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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烦局神游     醉饮江山txt下载     醉饮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真凶

    清晨,悠悠古钟声响里升起一片淡泊雾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酒家的旗子迎风飘展,三千烟柳飞拂,将清笛乡罩在一层绿影之中,柳树的间隙里,隐约是青瓦白墙。流水人家的炊烟袅袅升起,天地一片安然。

    苏青荷睁开眼,从心思澄澈的打坐中回过神来,伸手去拿床边佩剑。落情,这也是苏长堤给起的名字,他小的时候,祖父常说,大男儿,要忍得落大情,方能负大任。

    那时懵懂,细细回想起来,祖父所言的每一句话,都是金玉良言。少小的苏青荷虽然只记了个七七八八,但余生之中,受益无穷。

    苏长堤,那个一身惊绝才情,将天地沟壑藏于胸中的七尺男儿,也曾腰悬落情,于庙堂之上大展宏图。后来,幽州城下,一夕落败,残阳如血,落情不再。

    他离他一生的夙愿,仅仅只差一瞬。

    苏青荷长叹一声,起身离开床铺,穿上那身染了风尘的青衣,将落情认真地负在身后,鞠一把清水洗了脸,推开大门。院内阳光正好,春风微凉。

    小院正中,白衣居士正抱胸坐在剑匣之上,不发一言。苏青荷皱眉。这里是县衙后院,专为贵客提供的休憩之所,与赵无安一战,苏青荷折损不少,在此处闭关养伤,照理说不会被那么轻易找到。

    很多动作都已成习惯,苏青荷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摁在了剑柄上。

    赵无安一脸不耐烦:“得得得,我可不是来跟你打架的。上次苦头还没吃够?”

    苏青荷沉默片刻,开口道:“我有青衣一回眸的杀招,确实被你接住了。但是百招过后,我本可再用一次青衣一回眸,看穿你招式,就可再出三变,之所以停手,不过是因为你匣中剑意太盛,我内力受损罢了。如今我闭关五日,伤势已经养好,更是以战养战,内力精进一层。再战一场,胜负还未可知。”

    赵无安哼了一声,不再藏拙,痛痛快快道:“别再自以为是了,我还真看不惯你这个样子,跟你祖父一个德行。除了本该给你的那把鹊踏枝,我匣中还有六剑,每剑离手皆可以气驾驭。更遑论内功境界,你全力一剑不过勉强够到六品大门,我早已是江湖上定位正三品的高手。别说一回,就是你青衣十回眸,我就怕了你?”

    苏青荷愕然。

    江湖之上,对于一至九品的定位,自有一套规矩,虽然武夫不计其数,但按这套规矩定下来,九品之内,往往维持在万人左右,其下皆是不入流。多少年来,没有太大变化。

    至于规矩本身,则纷繁复杂,九品大抵是一剑能入一尺实木,或者一拳穿透三张熟牛皮,八品则是以铁断铁,抑或空手折断四分粗的铁棍,再往上的七品则判定标准各异。九品到一品,人数也是越来越少,江湖上目前一品高手不过十几人,加上二品也凑不足五十之数。三品不足二百人,前四品合计则大约五百。赵无安自称正三品,那么在江湖上至少也排行两百左右,不会有太大偏差。

    尽管被赵无安的实力所震惊,苏青荷仍然愤愤不平:“若是再诋毁先祖,便是这条性命不要,也要与你拼个鱼死网破,也不算辱没背后这柄落情。”

    “你祖父自以为机关算尽,却绕不过权贵这一条路。一辈子倒头来,只落得十国清流名士这样的无用称号。”赵无安很是了解一样地,伸手自匣中驭出一把飞剑,“这把鹊踏枝,本来是该送给你的。不过也就给你看看算了,我没那么大方。”

    身长一尺三,纤细修长,剑柄玲珑,上面隐隐有麒麟踏云。剑身以饰以流云从龙纹,一望便知是柄儒剑。

    见苏青荷不解,赵无安解释道:“给这把剑起名鹊踏枝,就是想赠给你的祖父。可惜剑主后来出事,便到了我手上。”

    苏青荷愣了愣:“那匣中别的剑……”

    “别打鬼主意。”赵无安像是真怕他来横刀夺爱似的,飞快驭鹊踏枝回匣,背到背上,这才不急不缓道:“我来找你,是向你要东西的。拘捕令,你身上应该有吧。”

    淮西路经略司的拘捕令,比这小县城的,分量毫无疑问要重得多。苏青荷一怔,不解道:“你要拘捕令做什么?”

    “我看你是为了祖父的名誉打架打昏了头。今天就是结案的日子!”赵无安没什么居士的自觉,对待苏青荷俨然像对小辈,劈头便骂,“如果再不动用你这佥事身份下拘捕令的话,县衙就会直接给青鬼定罪了!连话都不会说的人,怎么可能为自己辩白?”

    “你的意思是,青鬼不是凶手?”

    “不是,”赵无安摇头,“我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但是,现在没有证据,需要你的帮助。”

    苏青荷深深吸气。

    ————————————

    今天对清笛乡百姓来说,是个十分特殊的日子。

    十五日期限将到,县老爷也早就发下告令,今天一早就会举办乱葬岗一案的结案式,凶手会被拉到法场之上,小小县衙罕有行刑的机会,法场一般都是用于囚犯示众。如今,身高九尺的青鬼被牢牢捆着,由四个衙役推着车运到法场正中,面对无数前来看热闹的乡民,不习惯日光的眼睛轻轻眯着,里头满是迷茫。

    离午时还有接近两个时辰,乡民们已经把法场围得水泄不通。几位丧命少年的亲人,都已到场,坐在场地内侧,头顶有凉棚遮阳。段邦才依然摇着梨花折扇,衣袂飘然,一旁的夫人以手支额,昏昏欲睡。张忱坐在段邦才一边,却矜持地离了一大段距离,段邦才与她调笑,也是尽可能不加理会。再过去,便是孔家夫妇,望着法场上那个青色皮肤的大块头出神。

    这个人,就是害死他们儿子的凶手?

    日晷悠悠转动,终于指向了午时。

    只提前了一炷香到场的县老爷清了清嗓子,随即大拍特拍惊堂木,制止住四周的喧闹。闹声是止住了,青鬼却惶惑地向这边回望,县老爷被看得浑身毛骨悚然,往椅子里死命缩了缩。

    几个看管青鬼的衙役熟悉他这姿态,走上前去敲打敲打,就把青鬼的扳了回去,背对着县老爷。县老爷这才有了胆子,开口说道:“前些日子本县发生一起惨绝人寰的大案,张瑾舟、孔修籍、段恪序三名前途无量的大好青年,平白无故惨死乱葬岗,死因奇特,一时间乡中人人自危。幸好,本县令临危不惧,从容调度,成功发现了隐藏在乱葬岗下的古墓,说起来,也是痛失了二十衙役,本县令心中亦是悲伤。不过,既然在苏佥事,还有安提辖的神威之下,抓住了嫌犯,那么事情,也就自然水落石出,各位请看你们面前的这位——”

    一时间想不到什么措辞,又是一声惊堂木下去,在空旷的法场中略有些尴尬,县令继续道:“——嫌犯。”

    “确实是嫌犯没错,但未必是真凶。”

    一个声音从人群背后响起来,众人闻声回头,看见了那个背匣的白衣居士,正悠悠向这里走来。

    人群自觉地让开一条道路——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赵无安高人风范的背后,或者说身前,是安晴顶着张清笛乡众人都熟悉的脸四处招呼,这边让让那边挤挤,给了赵无安一条直达县令前头的道路。

    青鬼见赵无安来了,十分激动,拼命扭动着想要挣脱身上的铁链。赵无安冲这厉鬼淡淡一笑,如春风拂面。

    他与青鬼相隔五步,却是一同站在法场之上。县老爷贵人多忘事,显然不记得这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斜眼发现安广茂的面色倒很有些波澜,没敢直接赶走,耐着性子问道:“这位后生,有何高见啊?”

    赵无安指了指青鬼:“他不是真凶。”

    然后又指了指那边的一众家长,语出惊雷:“那边坐着的,才有一个是真凶。”

第十七章 菜刀

    正在审判杀人凶案的当口,一个穿着白色安陀会的年轻居士忽然背着个大匣子闯进来,本来就是件奇怪的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更奇怪的是,他居然挑明凶手就在死者亲属当中。

    无论是从面子上还是情理上,县老爷都觉得坐不住,惊堂木一拍,责问道:“勿要妖言惑众!那边坐着的可都是这次凶案中死者的生身父母!怎么可能谋杀亲儿子!”

    这是一个很合乎情理的质问,被拦在外面的乡民们窃窃私语,大都觉得是这个居士脑子出了问题。

    赵无安笑笑:“我没有证据,但是,很快就会有了。安提辖,麻烦你了。”

    他把从苏青荷那边要来的几张拘捕令从胸口抽出来,冲安广茂招了招手。安广茂愣了片刻,余光看到女儿也站在一旁,隔了大老远,动作激烈地督促他上前去。

    想想女儿总不可能坑亲爹,安广茂走上前去,从赵无安手里接过拘捕令。赵无安凑到安广茂耳边,悄悄说了什么。安广茂一怔,紧接着目光难以置信地扫向凉棚下的死者亲属们,而后快步钻出人群,离开法场。

    看安晴那着急样,他不由叹了口气,女大不中留啊。

    赵无安扬了扬手:“好了,那我们抓紧时间,就先从,三个少年的死因说起吧。”

    安广茂的突然离去明显给了这个少年居士充足的底气,人群之中的疑惑声也就小了不少,大多数乡民都屏息静气,等待着这个居士揭开谜底。

    唯独县老爷还是坐不住:“你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骗钱居士——”

    他话还没说完,就眼看着一个黑影朝自己扑了过来,吓得大叫一声,就往太师椅底下缩。奈何动作太慢,刚想缩进去,就被那黑影砸了正中。

    “这是苏青荷的佥事印,有了这东西,你们该能好好听我说说了吧。”赵无安心中暗叹一声,没想到还是得使出杀手锏,大官压小官。庙堂之事,就是麻烦。

    “关于事情的起因想必大家已经知道了。三位少年相约去土地庙,而后误打误撞入了乱葬岗下的古墓,撞见这个家伙,”他指了指青鬼,“然后被杀。这看起来没什么毛病,但我想大家也有目共睹,这家伙,根本没什么伤人的念头,所以,一定另有隐情。而这个隐情的开头,就是,他们根本没有误打误撞进去,他们进土地庙的时候,佛像底下的机关就是打开着的。”

    县老爷一抹八字胡:“请君入瓮?”

    “不错,就是请君入瓮。有人把少年们请入古墓,好将他们杀死。”赵无安淡淡道,“死者全身骨节碎裂,口中溢血,说明胸口曾遭重击。无论怎么看,都只是被这家伙给打了。但实际上,还有一个更大的可能性,那就是,摔死。”

    摔死的?

    人群哗然。坐在棚子底下,刚刚被指为凶手藏身处的几名家长面面相觑。

    “乱葬岗底下的地道,倾斜程度耸人听闻,但并没有到会摔倒的地步。”赵无安道,“但是地道还有另一个形态,当初为了运输方便,以机关的形式,设置了一个断层地道。半里长的地道分成数块,每隔一段,就有一道断层,下沉大约不到一丈,就是这一丈的距离,杀死了三名少年。进来有乡人见到尘土呈锁链状飞扬,就是由于机关启动的缘故。”

    县老爷摩挲着八字胡,眼睛眯成一条缝,显然也是听得极为专注:“可是,你也说了地道并非过于倾斜,现在产生了断层,而出入口的高度差并未改变,地道应该更缓才对啊?”

    “没错,所以光是这样是无法杀死他们的,但如果在地道上铺上一层油,效果就不太一样了。机关启动时,土地庙下方的一小块地面会发生震动,并且倾斜,由于地上有油,少年们先后滑倒,便一路向下摔去。摔过一层,下一层仍然有油,就这么一级一级滑落,胸口遭到来自地面的重击,周身骨节也因为摔落而折断,都可以得到解释。”

    光是想想那个一步步逼近死亡却无可奈何的画面,都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站在人群前头、曾经亲下古墓的安晴提出了异议:“可是,地道两侧不都有拉环吗?就算一路下滑,只要抓住拉环,不就能活下来吗?”

    赵无安笑笑:“地面上是站不住的,一个拉环,又能支撑多久?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凶手可有的是时间,可以等他们力竭松手。”

    提问的安晴浑身打颤。

    “而后,便是极为关键的,关于尸体如何不腐的问题。”赵无安走到青鬼身边,拍了拍他的背,青鬼疑惑地转身,发现赵无安手里拿着把剑,就悬在他的眼边。当即恐慌异常,大吼着想要逃开。

    “这把剑,在地道中曾经贯穿过一个陶瓮,我也就了解了,这家伙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无安把采桑子刺入地面,乡民们伸长脖子张望,都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只见采桑子周身原本坚硬的砖石,刹那间化作了沙砾。

    本来,采桑子是穿透了闻川瑜的黄铜机甲,上头就留下一些银色液体,与陶瓮中的极其相似。那之后闻川瑜仓皇而逃,赵无安本来想不明白,现在也恍然大悟,他那时是害怕被贯穿而流出的液体,溶解掉他的机关人。

    同样也就可以想见,破坏陶瓮埋葬二十名衙役,正是前去埋伏赵无安的闻川瑜即兴而为。

    “我想,这个大块头,应该是来自一个已经消亡了的家族,那个家族在制备某种液体方面,有很出色的能力。”赵无安拔出采桑子,送回剑匣,“比如那些大陶瓮中的,能够溶解沙石的液体。也正是由于一些这样的陶瓮的碎裂,石室化作黄沙,掩埋了下墓的二十名兄弟。”

    “但是又有一种陶瓮,跟这些不一样,里头装的多半是小孩子的尸骨,浸泡在青色的液体里。我打开一个看过,虽然恶心,但是仍然能猜到液体是做什么用的——看看这个大家伙的皮肤就知道了。”

    身高九尺却宛如童稚的青鬼接受着众人的目光,眼底满是迷茫。

    “他们的族人相信,青液可以融入皮肤,使人死而复生。”赵无安凉凉说道,“也许自始至终只成功了这一个,也许他是被送入古墓以后才苏醒。不管怎么样,以他这幅体格而言,不会太老,也就是说,这只是四十年之内的事情。但总之,他的族人们笃信这一点,将所有孩子浸泡在青液中,等待复生。但是我去的时候,有几个已经碎裂了。”

    他的声音里带上一丝悲凉。

    “这么想想,其实很能理解。古墓中成长的青肤孩童,不识世事,只是觉得生命的可贵。当有人带着三个刚刚死去不久,甚至还有一口气在的三个少年,出现在他面前,他会怎么做?”

    “反正他是这么做了——他没有傻傻地等待那些注定不会醒来的族人苏醒,他打碎了几个珍爱的陶瓮,用青液涂抹那些少年的身躯,以为这样可以让他们死而复生——青液或许没有这么神奇,但却是可以延缓尸体的腐烂。青液渗入少年们的皮肤,到数日后被发现时,仍然新鲜得像是死了不超过一天。”

    “他是如此地珍爱这些与他无关的生命,以至于甘愿牺牲自己的族人。他将所有装有青液的陶瓮都从最深的墓室搬到了地道口,等待下一次有人来向他求援。所以苏佥事不慎踩碎一个陶瓮时,他才会发怒向他进攻。这在青鬼看来,不吝于杀害了一个生命。”赵无安苦笑,“我其实很不能理解,他们既然能够造出坚硬的陶瓮,为什么不用这种材料来制作小陶瓮呢?也就能免去这些误会。”

    青鬼似懂人言,眼中升起朦胧雾气。

    “但是,土地庙的入口,是无法从外面打开的,那么,那个人又是怎么进去的呢?”赵无安自嘲般地笑笑,一屁股坐在剑匣上,“我在古墓里找了好几天,总算发现一个入口,像是天柱一般直达地面,考虑到高度,我觉得这个出口,外面应该就是深山。不出意料的话,多年前曾经有人在山上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洞口,并与洞内生活的青鬼成了好朋友,他了解到这个古墓,也就产生了这样一个恶毒的计划。

    “入口很深,而且每隔一丈才有一个可供立足的地方,所以,他不可能赤手空拳进洞。有一个简单的方法,就是依靠锁链,其实就是青鬼身上的这条。把链条扭成环状,在石壁缝隙中插入一根小棍,用铁链套住棍子,就可以弥补身高的差距,在立足点间移动。但是这么做的话,其实是只能下,不能上。因为往下方固定棍子很简单,而往上方,就困难得多了。所以,他最后其实是在青鬼的帮助下逃脱的,这根作案用的铁链,却留在了现场。

    “苏佥事让人在乱葬岗尽头挖洞,没挖几个,还真找到了入口,直接开在墓穴上方,简直浑然天成。我去查过了,那个地方,泥土有翻新的痕迹,应该就是凶手最后逃走的地方。青鬼帮他从陶瓮中取出溶解液,在墓室顶端溶出一块空间来,送他出去。一个人或许自己能够爬上屋顶,但是绝不可能再背着三个少年的尸体。所以,最后一定是青鬼帮他运送的尸体。这家伙不会说话,也不知道凶手想干什么,糊里糊涂成了帮凶,最后还要背黑锅,确实可怜。不过,那个凶手则要更可恨,利用他人的善心,达成自己险恶的目的,就算是佛祖,也容他不得吧。”

    县老爷眯起眼睛:“说了这么半天,凶手到底是……”

    “之前提到铁链和木棍,我想一定也有人好奇,什么木棍能够刺入坚硬的石壁?其实答案简单的很。”赵无安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丢在地上,“菜刀啊。”

    地上躺着把残边缺角的菜刀,孔百桑神情剧变。

第十八章 此情煞人

    “现在所有的谜底都真相大白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赵无安摊开手。

    “首先,他与朋友在家门口的酒楼饮酒,而儿子则会在今天晚上,与几个好友去探土地庙。草草结束了宴饮,他搬了一大桶油去了乱葬岗后山。孔家本来就在村西头,再到乱葬岗,几乎无人能够察觉。到了后山洞穴旁,他就背上油桶,把菜刀插入石壁的缝隙中,铁链扣成圈,在凸出的石板间移动,逐渐向下。青鬼或许发现了他,但并不知道他来此地做什么。

    “从入口进入古墓,来到土地庙下面,他先启动机关打开了土地庙的入口,然后缓缓浇了一桶油下去,接着亦步亦趋,按住拉环向下走。这个过程应该很艰难,但即使摔倒也没什么大不了,此时地道的机关还没有启动,只是个斜坡罢了。这之后,他就候在地道后的石室中,等少年们一下来,就启动机关。一切按他预想的那样,三个人都失足滑落,一次次重重摔下,其间,断层处的锋利石板,割裂了他们的衣服。”

    赵无安从袖中取出一块碎布条,压在菜刀底下:“这是地道中找到的,我想,与张瑾舟的遗物进行比对,应该能发现就是他的衣服碎片。”

    “杀死少年们之后,他带着他们找到青鬼。也就是在这个拖拽尸体的过程中,他落下了那根铁链。青鬼救人之心迫切,打碎了陶瓮给少年们处理,但已经无力回天。之后他向青鬼表达了离开这里的困难,青鬼就乐于助人地用族人炼制的特殊液体,溶解了墓室的顶端,将其送了出去。

    “离开墓穴之后,他将那一块土地填平,用的应该是菜刀。这花了他不少时间,所以最后只能匆匆抛尸在乱葬岗,就赶着回去了。一路风尘仆仆,也不知到家是几时。”赵无安对一旁浓妆艳抹的孔夫人道:“敢问夫人,那天你丈夫宴饮到几时才回来?”

    孔夫人露出了受宠若惊的表情,怔愣了好久才道:“子时三刻。”

    这时候背后传来一阵骚动,安广茂排开人群,后头跟着三个不明所以的文生。他走到赵无安身边,道:“你要我拘捕的人,都带来了。”

    赵无安诚恳道:“多谢安提辖。”

    安广茂摆摆手示意无妨,赵无安看向那几个文生,朗声道:“敢问几位,那日与孔大伯开怀畅饮,几时散宴?”

    几个平日里与孔百桑志趣相同、那一夜也一同畅饮的文生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作揖答道:“应该是酉时已过,尚不到戌时。”

    后面几人连声附和。

    “孔大伯的家就在酒楼对面,敢问这二三十步路上,是什么东西,耽搁了您两个时辰?”赵无安言辞戏谑。

    乡人们的躁动已然按捺不住,彼此眼神交汇,眼底都是浓浓震惊。孔修籍可是他的亲生儿子!这世上竟会有人做出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来。

    孔百桑面色苍白,强词夺理道:“若无证据,何苦污蔑好人!”

    “巧了,他没有证据,我有。”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法场上众人都为之一愣。抬头寻觅声音的来源,只见一袭青衣,背着修长古剑,站在凉棚顶上,眼神冷冽。

    苏青荷轻轻一跃就到了赵无安身边,伸手轻拍了拍青鬼的后背,似乎是在道歉。他转头看向强自镇定的孔百桑,两手拍了拍,一队衙役从法场后头走了出来,扛着个大箱子。

    赵无安略带感激地看了苏青荷一眼,把视线转向孔百桑,开口道:“你知道你夫人有乱摔东西的毛病,所以用瓷瓶装着油,案发之后反正会被夫人一齐打碎,寻觅不到。可惜呀,我们苏佥事出手,把所有碎片都捡了回来。”

    “这里头还有你全家的鞋子。物件可以丢,突然丢掉鞋子,怕是你们的管家胡叔也会感到奇怪吧?我们去了一趟你家,搜刮了所有鞋子出来。你曾经在油面上走过,就算鞋底可以擦干净,油却早已深入鞋心。我现在当着大伙的面把你家所有鞋子丢进热水,你信不信其中有一双,会莫名其妙浮现出油花来?把这油花再跟张瑾舟遗物之中的油迹、你家瓷瓶中的油迹比对,你信不信品质丝毫不差,就像是出自同一瓶油?”

    孔百桑呆立原地,浑身发抖。

    张忱猛然站起身子:“就是你害了我侄子!”一下子跳出座位,就要扑向孔百桑,被段邦才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忱妹,不可!”

    段夫人恍若未闻,轻轻摁了摁眉心。安晴瞧在眼里,心中也觉得痛苦难言。

    苏青荷瞥了赵无安一眼,悄悄道:“还真会有人杀自己的儿子,真是难以置信。”

    “是啊,难以置信。”赵无安接过话头,话锋一转,“但是,如果不是自己的儿子,杀起来也就不会有丝毫手软了吧?”

    苏青荷一愣,人群再度哗然。一直故作镇定的孔夫人如遭雷击,怒斥道:“你乱说什么!”

    赵无安本来就懒得理这个红颜祸水,她要是不出轨,赵无安才觉得奇怪。他一屁股坐上剑匣,扭头看了人群之中的安晴一眼,见她还不算太惊恐,才继续说道:“我也很能明白孔大伯的想法啊。自己豪情万丈,生出来的儿子却只好花前月下,难免有些不平衡。”

    他连珠炮似的:“张瑾舟的生身父母为何和离?孔、张、段三人为何如此志趣相投?我曾看过张瑾舟生前作画,他对梨花总是分外钟情。段公子,要不解释一下?”

    正拉着张忱,还没来得及合拢手中梨花折扇的段邦才一愣,全身僵住。

    赵无安眯起眼睛,懒懒道:“我原本也只是猜测,但是看你们这架势,似乎有很多话要说说清楚啊。”

    此时此刻,已被当着众人面揭穿的孔百桑反倒放下了所有不甘与屈辱,冷冷笑道:“是,人是我杀的。孔修籍、张瑾舟、段恪序,我杀了他们三个。段邦才你就不是人!好啊,你是七品高手,我打不过你,但我能杀了你的儿子们,我要让你风流一世,倒头来,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哈哈哈哈哈!来啊,你现在就杀了我,为你的儿子们报仇啊,来啊!”

    段邦才面色发白,手无意识地攥紧梨花折扇,骨节咯吱作响,青筋直跳。

    被他拉着的张忱回过头来,眼中已有泪花闪动,仍是难以置信:“邦才?”

    “不,别说了。”段邦才松了手,遥遥退后两步,眼角含笑,“本来是想八抬大轿娶你的,现在想想,我也没这个资格吧。”

    孔百桑被蜂拥上前的衙役们一把按住,仍是冷笑不止。千娇百媚的孔夫人兀自缩在椅子里,脸上表情诡秘莫测。

    乡人议论纷纷。

    安晴一直静悄悄盯着坐在阴影里的段夫人,无论结局如何,总归是这个女子受伤最深。眼见段夫人瞳底并无泪光闪烁,安晴正不明所以,就看到段夫人从雪白的广袖中,缓缓抽出一节匕首。趁着段邦才与张忱痴痴相望,站起身子,满面悲怆地刺向段邦才。

    赵无安眼疾手快想要扑上前去,刚走到一半就已意识到来不及。恐怕今日风流一世的段邦才确实得死在这里。

    没想到,之前还紧紧注视着张忱的段邦才忽然转身,梨花折扇一把敲在段夫人手上,击落了她手中匕首。

    本就身娇体弱的段夫人一下子瘫坐回椅子里。段邦才冲她柔柔一笑。

    “你我成婚是父母之命,本无情分。”

    “但我也知道你对我一片情深。我这个人,风流惯了,别人家墙头,也是想爬就爬,确实该死。你恨我,我不怪你。”

    手持折扇的白衣公子柔声道:“不过细细想想,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不再去看身后张忱,段邦才下定了决心:“芷容,你好好活着,我这就去陪恪序。我们,来世再见。”

    段邦才以梨花折扇猛击后脑,不留丝毫情面。折扇啪地一声断裂,段邦才轰然倒地,白衣不再飘逸。

    张忱跌坐在地,拼尽全力扑到情郎身边,泣不成声。而段夫人只是静静坐在椅子里,并不出声,悄悄地,泪流满面。

第十九章 何处风满袖

    事件真相大白,孔百桑锒铛入狱,青鬼则被当场释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清笛乡的小牢狱里头,没关过什么大角色,大抵是些小偷小摸之徒,如今孔百桑一下子成了杀人犯,给关在最里头一间,清闲惯了的狱卒们都觉得有些不适应。

    孔百桑穿着宽大的囚服,孤零零坐在一堆稻草里头,茫然出神。

    突然有人敲了敲门,孔百桑恍然回神,望向牢门外,是赵无安,一手拖着个大大的匣子,另一手拿了一壶酒,冲他晃了晃。

    孔百桑愣了好久,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只是不知不觉地往牢门边挪动了些许。赵无安也会意,没多说话,直接打开酒壶,用狱卒们的酒盏倒了一杯,隔着门栏往里送去。

    孔百桑颤抖着身子双手接过,轻轻嗅了嗅,抬起头来,眼底的茫然更甚。

    “喝吧。”赵无安说。

    孔百桑一饮而尽,完了砸吧砸吧嘴,说出了自赵无安出现后第一句话:“酒?”

    “当然是请你喝酒,不然还能毒死你么,我是个居士,又不是谋士。”赵无安哭笑不得。

    孔百桑又咂咂嘴,回味了一下之前的味道,点头道:“好酒。没想到这个份上了,还能有人请我喝酒。”

    “在你常去的酒楼买的,听掌柜的说,是一年只卖二十坛的玉琼春。安提辖出的钱,你该谢谢他。”赵无安不急不缓,又倒了一杯递给孔百桑。

    孔百桑又是一饮而尽,看样子很久没喝水了。这一次喝完,他抹了抹胡子上的酒液,神色也灵动了许多,发自内心感慨道:“好啊,赵居士、安提辖,都是好人啊。我老孔这辈子也就活这么多年头,还是遇到的好人比坏人多啊。”说着说着,又啐了一口,“也就段邦才,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赵无安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他已自尽,死在你前头,倒不算太亏。”

    孔百桑喟然长叹,闭目道:“老孔我也不想做出这种事啊。我知道,害人性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可是我想想我家里那娘们,还有人家张家好好一个夫人,都被这禽兽给糟蹋了,恨不得整个清笛乡都是他儿子!你说说,这种人,可气不可气?老孔我被戴个绿帽子也就不说啥了,段邦才他倒是有点为人父的样子啊!辛辛苦苦十几年,儿子倒头来还跟我吵着,说要回去段家,好分点家业,这不摆明了嫌弃我孔家么?若是能打得过倒还算了,那家伙偏偏是个七品高手,我这还没近身,就得被打趴下!”

    赵无安并未动容,只是点头附和道:“我知道。打不过老爹,只好对儿子动手。”

    孔百桑不说话了,移开了目光。

    赵无安付之一笑,又倒了一杯酒,隔栏递了过去,开口道:“我想听听,青鬼的事。”

    孔百桑接过酒盏,这次并未一饮而尽,只是淡淡抿了一口,颇没好气道:“什么事?”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他又在那墓底下,呆了多久?”

    孔百桑眯着眼睛想了想,叹道:“嗨,能怎么认识的,以前我上山采草药,给家里那位治病的,一不小心没踩实,从山上头摔下去。要不是摔在个石板上,这条命都没了。我当时向下一看,乖乖这么深,就吓得动都不敢动。还好那青色皮肤的,几下子就攀上来,把我给救了回去。”

    赵无安神色不变,眼底憎意却波动明显:“让他帮你运送尸体,再让他替你背下黑锅,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孔百桑张了张嘴,好久才道:“这么多年了啊!没我隔三差五去给他送点吃的,这不早饿死了?他成天在山上茹毛饮血,被人发现了,也得当做野兽杀了啊!反正他活着也是缩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墓里,我把他带出来,让他早早投胎,来世到户好人家,免得再吃这苦头。我说你还是个居士,这都不明白,我拿他当朋友这么多年,这点小事情,他还帮不了我了?再说了,他天生痴傻,不通人言,我做了什么,他也不知道。”

    赵无安忽然冷冷一笑,手里拿着孔百桑送回的酒盏,忽然用力,酒盏裂成碎片,散落一地。

    “一个常年住在古墓中的人,也许会失去语言能力,也许会失去视力,但是怎么可能听觉不好?你启动机关时的巨大声响,难道以为他在别的耳室,就听不见了?”赵无安一字一句道,“他只是想给这些少年一个活下去的机会,甚至不惜打扰自己本该长眠了的族人。他在濒死时能够吸收这些药液而不死,他也就希望能救活这些苟延残喘的少年,尽管他被族人抛弃,但他依然愿意偿还他那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罪孽,对每一个生命都满怀敬意。他虽懵懂,却已有一颗佛家菩提心。而你,却践踏他的敬意,玩弄他的力量。在我看来,你还不如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

    孔百桑被说得一懵,也没有回应的打算,只是愣愣看着赵无安手里还剩下半壶的酒,和地上碎裂的酒盏,舔了舔嘴唇。

    赵无安忽然举起酒壶,大口豪饮。他显然没怎么喝过酒,春酿一入口便皱起眉头,但即使是这样也仍未停下。咕嘟咕嘟将一壶酒一饮而尽,赵无安把空了的酒壶猛然摔在地下,噼啪一声巨响,引来门口的狱卒张望。

    面色绯红的赵无安打了个嗝,怒瞪孔百桑一眼:“你已成恶鬼,怎有资格,再品这人间佳酿。”

    他留下一牢狱目瞪口呆的人,提起剑匣,离开了地牢。

    走出县衙大门,安晴一身正装,正候在门口。当初下山时安家曾担保了一切开销,如今赵无安将要回寺,路上也少不得一顿两顿。赵无安早知道会有人随行,只是看见是安晴,仍然有些意料之外。

    安晴疑惑地盯着他:“你怎么脸这么红?喝酒了?”

    赵无安转过头,不发一言地向镇外走去,满身酒气早已让这事实变得无法否认。

    他一边快步在前面走着,也不顾安晴是否跟了上来,淡淡问道:“你想不想知道,青鬼在那墓中,是干什么的?”

    安晴几乎瞬间回答:“想!”

    果然,自己这步速,要甩掉安晴也困难得很。赵无安淡淡一笑,续道:“一开始就该觉得奇怪,好好一座地宫,为什么后门是建在地上的,还成了一座土地庙?”

    他自问自答:“答案就是,他们本来打算把这土地庙埋在地下。”

    他走在前,跟安晴中间隔了个大匣子,但好在黄昏的清笛乡,路上行人稀少,也就安静得很。安晴一字不落地听见了他说的话,十分自觉地追问道:“这要怎么埋?埋住一个土地庙,要花的功夫可不少吧?”

    “所以啊,他们想到了一个好办法。”赵无安仰起头,望着西边的一抹红霞,“他们制造出一种王液,能够溶石为沙。他们造好了墓穴,在里头摆满了陶瓮,里面装满这样的王液,等到墓中有人苏醒,就打破这些陶瓮,让浩浩荡荡的水流,溶跨整座山。如此巨大的山石化为流沙,整个乱葬岗——不吝说是整个清笛乡,都会埋葬于沙下。”

    安晴愣了愣,赶紧环顾了一下四周。熟悉的青瓦白墙,远处耸立着的乡中牌坊,暮日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她凝神观察着,仿佛下一刻,这些事物就都将化为滚滚黄沙。

    “他们把族中被选中的少年装在脆弱得多的陶瓮里,灌满青液,等待有一个被先祖承认的人苏醒,挣脱陶瓮,助他们毁灭群山,助他们埋葬一切,助他们卷土重来。可能,最终有一个人苏醒了,他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活下来的,也许是因为那些青色的液体,它们进入他的肌肤,使他的肤色变得幽青。他也许很害怕这样的命运,于是他在后山溶出大洞,逃走了。但是我想,他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这个时候,很多事情都变了样。他发现了乱葬岗,也就紧跟着发现了清笛乡。他不愿意毁灭这样的美好,对于古墓中潜在的危机也十分担心。于是他守在了那里,赶走一切外来者,但对他们并无杀意,只是不想让他们误打误撞,破坏了陶瓮,毁掉整个清笛乡。”

    昏黄日色里,赵无安明眸似乎被点亮,柔柔看着安晴:“其实,青鬼是你们所有人的守护神呢。他对生命,几乎敬重到了虔诚的地步。不惜打破族人沉睡的陶瓮来帮助孔百桑,因为苏青荷踩碎陶瓮就对他出手,都是因为这个原因。如果没有他,也许清笛乡早就被黄沙埋葬了不知多久了吧。”

    夕阳如血,也一道点燃了安晴的双瞳,安晴怔怔站在清笛乡的牌坊前,金黄的眸中坠下一滴晶莹。

    赵无安悠悠向前走去。

    一袭青衫正抱着剑,候在乡头垂杨柳下,旁边一头毛驴正在啃草。春风渐暖柳絮飘摇,苏青荷眸中也有一丝怅然。

    赵无安径自走上前,拍了拍小毛驴的背,笑道:“好几日不见了,我还以为你被县衙的人吃了呢。”

    小毛驴抬起头,愉快地咴咴叫了几声。苏青荷转向赵无安,轻轻道:“我读过《鹊踏枝》了。”

    赵无安嘴上丝毫不饶人:“你是该再多读点书。”

    苏青荷眸中升起怒意,但很快被他强行压下去,移开视线:“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你想告诉我什么?”

    赵无安淡淡道:“澶州城下,三十万大宋军民齐心协力,一箭杀退雄辽。签订盟约至今,两朝已无战事二十余年。你祖父的愿望并非没有实现,它只是换了种方式,就跟解晖的援军一样,姗姗,但并未来迟。”

    落日余晖下,苏青荷沉默良久,低声道:“但有更多的人为之而死。”

    “不管你站在哪里,都有狂风满袖,这是避不开的。”赵无安轻轻牵过毛驴,“不管你做出哪种选择,是退避三舍,还是冰释前嫌,故人依旧在。”

    苏青荷微微发怔。

    苏长堤二十年不曾再见解晖。被数位荣辱与共的弟兄保护着被迫离开前线,离开他魂牵梦绕的幽云十六州。曾经同生共死的誓言,终究是苏长堤自己舍弃了。他原谅不了解晖,又何尝不是原谅不了自己。

    为了达成祖父那锦绣山河的愿望,苏青荷数年来辗转官场,左右逢源,却连一个能说真心话的朋友都没有。为家国天下,祖父宁可与生死袍泽断交,于他苏青荷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别样的奢侈。

    赵无安已然走远,遥遥挥手道:“再会了,苏佥事。如果有缘再相逢的话,鹊踏枝你就拿去吧。”

    这一天黄昏,淮西路经略司总佥事苏青荷扣押凶犯离开清笛乡。也就在这一天黄昏,白衣背匣居士赵无安,骑驴离开了清笛乡。

第二十章 番茄炒鸡蛋

    走出清笛乡十里,赵无安在长亭小歇,放任毛驴去啃食早春的嫩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安广茂早已按刀候在此处多时,赵无安并不惊讶,总不至于真的让安晴在外头陪他过上一晚。

    他对安广茂微笑示意:“安提辖。”

    天色已然快要全黑,头顶繁星闪烁,安广茂向他点点头:“多亏了你,案情才能水落石出。”

    赵无安柔和一笑:“无妨。”

    两人接着便沉默下来。赵无安素来懒散不多言语,安广茂看似憨厚其实也精得出奇,说话滴水不漏的二人,怎会不知此时彼此的沉默是何用意。

    只剩下安晴意识到该道别了,于是耷拉着脸,颇不情愿、但却十分诚恳地道:“赵居士,这次谢谢你啦。你不像个居士,倒像个捕快。”

    赵无安温颜而笑,双掌合十:“我就当这是夸奖了,谢过安施主。”

    安晴的眼睛亮晶晶的:“再见。”

    “阿弥陀佛。”赵无安宣了声佛号。

    牵过尚自啃食青草的毛驴,赵无安与安广茂渐渐远行。安晴站在原地目送二人远去,直到西天昏红淡去,天空繁星密布。

    月色下,安广茂与赵无安一前一后,默默而行。

    “向这里再走五里,就出了清笛乡地界了吧?”赵无安问。

    安广茂不说话,只是点点头。天色已经不早,他打算着早些赶到定好要入住的店家,明天也好早些起行。

    赵无安轻笑:“总觉得,与这小乡镇,还差了一丝缘分未了。”

    话音未落,前方寂静道路上,几颗小石子滚落。赵无安与安广茂对视一眼,眼底都是无可奈何的笑意。

    不多时,青皮的厉鬼猛然蹿上官道,左顾右盼,仿佛是在确认四周有无旁人,圆滚滚的眼睛里还带着一份货真价实的紧张。

    赵无安走上前去,青鬼睁大眸子瞅了瞅,见是赵无安无疑,低声吼了两下,像是在打招呼。赵无安笑着冲他挥了挥手:“我要走啦,你要是愿意,就继续待在那个古墓里,守候着你想守候的东西吧。”

    他回头看了一眼安广茂,对方也是默契而严肃地点了点头。

    赵无安温言道:“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不怀好意的人利用你了。以后,你会有更多的朋友,他们愿意陪你守护这个危险的地方,也愿意保护你珍爱的清笛乡。”

    青鬼眼中晶莹闪动。赵无安有些感慨,但悉数藏入心底,直起身子,淡淡道:“我可要走啦。我是个居士,住在久达寺上。”

    青鬼忽然从口中吐出一物,用嘴叼住,送到赵无安面前。赵无安疑惑地接过,也不嫌弃,用衣襟擦拭干净,借月光细看,竟是一小块色泽圆润的玉玦。

    赵无安愣了愣。玉玦带着温热,显然已经在青鬼口中藏了许久。或者说,他自从进入古墓那刻起,甚至更早,就将这块玉玦藏在舌根之下。

    这是那个可能早已消逝了的族群的唯一遗物,也是青鬼给赵无安莫大的馈赠。赵无安心中百感交集,紧紧握住玉玦,拍了拍他的肩膀,凑近他耳畔,轻声道:

    “我会帮你找到族人。”

    这是赵无安的一个严肃的承诺。他对自己说。

    青鬼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只是认真地注视着他,眼中有不舍,有感激,也有一如既往的纯真懵懂。

    沉默了片刻,青鬼自知已经耽搁不得,快步走到官道一边,隐匿在柳树的阴影里,只能看见一双澄澈的眸子,依旧明亮。

    赵无安挥挥手,牵驴而行,不再回头。

    安广茂默然跟上。

    不再去看身后青鬼目送了多久,赵无安与安广茂依旧一前一后,在官道上悠悠前行。行过五里路,就到了安广茂所说的店家。黑夜里红灯高挂,吆喝之声不绝,旅店酒家如鸟翼般散步官道两侧,俨然一副小小城镇。

    数日前下山时经过这里,还是白天,因此对此处的热闹,也就没有太直观的感受。如今四野俱寂,唯有这一带热闹如同白昼,赵无安也是小小吃了一惊。

    随安广茂进入之前约好的店家,两间客房早已留好,一楼里还有不少客人正在吃饭,赵无安随便挑了张桌子放下剑匣,也并未狮子大开口,草草要了几个素菜,安广茂在一边听着,并不出言反对。

    和安广茂这样沉默精明的人出来,很少会觉得烦躁,倒是时时会有些无聊。赵无安向来性子慵懒,安广茂不开腔,他也自得其乐,并不强行与之搭话。两个人同行,倒颇有些默契。

    客栈里头人不多,赵无安点的菜又不需要花多大力气,所以没过一会,菜便上齐了。两人各要了一碗白米饭,安静吃着饭。赵无安算算时间,觉得总该发生点什么,打破这让人不舒服的沉默才好。

    不出意料,很快,客栈外头就闯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的红衣少女。她撞进门里发出一声巨响,吸引了不少客人的注意,包括掌柜在内,很多人都惊讶地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姑娘,不明所以。

    安广茂和赵无安都面露惊讶。

    安晴一边很没气质地喘着粗气,一边走到二人身边,从胸口抽出一团纸来。丢在桌上,显然她也是累坏了,没顾得上说话就坐下来,拎起茶壶倒了满满一杯清水,一饮而尽。

    赵无安小心翼翼地开腔:“这是?”

    安晴大口喘着气,好一会才说:“我送完你们往回走,还没走多远就遇见了跑过来的张夫人,说什么也要把这些东西送给你。我瞧过了,只是些花鸟画,没什么大不了的。”

    多半就是张瑾舟那些写意花鸟,赵无安在初见时就很有些欣赏,而并非单纯作为线索在意。张忱看着性情刚烈,其实作为女子的细腻,一点儿也不输给段夫人。段邦才会移情别恋,想想也并非全无理由。

    赵无安伸手捡起那些并不名贵,却代表了一个人诚挚心意的画,又瞥了安晴一眼,不慌不忙道:“既然没什么大不了,日后寄到久达寺便是,何苦还要跑上这么远,赶这一晚来送给我。”

    安晴面色涨红。

    赵无安也没多想。毕竟自己的长相就这么铁板钉钉地在这,纵然这一次在清笛乡出尽风头,也很难如苏青荷那样一挥剑就斩获无数少女芳心。安晴会跑来,多半还是她自己那小性子作祟罢了。

    但却是十分温柔,会让人嘴角漾起笑意的小性子。

    赵无安认认真真收起画,就听到安晴抱怨:“你们这都吃的什么啊,两个大男人,一桌子素菜?”

    安广茂没说话,赵无安兀自道:“不想吃别吃啊。”

    安晴嘟起嘴。安广茂到底还是宠女儿,对经过的小二喊道:“来份番茄炒鸡蛋。”

    “好嘞!”小二爽快应着,跑去了后厨。

    赵无安忽然从饭碗里抬起头,倒吓了安晴一跳:“怎么了?”

    赵无安没回答,只是望向窗外。月光下客栈外头树影闪动,也分辨不清,到底是否有个人影,就缩在树影之中。

    握筷子的手不由得缩紧。

    十年前他长驱三百里,只为了避开那个人。

    不曾想,还是被找上了门来。

第二十一章 银铃

    一盘热腾腾的番茄炒鸡蛋端了上来,虽说是开在荒野之外的小店,宰人一点也无妨,但这家店十分良心,鸡蛋的数量丝毫不见得少,甚至有隐隐超过番茄的架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安晴一路奔跑追赶已经累得半死,现在看见这么一盘很值得下口的炒鸡蛋,心情一下子就雀跃了起来。

    没想到赵无安一筷子夹过来,放进了嘴里,吧砸吧砸,吃得很欢快的样子。

    安晴气不打一处来:“你不是吃素的吗?”

    赵无安斜眼看了看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猛然呕了一声,把之前吃掉的炒鸡蛋给吐了出来。安晴拿着筷子一愣,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看这盘炒鸡蛋的样子,总不会难吃成这样吧?还是说赵居士简衣素食惯了,忽然吃到这种人间珍馐,一时间无法适应?

    只见吃炒鸡蛋都会吃吐的赵无安拿茶水漱了漱口,脸色有些不太正常,淡淡吩咐道:“别吃了,有毒。”

    “哈?”

    安晴和安广茂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吓到了。

    赵无安又喝了整整一杯茶下去,才语气严肃丝条慢理地道:“从现在起,不要吃、喝任何食物,自己带的除外。直到你跟我分别,回到清笛乡为止。其实最好还是现在就分开,不过夜间行路太过危险,反而更容易出事。所以,晚饭先别吃了,睡一晚,明早走。”

    安广茂忧心忡忡:“赵居士?”

    赵无安摇摇头,伸出手,故意把安晴前头那盘炒鸡蛋给一抖,大半盘子菜就这么掉出了盘外。

    赵无安唤来一个小厮,清理掉桌面,然后亲自给安晴倒了一杯水:“这水应该没什么毛病,我喝过了。”

    安晴胆战心惊地喝着水,有了先前赵无安那话,她现在觉得四周全是奇怪的目光,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凑近赵无安悄悄问:“怎么回事?”

    赵无安夹起一根白萝卜,道:“九年前,我从大宋南部边境北上至久达寺,走了不到三百里,这三百里上,所有跟我说过话的女子,全都被人毒杀了。”

    他抬起眼睛,眼眸中竟是罕见的愤怒与不甘:“一共二十九人,全无例外。”

    安晴听得害怕极了,但还是追问道:“为什么?”

    赵无安似乎不想再答,埋头吃饭。安晴和父亲对视一眼,也是觉得十分无奈,赵居士身上毕竟有太多秘密,他不想说,光是凭他俩,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眼看一顿饭就要结束。

    一位头戴斗笠的客人结完了账,离开饭桌,走向门口的时候,刻意绕了些路。也许是因为前面一张桌子上小孩子太吵,他从后头走了过去。沿途经过的便是赵无安三人的桌子。

    斗笠之下,看不清他的面容,他只是悄悄地抬起手臂,像是要擦擦额头滚落的汗珠一样,把手举了起来。空空荡荡的袖子,忽然无风自动。

    一切都只在刹那之间。

    赵无安眼疾手快掷出筷子,笔直飞向斗笠客的袖口,犹如掌心生疾电。

    几乎同时,斗笠客那原本空无一物的袖子里头,钻出一只巴掌大小的蝎子,黑壳白眼,尾后的刺尖一点猩红。

    一对筷子笔直刺中刚刚钻出袖口的蝎子,竟然破开蝎子坚硬的外壳,犹如两把利剑,直直刺入皮肉。

    赵无安与斗笠客对视,赵无安笑道:“胆子越来越大了。”

    斗笠客猛然前扑,赵无安抬脚就把他踹了回去。这一脚力气太大,赵无安自己也险些跌下椅子,斗笠客后退了几步,稳住身形,再度抬起袖子。

    赵无安皱眉。这种水平的刺客,袖中杀人蛊不可能超过一只,他方才已经击杀了那只蝎子,怎么可能还有后招?

    袖口正对着安晴。安晴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呆呆咬着筷子。

    这时一阵无名风来,卷起斗笠客的袖子,露出了两只手腕上各八支袖箭。

    十六点寒光铺天盖地而来,赵无安心中暗道一声糟糕,来不及。

    难道又要眼看着这种血腥之事在自己眼前发生?难道今夜过后,因为自己而被害的女子数量,就要上升到三十?

    赵无安捏紧拳头,却明白他做什么都已无济于事。

    忽然一个身影翻过桌子,冲上前去。如猛虎下山,如盘古开天。

    安广茂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了十几年的将士。

    军伍行阵,最忌讳士卒之间实力不齐。军旅的强弱倒在其次,若有能一骑当千的不世出猛将,将一只弱旅运用得百战百胜也并非难事。只是若同一阵列的四五名军士彼此膂力有差,这厢拦得住那厢却被铁骑踏破,一行人还是一个逃不掉,都得变成契丹蛮子刀下亡魂。

    安广茂当年是近卫。

    五军之中,近卫向来由膂力惊人的猛士担当,而且能够获得军中最为优渥的待遇。其代价就是,每一次军队败退,近卫军必然血战至全军撤退之后再退。当年战场上的袍泽,十有九亡。

    安广茂不过是个活下来的亡灵,那一部分记忆永远追随着死去的弟兄们被封印,而这幅留在人间行走的躯壳,十年难凉。

    东军虎贲营指挥兵马使麾下第十五近卫军安广茂时隔二十年的再次拔刀,一息之间斩出十六段光影,刀刀正中。

    十六柄袖箭被切为三十二段,散落一地。

    身后的安晴早已吓得面色惨白。

    那斗笠客如此巨大的动作早已引来不少人的注目,如今亲眼看到他射箭行凶,前头一张桌子上一个体格精壮的汉子立马就从背后扑了上来,一肘子就把他压倒在地。旁边一些粗通拳脚的男子见那斗笠客还在挣扎,也一并帮忙将其制服。

    赵无安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扶安广茂坐下,顺手接过了那把他如今已经握不动的刀,悄悄放在桌上,低声道:“多谢了。”

    保护自己的女儿,本来赵无安无需道谢。可是安晴的命,对于赵无安而言,还有别的意义。

    他绝不能再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赵无安语气冰冷:“蓄意杀人,送去衙门吧。”

    安广茂拉住赵无安,赵无安回头,只见安广茂翕动着嘴唇。赵无安凑近了,听清他问的是:“为什么杀我女儿。”

    赵无安有些无奈,抬头看向那斗笠客。

    安广茂重复:“问。”

    “为什么杀她。”赵无安语无波澜,眼瞳漆黑。

    斗笠客在挣扎的过程中已经被扯掉了斗笠,数个颇健壮的男子强行揪着他往外送。离开客栈的最后时刻,斗笠客猛然大喊:“赵无安!我苗疆八百男儿,定让你一世无安!”

    定让你一世无安。

    赵无安一笑置之。

    他扭头对酒垆后头尚在惊愣的掌柜双手合十,然后又对着客栈里众人恭敬道:“让诸位受惊了。赵某是久达寺居士,感谢诸位仗义相助,他日回到久达寺,定在佛祖跟前为诸位诵上一桩功德。”

    安广茂强出十六刀早已力竭,此刻已没了说话的力气。由赵无安帮着背到了楼上的客房里,脑袋一沾枕头立刻就鼾声大作。赵无安给他把了把脉,没什么异状,也就放下心来,将他想必是珍爱无比的长刀挂在床头。刀鞘很旧了,划痕累累,还带着洗不净的酒渍与血污。

    夜幕深沉,星斗阑干,油灯枯影里,只听赵无安懒懒道:“如果当时那十六把袖箭刺的是我,而没有殃及你,恐怕你爹他也挥不出这震慑人心的十六刀。”

    安晴呆呆坐在床头,显然直到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听了赵无安这句不知算不算赞许的评价,愣愣问道:“他有事吗?”

    “应该没什么大碍。我又不是郎中。”赵无安自嘲地笑笑,退出房门,并不与这对父女共处太久,“好生休息吧,明日再动身。”

    木门吱呀一声关上,安晴才如梦初醒般地浑身一震,一滴清泪不知如何就流下脸颊,沾湿了鲜艳的红裳。

    一共开了两间客房,赵无安自然是独占一间。

    锁了房门,把背了一天的大箱子卸下来,恭恭敬敬地放到贴边放到床头,确保处在一伸手就能拿到的位置,赵无安才松了口气,跌坐在地上。

    官道旁的酒家,住的本就多是远行人,赶早起得早,晚上睡得也早。不多时,赵无安便感觉外面的那些灯火,一一就都熄了。

    夜深人静。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淡淡道:“就算喜欢我,也没必要把我身边所有女子都杀了吧?还真是一离开那座寺庙,你就能找上门来啊。”

    窗外蓦地传来一个清浅的少女声音:“谁要喜欢你这个死断袖。”

    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赵无安眼底那些杀机恨意不知不觉渐渐散去。他撑着地面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无奈道:“有的时候,我也会没有办法啊。”

    那年四月,草长莺飞。

    满身伤痕的少年背着沉重的剑匣,倒在一片不熟悉的土地上。

    瘴气缭绕,各种常人避之不及的毒物从他身上爬过。少年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时刻,听见一阵银铃叮当。

第二十二章 莫道桑榆晚

    少女的声音清清浅浅,听上去很是舒服,此刻却带了一丝抱怨:“我都站这么久了,你还不开窗?”

    赵无安从地上站起身,晃悠悠打开客栈的窗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夜凉如水,月色轻轻洒下,罩在二人身上。俏立在窗边的佳人一袭黑纱,掩住了并未穿多少衣衫的妩媚躯体。窗外并无平台,少女的立足点,不过就是一块微微凸出来、甚至不及半个脚掌之长的木条。

    见赵无安打开窗子,她也不见外,一抬脚就踩上了窗沿,向赵无安伸出手。赵无安本来是欲拒还迎了一下,看她如此坦坦荡荡地借力,也是无奈,苦笑着握住少女的手,将她拉进了屋子。

    踏进客房的少女总算是松了口气,把那件缠绕全身的黑纱扯去,下面所穿的衣物竟惊人的少。她的身段本来就已足够曼妙可人,而全身上下,除了必须掩体之处穿有衣物,光滑的小腹、白藕般的手臂,还有一双修长的腿都直接暴露在空气中。少女把手伸向头顶,取下了一直顶在头上的数个大小不一的银环。手腕、脚踝以及脖颈都套上了这玎珰作响银环,这才停下动作,与一直注视着她的赵无安对视。

    “深更半夜闯进一个大男人的卧房,还穿的这么少,就不怕我对你做些什么?”破天荒地,赵无安居然和她开起玩笑来。

    她摇摇头:“我何必怕一个断袖?”

    赵无安扬起好看的眉头,奇道:“你从刚才就在说,什么断袖?我可不是断袖啊。”

    “别撒谎了。”少女开始叠起那件黑纱,“你是男的,我哥哥也是。这不是断袖是什么?”

    赵无安挑眉,没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是我不喜欢你哥哥啊。”

    少女没理他。

    “再说了,既然我是断袖,你何必还追到这里来?”赵无安摊开手,“九年之前,又何必要毒杀那二十九名无辜女子的性命?我最恨无故取人性命之人。桑榆,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无以相报,更难报仇,只能敬而远之。等到你不喜欢我了——”

    赵无安一边说着,一边脸色越来越挂不住。因为被唤作桑榆的少女完全没有被人戳破心事般的娇羞之情,只是用她一贯有的那双澄澈眸子注视着赵无安。此刻,那注视里,夹杂了一丝疑惑。

    “我什么时候喜欢过你?”少女歪着头问。

    赵无安嘴角抽了抽,咽了口唾沫,故作镇定问道:“那当年那二十九条人命——”

    “都是哥哥杀的。他喜欢你,自然要让你身边没有女子。”少女以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完这句话的同时也叠好了黑纱,将之平平铺在地上,就蹲坐了下去,问道:“你不睡么?”

    “你就睡在这?”赵无安愣愣地看着冰凉的地板。才初入春,就连他方才坐在地上一会,也觉得凉意瘆人。

    “不是老规矩吗?”少女微微一笑,“你睡床,我睡地板。”

    说完,就枕着黑纱侧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修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就不再动作。赵无安知道她入睡极快,要是再被叫醒,少不得要发一阵脾气。无奈之下,只能苦笑着跌坐回床沿。

    原来这么多年,都是搞了个哭笑不得的乌龙。

    是啊,代楼桑榆何等女子,她的哥哥早已是整个苗疆最令女子心仪的大丈夫,自己这中原小生的模样,又不是有多玉树临风,举手投足间就轻而易举收获一位少女的芳心,委实是有些难度。

    少女的芳心收不到,倒是收到了一颗令人五味杂陈的大男人的心。赵无安心境澄定惯了,即使是听见这么个惨无人道的消息,也很快就从善如流地接受了。代楼暮云为追求他,毒杀他身畔二十九名女子,听上去,也颇符合他那凶狠阴鸷的性子。

    赵无安按着剑匣沉思。代楼暮云贵为苗疆皇子,当作朋友自然是百利无害,若是当做仇人,可就得做好与整个苗疆对抗的准备。

    回想起斗笠客所说的话,赵无安不以为然地喃喃自语:“到底是谁让谁一世无安?”

    二十九个无辜年轻女子的仇,他必须报。代楼桑榆于他有救命之恩,代楼暮云可没有。不过是与整个苗疆为敌罢了,在赵无安一生中,这还不是盘最大的棋。

    只可惜,那时候年少轻狂,许多事情还是看的不透彻。

    赵无安翻了个身,无奈地苦笑起来:所谓人生三大错觉啊……

    他沉沉睡去。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安晴睁开眼睛的时候,总算是缓过了昨天的劲儿来。晕乎乎躺下去,饱饱睡了一觉,现在已是旭日高照,这家荒野小店确实心诚意正,即便是中等客房也窗明几净,稻草床铺的尤其软实,一觉睡得十分舒服。她伸了个懒腰,想想今天送完赵无安回寺,就可返回清笛乡,一时间赵无安不能随便吃东西的叮嘱也忘了大半,揉了揉肚子,就开始思考今天的早点。

    对床的安广茂睡得迷迷糊糊,但显然已是睡足了,打着哈欠就准备从床上坐起身子。安晴一翻身坐起来,穿上昨日那件窄袖流云绘雀罗衣,兴冲冲地冲老爹招呼道:“吃什么?”

    在军伍之中住惯了的安广茂至今仍没什么富贵习气,揉揉眼睛搓搓脸,信口道:“馒头稀饭。”

    “得嘞。”安晴高高兴兴跑出门去,遇上昨天那个端炒鸡蛋的小厮正端了一脸盆热腾腾的水要进来,见她出来了,忙不迭点头道:“女侠,洗漱水!”

    “谢啦。”安晴开心地哼着小曲,“我不是女侠啦。”

    “哎,你爹可厉害着呢,一定是个大侠!”小厮真诚地赞叹道,满眼都是崇拜。

    安晴噗嗤一笑,指了指半开的房门:“他就在房里呢,你去给那大侠送洗漱水吧。”

    挥别了满怀大侠梦的小厮,安晴哼着曲子走到赵无安门前,敲了敲房门。一夜睡得极好,再加上今天怎么说也得与赵居士挥手告别了。本着见一面少一面的念头,安晴决定问一问赵无安今早想吃些什么。

    隔着门就听见赵无安懒懒地舒展筋骨的声音,半晌门才打开。赵无安显然睡得也不错,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嚼了两口毒鸡蛋的缘故,脸上还是略显疲态。安晴冲他打招呼:“早啊,吃什么?”

    赵无安不愧是赵无安,一点受宠若惊的自觉都没有,歪着头认真看了看她,似乎是不太敢确定:“你还敢吃东西?”

    安晴无奈道:“凶手不是都被抓住了嘛。”

    赵无安又思考了好一会,突然道:“也对。”,扭头对着房内道:“桑榆,你想吃什么?”

    穿得无比清凉的少女正俯身在床前琢磨那个大匣子,随口道:“盐水鸡。”

    安晴面色惨淡地后退一步,呆若木鸡惊恐道:“金金金金金……金屋藏娇?”

    赵无安翻了个白眼。

    “这家伙是哪来的啊!你还是个居士呢居然这么不要脸和和和这么个……这么个……年轻女孩子睡在一起!我我我真是看错你了!”安晴红着脸大声嚷嚷。

    清晨的走廊里,这一声惊呼着实突兀,隔壁房里的小厮都探出身子来,关切地问道:“女侠,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完全没有!”安晴气急败坏地辩解,一扭头又看到赵无安一脸的理所当然,只觉得他脸上爬着许许多多令人生厌的虫子。

    “我脸上有什么吗?”赵无安不解地问。

    “没有!”安晴冲他重重喊起来。一句话喊完,安晴气呼呼地跺着脚冲下了楼。一早上的好心情不谈被破坏殆尽,三观倒是被刷了个透彻。

    万万没想到啊,年轻的道貌岸然的佛门居士,居然还是个无女不欢夜间饿狼!

    草草要了几份馒头稀饭,故意没要赵无安的那份,安晴趴在桌子上啃着馒头,完全不在乎下没下毒。。清早店里空爽的很,店门大开,南风穿堂而过,朝日霞光万丈,洒在青砖之上。虽然发生的事情让人很难快意,但这确实是阳春,确实是很值得惬意的日子。

    三个人依次下了楼,坐在桌子四边。赵无安依然一丝不苟地背着那个大匣子,浑如背着一只龟壳。被唤作代楼桑榆的少女拉过凳子,坐在了靠近赵无安的地方。她和赵无安两人脸上都神色如常,举手投足却亲昵得很,宛如多年相识。

    安广茂一如既往地打着几千字的腹稿,并未出言询问。一大早就被吓了一跳的安晴也鼓着腮帮默默拿筷子戳馒头,斜眼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神秘少女。

    穿得清凉倒是其次,重点是这个姑娘生得确实美丽。皮肤白皙细腻不说,五官也是恬雅精致,一双翦水眸十分灵动,宛如有一对锦鲤在其间游弋。顾盼之间并无刻意矫作,举手投足都分外平实自然,或许这才是这个姑娘最大的魅力。

    清早店里人并不多,不过仅有的几桌食客的目光,也大抵被吸在了代楼桑榆身上。

    赵无安颇没自觉地抢了安晴碗里一个馒头,并且无视了安晴杀人的目光,把馒头一掰两半,分给身边的代楼桑榆一个,一边往嘴里塞,一边懒懒道:“你在这儿的话,你哥就不会派人下毒了吧?”

    代楼桑榆认认真真地小口吃着手里的半个馒头,听赵无安问话,想了想,才道:“反正应该没人敢在我面前下毒了。”

    安广茂没什么反应,安晴颇为不解地摊开手:“什么意思?你跟素不相识的凶手的妹妹同房……啊呸,同住一房过了一晚?”

    赵无安斜眼瞥她,不满道:“我和桑榆认识十一年了。”

    安晴被噎的哑口无言。

    代楼桑榆仍是没什么反应,小口吃着馒头,大抵是咽不太下去,转头对赵无安说道:“想喝水。”

    “应该有粥吧?”赵无安看了看安晴和安广茂面前的两碗粥,眼角余光瞥向安晴。安晴受不了这种注视,可怜兮兮地扭头望向老爹。安广茂愣了愣,冲着柜台后面的掌柜喊道:“再来两碗稀粥。”

    很快小二又端上两碗粥来,摆在赵无安和代楼桑榆面前。代楼桑榆道了声谢谢,就捧起粥,直接凑着碗沿吞咽了起来。在安家父女惊愕的眼神中,没过多久就把一碗粥喝得干干净净。末了舔了舔嘴唇,看向赵无安。

    赵无安吃东西可谓是慢条斯理,半个馒头到现在都没嚼完。见代楼桑榆意犹未尽,也并未惊讶,只是将自己那碗粥推到了代楼桑榆面前。

    代楼桑榆双手捧起碗,又是一饮而尽。

    放下碗,她的目光直勾勾朝向安晴而来,安晴被看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不明白这尊大佛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赵无安道:“再分她几个馒头。撑不死她。”

    安晴颤颤巍巍把盛馒头的大碗往代楼桑榆那边推了过去。眼见代楼桑榆小口小口吞食着远超出她的体型所能承受的食量,安晴不禁愤愤然:为什么偏偏有些人,怎么吃都不胖?

    把四人份的馒头给吃掉,赵无安倒根本没吃多少,安家父女也只吃了个半饱。代楼桑榆瘪瘪嘴,郁闷道:“还是想吃盐水鸡。”

    “这种山野小店,就是有盐水鸡,也做不出滋味来。”赵无安淡淡道,“你若想吃,下次我们去你胡大哥的地盘,让他带你去吃盐水鸡。”

    赵无安话没说完,代楼桑榆忽然“啊”了一声,正色起来,目光炯炯地望着赵无安:“我想起来,这次我来找你是干什么来了!”

    安家父女面面相觑:合着你之前一直不记得为什么来找他?

    赵无安本来以为代楼桑榆是前来毒杀安晴,不过既然杀手是代楼暮云派来的,为何代楼桑榆会出现在此处,他还真忘了考虑。他看向代楼桑榆:“为什么来找我?”

    “就是胡大哥,他听说你终于下了山,就想请你去两浙路玩玩。”代楼桑榆神情认真,宛如背书一样转述着某人的话,“顺便,那边出了起大案子,想请你去看看。”

    赵无安哭笑不得:“他是想请我去查案,你是想吃盐水鸡。别是你们两个早就达成了什么交易,好把我给骗过去吧?”

    少女嘿嘿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眼睛闪闪有神地望着他。

    赵无安背起剑匣。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第二十三章 一剑断山

    “我真的好奇怪啊,你说他今年才多大年纪,怎么忽然就有了青梅竹马?”

    “爹你想想看,一个居士,在山上住了十年了,应该没怎么见过女子吧?突然有一个这么闭月羞花的姑娘到你面前,邀你同行,他肯定把持不住啊!所以我觉得,一定有阴谋!”

    “我倒不是心里不平衡啦,就是觉着,赵居士他也帮了我们这么多,我们放任他一个人走,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也过意不去对不对?我知道代楼桑榆看起来不像是坏人,可是孔百桑也不像呀?人不可貌相嘛,我总觉得……”

    安广茂动了动胡须:“看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话音未落,安晴就“啊呀”一声踩到一块顽石,不负众望地崴了脚。安广茂无奈地摇了摇头:“赵居士是明白人。他做的事情,自有自己的考量。”

    安晴一边揉脚一边嘟囔:“我就是不太放心那个代楼桑榆嘛……毕竟,哪有一见面就请人家去那么远的地方的。”

    仅仅因为代楼桑榆一句话,赵无安就果断地告辞安家父女,也改变了之前的既定路线,不回久达寺了,直接取道南下,就要去江南。

    原本觉得赵居士做什么都成竹在胸,不会轻易冒险,可是不带一文钱穷游江南,好像也挺像他能干出来的事。

    安晴自语道:“我还是觉得……”

    “看路。”安广茂无奈。

    ——————————————

    江南道,准确说来是江南西路,与淮西路毗邻。要想去到两浙路,江南也是必经之路。

    代楼桑榆白天仍是披了一袭黑纱遮住肌肤,却遮不住玲珑的曲线。走在路上,仍吸引了不少目光。甚至有好几人悄悄跟在前后,只为多看两眼。

    赵无安不以为意,兀自背了剑匣前行,丝毫不去关心代楼桑榆是否受了委屈。代楼桑榆看着糊涂好欺负,不过苗疆出来的女子,又有几个是真的好欺负的。

    更何况,代楼桑榆还不是一般的苗疆女子。虽然性情与兄长相去甚远,她终究还是苗疆公主,从小到大,经历过的磨难可不比赵无安少。

    在路边一座茶坊休息,草草借阅了下邻桌江湖人士的地图,赵无安伸手敲敲桌子,一脸忧愁地看着大口喝茶的代楼桑榆,摇头道:“不妙啊,不妙。”

    “怎么了?”代楼桑榆问。

    “我是在寺庙里住惯了,现在身上可谓是身无分文。”赵无安苦笑,“就凭你这点银子,我们两个人想要登上去两浙路的船,恐怕是痴人说梦。”

    代楼桑榆侧了侧头,道:“如果只是横穿江南路,直接进入两浙,我记得距离很近。”

    “那样的话,沿途便全是陆路,时间其实比起走水路还要久,在路上饮食住宿花去的盘缠就会更多。不精打细算一番的话,我们可能是少不了饿上几天了。”

    代楼桑榆揉了揉肚子,看上去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小声道:“我可以少吃一点儿。”

    也就只是一点儿罢了。赵无安苦笑着摇头,并不戳破。反正来路再艰难,那也是将来的事情,现在正是春日午后,风和景明的时候,坐在小茶坊前,饮一杯清茶,倒也惬意。

    赵无安径自道:“你那个胡大哥,还真是不靠谱。不知道兄弟我这些年来没什么积蓄吗,也不赞助一点儿。”

    代楼桑榆使劲点头。

    虽然嘴上这么说,代楼桑榆看着也一脸来劲的样子,其实打心眼里,赵无安倒还真十分想念胡不喜。

    转眼那已经是接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塞北秋来塞草肥,牛羊滚滚追风去。胡不喜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握着那把从来不舍得让赵无安碰的胡刀,一刀便刮去半里的秋草。

    赵无安小时候就是一副懒散的性子,随便躺上一只老牛的背,也不管它去向何方,是狂奔求偶还是低头啃草,就这么躺在背上,遥遥望着湛蓝的天,等到日头自东而西,天边被红霞晕染,等到满头大汗的胡不喜从一大群牛羊当中找到他,再把他揪回旗营。

    那个时候,总是坐在火炉旁织衣服的妇人就会温好一大锅肉汤,犒劳放养了一天牲畜的两个少年。妇人的眉头总是紧锁的,但对他们说话的语气,总是温软的。她守在边塞,至少守了十年,也不知究竟在等待着什么。

    她现在会在何地呢?或者说,她的白骨,现在葬身何处?赵无安甚至都不愿去想这些事。

    歇够了,二人正准备出发,就看到路前头一大群人骂骂咧咧走了回来,其中不乏有几个之前对代楼桑榆上下目光的。赵无安心下奇怪,为了看个姑娘,都愿意往回走了吗?

    “真是背运,好端端的滚什么石头。”走在最前头的是个剑客,一脸的闷气,走到茶坊歪头坐下来,“小二,来两杯茶解渴!”

    赵无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很快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大抵是前头山口有巨石滚落,拦住了路,这些行走江湖的人士无力开山碎石,只能等官府派人前来修缮道路。这一修,又不知道得等上几天。

    当即茶坊里就有人讨论起来,是否要绕过这边,另寻他路。

    一个满面胡须未曾修理的中年刀客叹了口气:“哎呀,再过没多久,就是余杭肖孟二家的聚贤酒宴,如今这路一堵,还真让人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邻桌有个剥着瓜子的青皮哼了一声:“哎呦呦,阁下这口气,摆明了是想去肖宗主和孟夫人前头秀上两手啊。那又能怎样?那清贵的孟夫人还能帮你吹箫不成?”

    他刚一说完,身边就有人附和:“你还真别说,我听说啊,肖宗主的夫人虽然是徐娘半老,不过风韵犹存,比起一些二八少女来,还要更胜一筹嘞!尤其是那胸脯,啧啧……”

    嗑瓜子的青皮没好脸色地踹了他一脚:“去去去,净说些荤话,你是看到过还是摸到过?老子最不要听这些屁-话。”

    明明自己是荤话连篇,反倒教训起手下来。赵无安无奈一笑,不愿再在这处茶坊久待,背起剑匣,唤代楼桑榆起身,走上官道,继续向前走去。

    那个嗑瓜子的青皮吼道:“别去哟!小哥是聋了还是瞎了,就算带着个再如花似玉的姑娘,那石头你也砸不开的!”

    赵无安不予理会,兀自前行,代楼桑榆跟在身后。一茶坊的人都眼看着青皮讨了个没趣。那青皮本意是想讨讨代楼桑榆的注意,却不想两人都装聋作哑,一时间被茶坊中众人用戏谑的眼神看着,心中一恼,一抬脚踹翻了面前一张桌子。

    先前的中年刀客抬起眉头来,冷冷道:“这里还轮不到你来撒野。”

    青皮恼羞成怒道:“拿着把刀装腔作势,也没见你有多厉害。来啊,只要是个带把的,有本事今天就把老子砍翻在这儿。要是不敢,就跪下磕个头,喊两声爷爷,老子今天也就放过你。”

    中年刀客忽然道:“喊得挺响,那我就认你这个孙子。”

    喊两声,“爷爷”。

    一众人哄堂大笑。青皮失了颜面,再没有说话的心思,猛然就往那刀客扑了过去,刀客也腾然起身,拔刀而出。

    清冽刀光晃眼。

    赵无安缓缓前行。身后发生的事,他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并不多加在意。代楼桑榆本身性子便是冷淡,更不会对此有何想法,赵无安也十分放心。所谓江湖,所谓鲜衣怒马、山岳朝霞,世人所言的快意恩仇,其实大多便是这刀客与青皮一般,不过小小几句口角,不过一场械斗。

    这样的江湖,赵无安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说到底,这世上很少有什么他喜欢的东西,他自知力量有限,救不了所有人,也无法遏止所有罪恶。但他会竭尽所能。

    山下处处是江湖。清笛乡是,这茶坊亦是。无论今天茶坊中是否会出人命,又会出多少条人命,赵无安虽然心中有恸然,也自知无法阻拦。

    走了片刻,巨石已经挡在面前,代楼桑榆自觉地退后,离他远了一些。

    赵无安苦笑:“你倒是会省功夫。”

    代楼桑榆理所当然道:“不从这里走的话,岂不是更来不及了么?”

    “也对。”

    赵无安放下剑匣。

    随着他开口轻唤,六剑依次飞出剑匣,悠悠悬空。赵无安把匣子放倒,打开底部,从里头又抽出一把剑,双手交握。

    刃长五尺,面宽二尺,握在赵无安手里,显得分外不协调。就像是一个七岁孩童,握住了足以开天辟地的巨阙。

    巨剑微微作响,如故人重逢。

    赵无安微笑道:“好久不见了。”

    他一跃而出,一剑劈断了横亘道路的巨石。

    (青鬼篇 完)

洛神 第一章 遇刺

    五十四年前,西北造叶国残阳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五月初四。

    城中空无一人,城外,血衣剑客眼神凄厉。

    “把她们交出来。”剑客的声音冷得像是从阿鼻地狱归来。

    城门口的黑衣小个子握着刀战战栗栗,项带佛珠的老僧双掌合十,一声佛号宣出,震响四方。

    剑客皱眉厉色,抹去眸中痛苦神色,猛然提剑高高跃起:“找死!”

    此刻风过荒野,天地苍茫。

    银甲红马的将军手持红缨长枪,自阴暗处一跃而出。

    黑衣的小个子长刀离手,老僧甩出佛珠。城中掠出一对极其相似的影子,剑光暴涨。

    剑客身后的地面猛然掀起沙尘,尘埃中三人衣袂飘飞,出手皆是紫电惊雷。

    一百步外的山崖之上,戴着狐狸面具的锦衣猎手不动声色,飞箭离弦。

    剑客的眼神冰凉,面对九人夹攻,未有丝毫惧色。

    手中有剑,何故惧这世情冷暖?有人阻我,拿剑劈开便是。

    城外一阵大风刮过。

    五十四年前的五月初四,造叶国的残阳城,有人一袭血衣,巨剑开天。

    ——————————————————————

    盛夏蝉鸣,田野蛙声。

    背匣的居士一袭白衣早已风尘点点,苗疆少女也被迫披上一件麻布大衣,遮住令所有男人都按捺不住的身材。

    “热。”代楼桑榆苦着脸小声说。

    赵无安无奈地笑笑。

    二人一路行来,早数不清代楼桑榆被路边好事男子搭讪了多少次,也数不清为此浪费了多少功夫,绕路也好早行也罢,赵无安确实是被折腾得够呛。再加上不少自诩富家浪荡子的少爷们对他冷嘲热讽,赵无安终于决定在这越来越热的当口,给代楼桑榆买一件大衣。

    总算是稍稍清静了几天。不过代楼桑榆确实是吃了点儿苦头。天气越来越热,她倒穿得越来越多。

    此刻二人漫步在桑阴下的溪边小路,对岸林立着青砖白瓦的流水人家,屋檐斜斜,小桥横架,水车汲水声淅淅沥沥,耳畔蝉蛙交替,一副江南景色,山水如画。

    “我可是快十年没走这么远的路了。”赵无安一手搭在背绳上,感叹道,“等会见到胡不喜,可得好好宰他一顿。叫他这么尊贵,还让我去找他。”

    代楼桑榆没说话,只是悄悄揉了揉肚子,瘪了瘪嘴。

    赵无安敲打似的,伸手拍拍她的头,“忍着点,这里已近两浙边境,距离老 胡说的地方应该也不远了吧。”

    “可是至少还得走半天吧……饿了。”代楼桑榆难过地道。

    赵无安叹口气:“我能有什么办法啊……银子不是半个月前就花掉了吗?”

    其实光靠两人出发时带的那点钱,能走出淮西路就算不错了,想要前往两浙不吝于痴人说梦。还好一路上有不少痴情男子,不惜散尽路费也要陪代楼桑榆同行一段,只是这种时候赵无安就难免得拉开距离了。在对代楼桑榆强调了数次“二禁三不准”之后,赵无安也就放心让代楼桑榆出去骗钱,自己餐风宿露,倒也不觉得有多苦。

    代楼桑榆到底争气,每次离开几天,都能带回来好久的开销,虽然看上去傻傻呆呆,但是赵无安说过的话她也没有记不住的,对这点赵无安很是放心。就这么走走骗骗,两人总算是接近了两浙。

    江南不似淮西,大路小路,总是很少有荒无人烟的地方,即使是走入深山,取道峡间,也往往能在半山腰上看见炊烟几许,听见浣衣叮当。

    即便是现在这小镇,走在百株桑树绵延而成的一片长荫下,脚底青石碎碎,遥遥可见对岸雨打芭蕉绿,风吹樱桃红。有一位白襟沾花的浣衣女正侧坐溪畔,捣衣声玎珰,声声入耳,皓腕凝霜雪。

    饶是曾见过三千山水的赵无安,也难免被这景色打动。前人所说未老莫还乡,并非虚言。

    他对代楼桑榆感叹道:“这一趟江南游,倒不算太亏。”

    代楼桑榆点点头,没说话,也不知到底会到了赵无安几分意,兀自前行。赵无安哑然,代楼桑榆这幅模样,多半是没饭吃,正在生着闷气。他了解代楼桑榆的性子,也不自讨没趣,伸手握住背绳,紧了紧背上的剑匣,大步向前。

    过了没多久,代楼桑榆忽然伸手指着前方:“寺庙。”

    赵无安闻言向前看去,果然看见前头半山腰上,袅袅升起青烟,隐隐能看见一座浮屠,撞钟声悠远。江南大多平原,即使有山,也小小平平,不需费多大力气便可登上,绝无横断八百里的壮阔。赵无安便提议道:“遇佛则拜,过寺则参,见僧则宣。既然我也算个居士,不如去寺中参拜一番?”

    见代楼桑榆眼中闪烁雀跃,赵无安苦笑点头道:“知道了。化缘还能化到僧人身上,只怕也只有你了吧。”

    二人加快速度,向山上走去。代楼桑榆若是认真起来,步子也不见得慢。天知道她从苗疆出发赶来淮西找赵无安,只花了多久。苗族代楼家是号称善易容、善毒蛊、善潜行的“三善世家”,代楼桑榆全速奔跑,赵无安还真不敢说一定能追的上。

    只不过代楼桑榆懵懂,赵无安懒散,两人在一块行路,还真是不慢才怪。

    此刻在食物的诱惑下,代楼桑榆难得地奔跑了起来,身形快如疾电。赵无安心下苦笑,步子不急不缓,却也保持着没被落下太远。

    山路并不陡峭,不过一炷香多些时候,代楼桑榆就已经跑到了寺庙前,回头看看赵无安还落在后头,嘴角塌下去,颇有些不高兴。

    一个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小僧人正拿这把比他还高的大扫帚,清扫寺前的落叶。见突然来了位女施主,欲前不前的样子,双手合十道:“小寺恭迎贵客,施主有何贵干?”

    代楼桑榆想了想,抬起眼睛打量了一下小僧人,又抬起头想了想,直截了当说道:“吃饭。”

    小僧人愣了愣。一是看见了代楼桑榆黑纱下的清美面容,顿时惊为天人,二是听见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说出吃饭二字,不由更加怔愣。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吃饭。”

    就在代楼桑榆全无自觉地与这个未经世事的小僧对峙的时候,背匣的赵无安总算赶到了寺庙前头。他双手合十,笑道:“在下是久达寺的居士,俗家名赵无安。憧憬当年蜀地十愿僧云游三千里,亦正在云游神州,初到江南,便遇见这位出游时与家人失散的女施主,遂同行一段。二人均是身无分文,实属无奈,才来叨扰贵寺。能否提供些食物,我们吃完便走。”

    小僧人打量着这个微笑的居士,一袭白衣风尘仆仆,背着个硕大的匣子,总觉得有些怪异,却又说不出来。但是寺庙向来敞开四方大门,小僧人也就放下疑虑,开门道:“那么二位请进吧。各位师叔师父应该已经用完早膳,剩下些残羹剩饭,还望两位不要嫌弃。”

    赵无安淡淡道:“哪里哪里。多谢贵寺相助,在下日后回到久达寺,定诵上贵寺功德于师尊。”

    这种话,当然是随便编编。他什么时候回久达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与代楼桑榆走进寺庙。这寺庙确实不大,前院天王殿后院地藏殿,再加上院后的七层浮屠,两侧偏院几间禅房,就没了其他建筑,和久达寺简直是云泥之别。

    进了庙便有几个僧人投来疑惑但不减和善的目光,小僧人替赵无安说了请求,得到首肯之后,便领着二人走进其中一间偏院,进了厨房。厨房极为宽敞,灶台摆在一角,另一边就是一张长桌。此刻大多数僧人已经离去,桌上碗筷随处摆放,赵无安不禁皱起眉头。

    尽管他在久达寺里算得上离经叛道的,也知道吃完了饭得自己收拾的规矩。不过小庙自有小庙本身的规矩在,赵无安也没太过在意。在小僧人的帮助下收拾出一块地方,盛了两碗厚实的粥,端到代楼桑榆面前。

    代楼桑榆仰头看他:“你不吃?”

    赵无安一本正经道:“我去拜码头。”

    新到一地,总得见见当地的尊者,好歹也能知晓一下江南佛寺的状况。赵无安自称居士,久达寺对他也是纯属放养的态度。但是既然下山,就不得不留个心眼。代楼暮云是不会再出手刺杀了,但是对别人,赵无安可放不下心来。

    他对小僧人温言道:“敢问贵寺方丈在何处?无安初来乍到,想拜会一番。”

    小僧人哦了一声,觉得这个居士还真挺有礼貌,爽朗答道:“方丈他现在一般都在佛塔上诵经,午后才会出关,我们一般不去打扰。如果居士愿意等的话……”

    赵无安点点头:“好,多谢了。”

    反正代楼桑榆也得吃上好一会。

    无论哪里的寺庙,没有特殊情况,总是不会禁止外人踏足的,只要来客足够安静。

    赵无安当然不是会折腾出大动静的人,在寺院里静默前行,偶尔擦剑而过的僧人也并不感到意外,假若视线相撞,赵无安也会礼貌地点个头。从墙下小道里绕过天王殿,再取道侧路,不一会就到了浮屠前。

    佛塔高耸,坐地却只是很小一圈,四周隔了半丈的地方,砌起一尺多高的环墙,仅空出六面之中一面,可供人坐下歇息,又有圈住佛家大智慧之意。赵无安抬头看塔名,春夏。

    赵无安径自笑道:“不取春秋之大意象,反而名为春夏。这山间小寺,还真有出人意料之处。”

    身后忽有鸣凤之声。赵无安敏锐转身,三尺青锋自身前堪堪划过。

    遇刺。

    赵无安面色不变。

第二章 丙字十一号的终结

    其实一路走来,这种事情,早该发生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如果一直不来,赵无安反而会感到奇怪。

    投入的人力再多,消息传得再快,也是有局限的。网撒的越大,洞也就越大,也就越容易出现漏网之鱼。赵无安与代楼桑榆时而同行时而分开,路线也因为跟着那些富家子弟而飘忽不定,难以追踪。虽然白衣背匣的形象如此显眼,但赵无安天生长相没什么特点,只要不和代楼桑榆走在一起,对方就很难确定。

    这么看来,这个在四海之内遍地生根的刺客组织,也挺仁慈的。

    赵无安退到环墙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蹩脚刺客,毫无笑意。虽然确定对方打不过自己,但赵无安了解那个组织的果决狠厉。不到万无一失,是绝对不会出手的。

    此刻,春夏塔前,拿着剑的新手刺客黑衣蒙面,站在一棵老桑树下,一阵风来,头顶桑葚滑落,再配着他那光天化日之下不能更显眼的黑衣,显得分外滑稽。

    “你输定了。”赵无安说,“有什么要说的吗,比如,你的主子是谁?”

    刺客知道自己注定没办法完成任务了,粗着脖子喊道:“我是不会出卖雇主的信息的!”

    赵无安哦了一声,见四下无人,驭剑出匣一柄采桑子,悠悠悬于身前。

    黑衣刺客吓得面色一白,后退了半步,但想想也无路可逃,于是就像是孤注一掷般,大喊着举剑跳杀过来。

    以赵无安的驭剑术,要想杀掉这个黑衣刺客简直就在举手投足之间。不过面对刺客这一舍生忘死的攻击,赵无安像是忽然怕了一般,收剑入匣,身形踏地后撤,退到塔前。

    一支羽箭擦着面颊飞过。赵无安冷笑:“倒要看看你们还有几手。”

    前院地藏殿的位置,遥遥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不多,三手罢了。”

    赵无安身侧,地面青砖忽然翻起,一个身形灵活的蒙面人出手便是寒光百点,直逼赵无安而来。赵无安转身卸下剑匣,一匣子就往那刺客脸上招呼过去,把他给打飞出去。那些暗器刺中剑匣,就如瞬间刺入大海,失去所有力道,纷纷滚落而下。

    挡住暗器不算什么,匣中剑意最盛之时,足可逼杀寻常武夫。

    打飞了抛暗器的刺客,赵无安并未停手,一转身就把春夏塔的大门给砸开,飞身而入,剑匣举在面前。

    隐匿在门后的刺客猝不及防,手中的连珠弩都没来得及发射,就被赵无安当头一敲,拎起身子扔出了窗外。

    坐在春夏塔正中的方丈睁开眼睛,十分疑惑地望着这个忽然闯进来的白衣人。

    “打扰了,我是个居士,从久达寺而来。”赵无安草草介绍完,调动起全身力量,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门口。

    最后一手,会从哪里来?那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他不是没听过。赵无安自幼对人的声音极为敏感,尤其是这些人的声音,他只要听到过一次,就会一辈子都记住。

    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那个男子装成个商人,领着一家老小,来到过久达寺。看着像一团和气地,想为所有家属分别求支签,分散了一家子人,去到各个禅房。

    那时候赵无安死死趴在房门背后,把匣子护在怀里。其实即使是现在,他也没法把这匣子合抱住,当时仍是少年,做些无谓挣扎罢了。

    那些所谓的家人里里外外查了整整两天,两天里赵无安未曾踏出过房门一步,也就粒米未进。有师叔前来问安,赵无安只是淡淡敷衍。

    他知道自己如今为何能够站在春夏塔中,那是无数人,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

    他未有一天放松过武道,今朝已入三品境界,在他这个年纪到达三品,并非前无古人,赵无安的天赋也不算惊才绝艳。但是他知道,总有一天他得用剑,去消灭所有敌人。

    而这一天其实早就该来了,他只是一直没有准备好。

    脚步声。

    中年男子出现在了桑葚树下,身前站着四个被赵无安教训了一顿的刺客。

    赵无安在看到他的脸的瞬间,脑海中回忆起了曾经的见闻:“谢五手?”

    猛然,身后有巨力袭来,一掌拍在神道穴,赵无安的身子当即向前,飞出了春夏塔,一口鲜血狂吐,染红了春夏塔的环墙。

    垂暮方丈双手合十,眉眼低垂道:“阿弥陀佛。”

    赵无安难以置信地回眸。

    中年男子冷笑道:“阁下又是有何自信,会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该不会你如此天真地以为,佛门中人,边都是慈眉善目,全无心狠手辣之辈吧?”

    空门不空。

    这点赵无安早有体会,只是未曾想到,山间一座佛寺的方丈,也会是这个组织中的人。

    面前这个叫谢燕的男人,是当今大宋棋坛上排行前十的好手,据传他下棋,只需要下前五手,便可定终局胜负,人称谢五手。谢燕当年赴京参加棋会,天下都在宣传,赵无安在寺庙中,也见过此人的画像。

    如今他也只用五手,就让赵无安结结实实吃了一掌。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你能驭剑悬空。”谢燕的声音阴冷,让人十分不舒服,“在大宋的这座江湖之上,古往今来一甲子,又有几个人能驭剑悬空?你的修为,似乎超出我的预料。”

    “但是如果你真的那么强,就不会被刚才这一掌拍得鲜血直吐了。驭剑确实是秘法,那些剑客勤勤恳恳修行,可是再给他们一百年,也不一定能参悟此术。你年纪轻轻,驭剑之术如此娴熟,必然是得了传承。但成也萧何败萧何,也正是因为这个传承,你品阶虽高,却在剑道上一股脑扎进去,看不到更有用的武学之术。真刀实枪打起来,你可说还不如一个四品高手。”

    谢燕悠悠走到赵无安身前五步,停住,语气戏谑道:“亏不亏啊?为了练这只有空架子的驭剑,你白白废了成名江湖的机会。以你在武道上的砥砺,即使现在只有五品,将来也不可小觑。何苦练剑?”

    赵无安撑起身子,一手攥紧了剑匣的背绳。突如其来受了一掌的缘故,赵无安的脸色很不好,牙齿猩红。饶是如此,他仍然淡淡道:“身受故人恩惠,秉故人遗志,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对。”

    谢燕蹲下身子,以便和他对视,直白道:“交出白头翁,自断右臂,我留你和那小姑娘一命。”

    “那可真是对不起。”

    谢燕一愣。

    “这两个条件,包括桑榆的命在内。”赵无安左腿撑地,咬牙直起身子,轻抬左手,“我一个都不会让。”

    谢燕猛然退后,怒道:“给我上!”

    方丈身上袈裟掀动,双脚不见迈动,身子却在极速逼近赵无安。他面前四个黑衣刺客也一跃而上,将赵无安包围。

    赵无安开口轻唤:“采桑子、鹊踏枝、苏幕遮、虞美人、菩萨蛮。”

    五剑出匣,剑意环绕周身。

    赵无安瞥了眼尚自狞笑的谢燕,波澜不惊道:“我想,以你的完备之计,应该也已经派人去杀桑榆了吧。那还真是不好意思,贵组织又要多一具尸体了。”

    ——————————————

    屋檐之上,嘴里咬着短刀的丙字十一号眼看着那个穿大衣的小姑娘就快把一桶粥给喝完,激动之余,又有些无奈。

    虽然作为刺客,铁石心肠的重要程度仅次于杀人技艺,但丙字十一号还是不太愿意手刃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既然谈不上怜香惜玉,丙字十一号觉得还是找个机会一刀毙命,省得给这美人痛苦为好。

    更何况,这次的任务简单,报酬却丰厚。上头已经答应了,只要这次任务成功,丙字十一号就能划到乙字组里头,那可真是麻雀上树变凤凰。甲乙两字号的前辈们,就不需要再事事听组织的分配了,可以自己决定是否接受任务,也能单方面跟雇主联系,虽然仍受着条条框框的规矩,但可谓是自由了许多,油水也多了不少。

    想到这儿,丙字十一号就下定了决心。干呗,这可是一劳永逸的活!

    丙字十一号跃下房梁,几乎毫无声息。代楼桑榆仍然专注地喝着粥,没有注意到背后的异状。

    丙字十一号取下嘴里短刀,慢慢前进,依旧没有任何声响。眼看已经接近了代楼桑榆,他正准备举起手里的刀,忽然脚下一痛。

    低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只拳头那么大蜘蛛,正狠狠咬在他的鞋面上,把布鞋咬破,叮住了他的脚拇指。

    这年头,蜘蛛都这么厉害了吗?丙字十一号皱了皱眉头,准备悄悄扫去那个蜘蛛。俯下身子的时候,他有些意外地愣住了。

    全身,尤其是被咬住的左腿,似乎……动不了。

    怎么会这样?

    丙字十一号正惊讶着,就看见旁边一块青砖的缝隙里,猛然爬出来一只鞭子那么粗的蜈蚣,顺着他的腿往上爬。丙字十一号瞪大眼睛,想甩开这蜈蚣,却发现右腿也动不了了。

    这时候,一直只顾着吃饭的姑娘总算回过了头来,眼底并无惊讶,只是稍稍带点惋惜,咂咂嘴,似乎是在回味刚才的粥,问道:

    “他们让你来杀我,难道没告诉你,我周身五尺,遍布毒虫吗?”

    丙字十一号张开嘴,却发现声带已经坏掉,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普普通通的青砖,忽然变得恐怖异常,无数不知名的虫子翻出砖下,接二连三跳到了丙字十一号身上。

    苗疆炼蛊,九虫为一毒,九毒为一魁,九魁为一蛊。每九蛊,代楼桑榆才从中挑选一个,吞入腹中。

    曾经无数次被丢进遍布蛊虫的陷洞中、接受百虫噬身的少女,漠然地看着代号为丙字十一号的刺客,被层层毒虫吞噬。

第三章 白衣溅血

    赵无安倚在树干上,抬头看见紫色桑葚摇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一身白衣已被鲜血染红一半,脚下倒着两名刺客,而最开始那个向他射出一支羽箭的,以及从地底钻出抛射暗器的刺客,依然与方丈并排站立。

    谢燕遥遥冷笑:“你今天是逃不出这儿的。”

    “有个问题很奇怪。”赵无安淡淡道,“为何偏偏在这家寺庙布下天罗地网?我并非看到寺庙,就会进入参拜。”

    “你以为呢?我们的消息传递虽然严格,也不是没有灵活之处。不巧江南道就是我的管辖范围,十天前就已经盯上了你。这十天来你们走的路,没有一步不是在我们的算计之中,直到现在,才算是收了网。”谢燕傲然道,“交出白头翁,我可以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你倒是看到我驭出白头翁了吗?”赵无安指了指环绕身前一圈的五把飞剑,“谁和谁既往不咎?”

    谢燕冷厉道:“不到黄河不死心。”

    持弓刺客同时上弦三箭,灵活刺客向赵无安奔来,路径多变。方丈依旧岿然不迈步子,身形却在向着赵无安逼近。

    赵无安轻轻挥手,气机流转,三剑攻向持弓刺客,大开大阖的菩萨蛮则挡在灵活的刺客面前,他自己上前一步,握住采桑子,猛然送向方丈胸口。

    方丈举臂抵挡,一下扣住赵无安右臂,而后左手探出,在赵无安右肩又下一掌。赵无安退步闪过掌击,却不能避过凌厉掌风,身形再退。方丈猛然提气赶上。

    持弓刺客的三箭被三把飞剑挡下,赵无安左手手指遥遥控制菩萨蛮,竟然也将灵活的刺客挡得无法近身。

    赵无安绕树退却,方丈凌厉掌风始终跟在身侧,不曾被甩开。赵无安退去二十步后,气机猛然一散,身形倒飞出去。

    方丈皱起眉头,但是机会难得,来不及多加思量,搁置下一直运转的佛家轻功,足尖点地,向赵无安追去。

    赵无安轻笑:“终于。”

    采桑子离手,与身体倒飞的方向截然相反。

    以足尖作为发力点的方丈此刻全速前进,见到采桑子进攻,立刻御气闪避,但是在空中无法完全避开,仍是被采桑子刺中左肩。

    摔在院墙角落的赵无安左手猛然握拳,采桑子气机迸裂,方丈肩头喷出一丈鲜血。

    “佛家有佛陀一苇渡江之说,看上去是个轻功,实则是心法。以气机匀称环绕周身,能足不动而行路,也可遮蔽周身气息,一开始确实骗过了我,让我以为你没有武功。”赵无安口吐鲜血,强笑道:“但它的劣势也是匀称。讲究收放协调,我刻意打乱你的节奏,就是想看看你敢不敢停下这套心法。”

    采桑子灵巧飞回赵无安身边,方丈淡淡道:“强弩之末。”

    谢燕怒道:“给我上!”

    话音未落,菩萨蛮将那一灵活刺客当胸穿透,死死钉在桑树之上。桑葚坠落,地面宛如鲜血淋漓。

    赵无安冷冷道:“菩萨蛮最善力战,你实在是吃了个大亏。”

    只剩下持弓刺客,怔怔望着谢燕,不知如何是好。赵无安此刻细细看着,那竟然还是个女子。

    谢燕显然已经怒极,伸手拿过持弓女子手中长弓,不动声色搭箭上弦,狞笑道:“我倒不信,你连驭五剑已经过了三炷香,还能如当初那么迅捷地躲过这一箭。”

    赵无安神色凝重。五柄飞剑悬于身侧,微微颤抖。

    谢燕猜的不错,驭剑全靠气机加持,要想增加驭剑的数量,内力必须先提上去,赵无安有三品,那也是占了当今以内力论品阶的甜头。加上飞剑各有玄妙之处,即使是放开心境不去操控,自己也能杀出些味道来。现在鏖战三炷香,就五把飞剑的数量而言,赵无安内力已近油尽灯枯。

    要真有三品高手那种技艺,也不至于和苏青荷战个一百招了。十招之内,定然取胜。

    谢燕拈弓搭箭,左目微眯:“让你看看,一个大国手,该是什么样子的。”

    一箭射出。

    气机已封锁赵无安上下左右。

    所有可以逃窜的地方,箭风皆能重伤赵无安,躲避只是无用之举。谢燕这一剑少说也有二品高手的实力。高手过招,何须招式繁杂,一箭之中,自可让你无路可逃。

    赵无安缩在墙角,凝神屏息,五把飞剑一一竖在身前,形成五道屏障,想要阻断箭矢。

    苏幕遮和鹊踏枝几乎一瞬便被利箭击飞,以气驭剑的赵无安也受到影响,又一口鲜血喷出。

    采桑子支撑了片刻也当啷落地,虞美人更是不堪一击,但它被击飞时突兀放出一阵环形剑气,扣住了箭锋。

    势头因此暂缓。

    菩萨蛮与利箭对撞,金铁交击之声,几乎撕裂空气。赵无安猛然跃起身子,一脚踹在菩萨蛮剑柄上,挑飞了二者。

    不想利箭失去力道之后箭势仍然不减,竟然在空中飞转一圈之后,又飞向了赵无安。在那一踹当中用尽力气的赵无安无法闪避,只能眼睁睁看着箭矢刺入左肩,吃痛皱眉。

    五柄飞剑散落一地,赵无安仍将匣子护在背后。谢燕扔了弓箭,缓步前行,面色波澜不惊,甚至连本来该有的隐隐得意,都不曾看见。

    赵无安被打得龇牙咧嘴,见谢燕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忽然露出一个痛苦的笑容,了然道:“很痛苦吧?”

    谢燕一愣。

    “即使是做到了,自己也会痛苦不息。但即使是这样,也还是要去做,因为那是一个早就死去的自己的夙愿。”赵无安抬起头,注视着谢燕的双瞳。此刻那双瞳孔里,满是激烈的挣扎。

    “看来我说对了。”赵无安抓紧着时间喘气,“谢燕?名字听起来是这样,不过恐怕改过了吧,你的真名,应该是解彦。”

    谢燕眸中灌满震惊:“你怎么会知道?”

    赵无安笑得咳嗽起来,咳出一滩血:“你指明要白头翁,我就知道你大概是谁了。当年解晖的长子记恨父亲不善经营,亏空万贯家财,于是叛逃出解家。这些东西,我都是听过的。”

    他抬头看着谢燕,冷冷道:“你要白头翁做什么?纪念那早已经被你背叛了的父亲吗?”

    解彦沉默许久,咽了咽唾沫,拔出随身佩刀:“容不下你了。”

    他走到赵无安面前,神情克制着不变,却按捺不住言辞激烈,声音都在颤抖:“我牺牲了那么多,才有今天的地位。大宋国手,陛下亲自接见;罗衣阁左使,麾下杀手如云。黑白两道无人不卖我谢燕几分脸色,我是不会让你,毁了我数年积攒起来的东西的。”

    赵无安眸中毫无惧意:“我怎么能毁了你的积攒?我做不到。能做到的,只有你自己。是你亲手彻底毁了你自己,谢燕。”

    “住口!”解彦愤然挥刀。

    刀锋却停在半空,离赵无安眉心只差一寸。

    一根纤细的银丝,紧紧挂在刀锋上。解彦抬头,只看见赵无安一直依靠着的墙根上头,一只拳头大的蜘蛛正窝在青瓦间,口吐蛛丝。

    赵无安长舒一口气,叹道:“来了就先出手嘛,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我看你们在聊天,就没敢打扰。”桑树后传来代楼桑榆的声音。

    解彦疑惑地回头,却意外地发现方丈和那持弓女刺客都倒在了地上,气息全无。

    桑树后转出来的少女已经脱掉了令人热得冒汗的大衣,此刻胜雪的肌肤上,遍布血迹。

    看见赵无安,代楼桑榆歪了歪头:“你这身血,也是杀人溅的吗?”

    赵无安苦笑道:“我没那么厉害,基本上都是我自己的血。”

    代楼桑榆了然地点了点头,看着震惊不已的解彦,轻轻道:“那就让你溅点血在他身上吧。”

    她只是轻轻一挥手,解彦的身子便突然凝滞,周身破开几个血洞,肥硕的虫子从中掉下来,洞口鲜血直喷。

第四章 十载分别重相聚,一盅醉饮西子湖

    两浙路今天又进来了两个可疑的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个自称是佛家居士,身上却传来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还带着的另一个是国色天香的二八少女,守关士卒的犹疑自是不必说,就连一同过路的不少人,也都觉着可疑。居士不太可能,倒有可能是拐携少女私奔的风流浪荡子。

    不过那也是两浙路经略安抚司管的事情了,只要文牒可行,守关士卒才不管这么多。最近余杭的肖宗主为岳父庆生,很快就要大宴宾客,慕名而来的江湖侠士数不胜数,聚众械斗更是司空见惯,两浙路现在是没有最乱,只有更乱。

    代楼桑榆与赵无安终于走入了两浙路。

    距离寺庙里被解彦袭杀一事已经过去了三天,整个寺庙上下被代楼桑榆屠得一干二净,倒并非滥杀,只是自卫罢了。任谁看见一座寺庙的僧人忽然拿起刀枪冲杀过来,都要胆战心惊一阵。

    那一战中,最强的敌人无疑是正二品的解彦,赵无安与其一对一几乎没有分毫取胜机会。好在解彦之前用尽全身内力向赵无安射出的必杀一箭被挡了下来,后来又因为被赵无安识破真身而心神不定,这才被代楼桑榆用断肠血蛊偷袭得手。剩下的散兵游勇,都完全不是代楼桑榆的对手,毒虫大军一拥而上,轻易就屠杀殆尽。

    代楼桑榆并不无故杀生,不过真要杀起人来,她比起她的哥哥代楼暮云,可谓是分毫不让。

    冒险杀掉解彦也是损失惨重,代楼桑榆预备用来保命的六只断肠血蛊废去四只,仅剩两只甚至连杀掉一个普通人都不够。而赵无安穿了近十年的一件缁衣安陀会,也被染得血腥味十足,即使后来赵无安在溪边洗了半个时辰,洗得溪水都开始发红,也没能全数去掉那股味道。

    仔细想想,代楼桑榆之所以会发飙,多半还是因为走了这么久的路,几乎没吃到什么好东西。最重要的是,可能根本就没吃饱。

    “江南路可谓是那个组织的天下,进入两浙路以后,上头有经略安抚司护法,应该没那么危险了。”入关后的赵无安总算松了一口气,对代楼桑榆解释。

    代楼桑榆看也没看他,专注地走着路,若无其事地问道:“那你今晚就能好好睡觉了?”

    赵无安一愣,旋即苦笑。

    为了省钱,一路行来两人都共宿一间,规矩也是早就定好了的赵无安睡床、代楼桑榆睡地板。寺庙中九死一生之后,赵无安这两天是辗转反侧,彻夜无眠,本来觉得以代楼桑榆的睡眠质量,不会发现异常,却没想到她敏锐到了这个地步。

    他就欣赏她这一点。代楼桑榆能看到很多,但她不会选择全都说出来。

    “那个组织,十二年前就开始追杀我。”赵无安思忖道,“躲入久达寺之后,追杀就停了十年,现在刚一下山,就差点死掉。有时候跟着我,真不是什么好事。”

    “罗衣阁?那个人是这么说的。”

    赵无安摇摇头:“罗衣阁只是他们的一个分支,这样的分支,在各路几乎都有,我知道的就有四个。罗衣阁,应该是江南道上的。”

    “两浙路呢?”

    “目前还不知道。”

    才走过两浙路的关卡没几步,赵无安就停了下来,代楼桑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前方那富丽堂皇的酒楼前头,正有个胖子,一身武官行头,按着腰间二尺长的胡刀,百无聊赖地站着。

    赵无安忽然起了玩心,对代楼桑榆道:“站好别动。”自己却偷偷绕道,混在人群里头,从后面悄悄接近那胖子。

    胖子虽然无聊,但并不左顾右盼,只是呆呆望着前方出神,赵无安走到身后了还没反应。赵无安心底暗笑一声,忽然出拳,砸向胖子那圆滚滚的屁股。

    看着木讷的胖子福至心灵,忽然向前一步,避开了赵无安的攻击。赵无安刚想收拳,那胖子就转过身来,一掌握住赵无安的拳头,往上一扳。

    赵无安的手腕发出一声脆响。

    “啊!”

    据后来的不完全统计,整条街上至少二百个人听见了赵无安那声惨叫。

    ————————————————

    “失误失误,我这不是不知道是老大嘛,还以为是哪个手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来戏弄我老 胡。来来来我敬你一杯。”酒楼里头,胖子嬉皮笑脸地举了个华贵青铜酒樽,对着赵无安一举。

    赵无安翻了个白眼:“我又不喝酒,你敬财神爷去吧。”

    “敬财神爷有什么用,他老人家又不给我升官发财,还是得敬老大,老大将来带我飞剑杀人,手不沾血。”胖子举着酒樽,眼神谄媚得无以复加。

    一口一个老大,搞得像眼前这胖子真对赵无安崇拜得死去活来似的。赵无安晃晃有气无力的手臂,无可奈何道:“手都被你给弄成这样了,怎么飞剑啊。”

    “飞剑靠的是念力,又不用经手。是吧桑榆。”胖子冲一边认真吃饭的代楼桑榆扬了扬下巴。

    嘴里含着一块盐水鸡的代楼桑榆含糊不清逐字逐句道:“是内力。”

    “行行行,老 胡我没什么学问,不知道你们这高明招式。老 胡我打架就是瞎砍一通,还是老大厉害。”胡不喜连连抱拳。

    赵无安无奈道:“老大老大,小时候喊喊也就算了,你现在都是两浙路总捕头了吧?还这么喊,让那些手下怎么看你。”

    胡不喜一掌拍在桌子上,先是做感慨状,然后故作无谓地嬉皮笑脸道:“什么总捕头啊,徒有其表。两浙路又无战乱,日子太平得跟皇宫里头那镜湖似的。我这职务,大抵也是形同虚设,都快淡出鸟儿来了。”

    赵无安放下筷子:“我不信。桑榆说你来找我,是想我帮你查案。”

    “哎,查案这点小事,老大你还不是手到擒来?咱们兄弟这么多年没聚了,先好好喝上两杯,聊上两宿。桑榆我可说好了啊,这两天就别想跟赵无安睡了,我包了他。”明明还没怎么喝,胡不喜已经醉话连篇。

    代楼桑榆嚼着鸡肉娇哼一声。

    赵无安撑住额头:“跟你们在一块,我总觉得自己白当了十年居士。简直每时每刻都想发火。”

    “老大消消气,来,吃点大白菜。”胡不喜把桌子上半盘白菜一股脑往赵无安碗里送,送了一半,还有一半直接泼出了碗外,沾了赵无安一手菜油。赵无安猛然一拍桌子站起身,怒瞪着胡不喜。

    胡不喜嚼饭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头愣愣看着赵无安。

    酒楼装修华贵,自然也热闹,赵无安突然闹出这么大动静,别桌有不少家世尊贵的酒客都往这一桌看来。

    酒楼里一下子安静了不少,赵无安怒视了胡不喜半晌,眼看要发火,终究是自己先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后,便是哈哈大笑。笑得咽下去的饭食都要喷出来,笑得眼睛里都溢出了眼泪。

    胡不喜也豪爽大笑道:“老大你果然还是老大!”

    二人相视,大笑不止。

    赵无安已经很久没笑得这么畅快过了。他其实也想说,胡不喜果然还是胡不喜。虽然他变胖了,他话少了,但他们彼此之间,仍然有跨越生死的羁绊,不随时光流转而淡去。

    一别十年,他们仍是当初的少年。

    ——————————————————

    胖子表情丰富,赵无安则冷淡惯了,所以从两浙边境去往余杭的路上,当然也就是胡不喜与两人谈天说地。他时而在大路这头指天指地指远方,讲着这山那水的冷僻传说,时而忽然一刀斩下一蓬子荔枝,说是给大家解渴,这才是初夏,荔枝放入嘴中当然是酸涩难以下咽,代楼桑榆吃得倒是很开心。

    代楼桑榆这一点很讨人喜欢。她不是没尝过山珍海味,至少江南美食就已经吃了个遍,但是一些粗茶淡饭、常人难以下咽的食物,也能够吃得津津有味。想要让她在饥肠辘辘的时候把吃的让出来,那可真是难事。

    所以当年,赵无安带她漫山遍野去找象征她名字的那两种树的时候,代楼桑榆能不顾自己口渴,把一大捧甘甜的桑葚摘下来尽数送给赵无安,赵无安很是受用感激。

    在两浙走了四天,眼看快要接近余杭了,赵无安才想起来问:“你说的大案,到底是什么事请,从我南下到现在,这么久了,还没个结果吗?”

    胡不喜罕见地惆怅起来,嘴里叼跟狗尾巴草,叹气道:“别提了,悬案。”

    “死了几个?”赵无安知道如果不是人命关天的大案,胡不喜是不会这么上心的。这家伙向来视钱财为身外之物,如同粪土。

    “这个月是第五个了。”胡不喜眉头紧锁,随即又大手一挥,“得得得,咱们兄弟重逢,这些话,等进了余杭城,带你去最好的酒楼吃上一顿,最贵的客栈住上一晚,好好睡一觉,再细说不迟。”

    赵无安不动声色,只是把注意力又转回面前的路上,故作洒脱道:“那可得你付钱。”

    “那可不。”胡不喜猛点头,面色阴沉了下来。

    赵无安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也不知什么毛病,两个在草原上长大的娃都是一遇到案子就来劲,相比起来,胡不喜更没个正形,破案的水平也就不如赵无安,不过做到两浙总捕头,胡不喜也不是徒有虚名。他能为之头疼的案子,一定也会让赵无安头疼上好久。

    赵无安揉了揉脑袋,懒懒叹气道:“看来这次去余杭,又没法休息了啊。”

    代楼桑榆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头,身上银环叮当。

第五章 涌金听涛,小衙大案

    进了杭州城,才知道之前到过的清笛乡有多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杭州四面建墙,半砖半木,砖层中间必夹杂黄土夯实,三层连大道,一侧有运河汩汩流过,西子湖畔就坐落在城池西侧。城墙中一共开着五扇陆门,另有三座城门坐落于水上,可供船只进出。

    三人由西而来,取道进入涌金门,三座拱桥架于河上,桥下便是西子湖水,小篷船桨声欸乃,游人络绎不绝。赵无安怔怔看着城楼之上的楹联“长堞接清波看水天一色,高楼连闹市绕烟火万家”,嘴角也不由微微上扬。

    “咱这杭州城的城门啊,可有讲究。”胡不喜一本正经地指指点点,“像什么涌金门外划船儿、坝子门外丝篮儿、百官门外鱼担儿、钱塘门外香篮儿,就连我这个北方人,耳濡目染,也还能信口拈来。啧,这杭州城还真的不一般。老大你看那边就是钱塘门,好多佛寺咧,反正老 胡我是没去过,不信这个。”他摇摇头,俨然一副本地人做派。

    赵无安淡淡笑道:“你倒像个老杭州。”

    “哎哟,那可不!”胡不喜又自鸣得意地拍了拍胸口,“虽然刚当上两浙总捕头,但在这杭州,也住了有五六年了。哦哦,当然还是比不上老大走遍大江南北的阅历,只要老大愿意,老 胡这两天衙门也不去了,就陪你好好在这杭州城里头转上两圈!”

    赵无安道:“我倒还真没来过杭州。”

    走过深邃墙洞,入目即是杭州风景,五桥十三坞锦旗招展,正是当地盛产的杭纺。一路行来,赵无安也看见沿途有不少桑树。农家女子桑麻为生,织出来的缎纺,自有江南秀色。

    “那老 胡我就带你去逛逛!”胡不喜豪爽地应下来,手一挥,就大步流星走在前头。赵无安赶上前几步,伸手按住他。

    “先查案吧。”赵无安神色复杂。

    胡不喜一愣。

    赵无安转开目光,假意望着街上掩面千金小扇纸伞蹁跹而过,淡淡道:“案情不水落石出,你怎有心思,带我在这一带好好游玩。”

    尽管别离已久,胡不喜那浑然不在意的姿态,赵无安也熟悉得很。听了他这么一说,胡不喜也瞬间了然,收起怔愣神色,笑道:“好,那我也就不折腾了。你查案心切,这就带你去衙门。”

    他转过身,再迈开步子时,已经肃重沉稳。代楼桑榆慢慢跟在二人身后,刻意留下了一小段距离,笑容浅浅。

    斜斜穿过半座热闹的杭州城,胡不喜带着两人径自走入了门庭高广的府衙。州城的衙门果然不比小小乡镇,从外望去便知气派俨然。守门的两位门吏见是胡不喜来了,未有丝毫疑虑便躬身行礼,然后便打开侧门,恭迎贵客进入。

    赵无安让代楼桑榆在他之前进去,最后回过头看了一眼喧嚣的街市,闲闲问了句:“最近什么事请这么热闹?”

    门吏不敢怠慢,连忙低头答道:“余杭镇天仙宗的宗主,与江南名户孟家联姻十五年,今年也恰好是宗主生父的八十大寿,所以宴请群雄,大江南北,不少游侠与世家子弟都聚集杭州。”

    赵无安点了点头,没有作声,抬脚进了门。这种大事,胡不喜在来的路上只字未提,显然是另有打算。胡不喜现在不提,将来肯定要说,只不过那个时候是出于什么目的,赵无安就有些难以揣度了。

    赵无安与代楼桑榆一路行来也没什么行李,剑匣都是贴身携带,胡不喜索性也没给两人休息的机会,直接带到了侧堂一间明亮屋子里,屋外处处是岗哨衙吏。

    赵无安感叹道:“到底是杭州啊,小小一个衙门,就有这么多看守。”

    “这不是最近大案,刺史问四面遣调的,我也很烦的啊,不想被他们成天看着。”胡不喜从书架上拿下一捧卷宗,递给赵无安,“随便坐,老 胡没什么大本事,在这小地方,我说一还没人敢说二。”

    赵无安随便挑了张椅子坐下,卸下剑匣放在身边,代楼桑榆四面环顾,似乎不知道坐哪,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剑匣上,拿葱茏十指在剑匣侧面轻轻敲打。

    赵无安也没阻止,埋头看着卷宗。

    第一个人是去年冬天死的,明明是寒冬,他却在自己的床上被大火烧的面目全非,全身焦黑一片,可以想象死时是如何痛苦。死者名叫许棠离,二十年前由西北凉州搬来此处,独居在杭州的东北角,性情孤僻,死后许久也无亲人上门认领,而直到发现尸体前一天,还有人作证许棠离曾经外出过。仵作解剖后发现并无中毒迹象,大冬天无故**,除了自杀之外,实在找不出第二种解释。

    “这个已经结案了?”赵无安看着卷宗末尾的红色圆圈。

    “本来已经结案了。现场能找到的线索很少,死者身上的火能烧的这么烈,极有可能是周身抹了火油。墙角也找到一个空桶,里头有火油的痕迹。死者家中没有东西缺失,只有手指上有一个淡红色的痕迹。”胡不喜兀自坐在太师椅里头,双手交叉搁在肚子上,神情淡漠,“这些线索,卷宗后面都有。”

    他每次摆出这个姿势,露出这幅表情,赵无安就知道这个没有下限的死胖子开始认真了。认真地思考,认真地练功,十年前与现在,都是如此,胡不喜从不曾懈怠过一丝一毫。

    “但是两个月后,就是正月初四,又死了一个。”

    赵无安翻开第二页。第二个死者被发现倒在海滩上,表情扭曲,仵作剖尸之后发现肺中有大量海水,明显是淹死的。但是他倒下的地方就在堤坝底下,离海水足有三十丈,即使是涨潮,也不可能把他冲到那里去。

    在第二个人的喉咙里,发现了一枚戒指,北面刻着棠离两个字。

    “也就是说,死者许棠离身上的戒指,出现在了死者庞海身上。”赵无安淡淡道,“而且,许棠离是遇害之后,才被取下戒指的,所以才会留下痕迹,而没有被一道烧焦。庞海也在距离大海三十丈的地方被发现。这就表示,凶手是在等到这两个人都死了以后,才离开现场的。在庞海溺水与许棠离被焚烧的时间里,他一直在旁边看着。”

    胡不喜点点头,故作释然道:“不愧是你,才两个人,就抓住了他行凶的特点。庞海与许棠离不同,他的家人都在温州,自己也靠着祖上的积蓄收了好些产业,虽然是不受待见的商人,但确实腰缠万贯。”

    赵无安来回翻动前两页,皱起眉头:“这庞海,应该与杭州没什么关系?”

    “是。这个凶手走遍两浙上下,杀人毫无常理,但却明确地告诉了我们是他所为。”胡不喜道。

    赵无安翻开第三页。

    第三个死者,名叫郭峰,二月初四遇害,扬州人士,被吊死在城外荒山上的一株老树下。他学过些武功,在城里的武馆当先生,但是死时表情惊恐。后脑遭受重击,脚下掉了一块庞海身上失窃的玉如意,沾染血迹。脖子上有多道勒痕,脚腕亦有痕迹。

    “曾被击中后脑,或许直接击晕,然后便被带出了城外。”赵无安说到这里,顿了顿,摇摇头,“扬州繁华,门禁不严,只要稍加掩盖,应该不是太难。而后,便是等他醒来,再收束绳索,将其吊死。”

    “胆子大不大?”胡不喜一脸严肃地挑着眉。

    第四个死者,三月初四遇害,是台州括苍山上出家的中年僧人,下山修行化缘,还没走出山门,就死在了山路之上。这次倒是死得干净利落,直接被石块砸中后脑勺,而后头部便被砸得血肉模糊,怀中的金刚经不见了,倒是塞着一本郭峰自编的拳经。根据调查,僧人的俗家名叫邓磊。

    赵无安抬起眼睛:“根据他们的名字,想出杀人的方式。”

    “没错。离即火,其他人也是在姓名所指的地方死去。”胡不喜点头,“但是,第五个人,他终于露出马脚了。”

    赵无安翻到最后。

    第五个死者,施焕,尸体被发现在西湖的游船上,面色铁青,全身枯槁,疑是气息衰竭而亡,旁边的红泥小火炉里头,还温着一碗黏稠的酒液。

    “酒里有毒。”胡不喜双手交叉搁在桌上,“这部分案宗里没有,全在我脑子里,我说的话你肯定也知道,桑葚汁、铁酒壶、夜来香。”

    赵无安眉头了然地舒展开。

    “但是光是这点毒还杀不了人。施焕的案子很蹊跷。”胡不喜道,“船舱里洒满了一本金刚经的碎片,应该可以确定是邓磊身上的。我们去问过码头的渔人,都说施焕租船离开时是孤身一人,只带着瓶佳酿,也未有红袖添香,说是想独身游这西湖,养一养胸中才情。”

    “什么时候走的?”

    “上午。黄昏时尸体就被发现了。正是游船归港的时候,有人见施焕的船越飘越远,担心他赶不回去交付,就想提醒一下,然后就发现了惨案。”

    赵无安扳着手指头:“死因不明,凶手出现和离开的方式不明,死亡时间不明,凶手撕了足足一整本金刚经,没有目击者,也很蹊跷。”

    “还有一个。”胡不喜道,“这五名死者,从杭州起手,在杭州收官,绕着两浙路画了个大圆。凶手的矛头,直指我这两浙总捕头。”

    赵无安站起身,指了指卷宗上施焕的那一页,“这个案发时间最近,疑点也最多,我们先去这个现场看一看。”语毕,兴许是觉得这气氛太沉闷,浅笑道,“也顺便游一游西湖吧。”

    胡不喜和代楼桑榆跟着起身。赵无安收好卷宗,回头看见代楼桑榆的眼睛亮晶晶的,疑惑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代楼桑榆简略地回答,“就是觉得你俩探案的样子,有点好看。”

第六章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由涌金门入城,不过半个多时辰,三人便又由钱塘门出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向西望去,入眼便是一条二里多长的白沙堤。

    一近西湖,胡不喜又激动了起来,指着白沙堤道:“这地方又叫孤山路,走在上头观景,是西湖景色最佳。孤山路尽头呢就是宝祐桥,从那里入湖心,这么走上一遭,西湖之景基本就全看遍了。哦对了,那厢还有座塔,老大你是信佛的,去参拜参拜,有好处!”

    望着嘻嘻哈哈的胖子,赵无安双手合十:“久闻西子泛舟于其上,断桥残雪之名,也是向往良久。”

    胡不喜刚要说话,赵无安就抢白道:“不过先查案。”

    胡不喜吃了个闷亏,无奈望着眼前游人络绎的白堤,摊手道:“怎么查?这整片西湖,每个角落都可能是施焕遇难的地方。我总不能把湖水给抽干找线索吧。”

    赵无安径自向前走去,淡淡道:“湖中央不是有个孤山么?那就先乘船去那座山上,再找线索。”

    好歹也身居总捕头的要职,胡不喜掏钱极为爽快,本想租艘大船风光一把,无奈赵无安和代楼桑榆一致同意坐小篷船,胡不喜便听话地租了艘与施焕无异的小篷船,倒也没不情不愿的样子,雇了个船夫离岸,傲立船头,大将风范。

    代楼桑榆蹲在红泥小火炉旁边烤火,神采奕奕。赵无安哑然失笑道:“不是很怕热吗?”

    “这个还好。暖暖的。”代楼桑榆冲他嫣然一笑。

    赵无安转过身,凝视着西湖水波荡漾,淡淡道:“你好像很开心。”

    “嗯。”代楼桑榆一向话不多,开心就是开心,她也不多做解释。

    赵无安眉头微微皱起。

    两浙路上下五人遇害,却抓不到凶手,估计整路的衙役都已经被下派了搜寻可疑人物的命令,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余杭镇天仙宗的宗主要大宴江湖豪杰。天仙宗只是江湖门派,路子也干净,鲜少涉及暗杀,与罗衣阁不同。但是罗衣阁仅仅是江南路内的一个小组织,这次两浙路的连环暗杀,手段诡谲,可以推测是同一人,与罗衣阁,恐怕并无太大关联。

    “看看看,那边!这桥好看吧?”胡不喜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赵无安与代楼桑榆闻言望去,船只正缓缓驶过白堤尽头,宝祐桥如一条宝玉腰带,静静系在西子湖面上。微风轻拂,正是暮春时节,落红满湖,荡起一片娇艳。

    不远处,六和塔正沉默耸立。赵无安知道这座塔,也知道它“灯传慧业三摩地,鼓应潮声八月天”的楹联,只是经历了江南寺庙中被解彦袭杀一事后,对这些向来最喜欢的佛门清净地,反而生了些反感。

    赵无安忽然道:“孤山。”

    胡不喜被吓了一跳,愣愣看着他。

    “施焕孤身离开码头,即使西湖之上有船只靠近搭讪,也很难没有目击者。但是西湖孤山岛面平缓,很多荒僻的地方,其实都可以停船上岸。”赵无安看着胡不喜,“施焕的酒盅里验出毒药,但未必,就是凶手将其在船舱中毒杀。”

    胡不喜沉思一阵,点点头道:“有道理。可是那之后,凶手总归是要将施焕往回送的。要想让小篷船在黄昏前被人发现,凶手如何脱身,仍是疑点。”

    赵无安看着他,忽然笑道:“简单得很。我更关心施焕是怎么死的。”

    胡不喜托着腮道:“说是气息衰竭,其实玄妙得很。一个壮年男子,怎么就气息衰竭了?”

    “纵欲过度?”赵无安提出了个完全不符合居士思想的想法。

    “施焕倒看不出纵欲过度的样子……”胡不喜忽然一拍手掌,“他曾说,孤身游西湖是想养才情。”

    “才情可是个玄妙的东西。”赵无安说着,船夫就已经停下了篙,把船支在码头一角,回头对几人道:“这儿就是孤山了,我刚才听说几位想来这儿?”

    胡不喜一拍头:“我看你老是上了年纪听不清话了!我们有这么说吗?只是我老大提了提这个地方罢了……”

    “老 胡。”赵无安叫停他,“没事,反正也要上岛看看线索。”

    孤山岛位于西湖正中,小小一片山林,当中有雅居几所,虽然地势不高,但是山路曲斜,颇有行于深山老林之感。

    赵无安忽然想起前朝诗人白居易“孤山寺北贾亭西”的诗句来,但想想同行无论是胡不喜还是代楼桑榆只怕都没他这份雅兴,于是苦笑作罢,沿山路前行,他走得很慢,一边细细探察四周。

    “施焕死时面色铁青,而且身上并没有明显伤痕,所以不是被勒死。”赵无安思忖着,“可是他的名字,并没有明确的指向性,那么死因又是什么?”

    焕。

    抬头看见竹林飒飒,赵无安浑身一震。

    他一把拉住胡不喜:“住在孤山上的,都是些什么人?”

    “大抵是些杭州城知名的贤才佳俊,老 胡我是不太清楚的。”怀着敬畏之色看了看那些竹林中散落的房屋,胡不喜老老实实地承认。

    孤山不大,如果能够确定住在其中的人的话,那么凶手的范围,一下子就缩小了很多。赵无安这么想着,就想对胡不喜开口,让他以捕头的便利身份,把这些人给查个彻彻底底。

    只是嗓子里还没冒出声音,湖边就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没有丝毫犹豫,赵无安就脚起惊雷,猛然提速向叫声源头冲去。他才跑出了没几步,胡不喜便从身旁超了过去。

    后发先至,胡不喜冲到湖畔时,行凶的黑衣人还没离去。赵无安在后头远远瞥见大白天里又有一个穿黑衣的,不由叹气现在的刺客杀手脑子都怎么了。

    湖畔,一个白衣服的年轻人已经倒在那里,鲜血从胸口汩汩流出,染红了湖水。身着素衣的少女正跪在他身边,泪痕满面。胡不喜抢先一步站到少女身边,大吼道:“让开,或许还有救!”

    说着,一把把倒在地上的白衣人抓了起来,动作看似粗暴,实则无比巧妙地避开了他身上所有伤口。胡不喜以胡刀刀柄在伤者身上几处大穴点过,势如风雷,看得身旁少女骤然一愣。

    背后的黑衣凶手很是无语。突然杀出来的见义勇为者还真让他吓了一跳,不过胡不喜这背对着他的姿势,简直就是在招呼自己上去砍上一刀。杀一个也是杀,两个也是,黑衣人掂量掂量手中长刀,猛然就打算砍向胡不喜头顶。

    却被什么东西挡住了。长刀斩到半空,发出一声金铁交击。黑衣人一愣,但是定睛细看,空中却又明明没有什么东西。

    驭出六剑之中最为轻薄的虞美人挡在胡不喜背后,赵无安还真做好了这家伙眼瞎看不见的准备。毕竟以虞美人之轻巧,从侧面看只是一条白线。

    留人性命。赵无安心中一直存着这个念头,伤人却并不留情,轻轻挥手,虞美人穿过刺客两腿膝盖之下,登时刺客双腿一软,大喊一声,跪在原地。他似是贼心不死一般,又举着刀往胡不喜扑杀过去,被赵无安果断削去右手拇指与食指。

    长刀落地,赵无安不动声色收剑回匣。自始至终,他都站在二十步开外,刺客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这时,胡不喜长叹一声,轻轻把白衣人放回地上,赵无安在远处定睛细瞧,知道已经回天无力。

    胡不喜冷着脸走到那个倒霉刺客面前,冷不丁就是一巴掌,把本来已经懵了的刺客抽了个眼冒金星。

    “我去你娘的。”胡不喜冷淡骂道。

    赵无安背起剑匣,双臂抱胸。胡不喜不能说不是个粗人,用骂人的方式来发泄,也没有出乎他的意料。赵无安看向湖畔,那个两颊清泪已经干涸的少女,不由一愣。

    少女跌坐在倒地的白衣人身边,身形曼妙,肤若凝脂,面容清丽,只是双眼黯淡。

    “桑榆,桑榆。”他像是忽然失了神智,连连唤代楼桑榆。一直在身后漫步,对此处情景并未多加在意的代楼桑榆听了他的呼唤,走到身边,投来疑惑的眼神。

    赵无安额角已经有了冷汗,指着那个一直流泪不止的少女,努力压制住声音里的颤抖,开口道:“你向来对人的画像过目不忘。现在帮我看看,那个人,那个姑娘,你有没有见过?”

    代楼桑榆跑上前几步,大大方方地盯着人家细瞧,然后跑回赵无安身边,冷不丁点头道:“贺阑珊。”

    赵无安险些站立不住,背着大匣子就要倒向地面,被代楼桑榆扶住。

    “这怎么可能。”赵无安眼底迸出激动神色,“她再次见他,竟然丝毫没有反应?”

    这个时候,冲着那黑衣刺客骂骂咧咧半晌的胡不喜终于是把一腔恨意给发泄完了。他扭过头,想安慰一下身后那个失去了亲人的少女,却在转身后看清少女面容的刹那,身形凝滞。

    夏风吹过西子湖畔,带落一树海棠。

    曾有长风吹破贺兰山缺,曾有少年驾长车浩然而过。

    塞北有高山,名为贺兰山。胡人驯马牧牛羊于此,与汉人征战于此。世世代代,生于此死于此。

    有女名为贺阑珊,十七年前初见胡不喜,定下媒妁之约。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第七章 驾长车踏破、贺阑珊缺

    十四年前,造叶国与大宋边境的荒野上,两个瘦小的影子奔跑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手拉着手。

    跑在后头的女孩已经气喘吁吁,步子也迈不动,全靠男孩拖着,显然到了力竭的边缘。前面的男孩面色毅重,紧紧拉着她,另一只手按着腰间的胡刀,鼓励道:“再快些,跑到山脚就安全了。这里太开阔太危险,弓弩手很容易找到我们。”

    天边,太阳被厚重的阴云隔在后头,阴山下的大地一片朦胧。身后,尘土滚滚,是大军正在接近。

    “不行了,我跑不动了。”少女挣开少年的手,站在原地,双手按住膝盖,喘息连连。前头的少年也停了下来,看着她咬咬牙,蹲下身子:“我背你。”

    “不,那样一个都跑不掉。”少女抬起头来,忽然凑近,在少年脸颊上亲了一下,“胡不喜,你不准结婚。以后你还要娶我。”

    胡不喜愣了愣。

    马蹄声几乎已经到了耳畔。来的是大宋的军队还是造叶的军队?如果是大宋还好,会先把他们抓起来,查明正身之后再押赴刑场,如果是造叶国的,只怕会被当场砍成肉泥。

    造叶的男儿并非欺软怕硬之辈,确实一个个都是铁血男子。但是到了战场之上,他们也是无情的刀锋,不会因为对手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就手下留情。

    “好饿啊,娘总嫌我吃的多,可我觉得,还没怎么吃饱过呢。”少女直起身子,对着胡不喜嫣然一笑,“胡不喜,你以后要好好吃饭,要每一顿都吃的很饱。”

    胡不喜握刀的手在颤抖。他不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是不愿意明白。

    一直都扭捏着不愿意承认自己感情的少年抬起眼睛,看着面前黝黑瘦小的女孩,她其实很清秀,只是日子过得太艰苦。胡不喜感觉到了自己握不住胡刀,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但面前少女的微笑让他的恐慌更深。他嘶哑着开口:“阑珊……”

    “要叫我贺、阑、珊,”贺阑珊一本正经地纠正,“这是我们的家乡。”

    她突然扭过身子,向着那一片飞扬的尘土跑了过去。

    马蹄声阵阵,战鼓雷雷。

    ————————————————

    你一定要每一顿都吃的很饱。

    胡不喜摸了摸微微凸起的肚子,抬头,望着午后的阳光发呆,很舒服似的,打了个饱嗝。

    身为两浙总捕头,他有很多手下,事实上即使他一年到头都坐在这院子里吃吃睡睡,整个六扇衙门也运转得起来。

    他身后,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代楼桑榆踮着脚悄声走进院子。易容和使毒,她练得都比哥哥只好不差,只有潜行这一点,她实在不像个苗疆人。当初赵无安都能发现她的踪迹,遑论是胡不喜。

    不过他对代楼桑榆很放心,知道这姑娘吃饱的时候向来没有害人的心思,也就放任代楼桑榆接近。代楼桑榆悄悄绕到他正面,光明正大出现在胡不喜面前了,依然悄悄地努力不发出声音,而后蹲下来,抬头看着瘫坐在躺椅里的胡不喜。

    胡不喜知道这姑娘向来话少,索性开口问道:“是老赵他怕我一个人想不开,让你来看看我?”

    代楼桑榆鼓着腮帮点点头。

    “我没事。”胡不喜故作轻松地舒了一口气,“老赵他就是爱瞎操心,俺老 胡这么多年了,什么风险没撞到过,哪次不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又有哪次出岔子了?倒是老赵,好像阴沟里翻了不少船吧!”

    代楼桑榆直白道:“死而复生,应该没遇到过。”

    胡不喜沉默。

    “而且还是初恋。”

    胡不喜脸一黑,挥挥手,把脸转过去背向代楼桑榆:“得了得了,就算长得像,声音像,年纪也对得上,我也不信那姑娘就是贺阑珊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乔溪就乔溪吧,也挺好听的,反正跟我没啥关系。我就是吃饱了坐这儿消食呢,你这倒霉孩子,快走开,去找你家老赵去。”

    代楼桑榆站起来,伸手去拉胡不喜。她力气不小,虽然肯定拉不动胡不喜,但胡不喜也不情愿就这么被代楼桑榆拼命拽着,不情不愿地,勉强站起了身。代楼桑榆认真道:“胡大哥,去查案。”

    “有老赵在,我还查什么案。”胡不喜一摊手。

    “你查案的时候,比较好看。乔溪,会喜欢。”代楼桑榆一脸认真。

    ——————————————

    胡不喜吃完消食的时候,赵无安正坐在两浙总捕头的椅子上,翻着胡不喜下属送来的卷帙浩繁的案宗。

    死掉的名为郑榕的白衣人,正是赵无安之前所怀疑的孤山上的一位雅士。这些所谓的风流名士,不慕钱财,但能在西湖孤山之上买得起房子的,又怎么会是穷酸人。根据两浙路经略安抚司送来的户籍记录显示,郑榕十年前来到杭州,出入烟花之地,极善画像,亦工小令,很能讨青楼女子喜欢,一来二去,手中作品在青楼里都能售卖上数十金的高价,四年前就在孤山上买了地皮,造起一间雅居,平日里焚香诵书其间,一副清流名士做派,仿佛那个出入烟花巷陌的风尘男子,并不是他。

    而来刺杀郑榕的凶手,被抓住关入大牢以后交代了自己的罪行。原来郑榕早年与一位青楼女子颇有私情,后来虽然不了了之,但女子心中仍然记挂。凶手自言他辛苦打拼接近五载,才将那女子赎出青楼,二人结为连理,近来发觉妻子颇有异况,便偷偷跟踪,果然撞见妻子与郑榕私通。一气之下,挥刀砍了郑榕。

    衙役们后来找到那个所在竹林里头瑟瑟发抖的妇人,妇人居然还不忘拿手里的铜镜整一整妆容。问她些情况,只说是男人争风吃醋,刀剑相向,一介妇人,无力也无理由阻挡,只能苦苦等待结果。话说的狗屁不通,但倒是很合一个青楼妇人的性格。赵无安派人加以盯梢,就放妇人回去了。

    至于忽然冒出来的素衣女子,自称是叫乔溪,而郑榕是她的养父。郑榕去世后,乔溪虽然悲痛,却也配合着录了口供,自称并未亲眼看见有人行凶,出门时,就已经发现郑榕中了刀。郑榕这么个衣冠禽兽独身抚养着乔溪这么美丽的女子,邻居也几乎未曾见过她,难保不让人浮想联翩,即使是赵无安的正经性子,在这方面也怀疑不浅。

    更何况,这个叫做乔溪的陌生少女,长得像极了胡不喜的初恋,贺阑珊。

    十四年前造叶与大宋之间的战火正掀得如火如荼,赵无安幸运一些,胡不喜与贺阑珊则没这种好运,差一点儿就被造叶的军人当做间谍砍死在边境。胡不喜是靠着一把胡刀冲杀出来了,贺阑珊却为了保护他,自作主张冲向造叶军队而被杀。

    为这件事,胡不喜伤神了好一阵,那段时间赵无安不在他身边,也就无从得知他究竟是如何缓解过来。只知道从那以后,胡不喜就开始发胖,看上去倒一点儿也没伤心的样子。

    乔溪乔溪,在桥边捡到,桥下有条小溪。这名字起得还真是通俗易懂。

    郑榕的案子仍有许多疑点,但赵无安暂时没空去管这些,他埋头审阅着之前那宗连环暗杀悬案的卷宗。根据调查,被烧死的许棠离,祖上还曾经做到过千户,却没什么令人佩服的战功,只好当做是投机取巧升的官。庞海是个商人,祖上似乎曾在庆州贩卖粮食,发了笔国难财,庞海财滥无德,家中虽然娶了两房妻妾,仍然整日花天酒地,似乎也只有好色这一点比较深入人心。

    除此之外,庞海所在的温州,这一年夏潮来得很没气势,之前筑好的大坝几乎没用到,登坝观潮的人群也就十分失望,但终归还是人头攒动,庞海的尸体之所以能被发现,也是得益于此。据说当时庞海的身躯陷入海滩有接近一尺之深,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被海潮冲上来的。

    但他肺中确实是海水,而且水质与温州附近的海域一致。

    把这两人的卷宗扔到一旁,赵无安翻开郭峰和邓磊的详细案宗。郭峰的案件疑点不多,一座城整日那么多货物出入,守城的官员不可能记住每个人的脸,也就自然找不到可疑的地方。倒是邓磊的突然下山让赵无安有些在意,看了看寺中方丈的供词,赵无安愣住了。

    邓磊下山时,说是要来杭州,拜访一番六和塔。

    郭峰的妻女也佐证,他最近忽然有些烦躁,不知为何,总是在动搬家的念头。

    赵无安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左翻右翻,却找不到想要的东西,着急之下,询问枯坐在一旁的押司:“施焕他不是杭州本地人吧?他在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来了杭州?”

    押司愣愣道:“他是两浙苏州人士,十年前才来苏州,之前一直在西宁做军伍的文书。来杭州兴许只是想游历西湖。这部分信息,还没归案。”

    赵无安猛然站起身子,把堂里昏昏欲睡的衙役们都吓了一跳。

    这时候,门口又冲进来一个年轻衙役,急急道:“胡捕头……不是,赵,赵……居士,我们在,在郑榕的房子里,发现了这些东西!”

    他把一个大麻袋拖入堂里,哗啦啦倒下来,众人只看见满地的铜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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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饮江山介绍:
北宋天圣九年,躲在寺庙里十年的白衣居士赵无安,被迫下山。他曾走入名为人间的炼狱,从血与火之中蹒跚而过,于佛门前垂眉屈膝。待到眉眼描上倦怠慵懒,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整座江湖几已不复从前。再回身时,却又杀了个天翻地也覆、白衣化血衣。驭飞剑、劈山海。醉饮江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醉饮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醉饮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