”

    “是啊。我明明都说了我会帮你的!”安晴像是赌气一般朝着赵无安做了个鬼脸,“我们慌不择路间逃进的那间书阁很不一般,外表看起来虽然破败不堪,却唯独大厅的地面毫无落尘,而且坚硬至极,就连你的斩霆步也无法动摇分毫。你和韩修竹缠斗的时候,我研究了下我们背后的墙壁,才发现那也是用与地面相同的材料制成的。那时候我就知道,这间书阁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一道灵光闪过脑海,赵无安回忆起了解放洛神赋剑意时最后的场景:“那个时候,你拽了我一下……”

    “然后我们背后的墙壁就像活过来了一样,直接把我们给吞了进去!”安晴夸张地张开双臂。

    老人幽幽道:“并非翻转的机关,亦非一扇隐藏起来的暗门。在气机通达之前,那确实只是一面墙壁而已。女娃子用‘吞’,其实形容得颇为巧妙。正是老夫略施巧力,使那面墙壁活了过来。”

    赵无安皱起眉头,安晴则激动得连连点头:“没错!所以之前透过石砖的缝隙,从地底射出的蓝光想必也是这气机所致——”

    老人却呵呵一笑:“非也。此气彼气,形虽相近,魂却大相庭径,女娃子切不可混为一谈。”

    安晴闻言一愣,自知失言,不自觉地静了下来,赵无安心底疑惑则更甚。

    “无安斗胆问前辈一句,前辈究竟何许人也,为何孤身呆在这破败书阁之底?”

    老人如狐狸般眯起眼睛,森森笑道:“你就这么想知道?我在韩家的府邸里头,自然是韩家人。”

    赵无安心中一惊。韩修竹与贪魔殿诸人宴饮之时,提到的韩裁歌之名,悄然浮上心头。

    换在二十年前,那也是位海内闻名的刀客,却在韩修竹出生的那天夜里携刀出走,从此不见踪影。

    眼前这位老人,不论年龄还是实力,都恰好与失踪的韩裁歌相符。而据韩修竹所说,数日之前,正是有人以一套清影刀法逼退聂君怀,也在无形中救下了赵无安。

    一想到眼前之人很可能便是素未谋面的救命恩人,饶是赵无安也难免过意不去,讷讷道:“前,前辈可是韩裁……”

    “与其拼了命来打探老夫的底,后生倒不如先想想怎么活着出去。”老人语气不善地打断了赵无安。

    “老夫这块地方固然是金汤不破的静界,后生与女娃子却不可能如老夫这般不吃不喝待上几十年。不过若是凭这一身枯竭丹田去与韩家老少为敌,指不定他们连刀都懒得拔。”

    赵无安闻言默默低下头去。

    强行解放洛神赋剑意几乎抽空了他全身内力,而身在书阁之中,气劲本就受到压制,赵无安之所以会昏睡过去,主要便是因为解放剑意之后,一身气海几近枯竭,难以承受这地下秘境的气劲涌动。

    老人冷哼道:“罢了,这一次且算你运气好。我这归寂阵虽然寂寞,却也不至于让两个后辈陪我熬成白骨。把上衣脱了。”

    赵无安一愣。

    安晴捂住嘴,倒吸一口凉气。

    老人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眼中露出一股不耐烦的意味,啐道:“我呸!你这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给我脱!”

第二十章 相信,从而一往无前

    毕竟极有可能是有过救命之恩的前辈,在无名老人威逼之下,赵无安终于还是半推半就、欲拒还迎地脱了衣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安晴抱着半截他褪下的衣裳缩在一旁,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复杂了起来。

    赵无安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

    两人都没料到,这老人叫赵无安脱下衣服,竟然只是为了传功。

    老人右手捧着燃青焰的灯盏,左手二指自赵无安背部奇经八脉一一点过,每一指都疾如闪电,乍触即收,赵无安几乎感觉不到老人的动作。

    但在每一指点下之后,那如海潮般由穴位涌进体内的气机却几乎让赵无安痛得喊出声来——与刀劈剑砍、虫啃蛇噬都完全不同的痛感,像是拿一根锥子,先直直种入血脉深处,再顺着气血经络,大刀阔斧地改造。

    这样的扩张几乎与破坏无异,饶是以赵无安的坚忍心志也觉得疼痛难忍,脑袋四周俱浮现出豆大的汗珠。双目紧闭,唇角也流下淡淡的血迹。

    安晴在一旁看得心慌,连声呼唤赵无安的名字。

    “女娃子安静点儿。”老人一副悠哉的模样挥动手指,血丝密布的双眼却死死盯着赵无安的脊背,仿佛正在那里构筑一张宏伟的星图,“正是容不得一点差错的时候,要是现在让他分心,可就不止是走火入魔那么简单了。”

    安晴一惊,连忙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而赵无安的痛苦却似乎越来越严重,五官几乎扭成一团,每一寸肌肤上都淌出淡红色的汗滴。

    “这……”嘴巴虽被捂着,安晴却仍旧免不了大惊失色,“这……这不是血吗?”

    坐于冷蓝气雾中的赵无安宛如浑身浴血,七尺身躯抖得像是筛糠。

    “江湖上多少人对老夫这一丝气劲求而不得,如今差不多是白赠了你这夫君,少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老人恶狠狠道。

    像是呼应着他的话,老人右手的冷蓝火光倏忽一闪,似比先前要黯淡了几分。

    “气顺八脉,转走**,五方行尽,七窍如绝,四方来朝,九鼎归一。”

    老人快速念着些晦涩字句,手指逐渐由神柱穴划向天柱穴,而后蓦然一顿,右手持灯盏接近赵无安脑后,一触即收。

    一团就连安晴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的幽紫气劲自那灯盏之中分散出来,萦绕住赵无安额头,而后骤然向内缩去,紧紧箍住了赵无安的脑袋。

    安晴看得心惊肉跳。

    那老人做完这些,倒退三步,又静静候了几息,才道:“得了,没大事,算你小子命大,这股气劲入体都能接得下来。”

    赵无安慢慢睁开眼睛。突然接受了过量的功力,以至于视线甚至都有些模糊。

    安晴急道:“你什么意思?就是说无安他可能会死?”

    “这世上可没有白赚钱的生意。”老人不以为意地幽幽道,“亏本才是常态。”

    安晴气得咬牙切齿:“要是他出了什么事,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老人刻意摆出了一副夸张的神情,仿佛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一般,捧着灯盏瑟瑟发抖。

    赵无安无奈:“晴儿,你明明说了要敬重前辈,何出此言?”

    安晴嘟起嘴:“他说你有危险嘛……”

    “老夫都说了这小子命大,还要嘀嘀咕咕个不休?”老人很不耐烦地撇撇嘴。

    赵无安苦笑两声缓解尴尬,而后起身穿好衣服,转过身,对老人郑重其事地长揖一礼:“无安拜谢前辈。”

    虽不知这待在韩府破败书阁下的老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但观其修为,绝不会在二品之下。赵无安能得其相助,确是三生有幸。

    老人摆摆手:“没什么好谢的,归寂阵能散不能聚,你能进到这地方来,也算你实力的证明,和我其实并无什么必然的关系。既然见了面,眼睁睁看着你死,总是说不过去。”

    赵无安愣了愣,这是第二次听老人提起“归寂阵”这个词。如果不做他想的话,指的多半就是书阁底下这一方隐秘的空间。

    按这空间内种种来看,相比起密室,归寂阵倒更有可能是个不折不扣的阵法。否则,光凭几块地砖,何来能耐挡住一品高手韩阔这么长的时间?

    但老人的话外之意,倒是又让赵无安摸不着头脑:“晚辈能进入此地,难道不是前辈打开的机关……”

    “老夫只是弄法子活了面墙壁,哪来那么大能耐把你们拉进来。”无名老人吹胡子瞪眼,“说到底,还是由于后生你在那最后一剑上灌注的气机,引来了这守护着阵法的气机响应,通道才有可能打开那么一瞬。这么多年,我倒没见过第二个。”

    “气机响应?原来当时地底那些光芒,是这阵法自身……”

    赵无安与安晴对视一眼。之前洛神赋解放剑意的当口,书阁地砖下忽然涌现出足以将人淹没的蓝色光芒,当时不明所以,现在自然是恍然大悟。

    “小子,我问你,是叫赵无安吗?”那老人忽然阴恻恻地来了一句。

    “是。”

    “该不会和皇城里头那位姓赵的,有什么关系吧?”老人阴着脸问。

    赵无安一愣,苦笑道:“我倒希望着能有点儿什么关系,正好天生富贵,飞黄腾达。”

    老人哼了一声,对赵无安的笑话并不感冒,冷冷道:“没关系的话,就快点儿走吧。这归寂阵只困真龙,困不住伪龙,运你那飞剑之气,往墙上碰碰运气便是。”

    困真龙不困伪龙?

    二人疑惑地对望一眼,不明白老人话中深意。

    老人恼怒道:“还不快滚?得了我这先天紫气,还不出去教训那韩家少爷,等着我给你烧香呢?”

    赵无安赶紧转过身子,面朝老人所言的那面墙壁,运气驭剑。

    得老人传功之后,体内真气便如野火难抑,在奇经八脉之中疯狂游走,而此番运起剑来,竟是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轻松随意。六柄飞剑同时悬于身前,气海竟尚有不小的盈余。

    意外之余,赵无安也不禁有些窃喜。此番因祸得福,虽不知这老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但至少,他明白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了。

    何况,身边还有个半大丫头一路陪着,虽说多是添乱,但也有不少时候帮了大忙。

    赵无安轻轻握住了安晴的手。

    “破军、断情、东流。”

    “风袖、酒枭、清歌。”

    赵无安有生以来第一次,同时解放六剑剑意,刹那间,势如狂澜。

    六柄飞剑织出数不清的气劲,一同轰向了面前的墙壁。只见原本不动如磐石的壁面,忽然出现了扭曲的波澜。

    墙面并非本身就坚不可摧,而是在其中注入了堪比西湖水底洛剑七遗宝那般程度的强大气劲,使得原本普通的石头变得固若金汤,即便一品高手施以全力攻击,也不会在短时间内瓦解。

    而这老人传到他身上的真气,虽说通至体外后威力大减,但却能以柔克刚,恰巧将这组成墙壁的坚固石块通达溶解。赵无安运气之时,虽然也感受到了一丝微妙的阻碍,但毫无疑问,比之在书阁中,如今的墙壁在他面前显得柔和了许多,几乎接近了一触及分的地步。

    以安晴的功力自然是无法理解其中真意,所以这般玄妙之变化,落到她眼中,当然只能落得个“墙壁活了过来”的形容了。

    理解这阵法组成的赵无安胸有成竹,六剑剑意更是一去如虹。转瞬之间,面前的墙壁就被打开一个足以通人的缺口。

    “走吧,这通道维持不了很久。”赵无安向着安晴伸出手,“在这外头,还有人翘首等着我们呢。”

    虽说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赵无安却说得满脸轻松。

    多亏了他这幅不管到什么时候都紧张不起来的轻松样子,安晴那颗悬着的心,似乎也微微放了下来。

    无论前往多遥远的地域,无论面对多强大的敌人,无论摆在眼前的是多么纷繁复杂、匪夷所思的案情,安晴都一直相信着身边的这位白衣居士,相信他能抽丝剥茧、拨云见日,相信他能力挽狂澜、起死回生。

    自始至终,安晴都是这样相信着。从未怀疑、从未迷茫,乃至连赵无安都开始迷惘的时候,安晴也绝不会失去前进的方向。

    因为她相信着他能够解决眼前的一切。所以每每看到他那张懒散得让人恨不得揍一拳头上去的脸,她总会奇怪地感到安心。

    正因如此吧。

    正因如此,即使是此时此刻,安晴也未曾感到一丝绝望。

    由心底油然而起的情愫,会成为她前进下去的一切动力。

    “嗯,就让我们,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吧!”安晴说道。

    赵无安牵过她的手,苦笑道:“只是二品上境,我可不敢说,能令韩阔失威。”

    饶是如此,他的脚步也未曾停下。牵着安晴,二人一同走过绝黑的暗道。

    从墙壁的束缚之中脱出时,眼前仍是破败的书阁。灯火阑珊。

    围在书阁旁边的一圈侍卫已经撤走了大半,不过还是有至少二十人守在门口,领头的正是已然等待得昏昏欲睡的韩修竹。

    赵无安提着洛神赋走出书阁,与骤然惊醒的韩修竹四目相对。

    韩修竹眼中露出无比惊诧的神色:“你你你——果然还在这里!”

    “嗯。”赵无安扬起手中巨剑,不以为然,“所以呢?”

    漆黑星夜,韩府一角,骤起吞天剑意。

第二十一章 刀威

    尽管刚刚六剑齐出,几乎耗尽了全身内力,但在走出书阁的那一瞬,老人传至体内的气劲便如山海倾倒般顺着血脉呼啸而上,瞬间又将枯竭的丹田填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此前一直如困兽般咆哮不休的气劲,在这般填满丹田之后,竟然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赵无安挥动洛神赋之时,那些刚入体不久的气劲也立刻乖巧地顺势而出,附于巨剑之上。

    赵无安心中升起一股奇妙的情绪。“原来如此,并非传到我身上的气劲本身就有如此之大的破坏力,而是特意提前留出了用以走出归寂阵的气机么……”

    洛神赋剑身微颤,经赵无安丹田流转而出,附于剑刃之上的那抹幽蓝气机,在夜幕中骤然显出一抹紫韵。

    剑尖流转辉光,赵无安提剑,遥遥直指韩修竹,剑意吞天。

    守在书阁门口的韩修竹大惊失色,连连倒退数步,颤声道:“不,不可能!你是怎么从那里出来的……”

    赵无安漫步出书阁,内心思忖了一番。以他现在的修为而言,在此处直接斩杀韩修竹并非难事,少了这人的纠缠,脱出韩府也能轻松不少。只不过若与那位一品大刀客结下杀子之仇,只怕以后在汴梁的日子好过不起来。

    何况,韩修竹虽然狂傲,但心性天赋,俱是他所见过的少年之中一等一的。饶是赵无安,心中也难免有几分惜才之心。

    惧于洛神赋的汹涌剑意,韩修竹及身旁侍卫尚未一拥而上,赵无安趁机对安晴道:“你应该比我早来几天,这韩府地形,你能有几分熟悉?”

    安晴皱眉思忖了一会,犹犹豫豫道:“进出的两条道倒是都认识,除此之外就……你能摸到那块池塘,才是让我意外不小。”

    “那你来指路。”赵无安一把揽起安晴,衣袂一闪,身形便如飞燕般掠入,跌入人群。

    韩修竹勃然大怒:“你这混帐!”

    洛神赋如舞魁般在人群之中灵巧转圜,凡是近至足以触及安晴及赵无安的人,衣裳都被剑气瞬息弹破,自身也一骨碌倒飞出好远,轰然倒地,不省人事。

    坐在赵无安肩膀上的安晴奇道:“你这出手分寸,怎么较之不久前稳妥了那么多?”

    “……指路。”赵无安无奈垂下眉角。

    “哦哦。”安晴赶紧正襟危坐,“总之先冲出这间别院!我看看……然后应该是往右!”

    洛神赋剑光大盛,排山倒海般在人群之中开辟出一条道来。赵无安步起惊雷,瞬间将一群韩家侍卫甩在身后,疾速掠出院门。

    眼前是一条前后通达的小道,右手侧,果然又有一队侍卫向二人冲杀而来。

    “别想走!”身后传来了韩修竹的声音。拔刀破风之声亦是极速趋近。

    赵无安嘴唇翕动:“苏幕遮、鹊踏枝、虞美人。”

    三柄飞剑猛然自身侧浮现,呈格栏状挡下了韩修竹的进击。

    赵无安腾出一只手紧紧揽住安晴,单手握住洛神赋,面向着小路尽头的人群,轻轻吐息。

    安晴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紧张。

    “之后怎么走?到尽头还是中间拐出去?”赵无安问。

    安晴愣愣道:“这……你能翻墙的话,走到头就能直接出去了。”

    赵无安苦笑:“早知道你认路,就不瞎跑了。”

    安晴恼道:“你又没先问我!”

    “知道了知道了。”赵无安道。

    三丈之外,韩修竹挥刀劈开拦在面前的三柄飞剑,咆哮而来。

    赵无安眸色一厉:“清歌!”

    白头翁如蒙敕令,自衣袖下荡然飞出,织起一片浩荡青光,刹那间将二人淹没。韩修竹欺身而近的一刀当即砍空。

    手持器械冲来的韩家侍卫们也随之一愣。目光所及,尽是浩瀚青光,全然不见其中人影。

    如雾的光芒深处,斩霆步响。

    韩修竹一紧眉头,冷笑道:“障眼法做的太蹩脚了!”

    赵无安的轻功伴随雷霆巨响,纵然所有人都被这青光闪得不知方向,但斩霆步响起的位置,定是赵无安之所在!

    韩修竹猛然提刀前冲,冰冷横刀在空中斩出凄厉的半弧。

    如残月半落,如静湖微澜。

    刀光劈开如织的青光,迎面而来的却是狂啸如潮的气劲。

    韩修竹不退反进,狞笑道:“休想走!”

    横刀于半空忽复横斩,骤然扭转出凌厉角度,指向了斩霆步贯响的前方。

    此处定是那白衣居士身形所至之所!

    铛!

    刀光剑影纷繁,扑面而来的锋锐剑气将韩修竹漆黑发丝斩落,如碎花般席卷而去。

    白头翁自人群之中呼啸而过,青光旋即由盛转衰。

    光芒褪去的那一刹,韩修竹猛然失神。

    “什么!”

    挡在他横刀面前的,赫然是交斩于一处的菩萨蛮与采桑子。

    二剑虽外形殊异,剑气却皆凌厉无匹,正面接下韩修竹全力一刀,仅是铮鸣不止,竟丝毫没有退去的迹象。

    而在小道的另一侧,数十韩府侍卫的身后,赵无安一袭白衣,悠悠落地。

    他回过眸来,洛神赋隔空一啸,六剑便如群鸟归巢般凌空飞回,在他身后悠悠悬定。

    澎湃剑意,几欲通天达地。

    所有韩府侍卫俱被这浩瀚如潮的剑意压迫得面色惨白,双膝跪地,竟是分毫动弹不得。

    这哪里还是片晌之前那池上的白衣剑士,如今缠绕赵无安周身的气劲足以外放十尺开外,乃是如假包换的一品大气象!

    韩修竹面色苍白,汗如雨下,颤抖的手几乎握持不住横刀。

    自这白衣剑士于书阁中消失之后,父亲便一反常态地不再追究,领人撤走。韩修竹不甘就此罢休,才带着一队亲卫在此守候,天知道他究竟遭逢何种奇缘,得以盏茶之间将功力提升至如此境界?!

    “你……你……”

    知道今夜以一己之力已然不可能拦下赵无安,韩修竹虽然胸中愤懑不堪,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不单单是畏于赵无安周身的澎湃气机,最令他愤怒的,仍是知而不得、战而不胜的残酷痛念。

    他是未来的韩府家主,是注定要继承天下第一刀的霸海子弟,如今却连一个来路不明的剑客都无可奈何,任凭对方在自家后院横行无忌。

    眼瞳逐渐染上深红的痛色,耻辱的怒火几欲破胸而出。

    正在他几乎抑制不住地要冲上前去与赵无安拼死一战时,白衣剑客的声音悠悠落在了耳中。

    “无需悲恸,再过十年,我不如你。”

    短短十二个字,听来带着股与生俱来的慵懒与清冷,却又不似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孤绝。说到底,眼前气势无双的白衣剑客,说起话来,仍旧像个普通人。

    若再多三分市井,则这语气,几乎与汴梁集市上的贩夫无异。

    韩修竹怔怔抬起头,讷讷无言。

    赵无安轻叹了一口气,震身而起,白衣越过墙头。

    翻过两道矮墙,出现在眼前的便是汴梁城朴实无华的青石街道。

    放眼望去,入夜的汴梁东城一片漆黑,偶有几点灯火,也都是彻夜不烊的酒家。层楼高阁都化为蛰伏于黑暗的巨兽,与白日的喧闹判若两地。

    赵无安淡然落定于墙根,这才将肩上的安晴放了下来。

    甫一落地,安晴便眼眶一红,贴近身子,紧紧抱住了赵无安,将头埋在他胸前。

    赵无安无奈道:“行了行了。”

    “对不起。”

    千言万语,到最后挤到嘴边时只剩下了这三个字。

    赵无安抬起手臂,轻轻蹭了蹭她的头发。

    “你呢,不用跟我这么见外。嗯,虽然这件事是你做的不对。”

    安晴气鼓鼓地抬起头来盯了他一眼。

    “……不过相比起责罚,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赵无安继续说了下去,“独闯汴梁,潜入韩府,探听韩修竹与贪魔殿对话,我相信你不可能无缘无故去做这些事情。之前是身陷险境,没来得及问,现在脱险了,你得把来龙去脉,都好好交代明白。”

    安晴咬了咬嘴唇,声如细纹道:“我还是要说对不起。如果不是我,你本不用以身犯险的。”

    大闹一番韩府尚且不谈,在韩阔这个一品高手面前祭出了全部的家底,才是最为致命的。

    由茶馆蒋隆一调查至此处,赵无安若还想为伽蓝安煦烈正名,日后肯定少不了与韩府继续打交道。到那个时候再与韩阔对上,自己便处于绝对的劣势中了。

    不过那好歹也是以后的事情,当下并不算全无线索,还是先听听安晴的调查,再做决断。

    六柄飞剑虽可收回袖中,洛神赋却只能肩扛,所幸此时夜色已深,小心应对的话,应当不会撞见什么麻烦事情。

    赵无安转过身,握起安晴的手。“走吧,等见到了胡不喜,再把你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

    就在他迈出步子的当口,半条街外,韩府大门忽开。

    一道凛然气劲以韩府大门为起源,激荡半座东城。

    赵无安下意识抬起洛神赋抵挡气劲,将安晴护在身后,周身白衣却仍被这股狂啸刀气切出无数细碎裂痕。

    四面八方,原本寂然的街道突然响起物什断裂之声,无数木格灯笼的碎屑扑面而来,几乎填满眼眶。

    赵无安心头骇然:这难道就是被称作天下第一刀的韩阔所使霸海刀法的真正威力?

    仅是起手一式,威势便足以撼天动地。

    明知对方是在以气机锁定自己,但境界差距便如霄壤之别,饶是赵无安与韩阔相隔了足有半条街之远,此时却已心知肚明,自己逃不过这一劫。

    毕竟是韩家的一品高手,毕竟是天下第一刀。

    赵无安心下一横,双手紧握洛神赋,眸中色厉。

    安晴担忧道:“无安……”

    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时,那股声势慑人的刀意却倏忽消散无踪。

    赵无安一愣。

    韩府经年难得一开的大门前,身着墨衫的乌冠男子悠然一揖:“不愧刀道大家,韩家主好生豪杰风范,泽来佩服。”

    已然出鞘的陌刀又被收回鞘中。

    韩阔眸中杀气渐散,转换回一脸笑意道:“欧阳兄,说笑了。”

第二十二章 造叶的刀

    赵无安与安晴筋疲力尽地奔回隐蔽的小院时,天边已隐约浮现出了鱼肚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已过夏至的天自然是越发炎热,天也是亮得一天比一天更早。

    若非同为一品高手的欧阳泽来突然在深夜造访,赵无安还真不好说能从韩阔那刀威之下逃出来。不过话虽如此,欧阳泽来为何会在深夜拜访韩阔,实在也令人不解,只是现在无暇顾及了。

    整晚守在院门口的胡不喜一见熟悉的身影奔回,连忙站起身子,圆饼似的脸上难得露出焦急之情:“老大你可算回来了!嗯?这位是……”

    安晴恼道:“连我都不认识了!”

    胡不喜连忙回过神来:“喔唷喔唷这不是嫂子嘛!真不好意思啊天黑我刚刚没看清你,快请进快请进!”

    安晴闻言,脸上飞起一抹红晕,低下头飞快进了院子。赵无安淡淡瞥了胡不喜一眼,“少说废话。”

    胡不喜毫不在乎地冲他咧嘴一笑,笑完还挤眉弄眼了好一阵。

    他又怎会不知,赵无安会带着安晴晚归,其中遭遇必然曲折惊险。然而他与赵无安相结识至如今,即使生死之间也从未感叹半句。能同生共死则必生死相随,若重逢时尚且能相视一笑,则那些凶险自无需提。

    胡不喜当然明白得很,赵无安只是有些不开心而已。安晴觉得赵无安不开心会紧紧抱着他,胡不喜当然不会这么做。赵无安嘴上嫌弃他嬉皮笑脸,然而这么多年来,又何曾生过他哪怕一次气?

    入了小屋坐定,赵无安将周身七剑置入匣中。胡不喜忙去后厨,温了两盏冷茶端给二人暖身,安晴初喝便呛了一口,赵无安倒是啜饮稳然。

    接连为战,又一路狂奔而回,且不说入韩府所见令人疑惑,便是面前按着胸口咳嗽的安晴身上,此时也藏有诸多谜团。

    赵无安轻叹了一口气。

    胡不喜端完了茶便坐在一边儿,也不问,倚着洛神剑匣,眼神柔和。

    安晴在汴梁,其实他并不意外。那日与段狩天尽兴大战一场,与苏青荷送赵无安入城时,曾在街角见一背大剑的白衣女子惊鸿一现。

    胡不喜心思何等玲珑,一下便猜到了那是安晴背着洛神赋,离开清笛乡前来汴梁寻赵无安。他也深知安晴并非无理取闹的性子,前往汴梁想必是事出有因,而非“千里寻夫”这等简单。

    二人若皆在汴梁,则迟早会重逢,他倒也不急着为赵无安续这个媒。

    烛火昏黄阑珊,奔波了一夜的赵安二人沿桌而坐,盏中茶青烟袅袅。胡不喜倚匣而看,双目微瞑。

    天色微白,此一刻倒似是难得的清净人间。

    然则世间谜团,终究难解难分。

    赵无安看着安晴的眼睛,眉眼恬淡:“说吧,你来汴梁,是为了什么?若仅是为追我而来,是不可能摸得进韩家府邸的。”

    捧着茶盏的安晴鼓起腮帮,视线在盏壁的花纹之上流连许久。

    赵无安挑眉:“不想说?”

    “不是,不是。”安晴连忙摇头否认,“我只是在想……该从何说起。”

    赵无安皱起眉头:“不知从何说起?那你……在清笛乡中,应当是听说了什么?因而才急忙提着洛神赋来汴梁找我?”

    安晴支吾道:“嗯……是啊……不过就算我什么都不说,凭你的话,也能猜到十之**吧?”

    赵无安盯着桌角飘忽的烛火,按了按眉心,“能让你追入韩府,此事必与雄刀百会有关。而在韩修竹的宴会上,他向贪魔殿之人提起两件事,一是所谓的‘七把神兵’,二是其先辈韩裁歌的‘清影刀法’。”

    “嗯,我之所以找来汴梁,是因为七神兵之事。”安晴低声道。

    赵无安蹙起眉头,“今夜之前,我从未听过所谓‘七神兵’之名。”

    “是啊,不光是你,除了韩家,这整座江湖上也极少有人听过这个称谓。”安晴道,“不过说起来,这七柄神兵,你却全都见过了。”

    赵无安一愣。

    胡不喜闻言,也不由将目光转向了自己倚靠的洛神剑匣。

    “不是洛神七剑。”安晴摇头,“是柳叶山庄的,那七把藏刀。”

    胡赵二人对视一眼,眼底疑惑更甚。

    “如今柳叶山庄家藏七柄宝刀,开山断海,啮日逝月,百胜斩鸿,还有我身上这把沧海归。”那日阁上对饮,柳四爷的话犹回响在耳畔。

    赵无安不自禁低声重复道:“开山、断海、啮日、逝月、百胜、斩鸿、沧海归。”

    “对。柳叶山庄被灭之后,七把刀也散落江湖,去处不一。但韩家这次重开雄刀百会,应该就是为了吸引天下刀客,从而重新集齐七把神兵。”

    “集刀?”赵无安一愣,愈发觉得离奇。韩府办雄刀百会只是为了区区几把好刀,又如何能与那茶馆老板蒋隆一扯上关系?

    “难不成集齐七把刀,还能召唤什么厉害的东西不成?”胡不喜不解地挠头,“要是这样,那那什么柳叶山庄把七把刀放在一块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被外面人给轻而易举地灭了?”

    “不,这,我也不太明白……”安晴摇摇头,犹豫起来:“但是,我或许能回答你的问题……是我自己的想法,很可能不对……”

    赵无安敏锐地眯起眼睛:“说。”

    安晴讷讷应了一声,缓缓道:“我想,柳叶山庄之所以有那七把刀,不是为了以刀而强,而是想以柳叶山庄的盛名,来保住这七把刀。”

    “什么?”赵无安一怔,“为什么?”

    安晴被这追问吓了一跳,声音也戛然而止,眸色又不定起来。

    赵无安蹙了蹙眉,自知逼之过急,默默捋了捋额发,淡声道:“无妨。把你心中所想,全说出来吧,错了也不要紧。你既已靠一己之力找到了汴梁来,就该有这份信心。”

    安晴闻言,轻轻点了下头,这才幽然续道:“柳叶山庄被灭门之晚,受江湖诸多正道围剿,柳四爷也因昔日所铸之错,畏罪自刎而亡。曾为江湖刀道魁首的南柳北韩,‘南柳’就此消逝,这是你告诉我的。”

    赵无安道:“柳四爷恩将仇报,灭了大隐于市的叶家铸刀人,确然有罪。然而那夜墙倒众人推,围攻柳叶山庄的一帮乌合之众,也并非皆是清清白白的江湖正道,甚至有不少是黑云会麾下的杀手,前来浑水摸鱼。”

    “对!”安晴点头道,“黑云会麾下的杀手,在扬州的应当是罗衣阁吧?”

    赵无安应道:“确是如此。”

    那夜他与胡不喜久违并肩而战,一连斩了罗衣阁十余名杀手,自是印象深刻。与安晴提及时,虽然刻意忽略了解晖其人,关于黑云会与罗衣阁之事却仍是坦诚相告,未有隐瞒。

    “苏青荷前不久从杭州进京述职,路过清笛乡时,曾拜访过家父。”安晴顿了顿,从内衫中取出一册卷轴。

    几个时辰之前刚在韩府水阁中见过一卷类似的卷轴,如今看到安晴掏出来的这一册相似之物,赵无安心中还真有种说不出的感慨。

    “这是苏青荷给我的东西……其实是我抄下来的,他还吩咐过我不要外传。”安晴嗫喏道,“所以你……也别告诉他我给你们看过。”

    赵无安苦笑:“是什么?”

    安晴将手中卷轴摊开,那竟是一册长长的名录,卷首以娟秀的字体写着罗衣阁三字。

    赵无安一愣:“这东西你这里有一份?”

    “我只抄下了一些。苏青荷进京述职是假,借述职之名铲除罗衣阁才是真。而在这份名录里头,有这样几个人的名字很奇怪,一看便不是汉人的姓氏。”

    赵无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胡不喜也探过头来。此前在沁诚客栈中,虽就与苏青荷就着罗衣阁之事有过合作,但毕竟未曾亲自经手名录。如今才算是头一回阅读。

    安晴指了七个名字,赵无安的目光也在卷轴之上移了七次。

    七次过后,赵无安断然开口:“是造叶的姓氏。”

    他抬起头,正对上安晴的眼睛。

    安晴一字一句问道:“柳叶山庄的柳四爷,被什么人救了,又恩将仇报了什么人?”

    赵无安下意识道:“柳叶山庄,活下来的是柳家,那么死的当然是叶家……”说着说着,他猛然一愣。

    安晴追问道:“柳叶山庄被灭门之夜,你因发现了山庄中的旧祭坛,又挖出白骨,才知道柳四爷曾犯下此等罪孽。那么应贺知古的命令,包围在山庄之外的鬼手书圣吕全策,又是如何能知道这个秘密?”

    赵无安心脏狂跳。

    安晴顿了顿,才道:“这就是我的推测。”

    不复多言,亦无需多言。胡不喜与赵无安都是聪明绝顶之人,点到为止,对他们而言已然挑明了一切。

    而之前一切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也终于因为安晴带来的信息,转眼就合为了一条显眼的线。

    曾经有造叶国的人在罗衣阁中任职。

    淮扬一带,曾有一群姓叶的铸刀者,留下过七把稀奇宝刀,甚至造了柄此世独一无二的佳人斩。

    而数十年前的第一届雄刀百会,姜入海初出江湖便冠绝群雄,从四海豪杰刀下,赢走了那柄佳人斩。

    因那把佳人斩,他与解晖结缘,也因那把佳人斩,淮扬“雄刀百会”之名,响彻宇内。

    如今解晖麾下的罗衣阁,在受苏青荷打击之前,一直经管着江南路三分之二的黑道生意。

    回到柳叶山庄那一夜。

    佳人斩失窃,赵无安因知其来历,答应入柳叶山庄破案,从而发现了柳叶山庄深藏数十年的惊天隐秘。

    正在那一夜,数百正道侠士围攻柳叶山庄,誓要撕破柳四爷正人君子的假面,乃至于不惜放火烧庄。赵无安侥幸从中逃脱,涂弥却为解晖所掳走,七把神兵宝刀也不知所踪。

    “那些刀……所谓七柄神兵……是造叶的刀。”赵无安喃喃自语。

    得齐七神兵,则可成韩修竹口中的大业。

    安晴肃然道:“这就是我的推理,也是我不惜背着洛神赋,从清笛乡来找你的原因……赵无安,从柳叶山庄开始,你的每一步,早就与伽蓝安煦烈息息相关了。”

第二十三章 六日

    “现在我们来重新梳理一下所有的线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两盏见底的茶已被胡不喜撤走,赵无安按着安晴的卷轴又铺开一张白纸,却苦于无笔墨,一时面带无奈之色。

    “老大别慌,来来来,我早猜到有这么一天,特地问那姓苏的要了笔墨纸砚。”胡不喜从后厨走出来,手里居然真提了一对笔墨。

    赵无安无奈:“你还真什么都要。”

    “有什么关系嘛!我们帮了那小子那么多,要点儿东西不是正常得很?”胡不喜不以为意。

    “苏青荷是朝廷命官,此番入京必引来无数注视。减少他与我们的接触为妙。”赵无安顿了顿,又想起乔溪之事,改口道,“你若是想去,还是要小心隔墙有耳。”

    “这点老大你放心!在汴梁走着,老 胡我肯定不敢忘了这茬!”

    赵无安点点头,这才接过笔墨。

    笔是灵山软羊毫,颇合苏青荷的性子,墨也非凡品,捏在手里毫不留色,往砚上轻敲两下,却已有光泽淌出。

    安晴忽然站起身,自赵无安手中拿过了墨砚。赵无安愣了愣,但未说什么,便低下头提起了笔。

    “首先是叶家人——照这条线推断下去,罗衣阁中的造叶国人,与当年救下柳四爷的那群隐士,应该就是同一群人。是他们造出了七把宝刀,后来为柳四爷夺走。”

    赵无安说到这里停了停,眸中闪过一道锐色,顿笔道:“疑点有两处。一是柳四爷的动机,他究竟是为利所诱,还是如你考虑的那般保住七把神兵,这点尚不明确。二是罗衣阁的动机,既然大张旗鼓杀上柳叶山庄,为何不将当年失落的七把刀全部夺回,反而是从我身边带走了涂弥?虽然后来又在南行路上两度遇见涂弥,可实在是无力相助,直到如今也不明白黑云会如此重视她,究竟有什么秘密。”

    安晴虽埋着头研墨,眸子却专注得发亮,听完了赵无安的话,几乎不假思索便道:“也许罗衣阁本意是想一箭双雕,只是奇袭柳叶山庄那一夜,反而遇上代楼暮云搅局,才未能集全七刀。”

    的确如此。事实上,那一夜若非代楼暮云出手搅局,赵无安与胡不喜连杀出几百名江湖正道的围攻都困难,遑论再去应对一品高手吕全策。

    “仍有漏洞。若那一夜的主要目的是夺回神兵,那么黑云会没有理由等到现在,更没有理由让韩家的少爷联系贪魔殿来办这件事情。他们远有更多的手段。”赵无安道,“要通过举办雄刀百会这种办法来收回七刀,这种方法只有韩家才能想得出来。也只有韩家,才能用得上这种方法。”

    换成他人,就算对这七把刀求之若渴,也不可能特地重开一场雄刀百会来达成目的。纵览四海,也就只有汴梁韩家有这个地位和财力来重开旧会。

    “也就是说,这件事情,是韩家自己所为。”安晴断然道,“而他们的目的,一定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赵无安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赞许道:“果然成长了不少。”

    安晴一怔,脸上不由泛起一抹酡红,连忙低下头去研墨。

    胡不喜一言不发地坐在一边,虽然竖着耳朵一字不落地听着二人交谈,却未有插上一句话,眼底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想他当年在草原上,也是个除了练刀和放羊什么也不会的毛头小子,但奇怪的是,仿佛不管什么人,只要跟着赵无安混熟了,都会在某些特定的方面厉害起来。

    胡不喜默默一笑。老大果然还是老大啊,不说别的,至少眼光不差。

    “如果韩家此举乃是出于自己的意愿,那么黑云会袭击柳叶山庄就并非志在夺刀。那么下一个要解答的谜题就是,所谓的‘七把神兵’,究竟能做什么?”

    安晴认真应道:“造叶兵甲。光是这四个字,就足以说明很多事情。”

    赵无安蹙起眉头。

    “雄刀百会近日已经开始报名,天下各路使刀的英雄好汉咸聚韩家府邸,我也是因此才能混入其中探听消息。其实就在韩修竹宴请那三人之时,韩阔亦在正厅,宴请的是贪魔殿‘三王六恶四不善’中另外的几位恶人。”

    赵无安听得仔细,立刻问道:“三王六恶四不善,三名不善与六名恶人,全都聚在了那韩家府邸里头?”

    安晴信誓旦旦道:“不仅是恶人,说不定那几位‘王’也在其中!”

    “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赵无安皱眉。

    “我……我听一个韩府的家丁说的,所以才决定去水阁看看。”安晴说道,“韩阔是一品高手,灵识真气皆是天下翘楚,我担心被他发现,才退而求其次……”

    结果还是被发现了。

    赵无安当然不会把这句话给说出口,而是又疑惑道:“韩府广纳天下众多英雄入其中,人多眼杂,还敢光明正大与贪魔殿聚宴?”

    毕竟贪魔殿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江湖魔道,而韩阔成为家主多年以来,虽说底子并不干净,但总还是堂堂正正住在天子脚下的大家名门,高手风貌定然不缺,行事也比杜伤泉吕全策之流来得端正许多。这二者在一处宴饮的场景,实在是很难想象。

    “贪魔殿确是魔道,但这次的雄刀百会,广迎天下豪雄,他们也算是光明正大地入住了韩府的……”安晴道,“我在韩府住了三四天,所有前来参会的刀客都住在府邸一隅,韩阔则找人每日宴请,看上去是想在正式开会之前将这些刀客尽数宴请一轮。”

    赵无安正埋头沉思,胡不喜则久违地开口道:“哎,安娃子,你这背上明明是把剑,怎么能骗过他们说是刀的?”

    安晴研墨的手顿了一顿,贝齿轻咬朱唇,终于还是无奈闭眼,下定决心坦白道:“是苏青荷帮我进去的啦!找了个官府印名,走了扇后门才混进去……”

    胡不喜极尽夸张地惊声大呼:“哎我的天!苏青荷这小子老早知道你在汴梁,还真瞒着我和老大,那么像回事啊!”

    赵无安则叹息扶额道:“若韩家知道你与苏青荷有牵连,今夜对一下客人名单,他必然是跑不掉了。”

    安晴撑起腮帮,闷声糯糯道:“那该怎么办啊?”

    “无妨。韩家既然与贪魔殿密谋,短期内便定然不会去触朝廷这个霉头,苏青荷是朝廷命官,剿灭罗衣阁亦是一件大功,韩家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个关头给苏青荷下绊。”

    他顿了顿,又道:“倒是他居然放心让你一个人进韩府,还不告诉我和胡不喜,恐怕是上次揍没挨够,真得好好敲打敲打。”

    这样的狠话,放在赵无安口中来说,平淡得就像是在谈论今日的晚饭。安晴扁了扁嘴,像是想开口劝上几句,然而话到嘴边还是吞进了肚子。

    “就是啊,真当老大的洛神剑和我老 胡的这把小破刀是吃素的呢!”胡不喜大呼小叫,“明天去好好教训教训他!”

    安晴埋头研墨,赵无安则顺手将罗衣阁那几个造叶人的姓名都抄在了纸上。

    虽然没人理他,但胡不喜就是有股一个人咋呼到底的大无畏气概,毫不在乎地跃跃欲试,像是恨不得立马就闯出去找苏青荷好好讨教一番。

    “是该去一趟衙门。苏青荷毕竟有罗衣阁的第一手资料,我们要确定这几人是不是造叶的,还得找罗衣阁主对证一番才行。”

    “那必须的!老大你要是怕被人找麻烦,就在这儿等我老 胡的消息吧!区区一个罗衣阁主,我还是自信能对付得了的。”

    “我得去。”赵无安认真道,“那天的事情,我还要问明白。”

    胡不喜愣了愣,知道赵无安指的是他在城外拦下聂君怀的那天,他战力尽失之后的事情。

    “唉,这事儿俺还真代劳不了。那时候跟段狩天杀得昏天地暗,只道是帮老大挡住了一个人,接下来没啥问题了,鬼知道那聂君怀居然还是解晖那头的!”胡不喜叹气道。

    “那我们明天……去找苏青荷?”一听要重见苏青荷,安晴心里终归有点忐忑。

    “安娃子你放心!那家伙要是想刁难你,老大第一个不同意,我第二!”胡不喜豪气干云。

    安晴干笑道:“呵呵,谢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情。”赵无安的笔顿了顿,在“韩阔”二字下头,又补了“清影刀法”四个字。

    安晴和胡不喜都凑过头来看。“这是啥?”胡不喜问。

    “是神兵之后,韩修竹所提到的第二件事。”赵无安道,“柳家七把宝刀,毫无疑问茶馆的蒋隆一知道不少内情,此事几日之后必有进展。但这失传多年的清影刀法,据说曾于你鏖战段狩天那一日,在城外乍现。韩府破败书阁的密室内,我也遇到一位不知姓名,但自称是韩家人的前辈相助。这二人极可能联系匪浅。”

    安晴思忖道:“那位前辈,我看着像是一直被困于密室之中,缘何能够出城去使什么清影刀法?”

    “这正是疑点之一。但若不曾是他自聂君怀剑下救走我,又为何会在密室中初见之时,便赐我一身澎湃内力?”赵无安问道。

    胡不喜的关注点却落在了别的地方:“那茶馆的蒋隆一不是死了?怎么能如此笃定来日有所进展?”

    “哦,这件事,我倒忘记说了。”赵无安搁下笔,“庐州遇见的那个蒋濂,是蒋隆一的亲生子,约我七日之后,于怀星阁顶相会。”

    远处雄鸡啼鸣。

    赵无安改口道:“不,现在是六日了。我只要活过这剩下六日,就能在怀星阁,知道一切的后续。”

第二十四章 拜会

    苏青荷最近几日过得很是不安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雄刀百会重开在即,,四海武夫尽数涌入城中。以前还好,都是在远离皇都的淮扬之地,这次却直接办到了天子脚下,而那位小皇帝对这些江湖武夫是出了名的不喜欢。

    休说近日都城的外来人愈来愈多,难以管束,就算能小心翼翼控制着大会不在百姓中引起骚乱,也难保不会惹来圣威震怒,到时候从上到下一起倒霉,官民谁也逃不掉。

    所幸都城的治安还只是金吾卫的事务,再焦头烂额也影响不到他这个临时进京述职的小捕头。令苏青荷困扰的,是述职结束之后,被迫留在刑部督办的那几件棘手案子。

    原本每年春末,各省官员进京述职,需按州序觐见天子。苏青荷虽说身负清剿罗衣阁的隐命,但及至入京也只剩下一件述职之事,而所谓苏杭总捕头,比起之前那淮西路巡抚司佥事的官职还要低,虽有幸面圣却也用不着说什么话,站着等上半日,各自散去即可。

    同道而来的杭州官员,大抵在近几日齐聚游历了一番京城,很快便要打道回府,唯独苏青荷被刑部员外留下来处置两个令人为难的犯人。

    那两个人,一个叫孟乾雷,一个是罗衣阁主。

    罗衣阁主自不必说,自己亲手督办的案子,由他自己来审最是合适不过,只不过这个孟乾雷明明不是在自己的任期内,却因为在他的地盘上被抓,反而如今要他来组一套口供。

    孟乾雷被拘捕时,胡不喜早就甩了总捕头的位子浪迹江湖去了,而他又刚刚受命,还未来得及从淮州起行。对于这件去年在杭州闹得沸沸扬扬的“洛神”案,本身也是一知半解,这几日熬夜翻了翻卷宗,发现大多都有圈点涂改过的痕迹,更是有不少连他都能看得出来的前后矛盾之处。

    他倒是想秉公办案,两袖清风。只不过看起来老天爷没那么好说话。

    昨夜看到三更时分才睡下,今日又是个早起的日子。

    草草打发完了前来嘘长问短的刑部官员,苏青荷回到房中,在桌前坐下,一手抬袖研墨,另一手又开始翻阅起那些褶皱的卷宗。

    屁股还没坐热,就又有人在外头敲门了:“苏捕头!有人来访!”

    苏青荷心道又是那群打点关系从不嫌过犹不及的朝廷官员,也懒得去想到底是谁,直接说了声见。

    “是,那我安排他们到绝雪堂等候。”

    “嗯,我随后就到。”苏青荷淡淡应付了一声,心中不由感叹这汴梁还是和半年前一般,虚情假意令人不快。

    然而等他把手头的卷宗合上,穿好正衣去到会客用的绝雪堂时,却差点连死了的心都有了。

    好整以暇坐在客座上的,正是他这两日翻看洛神案卷宗时,恨不得把头撞破了都找不到的胡不喜,以及每次见面要么用剑要么用脑子,横竖就是要把他羞辱一番的赵无安。

    苏青荷当然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大男儿,每每都不屑和这两个流氓一般见识,即便查案遇到瓶颈也惯于自食其力,哪里想得到这两个人居然还直接找上了门来。

    “哟,好久不见啊老苏!最近过得怎么样?这刑部待遇还不错吧,是不是比那个除了寺庙功德箱里就哪儿都没一分钱的杭州好多了?”胡不喜丝毫不客气,一上来就重重拍了三下苏青荷的肩膀。

    这只练了二十年刀的手,不说开山碎石,把人给一拳锤个半死不活总还是没问题的。苏青荷黑着脸硬扛了三掌,真气一滞,答不上话来。

    赵无安倒是没背匣子,一身白衣如旧,敛着眉目半躺在椅子上,任凭胡不喜对着苏青荷恣意挥舞魔爪。

    “喔哟?你小子怎么啦,当大官了就装不认识我们这俩旧人了?”胡不喜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你可知道我们老大!在汴梁那叫一个九死一生,前天更是彻夜未眠,本想着昨儿就来找你,硬是让我给摁住了,好生休养了一日才过来,你小子这表情,是不想见?”

    赵无安这才像是看不下去似的,轻轻叹了一口气,劝道:“胡不喜,适可而止。”

    话是这么说,他当然没有任何起身阻拦的意思,神色悠闲得像是在自家后院品茶。

    苏青荷把胡不喜搭在他肩上的手拿开,有气无力道:“说吧,找我想干什么。”

    以这两人的脾性,要不是有事相求,天塌了都不会来主动找他一次。

    来找他也就算了,还非得摆一出拙劣得一眼就能识破的红白脸,苏青荷才不想给他们继续戏精下去的机会。

    戛然而止的胡不喜和坐在椅子上岿然不动的赵无安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

    苏青荷忍不住大声道:“还对什么眼神!你们一点自觉都没有吗!真的以为自己演技很好!?”

    一片死寂。赵无安看着胡不喜,胡不喜看着苏青荷,苏青荷看着赵无安。

    胡不喜把手伸到后脑勺,挠了挠,呵呵了两声,笑道:“老苏你变精明了嘛。”

    苏青荷扶额:“不,我没有。”

    “是你们在某些方面真的蠢得难以言喻。”这下半句话,苏青荷想了想,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虽然难缠,但无论清笛乡还是汴梁,苏青荷当然都心知肚明,这两个人远远说不上坏。之所以自作聪明使这么一出,说不定只是为了缓和重见的气氛罢了。胡不喜倒不好说,赵无安可颇喜欢在这方面故弄玄虚。

    略微平复了一番复杂的心绪,苏青荷恢复冷静,径自走到主座上坐下。

    “抓罗衣阁,是你们帮了我。虽然大家远远算不上朋友,总归我欠了你们情。你们想要什么,也不必遮遮掩掩了,直说吧,我还有事要忙。”

    与胡不喜对视一眼,赵无安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抱歉叨扰。”

    “我说了不必拘礼。”苏青荷皱起眉头。洛神案久未出结果,他的心情本就不好,倒并非完全因为胡赵二人突然到访。

    “那我就直说了。”苏青荷不愿长篇大论,赵无安当然也不会再拐弯抹角,“我想见罗衣阁主,或者至少让我问他几个问题。如果见不到他,他的所有卷宗,我全都要看。”

    “这对你有什么帮助?”苏青荷反问。

    罗衣阁案已结,名单之上所有人要么已死要么被捕,无一逃脱。苏青荷在杭州撒下的这张网,算是大获全胜,如今只差最后审问的一环。

    赵无安犹豫了一下,“我还有事要调查。”

    “罗衣阁主是朝廷要犯,如果只是因为个人恩怨,我是不可能让你见他的。”苏青荷道,“若你要问问题,我倒是可以代劳。只不过等着他的是三司会审,你要知道结果,还得等上至少三天。”

    “我可以等。”赵无安道。

    “那好,说问题吧。”苏青荷抬眼看了一眼胡不喜。自他与赵无安的对话开始后,胡不喜便一直站在大堂正中,不落座却也不动。

    他倒没什么心思去猜这种世外高手的想法,径自挽袖摊纸,一手研墨一手提笔,显然已做好了笔录赵无安所说之话的准备。

    赵无安看在眼里,却微微有些吃惊。苏青荷好歹是个世家公子,出生来也未曾家道中落过,而做起这亲手研墨之事,倒是信手拈来,全不见生疏之感。

    而赵无安有所不知的是,自祖父病故后,苏青荷凡起居饮食,皆自行经手。即便在淮州老家,也从不曾有过哪怕一个丫鬟或书童。

    父亲曾一度以他此举为忤逆,苏青荷却甘之如饴。

    祖父苏长堤号称是开宋第一雅士,绝非自傲,而是江湖庙堂皆德隆望尊的智叟,常以磨砻淬励之辞鼓舞苏青荷,但对这个家族中独一无二的孙子,却实在是严厉不起来,嘘寒问暖不谈,只差护在手心了。

    故而苏长堤在世之时,苏青荷除去练剑几乎没吃过什么苦头。十六岁至汴梁后,倒是在这寸土寸金之地衣食自理,绝不容丫鬟仆役近其左右。

    “说吧。”苏青荷催促道。

    赵无安怔愣的一会时间,显然他已做好了笔录前的所有准备。

    赵无安这才回过神来,道了一声抱歉,而后以手撑颔,将所想询问之语一一道出。

    他每说一句,苏青荷便记上一行,虽然赵无安语速时快时慢,苏青荷运笔却始终不急不滞,徐徐跟进。

    及至赵无安最后一句话说完,又过了半盏茶,苏青荷的最后一笔方才尘埃落定。

    抖了抖纸上油墨,苏青荷又细看了一遍记下的内容,才道:“好了。等到三司会审之时,我会把你这些问题全问出去的。到时候的临堂供词,有你一份。”

    “会画押么?”赵无安问了个看似没头没脑的问题。

    苏青荷皱眉,摇头道:“画押的只有一份,上交圣上,连刑部司自己也不会留存。给你的自然只是抄稿。”

    “我知道了。”赵无安站起身,似有欲走之势,“多谢,无安欠你一份情。”

    苏青荷缓缓摇头道:“沁诚客栈不论,清笛乡上的确是你抓住了凶手,这份情是我该还的。”

    然而赵无安只是微微摆了摆手,径自扬长而去。

    绝雪堂外,夏日天光正盛,洒在赵无安雪白的衣袍上,隐隐有谪仙飘然而去之感。

    苏青荷拿着纸稍稍怔愣了一会。回过神来,才发现胡不喜竟然没和赵无安一起出去。

    他还从未和胡不喜单独交谈过,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不跟着他一起出去?”

    胡不喜与片刻之前相比俨然换了个人。饶是他不停地揉搓眉心,也难改这一脸愁容。

    “苏大人,我有件事……必须要拜托你。”

第二十五章 他曾是少年

    苏青荷一愣,再度以为自己听错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胡不喜刚才叫他大人??

    然而说完这句话的胡不喜,脸上依然没有半点开玩笑的神色,一手按着胡刀,一手不停地揉搓着眉心。看来他刚才在大堂正中杵了这么久,竟全都是在酝酿言辞。

    被江湖一品高手如此称呼,苏青荷不由有些无所适从:“你想说什么?”

    胡不喜艰难道:“我说,我有件事,想拜托一下苏大人……”

    真是没有比皱着眉头恭恭敬敬更不适合胡不喜的表情了。苏青荷心中复杂,无奈道:“我听见了,我是问你,你想拜托我做什么?”

    胡不喜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临刑前,能让我探视一眼乔溪吗?她罪责虽重……但大宋皇帝宅心仁厚,应当是秋后处斩吧?”

    乔溪被押送抵达汴梁之时,应该刚好入秋,按大宋秋后处斩之律,如今应该仍押在天牢之中。

    虽然相聚短暂,离别更是长久,胡不喜却无论如何,也想着去再见她一眼。

    很多事情赵无安并没有对他说,但胡不喜又不是个蠢人。能想到的事情,他当然全都想得一清二楚。

    那一日见到乔溪的信函,胡不喜当即拔腿南追,一直追出三百里不止,路上每户人家、每位旅者他都一一问过。乔溪到底在不在其中,他还能不清楚?休说是正打了个照面,就算是乔溪躲在几十丈外的一棵参天古木后头,以他的敏锐都能一眼找出。

    然而他并未找到。三百里的路程一晃而过,再回杭州时,赵无安早已与代楼桑榆再次起行,赶赴扬州。

    胡不喜在杭州城头上枯坐了一天一夜,无论谁来叫唤都一声不应。整整十二个时辰后,他一提胡刀,半盏茶之间便身形一震,直穿过整座杭州城,向北而去。

    去柳叶山庄,他自然是想找赵无安问个明白。

    不过走到半途,原本没想通的事情,却都一一想通了,之前那些纷乱的思绪,也都尽数抽丝剥茧,剩下了最简单的答案。

    不必去问赵无安了,赵无安所做的,当然是最正确的选择。

    毕竟对胡不喜而言,贺阑珊死了,也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她根本就不必重生而化身为乔溪,也根本不必留在杭州,与胡不喜再续那分浅薄至极的前缘。

    胡不喜与她的缘分,早在那一年的造叶铁骑之下,便已断得干干净净。只是这么多年过去,胡不喜始终未曾放下那份心魔罢了。

    故而柳叶山庄外,心魔尽除的胡不喜,一刀斩去十方竹林,紫气直冲斗牛二星,晋入一品。

    自江北至南疆,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放下了乔溪或是贺阑珊。只是当他进入这座汴梁城,再次意识到二人之间不过是咫尺之隔时,终究还是想再去见她一面。

    乔溪手上挂着九条人命,其罪必诛。

    而她也再记不起所谓贺阑珊或是胡不喜。胡不喜再去见她,也终究改变不了什么。

    饶是如此,也只是想再见一面而已。并非是要再续前缘,也并非要为了她,闯出什么惊天动地、连紫宸殿里那小皇帝都坐不住的事情。

    “我只求再见乔溪一次。”胡不喜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苏青荷的回答却让他一愣。

    “乔溪是谁?”

    苏青荷眼中的疑惑迷茫不似作假,胡不喜也一时无语。

    沉默的气氛微微荡开,胡不喜下意识干咳了两声,试探性地问道:“洛神案不是你在督办吗?”

    那原本是他任期内的事情,但乔溪被捕之后不久,他究竟有没有承担起捕头的职责,胡不喜自己心里当然还是有数的。按惯例,这种悬而未断的案子应由下一任捕头接手才对。

    苏青荷点头:“洛神案确是我在审,不过似乎没有你提到过的乔溪这个人,洛神案的主犯是孟乾雷……”

    他话还没说完,胡不喜就已呆若木鸡。

    正当苏青荷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屋里的卷宗出示给胡不喜时,对方像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微微鞠了一躬,低眉问道:“孟乾雷,是因天仙宗势大而有欲吞姑苏孟家之势,所以借洛神的名义,杀了九名死者?”

    苏青荷斟酌道:“按理是如此。不过案卷有颇多圈点不明之处,我私下也觉得此案或许另有隐情……”

    “不必了。”胡不喜声音虽轻,却说得斩铁截钉。

    苏青荷一愣。

    胡不喜那不久前还紧蹙着的眉头,此刻竟然已彻底舒展了开来。艳阳将天光洒入绝雪堂中,他整个人沐浴在日光之中,岿然不动,犹如一块屹立风雨的山中磐石。

    “不必再查下去了,苏捕头。那些圈点和涂改,你当一看便知才对。”

    他的声音淡然而干脆,宛如立于风停云阔的群山之巅,恍然间隔世千年。

    苏青荷怔然不解:“一看便知?”

    “这世间,真相如何往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想看到什么样的真相吧?”胡不喜抬起头,淡淡与苏青荷对视了一眼。

    一眼间,烽火狂啸。

    苏青荷耳畔骤起擂鼓鸣金之声,仿佛千军万马霎然自身边驶过,惊得他从座位上一跃而起,青衣一振,刹那间满身冷汗。

    胡不喜却已淡淡一笑,转身离去,再无留恋之意。

    直到胡不喜的身影消失之后许久,苏青荷仍旧满头大汗地站在堂中,难以回神。

    “苏大人?”最终是掌门的小厮发现了他的失态。

    苏青荷骤然回过神来,不觉间却已全身汗湿。

    他伸手忙乱地扶住桌椅,差点不慎打翻墨砚,口中道:“去取我的卷宗来。”

    “要哪一份?这还是苏青荷入住刑部这么多天来第一次使唤下人,小厮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全部。”苏青荷脸色苍白,喃喃道,“洛神案,全部的卷宗,统统都取来。”

    ————————

    胡不喜转出墙角时,赵无安正在那里等着。

    老大到底是老大。眼见胡不喜晚了半晌才出来,赵无安却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在前面。

    胡不喜不急不缓跟在后头,也是难得地没有大笑着拿那双肉手去拍赵无安的肩膀。

    二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在汴梁城的街头。午后日光正暖,不知谁家的孩童,手里持着小小的风车,嬉笑着你追我赶,穿过街巷。

    胡不喜苦涩笑道:“老大,你还是有很多事情瞒着我啊。”

    赵无安背影一顿,脚步却又很快恢复如常。“你从没问过我。”

    “是啊,就像我也没问你,为什么那个时候你一握住刀,就能知道该怎么把那头野狼给杀死。就像在杭州我也没问你,为什么你宁可一个人去宝祐桥,也不愿让代楼桑榆去帮你一把。”

    赵无安眸如古井不波,“不被问到的事情,我可以不说。”

    “我知道,我怎么敢怪老大呢。”胡不喜笑,“那年造叶铁骑下头,这缘就断了。所谓乔溪,所谓杭州,不过一场梦。老 胡我是看得开的人。”

    二人走上一座窄桥。

    铛铛的打铁声中,细流自这座古老城池中潺潺流过。

    街角卖画的老人拾起竹节做的拍杆,细细拍打自己那几幅拙劣的山水。

    绣楼窗开,倚窗而坐的绣娘一针一线,替远方一位素未谋面的人细细缝着嫁衣。

    赵无安鼻头忽然一酸,停下脚步,微风徐来,白衣蹁跹。

    “抱歉。”他说道。

    “老大你道什么歉啊。俺老 胡心里清楚得很呢,老大你这是为我着想。”胡不喜悠悠道,“要是让俺在那时候就知道是乔溪杀了人,只怕是拼着这两浙总捕头的名号不要,也要把她给护下来吧。”

    赵无安一怔,眨了眨眼睛,“我以为你不会这么做。”

    “不会怎么做?难道老大的意思是,以俺老 胡的魄力,不敢为红颜冲冠一怒?还是不敢一骑当千,冒着杀头的罪名去跟那皇帝老儿对着干?我不是早就说了吗,只要老大你一声令下,就是让我杀到那紫宸殿里,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胡不喜笑。

    赵无安陷入一阵沉默。

    胡不喜侧过身,把肥胖的肚腩整个搁在桥墩上,眯眼望着水边的迷雾,喃喃道:“都已经丢下她一次了,能重来的话,当然是拼上我这把小破胡刀,拼上我这条破烂性命,也要护她一世周全才对吧。”

    赵无安垂眉闭目,双掌合十。夏风渐盛,袖中白头翁无端自鸣。

    漠北有山,名为贺兰山。

    漠北有女,曾名贺阑珊,与胡不喜定下媒妁之约。

    那一日,半里之外那位旗长,破天荒提着两头羊羔,在日落之时来拜访廖娘。而疯玩了一天的胡不喜,也才与赵无安姗姗归迟。

    “这丫头命数不好……生下来三天父母病的病死的死,眼看边境不太平……就拜托给你了。”

    望着缩在旗长身后那个娇怯的小姑娘,年少的胡不喜从鼻子里颇不服气地喷出了一口气,捏着胡刀就要上去吓唬她,却被廖娘眼疾手快拉了回来。

    温润如水的女子眼角笑意恬淡,“胡不喜很喜欢这丫头呢。”

    “啊,你们能喜欢这孩子就好……多事之秋,实在是不得不麻烦你们……”旗长急得满头大汗。

    “知道了,让我来带着这个孩子吧。”廖娘道,“叫什么?”

    “跟着大山取的名字,贺阑珊。”

    “好名字。”

    女子蹲下身,轻轻把贺阑珊拉到自己面前,刮了刮她黝黑的鼻尖,“小阑珊,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啊?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廖娘在漠北的二十多年里,仿佛一直呢喃着这句话,见谁都说。

    漠北的四月,春回大地,入目尽是鲜嫩的草,直直铺到天际。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在那个天云悠悠的日子,贺阑珊也如汴梁的水那般,看着他的眼睛,这么对他说。

    胡不喜,也曾是她眼中最好的少年。

第二十六章 七问

    二人回到小别院时,安晴已然起了床,抱着暗红的洛神剑匣,呆呆坐在院子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见到赵无安和胡不喜回来,她那颗悬着的心像是终于稍稍放下来一般,轻轻松了口气。

    赵无安送袖中六柄飞剑回匣,重又拾起洛神剑匣背在身上。日光从背后落下,将安晴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接下去你想怎么办?”赵无安问。

    安晴愣了愣,正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发现他不是在问自己。

    “为制姑苏孟家,孟乾雷已被抓来顶罪,你与贺阑珊无疑是再度散落于江湖。只知道她还活着,下落却是不明。”赵无安语无波澜,“你要去找她么?就算踏遍这整片江湖?”

    胡不喜低头,掂了掂自己的胡刀,笑道:“罢了罢了,反正她也不记得我,再去找,实在是自作多情。”

    赵无安欲言又止。

    胡不喜洒脱道:“没事儿,老大你放心好了。在汴梁这事搞定之前,老 胡是我脑子里装不下别的事儿。”

    赵无安道:“话虽如此,罗衣阁那边还得候上三天,韩府却又不可再进……”

    线索倒并未断开,无论刑部还是茶馆,都有消息可期,只是这漫长的等待实在是令人难耐。

    为伽蓝安煦烈正名,赵无安已经等了很多年。却是近乡情怯,越到柳暗花明处,越是心痒难耐。

    胡不喜忽然一拍掌:“对啊,既然那七神兵之说与韩家脱不了干系,那我干嘛不混进去,争个名次?”

    赵无安一愣:“你想去参加雄刀百会?”

    “段狩天那怂包不敢进汴梁,俺老 胡可不一样,这两天不还是在外头大摇大摆地走?”胡不喜蔑道,“不就是个韩府么?数遍了也不过韩阔一个一品高手,我就是打不过他,还能跑不过不成?好歹这韩家的阴谋都是围绕着雄刀百会而开,那我就参与进去,大大方方地夺个名次,也好看看他们都打得是什么算盘嘛!”

    赵无安眉头微蹙。

    大相国寺内,那群麻衣人对他说的话又浮现在心头。

    “雄刀百会召开在即。此次大会乃是韩家一手操办,会上奖品则是柳叶山庄的家传宝刀。范宰让我劝告两位,勿要逞一时之勇,而坏一世大计。”

    何为一时之勇,何又为一世大计?

    赵无安不禁陷入苦苦思忖。

    像是看出了赵无安的难处,胡不喜满不在乎道:“嘿呀,老大你别担心那些个朝中人!俺们又不像苏青荷,都是浪迹江湖的人,还能信他官府的话?叫我不去参加,肯定是有别有图谋,俺还能让他给吓住了?”

    胡不喜的话也不无道理。虽然范宰确有忠告在先,但胡不喜与赵无安并非与他有何因缘,反而倒是和那小皇帝结下过不小的梁子。范忠业既为朝廷肱股之臣,就没理由如此相助。

    “话虽如此,毕竟有人提醒在先,你若是擅入其中,只怕会吃到苦头。”

    “爱怎么来怎么来咯,老 胡我最不怕的就是吃苦头。”胡不喜嘿嘿一笑,“就是老大你得当心点,老 胡我要是去了雄刀百会,这几天里头,可没一品高手给你当保镖了。”

    赵无安苦笑:“好歹我也是个二品顶峰。”

    “对啊,差点忘了你在韩府里还得了一品老前辈的传功,现在功力大涨啊。说起来,那紫色真气还真是玄妙,老 胡我见过青白赤的气劲挺多,紫色的倒还真是挺罕见。”

    “你自己入一品境那一夜,不也是紫气冲斗牛么。”

    “那不一样,我那只是一夜的一品气象,和入体真气还大有不同。紫气东来老大你听过没有?能把这尊贵至极的玄妙之气化为己用之人,绝对不是个普通的一品高手。”

    “一品高手又哪有普通的。”赵无安敛眉。

    胡不喜哼哼道:“反正老大你是遇上奇缘咯,偷着高兴去吧。暮秀村得通天根入体,如今又有紫气纵横,照这势头,来年开春前,应当是能入得一品境界了。”

    赵无安默然道:“但愿如此。”

    对话到此结束,胡不喜不再接话,径自拿着他那把斩落过一品高手的胡刀去劈柴烧水。赵无安在安晴身边坐下,放下洛神剑匣,置于腿边。

    安晴小声嘟囔:“这么快就把剑匣放下来了,那刚刚干嘛背上身啊,我还以为你又要出去……”

    “有些东西,随时能背上身,随时能放下来。有些东西,这辈子一旦背上了,就再也放不下来了。”

    赵无安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安晴有些莫名其妙。

    “罢了。”赵无安苦笑,“你再等我一会,再有五天就好。”

    安晴埋下头,小声应了句:“嗯。”

    二人无话,小院深处传来锈刀砍开木柴的艰难声响,赵无安悄悄伸出五指,凝望着一小团紫色真气在指尖流淌。

    ——————

    陡峭山道上,车夫驾马而前,旅人却不在马车之上,而是徒步前行。

    负刀少年,抱琴少女。二人虽步行,速度却丝毫不亚于前头那辆在山道上疾驰着的马车。

    背刀的黑衣少年一脸毅重之色,全神贯注地盯着脚下的道路,疾步如飞,运气却仍然谨慎。

    而抱琴的少女则惬意了许多,看似闲庭信步一般,速度却不落,始终与那负刀的少年并驾齐驱。

    “照这样走下去,至多还有三日便能抵达汴梁。到时候不得休整时机,便要与江湖上无数知名刀客一战,你可害怕?”少女问。

    少年低下头,沉思了好一阵子,才道:“没什么怕与不怕的。不打赢他们,我就活不下去吧?”

    少女侧过头,微微展颜一笑,“傻小子变聪明了啊。”

    少年慎重地紧了紧身上的束刀带,眉头轻轻皱了皱,眸中似乎现出一丝不悦之色,“我也没办法,这是盟主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

    “不不,你已经学到很多了,就这么走下去,绝对错不了的。”

    亲手剁碎了暮秀村送来的宁家小少爷,又混在肉粥之中喂莫稻一口一口咽下那小少爷的骨肉,助他短短时日炼出这重锻之体。东方连漠所下达的任务,岳知书俱已完美地完成了。

    无论何时何地,都如贴身侍女般陪在莫稻左右的抱琴少女岳知书,此刻笑靥如花。

    “无论在哪里,无论面对的敌人是谁,都要知道,只有活下去才能有一切。莫稻,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岳知书温言道,“只要记住这点,就已经足够了。”

    “我不知道够不够。”莫稻眼中透出一丝迷茫神色。

    “够了。”岳知书浅笑梨涡,“你便如独行的狼或孤兽,凡所逆者,皆不可挡。”

    莫稻蹙眉不答。

    身后三柄柳家的宝刀,也一并沉默着,没有响应岳知书的回答。

    ————————

    同样的马车,在蜀地悠长崎岖的古道上,默默前行着。

    车中的涂弥已然换回了那身一尘不染的雪白道袍,盘腿而坐,膝上枕着那柄清冷孤绝的冼心剑。

    驾车的是个满头霜雪的老人,手脸之上密布褶皱,脊背佝偻,看起来半截身子已然埋进了黄土。

    寂静的蜀中古道,只有一辆车,两个人,在其中穿行着。两边俱是顶天绝壁,苍松翠柏挂悬壁上,秃鹰自崖顶振翅而过,徒留唳声悠悠。

    涂弥睁开双目,眼波流动。

    饶是严道活亲自口授的清心诀,此时却也无法抚平复杂的心绪。车轮辘辘,无数的疑问在心头盘结。

    “……解先生。”

    终于开口时,声音却透着说不出的隔阂疏离。涂弥甚至有些憎恨这样无端生冷的自己。

    “哦?醒了?”

    驾车的不是别人,正是黑云会的舵主,解晖。

    这一次,他身边没有任何扈从,除了涂弥和他,甚至这片山道之上也没有其他人。这个在两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野心家,此时亲自提着马鞭,就像是从码头接远嫁的女儿回娘家的和蔼老者。

    涂弥不由皱起眉头。解晖的淡然,反而让她更加地看不透。

    “您为何……要亲自驾车?”

    听了这话,解晖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都堆成一团:“不然难道让你来?道活要是知道我如此欺负她的徒弟,只怕得气活过来,拿一柄七方剑就来找我问罪。”

    涂弥怔了怔。他把一个死去的人说得像是要活过来。

    可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涂弥忽然鼻头一酸:“您和师尊,分明无仇无怨。”

    老人执缰的手微微一顿。

    “当然了,非要说的话,她还欠我两顿饭吧。”解晖淡淡道。

    “可你囚住我和师兄,还要我去杀人……”涂弥至今犹记得那个叫残眉的女子摆在她面前的契约:一百条命,换顾问墟和严道活的自由。

    “杀人的感觉如何?”解晖问了个另外的问题。

    涂弥狠狠蹙起眉头:“不好,很不好。”

    “是很不好,可你还是去做了。”解晖道,“为什么?”

    “那当然是为了师尊……!”涂弥急道。

    “一百条命,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师尊的。”解晖道,“冼心剑,清心诀,养心丹。昆仑的三样至宝,你师尊全都给了你。自从捡到你的那天起,我就和她约好了这件事情。”

    “什么事?”涂弥一愣。

    “你是她的剑。我在这座江湖等了四十年,我们这一辈的人终究要老去的,若没有新的剑横空出世,又如何能倾覆这天下江山?”解晖幽幽道,“严道活打从一开始,就打算把你培养成她最锋利的一柄剑。”

    涂弥怔了怔,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我知道,她一定不会忍心的,不然她又何必以身犯险,亲自去屠那东方连漠。”解晖又续道,“早在她抱着你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待你成人,她必无法忍心。于是坏人,就只好让我来做了。”

    涂弥似懂非懂,只觉得解晖的话竟是如此莫名其妙,恼怒道:“就算如此!可那毕竟是一百条人命!”

    “何为人命?”解晖问,“何为死,何为功成名就?何为天下第一?”

    “何为黑?何为白?”

    他淡淡一拉缰绳,马车在幽谷间戛然而止。

    苍老的声音,在古老的山道上回响。

    “何为求而不得,何为命中定数?我穷尽一生追这七问,到头来,可有何收获?”

    涂弥愣住了。

    解晖笑。

    “涂弥,你生来当真凄惨。严道活的便是求而不得,你的,便是命中定数。”

第二十七章 纤手落花

    为赵无安烧完最后一壶茶之后,胡不喜便在日暮时分,紧握着胡刀离开了小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此去虽不为杀人,一身决然杀意却已穿云裂石。

    目送着胡不喜的背影消失在小巷门口,赵无安径自闩了门,踩灭了院中的篝火,送安晴进了屋子。

    烛火阑珊中,安晴看见到他的背影,不知何时竟已显佝偻。

    把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安晴,心中担忧自然是逃不开赵无安的眼睛。他淡淡一笑,不以为然:“比你大那么多年岁,都摆着呢。你在我这个年纪,说不定还要更老。”

    安晴没奈何地瞪了他一眼。

    赵无安俯身吹熄了烛火,淡淡道:“早些休息吧。汴梁乃是非之地,我倒是不怕,奈何你在。”

    安晴鼻子一酸,却只能低下头,低低应了一声。

    一夜无话。

    本以为能难得地睡个懒觉,却在鸡鸣时分,就被一道敲门声吵醒。

    赵无安睁开眼睛的时候,床上的安晴也立马跳了起来。她眼中犹带着血丝,表情却已彻底清醒了过来。

    赵无安慢悠悠从地板上的被褥中脱出身子,苦笑着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别怕。”

    安晴楚楚望着他。

    从不知愁为何物,到如今连梦中乍醒,都在担心着他的安危。赵无安又如何不知安晴这一路而来,经历了多少无眠之夜。

    他悄然提起洛神剑匣,一手推门而出,来到小院前。

    尽管无人应门,敲门之声却犹自作响不停。来客像是十分笃定有人在院内。

    赵无安屏息凝气,御气出体,遥遥卸掉门上的闩板。

    大门悠悠向内而开。

    出乎他的意料,站在院门口的,竟是一脸焦急的苏青荷。他满脸苍凉神色,眼圈黑得吓人,竟似一夜未眠。

    赵无安愕然:“是你……”

    “孟乾雷是冤枉的,对不对?”

    苏青荷向前走了几步,贴近赵无安,极力压抑着自己心中的愤懑,低吼道,“为什么不告诉我!洛神案发时你和胡不喜还都在杭州,这样的案子,只有你们能破!也只有你们,能制造出让整个刑部都看不出破绽的假象,抓一个无关者来顶罪!”

    赵无安怔了怔,脸上意外之色,渐趋平缓。

    “为什么要这么做?”苏青荷嘶哑问。

    “我会这么做么?”赵无安反问,“我会任真凶逍遥法外,让一个无辜的人饱受牢狱之灾么?”

    苏青荷咬了咬牙,额角青筋暴突,“正因我不相信你们会是这样的人,所以才彻夜比对洛神案的卷宗,不敢轻易相信自己的判断……”

    “我当时,的确瞒着胡不喜,把真凶送去了汴梁。”赵无安道,“那时候你正在赶赴杭州的路上,与那群人,说不定曾擦肩而过。”

    苏青荷怔了怔,蹙起眉头。

    “但是,那个凶手被放走了。”赵无安别开视线,“反而是孟乾雷被抓捕归案。此事知者应当甚少,我也是在江宁,从一位贪魔殿干将口中听说的。”

    “贪魔殿?”

    “雄刀百会在即,贪魔殿也大数进入了汴梁,这对天子而言实在不是个好消息。”赵无安道,“至于你想知道真相的洛神案,我想,你现在已经找到答案了吧。”

    大宋法制分明,凡死囚自收押以来,必押赴汴梁,交予天子亲自定罪,寻常知县只有判罪之权。刑部三司三省虽对犯人各有审问权力,却无力定罪。

    由上到下,能改动卷宗的,不过一头一尾而已。其余中间环节,虽然繁杂,却毫无出手干涉之权。

    能在卷宗之上做出如此大幅改动的,除去胡不喜和赵无安,那就只剩……

    苏青荷心头骇然。

    赵无安懒懒道:“孟家势大,姑苏既富庶繁华,又远离京城,自然受天子忌惮。天仙宴更是只想着在江湖上立个威名,完全没把朝廷放在眼里。抓他来制裁孟家,也在情理之中。”

    像是一下子被抽掉所有气力,苏青荷几乎站立不稳,伸手扶住了门廊。

    赵无安淡然回身,像是想重新关上门。

    “且慢!”苏青荷忽然道。

    赵无安看着他。

    苏青荷茫然道:“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我?”

    “如果是你,会把那个真凶捉拿归案吗?”苏青荷问,“就算,连皇帝都亲自朱批放走了她?”

    赵无安嗤之以鼻。

    “皇帝?那是个什么东西。”

    砰地一声,柴扉在苏青荷面前轰然关闭。

    打算走回房间睡个回笼觉的赵无安,不知怎地想到和安晴离开苗疆时那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不惜微服亲临苗疆的小皇帝,竟然只是为了把一柄毒剑送进他的心脏。

    赵无安兀自哼了一声。皇帝小儿,他确实觉得不是什么东西。

    ————————

    大相国寺香火正盛,行人络绎不绝。

    偏院一间不起眼的禅房里,眸如新月的姑娘支着颊,透窗望向寺院中人流如潮的中轴禅道,幽幽道:“近日来参拜的江湖人士,可是越来越多了。”

    “那可不。雄刀百会将开,这帮不学无术的裤衩子当然也想着临时抱佛脚,好说歹说给自己涨两分狗屎运气。”屋里,身着华贵长衫的中年男子不以为意。

    姑娘不由笑了起来,“欧阳泽来啊,你这人在外头说话倒挺有风度,怎么一到我这儿,就跟个市井流氓一样呢?我前两天还见了个一品高手,可不是你这幅模样,少再骗我说什么一品高手都是随心所欲的主。”

    男子爽朗大笑,“南盏,你我臭味相投,就用不着损我了吧?占这口舌上的一点儿甜头,对你又没什么好处,给我留点高手面子成不成?”

    姑娘撇嘴:“还高手面子呢,不知道输给我多少次了。”

    “那都不算,不算。”男子拗着脸,不停摆手,“谁知道你那野路子都是怎么来的,不让你是不好意思,让了我又真打不过。不算不算。”

    姑娘哼了一声,“就会耍赖。”

    “这摊上了你,哪个一品高手能不耍赖啊,又不敢惹你。”男子满脸无辜,毫无半分高手气概,“远的不说,就前天,韩府里那股气,要不是你给观到了,我在京城里这些同寮,有一半都得掉脑袋。”

    “韩阔当真胆子肥了?”

    “他哪敢啊,皇帝可从来没把他给忘了。如今办这个雄刀百会,也不知道搞什么破名堂,只能希望没人理他,让他在那边儿自娱自乐好了。”欧阳泽来叹口气,“那天救下胡不喜,也算你有功一件,只可惜没能撑到最后。”

    “胡不喜还是去了?”姑娘眼底闪过一丝锐色。

    “嗯,昨夜里他敲开了韩府的门,算是在雄刀百会开幕前,最后一位报名者。”

    诸南盏幽幽道:“胡不喜入一品时,有气冲斗牛之象,不可不防。”

    “无妨。有范宰派人盯着呢,惊扰不到圣上。我真正担心的还是韩家的人。还好上次连夜访韩府,没出什么岔子,我可不敢保证以后每一次都能这样。”

    “龙吞紫气,断金开壁。三才合一,万法归寂。”诸南盏念念有词,“你们耗尽心力才维持的这困龙局,似有将破之相啊。”

    “真龙终非池中物,迟早要一飞冲天的。”欧阳泽来平平淡淡地说着对当今天子大逆不道的话,径自负手走到了窗前,“你呢?把注下在谁身上?”

    “怎么能叫下注呢,你这岂不是根本就不把圣上放在眼里?”诸南盏笑他。

    欧阳泽来笑道:“我觉得是背红匣的那个赵无安。范宰派人提醒后,近几日城中果真见不到有人白衣背红匣了,但胡不喜偏偏又入雄刀百会,显然他还没出局。”

    “你很看好这些被排挤在边缘的人啊。”

    “本应如此。越是被忽视的角落,越有可能一动而震全局。”欧阳泽来眼神认真。

    诸南盏道:“那我赌胡不喜。”

    欧阳泽来眯眼笑道:“这么想和叔叔争个输赢?”

    “你以文起道,却于武道之上平步至一品造化境界,本就是靠一双明察秋毫的锐目。”诸南盏展颜道,“我这一次,当然不是想和你争输赢,只是单纯对那位刀客,好奇罢了。”

    “这有什么可好奇的。”欧阳泽来不以为然。

    “他此前不过是杭州的一个小捕头,无权无势,一身境界从何而来?一手超绝刀法从何而来?大丈夫顶天立地,必有难违心愿,胡不喜又有何所愿?”诸南盏一字一句道,“这些,我都很好奇。”

    欧阳泽来似乎并未细听。诸南盏说话的功夫里,他径自打理了下自己那身昂贵的外衫,等她停下,便道:“那我先走了,今天朝里还有的忙。”

    “慢走不送。”诸南盏倒不见外。

    欧阳泽来自嘲地苦笑一声,推门而出,径自离开偏院,身形没入前来参拜的人群之中。

    人如潮水,身为汴梁城中屈指可数的几位一品高手,平日闭门不出的欧阳泽来混在人群之中,竟与凡人无异。即便是熟识之人,目光若从这人群之中扫过去,指不定还要把他遗落在其中。

    目送着欧阳泽来的身影消失在相国寺门口,诸南盏这才从窗边走开,漫步入小院。

    任其外人来人往,小院仍寂然,入目尽是一地花落,枝头绿意浓郁。夏风吹过,漫落的杨花堆到她脚边。

    诸南盏凝目不动,一只纤纤细手作拈花印,悠悠向上翻腕抬起。

    满院落花,如受一股无名气劲牵引,在那一刻尽数涌向她手心,重织成一朵绚烂杨花模样。

第二十八章 掌楼人姓欧阳

    二十年过去,赵无安梦中仍有金戈铁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着铜色精干胸膛的蛮人,头发编成小捆挂满脑后,手脚腕上俱套着森白的骨环,遥遥一晃手里新月般的弯刀,便夹着马腹,从山坡之上俯冲下来。

    从现身到接触,只过了十几息的时间,举着仪仗的兵卫们甚至来不及拔出腰间的长刀,死亡的气息便已沾上脸颊。

    造叶汉子的血,溅上了冰凉弯刀,滚落黄沙的头颅喷出一道猩红柱子,染红了挂在蛮人腰间的墨绿佩囊。

    在无数个梦中,唯有这一次,那精致的墨绿佩囊在赵无安眼中如此清晰。像是被人双手呈着,奉送到了他面前。

    巨大的弯刀劈天开地,直直朝他的头顶砸来。

    赵无安浑身一颤,睁开眼睛,地狱般的景象立刻消失不见,冷汗却浸湿了全身。

    安晴关切地守在床边,见他醒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关切道:“魇着了?”

    “我睡了多久?”赵无安挣扎着起身。

    安晴没有阻拦,“四个时辰。”

    赵无安一愣,回首望向窗外,西天已是一片血红。

    他苦笑一声:“那几乎是睡了整整一天啊。”

    “没事的,雄刀百会还没开幕,距离那七日之约也还有好久,趁现在能多休息,就先多睡一会吧。”

    许是赵无安这两天来的表现真的把她吓到了,安晴的话说得很温柔,眸中满满俱是心疼。

    赵无安叹了口气,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静静坐在床上,伸手扶住额头。“我梦见了些东西。”

    “什么东西?”

    “一块佩囊。”赵无安又反复想了想,却也只能说到这里,“系在一个契丹人的腰间,可论做工……却完全是汉人的东西。”

    安晴不明所以:“你梦到了一个契丹人,系着汉人的佩囊?”

    赵无安闭上眼睛,竭力想回忆起梦境中的细节。像是支离破碎的镜子重新圆满如初,像是波澜壮阔的湖水逐渐归于寂寥的平静。

    “不是我梦见的。”他忽然又说。

    安晴一愣:“什么?”

    “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赵无安一字一句道,“那是天禧四年,曾经真正发生过的事。”

    安晴彻底懵了。赵无安提的天禧四年,那个时候她甚至还没出生。

    赵无安垂下眉眼,叹道:“愈近汴梁,我就愈是会梦见那一天的情景。心想着要是在那时不遭契丹铁骑,他现在或许还在汴梁城中,安然当个衣食无忧的王侯吧。”

    “伽蓝安煦烈吗?”安晴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但他终究是死了。死在契丹铁骑之下,被弯刀劈开身子。”赵无安淡淡道,“我好像已经彻底忘了他死时的模样,又好像把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连杀他那人腰间的佩囊,都能回忆起来。”

    他的话语带着股彻悟的意味,吓得安晴屏住了呼吸。

    “那个佩囊,有什么玄机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赵无安淡淡点点头。

    “那是什么?”安晴赶紧问道。

    “不知道。”赵无安又摇头,“仅凭一块佩囊,我什么都不能确定。”

    眼见赵无安再无续说之意,安晴不由有些无奈地伏下了身子。她伸出手,轻轻扯了扯赵无安的衣袖。

    “那就再睡一会吧,睡多了……虽然也不一定能想起来,但你不是个懒居士吗?能偷懒的时候,一定不会忙着吧?”

    如水的暮色里,安晴弯起眉眼,对着赵无安狡黠一笑。

    赵无安摇了摇头。

    安晴怔了怔,楚楚咬着嘴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睡吧。”

    轻轻丢下这样一句话,赵无安走出门去。

    日暮西山,天际火云流转。

    城西隐约传来阵阵喝彩叫好之声,直冲云霄。雄刀百会已然开幕,胡不喜战到现在,只怕已斗红了眼。

    他倒是不担心胡不喜会在前两日的大会上落败于谁,只是想到那些毫无悬念败在他刀下的对手,总难免有些惆怅。

    那些少年,说不定也如严道活、姜入海那年一般,抱刀初入江湖,怀着对江湖的向往和憧憬,不远万里来到这座汴梁城,与天下豪雄相斗。

    江湖本就是波云诡谲的地方,有人抱兴而来,有人失意而归,却永远少不了争斗,少不了高低。

    赵无安默默在庭中伫立了一会,梦中那墨绿的佩囊,又在脑海中闪过。

    他兀自苦笑:“这可算什么。”

    天黑后不久,满身大汗的胡不喜回到了小院中。

    安晴已然自集市之中买了两样素食,由赵无安生起火将就着煮了煮。胡不喜便在二人默不作声吃饭的时候推门而入。

    “回来了?”赵无安漫不经心地问。

    “那可不是!打了一天,可把俺给累死了。”胡不喜感慨地往火边一坐,毫不见外地拿过赵无安的勺子,仰头便灌下一大口汤。

    “不过那些个小辈后生,真的是不开窍啊。”他摇头晃脑地叹气。

    “遇到棘手的了?”赵无安问。

    “那倒没有。好几个都是拼了命防守,偏偏不肯进攻的,我又不想让他们输的太难看,好歹打得有来有往一点儿。”他摇摇头,“可惜啊,这帮后生脑子太不灵光了。等什么时候他们意识到了刀法的真意不在退避而在一往无前,这才能更深一层。哎,说起来,韩家那对父子,倒是也一起下场比赛了。”

    赵无安略感意外:“韩阔和韩修竹?”

    “对!应当是这个名字!”胡不喜道,“二人都没输,老爹还比儿子多赢了一场,打的都是速战速决的路数,看不出什么名堂。那小子倒是不足为惧,老的可能有点儿厉害。”

    “嗯。即便是我夜入韩府的那一天,实际上也没能让他亲自出手。”赵无安颔首,“韩家的大少家主都去比了赛,那这大会是谁来主持的?”

    “还能有谁?京城里头那首屈一指的文圣笔呗。”胡不喜理所当然道。

    赵无安一愣:“欧阳泽来?”

    “除开他,也没谁有这个威望了吧?”

    赵无安眉目一凝,自言自语道:“不太对。那一晚,明明是他去拜访韩阔,才使得我有力逃脱……”

    “老大你什么意思?”胡不喜问。

    赵无安忽然一顿,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想多了吧。”

    此后两日的时间,一晃而过。

    赵无安与安晴龟缩在苏青荷准备的小院中,整日寸步不出,而胡不喜每日早出晚归,将一个又一个对手送下比赛的擂台。几日以来,城西大赛擂台之上的人越来越少,喝彩声却越来越高昂。

    自始至终,赵无安也没有去那雄刀百会看过一眼。

    直到第四日的清晨。

    胡不喜坐在桌前打理胡刀的时候,赵无安也起了床,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去院中掬了把清水洗脸。

    见赵无安难得换件新衣服,胡不喜一猜便知他要去干什么了。

    “老大,先去刑部,还是先去怀星阁?”胡不喜问,“都在这一天吧?”

    “蒋濂未约时间,我便先去怀星阁等他。苏青荷那里麻烦你跑一趟吧。”赵无安道。

    毕竟只是一份供词,由胡不喜这个一品高手揣着,当然还要来得更安全几分。

    胡不喜咧嘴一笑:“行,老大你就放心去吧,罗衣阁主那供词我今天日落之前一定交到你手上!”

    赵无安笑道:“好。”

    “哎哎对了,我俩都走了,那安娃子咋办?”胡不喜问,“又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赵无安回过头,隔窗望了犹在熟睡的安晴一眼。

    “先这样吧。苏青荷准备的地方还算安全。”赵无安道,“若非万不得已,我还是不想让她犯险。”

    “好咧,那老大你慢走!我一会就去城西了。”胡不喜爽朗挥手告别。

    赵无安也同样挥手致意,而后推门而出。

    即使是天还在蒙蒙亮的时候,汴梁城便已车水马龙。其中当然不乏去城西一观雄刀百会这稀奇事的升斗小民,庙堂之上身居高位的百官们,也有大半已起了车驾,赶去中轴道上,等着时辰入宫面圣。

    怀星阁与韩家府邸只有一街之隔,而雄刀百会既是韩家举办,当然也就是在韩府外头开辟了一块空地。故而赵无安与胡不喜虽是先后出门,路线却没什么差别。

    敛下气机,赵无安混入前往城西雄刀百会的人群之中,听着周围人谈及几日来大展风采的几位刀客,默不作声。

    汴梁城外虽有惊天动地的一战,但胡不喜也说并未重伤段狩天。按段狩天的性子,平生能遇到雄刀百会这般幸事,必然不肯错过。

    起初赵无安也只是以为他隐姓埋名参会,上台之时定然大展锋芒。可转眼已到了第三日,听了一路路人交谈,也未曾听到与段狩天相似的人,不由一阵失意。

    为替旧友报仇,而甘愿寄为聂家门下刀客的段狩天,此时又在哪里呢?

    自在汴梁城中苏醒后,赵无安恍惚间总有种错觉,仿佛那天城外发生的一切,在他入城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与蒋隆一的茶馆大有不同的是,怀星阁是座酒楼,至少底下六层是。

    当被赵无安询问起该如何去到顶楼时,看门的小厮一脸震惊。

    “这位爷,休说您了,就连我也从没上过咱怀星阁的顶楼啊。”

    赵无安愣了愣。他对汴梁了解不深,此前对怀星阁也只是略有耳闻而已,其到底是座什么建筑,则是一概不知。

    “难道庶民不得入内?”他试探着问。不过心里也没抱多大期望,蒋濂那模样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个皇族子弟。

    “倒不是这个……”小厮为难地摇摇头,“这座楼顶,永远都是有一把大金锁锁着的,向来只有一个人能开。他不同意,也没人能上去。”

    “他姓蒋?”赵无安问。

    “不。”小厮回答,“他姓欧阳。”

第二十九章 晨钟暮鼓

    “欧阳?欧阳泽来?”赵无安愣了愣,心中感到不可思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是啊,从这怀星阁始建开始,钥匙就握在欧阳先生的手里了啊。”小厮的表情不似作假,“底下的酒楼生意他倒是一点不管,偏偏就买下了一层无利可图的顶楼,这么多年了,也不见他经常过来。”

    赵无安愈发觉得莫名其妙了。

    按理说,父亲都在汴梁开了二十多年茶馆,蒋濂既然约赵无安在这怀星阁赴会,总该不会不知道欧阳泽来一直占据着顶层才对。

    再者说,为官者最忌在京畿中大兴土木。欧阳泽来身为朝廷大员,却偏偏出手买下了这一间直冲云霄的高楼顶层,实在是奇怪至极。

    毕竟隔了半条街就是雄刀百会的大擂台,虽然时候尚早,已有不少客人逐渐进了酒楼。赵无安和那小厮杵在门口,不时侧身让过人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显得颇为无奈。

    小厮也是对赵无安没什么法子,又赶着去店里帮忙,只好道:“要不我给您先安排个位子坐下来,点两杯酒就行,等一等欧阳先生?”

    “不用等了,这就进来吧。”

    酒楼里头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听着慵懒,像是刚睡醒一般。

    赵无安向小厮身后望去,只见一位身段颀长、着华贵长衫的男子,正带着悠悠笑意站在屋中。

    小厮回过头,一见那位男子,当即满面欣喜之情,不胜惶恐道:“欧阳先生,您可来了!这位说是要来找你的,我可正发愁呢!”

    欧阳泽来毕竟一身既为武林高手,又是朝廷要员,对这些在汴梁过活的市井小民而言,当然是传说般的存在。想来这小厮今日有幸见了欧阳泽来一面,显然是要吹嘘上好几天。

    赵无安细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虽说在韩府那一夜就已见过他的背影,这却才是第一次打照面。

    欧阳泽来的外貌看上去很普通,最多也就是中人之姿,腰板却挺拔得很,无论衣角裤腿,都没有一丝颤动的痕迹。

    站在逐渐热闹起来的酒楼正中,欧阳泽来却像从人群之中消失了一般,甚至除了门口的小厮和赵无安,没有人意识到这里还站着一位一品高手。

    “找我的吗?”欧阳泽来笑吟吟地问。

    赵无安不知该如何回答:“不,只是受邀,去怀星阁顶一叙……”

    欧阳泽来眼睛亮亮地打量了他一会。赵无安心中忐忑。

    半晌,欧阳泽来收回目光。“怀星阁顶啊,既然已与人有约,那爽约定然是不好的,在下这便为您带路。”

    说罢,欧阳泽来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赵无安往前迈了一步,他便转过身,径自在前头带起了路。

    二人身后,那小厮激动地喊道:“欧阳先生慢走!”

    酒楼人虽不少,却远没热闹到人声鼎沸的地步。

    小厮这句话落在酒楼里头也算是巨响,赵无安心中一咯噔,欧阳泽来却步履稳健如初。

    整座酒楼里的人们,就像没听见这句话一般,十之七八仍是满面兴奋神色地望着窗外的雄刀百会擂台,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赵无安瞪大眼睛,不明所以,不知不觉间已跟着欧阳泽来远离了喧闹的大厅,踏上无人的楼梯。

    “你对没人注意到我,很惊讶吗?”欧阳泽来问。

    赵无安一怔,诚实答道:“是,倒不如说,是对各个地方都很惊讶……”

    欧阳泽来似乎是笑了笑,“赵无安?”

    “是。大人您便是……朝中那支文圣笔,欧阳泽来吧?”

    站在面前的毕竟是个一品高手,而且似乎还有某种连赵无安都堪不破的妙法。在悬殊的实力面前,根本没有藏拙的必要。

    “我还能有假冒的不成?”欧阳泽来反问。

    赵无安字斟句酌:“可是,七日之前,约我来此地的分明另有其人……”

    “谁?”欧阳泽来问。

    赵无安默不作声。

    欧阳泽来笑道:“防备我吗?你若是在汴梁住得久了些,只怕就会宁可去防备城东头那个卖西瓜的老徐,也不必来防备我这个人了。”

    赵无安摇头缓缓道:“我可不知前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哈哈,不错,有点意思。”欧阳泽来干笑几声,继续拾阶而上。

    一路走到最顶层,果真有一把大锁挂在门上。欧阳泽来停也不停,径自向前走去,将手在锁上轻描淡写地一抹,而后大门便向两面打开。

    赵无安目瞪口呆,赶紧拔腿跟在欧阳泽来后头。

    过了大门,面前便是怀星阁的顶楼露台,向下望去,四面俱是一览无遗的汴梁城郭,半条街之外的雄刀百会会场,更是能看得一清二楚。

    一口编钟静静悬在露台的一角,钟身上密布的蛛网在微风中萧瑟地舞动。

    摆在露台正中的,则是一面足有二人高的大鼓,鼓下有一张长桌,上头摆了两个光是顶部便有人头般大小的鼓槌。

    “晨钟暮鼓。这地方是原先帝时用来报时的,取披星戴月之意,故名为怀星阁。”欧阳泽来道,“下头的酒楼,也是后来才慢慢改建起来的,虽然不再有报时之用,名字却承了下来。我心怜惜这些为帝国唱了一辈子的钟和鼓,所以用些私费租了下来,也算为旧朝留个念想。”

    赵无安怔怔望着这对已在风中沉默了许久的钟鼓,默而不语。

    “你呢?又是为什么要来这里?”欧阳泽来转过身,看向赵无安,似笑非笑道,“这不过是我这个旧朝老臣,一点微不足道的念想,你如此年轻,当不至于对先帝念念不忘吧?可能够想到来这里的人,也必然都是,与前朝关系匪浅的人物。你是哪种?”

    从未想过会与欧阳泽来有这段对话的赵无安一时有些无所适从,斟酌道:“大概是后一种吧。晚辈生得晚,没来得及记住那位先帝有多少显赫功绩。”

    “不错,像你这样的人,确实也不会想去见那位皇帝。”欧阳泽来意味深长,“只可惜,对一些人而言可有可无之事,对另外一些人,可比性命还重要。”

    赵无安怔了怔:“这……”

    “我不喜欢绕圈子,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欧阳泽来忽然道。

    赵无安一愣,不明所以。

    “你见过韩祝酒了吧?”欧阳泽来转过身来,面容肃穆,“此人论罪当诛。就算整个大宋都欠你胸中那洛神剑意一份情,我也不会法外开恩。”

    “什么?”赵无安一时怔住,竟是连话都不知从何说起了。

    且不论他都未曾听过韩祝酒这个名字,所谓大宋欠他一份情,又是何意?

    “罢了。招呼我也打了,面子也给过了,实在是没工夫和你们这些人多废话。”

    欧阳泽来周身忽然荡起凛然气机。

    “你到底是不是,一试便知。”

    扑面而来的杀意不似作假,赵无安心中徒起一阵骇然。

    尽管经韩府地底老人传功,赵无安此时的境界已然抵达前所未有之高度,却仍被欧阳泽来周身的气势吓了一跳。

    同为一品高手,欧阳泽来却与他此前对付过的段狩天、聂君怀都完全不同。

    那仿佛天人睥睨凡间的压迫感,几乎逼得他透不过气来。

    “一品四境,聚灵、通玄、造化、天命。赵无安,就算你走过这大江南北再多地方,迄今为止遭遇过最强的敌人,不过是通玄境巅峰而已。我却早已抵达结结实实的造化境,这一支文圣笔的功力,你接不下来。”

    那支在朝野间都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文圣笔,不知何时已被欧阳泽来稳稳握在了手间。

    有道是兵刃一寸长一寸强,欧阳泽来手中的文圣笔却毫无半点兵器的样子,无非就是比寻常所用的软毫笔长了半寸,甚至还不如某些长杆。

    但正是这样一支笔,却令整个天下无数豪杰黯然失色。

    笔尖灌注气劲,纤毫毕现,每根毫毛都如生了灵性,似是狂舞的群蛇般向赵无安袭来。

    赵无安大惊失色,没有任何犹豫便踩响斩霆步,与欧阳泽来险险地擦身而过,一下攀至了那面大鼓的顶端。

    欧阳泽来漫不经心地一转身,却是又直直杀了过来,没有丝毫停顿。

    赵无安心中暗自叫苦。明明在见到欧阳泽来的时候内心就已觉得奇怪,却没能抓住机会跑掉,反而在这断天绝地之所被堵了个正着。

    欧阳泽来的一招一式确确实实都是造化境的实力,赵无安此前从未见识过如此磅礴的气劲。虽未曾刻意放出体外,压迫感却如蛆附骨,正是证明欧阳泽来对气机的拿捏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该多的地方不会超多一分,该少的时候也绝不会更少出一丝力,正像是欧阳泽来的处世之道。虽为中庸,却最是棘手。

    赵无安不敢掉以轻心,挥袖一呼,右臂三剑呼啸而出。

    采桑子、菩萨蛮、白头翁。

    两柄剑气最为无双的利剑,再配上一柄能以浩荡青光扰乱视线的白头翁,本该是攻敌不备的利器。

    在欧阳泽来面前,却是如此软弱无力。

    眼见欧阳泽来轻描淡写地以三招挡开三柄飞剑,继续前冲,赵无安几乎是心如死灰。

    打不过,那就只能跑了。可这露台俯瞰整座汴梁,天地悠悠,又能跑去哪里?

    视线移向角落那落灰的编钟。

    七天之前,蒋濂的话回响在耳边。“你若想得知真相,便在七日之后去怀星阁顶,敲响那编钟即可。”

    赵无安心中苦笑。死马当活马医吧。

    斩霆步再响,赵无安身影化作一道白鹤,疾奔向角落里的编钟。

    欧阳泽来折身追杀之前,他眼疾手快拿起了放在一旁的钟槌,敲了上去。

    “铛——”

    古老的钟声又一次回响在汴梁城的上空。

第三十章 笔走锋芒,刀鸣山河

    敲响编钟就能召来援手的奇迹,终究不可能在这怀星阁顶出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直至那声悠长的钟响彻底消散在汴梁城的上空,赵无安也没看见蒋濂千钧一发般地出现在露台的楼梯口。

    倒是欧阳泽来抓住了他敲钟这千分之一息的机会,身形急速欺近,手中文圣笔向他膻中穴点去。

    赵无安哪能不知道这一笔有多少威势。造化境的一品高手,那已是举手投足皆含玄妙的境界,看似简简单单的一笔,极有可能瞬息之间便攻破他全身二十八处大穴,杀人于一霎之间

    欧阳泽来满面胜券在握的笑意,厉声道:“接这招来!”。

    他手里握着的明明只是一支笔,赵无安却真的不敢硬接,连连倒退,身体几乎贴上露台边缘的栏杆。

    紧贴至面前的笔尖安静若死,无一丝颤动。

    任谁都知道,这死一般的寂静背后,是欧阳泽来对于自身气机精准到令人发指的控制。

    一般人控制散于体外的气机,凝为形体就已颇为了得,欧阳泽来却能将一身功力尽数凝在笔上,笔杆气沉,笔尖气散,恰到好处地分散于整杆笔上,连一丝一毫也不曾外泄。看似弱不经风,实则雷霆万钧。

    这便是古往今来,庙堂不论、江湖第一的文圣笔!

    据传鬼手书圣也是偷师自他门下,才成就一品境界。坊间传闻中欧阳泽来一直是个笑面待人的老好人,赵无安却实在想不通他为何会就此径直出手。

    笔力直破赵无安护体真气!

    “东流!”赵无安大喊。

    虞美人寒光一闪,划破长袖,如惊龙破云般迎着乌黑笔端而上。

    赵无安同时步起惊雷,脚底顿生流云,险险与欧阳泽来擦身而过。

    欧阳泽来冷笑:“雕虫小技。”

    原本寂静的半空中,骤然凌空挂起数万道凌厉气劲,犹如巨大的笼子将欧阳泽来罩在其中。

    赵无安眸中大惊。

    “锁!”欧阳泽来言出,气随。

    那笼子张开无形巨口,一下便将赵无安吞了下去,如潮的气劲宛如锯齿,撕扯着他的身体。

    即使释放了剑意,虞美人所撑开的虚幻剑影,在这巨大的笼子面前仍然显得不堪一击。

    再不脱身则是必死无疑。赵无安狠狠一咬牙,递出手中倒数第二把飞剑。

    “断情!”

    苏幕遮带着清冷的流光飞出,凌乱剑影霎时闪动,扯着一串悠长的紫气,将伸长到赵无安面前的乌黑气劲尽数斩断。

    欧阳泽来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紫气,笑道:“果然是你。”

    “什么意思?”赵无安反应不过来。

    文圣笔在手中转了小半圈,欧阳泽来将之紧紧握在手中,眉眼隐含不快之意。

    再抬眼,杀机却如猛虎出闸、狂龙挣链,刹那间鼓动欧阳泽来一身深黑长衫,孤峭身影立于重重乌黑气劲席卷中心,眉心升起一道凛然意气。

    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欧阳泽来偏偏执笔在手,顿成杀神。

    “你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我虽不才,却也足够给你一番教训。这个过错,你实在是不该去犯。”

    欧阳泽来嘴虽不动,声音却已通过气机震动,遥遥向赵无安传去。他迈动脚步,不紧不慢地向赵无安而来。

    每进一寸,欧阳泽来周身乌黑气机便浓厚十倍,几欲要将赵无安吞噬殆尽。

    脊背紧紧顶上露台边的栏杆,赵无安的冷汗浸湿了全身。

    怀星阁顶乃是断天绝地之所,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在这块地方,如何能从一品高手手下逃生?

    提起全身力气对抗着欧阳泽来身上传来的威压,赵无安咬牙问道:“敢问晚辈究竟是拿了什么不该拿的东西,犯了什么不当犯的错?!”

    欧阳泽来漆黑的眼瞳微微一闪,蔑道:“占了真龙紫气,便是你铸下的大错。这片苍天之下,只能有一条真龙。”

    “什么?”赵无安一愣。

    怀星阁顶,狂风骤起。

    分明是盛夏,迎面而来的风中却有刺骨的冰寒意味。

    欧阳泽来手持文圣笔,伫立于海潮般呼啸的气机风暴正中,双目璀璨如夜幕星辰。

    “为天地立心。”

    咏唱般悠久顿挫的语调,自这位其貌不扬的男人口中缓缓道出。

    狂啸的气机瞬间蜂拥向前,胡乱掀起赵无安的长发。

    一语道破天地机心。

    硬接这股气机无异于自寻死路。

    赵无安深吸一口气,眼中升起决然意味。他伸手握住栏杆,倒身而下。

    欧阳泽来眸色一厉:“休走!”

    笔锋顿成一条狂龙,向着赵无安衣袂飘扬的地方紧追了过去。

    半条街之外,雄刀百会上正是人头攒动。

    刀客们和看热闹的观众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是好。

    大会按说已开始半个多时辰,主持的欧阳泽来却不见了踪影。而之前突兀的一声钟响,把不少百无聊赖之人的目光,都吸引向了那座怀星阁顶。

    此时,不少人便看见一袭白袍,自怀星阁顶毅然坠落而下。

    “那是怎么回事?”“有人坠楼了?”人群中顿时惊起一阵嘈杂响声。

    多数人还在惊疑不定之时,擂台另一边的席上,却已有人一跃而起。

    那道黑影方一起身,便是雷霆之势,方圆半里的气机都尽数流转而来,团簇于那人脚下。他只是凌空虚踏,身形便已如落凤扶摇,向着那怀星阁顶直扑了过去。

    有人眼尖地喊了出来:“胡不喜!”

    此言一出,雄刀百会上又是半数人大吃一惊。

    出道便手刃鬼手书圣,南疆斩杜伤泉,汴梁城外大战段狩天。

    早在参加雄刀百会之前,胡不喜的名字,就已在这座江湖传唱许久。而近几日他在大会之上的表现,也没有辜负此前任何成绩。

    坊间的地下赌局,早已把他压成了赔率最低的胜家,仅次其后的则是韩阔。

    胡不喜在这时候忽然起身奔向怀星阁,没有人会怀疑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他是要去救那位不慎坠楼的人。

    但没想到,胡不喜却与那白袍人擦身而过,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径直向怀星阁顶扑了过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

    赵无安苦笑:“竟已能凌空腾至如此高度了吗?你的境界进展,还真是神速地超出了我的预料。”

    胡不喜则是爽朗大笑:“若非如此,怎么敢说在老大面前,当一柄任驱使自如的刀啊!”

    白袍直坠,黑影直上云霄。

    “让我来会会你!”胡不喜大吼。

    比任何寻常刀器都要短了半截的胡刀,握在胡不喜手中,一斩便是半里乾坤颠倒。

    从怀星阁顶直追赵无安而下的墨龙被胡不喜一刀撕开,乌黑气机炸裂,分散成凌乱的风,吹动他的衣袂。

    胡不喜脚踏青砖,倒行而上,像是全然不顾此世常理,逆天而为。不过瞬息之间,便已抵达怀星阁顶。

    他一脚踩住了露台边缘的栏杆,与欧阳泽来对上视线。

    二人当然都不是第一次见面了。雄刀百会三日,也算彼此早就是面熟的人。

    欧阳泽来有些微诧异:“果然连你也在其中么?”

    “欧阳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啊。”胡不喜横刀身前,语意悠然,“凡是老大遇到的麻烦,我胡不喜,一定会先挡在他的面前。这可从没什么在不在其中的道理啊?”

    欧阳泽来眉头一沉,“是么。”

    “大人若是铁了心要与我一战,小破胡刀倒是上不了台面。”胡不喜将腕一翻,手中便换了一把猩红的短刃。

    欧阳泽来冷冷道:“此时收刀,倒可不必大打出手。”

    胡不喜哈哈大笑:“那是没戏的。请赐教了,欧阳大人!”

    佳人斩。

    文圣笔。

    两道黑影霎时战至一处。

    如潮气劲在怀星阁顶骤然爆开,晨钟骤响,暮鼓阵阵。

    胡不喜哈哈大笑,笑声凝为气劲,激响半座汴梁城。

    “欧阳泽来,且看我这一招半里刀法,劈天地、断日月、息星辰、碎山河!”

    大音希声,穿云裂石。

    半街之隔的雄刀百会,本意是来看刀客打架热闹的百姓们俱被惊得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一道劲风袭来,擂台上挂着的那个写得力透纸背的“雄”字,被一下子击碎成无数碎片。

    深黑狂风中,欧阳泽来屹立如峰石,眸色慑人。

    “为生民立命。”

    漆黑的气劲中心,一抹纯白的光辉,晕染开来。

    而欧阳泽来也在这时,猛然向着胡不喜冲了过去。纵然半里刀法已然颠覆了这半里乾坤,欧阳泽来仍如一支笔直的剑,锋芒毕露。

    胡不喜笑道:“有意思!”

    佳人斩再出,怀星阁四周栏杆骤然崩飞,整片青砖地面生出无数裂痕,角落里那口编钟也被狂风席卷而起,跌入空中。

    欧阳泽来冲到胡不喜面前时,周身气劲已是黑白相杂,浑如纵横交错的棋盘。

    “墨、弈。融文于武,书生怎无锋芒。”

    颇为难得的,胡不喜竟是夸耀了他一句。

    而后,便是凌厉刀锋,对着欧阳泽来当头挥下。

    他没有再哈哈大笑。与人对敌,最珍重的一刀,胡不喜比任何人都要严肃认真。

    对于劲敌的尊重,便是胡不喜的沉默。想说的话,都已凝聚在了刀中,接得下来便是你配得起,接不下来,便是江湖。

    生生死死,不过如此而已。胡不喜没什么话好说。

    “为往圣继绝学。”欧阳泽来如此回应。

    他身后骤然飘起一尊近三丈高的灵体,手持判官笔,金刚怒目。

    半座汴梁城的人都看见了那尊判官。

    那并非什么天神下凡,而是跨过聚灵境后的一品高手,凝气为灵,将自身全部道蕴尽数纳于其中的,全神贯注的自我。

    那尊判官,便是欧阳泽来。欧阳泽来,便是那尊判官。

    灵体手中的判官笔,不过是欧阳泽来手中那截短短的文圣笔罢了。笔锋虽短,却尤甚刀锋。

    “再来!”

    胡不喜状如如疯魔,睚眦欲裂,乱发飞扬。

    欧阳泽来双眸形如燃烧,周身长袍仿佛凝为书墨。

    “为万世——开太平。”

第三十一章 丢剑

    青砖黛瓦的小巷里,檐头仍有未干的雨滴坠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阳光斜斜照入半巷。

    眉清目秀的少女在其间穿行。尽管小巷阡陌交错,稍不留神就会迷路,她走得却很笃定。

    有心中既定的目标做指引,何愁抵达不了彼岸。

    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头顶昔日奏响晨钟暮鼓的庄严圣地,如今笼罩在一大片雄浑气机之中,看不真切。

    那股气机的汹涌程度,已与那日汴梁城外胡不喜与段狩天交战时别无二致。

    虽然知道胡不喜向来出手便是这般气象,但少女倒是对欧阳泽来略感意外。在她印象里,那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很久没有如此大动干戈了。

    “如果真是涉及到真龙的事,想来就算是他,也没办法作壁上观吧。”

    少女一边替自己解释着,一边在小巷中穿插,不断接近那座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在当世两大高手的对阵之中坍塌的怀星阁。

    ————————

    在梦里,他又见到了那墨绿色的佩囊。

    金戈铁马阵阵,碎金振玉之声不绝于耳。赵无安紧紧地皱着眉头,扭曲着脸,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略感熟悉的一副匾额,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还真有你的。从四十尺高的地方直接掉下来,怎么就能自信自己死不了?”

    熟悉的声音。

    赵无安侧过脸,看见一袭青衫在身边晃悠。

    而之前所见的那副匾额,也终于想起来了:绝雪堂。

    他正躺在一架临时搭起来的担架上,躺在绝雪堂前的小院里。

    刑部离怀星阁并不远,看起来是他跳楼之后,苏青荷及时赶到,抢在所有人面前把他给救了回来。

    “反正是死不了。比起在那鬼地方硬接欧阳泽来一招,还不如和老天爷赌一赌。”

    知道了自己所在何处,赵无安一下子放松下来,懒懒道。

    苏青荷在旁边坐下,嗤之以鼻:“没有我及时带人把你接回来,你怎么吃得准那些隶属于欧阳泽来的暗卫,不会趁乱把你砍死?”

    赵无安坐起身子,笃定地摇了摇头。

    “我落的那块地方,是在深巷,乌篷子叠了少说四五层。从怀星阁上跳下来,按理说是不会落地昏迷的。早在上楼顶之前,我就把那周边的布置全记清楚了。”

    苏青荷挑了挑眉:“你不仍是昏迷了么?”

    赵无安沉默了片刻,“不知是谁,扯走了篷子。明明我在露台上才待了不到三炷香。”

    他一脸严肃表情,显然是在沉思。苏青荷也不知他所言究竟有几分真假,索性不再细问,苦笑着摇了摇头,去桌上拿了一份卷宗,递到赵无安面前。

    “之前答应给你的供词,所有的问题,里面都有答案。”苏青荷抱着臂,“至于你为什么会和欧阳泽来在怀星阁顶上打起来,又跟紫宸殿里头的皇帝陛下有什么恩怨,都不是我的事情。抢在众人之前把你救回来,我们算两清了。”

    赵无安接过卷宗拿在手里,颇有点沉甸。随口问道:“你怎么能这么快找到我?”

    “钟响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了。怀星阁上打成那个样子,鬼才注意不到。”

    赵无安斟酌了片晌,还是道:“多谢。”

    “无妨。此后可没我什么事了,别再想着让我帮你。”苏青荷转过身去。

    赵无安笑道:“你不好奇?”

    “好奇会惹祸。祖父说的。”苏青荷头也不回。

    “我身上藏了这么多秘密,你倒是第一个丝毫都不好奇的。”赵无安道。

    “还有事吗?无事我要送客了。”苏青荷道。

    “有。”赵无安一本正经。

    “还真有?”苏青荷一愣。

    赵无安幽幽道:“我想知道蒋濂究竟是何方人物。你既拜托他去庐州寻我,应该对此人至少有些了解。”

    听赵无安提起蒋濂这个名字,苏青荷怔了怔,犹豫片刻,反问道:“他和你还有交集?”

    “交集可大了。叫我今天去怀星阁顶上的就是他。他放了鸽子,我倒是差点被人杀了。”

    苏青荷低头,若有所思道:“他本不该再来找你的才对。”

    “什么意思?”赵无安问道。

    “我和蒋濂,是多年的同窗。自我随来了汴梁之后,便是一同念的私塾,同一年应的考。只不过名次有差,我中了举,他却名落孙山。”苏青荷幽幽道。

    “这么说来,你们比我想的要熟啊。”赵无安话里话外都是幽怨之意。

    毕竟差点死在文圣UU小说头,即使对赵无安而言,也不是什么太好的体验。

    “倒并非如此。蒋濂在班中沉默寡言,诗书也并无拿得出手的地方,与我也不过是点头之交。不过我离开汴梁,赶赴淮西就任佥事的那夜,他曾找到过我,求了我一件事情。”

    “何事?”

    “剿灭罗衣阁。”苏青荷一字一句。

    赵无安一愣:“他求你剿了罗衣阁?”

    “对。虽不知他意欲何为,但的确是把数年的同窗情谊都摆上了桌子,求我去做这件事情。”苏青荷道,“所以,我倒觉得以他的为人,不至于将你骗入死地。”

    这可不一定,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赵无安心底默默想道。安晴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的兄长,便是那纵横江上的大盗兰舟子。

    但他终究没有说出来。苏青荷的表情也不似说谎。蒋濂为何委托苏青荷这样一件事情,也是颇为奇怪的。

    “他与罗衣阁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达不休。我与他毕竟只是同窗情谊,又急赶路,没有细问。往后再想起来时,也觉得专为此事修书有些不妥,便一直未曾问过。去年九月,两浙黑市上忽传出了一柄天价宝刀的消息,我顺藤摸瓜,发现其间有罗衣阁的影子,便穷追不舍,也是想了却旧友的一桩心事。”

    赵无安慢慢锁起眉头。

    “那后来我与胡不喜在庐州遇见他,也是你靠同窗情谊相托?”

    “因他初试不中之后便未再科举,那时方在庐州地界做些生意,我便托他留心一番。”

    “他从未提过与你是同窗。”赵无安道。

    苏青荷瞳中闪过一道落寞神色,敛容道:“自我出任佥事而他落榜之后,原本泛泛之交,更显疏离。如今他见我,甚至必喊一声大人,才能续言。”

    赵无安怔了怔,难得抚掌道:“毕竟世道如此,也非他错。蒋濂为人处世,倒是比我这居士精明得多。”

    “若是张口闭口大人就能算作处世精明,那我宁可钝如愚石。”

    “人家可不像你,有大宋第一雅士当祖父,当然不管在哪都挺得直腰板。”赵无安从担架上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衣服,“不过倒也没什么不公平。投胎,是个技术活嘛。”

    感慨完了,身体又没什么大碍,赵无安当然懒得多待,便打算收了卷宗出门。

    苏青荷背对着他站在“绝雪堂”三字牌匾下头,沉默了好半晌,才道:“且慢!”

    赵无安无奈地停在了院门口。

    苏青荷有些犹豫:“……你说,我若是也遇到这么一位不得不低头的大人……”

    “你打算和皇帝对着干?”赵无安一针见血。

    苏青荷吓得赶紧止住了他的声音,怒目相视道:“胡说什么!”

    赵无安摇摇头,叹道:“我早说了嘛,投胎是个技术活。你要是不想处处低头,投胎成那皇帝就好了,谁让你是苏青荷呢。只要没当成那天下第一,就总有喊大人的时候。”

    “这两句话说得在理。”苏青荷喃喃。

    只要没当成天下第一,就总有喊大人的时候。

    “就算此事冲撞天子,可孟乾雷确是无辜,我不能让真凶仍逍遥法外。”苏青荷笃定道。

    “话虽如此,能让你在此纠结甚久,是因为对那位皇帝还有事相求吧。”赵无安不以为然。

    苏青荷一惊:“你怎么知道?”

    “以你的性子,若只是和皇帝对着干这种小事情,早就头也不回地带着卷宗冲进午门了。”赵无安幽幽道,“会阻拦你的,必然是别人。”

    苏青荷沉默了许久。

    赵无安波澜不惊:“蒋濂想必是恨透了罗衣阁,不杀不快,你恰好有这么个活捉的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为你提供消息,蒋濂已做得够好,苏青荷并非知恩不报之人,那你又打算做什么呢?”

    苏青荷闭上眼睛,叹道:“我本意是想等罗衣阁案告破之后,拒赏而将罗衣阁主交由蒋濂处置,姑且算作报答。这已是足够向皇上卖面子的事情,谁料现在又出了孟乾雷这案子。”

    旧同窗相求,替无罪之人开脱。以苏青荷的为人,遇上这两件事中的任何一件,哪怕有触犯圣上之嫌,也是万万不会犹豫推脱的。

    可偏偏这两件事一起堆到了他的案头。

    赵无安扬了扬眉毛:“鹊踏枝的人情已还,清笛乡和沁诚客栈里你欠我的也都在汴梁还回来了。这种事情,我可没心思帮你解决。”

    苏青荷阴着脸:“那是自然。即使你有意出手,我也无心相求。”

    “行了,卷宗已拿到手,也谢谢你救我一命。那么要问你的,就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了。”赵无安道。

    “何事?”

    赵无安忽启薄唇。

    “白头翁、鹊踏枝、采桑子、菩萨蛮、虞美人。”

    五柄飞剑应声自衣袍下倒飞而出,齐齐悬于身后。

    “我坠下怀星阁时,六柄飞剑俱被气机牵引,收回身边。后来虽然乌篷子被撤,我气力不支坠地昏倒,也是在确认了飞剑都回到我身上之后。虽然你未拿走鹊踏枝这一点值得道谢,但我还是得问你——”

    第一次亲眼见到赵无安驭剑悬空,苏青荷不由猛地瞪大眼睛。

    “苏幕遮,哪里去了?”

    赵无安的问话里头,带着隐隐的戾气。

第三十二章 不去了

    一场大战告终之时,在汴梁的天空下矗立数载的怀星阁虽然伤痕累累,总算还是幸存了下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比起去关心这座历史悠久的楼阁,显然是两位当世高手的对决更能吸睛。这还不到正午,欧阳泽来和胡不喜大打一场的消息就已传遍了汴梁城的大街小巷。

    金吾卫第一时间抵达了现场,但欧阳泽来毕竟还有一层官家背景在,饶是京城金吾,没有格杀令也不敢轻举妄动,只与那些不知从何处赶来的麻衣人一里一外,暂时将怀星阁附近戒严了起来,严格限制闲人出入。

    令人意外的是,怀星阁顶刚静下来不足一个时辰,欧阳泽来就已出现在了雄刀百会的擂台上,衣衫丝毫不乱,满面春风。

    这一天的雄刀百会照常进行,只不过比平常晚了一个多时辰。而一直到午后,胡不喜也没再出现。

    坊间终究是议论纷纷,对于胡不喜究竟去了哪里,也是说法不一。短短半天时间,地下赌场里头,押胡不喜能拔得头筹的人少了一大半。

    而作为议论的最中心,胡不喜则完全不关心这些身外之事。与欧阳泽来打不打这一场,对他而言并无何不同,重要的是赵无安不能出事。

    故而,当外头那些江湖人士纷纷激动得如同打了鸡血,此起彼伏地猜测事态时,胡不喜正独自穿行在寂静小巷之中,寻找赵无安的踪迹。

    怀星阁外侧,与坠落的赵无安擦身而过时,他并没有急着去救赵无安,而是先为他挡下了欧阳泽来那道紧逼而来的气劲。

    赵无安好歹也是二品境颠覆,从几十尺高的地方落下,和硬接一品高手全力一击相比,前者显然容易得多。

    他对赵无安可自然是尊敬到了骨子里,信任也一星半点都没少。赵无安从那地方落下去,就算肯定死不了,怎么说都该给他报个平安才是。

    问题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都快一个时辰了,胡不喜硬是连赵无安的影子都没找着。

    “这不应该啊……老大就算是尚有要事缠身,也总该找我通个风声吧?怎么这就没踪影了?”胡不喜百思不得其解。

    转过拐角时,身后忽然传来了清脆的女子声音。

    “你在找的,是这个吗?”

    胡不喜转过头去,望见十几步远的地方,小巷正中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姑娘,绸裙及地,黛眉朱唇,脸颊微红。

    他愣了愣,“诸南盏?”

    从大相国寺告别那日算起,已是近半月过去,他倒是一眼就将诸南盏认了出来。

    诸南盏也微微一愣,意外笑道:“竟一下子就被看穿了……哎,小女我扮起良家女子来,果然是一点儿也不像。”

    “不不。”胡不喜慌忙道,“这身衣裳很适合你啊,妆容也是……倒不如说比起在寺里的模样,更讨人喜欢了一点儿。”

    “是吗?多谢夸奖。”

    诸南盏微微一笑,倾国倾城。手中那柄清冷修长的剑,在阳光下也荡起一丝耀眼的光泽。

    胡不喜的目光移到那柄剑上,蓦然一愣。

    大相国寺初见,玉手拈花那一式,又在脑海中浮现。

    诸南盏笑意嫣然,“是在找这个,还是,在找赵无安?”

    胡不喜心中一紧,伸手到身后按住了刀柄。嘴上仍是哈哈笑道:“这么巧,你也认识我老大啊?”

    “不能算认识。”诸南盏老实回应道。

    胡不喜屏息凝神。

    不到二十步的距离,若是胡不喜有心要先发制人,也不过一瞬而已。

    但诸南盏既然有空手放倒他的本事,就不至于对他的刀毫不设防。更何况如今诸南盏手里头还握了一把利器。

    漫长的寂静在二人中间蔓延开来。

    半晌,诸南盏歪头一笑:“不必这么剑拔弩张吧?”

    胡不喜默不作声。

    “我并非你或赵无安的敌人,在大相国寺也早就提醒过你,不要参加雄刀百会,可你还是来了。既然如此,我稍稍动一点儿手脚,应该也不算什么吧?”

    胡不喜皱起眉头,青筋暴突,恼怒道:“你把老大怎么了?!”

    “这倒不必担心,我虽给他下了个绊子,撤走了怀星阁边上所有的乌篷,但这人福缘不浅,现在是死不了。”诸南盏和颜悦色道,“但是你呢?胡不喜,你为何非要无视之前的提醒,一意来参加这雄刀百会?”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想知道啊。”诸南盏笑道,“怎么?看在我手上这把苏幕遮的份上,你总不至于掉头就走吧?”

    “那是自然!快把剑还给我!”胡不喜怒道。

    “我说胡不喜啊,有求于人呢,不说低声下气,至少也要和颜悦色一点儿吧。你要是一直这幅模样,我可不愿意把苏幕遮还给你。”

    诸南盏说着,作势要将苏幕遮收入袖中。

    洛神剑与赵无安气机相连,就算主人不省人事,他人也难以轻易驾驭。诸南盏何以使唤苏幕遮如此得心应手,胡不喜一时半会还真想不明白。

    不过有一点倒是很明显。要替赵无安拿回这把失落的剑,他难免得吃点儿亏。

    胡不喜松开握刀的手,妥协道:“那你要怎样才愿意还剑?还有,老大去了哪,最好也赶紧告诉我。”

    “你确定要这样做吗?今日黄昏之前还不回去,雄刀百会可就没你的份咯?”诸南盏佯装意外。

    胡不喜青筋外绽:“那我能怎么办!苏幕遮都在你手上了,我还能掉头就走不成?”

    “这就对了嘛。”诸南盏眉眼弯弯,“胡不喜虽然耍着刀,看起来挺可怕,但果然还是个乖孩子。”

    胡不喜一下子出了满头的冷汗。

    “我说姑娘,这么说话就不太对了……”

    诸南盏没有理会他的尴尬,收苏幕遮入袖之后便转过身,道:“那就跟我走吧,领你去一个地方,只要你从那里出来了,我就把苏幕遮还给你。快的话,回来还能赶上雄刀百会。”

    “要出城么?”胡不喜问道。

    “聪明。不过放心吧,一点都不远。”诸南盏轻描淡写道。

    她径直在前头引路,挑的都是人烟稀少的路线,故而直到接近城门也没有吸引多少目光。城内无数老百姓想破了脑袋也不会知道,他们议论纷纷的胡不喜,就正从与他们一墙之隔的地方悠悠走过。

    诸南盏领着他穿行在纵横交错的小巷里,步伐竟是一点也不犹豫。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胡不喜难免疑惑。

    汴梁既为国都,自然是以大闻名,能把每一条街道都记得如此清楚的人,怎么说也该七老八十,诸南盏却还是妙龄少女。

    “二十三年。自我出生开始,未离开过一步。”

    “你都二十三岁了还没嫁人?”胡不喜哪壶不开提哪壶。

    诸南盏别过脸,狠狠剜了他一眼。胡不喜连忙缩了头。

    自偏门出了城,郊外一条小路延伸至大片的田地里,几座村舍散落在田野之间,炊烟袅袅。

    这本是与其他地方别无二致的村景,诸南盏却像是别有所图般,有意领着胡不喜直奔某个地方而去。

    都说农家少闲时,现在倒正巧是一年之中最闲的时辰。诸南盏与胡不喜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举目远望,只见到寥寥几名农人,在田间弯腰劳作。

    “到这里就行了。”

    诸南盏在一座农舍前停下脚步,眉眼恬淡。

    胡不喜站在她后头,不以为意地掏着鼻孔:“这是哪?”

    “这就看你怎么想了。你若心存善,此地便是大极乐天;若心存恶,此地便是阿鼻地狱。”诸南盏淡淡道。

    胡不喜不明所以。

    正待诸南盏继续解释下去的时候,农舍的门忽然打开了。

    胡不喜怔怔看着里头走出来的人。

    绸衣旧屐,乌发如泻,面如珠玉,贝齿红唇。

    可说是朝思暮想、魂牵梦萦之人。

    胡不喜靠一把胡刀打遍了大江南北,与诸多一品高手对敌而不落下风,却偏偏心甘情愿被她骗了一次。

    那不知是乔溪还是贺阑珊的女子并未注意到近在咫尺的胡不喜与诸南盏二人,提着水桶出了农舍的门,便顺着田埂往不远处一口井走去。

    胡不喜张了张嘴,又伸手抓了抓头发。他本就颇有些不修边幅,原先的满头乱发经这么一抓,立马就成了鸟窝。

    抓完头发,胡不需又张张嘴,还是没发出什么声音来。手伸到腰后,摸上了那把陪了他很多年的小破胡刀。

    “不去找她吗?见一面,叙叙旧,或是放下一切身外之物,陪她去到天涯海角。”

    诸南盏徐徐念叨着,“无论她还记不记得你,但对于一个肯为了她舍弃所有功名地位男人,无论如何,也都讨厌不起来吧。你在犹豫什么,胡不喜?”

    乔溪越走越远,而胡不喜第三次艰难地张开嘴巴,总算说了句话,声音仍嘶哑得难听。

    “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因为我心中有佛啊。听说赵无安也曾当过居士,他知道的,也不比我少吧?”诸南盏理所当然。

    胡不喜挠挠头,苦着脸:“如果我就这么走了,那老大怎么办?汴梁怪险的,苏幕遮也还没拿回去。”

    “你本是一往无前的刀客,不该考虑这么多东西吧?”诸南盏问。

    “那可不对。”胡不喜摇摇头。

    “哦?”诸南盏略有些意外。

    胡不喜顿了顿,再一次深深望了逐渐走远的乔溪一眼。

    她如今已出落成堂堂正正的碧玉姑娘,尽管提着水桶的模样让人心疼,背影却仍透着坚强。

    胡不喜咳了一声,笑道:“不了。”

    “什么,不了?”诸南盏意外地惊呼。

    “嗯,不了。”胡不喜点头,无声地笑,“不去了。乔溪还是贺阑珊,都不去了。”

    世间情事,不难在“好”字,反而是最难在一个“不”字。

    诸南盏发丝微动,眸意渐深。

    而胡不喜,只是笑。

    凄笑冷笑大笑狂笑妄笑,在他脸上,都是笑。

    不去了。

    那个执胡刀的汉子如是说。

第三十三章 邀君而上

    日薄西山之时,失踪了一整天的胡不喜,终于又出现在了雄刀百会的擂台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一来便指名要与当日榜上战绩最上的七人车轮战,而后便挥着一柄小胡刀,在擂台上立了足足七炷香的时间。

    七场斗下来,胡不喜一共不过挪了六步。

    而白天还与他在怀星阁顶,众目睽睽之下打得不可开交的欧阳泽来更是权当做无事发生,对胡不喜的如此挑衅视而不见,依旧一本正经地在散席之前,挂上了当日最新出炉的战绩表。

    本已在弃赛边缘徘徊的胡不喜,再一次挺进了刀榜的前三,仅次于韩阔之下。

    明日便是雄刀百会的最后一天角逐,而天色入夜之后,散去的人们难免表情复杂。

    白天里怀星阁激战,赌场的盘子已经翻了一大圈,这临近黄昏,胡不喜居然又冒出来刀问群雄。最后一日按理是没法改注了,究竟是胡不喜一口气杀成个刀道第一,还是韩阔坐拥东道之宜,老而弥辣,实在是不好说的事。

    城西把这些事情明里暗里,盘算了不知道多少遍。赵无安坐在城东的小院里,倒是安稳得很。

    面对二品巅峰高手的近距离威压,苏青荷仍是一脸震惊的神色,看样子是与苏幕遮的丢失没什么关系了。

    赵无安当然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见苏青荷的确不知,就什么也没说,拿着卷宗回了小院。

    洛神七剑互有气机感应,更是与他气机相连,如今一时感应不到,多半是与欧阳泽来大战一场,气力空竭而已。反正纵使他人得了这苏幕遮,也不懂如何驱使,与一把铁片无异,赵无安索性先养精蓄锐一番,等到气力恢复再去找也不迟。

    于是赵无安就轻描淡写吞下了这个坏消息,先回了小院,与安晴并肩坐下,翻看苏青荷给的卷宗。

    对罗衣阁主的三司会审昨日已经完成,苏青荷多半也是赶了一整夜,才在今早便整理出这样一份详实的供词。除了赵无安想提的问题之外,还有不少别的情报。

    朝廷更关心的当然是罗衣阁成立至今以来,究竟倒卖过多少禁品,陷害过多少朝廷忠良,组织规模牵涉多广等等。这些都不是赵无安关心的问题。

    苏青荷显然也知道这点,所以特地调整了一下供词的顺序,给赵无安的这一份,一翻开来,便是罗衣阁主个人的消息。

    罗衣阁主,真名卫奉,被抓的时候还身穿着聂家的衣服,跟他那个肩披羽毛缀饰的手下,当真不可相提并论。

    卫奉如今已四十有七,是罗衣阁第三任阁主,也是任期最长的一届,掌管着整个江南道的机密交易与刺杀活动。阁主之下,他还有两位引为心腹的左膀右臂,分任罗衣阁左右使,只不过在阁主落榜时,两位侧使早已在泉下重聚了。

    而后是对赵无安疑问的解答。

    在罗衣阁最近一年经手的黑市交易中,果然有两把天价成交的刀,下家均去向不明。卫奉虽然承认了这一点,但关于宝刀究竟落入谁人手中,则是缄口不答。

    “卖了两把。柳叶山庄一共有七把刀,这两把应该不在一个人手里。”赵无安思忖道,“最有可能的,是把这个当做是雄刀百会的通关文牒,聂君怀手中的百胜刀,便是七把之一,应该也是两把刀当中的一把。”

    “何为雄刀百会的通关文牒?”一旁的安晴问道。

    “拿着刀,才能一路放你过呗。”赵无安道,“只可惜这次雄刀百会未见聂君怀的身影,到现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托罗衣阁的福,聂家除聂君怀外的十名弟子,被一个不落地关进了天牢,这届雄刀百会上,只怕是再难看到北武林中流砥柱的聂姓世家了。

    当问及多年以前,扬州一带是否有造叶人的活动情况时,卫奉则表示这并非他任内之事,没有丝毫了解。

    第三个关于闻川瑜的问题,回答倒是详细。

    显然谈到这个人,就连阁主都显得兴奋异常,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赵无安倒是看到第一句就想笑出来。

    “若不是他当初非要我易容之后,再混入聂家子弟一同进入汴梁,也就没有在官道上被你们给拦路抓住这回事了。”

    卫奉啊卫奉,你或许是个合格的坏人,只可惜心机还不够深。

    闻川瑜怎么可能甘心寄人篱下。就算要他暂时听从别人的吩咐,他也会想方设法,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打从一开始,闻川瑜的主意就是用聂君怀和段狩天来克制赵无安。而罗衣阁和卫奉,不过是可怜的牺牲品罢了。

    关于赵无安提的问题,在这里便已交代完毕,但后面的卷宗里,苏青荷仍是贴心地附上了一大段内容,俱是罗衣阁数年来在江南道内外活动,所涉之罪的详尽记录。

    毕竟是解晖亲自筹划的两门十七阁之一,罗衣阁在江南道上绝对是一手遮天,如今一朝被抓,多少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一股脑捅破出来,治个夷族之罪是绝对不嫌多了。

    话虽如此,这群混迹江湖的杀手刺客也多半是孓然独身,想夷族也不知道该夷谁去。这也正是杀手这种职业历朝历代,屡禁不止的源头所在。

    见赵无安仔细读着苏青荷自作主张附上的大段内容,安晴不解道:“这都是罗衣阁近年来的罪行,也不见得就全部认罪,读得这么仔细干什么?”

    “记录是最容易出卖一个人的。”赵无安不假思索道,“你做了一件事,自以为天衣无缝,抹掉了所有的证据和瑕疵,将自己的罪状从世上删去。可只要这件事被记录了下来,就仍是铁证如山。”

    安晴懵了一会,“那你想找什么证据?”

    她的问话还未落,赵无安便砰地一声,合上卷宗。

    “找到了。”赵无安干脆利落。

    安晴不由无语。

    二人正相对无言时,小院的门被人给推了开来。

    走进来的人,当然是自雄刀百会上归来的胡不喜。他小心翼翼地手捧着苏幕遮,穿过小院,将剑递还到了赵无安面前。

    赵无安略有些诧异地抬了抬眉毛:“你帮我找回来了?”

    “那可不,毕竟是老大身上的宝贝,老 胡我再怎么说也不能熟视无睹啊!不过这找回来的过程实在是费了我不小的劲,差点儿连今天的刀会都没来得及去成。”

    “你从哪弄回来的这把剑?”赵无安敏锐问道。

    贴身保存的洛神六剑中,其余五剑都完好无损,唯独苏幕遮散失,肯定不会是在坠落过程之中不幸散落的。

    胡不喜挠了挠胡子,也不隐瞒,直截了当说道:“诸南盏。”

    赵无安倒是有些意外:“是她?”

    “什么什么,那是谁啊,我怎么从没听你们说过?”安晴凑起了热闹。

    “去去去,安娃子不用管这些。”胡不喜挥手赶她。

    安晴悻悻地撅起嘴,赵无安则思忖道:“诸南盏既是相国寺的居士,会出现在城西,本就是怪事。”

    “俺也是这么觉得,那姑娘怪神秘的。苏幕遮握在她手里,竟和一把寻常兵器差不多。”

    赵无安面露惊讶之色。

    “不过她还是把这剑还给我了嘛,除了要我陪她在城郊散一圈步,也没多说什么,我觉得至少不是咱们的对头。”胡不喜赶紧圆话。

    赵无安接过苏幕遮,面色凝重,轻抚剑身。

    “你回来时,没有被跟踪吧?”他忽然问。

    “那当然了。这两天盯梢的人自然是多得很,我全都引到无人的地方挨个敲晕了再回来的。”胡不喜坦然道。

    赵无安点了点头,“那你照顾好安晴和,我要出门一趟。”

    “天色这么晚了,还要出门?”安晴和胡不喜同时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赵无安“嗯”了一声,走回里屋,背出了剑匣。

    胡不喜见状讷然:“老大你该不会是要去找什么死对头……”

    “放心,只是以防万一。”赵无安道,“明日便是雄刀百会的最后一天了吧?”

    “嗯。”胡不喜点头。

    “所以,就算我的身份在今天暴露,也并无大碍。”赵无安淡淡道,“只要雄刀百会一决出优胜,韩家人的密谋便会显露,那个时候仍是我们先手。”

    赵无安顿了顿,似有似无补了一句:“若你能得到优胜,便是我们先手。”

    胡不喜爽朗笑道:“那是自然!老大也忒小瞧俺了!”

    赵无安略一点头,便轻飘飘道:“走了。”推门而出。

    “等你回来!”安晴把双手环在嘴边,对他喊道。

    赵无安无声一笑,低低道:“知道了。”

    西天已无焰色,昏暗长街上空无一人,迎面拂来的风中飘着腌鱼的咸味。

    赵无安背匣而行,迎着长天下漫无目的飘荡的暖风。

    横穿过直通皇宫的中轴道,举目无人的小道,灯红酒绿的街巷,赵无安始终背着匣子,走在屋檐的阴翳下。

    今夜无云,月光自头顶洒下。赵无安抬起头,望着那座悠然矗立的老楼。

    一街之隔的地方便是汴梁知名的烟花巷,隐约传来阵阵才子佳人的嬉闹玩笑之声。这条空寂的小巷,却堪称针落可闻。

    怀星阁如一座老塔楼直指长空,与其并肩的巷中院落,也彼此并排筑起数座四五层高的老楼。汴梁夏日炎热,楼宇之间常挂有乌篷遮阳。

    若是轻功好手,自然可以这些乌篷为立足点,直接攀上怀星阁顶去。

    赵无安看着那些在头顶高低不一挂着的乌篷,只觉得犹如看见了一座台阶。

    正在邀君而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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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饮江山介绍:
北宋天圣九年,躲在寺庙里十年的白衣居士赵无安,被迫下山。他曾走入名为人间的炼狱,从血与火之中蹒跚而过,于佛门前垂眉屈膝。待到眉眼描上倦怠慵懒,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整座江湖几已不复从前。再回身时,却又杀了个天翻地也覆、白衣化血衣。驭飞剑、劈山海。醉饮江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醉饮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醉饮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