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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烦局神游     醉饮江山txt下载     醉饮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章 好久不见

    “焕,是光明,明亮的意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初夏的庭院中,胡不喜很没生气地躺在树荫下的藤椅上,赵无安在远处站定,缓缓开口,“通常光亮不可能置人于死地,但是,也没有必然。”

    “许棠离被烧死,庞海淹死,郭峰在山上被吊死,邓磊被巨石砸得血肉模糊。而施焕的死因,就是郑榕房里发现的这些铜镜。”赵无安在庭院里来回踱步,代楼桑榆原本站在树底下,见他身上大汗淋漓,跑房子里拿出来一把蒲扇,对着赵无安扇啊扇。

    “死掉的几个人,虽然相隔很远,看起来也没有必然联系,但是既然每个人身上都有了之前一个人的信物,也就是说,肯定有联系。这五人,至多到十年之前,都还在大宋的西北,与造叶国毗邻的地方生活。而自大中祥符元年开始,五个人,或者说他们的祖辈都不约而同地迁到了两浙。这几乎跨越了整个大宋,十分可疑。

    “但可疑之处还不止这些。庞海也许还没有意识到,可从郭峰开始,他们每一个人,都对杭州表现出了强烈的意愿,希望能够动身来到杭州,但是还没有成功,就已经身死。施焕成功抵达了,所以他松了一口气,但仍然死在了西湖之上。所谓从杭州开始到杭州结束,并不是凶手有意在画圈,他是在追杀这些人。这些人意识到了他们身处危境,他们在想方设法逃跑,而逃跑的目的地则是杭州。

    “不妨可以这么假设一下,五个人,曾经在边境合谋做出一件事情,得罪了某个人,大中祥符年间,他们意识到那人已在磨刀霍霍,为了自保,他们决定分开,约定共同迁到两浙路,彼此保持特殊方式的联系,一旦联系出现变化,就代表此人已遭遇不测,其他人必须飞速赶到杭州聚首。可能是凶手太快,也可能是他们的反应太慢了,还没有赶到,就已被一一杀死。

    “施焕是唯一一个抵达杭州的。他到杭州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西湖,自称是养才情。一个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子泛舟西湖,十分可疑,所以,他应当是去找郑榕的。其他人的信物都已在下一个被害人手中发现,而施焕的信物,应该就是他的酒盅。在某一次交换过程中,施焕的酒盅被下了毒。将桑葚用铁器煎煮,再加入夜来香,制成的汁液味道与酒液十分相似,却有让人心率加快,神思恍惚的效果,算是一味轻微的毒药。喝了毒药的施焕在孤山偏僻处停了船,找小路来到了郑榕的居所。郑榕也许接待了他,也许没有,但是最后,迎接施焕的,是一屋子的铜镜,和摆在镜前的蜡烛,拉上窗帘,屋内一片昏暗。身为浪荡书生,施焕的身子本来就差,前四个人的死又让他心惊胆战,喝了毒药,再加上一屋子熠熠烛火,寻不到出路,那处境是十分可怖的。他定然奄奄一息,就此死去。”

    胡不喜虽然看着病怏怏,但一直凝神听着,赵无安说到最后,他吓得一下子从藤椅上跳了起来,大惊失色:“还有这种杀人方法?”

    “郑榕的房间里,有一屋子的铜镜,其实已经证明了我的猜想。施焕是气息衰竭而亡,身上并无任何伤痕。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将他困在密室中,让他自己失去求生的意志。”赵无安凉凉道,“心中有愧,前四人又都已死去,施焕怎么可能依旧如常?”

    胡不喜神色凝重,闷声道:“这么说来,凶手便是郑榕了?只可惜他已被杀,无力供认罪行。”

    “确实他的可能性最大,不过如果他是真凶,为何施焕反而还自己找上门来?而且,仅仅就郑榕屋中的场景而言,乔溪,以及那个杀手的妻子,也有嫌疑。”

    胡不喜听得愣了愣,哈哈笑道:“别开玩笑了,乔溪怎么可能是凶手。”

    赵无安淡淡看着胡不喜:“桑榆跟我说,你没把她当做贺阑珊了。”

    胡不喜一愣,气道:“我当然没当!”

    “那你为何笃定一个刚见面不久的少女,就不是凶手了?”

    “不可能不可能。”胡不喜连连摆手,“她那弱不禁风的身子骨,禁得起把郭峰给背出城再吊起来?能拖着庞海在海滩上走上三十丈?怎么想都不可能。更何况……”

    “更何况她是贺阑珊,只是不记得你了。”赵无安不动声色从代楼桑榆手里接过蒲扇,反过来给她扇了扇风。代楼桑榆愉快地站着。

    胡不喜不说话了,只是沉着脸,扭头坐回藤椅里。抬头望着树叶。

    赵无安也很有些无奈,淡淡道:“我已经派人询问过,乔溪名义上是郑榕的养女,但是关系很浅,即使是在孤山上,也一直住在两间。郑榕的真面目,恐怕乔溪也不知道。”

    胡不喜仍是按捺不住追问道:“那她又是如何被郑榕收养的?”

    “郑榕刚刚娶妻时,就在山间发现了她,按时间推断,那个时候乔溪还小的很,倒也符合贺阑珊失踪的时间。乔溪一直由郑榕的妻子照顾,二人情谊深厚,郑榕则大多不理不问。不过妻子过世后,他搬来江南,仍是不忘给乔溪一间独屋。”

    胡不喜愣愣道:“没想到,这个郑榕还有几分人情味。”

    赵无安点点头,转过身去,装作不经意道:“那个乔溪,对衙役的审问,也是有问必答,并无什么生人勿近的想法。你若是还存着一份心思,不妨去亲自见见她。”

    说完,赵无安就识趣地离去,留胡不喜在原地纠结。也不知当年分开之前,贺阑珊到底跟胡不喜说了什么,反正这些年里胡不喜以一届武夫贱吏起步,逐渐爬到两浙总捕头,虽无正经官职,却也是不得小觑的一方悍吏。胡不喜又不是赵无安这样的居士,多年不娶妻,究竟是在等谁,不言而喻。

    乔溪和贺阑珊如此相似,几乎可以确定就是同一人,但胡不喜却仍在说服自己把她们当做两人。再续前缘,或是苦等一个注定无法等到之人,这种选择,对胡不喜来说,确实艰难得很。

    贺阑珊为何失忆,确实是件怪事。而连环杀人案的动机虽然基本清楚了,却仍然找不到凶手。若是郑榕,依旧说不通,但也没有人有更大的可能性了。

    在衙门里耗了一天,再出门在杭州街道上转转,不知不觉,天已渐暗。赵无安忽然兴起出门,果然见白沙堤宝祐桥上星光点点。杭州不似北地重镇,向来是烟花之地,并无宵禁的习惯,只是晚间进出难免盘查严厉了些。杭州的才子佳人,月夜泛舟或提灯散步,总是一件雅事。

    赵无安信步走上白沙堤,向湖心小岛走去。夜幕深沉,身边不时有提灯女子浅笑扑流萤,湖心亭中,传来袅袅琴声。

    琴音并非流畅,不时断断续续,却是绝妙的停断,此时无声胜有声,在月夜的西子湖畔,营造出一种淡雅意境来。琴声似有催人之意,赵无安愈听愈觉得有趣,不由加快脚步,向湖心亭走去。

    湖心亭中,锦衣女子披发而坐,身前小案,案上一张绿松古琴。赵无安在看到古琴的刹那,眼中微微流露出震惊之色。

    就在赵无安走入湖心亭后不久,锦衣女子一曲作罢,抬眼看向赵无安,像是受惊了一般,吓得往后缩了缩。

    本来并无搭讪心思的赵无安也不愿无故吓到女子,拱手道:“在下只是路过。姑娘琴艺别有巧夺天工之处,恕在下眼拙,这把古琴,好像也来历不凡。”

    见赵武安彬彬有礼,锦衣女子微微收起受惊的神色,仍是戒备有加,解释道:“是河洛司徒家的珍品。”话一说完,又惊觉孤身在外,竟然露了黄白,吓得小脸煞白。

    赵无安无奈笑道:“姑娘请勿多虑,在下只是个居士,并非歹人。何况这里是西子湖心亭,在下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种地方对姑娘不利。”

    即使夜已深了,西子湖畔仍有不少小舟夜游,长堤之上,也有小灯点点。锦衣女子这才放下心来,对赵无安柔柔一笑,俏然道:“小女子姜彩衣,河下应天府人士,前来肖宗主大宴,欲为众宾表演琴乐。”

    赵无安也礼貌回应:“赵无安,淮西路久达寺的居士。”

    姜彩衣好奇道:“一个居士,为何会来杭州。”

    赵无安淡淡道:“云游至此。”

    姜彩衣柔声笑道:“可别被江南风景误了佛心。”

    颇觉这女子说话有趣,赵无安也失笑道:“不曾被江南风景误佛心,到险些被江南女子,误了佛心。”

    姜彩衣俏脸微红。

    赵无安正觉得话说得过了些,准备双掌合十告辞时,身后远远传来一个声音。

    “好你个赵——无——安!”声音大得很,赵无安只觉得半座白沙堤估计都听得见。

    偏偏声音的主人没这个自觉:“还有没有点居士样子!三更半夜,与江湖女子附庸风雅!”

    听了江湖女子四字,赵无安头疼起来,悄悄用余光打量姜彩衣,见她并无明显怒意,才悄悄松了口气,扭头,如临大敌地看着这个遥遥跑过来的姑娘。

    “你怎么也来了杭州?”赵无安问。

    “你管的还挺多哦?我爹是提辖,天仙宗宗主大宴江湖豪侠,我爹就不能来吗?”

    赵无安无奈地双手合十,念叨起了佛经。所以说豪侠到底和提辖有什么关系吗?压底韵吗?

    身后的姜彩衣疑惑地侧头,面前的安晴倒是理直气壮的双手叉腰,浑然不惧。

    沉默了许久,就连赵无安自己也不知为何,突然淡淡一笑,恬淡道:“好久不见,安晴。”

第九章 执手相望明眸

    天空已是残月高挂,赵无安漫步在孤山之上,身后的安晴提灯一盏,不近不远地跟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爹倒是不担心你?”赵无安回眸问道。

    安晴咬了咬嘴唇,闭目道:“那我直说了吧。进城那天,遇到了个来自淮东路的书生同住了一家客店,好像家世还不俗,可是书呆子气也太重了些,我不喜欢,我爹倒看着挺顺眼。我说想来夜游西湖,看看平湖秋月,他就说自己想歇歇,让那书生陪我来。”

    “那那书生呢?让你给杀了埋了?”跟安晴在一块,赵无安不知不觉,说话也随意了许多。

    “我趁他不注意把他甩了。估计得在外面找上半宿吧,反正等他满头大汗往回走的时候,我早就回城了。”安晴无所谓道。

    赵无安兀自分辨道路,谈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不去关心那书生的死活,复又问道:“可是你爹,为何会来?天仙宗只是江湖门派,清笛乡清静,据我所知,也并未与什么江湖门派有所关联吧?”

    “其实是跟苏青荷有关。”没了姜彩衣在一旁令人憋火,安晴这回总算是肯好好解释一番了,“苏青荷回了淮西经略安抚司,也知道你身份特殊,不便上表报彰,就把我爹大大夸了一番。恰好这次天仙宗的宴会,宣传得声势浩大,淮西、江南、淮东各道官府都组织了一批官家人士,来盯梢着各自领域内出行的江湖人士。我爹因为新立大功,被派来历练了。这一次如果能让宴会顺利举行,确保不出什么大乱子,应该就能调任啦。”

    “那你不就得和苏青荷当邻居了?”

    “也挺好的啊。”安晴理所当然,赵无安点点头,理解了安家父女又出现在两浙的原因之后,继续埋头走路。

    安晴问道:“你这大半夜,不去赏湖景,在山间小路上找些什么?”

    “线索。”赵无安说着蹲下身,用指甲抠起一小块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他四下环顾,向安晴伸手,“灯借我下。”

    安晴递出灯去,一下子自己陷在黑暗里,不由有些担惊受怕地抖了抖身子。赵无安注意到她的好笑动作,不以为意,细细俯身查看泥土。

    各路江湖英杰齐聚杭州,虽然都并非一线高手,但也是不可小觑的战力。而如今杭州接连发生凶案,如果还不能揪出凶手,情况只会越来越复杂。赵无安心思焦灼,抬起头,只闻满林竹叶飒飒,站在孤山之上,四面湖水,桨声欸乃。

    从湖畔至此处,路边的血迹一开始呈圆形,每五步一滴,而后却呈椭圆,每三步一滴。赵无安忽然低头吹了灯,沉默地站在黑暗中。安晴却吓了一跳,颤栗道:“你干嘛吹灯啊。”

    赵无安没多说话,静静握住了安晴的手。安晴先是一愣,挣扎了一番,没想到赵无安轻易地松开手放她离去,安晴却又犹豫了。虽然四面都有星光,但竹林附近并无灯火,是一片彻底的黑暗。

    安晴向来很怕黑,在清笛乡的古墓里时,赵无安想必就发现了这点。此刻并未多言,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传达了一个简单明了的讯息。

    安晴微微放下心来。她知道赵无安不会无故而为,于是不再挣脱,反而渐渐用力回握。

    少女的手细腻柔软,赵无安淡然低头,心中并无一丝胡思乱想,沉静如水。他轻轻扬起左手,一片黑暗中,白头翁无声出鞘,并未亮起青光。

    他默默站了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这时候,外头一盏小小灯火,摇晃着,向竹林走了过来。安晴一怔,感受到赵无安的手不自觉地加大了力道,于是便知他要等的人到了。

    是谁,还会在这么晚的时候,来到这片竹林?

    安晴并不知道白天在这里发生的凶案,不过即使知道,她能想到的事情也很有限。

    山路并不陡,但持灯的人走得战战兢兢,一边走还一边俯身查看。身处黑暗中的人,看着提灯的人,总是能先看到他的脸的。而提灯者直到现在,也没有注意到站在黑暗中的赵无安与安晴。

    走到仅仅相距十步的时候,提灯者才突然注意到前面两个人影,也不知是不是昏黄灯火的缘故,那人一下子脸色煞白。

    只听赵无安打招呼道:“夫人这么晚了回来,该不会是找郑榕吧?他的尸体,已经在府衙里躺着了。”

    连夜赶来孤山之上的人,正是白日里那个黑衣刺客的妻子,所谓与郑榕暗有款曲,逼得丈夫持刀杀人。衙役们找到她时,她还在竹林里用铜镜照看着妆容。

    “郑榕被一刀贯穿后背,血迹是从竹林这里开始,而这里也是他的屋子正前方。”赵无安道,“一刀并未很快了结他的性命,他从这里开始向湖畔跑去,你的丈夫在后面追赶。很奇怪,血迹一开始是椭圆的,而且间隔很大,后来却是圆形,间隔较小。更何况人流血,总是先多后少的,郑榕身上的血迹只说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跑得越来越慢了。”

    安晴听得懵懵懂懂,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边提着灯的妇人则已经吓得握不住手中灯盏,烛影摇晃,在夜色中显得愈发凄迷惨淡。

    “一个身受重伤的人,或许会无力而减慢速度,但是他后面跟着的就是刺客,身边还有一个努力拖着他的养女,这速度,又能慢到哪儿去?就算真的慢了下来,也早该被刺客补上一刀,跑不到湖畔才是。所以,你丈夫,根本就没有杀他的打算和决心,而郑榕逃跑,也并非是因为你的丈夫在追赶。他是在远离你。”

    妇人惨淡冷笑。

    “邓磊的金刚经在施焕的船舱里,施焕的信物不是酒盅,是铜镜,就是你手中那个,隐藏在众多铜镜之中,令我们失去了注意。郑榕是第六个人,在他之后,可能还有人会死。而你知道血迹会出现问题,假装是在施妆,实则消除痕迹,却被衙役发现没能进行下去,所以一定会连夜赶来清除血迹”赵无安冷冷看着她,“现在告诉我,我的推断是否正确?你捅了郑榕一刀,而后赶到的你的丈夫护妻心切,愿意替你顶罪,于是持刀追赶郑榕,直到被我们发现?或者我问得更直白一些,你,是不是杀害许、庞、郭等六人的凶手?”

    妇人冷酷道:“不是。”

    而后,她嘶声道:“你永远不会知道是谁的,你永远无法抓住他。”

    说完,她便抬起手伸向口中。仅仅一瞬,白头翁嗖地飞出,剑气缭绕剑身,毁去了妇人手中毒药,也同时将妇人的手臂割得鲜血淋漓。

    赵无安面无表情地遥遥驭剑,白头翁贯穿妇人双脚脚筋,逼得这人无法站立,跪在地面。电光石火之间,白头翁已经再次收入剑匣。

    做完这一切,赵无安冷漠地看着她:“造叶国与大宋之间互攻谍战,培养的死士,永远在舌下含一颗剧毒之药。你并没有这份必死之心,也就可以不用死了。”

    妇人忽然凄厉地大笑。赵无安皱起眉头。

    “你不杀我,我也会被杀死,这是我们的命。”妇人桀桀笑道,“我们为了那么一点点财宝,私心作祟,我们亲手杀了恩重如山的统领,我们早已经,逃不开他的报复。”

    “死人是不会报复的。”赵无安道。

    “谁知道呢?”妇人的神智显然已经濒临癫狂,“二十年了,我们本该押送着那批东西回到大宋,然后好好生活。可是我们已经不喜欢这样刀口舔血的边塞生活了。我们只是升斗小民,却被迫成为替大宋搜集造叶情报的工具。那粒毒药,早已放了二十多年,就算我吃下去,估计也没有用了。”

    赵无安微微动容:“你们之前在西北,是为了帮大宋,搜集造叶国的情报?”

    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他们相隔如此之远,仍能够使用隐秘的措施通信。

    不过片晌,赵无安忽然意识到什么,冷冷道:“你在说谎?二十多年前,你不过才十岁,或者更小。”

    “是吗?才十岁?你的意思是,十岁的小女孩,大宋便弃之不用了?”妇人双眼噙泪,声音已然颤抖。

    赵无安的冷汗忽然浸湿了衣衫。

    被那个人赞许的那一天,他也仅仅只有十岁。正是那一天,改变了赵无安的命运,从此他必须再背负着一个重量活下去,远远超出稚嫩双肩,所能承受的一个重量。

    赵无安浑身颤抖。

    感受到他的颤抖,安晴在黑暗中看向他,看不清楚,只能感受到那双眸子里头,惧意显然。

    她回想起清笛乡古墓中,洞口一道清辉洒下,想通了一切线索的赵无安那振奋神色。那激动的表情,她从未在任何人脸上见到过。

    安晴本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以自己的口才很难让赵无安安心。她放下繁杂的念头,加大了掌心的力道,用力握住他那明明是夏夜却冰凉的手。

    赵无安茫然抬起头,四目相对。

    安晴神色坚定。

第十章 一起抱大腿

    距离郑榕之死才仅仅过去一天时间,两浙路杭州府衙就又多扣押了一个疑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个倒霉的顶包刺客眼睁睁看着自己竭力保全的妻子被关在隔壁,一下子癫狂起来,在牢狱里胡言乱语,以头撞柱。至于后来狱卒们又是怎么把他制服住,就不是赵无安乐意关心的问题了。

    妇人并未承认就是她杀了郑榕。当时孤山之上,游客并不多,但一一问去也颇花时间,好在经略安抚司在杭州增派了诸多人手,第二天晌午时分,就又有十七个人的供词送到了赵无安手上。

    送东西来的押司见到赵无安这一副专心办案的样子,明知道不该多嘴,却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赵,赵居士……这两日,都是您在办案,我们也觉得胡捕头确实有些……不正经,可办起案来也绝不糊涂。属下知道不该多嘴,还是想问问胡捕头最近可好?”

    赵无安眼睛都没抬,淡淡道:“好得很,在恋爱。”过了片刻,又改口道:“在失恋。”

    押司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赵无安草草翻了下手里的供词,安晴与安广茂赫然在列,昨晚遇到的抚琴少女姜彩衣也在其中,除了这些人,意料之外的还有一直以来只闻其人不见其面的天仙宗宗主肖东来,以及他的正房夫人孟清弦。二人是陪孟清弦的弟弟孟乾雷一同来西湖赏景。孟乾雷今年正值而立,为人精明圆润,武功也不差,算是正式接过了苏州孟氏家主的名号,与嫁到杭州的姐姐也已经多年未见。这一次天仙宗大宴群雄,他正是主办者。

    天仙宗的宴会就在几天后,如果案情仍然没有进一步的进展,赵无安觉得还是有必要混入这场宴会,查个明白的。这种事情,对胡不喜而言应该是小菜一碟,只是不知道那家伙现在有没有这个心思了。

    府衙后的小院,阳光晴好,穿着烟纱裙,化着淡妆的少女正在用力地揉搓洗衣板上的衣物。皂角在温水中化开,叶片轻轻打着旋儿。

    胡不喜站在少女身后忐忑了一会,本想头一缩掉头走开,却看到代楼桑榆正雄赳赳地霸占着院门,无奈作罢。

    他向来自诩没赵无安那么怂,对胡不喜而言,遇到什么事儿不是干?虽然他很敬重老大,但这一点,老大必须服他。

    胡不喜脚一跺,开口喊道:“乔溪!”

    被直呼姓名的少女停下手中的活,转过身来,伸手把鬓发别到耳后。这个无心之举让胡不喜浑身一震,原本准备好的说辞也忘了大半,结结巴巴道:“这两天西湖风景正好,要不要出去转转?”

    乔溪转过身去,柔柔道:“养父新亡,乔溪该披麻戴孝,不应出门。”

    胡不喜急了:“可你住在这府衙里头——”

    “知道了。”乔溪轻轻打断他,“洗完亡父的血衣,我就会离开。”

    胡不喜一愣,刚想解释他不是这个意思,乔溪已经站起身子,好像要去屋中收拾行李,洗到一半的衣服也搁在院子里。

    胡不喜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却没想到乔溪走到一半,忽然停步,身子摇摇晃晃,就要倒下。

    知道状况有异的胡不喜赶紧大步流星地赶上,把倒地的乔溪接在怀里,低头一看,乔溪居然已经昏睡过去,面色苍白,不由一愣:“这又是怎么回事?”

    急急跑过来的代楼桑榆看了看面色,伸手摸了摸乔溪额头。

    “没发烧。”她说。

    “我当然知道没发烧啊,我是问她怎么忽然就晕过去了?”胡不喜急道。

    “不知道。”代楼桑榆摇头,表情无辜。

    胡不喜气呼呼道:“说的也是啊,你又不是郎中!”他赶紧把乔溪打横抱起,急急走向院外,奔走去寻郎中了。代楼桑榆站在院子里,歪了歪头。

    府衙里头并无郎中,胡不喜也生性信不过一些举着长旗的江湖郎中,穿街走巷跑了小半座杭州城,才来到一家常年有老郎中坐诊的药坊,一路上,已经吸引了不少注意。

    幸好,药房里病人并不多,大都只是在等候取药,胡不喜把乔溪扶到床上,见她仍昏迷不醒,急道:“丝诊。”

    跟胡不喜打过几次交道的老郎中摸摸花白的胡须,显然会意,从抽屉里头慢悠悠拿出几根红线,人上了年纪,干的又是郎中的细活,动作难免变慢,倒看得胡不喜很是着急。

    将红线束上乔溪手腕,老郎中摸摸胡须,也不卖弄,直白道:“并无大碍,只是身子虚了些,气血不足,有寒毒的症状,应该是误食。近日不要吃太寒的食物,稍加调理,应该就没事了。”说着,提笔蘸墨,写下几味便宜中药,递给身后的药童,“给胡捕头抓药去。”

    药坊里也有人认出来了胡不喜,远远就拱手道:“见过胡捕头!”

    胡不喜一一敷衍过去,心下思忖着如果被问起与乔溪的关系,该怎么回答。他也是独身惯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哪次不是一个人来的药坊。

    小药僮抓了几味药过来递给胡不喜,胡不喜接过药方看了看,不满道:“这么便宜,能有效果?”

    老郎中被问得一愣一愣:“胡捕头不是每次来都只要最便宜的……”

    “这次是人家姑娘养病,怎么能和我这个大男人相提并论!重抓重抓。”胡不喜干脆利落地把药方啪叽一下撕碎。

    自古便是官压民,胡不喜谈不上位高权重,在杭州却颇有盛名,老郎中无奈地提笔蘸墨,一笔一画写下一幅崭新药方。

    匆匆抓好了药,胡不喜把乔溪背回小院,掩上房门,就准备去府衙的伙房里把药给煎了。他转身看向小院里,代楼桑榆仍然蹲在乔溪的洗衣盆前,看着水面上的皂叶。

    清风刮过,小小皂叶在满是泡沫的盆里打起了转。

    灵光一闪,胡不喜忽然一拍脑袋:“原来如此!”

    他把一袋子药往代楼桑榆怀里一塞,请她稍加保管,转身就往中堂跑去,头也不回。被甩在原地的代楼桑榆默默地看着怀里的中药,使劲吸了吸鼻子,嗅了嗅药材的香气。一只小蜘蛛爬到她脚尖,晃悠悠地抬起一条小腿。

    胡不喜跑来的时候,赵无安正在埋头研究着那十七个嫌疑人,眉眼倦怠,看上去很困的样子。

    见胡不喜着急跑进厅堂里,他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问道:“怎么了?”

    “我知道凶手离开施焕船只的手法了!他其实根本就没上过船,是让施焕的船自己跑去湖心的!”胡不喜大声道,“就像把皂叶丢到温水里,皂角溶开,皂叶就会自己动起来。只要把一桶凝结的油脂厚厚地涂在在小篷船背后,船只就会随着油脂的溶解而前进,自己跑到西湖的中央!一桶油脂散落在西湖里头,几乎找不到痕迹,但是小篷船的背部,一定能找到证据的!”

    赵无安哦了一声,波澜不惊道:“你才想明白啊。”

    胡不喜一愣,随即苦着脸瞪眼道:“老大你早就知道了,居然还不跟我说!”

    “知道这些没什么用处。光是孤山上就有至少十七个人。郑榕的死也不是偶然,与前五桩命案联系紧密。”赵无安埋着头,“那个青楼妇人现在是唯一的线索,必须查清楚当年在边境究竟发生了什么,否则,无法断案。”

    云里雾里的胡不喜竖起大拇指:“老大贼厉害!可是,都过去二十多年了,这还怎么查?”

    “所以很困难。”赵无安叹了口气,“郑榕是渭州人,也在西北。根据那个妇人的话,似乎当年大宋与造叶开战,曾经把他们培养为间谍,盗取造叶情报。但是后来他们杀了指挥他们的人,瓜分了一笔财宝,约定奔逃来两浙。”

    胡不喜脸上的惊讶神色十分夸张,倒不像装出来的:“小小一批平民,胆子这么大?抢了钱财就千里跑路,很有当江洋大盗的潜质啊。”

    赵无安捏了捏眉心。

    “算了,也别管那么多,一直埋头看卷宗也不是事儿,走,请你吃饭去!”胡不喜大手一挥,脸上神色又灵动起来。

    赵无安正好也饿了,并不抗拒,合上卷宗,背起剑匣站起了身:“也好,走吧。”

    两个彼此认识了二十多年的人,是永远不会缺少话题的,即使是沉默,也沉默得不显尴尬。并肩走出府衙,胡不喜这次并未把赵无安带去什么大酒楼,而是径直去府衙对面巷子口里的一家面馆里坐了下来。老板显然也是熟人,胡不喜一来就热络地招呼着就坐,问道吃些什么,胡不喜也随口说了句老样子。赵无安要了碗素面。

    很快,热腾腾的面就端了上来,一碗浓浓的泛油红汤,香气扑鼻,其间漂浮着几点葱花,赵无安挥动筷子挑起淡黄色的面条,热气扑面,犹如水中拔地而起一座仙山。

    有了吃的,胡不喜的话匣子就没停下来,与赵无安说说笑笑,每三句就少不得要吹捧赵无安一句,赵无安淡淡应着,对他的奉承也是司空见惯,全无丁点不适。

    “你还记不记得那头难产的母羊,老 胡我撑着它双腿掰了半天也没掰开,还是老大不同凡响,轻轻一托屁股蛋,诶嘿,就出来了。”胡不喜哈哈大笑。

    赵无安无奈道:“我吃饭呢。”

    胡不喜讲起话来,那还真是口无遮拦。

    胡不喜哈哈大笑,一口吞下半个狮子头,含糊道:“俺老 胡一个人活了这么些年吧,讲真,还是想你。当年潮州府那个案子,老 胡我自以为是接下来,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个结果,多亏老大仗义出手啊,不然哪有老 胡的今天。”

    赵无安也不谦虚,爽朗笑道:“你知道就好。”

    说说笑笑,吃了一大半,赵无安才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桑榆中午吃什么。”

    胡不喜吸面条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一根面条悬在嘴里,晃晃悠悠,面色变了变。

    赵无安按头道:“老 胡,这种时候就靠你了。”

    胡不喜三下五除二吃完面,一口气把面汤喝了个干干净净,拔腿就往府衙里跑。赵无安默契地呆在座位上没动,对着忙碌的老板喊道:“再来碗面,加牛肉,加煎蛋……算了,什么都加。哦,再多加点面。”

    老板手里提着面团发愣道:“要不,我给您下两份?”

    小院里头,此刻至少还是风平浪静。

    刚醒来不久的乔溪,鬓发散乱,眼神迷离,倚着门栏撑起头来,和院子里提着两袋药包的代楼桑榆遥遥对视。代楼桑榆目光明亮,乔溪则昏昏沉沉,不明所以。

    院门口,一个肥硕的影子近乎滚动着跑了进来,当着乔溪的面,一把冲到代楼桑榆身边。

    代楼桑榆郁闷道:“饿……”

    话还没说完,就被胡不喜的动作吓得一恼,手里的药囊也差点甩出去。

    胖墩墩的胡不喜正全无两浙总捕头姿态地半跪在地上,双臂紧紧环住代楼桑榆雪白的腿,抬起头来,眼神谄媚。

    “公主息怒,赵老大正在穿街走巷给您找杭州城最好吃的东西。可千万别一不开心,把杭州府衙给屠门了啊。”胡不喜恭恭敬敬。

    代楼桑榆皱着秀眉,郁闷地鼓起腮帮。

    她明明没那么危险的。

    不过这才是胡不喜的本来做派嘛,这家伙哪里像个两浙总捕头,当年跟在赵无安和代楼桑榆身边,活脱脱一条健壮的狗腿。

    这么多年过去,胡不喜一遇事情,还是会习惯性地抱住代楼桑榆的大腿。

    只不过那个时候,就连赵无安,也和他一起抱着就是了。

第十一章 命案

    赵无安端着一海碗面走回小院的时候,目睹了一起惨烈的案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也不知道胡不喜干了啥,总之结局是代楼桑榆手里的药被乔溪扯过去然后就洒了一地,身份尊贵如胡不喜,此刻正低声下气在乔溪紧闭的房门前絮絮叨叨。乔溪缩在房子里,对胡不喜的话那当然是充耳不闻。

    代楼桑榆似乎有些心疼地上的药材,蹲下去一个一个慢慢捡起来,不过赵无安站在院口一喊,她就转过头来,蹦蹦跳跳地跑到赵无安身边。

    “吃饭。”赵无安举了举手里的面,代楼桑榆开心地点点头,双手接过那个大碗,自己去府衙里找地方吃饭去了。赵无安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担心地叮嘱道:“用筷子!”

    “嗯。”代楼桑榆点点头。

    生长在苗疆的少女,本就不擅长也不喜欢用中原的筷子,但是面条烫手,不叮嘱一番,赵无安还真不放心。

    赵无安站在小院门口,抱胸靠着门,有意无意听着胡不喜的话。

    “郎中说了你身子很弱,我不知道是何缘故,但我希望能治好它。”胡不喜对着木门诚恳说道,“我也不会要你以身相许,我只是个捕头,活计也没什么油水……”

    房中,乔溪哽咽道:“我不想喝你的药。”

    胡不喜被说得一愣。乔溪跟贺阑珊似乎真的有些不同,至少在他记忆里,贺阑珊不是个哭哭啼啼的女孩,显然他抱代楼桑榆大腿的动作深深刺激了乔溪,留下了极其糟糕的印象。

    乔溪之所以愿意住在府衙中,除了胡不喜担心她遭遇不测,不让她回去孤山之外,可能也有乔溪对胡不喜最初印象还算不错的原因在。怎么说胡不喜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出手救她养父的人,只可惜无力回天,但仍然比站在远处看热闹的赵无安要热心了许多。

    然而小院里头这一出,可谓是让之前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乔溪一下子闭门不见,饶是胡不喜愁肠千结,也没什么办法。

    看来贺阑珊失忆,变为乔溪之后,连性格也变了不少。

    但是胡不喜已经苦等了十四年。无比清苦孤寂的十四年,身畔几乎无一人能让他舒缓心中寂寞,而今贺阑珊能够重回他面前,即使变了名字,即使不再记得胡不喜,他也无所谓。

    她还活着。这对胡不喜而言已经是莫大的慰藉,几乎能让一颗淋透十年江湖夜雨的心,重又暖意融融。

    胡不喜可不是会轻言放弃的人。

    他握紧手中胡刀,低声道:“不必烦忧,我会让你安心的。”

    赵无安悠悠离开院门。

    夏日阳关穿过府衙墙头的葡萄藤,洒下细碎光影,白衣居士从中踏步而过,口中轻轻哼着歌谣。

    贺兰山下果园成,塞北江南旧有名。水木万家朱户暗,弓刀千队铁衣鸣。

    离贺兰山千里之遥,造叶国的那一支铁衣军,而今仍不时出现在白衣居士的梦中。他知道自己一生都逃不开那支军队,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得面对那一支军队。

    不知不觉,赵无安又转回了杭州城中。走过长桥,前头便是春日花繁似锦的桃花坞,而今百花虽已谢去,落红仍在,青砖之上花瓣点点,游人仍是不绝。

    他静静在街头站了一会,旁边胭脂店里头转出来的红衣少女故作惊讶道:“咦,你怎么在这里?爹,你看,这是谁?”

    赵无安哭笑不得。

    昨夜与安晴草草分别,约好了今天午后在桃花坞前见面。赵无安坦坦荡荡而来,安晴倒是耍了个小心眼,理所当然地把安广茂带来,让两人又见了面。

    安广茂当然不是笨人,昨晚女儿兴冲冲地回来,他早就猜到有怪事发生,如今见了赵无安,也是心如明镜,并不故作惊讶,浅笑道:“又见面了,赵居士。”

    赵无安温颜拱手道:“那我就先祝过安提辖高升。下次见面,指不定已是朝廷七品命官了。”

    安广茂笑道:“不敢不敢。”

    跟在安家父女身后,鬼头鬼脑探出一张年轻的面孔,头戴进贤冠,脚穿一双登云履,身上披着士子青衣,一看便知是位书生。

    他惶惑打量着赵无安,大摇大摆问安晴:“这人是个居士?”

    “嗯。”安晴很不耐烦地随口应着,显然这人就是她口中那个淮东路来的书生。安家人比赵无安早一天到杭州城,昨天郑榕遇害之时,这个书生也在孤山之上。送到两浙总捕头案前的卷宗上,提到过这个书生,赵无安记得他的名字叫洛冠海。

    书生果然双袖一拢作揖道:“小生洛冠海,淮东徐州人士,家父曾是江湖豪侠,与肖宗主交情深厚,无奈年迈腿脚不便,遂打发了小生来为肖宗主令尊祝寿。与安提辖及令千金萍水相逢,便顺水推舟,结为同伴,一同来这杭州城。初来乍到,还请赵居士多加关照。”

    赵无安并不很想与这书生谈话,懒懒道:“我还比你晚到一天呢,论关照,也是你关照我。”

    一直以来在辞令上下了很大功夫的洛冠海听得一愣,这毫不客气的真诚发言,让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书生的眼珠子左右扫动,努力不露出惊讶的表情,开始飞速思考,试图从脑海中找出合适的词藻来应对眼前的局面。

    眼见自己随口一句话就把这个洛姓书生说得哑口无言,赵无安也是微微有些讶然,看来安晴所言的书生气太重,委实不是虚言。想想也对,即使是赵无安这样看似温润实则拒人千里的性子,安晴也能自来熟地聊到一块儿去,能让她反感的人,想必性格也是十分奇特了。

    草草寒暄完毕,安晴主动问道:“你也是刚到杭州城吗?明明比我们早出发这么多,居然还晚到了。”

    赵无安苦笑,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如果口袋里有银子,他也不想任代楼桑榆陪那些风花雪月的富家子弟绕路谈情,蹭吃蹭喝啊。

    “反正离大宴还有几天,先去杭州各处转转?”安晴提议。毕竟身处异乡,多个稍微熟悉一些的人作伴,总归是好的。

    赵无安却微微摇摇头,拒绝了。“还要查案。”

    “昨天不是都已经抓住凶手了?”

    “疑点很多。”

    惜字如金的安广茂忽然问安晴:“你们昨天就见过了?”

    一针见血,安晴一下子憋得哑口无言,俏脸涨红。赵无安双掌合十,不动声色解释道:“夜游孤山,恰巧遇到。”

    安广茂按住随身携带的长刀刀柄,面容颇深沉道:“听你口气,似乎杭州还有大案未了。”

    安广茂是明白人,此番来杭州的目的之一也是保证余杭宴会的安全,赵无安不愿也很难骗过他,于是严肃点了点头。

    安广茂蹙眉沉思片刻,显然权衡了一番利弊,末了拱手道:“如能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安某听候差遣。”

    赵无安连忙道:“不敢劳烦安提辖。”

    “各路英雄齐聚杭州,余杭镇现在热闹是热闹,但也乱得很。”安广茂道,“安某一路行来,左思右想,总觉得力所难及。如果能有赵居士出手相助,也是感激不尽。”

    从目前的线索来看,六起连环命案与天仙宗并无太大联系,但是整个中原的豪侠奔赴杭州,一定程度上与几名死者对杭州的向往有些重叠之处。如果还有下一个受害者,那么极有可能,便在天仙宗宴会的名录上。

    凭借胡不喜的身份,弄到几个席位当然不算困难,赵无安道:“不出意外,应该是会去的。那么就与安提辖约期四天后再见了。”

    安广茂点点头。旁边的洛冠海半柱香时间里扶了三四次帽子,欲言又止的情况更是数不胜数,赵无安看着,也暗暗觉得好笑。

    赵无安正打算告辞之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近在咫尺。

    尽管是在熙攘闹市,但能在赵无安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接近他身畔的人,想来也不会太多。代楼桑榆纵然不善潜行,总归是经过修行,比起江南道佛寺中遇到的那些蹩脚刺客,肯定要强上一些。

    赵无安回过头,果然是代楼桑榆,额尖渗出密密汗珠,脸色微潮,正在小口喘着气。她跑步的速度并不快,此刻从府衙中跑来找赵无安,想必也花了好一番功夫。

    “有人死了。”代楼桑榆的措辞依然很简略。赵无安心中微动,追问道:“是谁?”

    “你昨天,抓的那个。”代楼桑榆回答。

第十二章 酌欢

    伪装成凶手顶罪的丈夫还活着,倒是被一并抓来的真凶妇人死在了狱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赵无安和代楼桑榆赶到时,胡不喜已经站在牢门口,抓耳挠腮。牢狱里传来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见赵无安来了,狱卒们都礼貌地让出一条路,赵无安与胡不喜对视一眼,走了进去。妇人的尸体仍旧倒在牢门后,她的丈夫则双手紧紧抓着栏杆,大声嚎哭。

    “咬舌自尽,我觉得是畏罪自杀了,就把她丈夫给放了。”胡不喜指了指那个跪在牢门前泣不成声的男人,“被老婆害成这样,还挺痴心。这种人,老 胡我还真没怎么见过。”

    “对付这种人不是你最擅长的吗?”赵无安道,“反正,我还没见过比你更没节操的人。”

    “话不能这么说啊,乔溪就在后院呢,听见了怎么办。”胡不喜叉着腰一本正经,刚说完,就走上前去,不轻不重踹了那个男人一脚,“让开让开,两浙总捕头要查案了,光天化日在这哭哭啼啼个什么劲,你再不走,我把你关回去了啊。”

    男子在脸上抹泪道:“只求能与娘子葬在一处!”

    “葬你个头。”胡不喜没什么耐性,胡刀刀柄一下子敲在男子后脑上,力道掌握的恰到好处,本就哭晕了的男子被一下子敲昏,由两个狱卒拖着丢到了门外。

    赵无安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等昏迷的男子被抬走,才走上前去。一个狱卒打开了牢门,赵无安走了进去,四下环顾。

    牢房很普通,一丈见方的地方,头顶开了扇透光的气窗,地上堆满稻草,角落里一块稍微厚实些,盖着一块棉布,是囚犯睡觉的地方。妇人就倒在牢门栏杆旁边,面容扭曲,口中溢出鲜血,令人不寒而栗。

    赵无安走上前,毫不客气地掰开尸体的嘴,并无什么异物掉落出来,只有一片血肉模糊。

    “不应该是这种时候咬舌自尽。”赵无安道,“她如果真有这个胆子,就应该在昨晚便咬舌自尽而亡。”

    胡不喜用手撑着牢门的栏杆,不以为然道:“但是舌头都已经被咬烂了吧?不然的话,应该吐出来才是。牙关咬合得这么紧,一看便是咬舌而亡。”

    “错了。”赵无安淡淡一笑,“舌根断裂之后,进入气管,可能会导致窒息而亡,但这个过程里,牙关必然是开着的,而且死亡的可能性很低。不信你自己咬舌试试看?”

    胡不喜缩缩脖子:“信信信,老大说的话,哪有不信的道理。”

    赵无安站起身:“所以是他杀。”

    这次,不仅是胡不喜,所有狱卒都发出了惊讶的声音:“哈?”

    胡不喜为人直爽,属下也少有藏藏掖掖之辈,狱头当即与赵无安肃穆道:“这两个犯人,我都听了总捕头的话严加看管,近来人手也充裕,四拨倒班的弟兄,可说是一眼都没放开过。外头也有人巡视,休说是个大活人,便是只苍蝇,恐怕这过去几个时辰里,也没能从这窗户里飞进来。”

    的确。牢门并非毫无漏洞的密室,但是前有狱卒后有守卫,即使是从窗户进入杀人,也绝对会被发现。

    “那么只有可能是下毒。”

    胡不喜点头道:“行,那我这就去命令仵作准备,黄昏之前,结果就能出来。”

    说完,雷厉风行的胡不喜便想转身出门,前半只脚踏出牢门,他便听见赵无安叹了口气:“这是第七个了。”

    胡不喜一愣。

    “郑榕身上并未携带任何东西而死,但是他的铜镜在这妇人手里。我昨晚的判断,出错了。”赵无安回过头来,“施焕的信物,不是酒盅,也不是铜镜。铜镜是郑榕的信物,代表这个妇人便是下一个死者。在这一系列死者里,每个人都有与后一个人关联密切的物件,但是从施焕到郑榕,这一环,断了。”

    这缺失的一环,很有可能便是整个案件中最为关键的部分。

    关键就是,施焕的信物,到底是什么?

    “会不会是一种仪式?”受到赵无安的启发,胡不喜也忽然提出一种可能性来,“他们之间的联系,这样的暗示性,太明显了一些。我觉得,很有可能是后一个人杀掉前一个,取走他的信物,然后再被下一个人杀死。”

    胡不喜的猜想很有道理。无论如何,这种杀人取信物的方式都太过诡异,而杀害郑榕的凶手,极有可能就是这个死在这里的叫做江新竹的妇人。如此一环一环向前推,施焕之死,居住在孤山上的郑榕也有莫大的嫌疑,郭峰作为拳师,也有足够的力气把庞海搬下堤坝,施焕是个文弱书生,但一块石头,稍费力气总还是举得起来的,对一个毫无戒心的小和尚当头砸下去,似乎也不是太困难。

    “有两个地方无法解释。第一,在事件发生之后,明明官府并未大范围告知百姓,他们却不约而同产生了前往杭州的意愿。”赵无安道,“第二点,虽然郑榕与江新竹的嫌疑非常明显,但是邓磊与郭峰,似乎并没有作案的时间。”

    赵无安指出来的两个地方都非常切中要害,胡不喜一时也陷入了沉思。狱卒们见两个人就这么站在牢房里头讨论案情,一时间站着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面面相觑。

    突然,胡不喜一拍脑袋,赵无安略怀好奇地看过去,却见胡不喜理了理衣服一本正经道:“我该给乔溪抓药去了。我就不信,我这么百折不挠,她还能赶跑我。”

    赵无安无奈道:“欺负她不愿回孤山,反倒把她扣留在府衙了?话说回来,你还真从善如流,就认可了乔溪此人。”

    胡不喜咧嘴道:“名字不过就是个称呼罢了。你觉得是,桑榆也觉得长得像,那就没问题。既然她说她叫乔溪,那老 胡我就背个誓,不娶那幺蛾子贺阑珊了,娶这个活生生的乔溪呗。”

    他说得满面春风。

    赵无安面色微动,不忍指出胡不喜藏在暗处,那颤抖着握刀的手。胡不喜手中的胡刀,在他记忆里,可还从来没有抖过。

    “那我就祝你马到成功。”赵无安双手合十。

    “谢谢老大。”胡不喜嘿嘿一笑,屁颠屁颠跑出门买药去了。赵无安回头看了眼江新竹的尸体,对狱头道:“喊仵作,把尸体验了。出了结果,就送到胡捕头的公堂。”

    狱头应了声是,赵无安也缓缓走出地牢。外头阳光正好,照得人有些微热,赵无安却觉得松了口气。一直待在压抑的地方,他心头也颇有些沉重。

    江南路遭遇追杀,两浙路则风起云涌,接连有人死去,而这一切背后,则隐隐浮现出大宋与造叶国之间的十年苦战的影子。

    赵无安觉得继续调查下去,很可能就会牵动些了不得的大人物,但越接近真相,他也就越激动,每一次都是如此。尽管这些死者的背后可能是两个国度的明争暗斗,赵无安仍不惧不畏,悍然前行。

    才在府衙之中走了没几步,迎面忽然扑来一股莫大杀气。

    赵无安很久没感受到过如此强烈的气势,显然来者实力不低。长长青砖道路尽头,头戴束发冠,横插一根紫金簪的玄衣男子飘摇而来,步履缓慢,移速却惊人。眨眼之间,二人之间距离几乎就缩短了三十步。

    小路直通向杭州府衙侧门,足足二百步,中无岔路,两侧都是青瓦白墙,刷上浅淡红漆,以示为公家之地。

    对方敌友不明,赵无安遥遥喊话:“私闯公家地盘,你是何方游勇?”

    男子忽然讲了个冷笑话:“不会游泳。”

    赵无安无语。他靠着冷笑话噎人这么多年,总算也被别人给噎了一回。

    二人距离缩短到二十步,男子忽然加速。深知来者不善的赵无安不敢再多言语,脚蹬地面,一瞬间反向倒退拉开距离,采桑子与菩萨蛮驭出剑匣。

    六柄飞剑之中,只有这两把剑最为杀意凌人,对抗男子全身凛然杀意,最是合适不过。

    驭剑出匣,赵无安脸色明显灰暗几分。驭剑之术从来就不是容易的伎俩,赵无安勤恳砥砺到如今,也最多只能支撑起五把飞剑同时出鞘。

    驭出采桑子与菩萨蛮,才是最合适的对敌方法。

    男子飞速接近,赤手空拳,但是身后背着一把大剑。赵无安的倒退明显比不过他前进的速度,离小路入口的开阔地还有七十步的时候,已然到了短兵相接的地步。

    两柄飞剑一前一后在男子面前划过,算是短暂阻止了他的前进。不过赵无安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男子伸出两根手指在背后一震,一道青光便滑出剑鞘。

    伸手握住大剑,赵无安顿时又落入了男子的攻击范围,巨剑横扫,剑风撕开一片空气,散发出焦灼气息。

    赵无安心念一动。这把剑,他以前并未亲眼见过,但是就在不久前,还曾看到过它的描述。

    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宽约一掌半,长四尺七寸,铸此剑者曾官至三品封疆大吏,虽是文官,却胸有壮志豪情,造一巨剑,以彰己身之勇猛无前、为国尽忠之心。

    是名酌欢。

    赵无安连退三步,又出一柄虞美人,悬于身前。

第十三章 洛神

    聂星庐这次来到杭州,是卯足了劲想要一战杭州各路高手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天仙宗在江湖上只能算个二流门派,托了孟氏的福,这一次宴请群雄,可谓是极大的手笔。才入杭州城,就惊觉城中衙役巡伍密集了许多。早就听说杭州城的两浙总捕头胡不喜武功不浅,又被城里头的衙役们一晃眼,心中好奇,今天便按捺不住,提剑想来府衙之中,好好与胡不喜讨教讨教。

    聂星庐一路行来气机勃发,路上稍微有些眼色的行人们都纷纷规避,一路来到府衙侧门,才走进去没几步,便发觉前头有个高手。

    他向来动手前不喜欢废话太多,倒情愿酣战一场之后再自报家门,于是起手便是一招背水,酌欢巨剑横扫,弹破空气中一道烈风。

    赵无安剑意涌动,菩萨蛮从右侧猛然向聂星庐冲去,左手手心采桑子则原地打转,蓄势待发。后来出鞘的虞美人宛如流光环绕赵无安身侧,随时待命。

    起手背水,面对菩萨蛮的冲杀,聂星庐熟门熟路地还了一招开山,酌欢与菩萨蛮刃刃相交,彼此力道都不浅,聂星庐只觉虎口一阵剧痛,赵无安则承受不住,倒退数步,一手收回菩萨蛮。

    对于对手能够驾驭飞剑,聂星庐很是新奇,不少常见的招式此刻都失去了些价值。不过聂星庐向来是以战养战之辈,二品境也并非徒有其表,接下菩萨蛮一剑后,立刻将手中酌欢高高抛起,巨剑剑刃沉重,一到空中立刻旋转,剑尖下垂,直指赵无安。

    赵无安全身气机蜂拥而去,虞美人与菩萨蛮挡在身前,一副防御的姿态。聂星庐暗暗觉得好笑,杭州城民口中为人豪爽的胡不喜,居然还是个出人意料的谨慎之辈。

    他当即跃起,一掌拍在酌欢尾部的剑穗上,松软剑穗刹那绷直如玉簪,酌欢则猛然提速,向着赵无安当头刺去。跃在空中的聂星庐也身形猛然闪动,如一道惊雷直直扑向赵无安。

    一前一后,却是两道怪招。他并无驭剑之术,使离手剑已经颇为怪异,如今剑以脱手,人却紧跟在后扑了过来,实在是令人费解。

    正凝神架起飞剑准备抵御的赵无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那一刻福至心灵,收起双剑,伸手握住采桑子,不退反进,高高跃起,勉强避过坠落酌欢的剑锋,却仍是被旋转的剑气割破衣袂。

    赵无安轻唤:“采桑子。”

    手中采桑子如利剑射出,直扑聂星庐面门。原本胜券在握的聂星庐忽然吃了一惊,连忙收身后退,匆匆避过采桑子,却是没有防备,被菩萨蛮的剑面狠狠拍在胸口,连退好几步,摔在地上。

    那厢赵无安却也没那么潇洒,酌欢剑重重刺入地面,激起飞沙走石,一柄小小虞美人根本无法阻拦剑气涌动。在空中失力坠落的赵无安强行再提一气,以虞美人为落足点,向后平沙落雁,仍是难以避免,被酌欢剑气尽数击中,丹田之中气海遭受重震,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聂星庐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子,冷言道:“多谢阁下不杀之恩。”

    “你的第三招,也只用了四成功力。”马不停蹄地运气调息内府,治疗丹田伤势之余,赵无安淡淡回应。如果酌欢的十成剑气尽数打在身上,只怕现在他已经丹田破损,重伤难愈。

    聂星庐拱手道:“第一式背水,是家族祖传的起手式,堪称万用。第二招便被阁下抢了先机,只好以势大力沉的开山应对。第三式便是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落雷,不想转瞬之间,阁下就已参破其中奥妙。”

    开山势大力沉,退去菩萨蛮后仍有余力,此时赵无安气力暂且落在下风,退而防守本是万全之策。而聂星庐一招落雷,剑先出而人后至,若是被赵无安倾尽全力挡回去一剑,聂星庐便可立刻伸手重新掌控酌欢,响雷再落,赵无安其实已无半点胜机。

    好在赵无安及时识破,冒着被酌欢剑气击伤的危险也要躲过剑锋,先直取剑后的聂星庐。

    一番打斗下来,知道了对方并无杀人之心,只是切磋武功,赵无安也就放下心来。他很快记起曾在孤山嫌疑人的名录里见过聂星庐手中剑的描述,开口问道:“阁下可是聂星庐?”

    聂星庐也不隐瞒,点头道:“正是。星庐初来贵地,久闻胡捕头武艺绝伦,便来切磋一番,果然名不虚传,在下佩服。过两日还希望能再度登门讨教”

    赵无安愕然,尴尬道:“我并非胡捕头。”

    聂星庐一愣,没想到居然还撞错了人。小小的杭州城,真是藏龙卧虎。

    “不过阁下也算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了,这次来杭州,也是去参加肖宗主的宴会的吗?”

    聂星庐先是点点头,而后疑惑问道:“阁下深藏不露,似乎是市井高手,星庐平日最好与高手较量,还斗胆请教大名。”

    聂星庐是有话直说的人,早已驭剑出手在前,又是跟性子直的人说话,赵无安也不打算隐瞒,简略道:“我叫赵无安,是一个居士,住在久达寺。”

    看着面前年少成名的剑客露出惊讶之色,赵无安知道以后的日子少不得麻烦了。不过说起来,郑榕死的那一日,聂星庐也在孤山之上。这么一说,进入杭州以后碰到的几个人,都有逃脱不开的嫌疑。

    这其中也包括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洛冠海和小家碧玉的姜彩衣。赵无安并未过多怀疑,但是这三人先后与他发生交集,隐隐之中,赵无安总觉得有一条线索,正在透过杭州这日渐浩大的人海,描述一条显而易见的信息。

    ——————————————

    被误认成胡不喜的赵无安和聂星庐恶斗之际,正身确凿的胡不喜已经又去医馆按药方取了药,亲自熬好,端到了乔溪面前。

    虽然养父丧命,悲痛不假,但是乔溪显然并非是多任性的姑娘,面对衙役的调查询问也十分配合,即使胡不喜的某些举动令她很不舒服,毕竟她还是住在别人屋檐之下。胡不喜亲自前来敲门,她也只能无奈给两浙总捕头这个面子。毕竟只是一届女流,在这世上,恐怕也没谁能为她出一出气了。

    乔溪不敢回去郑榕丧命的那座岛上,这两日一直住在府衙的客房之中,欠款也不知如何补全。反正衙门里空屋子多的是,胡不喜倒是不介意她一直住下去,她要住一辈子他也乐意。

    胡不喜也是逢山开路遇水填桥的性子,乔溪与贺阑珊,说到底就是同一个人,他管不了,也不想管这其中变故,总之他少年时指腹为婚的姻亲,现在就在他面前,养父命丧,举目无依,正是胡不喜趁虚而入的大好机会。

    这么说虽然有点没有节操,但胡不喜本来就没什么节操。

    盯紧着乔溪把一大碗苦涩的汤药喝下去,胡不喜才满意地点点头,她倒还是挺听话的。

    喝完药会有些困意,胡不喜嘱咐乔溪躺好,给她掖好被脚,放下窗帘,这才带着空碗退到门边,道:“你好好休息,晚上还要再喝一碗,我会给你送过来。”

    乔溪欲言又止。

    胡不喜温润地笑笑,虽然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笑容莫名有些恶心,还有些猥琐。

    “没关系,这里我管事儿,放心睡吧,不可能出事的。”胡不喜安慰道,“如果出事了,我身上随便哪块肥肉,只要你要,都给你割下来。”

    乔溪放弃了说话的打算,颇有些小愤然地合上眼睛,安然睡去。

    胡不喜笑了笑,把门轻轻合上,走出屋子,如释重负地伸了个懒腰。

    代楼桑榆站在院子里,拿手背挤了挤酒窝,冲他比了个羞羞的手势。胡不喜没敢跟这尊肚子一饿就想大开杀戒的魔神上纲上线,只是摇了摇手里的空碗作势要扔出去,代楼桑榆动也没动,果然这样的威胁完全吓唬不到苗疆大公主。

    天色已暗,不过夏天天黑得晚,距离入夜还有些时间,胡不喜思忖着,毕竟现在是夏天,乔溪如果晚上入睡前还得喝一大碗滚烫的药汤,指不定彻夜难眠。如果从现在开始熬的话,等晚上她醒来,就可以喝下一碗温热的药,虽然不谈清凉,总归稍舒适一些。

    打定主意,胡不喜就往伙房跑过去,也不管站在院子里的代楼桑榆了。与他擦肩而过的衙役当中颇有些不明状况的,还在彼此交头接耳,老大最近怎么喜欢没事往伙房跑了。这么下来,一身肥膘怎么才能减得掉啊。

    院子里天色暗暗,一个人也颇为无趣,代楼桑榆小跳着在府衙里四下转悠,走了几步,迎面遇到了背匣而来的赵无安。

    赵无安劈头就问:“胡不喜呢?”

    “在熬药。”代楼桑榆回答。

    赵无安沉思着点了点头。聂星庐与他一战,被激得热血翻涌,恨不得立刻就能和胡不喜再打一场。赵无安也不擅安抚这些年轻气盛的江湖剑侠,就想满足他的意思,把胡不喜拉出来应付一阵。奈何胡不喜忙着追求乔溪,恐怕是没时间应战了。

    “可能那孩子得彻夜在房子前叫阵了。”赵无安无奈道。

    看着代楼桑榆哼着不成调的歌在府衙里转来转去,他疑惑问道:“你很无聊?”

    “嗯。”代楼桑榆诚实地回答。

    赵无安知道她其实不怎么喜欢人多的地方,但是案情扑朔,要离开杭州还早,赵无安试探性问道:“我给你介绍个姐姐,一起玩上几天?”

    代楼桑榆一脸狐疑。赵无安被看得心虚,放弃了打算。

    他也像刚才的胡不喜一样伸了个懒腰,只不过一副慵懒做派浑然天成,胡不喜估计是学不来了。

    “那就任那小子在外面干等吧,我可没空再陪他打一场。”赵无安打了个哈欠,“饿了没,去吃饭吧。”

    代楼桑榆两眼一亮,开心地点点头,跟在赵无安身后。

    ——————————————

    这一天夜里,距离杭州城十五里的余杭镇中,客栈满员,四处张灯结彩,孟家少主孟乾雷正在核对着宴会的各项事宜,忙碌个不停。

    在他身边,与他阔别许久的姐姐孟清弦柔柔打了个哈欠,淡淡道:“不用太在意了。”

    孟乾雷投来不解的眼神。

    “反正这个宴会,也不会平安结束的。”孟清弦轻声道,“洛神,其实已经来到了杭州城,不是么?”

    孟乾雷并未作答,只是忽然间浑身颤抖,宛若眼见恶鬼。

第十四章 缺失

    谢家双十七岁入两浙府衙为吏,也算是宦海沉浮了三十多年,如今老病孤舟,担不起重活,本该告老还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好在总捕头胡不喜是条有情有义的汉子,并未将他冷言赶出衙门,而是派给了一间别院,做些看门的伙计。

    近来许多江湖人士涌向杭州,州城内外的官吏也一下子多了起来。捕头没特意说,但谢家双也猜到是出了大事情。不过天大的事,也闹不到府衙里头来,谢家双照例每日鸡鸣时分起床,为府衙打开侧门,鸣一通晨锣。

    只是今天有些不同。谢家双拿着小铜锣打开府衙门时,惊讶地望见外面坐着个粗布麻衣的少年侠客,身背巨剑,盘腿坐在石阶之下,头正向下一点一点的,似乎是熬了一夜,此时方才困倦睡着。

    谢家双看着手里的铜锣犹豫了起来,不愿打扰这个熬了一宿的少年。但他才沉默着站了没多久,石阶下的少年就有所察觉,睁开眼睛,一下子跳将起来,手也按住了身后巨剑,顶着一对黑眼圈紧盯着谢家双,怒道:“好一个两浙路杭州衙门,竟然不把我放在眼里!”

    谢家双愣了愣,不知该怎么回答。

    见谢家双发愣,少年心思转了几转,稍微收起怒意,但语气仍是恶狠狠的,“我是聂星庐,河东太原聂氏的嫡长子,有事拜访贵府总捕头。麻烦请胡不喜,还有那个叫赵无安的居士,都给我出来。”

    谢家双愣愣道:“这才鸡鸣,两人指不定都还没起床。我看王孙面色不好,要不先回去休息片刻?”

    “少给我下缓兵之计!”聂星庐怒道,“那个叫赵无安的居士,让我在门外等着,本少爷向来是一诺千金,不等到人绝不退去。他倒好,躲入府衙便放了鸽子,我今天必须见到他,一报昨日之仇!”

    明明是富家子弟,却一袭粗布衣服,一把佩剑,独身游至杭州,虽然态度恶劣了些,但也足见聂星庐并非纨绔子弟,而是生于豪门仍然勤修不辍的少年侠者。

    饶是老成憨厚的谢家双,也觉得这一次是赵居士做错了,便靠门边放下铜锣,进府去寻赵无安。

    却不曾想,赵无安已经穿戴整齐,背着一个大匣子,缓步走了过来。谢家双愣了愣,道:“门外有个少年,说想见你……讨教讨教。”

    赵无安了然点头:“我听见了。”

    他一脸安然地走出门外,看见聂星庐右手已经紧握酌欢剑柄,蓄势待发,不由无奈笑道:“昨夜是我不对。”

    “与阁下一战,损耗不少,调息至现在方能下地。”赵无安抱拳道,“学术不精,敌不过阁下,无安认负。”

    仅仅过了三招,二人都只受了些轻伤,赵无安夸大其词地说调息了整晚,聂星庐显然是不愿意相信的。不过如此坦荡认负,倒也让聂星庐一身怒意微微消减。

    “胡捕头近来也忙得脚不着地。过两日就是天仙宗大宴,大宴之后,胡捕头想来能稍稍得空一些,阁下想必也是赴宴的豪杰,不如等大宴结束,再与胡捕头一较高下?”赵无安提议。

    虽然被骗得露宿一宿,让聂星庐很是生气,但是早早前来认错的赵无安态度太过良好,竟使得他一肚子怨气没法发泄。聂星庐也并非得理不饶人之辈,赵无安认错在先,也就没了大发雷霆的心思。手从剑柄上离开,聂星庐也冷冷抱拳道:“那我就静候几日,再与胡捕头一较高下。”

    赵无安温言道:“一定。”

    面色温润地目送聂星庐缓缓离去,直至他身影消失在街头,赵无安才松了一口气,皱起眉头来。聂星庐身为世家子弟,年纪轻轻就能有二品修为,想必是既有天资,也十分勤勉。能够为了陌生人随口一句应诺,就在街头待上一整晚,如此意志坚忍的一个少年,实在让人难以看透。

    赵无安对谢家双道:“过两日天仙宗的宴会,我想去。你跟胡捕头说一下。”

    谢家双连声应是。

    嘱咐完毕,赵无安就不再多言,踏着清晨微露出城,又向西湖走去。

    ——————————————————

    寅时三刻,旭日高升,金光从东面葡萄藤上穿过,映在床前一片,绿意盈盈。乔溪怔怔从罗汉床上爬起来,这是张睡得不太习惯但却十分舒服的床,棉絮轻软,身上的被子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似乎刻意省去了繁复的雕饰,只余一方素白绸布。

    她伸手捋了捋散乱的乌发,环视着陌生的房间。其实也谈不上十分陌生,已经住了好几日,自从郑榕去世后,她便不敢再登上那座湖心小岛。

    她向来是这副胆怯的性子,小时候跟着养母在边塞,养过一只毛色花白爱流哈喇子的大狗,后来被饥饿的流民抢去大锅烹食,直至今日在街头见到那些只喜欢跟在主人后头跑的憨厚大狗,都会吓得浑身发抖。养父却以为她只是怕狗而已。

    昨天喝了胡不喜的可疑药汤,当即便昏沉沉睡去,还是十分担心的,不过醒来一看,身上衣物仍然完好,也就略微放下心来。乔溪本想下床走走,但是刚一撑起身子就觉得眼前发黑,四肢无力。

    身体可真是虚弱啊。她叹气。

    正当乔溪伤神的时候,门被人推开了。外头站着一个穿着奇怪的可爱少女,正向屋内张望。乔溪认识她,近来她时常在这间小院中打发时间,和两浙总捕头胡不喜似乎十分亲热。

    想到胡不喜,乔溪又有些头疼。该说是一见钟情还是如何呢,胡不喜对她的照拂总让乔溪觉得有些误会。本来湖畔初见,对这个仗义相助的男子还颇有些好感,可那一副放荡不羁的行事做派,乔溪向来最为讨厌。

    站在门口的代楼桑榆也是亮着好奇的眼睛看着她。乔溪被盯得发慌,只好尴尬地打破沉默:“迎请不至。”

    代楼桑榆随意得很,答道:“早安。”

    而后乔溪就不知怎么回答了。大清早地就擅自推开他人房门,还好是个女子,若是男子,只怕乔溪现在已经气得昏了过去。

    “胡不喜让我熬药给你。”代楼桑榆说。

    乔溪撑着额头,淡淡点头。果然,这个男人其实并未对她多加上心,亲自熬药只怕也是心血来潮,这才不到一天,就已经懒得亲自煎药了。

    “但是有几个汉文我看不懂。”代楼桑榆有些害羞地挠挠头,身上银环响动,“你能教教我吗。”

    乔溪愣了下,然后轻轻点头。代楼桑榆得到了首肯,于是大方地走进屋子,来到乔溪床边。乔溪刚想请她去椅子上就坐,代楼桑榆就已经席地坐了下来,把手里头的药方递到乔溪面前:“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她的手每指向一个地方,手腕上的银铃就当啷作响,清脆悦耳。乔溪愣愣看着她,心中忽然有一丝暖意流动。

    ——————————————

    赵无安第三次来到郑榕遇害的地点,却没想到胡不喜已经带着一大群衙役先到了。他呆呆地看着胡不喜指挥着人在竹林前的小屋旁进进出出,大动干戈。

    “你在这里搬什么东西?”

    “我来搬乔溪的家具呀。”胡不喜冲他咧嘴一笑,“府衙那没人情味的屋子,她住着肯定不习惯,我帮她把东西搬搬。”

    眼看着两个衙役亦步亦趋地抬着一个大水缸出来,胡不喜还喊了一声:“手上加把劲儿,别砸坏了!”倒险些把他们给吓得水缸脱手。

    “没事儿老大,空的,轻得很。”衙役抹了把汗。

    赵无安默念了一句你开心就好,转到屋子后头,又来到了那片竹林。郑榕遇害的血迹还历历在目,赵无安看着那天江新竹提灯而来的方向,眉头微皱。

    突然响在背后的胡不喜的声音让他吓了一跳,“哦哦对了,那个咬舌自尽的,验尸结果出来了,中了毒,肚子几乎全给烂掉了,里头有不少腐肉,要不要看看?”

    赵无安无奈道:“你愿意看你就看吧。”

    胡不喜干呕了一声:“老大不想看,我当然更不想看了,为了查案嘛!”

    赵无安忽然问道:“那腐肉,是她自己的?”

    “那必须不是啊!”胡不喜道,“也不知道是什么虫子的肉,反正恶心得不行,老仵作昨晚就跟我打招呼说回家做噩梦去了,今天不来。”

    果然是胡不喜的部下,老大这没节操的风范学得入木三分。赵无安淡淡道:“知道了,你搬完家具就走吧。”

    “老大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哦,难道是等那个叫安晴的小姑娘!我听代楼讲,她挺粘人的啊。嘿嘿,试过了没,怎么样?”

    赵无安瞥他一眼,“我是个居士。货真价实的。”

    “我还童叟无欺的嘞。”胡不喜哈哈大笑。

    赵无安环视了一圈这可疑的竹林,道:“我是在找昨天所说的,那缺失的一环,本应该在郑榕尸体上的,施焕的信物。”

第十五章 一件胆大的事

    胡不喜愣了愣,语气有点喜出望外:“哟,你还这么认真在查案啊?”

    赵无安无奈叹了口气:“你如果说你来这里只是为了搬家具,案子早就忘到脑袋后头的话,我就当之前二十年没交过你这个朋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说笑说笑。”胡不喜哈哈打着圆场,“毕竟有你在嘛,老 胡我也是不愿意浪费时间的人,谁知道明天乔溪会不会忽然打定主意要走。”

    虽然话里话外都是在把一个大锅丢给赵无安背,但赵无安仍然理解地点了点头。胡不喜能做到两浙总捕头,必然对案子也是极为上心,但在总捕头身份之外,胡不喜更是真性情的江湖中人,乔溪也好贺阑珊也罢,既然重逢,那么对胡不喜而言就是比天都大的事情。

    “案子我会认真查,反正你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十分难得地,赵无安向胡不喜丢了个嘲讽,“不过,两日后的天仙宗宴会,还要你帮忙把我送进去。”

    “那个啊,没问题。”胡不喜点头,“你是担心人多则乱,大宴之上有人行凶吧?”

    赵无安点点头,“从前四人,到后来的施、郑、江,被害间隔越来越短,我感觉这个犯人开始着急了。他想赶在某个时间以前,把这些人杀光。”

    胡不喜一锤拳头:“是这个理,老 胡我也这么想。啊,我去搬家具,不跟你聊了啊!”说着,就匆匆跑了出去,赵无安摇头苦笑,而后深入竹林,顺着江新竹当天的来路,一点一点倒走回去。

    竹林里有条小径,弯弯绕绕,岔路极多,大抵通向些别的隐逸贤者居所。最靠近郑榕住处的几所宅子主人,都是天仙宴上会出席的名士,赵无安手里握有名录,丝毫不着急去探察这些人的底细。江新竹来时是夜晚,他可以挑了竹子稀疏处的道路走,在孤山上绕了一圈,转出来,前面是个码头,隔湖不远处就是潮声涌动的六和塔。

    红衣罗裙的安晴正一脸兴奋地坐在小木扁舟上,感受柔风拂面。赵无安看见她的同时,她也注意到了赵无安,当即冲他挥了挥手,赵无安淡淡一笑。

    从开阔湖面上靠近码头,安晴一扭身子跳上岸,赵无安也刚好慢悠悠走到码头前。安晴自来熟地拍了拍他,“你怎么又来啦。”

    “多看看现场,总能得到些新线索。”赵无安淡淡应了一句,转身看向竹林,林间小径一路蔓延,地势微微向上,但实在不高。向右不到一百五十步的地方就是湖心亭,亭后倒是有一块突兀巨岩,撑起这孤山的大部分高度,那里有一条小路,明显陡了许多。

    身后的安晴舒展了一下坐船时蜷缩的筋骨,感叹道:“不过西子湖水天下闻名,果然名不虚传。这片小湖,我还真是百看不厌!”

    “你爹,和那书生呢?”

    “他们先去余杭了。”安晴回答,“我爹毕竟是来管事的,总得忙些,明天回来接我,那个书生,好像在想着早早过去,多写些酸诗吧,不懂他。”

    赵无安笑了笑,看了看对岸六和塔,问道:“有没有去过六和塔?我马上也要去余杭,倒不如先把这西湖风景都逛一圈。”

    安晴很是开心:“好呀。正好我爹说什么女孩子一个人出门危险,非要出门,最好带上赵居士。”

    赵无安没憋住,哈哈笑起来:“你爹对我还真是放心啊。”

    安晴看了看他,十分好奇:“感觉你在杭州,比起在清笛乡的时候开心了许多。”

    “大难不死,总是要放肆笑一阵的。”赵无安浅笑道。

    上了青篷小船,顺风顺水,桨声一晃,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对岸。赵无安与安晴先后下船,抬头望了望这座九层高的佛家浮屠,赵无安双手合十虔诚三拜,安晴也如法炮制。

    “走吧。”赵无安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佛门清净。

    走入佛塔,塔中僧人二三,见两人前来,并未太过吃惊。六和塔是西湖名胜,想来平日里也有不少游客,不时登塔远眺。

    倒是赵无安向佛塔中的僧人主动搭话:“前天晚上,可有妇人提灯从这里去往孤山?”

    僧人们面面相觑,都表示自己不太清楚。一个穿着灰色缁衣的年轻僧人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我见过有人提灯从这里走,但是只看到光影,并不曾见是男是女。”

    他补道:“更何况,去孤山是水路啊。”

    赵无安道了谢,并未登塔,就领着安晴鱼贯而出。没能从塔顶眺望西湖美景的安晴有些不太乐意,闷闷问道:“你来这儿,就只是想找人?”

    “是想确定我的一个推测。”赵无安走出六和塔,并未去到码头,而是径自向东,沿着湖畔走了过去。他步履忙快,惊起数只栖鹤。

    蓬蒿丛中展翅高飞的白鹤不失为一道风景,安晴有些新奇地看着一队飞鹤排成一字,在日头之下湖面之上点水飞过,间或极为迅捷地低头一扫,身子再出水时,嘴里已然衔了一条倒霉的小鱼。

    赵无安身影渐渐消失在蓬蒿丛中,安晴快步赶上。这一片洼地湖草相杂,一不留神就会伸脚踩到一片水坑,安晴三番五次脚底打滑,鞋子也湿了个干脆,十分无奈,索性脱下鞋子追在后头。

    赵无安的轻功不算好,否则也不至于在小路中几下子便被聂星庐追上,在草丛中行走,他的鞋也湿的透彻。然而赵无安浑不在意,只是目锐如鹰,紧紧搜寻着每一片可疑的草丛。

    这些草丛中,隐藏着某些极为关键的线索。

    功夫不负有心人。

    “找到了。”拨开一大片一人高的草丛,脚边就是一个两丈宽的水塘,水色清浅,与西湖不过相距几步。此刻,那水塘正中泊着一艘极小的船,看样子最多仅可供一人乘坐。

    安晴疑惑地问:“这个是?”

    赵无安微微一笑,如释重负道:“这是七起连环杀人案中,唯一缺失的一环。”

    ————————————————————

    午后阳光微醺,乔溪揉了揉困倦的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潦草地吃完午饭后,她又被代楼桑榆半拉半拽地灌下去一碗汤药,简直比迷药还有效,平日里不爱睡觉的乔溪,一转眼又睡到了下午。

    她睁开眼,环视了一圈这个仍然有些陌生的房间,突然觉得有点不一样。

    依然是陌生的,被子,床,房间本身,都很陌生。

    但是除此之外,屋角的水缸,门后头的梳妆台,台上铜镜,台前的小马扎,还有悬挂在床角的粉红纱帘,上绣卷云青鸟。这一切都让乔溪有些懵然,她伸手理了理发丝,坐在床上苦思冥想,依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有人站在外头,伸手谨慎地敲门,咚咚咚三下,压着声音问道:“乔溪姑娘,还在午睡吗?”

    乔溪听出来是胡不喜的声音,道:“醒了。”

    “那我能进来吗?”

    “嗯。”

    胡不喜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唯恐吓到乔溪,而后轻轻走进来,搬了个板凳在床边坐下,小心翼翼地问:“这些……应该是你房中的吧?”

    乔溪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你是什么时候……”

    “啊,是就好了。”胡不喜长处一口气,豪爽笑道:“看你睡了这么久,应该睡得挺香,那就是好好喝了药吧?哎呀,老赵一大早就不在,找代楼给你熬药,还真是让我捏了一把汗呢!没想到她做得还挺好。”

    乔溪眼底的狐疑更甚。

    胡不喜感叹完了,就解释道:“这一屋子东西,是我趁你睡着了,偷偷搬进来的,怕吓到你。我想你不回孤山,以前又是独居,在我这小地方住得肯定不舒服,就想说把家具都给你搬回来,让你能安心点儿。”

    乔溪吃了一惊:“这么多东西,你一个人搬的?”

    “我哪有这么大能耐。是让手下给一块搬到门口的。不过从院子里放到这房中,是我一个人悄悄搬的。”胡不喜憨憨一笑,“信不过那帮手上没茧的,怕他们一不留神掉什么东西,又弄坏家具又把你给吵醒了。”

    乔溪掖了掖被子,自己缩到被子里,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闷闷道:“何必在意一介孤女。三尺微命,我自己都已经不怜惜了。”

    却还是有人愿意步步不离地照顾,仅仅是体虚,便要一天三碗汤药地静养,还不顾事务繁忙,特地帮她把一整套家具都从城外搬了回来。

    “我要是说一见钟情,你肯定不信。”看不到乔溪脸色,只能从一双黑眼珠子里判断她感情的胡不喜怕她误会,也不敢多说,慌忙续道:“不是,我是两浙总捕头,那也得为杭州城民尽心尽力。何况你是女儿身,我若是弃之不顾,指不定又会被如何欺侮。其他人我不一定管,你的话,我决不允许别人欺负。”

    乔溪轻轻道:“乔溪谢过了。”

    “嘿嘿,力所能及,不用谢。”虽然不是花丛老手,但胡不喜在杭州耳濡目染,也不是傻瓜,深谙见好就收之道,“你若是还有什么需要,尽管提,老 胡我肯定满足!”

    已经是眼眶微润的乔溪听了这话,忽然来了兴趣,从被子里一跃而起,激动道:“我想,我想做一件胆大的事!”

    本来都打算客套一番便离去的胡不喜听了这话,浑身肥肉猛然一抖。

第十六章 眉眼

    余杭镇,在杭州州城以北十五里,说远不远,但以赵无安的懒散性子,说不定走一整天都走不到,所以胡不喜租了辆马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哦不,两辆。

    此刻,颠簸的车厢里头,赵无安正双手合十,波澜不惊地打着禅坐。坐在他对面的胡不喜抓耳挠腮,时不时把胡刀拿在手里抛起再接住,显然心思焦虑。

    “这就是你金车藏娇,还非让她在前头开路的理由?”

    闲来无事诵完一段金刚经,还是闲的发慌,赵无安总算发话了。

    胡不喜掀起窗帘看了看前面那辆奔驰的马车,担心道:“让她落在后头,万一出了什么事,比较难注意得到。走在前面的话,一旦有危险,我们哥俩都能立刻掠出去追。”

    “驾车的马夫经验丰富,这十五里路几乎是三步一茶馆,又密布你的人,还用得着担心一个毫无背景的少女有什么危险?”赵无安斜眼看他。

    “你这么看我干啥?”胡不喜一脸无辜地摊开手,“她说一直向往江湖,非要来看看天仙宗是何等气派,我怎么拗得过她!”

    赵无安点头道:“果然本性上,还是贺阑珊的样子。也许是长期跟郑榕住在一起,寄人篱下,才改了性子。”

    “老大你真别说,你这么一讲,我还有点儿悲喜交加。”胡不喜伸手抹了抹脸,又把玩起手中胡刀,“我喜的是吧,这过了十四年,没想到我俩还能见到。这悲的就是她竟然都不认得我了,听我名字一口一个胡不喜,也没能想起来什么。”

    “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换了,显然是失忆。”赵无安淡淡道,“尽管机会渺茫,但总还有希望,等她记起自己是贺阑珊的那一天,岂不皆大欢喜?”

    “说的也是,老大你呢?”胡不喜忽然抓住胡刀,随口问。

    赵无安眼底有瞬间的情绪波动,随即又淡然无波,淡漠笑道:“我又没和谁有过媒妁之约。”

    话中有话,言外之意,对胡不喜而言是不言自明。

    胡不喜把胡刀别好放在腰间,郑重道:“老大,你放心,只要我老 胡还有一口气在,唯你说一不二。除了乔溪,你让我砍谁我就砍谁,即便是大宋皇帝,我也能杀到紫宸殿里头,替老大你出口恶气。”

    赵无安似乎被逗笑了,道:“我要砍那大宋皇帝作甚。”

    皇帝姓赵,他也姓赵,说起来,还是同宗呢。

    胡不喜叹了口气。

    马车颠簸,车轮辘辘而动。

    半日行程,马车走走停停,午后时分,也就抵达了余杭镇。相对杭州的繁华,这座小镇明显落后一些,南边靠着西湖,码头仍有老旧的渔船进出,带来河中腥气。

    不过此刻的小镇,可不显分毫冷清,反而在热闹一项上甚至能把杭州给比下去。沿街大小茶肆酒楼,只要是可供休息谈话之地,皆是座无虚席,大街之上人们擦肩相遇,十个里头就有二三个会互相客套一番。更有甚者,忽而拔剑自楼上一个跟头跃下,忽而从茶肆之中一跳而出,长刀出鞘便是一阵冷冽清光。你来我往,这厢谈笑风生那厢生决死斗,可谓是热闹非凡。

    这种决斗说到底,也不过就是种江湖切磋,虽然是随时随地发生,但旁边大多都会有个穿官服的衙吏冷眼看着,一旦哪方认负了另一方还要穷攻不舍,就轮到衙吏拿根长棍把两人隔开,以免闹出事故。

    就在赵无安与胡不喜前头,安家父女下了车。比起一般衙吏,安广茂的职责显然重得多,所有两浙路来的江湖侠客都得一一在他这里登记好兵刃、品阶和入住的客栈,接下来一天里头,还要签到三次,规范化管理,既限制了这无止境的江湖仇杀,又能给他们最大的自由。

    安晴眼尖,人群里头一下子就发现了赵无安,跑过来和他讲了讲安广茂这桩苦差事,表情也是无奈中带点幸灾乐祸。安广茂忙起来,也就没空管她了,管住了江湖侠客,倒让她四处瞎跑。

    “你说我爹这活是不是吃力不讨好?”安晴笑靥如花,“花的功夫大,还让那群江湖侠士嫌弃。”

    赵无安温颜笑道:“江湖即是热闹。被管住的江湖并非真正的江湖,但也很有意思。无拘无束的江湖,虽然热闹,却难免无情。”

    江湖即是热闹。

    无拘无束的江湖虽然热闹,却难免无情。

    安晴拍拍他的肩膀,玩笑道:“你这居士,说话还打起禅机来了。”

    街头巷尾一片热闹之中,赵无安也不掩饰他的好心情,哈哈笑了起来。

    与二人融洽的氛围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安安静静的乔溪与站在她旁边束手束脚的胡不喜。

    乔溪忽然问:“那个苗族的小姑娘,没来吗?”

    胡不喜被问得一愣,握刀的手又开始抖,张嘴啊哦了半天,忽然灵机一闪,故作深沉道:“这事你还是得问老大。”

    乔溪歪了歪头,疑惑地盯着那个被叫做老大的居士的背影。

    代楼桑榆身为苗疆公主,身份特殊,那天擅自跑出府衙找赵无安就已经很让他揪着心了。如今余杭人多眼杂,不谈刺客杀手,即使是遇到被他们之前坑过的富家子弟,也很难解释。所以这一次天仙宗赴宴,赵无安坚决不让代楼桑榆跟来。

    还好他骗代楼桑榆说天仙宴一点儿都不好吃,不然以代楼桑榆的性子,偷偷溜出衙门跑来找他,谁还拦得住?

    那边安广茂清点完了所有两浙路来的侠客,收好名册,也来和赵无安打了个招呼。胡不喜是总捕头,出手当然不同凡响,要到的是天仙宗肖府内的客房,安家父女作为官家派来的人,想必也住在肖府内。如此一来,两帮子人不同行,也迟早得同居。

    赵无安向胡不喜介绍了安家父女,又草草介绍了一下算是最近杭州案子的受害者的乔溪,而后便提议:“你们几位于我,都是交情不浅。既然一同入住肖府,何不同行?”

    街上吵吵嚷嚷,各路人马你来我往,确实纷乱得很。一同去肖府的话,想来也更安全一些,能避过不少不必要的纷争。

    安广茂言语向来不多,点点头表示同意后就在前头带路,安晴被他嘱咐跟紧,于是紧紧跟在身后,再往后就是赵无安三人。

    走着走着,赵无安像是忽然才想起来,问安晴:“为什么这一次你爹出来公办,还是带着你?”

    安晴冲他吐了吐舌头:“这种话不该那晚在西湖上一见面就问吗?”

    赵无安沉默了片刻,扶额道:“那个时候你太没礼貌,又有外人在场,我不想摆出跟你很熟的样子。”

    安晴抬脚踹了他一下,前头安广茂回过头来,安晴赶紧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等安广茂的注意力又被前头的人潮吸引过去,安晴才回答道:“我大哥在京城,二哥在海上,娘亲身体一直不好,爹又想让我多见识见识,当然只能带我来啊。我也挺愿意陪爹四处走走的,毕竟爹也老了……走一段,少一段了。”

    清笛乡曾有妇人张忱,抚养侄子十年,担得起一句天下父母心。但天下儿女之心,又何曾少到哪里去过。

    赵无安没说话,只是忽然又把手一伸,跟在清笛乡那时候一样,拍了拍她的头。

    安晴也没说话,只是朝旁边轻轻一躲,没躲开,略带不满地瞥了一眼赵无安。

    赵无安眉眼恬淡。

第十七章 我有一言

    天仙宗宗主肖东来这一次是卯足了劲要在江湖上掀起一番风浪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肖东来的武学天赋并不高,今年已年逾五十,才堪堪晋入正三品境界,跟那些二三十岁便已傲立一二品潮头的天之骄子无法相提并论,但在武道一途上,勤恳才是最锋利的剑。老而弥坚的肖东来,自知此生已无缘一品境界,但身为天仙宗宗主,他也立志要在花甲之年功成身退前,为天仙宗在这浪涌江湖之中打下一块坚厉基石。等到十年之后,自己的儿子肖万籁从华山学成归来,接手全宗,再加上苏州孟家在旁扶持,天仙宗定能一跃成为江湖大派,不谈与少林、峨眉争辉,至少可与柳叶山庄、蓬莱阁等成名不久的江湖宗派平分秋色。

    十五年前,他迎娶了苏州孟氏一族的千金孟清弦,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在孟氏一族雄厚财力的支撑下入主杭州,天仙宗也算是在杭州站稳了脚跟。而今肖孟两家在苏杭二地遥相呼应,无论人力物资皆十分充足。此时此刻,最是需要一场大宴,来使江湖群雄闻说天仙宗之名。

    大宴便是如今的天仙宴。

    光是府内便摆了九十九张圆桌,从影壁之后一路排到后花园前,灯火熠熠,原本会稀客用的正厅已经被搬空了家具,改成个居高临下的观台,大门敞开,等今晚各路英雄豪杰坐定,肖东来便要大抒一番豪言壮志。

    “各位这边请。”

    绕过空阔地面上大片的桌椅,赵无安一行被肖府的客人引入了右手边的侧门,从一条落满花瓣的小径绕到肖府的后半庭院。

    一进院子,就看到一个书生趴在院中石桌上,醉意朦胧,大有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架势。

    这间造满客房的院子也极为广大,六丈见方的客房一间隔一间排在墙根,往里留出三尺距离,阴影里头每隔十步就摆放着盛满清水的水缸。

    “这些房子都是木制,夏季天干气躁,备着水缸,即可解渴清凉,又能有备无患。”仆人解释,“各位的房间钥匙都在这里,还请保管好。距离宴会开始还有几个时辰时间,大家不妨稍作歇息,小仆随后会来请各位赴宴。”

    众人一一接过钥匙,赵无安细细打量了一下离他最近的一间屋子,确实是纯粹的木制,但光看色泽便可知是不易燃烧的沉木。看来天仙宗宗主肖东来不仅财大气粗,细节方面也十分注意。

    天仙宴要宴请数千豪杰,府内肯定是摆不下的,所以府外街巷也有不少桌椅。从某个方面来说,这确实减小了凶案发生的可能,无论从哪个地方入侵肖府,都会暴露在无数人视野之下。

    “这里再往前,还有三进,皆是客房。三进之后,左侧是一大片芦苇草,穿过去,就是后花苑了。”仆人介绍道,“不过芦苇草由西湖水滋润,向来放任生长,只怕是没有路子可走。各位贵客如想去花苑赏景,直接从正厅后头过去便是。”

    众人一一点头。

    这时候,醉倒在石桌上的书生也站了起来,打个饱嗝,醉醺醺道:“好酒!”

    一批客人们都面面相觑。赵无安悄悄对安晴道:“他这样子,倒还有点男子汉气概。”

    安晴嘁了一声:“我只觉得贪恋酒色,追名逐利。”

    那方一进府便借酒醉倒的书生,正是与安晴等人一同进入杭州的洛冠海。

    初见时只觉得是个潦倒穷酸秀才,今日反倒有了新的印象,当然也并未有所改观便是了。

    赵无安正想着,就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凌厉叫阵。

    “哪位是两浙总捕头胡不喜?”

    正在跟乔溪悄咪咪打情骂俏的胡不喜听见有人找他,回头看去,赵无安却恨不得练出个缩地功夫来。

    这一次来的,毫无疑问就是醉心武功的聂星庐了。出生名门仍然矢志练武,心境澄定意志坚忍,年纪轻轻就已是二品高手,江湖上颇有侠名。这个人那天也在孤山之上,若论对已死的七人行凶,这个人完全有实力和时间。

    令赵无安头疼的是他那只因一句敷衍便可整夜露宿的性子,聂星庐对赵无安想必也是很不待见,这一次正面撞上胡不喜,鬼知道还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聂星庐抱拳行了个江湖礼节,开门见山道:“在下聂星庐,河东太原人士,前来肖府赴宴,久闻胡捕头武艺绝伦,还望宴会结束后,能与聂某一较高下。”

    胡不喜尚未来得及反应,旁人却已经纷纷议论开来。

    “他就是聂星庐?是那个年纪轻轻就已名列二品高手,排行江湖二十七名的聂星庐?”“果真是英雄出少年!背后那柄佩剑,大抵就是当年河东刺史吴瀚所铸的酌欢了。”“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这位侠士无论武功品行,均是当世寻常武夫所望尘莫及之辈啊!”

    普天之下,一品高手不过十数人,聂星庐能名列第二十七位,想来即使是在二品高手中,也是难得的佼佼者。

    赵无安不禁自嘲起来: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聂星庐比他还要年轻个一两岁,已经悍立二品,天下闻名。而自己一身伪三品功力,却还会被他人惊叹进步神速。

    不知胡不喜有没有听说过此人,但是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挑战,胡不喜一向是不怕的,爽快答道:“行啊!这两天老 胡我还真的挺忙,等宴会结束,一定和你酣战一场!哈哈哈哈!”

    聂星庐抱拳笑道:“胡捕头果然是爽快人,星庐谢过。”

    眼看胡不喜答应得爽快,赵无安还是略微有些担心,低声道:“不太好吧?”

    “老大你就别操心了,陪个初生牛犊练两招而已,大不了老 胡我不出全力呗。”胡不喜抓着刀柄嘿嘿一笑,浑然不惧。

    赵无安这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站在一旁听见了两人对话的乔溪目瞪口呆:提出挑战的可是江湖上第二十七名的二品高手,年少成名,这两人不过一个捕头、一名居士,何以如此举重若轻,面不改色?

    胡不喜微微转头,这才发觉乔溪还在身边,明显露了馅。慌忙对她笑道:“不过我大概也就是挨打的命了,哈哈哈。”

    今天毕竟是盛会,能被胡不喜带来感受一番江湖豪情,乔溪已经十分高兴,还特地穿了一袭广袖云气淑光裙,盛装打扮一番,只为了不给胡不喜丢颜面。见到胡不喜挠头打圆场,也未有丝毫不满,只是真诚道:“你在湖畔救我,我已看出你身手不凡。”

    赵无安忽然懒懒道:“他可不希望你只看到他身手不凡啊。”

    乔溪一愣,胡不喜罕见地顶撞赵无安道:“别说这些屁话!”

    赵无安不再多言,转身走了。乔溪愣愣看着一言不发离去的赵无安,略有些难以启齿地问道:“他这是……”

    “没事儿,我们的事,你不用多管。”胡不喜挥挥手,关切道:“走了这么久,累了没?离天黑还早,先去休息一下?”

    乔溪轻轻点头。

    拿到钥匙的人们已经纷纷去寻各自的住处,赵无安才离开人群,便听见身后一阵嘈杂声响。回头看,那少年翘楚的聂星庐不知怎么,已经和半醉半醒的洛冠海争执起来。文弱书生争的面红耳赤,聂星庐不善言辞,也不想和他卖弄,每次洛冠海想凑近都被他轻轻一推,就倒退出去好几步。

    “穷书生,别靠近我。”聂星庐一拢衣袖,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洛冠海正了正头上帽子,醉醺醺站起来,慢悠悠向着他的屋子走了过去。他看着穷酸,居然还占据了院子里最前头一间客房。近水楼台,这间屋子似乎也比其他客房要奢华一些。

    该不会仅仅为了住处,聂星庐便与洛冠海起了争执?赵无安觉得颇有些奇怪。一方面,年少成名的聂星庐必然不是娇生惯养之辈,另外,即使是醉了,洛冠海也终究只是个一无背景二无实力的书生,怎么就能在群雄聚集的天仙宴上,住到这唯一一间上房,还敢与二品高手争执?

    赵无安花了会功夫找到自己的屋子,还在开门锁呢,安晴已经在屋子里放下一身行李,跑了过来,问道:“等会要不要去后花苑转转?我听爹说,肖府的后花苑还颇为奢华呢。”

    “这座府邸上上下下都很奢华,也不是随便谁都能让住宅接临西湖的。”赵无安不动声色,“余杭只是港口小镇,他们一家,恨不得足足占了半座余杭。”

    安晴歪头叹道:“还真是有钱。不过你到底去不去?”

    “不了。”赵无安打开房门,“花前,还得月下才称得上美景。不巧,我对花前月下还不感兴趣。你倒是可以请胡不喜去。”

    “我跟他不是不熟嘛,我爹又忙……”安晴挠挠头。

    “我跟你就很熟了?”赵无安回头戏谑一笑。

    安晴还没来得及蹬眼生气,院门口就走进来一个一袭华贵紫裳、面容俊朗的男子。

    那人脚步生风,后面亦步亦趋跟着一群仆人,站成两列,虽然速度极快,脚步却不乱,显然男子御下极为严厉。

    走进院子的男子高声疾呼道:“列位贵客,还请听孟某一言!”

第十八章 柴门犬吠,风雪归人

    来人是孟乾雷,肖东来内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虽然他并未自我介绍,但是此等风度的孟姓男子,整个余杭上下,现在应该还找不出第二个。

    孟家虽是大户,根基深厚,但能够在苏州此等寸土寸金之地风生水起,孟乾雷功不可没。三十六岁能在孟家家主的位子上坐得稳稳当当,力压数位庶系父兄,足见孟乾雷之强势。此人兼备狠戾的雷霆手段与以德服人的君子之风,在苏州,黑白两道都与他交情不浅。

    这一次孟乾雷来余杭,也是受了姐夫肖东来之托帮忙筹备大宴事宜。以孟乾雷的雷厉风行与雄厚财力,一次天仙宴并不很伤筋动骨。他忽然匆匆地出现在江湖侠客休憩的别院之中,想必别有所求。

    “于余杭而言,孟某也是初来乍到,不甚熟悉。但是有件事情,孟某相信诸位是知道的。”孟乾雷喊道,“就在不久前,两浙路各地,出现了数起凶案,杭州封锁了消息,但就孟某在苏州的听闻来看,兹事体大。凶手不仅手段恶劣,挑战官府底线,而且丝毫不惧暴露自身情报。去年,孟家就收到过一封信函,一位自称是洛神的神秘人,扬言要让两浙望族偿还西凉血债。我孟家三代以来皆在两浙,族中甚至没有一人去过西凉,对此信函,本是嗤之以鼻。

    “但是近来发生的多起凶案,环环相扣,让人不禁觉得便是洛神所为。家姐是女子,重鬼神之说,总觉得洛神会向孟家下手。孟某并非过度相信此说,但凶案惨绝人寰,不得不防。如今所有天仙宴的客人都已到场,如果存在洛神,想必在列位之中,我孟家已联合天仙宗布下天罗地网,各位清者自清,浊者,不妨听孟某一言,尽早撤手。如若执迷不悟,我孟乾雷,绝不善罢甘休!”

    满院寂然,只有洛冠海扶着房门,毫无风度地喊道:“孟家主豪风!洛某佩服!敬你一杯!”

    赵无安转身看向安晴,一脸迷茫:“什么洛神?”

    安晴也摇了摇头。

    那厢胡不喜已经把乔溪送回了房,一个起落坐在檐头,潇洒道:“说起来你们不信,洛神,我每年都抓两三个。”

    安晴着急追问道:“是什么是什么?”赵无安则看着被胡不喜屁股压着的檐角,担心道:“你还是下来吧别把人家屋檐坐塌了。”

    “我只是微胖,微胖好吗!”胡不喜拍拍肚子,不满地冲着赵无安喊,而后立马又换上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老大你就让我坐着看看嘛,高处风景好。”

    自来熟的安晴恼道:“所以洛神到底是什么啊?”

    胡不喜嘿嘿一笑,叹道:“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几年之前,忽然有个乡野传闻,说当年洛水畔曹子建见到的让他写下洛神赋那个美女,是西施魂归,走错了路,才降灵到洛水。”

    赵无安勉强点评道:“很有想象力。”

    “按这么一说,洛神就不在洛水,在杭州了。如果传言只到了这里可能还没什么歹意,偏偏传闻又说,曹子建写了洛神赋之后,感应到洛神在西湖,就在这里藏下了一大片至宝。到了六十年前,有个人把宝贝拿出来,是本武林秘籍,再配上一把绝世神兵,一下子就练得天下无敌,那个人据说也姓洛,就被传成了洛神转世。后来他心凉归隐,把宝贝藏回西湖,衣钵传给了后人,此后,那些人便被叫做洛神,做梦都想取回先人至宝。”

    有了这等不切实际但能让人心怀向往的传言,胡不喜一年抓上好几个“洛神”,也就不足为怪了。古往今来,江湖上最令人心动的,永远是神兵至宝、失传秘笈。多少人一得到两样其一,便可笑傲江湖,怎能不使后来人心动?

    “但是这个洛神,好像志不在寻宝。”赵无安道,“他所杀的人,明明都是平民,为何会事先写信警告孟家?”

    纵然孟家在苏州富甲一方,也得看官家脸色,二者之间,大抵是若即若离的关系。依据从江新竹那里听来的情报,这七人很有可能当年为大宋情报部门卖命,而后成了逃兵,惹上仇家。但是为何替当年统领报仇的人自称洛神,又为何会写信恐吓与官家并无紧密关系的孟家人,实在是奇怪。

    胡不喜忽然冷笑一声:“简直是折辱了洛神名声。”

    他这态度实在有些突兀,安晴正觉得奇怪,余光竟然看见赵无安脸上也是一副神鬼莫测的表情,不由感到一阵寒意从背后升起。

    赵无安轻轻道:“先回屋歇着吧,晚上还有大宴。”

    说完,转身走进屋内,关上了房门。

    肖府内部的屋子,有很多都是沉木打造,说是容易着火,属于缺点,但实则比不少砖土房子还要昂贵,冬暖夏凉,也少有扰人的蚊虫。孟家财大气粗,可见一斑。

    赵无安把背上沉重的剑匣卸下来,松了一口气,席地而坐,背靠床沿,扬起脸,深深呼吸。

    肖东来并非庸人,但若无孟家扶持,也绝对做不到这一步。入府到现在,还没有见过肖东来与孟清弦这对男女正主,不过府外坐着的那些江湖侠客,即使能参加这天仙宴,估计也难以见到肖东来一面。摆下千桌筵席,只为喊响一个天仙宗的名声,这手笔,快赶上武林大会了。

    先前在杭州,胡不喜对于洛神之事分毫不提,显然也是估计到赵无安感受。而这个洛神,动手前不出一言,仅仅警告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孟家,让人费解。赵无安习惯性地驭剑出匣一柄鹊踏枝,悬于掌心,微微出神。

    姓洛的书生毫无背景,却能入府赴宴,大大方方地喝醉,还能与年轻气盛的聂星庐当面顶撞,可见并不简单。而湖心亭遇到的大家闺秀姜彩衣,也明言会在今夜筵席上为诸人抚琴一曲。除这三人之外,宴会名录上的其他人与赵无安并无直接交集。如果此案真的与洛神有关,那么赵无安无论如何,也得克服他那懒散性子,认真起来了。

    呆在杭州几日,身边有代楼桑榆,有胡不喜,有姑且算是贺阑珊的乔溪,还有个在清笛乡刚认识不久的有趣的姑娘安晴。虽然案情复杂,线索晦涩,但他其实还过得挺开心。比起寺庙中十年一日的清静生活,果然他还是更喜欢这江湖一些。

    江湖百态,一盏茶一樽酒一柄剑一把刀一面碑一块匾,鲜衣怒马,最适这无处安放的少年之心。

    饶是曾在久达寺中安心吃斋念佛的赵居士,此刻也无奈浅笑,收起鹊踏枝,双手合十,浅浅宣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

    一直坐在正台之上,袅袅娉婷的孟夫人吃的并不多,大多数时候只是温颜浅笑,细细打量着台下这些快意恩仇的江湖豪杰,流露出一丝女儿家独有的细腻来。

    而她身边,整个宴会最引人注目的肖府府主、天仙宗宗主肖东来,则一直举杯豪饮。台下九十九桌尽是英雄好汉,肖东来醉眼迷蒙看着这一幕盛景,不知心中作何感想,是否又会豪言一句天下英雄,尽入吾府?

    “各位!”身高八尺的肖东来振臂长呼。

    一桌接一桌的客人渐渐安静了下来,许多期待的眼神,甚至是愿意追随的眼神,此刻尽数盯到了肖东来身上。

    胡不喜已然喝得半醉。

    赵无安吃素,当然也不喝酒,再加上他向来性子懒散动作缓慢,别人已经喝了数盏,他仍吃得不多,此刻还算清醒,也还算饿。他眼见着肖东来是打算长篇大论的架势,也只好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

    与胡不喜并肩而坐,这一桌都是血闯江湖的好男儿,安晴则坐在另一隔壁,与峨眉及昆仑来的几位道姑同桌,身边空着的位置属于正在府中来回忙碌,检查有无隐患的安广茂。

    “今天各位豪侠能来,是给我肖东来面子,也是给天仙宗面子,是给整座两浙的江湖,一个莫大的面子!这是份厚礼,我肖东来,那是却之不恭,多谢诸位!”

    肖东来显然醉的有些厉害,说到后来,舌头都开始打结,满座豪杰哄堂大笑。

    孟夫人柔柔站到他身侧,伸手扶住他,低声埋怨道:“都说了让你少吃些桂花糕,桂花晒干久了,麻嘴。”

    肖东来干笑两声,座下的侠士们却笑得更响。人群中有人站起身,举着酒樽喊道:“肖宗主仗义疏财,为我辈楷模,金鸡庄颜竑,敬肖宗主一杯!”

    他一饮而尽。

    此举赢得了一片叫好,不少人也纷纷举杯出席,对肖东来豪言祝敬。

    “凉山派李徐图敬肖宗主一杯!”

    “连城派顾赫天,敬肖宗主!”

    “华山不肖弃徒罗云,敬肖宗主一杯,愿听宗主差遣!”

    满座群雄举杯而起的一片盛景让赵无安微微动容,眼看杯中清茶见底,思虑良久,还是苦笑一声,不去拿那近在咫尺的酒壶,反而倒了一杯桑葚汁,轻轻晃动杯盏,淡紫汁液潋滟。

    “呃……”

    耳后有人气吐如兰,带着清淡酒气。

    也许是因为整场酒宴,安晴也只有他一个熟人,不知不觉就从几张桌子之外,蹭到了赵无安身边。赵无安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道:“不胜酒力,就别学人家江湖豪杰。”

    安晴打了个嗝,似是不满道:“我就是尝了一两口嘛……”

    她喝得醉意朦胧,几乎站立不住,就要倒在赵无安怀中。赵无安坐怀不乱地把她扶好,让她双手撑着桌面,自己浅啜了一口桑葚汁。

    安晴又打了个嗝,迷迷糊糊问道:“你为什么不喝酒?”

    “我是居士。”

    小姑娘看起来真的醉了,郁闷地噘着嘴,不解道:“为什么要当居士嘛……为什么不成家?”

    赵无安放下茶盏,淡淡道:“以前,我有个很厉害的师父。我没见过他,只知道他很厉害,成了家。”

    “然后呢?”安晴竭力睁开一双桃花醉眼,看着赵无安。

    “后来他死了。”赵无安抬起头,瞥见东边屋顶上,一轮浩然圆月之下,浓妆艳抹的姜彩衣身着曳地锦裙,恬淡抚琴。桌上除了一架古琴与一壶淡酒之外,空无一物。琴音袅袅,悠悠绕梁。

    安晴皱起眉头:“啊?”

    赵无安伸手去拿茶盏,低头浅啜,又淡淡道:“我有一个朋友,他很厉害,威加海内,天下归心。”

    “后来呢?”安晴揉了揉发痛的脑门。

    “也死了。”赵无安看着安晴,无悲无喜地笑。

    安晴嘟囔道:“你身边都是些什么人……”

    远处屋顶上,姜彩衣琴音悠扬。

    赵无安揉了揉安晴的头,从茶壶中倒了盏清茶给她,淡淡道:“解酒。”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这瀚瀚人世,解得开的是酒,解不开的是愁。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第十九章 求贤酒,风火刀

    满座衣冠,高声谈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一片喧闹之中,赵无安是少有的安静之人。安晴显然不胜酒力,醉得厉害,赵无安无奈给她让出一张椅子,自己站在一边。所幸此时不少江湖豪杰已经起身尽兴祝酒,他站着,也并非有多突兀。

    不过高台之上的肖府夫人孟清弦,还是时不时将目光向他投来。二人对视了好一会,赵无安并不躲闪,最后往往是这心怀玲珑的妇人先将目光移开,装作不在意一般。

    众侠对肖东来的热情仍然没有消减,起先只是几人离席祝酒,逐渐发展成一桌一桌渐次林立,齐声敬酒肖东来,几乎将屋顶上姜彩衣的绝世乐章压得毫无声息。

    这百桌豪杰尽数林立祝酒的场面,即使是赵无安也颇为动容。倒是胡不喜,醉的云里雾里,不明状况。赵无安一左一右倒了两个醉鬼,也是哭笑不得。

    乔溪是心细如尘的女子,替醉醺醺的胡不喜放好杯盏,防止被他不经意打翻。赵无安在一旁看着,也是惊异胡不喜真人不露相,短短几天,和乔溪进展就如此神速。低头细心整理的乔溪察觉到赵无安的目光,抬头与他对视片刻,便立即羞赧地移开视线。

    赵无安不以为意。胡不喜能寻到眷侣,他个当老大的,自然开心。

    胡不喜轻声低喃:“阑珊……”

    乔溪的脸色变得有些奇怪。赵无安忍俊不禁,但还是扭过了头去。这种小小误会,就留着以后他们喜结连理了,再慢慢理会吧。

    九十九桌豪杰依次祝酒完毕,肖东来抚掌而笑,抱拳道:“诸位胜意,肖某惭愧!肖某谨代天仙宗向诸位豪杰保证,定在这江湖之上,打下一片江山!”

    一大半人高声疾呼,另外一小半则一块一块地没了声息。赵无安淡淡一笑。

    前来天仙宴赴宴的,大抵是附近各地的游侠与小门派弟子,一腔热血固然可敬,但武学根基不实、品阶不高,也是现状。天仙宗空有财力,在武学的积攒上可远远不如成名已久的各大家族。而今在天仙宴上如此豪言,固然能得江湖游侠喜欢,却等同于向一部分江湖世家宣告,要分一杯羹,宴会上那些出自名门正派的侠士,想来是不会乐意的。

    天仙宴此举有利有弊,但是如此肆意拉拢小门派,就显得有些吃相太丑,太容易引起名门正派的注意了。这些所谓正道,随便找个由头,给你扣顶帽子,再放出秘笈神兵之流莫须有的吸引,领着江湖大军浩浩荡荡灭了这天仙宗,肖东来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肖东来壮言道:“自古天下名门正派四大家,男有少林,女有峨眉,术有华山,道有昆仑。此四派遥遥在上,我天仙宗唯有顶礼相待。”

    “四派之下,有五家。河东太原聂家,有双剑酌欢、望岳;”肖东来说着,遥遥向聂星庐举了下杯,“淮东柳家,有名刀七柄;蜀地瞿塘,西有七百剑雄,东有十愿圣僧;汴梁独占两家,韩家的霸海刀,欧阳家的文圣笔。此五家亦是江湖潮头,我天仙宗,望尘莫及。”

    “话虽如此,天仙宗肖家,并苏州孟家,独聚苏杭胜地,愿为两浙江湖魁首,替两浙道内外兄弟,立一块金字招牌。”肖东来信誓旦旦,“从今往后,只要是不与天仙宗为敌的兄弟,入了两浙路,便是我肖东来的客人,是天仙宗的客人。我宗以礼相待,求贤若渴,还望诸位豪杰,不吝赐教!”

    “谢宗主!”台下又是一片振聋发聩的呼声。

    结束了一番豪言的肖东来面色红润地笑笑,自嘲道:“这桂花糕还真是令人口麻,饮酒尚不能解渴。且容肖某暂且告辞,片刻后再回来与诸位豪饮!”

    说着,他就在仆人的搀扶下,晃晃悠悠下台。孟夫人坐在高台之上,一挥长袖,轻笑道:“诸位豪杰但请豪饮,夫君去去便回。”

    庭院中仍是一片热闹非凡景象。

    赵无安低头浅啜清茶。

    正是一幅盛世乐景,不知此时此刻庙堂之上又有几多腥风血雨,几多暗算深谋,至少在这江湖之间,人人相乐。

    忽然一声巨响。

    人们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袭浓烟,伴着烈艳火光,直冲夜霄。

    大多数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是愣愣看着那一片浓烟烈火,从东边缓缓升起,起火的位置是客房。

    “走水了,快去救!”反应快的人纷纷离席,就冲向那一带。但他们大多是初来乍到,对于地形不甚熟悉,有几个甚至闯进了肖家老祖宗肖荣的院子,这位年届八十的老人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火焰,也是吓得不轻。

    孟清弦在台上高喊道:“诸位侠士自影壁走东头的通道,绕过一条落花小径便能到达庭院。院中有储满清水的水缸可供灭火!”

    一时间百桌英雄豪杰,纷纷拥挤而行。胡不喜被巨响惊动,揉揉眼睛坐了起来。乔溪在他身边坐立不安,不知该如何行事,望向了清醒着的赵无安。

    赵无安摆摆手:“你就待在他身边。另外,安晴也托你照顾一会。”

    乔溪郑重地点点头,末了嘱咐道:“阁下务必小心为上。”

    赵无安点点头,转身混入人群,往客房庭院跑去。人群汹涌,一些品阶较高的侠客已经直接运起轻功,从屋顶上一跃而过,把屋顶上提着琴正不知所措的姜彩衣吓得战战兢兢。

    赵无安轻功不好,顺着汹涌人群前进,花了不少功夫才到。踮起脚从黑压压的人群中望过去,起火的赫然是书生洛冠海那间最靠近院门的房子。

    他这才想起来,晚宴之上,似乎没有看到洛冠海。

    难道说他午后醉酒未醒,此刻已经被困于火海之中?

    他心中正有这种焦虑,就听到一个盖住了其他人说话声的高昂声音:“快点快点,里屋可堆了好多稻草,就快烧光了!这房子要是给烧坏了,我今晚还怎么睡觉!”

    火光寥寥之中,那个突兀的声音,显然正是洛冠海。赵无安微微松了口气。他并无武功,此刻着急得在自己的客房前跳脚,一边喊叫一边指挥那些江湖力士灭火。肖府果然还是有些先见之明,在这几间院落的墙根处都放了不少水缸,下午才说是为了防备火灾,晚上就找了火。

    一个装满了水的水缸,还是十分沉重的,得两三个人才能捧得起来,往屋子里浇过去。火是从侧窗里头开始起的,里间似乎也着了火,没人能进得去,但是从窗子往里泼水,效果倒挺显著。即使无法扑灭火焰,被水浸湿了的沉木也无法再燃,火烧掉了所有干燥的东西,就会自然而然地熄灭。

    洛冠海还是很着急:“这样子灭火,里间肯定连灰都不剩了吧?那我晚上要睡哪?”虽然他一脸焦急,却只是站在屋子前头,怎么也不动窝。

    在屋子侧面忙活的聂星庐,此刻已经满头大汗,仍然全神贯注地盯着屋中的火苗,运起内力把水往里泼。听见洛冠海的抱怨,聂星庐似乎是颇有些意见,怒道:“你话是这么说,怎么不见你来帮忙灭火?”

    “那火在那么里头,我又没有武功,怎么把水送进去?”洛冠海不满道。

    聂星庐哼了一声:“你今天就活该睡在外头!”说着,用尽全身力气往门上一撞,把门阀直接撞断,木门吱吱呀呀地向里打开。

    聂星庐转过身,运起气,猛然一人提起一只水缸,就向屋子里冲去。里间的火光仍然很浓,聂星庐向内冲了两步,忽然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手里的一缸子水也倒出来大半,并未准确地浇在燃烧的稻草上。

    所幸,此时里屋里头堆的稻草也差不多烧完了,火焰就这么渐渐熄灭下去。不过聂星庐摔的那一跤可是货真价实,窘态十足,在场的豪杰眼见火势已无大碍,不由都会心笑了起来。太原聂氏,也不过如此嘛。

    扶着脑袋爬起来的聂星庐不明所以地向他摔倒的地方看去。隔着人群,赵无安也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胡不喜早就醉了,并未赶来,不过一直在宴席间执勤的安广茂到现在可说是滴酒未进,清醒的很,赵无安飞快走到安广茂身边,如临大敌道:“有些不对劲。烦请安提辖制住人群。”

    知道赵无安绝不会无故出言,安广茂会意,扭头就对衙役们已经肖府的仆从下令,将江湖群雄隔开一段距离。

    一直站在屋子最前面的洛冠海一开始并未被衙役们注意到,此刻见到火势渐息,他也松了口气,向里走了几步,遥遥作揖道:“洛某多谢聂少侠仗义相助。”

    这些穷酸书生就是这样,平时永远都是一副彬彬有礼之态,待人接物力求一团和气,只不过一旦涉及到自身利益,譬如住所被烧,就要急得上蹿下跳,恨不能有人来失一赔十。

    然而等到与自身利益相关之事告一段落,便又立刻变得温文尔雅,八面玲珑起来。这一类自掘坟墓的书生意气,赵无安见得极多,也不感意外。

    倒是聂星庐对洛冠海态度的突然转变十分不适应,遥遥投来愤怒的目光。

    人群被安广茂及其所指挥的衙役们隔开,赵无安对着安广茂点点头,径自走入房内,接近聂星庐。已经从跌到处爬起来的聂星庐拍了拍手掌,皱眉道:“哪来的东西粘手。”

    赵无安俯身点亮屋角的火烛,持灯走到聂星庐面前。

    昏黄烛光亮起,照着聂星庐倒下的地方。其实就连聂星庐刚才自己也感觉到了,绊倒他的东西有些不同寻常。只是一片漆黑,他也未曾来得及理会。

    此刻灯火映照之下,他与赵无安同时发现了那个东西的真面目。

    片刻之前还与群雄谈笑的肖东来,此刻被一柄长刀当胸贯穿,倒在了里屋的门前。

第二十章 火油与单手刀

    衙役们能挡住人群,却挡不住他们的视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赵无安燃灯后的片晌,前排就有人发现了地面上倒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天仙宗宗主肖东来。

    前排传后排,一时间人群骚动猛然大了起来。有人不明所以地大喊道:“肖宗主!醒醒啊,火灭了!”

    “别吵了。”俯身查看肖东来情况的赵无安淡淡道,“他已经死了。”

    死了?

    “你扯什么犊子!”说话的是连城派的顾赫天,他束发怒目,身后背着一柄宣花斧。

    有了他一开嗓,一众江湖豪侠也纷纷高声指责赵无安妖言惑众,只有少数人面面相觑,四下里议论纷纷。

    一直躲在阴影里的聂星庐此刻也走到了门口,朗声道:“诸位请安静,赵居士说得不错,肖宗主,却已仙逝。”

    太原聂氏在江湖上也算名门,聂星庐亦是少年成名之辈,他一脸严肃地赞同赵无安的话,一时之间,赶来灭火的人们像是被当头扑了一盆冷水,哑口无言,议论声灭去十分之九。

    赵无安举着蜡烛,低头细细查看肖东来的尸体。他死时明显惊讶得很,瞳孔收缩,就这么正对着倒在里间的门前。而里间的门此刻正朝外开着,距离肖东来的尸体大约一步有余。赵无安抬起头,注意到肖东来身体上方,正好是一扇被破坏了的窗户。

    门外,聂星庐忽然道:“洛冠海!肖宗主之死,可是你所为?”

    洛冠海一愣,显然没想到聂星庐忽然把矛头指向自己,书生意气从心头浮起,粗着脖子怒道:“休要血口喷人!若论伤杀人命,肖宗主三品高手,我手无缚鸡之力,怎可能将其杀害?”

    言外之意也是明显得很,他洛冠海并无武功,无法杀人,但是聂星庐二品高手,对上肖东来就可说是胜券在握了。

    聂星庐并未恼羞成怒,而是冷冷道:“肖宗主离去时,我等赴宴者大多皆在筵席之上,彼此皆可作证。唯独你,从头至尾,我一直没有见到。”

    洛冠海被一噎,半晌,才粗着脖子道:“我那是在醒酒罢了!”

    “那为何方才火起,你不在其中?”

    “醒了酒我便往筵席上赶,但是地形不熟,走到后花园口,才遇到管家,将我带出来。”洛冠海咬牙道,“你若仍是不信,大可去问肖府管家。他服侍肖宗主近二十年,总不能是我的同谋吧?”

    除了少数醉倒席上的,此刻身处庭院中的一众侠士,都愣愣看着二人互相质问,一时没能弄明白状况,未敢多加言语。

    聂星庐哼了一声,道:“今日未时你我初见时,你便佯装喝醉,想借我身后酌欢一观。谁知你不是在打什么主意?更何况,孟家主早已提示我等,这次若有凶案,定是洛神所为。赴宴这么多人,唯独你姓洛,我看你一定与此事脱不开干系!”

    洛冠海涨红了脸,显然是欲压制胸中怒意而不能,半晌,才愤愤道:“夏虫不可语冰!”

    言罢,转身便走。

    聂星庐冷冷目送他离去。安广茂瞥了眼赵无安,见赵无安正站在肖东来尸体边,凝神望着窗口,深思熟虑一番,作揖朗然道:“此事事发突然,列位豪杰放在皆在宴饮,想来可与此事脱开干系。不才安广茂,清笛乡中提辖,这次天仙宴代淮西路衙门行监察权职。从现在起,由我等衙吏接管此处,诸位豪侠若是破案心切,还请给官家面子,尽数回到筵席之上,等待我府衙通知。”

    这一番话依旧是滴水不漏,并未简简单单赶人,只是缓兵之计,稳住现场的同时暂时抑制住众人慌乱的情绪。虽然回去筵席之上并不能阻止他们彼此交谈,但是在一个公共场所之下,所有人都会克制自己的行动以防被怀疑为凶手,实际上是给了府衙破案的时间。

    这个时间争取得并不多,但是肯定足够安广茂及赵无安分析一下此处情况了。

    走在前面的豪侠们见衙役挡路,不能近前,也就失了兴趣,逐渐散去。后面仍然颇有些人未能看清形状,走上前来伸长脖子张望一通,但是在衙门的阻拦之下,最后也缓缓离去。

    虽然肖宗主已死,但是此处毕竟官府势力不小,再加上安广茂出言及时,现在并未发生大的骚乱。当然,很有可能仅仅一炷香之后,一切就会不同了。

    赵无安低头,借着月光细细打量窗子。窗子显然是被人为破坏的,木屑大多洒在墙根,最下面一道窗栏上头,许多散落木屑之下,有两个清晰的凹陷痕迹,一大一小。仔细看的话,能够发现,那是因为这一小片的木头被什么东西压碎了,显现出小块凹陷来。大块凹陷下面的木栏整个碎掉,木屑和窗子的碎屑混在一起。

    赵无安把头探出窗子,发现地上一大片碎裂的陶片。

    “刚才有谁把水缸砸坏了吗?”赵无安问。

    安广茂转头询问了一圈衙役,然后摇摇头。

    赵无安蹙眉沉思一阵,走入了里间。洛冠海的这间屋子确实比别的都要豪华,里间虽然狭小,但仍然三面开窗,光线通透。正对着门的窗户下面,供奉着一层佛龛,不过原本应该摆放佛像的位置现在空无一物。整面墙壁已经漆黑一片,赵无安走上去看了看,佛龛的底部也无法避免地焦黑。

    起火的位置应该是位于床和佛龛中间的一堆稻草,火势其实不大,不过一蓬稻草忽然燃烧是会炸开的,也就是这点稻草,惊动了宴饮的群侠。

    里屋中温度仍然很高,呛鼻的灰尘和脚下湿润的沉木都让人很不舒服。赵无安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在地上捡起来一段棉线。

    棉线旁边掉着两个火折子,开口已经松了,看样子就是起火的源头。

    他愣了愣,意识到了什么,随即手测了一下这段棉线的距离,不到十二尺。他仔细看了看这间屋子,东西两侧墙面之间的距离,至少就已经有六尺。

    “不够啊……”赵无安低声道。

    走进门在肖东来尸体边蹲下的安广茂问道:“怎么了?”

    “不,没什么。”赵无安摇摇头,“聂星庐之前爬起来的时候说,有些粘手的东西。”

    安广茂抓起肖东来的尸体,指尖在地上刮了一把,放在鼻尖嗅了嗅,惊讶道:“火油。”

    赵无安一愣:“什么?”

    “看来肖宗主身体下的这些东西,就是起火的源头了。”安广茂道。

    赵无安看了看里屋地上的火折子,一时惊讶起来:“不,这怎么可能……”

    “有一点可以确认,凶手用的是单手刀。”安广茂并未听见赵无安的惊讶之语,抬头道。

    赵无安奇道:“为何?”

    安广茂指了指横插在肖东来身上的刀:“如果是双手,那么刺入胸口,一般是竖着的。横插的话,只能说明这个人是单手握刀从侧面刺入,或者是反手刀。”

    刀法之流,赵无安并不是很熟悉,不过安广茂习刀二十年,在这一方面也相当敏锐。

    赵无安走到安广茂身边,蹲下身子,和他一起把肖东来的尸体挪开一点,下面果然是一片焦黑,不过沉木已经湿润,灰尘杂然,看不清晰。

    “这里的水,应该是聂星庐摔倒时泼出来的吧。”赵无安轻声自言自语,“尸体仍然温热,也可能是火油的缘故。但是火到底是从哪里烧到哪里?我们听见的巨响无疑是稻草炸开……”

    两人正在凝神分析的时候,听见了不远处的脚步声。有人正竭力向这里本来,可惜似乎未曾习武,体力极其有限。

    赵无安站直身子向外看去,来人是肖东来的妻子,孟清弦。她显然已经算得上是顾大局懂大体的女子,听闻丈夫出事,火急火燎赶来,却仍然竭力保持着面色不变,不愿在外人面前失了颜面。

    只是可惜,这样的粉饰,维持不了多久。

    赵无安走出屋子,与她擦肩而过,孟清弦身上传来淡淡香气,赵无安竟觉得有些舒心。

    与赵无安擦肩而后的孟清弦并未再走多少步,就缓缓停在了原地,提着裙摆的双手也僵在半空,布料自手中慢慢滑落。

    跟来的管家及几个家仆也是一脸悲痛。

    赵无安轻轻道:“节哀。”

    孟清弦紧咬嘴唇,终于支持不住。

    “东来!”

    她本想扑向丈夫尚温热的尸体,但却一个踉跄,一下子跪坐在客房门口。尚站在里面的安广茂走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时之间,尴尬道:“夫人节哀……”

    孟清弦的泪珠断线而落。

    赵无安轻轻拍打身上白衣。不经意间,眉眼中闪过激昂怒意。

第二十一章 皆有嫌疑

    “什么?!”尚自穿着昨天的衣服坐在床上的胡不喜大惊失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天已大亮,外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诸人都没有什么喜悦的神色。毕竟宗主一夕之间死于非命,千万谋划都刹那间付诸东流,无论是肖家家仆还是武林人士,都难以接受这一点。

    “他-娘的,昨天那姓肖的那么夸张,老 胡我还觉得他死不了了,一高兴就喝得多了点。哪知道一觉醒来发生这种事情——”胡不喜追悔莫及地猛拍大腿。

    坐在床边的赵无安不置可否。

    有人轻轻敲了三下门,而后推开。手里捧着醒酒茶的乔溪一见到坐在胡不喜床边的赵无安,立马低下头去,双颊泛红。

    赵无安略带戏谑地看了胡不喜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去,还顺便帮他们把门给关上了。

    也对,胡不喜这样的男人,有些时候还真挺讨女孩子喜欢。只要把他那没节操的毛病改改,让乔溪对他爱的死去活来也不是难事。

    昨夜肖东来忽然被刺身亡,对于肖家及天仙宗而言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无数原本愿意投入天仙宗门下的江湖侠士想必也一下子动摇了注意。昨夜不知有多少人一夜无眠,胡不喜倒是睡得挺香。

    所幸,孟家还有老谋深算的孟乾雷在,昨夜他出马安抚众人,稳住了形式,另一面却又立即请求安广茂等人带着官府人马封锁肖府四面,连后花苑也未曾放过。执勤一夜,未曾放走一个昨夜赴宴之人。

    通过这等雷霆手段,赵无安也算有些明白了为何他能够年纪轻轻就成为孟家家主,还让族中数位父兄都心悦诚服了。

    赵无安在院子里站了一会,细细回想了一番昨夜发生之事。过了一会,安家父女的房门砰地一下打开,胡乱套着外衫的安晴揉着脑袋走出来,眯眼抱怨道:“昨天的酒好烈啊……”

    不知不觉,居然又往赵无安这边走了过来。虽然二人的屋子本来就近,但是安晴这看都没看一眼就能找到他的能力,还真是奇怪。

    赵无安摁住她的头,淡淡道:“穿好衣服。”

    “啊呀你好烦啊!”安晴拿脑袋顶他,“我爹大早上就在那边呼噜连天,推都推不醒,我还想多睡会呢!”

    赵无安无奈。安晴昨晚喝得不多,醉得倒不必胡不喜轻。在把她背回房中之后,安广茂又立刻分派了官府衙役在肖府四面执勤,还亲自带队执了第一班,丑时末刻才回到房中,有多疲劳,也是可想而知。

    “你爹是个好爹,别老抱怨。”虽然知道安晴心中并无怨气,赵无安还是想自讨没趣地加上这么一句。

    说完他也打算回去了,毕竟赵居士还是以懒为主的,一天中,如果他不在偷懒,就是在准备偷懒。何况肖东来之死值得推敲,当时大多数人都在筵席之上可互相作证,离席的应该少之又少,偏偏都已过了一晚上,他还是没能想出头绪来。

    安晴忽然一把拉住他:“等下!”

    赵无安无奈回过头:“还没睡醒么?”

    安晴艰难地睁着眼睛点头,血丝简直都要冲出来:“我在自己的房里睡不着……你房间没人吧?”

    赵无安长叹一声:“知道了,那你就在我房间睡会吧。”

    把迷迷糊糊的安晴带回房间里,看着她一脸高兴慵懒地倒在床上,赵无安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关上门。靠在门上,仰望着青天白日。

    为何他走到哪里,都能遇上凶案呢?这次也是一样,原本在宴会之上已经竭力保持清醒,纵然不能人人都照拂到,总归能够把大多数侠士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没想到,对方的矛头,居然直接指向了天仙宗宗主。

    好大的手笔,简直是入云的气势。

    正自出神时,有人向他走了过来。赵无安回神一看,正是孟乾雷。

    他走到赵无安身前五步站定,抱拳道:“见过赵居士。”

    赵无安无奈地揉了揉额角,苦笑道:“我名气还真大。”

    听了这句自嘲,孟乾雷和善笑道:“胡捕头赴宴之前,曾与我介绍过阁下,说是一旦遇到他都无法解决之事,来找阁下便是。”

    赵无安叹道:“怪我,收小弟的时候没能擦亮眼睛。”

    “赵居士过谦了。”孟乾雷从袖中抽出一卷纸递给赵无安,肃容道,“昨夜姐夫遇害,家姐已然痛哭了整晚,乾雷亦是一夜未眠,凭记忆画了这幅名册。昨夜案发之时所有赴宴侠士的位置,都已记录在上。”

    饶是赵无安,接过卷纸时也不由为孟乾雷的记忆感到震惊。此人并非独独有过目不忘之能,更是早有预感,东院还未起火时,就已将各人座次记在心中,案发之后仍能不忘,彻夜画就,并未显现一丝一毫疲态。

    孟乾雷果然是能人。

    赵无安打开画纸。画纸被墨线分为四块,将肖府宴客的空间由南到北记录下来,高台及台下九十九桌都一一详细画出,桌旁之人、蹿上高台祝酒或撒疯之人,以及三三两两聚在空旷处对饮叙旧之人,一一标注。甚至是当时为安晴让座,立于她与胡不喜之间的赵无安,也清晰地画了出来,下头并未标出座位。

    “底下有个圈的,是当时坐在位置上的,还有些人酒过三巡便离席作乐,当然也包括为姑娘让座的赵居士,都是站着的。”孟乾雷道,“对了,还有一直以来在屋顶上抚琴的姜姑娘,也画了出来。整场宴会,在姐夫离开之后离去的,只有画红圈的几人。”

    赵无安凑近画纸细细打量。离席的五个人之中,洛冠海几乎从头到尾就未曾出现,自不必提;最先起身祝酒的颜竑,连城派的顾赫天都曾在肖东来离去后的短暂时间借故离席;此外还有自称是去找洛冠海的聂星庐,在肖东来离去后也离开过酒宴;最后,就是屋顶上抚琴的姜彩衣,在肖东来走后,离开过屋顶去稍作休息。

    孟乾雷恭恭敬敬,赵无安也不好推辞,淡淡道:“让我分别见见这五个人。对了,我怀疑昨夜肖东来吃过的食物里,可能被人下毒,也麻烦你查一下了。”

    孟乾雷点头道:“好,我这就去找人。”

    肖府外头,此刻已有官府衙吏紧密盯梢,酒醒的胡不喜也正式坐正中庭,统御起这些衙役来,肖府里头的凶手,想来没有任何逃脱的机会。

    与供给休息的东院不同,赵无安此刻坐在孟乾雷特地为他安排的西院听雨阁中,等待五个嫌疑人到来。

    最先来的是洛冠海。他的帽子仍然戴的方方正正,一身儒衫倒是皱皱巴巴,颇不情愿地被肖府的家丁带到赵无安面前,苦着脸坐下。

    赵无安还未开口,洛冠海就蹙眉作揖道:“赵居士,你我也并非素未谋面了,小生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懂吗?早在杭州城里,小生就知道赵居士是明察秋毫的聪明人,不似小生这般浑浑噩噩只读些经史子集。小生被歹人诬陷,还望赵居士能拨云见日,还小生一个清清白白啊!”

    赵无安哑然道:“我并未说是你杀害了肖东来。”

    洛冠海脸一红,知道反应过度,下意识地移开目光。

    赵无安笑道:“先说说吧,昨夜肖东来遇害,你都在哪。”

    洛冠海哦哦了两声,按着下巴深思熟虑了一会,谨慎道:“小生虽是儒生,胸中亦有豪情,所以饮起酒来,有时难免……咳咳,难免失衡。昨日进了肖府,一品府中美酒,喜不自胜,就有些浑然忘我,豪饮起来,醉不自知。等到夕阳西下,宴会将开之时,才悠悠转醒,但是头脑却疼痛难言,自知无法赴宴,便再次躺倒,小憩了一会,直到……咳咳,直到姜姑娘来敲门,才知道要参宴,便随姜姑娘从东院往正厅走。可是姜姑娘是去屋顶上抚琴的,跟着她走到了头小生才知道路线不同。没有肖府中熟人带路,小生自己往回走时,又迷了路……还好最后遇到肖宗主的家仆,才被带回宴会上,此时已是饥肠辘辘,但豪杰们大都彼此酣畅对饮,小生一人狼吞虎咽些残羹剩饭,也觉得不甚文雅,便偷偷绕到后厨,这才饱餐了一顿。刚一出门,就听见有人喊走水。小生跟着人潮走到前头,便被聂星庐给指责。”

    洛冠海不愧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说起话来长而无用,即便如此赵无安也未曾打断,凝神听着,直到洛冠海说完,才开口问道:“姜彩衣前来叫你?”

    “是的……”轻轻一点头,洛冠海的脸又红了起来,“啊,不过,可能只是姜姑娘没看到我,才想着不能让我错过了宴会罢……”

    “昨天姜彩衣一共离开了三次,每次不超过一炷香。”赵无安道,“应该是第二次离席的时候,去找的你吧?”

    洛冠海愣愣地点点头,然后忽然又想起什么来似的,低声道:“赵居士,实不相瞒,我觉得姜姑娘……十分可疑。”

    “怎么说?”赵无安语无波澜。

    “小生去后厨的时候,还曾迷路过一次,跑到了姜姑娘弹琴那座屋子的下面,刚好撞见姜姑娘正在和什么人说话,甚至还……还争吵起来。小生没看到那个人,但听声音,应该是个挺阳刚的男子。”洛冠海神神秘秘道,“但是没有说多久,姜姑娘就又转身回来了,看样子是想上屋顶,小生被撞了个正着。姜姑娘她也很意外的样子,但也多亏了她给小生指路,小生才找到去后厨的路子。”

    “你之前说的话,有人可作证吗?”

    “有!带小生去宴会的那个仆役,小生是记住了脸的。后厨的几位厨子应该也记得小生!”洛冠海信誓旦旦。

    “知道了。不过,你真的很不认路啊。”临别时,赵无安说。

    洛冠海惭愧地再拜而去。

第二十二章 剑气碎木门

    第二位来的,就是之前被洛冠海怀疑的姜彩衣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姜彩衣虽然出身算不得响亮,但仪容举止落落大方,又不乏女子娇羞姿态,确实是一位颇有魅力的待字闺秀。

    她向赵无安遥遥施了个万福,翩翩落座。

    甫一坐定,赵无安就开门见山道:“你昨夜一直在屋顶抚琴,离开过几次?”

    姜彩衣不假思索:“三次。”

    赵无安点点头,淡淡道:“都干了些什么?”

    “昨天抚琴的时间未免有些太久了,何况看你们吃吃喝喝,也饿得慌。”姜彩衣羞涩一笑,“所以,我前两次下去,只是吃了些东西,充饥罢了。后来听闻孟家主正在核对宾客名录,说不见了洛冠海,小女子就自告奋勇,去把他给找了来。差不多一炷香吧,后来我又上台抚琴去了。”

    “第三次呢?”

    姜彩衣脸一红,闭目故作镇静道:“无可奉告。”

    “是么?”赵无安道。

    姜彩衣目光躲闪。

    “如果你坚持不说,我可以假定就是你毒杀了肖东来。”赵无安冷淡道。

    姜彩衣慌忙道:“绝非如此!我一届女流,如何能伤到肖宗主?此事,此事……”她咬了咬牙,面色通红道,“此事定是聂星庐所为!”

    赵无安一愣。

    “你怎么知道?”

    姜彩衣羞赧道:“我与聂星庐,算是旧相识了。一年前太原琴会,就曾相遇结识。这一次故人重逢,我也分外高兴,就趁着休息时,在檐下与聂星庐叙了几句旧……他说,他这一次,是为洛神遗物前来。只要能把洛神欲杀之人尽数杀光,就能获得洛神遗物。我因不满他杀伐之念过重,责备他几句,便与他吵了起来……最后他愤愤拂袖而去,我也不知他去了何方。”

    赵无安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手指在茶盏之上敲打。良久,他问道:“你似乎对府中道路十分熟悉。”

    “小女子天生对道路十分敏感,休说是走过,只要是看过一遍地图,便几乎不会忘记。”

    赵无安笑道:“洛冠海想必很羡慕你这一点。你走吧。”

    姜彩衣施施然起身告辞离去。

    赵无安撑着头坐在原地想了一会。姜彩衣与聂星庐有旧,她刚才所说的所有事情,也都符合了洛冠海的证词。并且,直到姜彩衣回到屋顶上一炷香之后,聂星庐才回到宴席之上。这么说来,使与单手刀相似巨剑的聂星庐不仅有动机、有能力,也有时间,去杀掉肖东来。

    第三个来的颜竑倒是个儒侠,使的也是单手刀,走到赵无安面前坐定时,眼神狐疑。

    赵无安懒懒问道:“昨夜肖东来遇害时,你在何处?”

    颜竑皱起眉头,阴阴问道:“赵居士这是在怀疑我?”

    “包括你在内,一共只有五个人当时不在。”赵无安并未恼怒,伸手握起茶盏,“我只是想知道,你在做什么。”

    颜竑哼了一声,道:“筵席上喝多了酒,我在西院乘凉。”他伸手指了指听雨阁外的假山,“就是那里。”

    “有人证明吗?”

    “我独身一人。不过顾赫天应该是亲眼看着我进入西院的。”颜竑冷冷道,“东西两院相隔甚远,你总不至于怀疑我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从群侠头顶上飞过去吧?”

    赵无安点点头,放下茶盏,轻笑道:“多谢。慢走不送。”

    颜竑愣了愣,似乎并未想到赵无安赶人赶得如此之快,怔怔出门时,与冒冒失失进来的顾赫天擦肩而过。二人并未交谈。

    背着宣花斧的顾赫天在赵无安面前坐下,一坐下就又站了起来,苦笑道:“这椅子咋这么烫!”

    赵无安赔笑道:“之前来了不少人,请坐,我只问几个问题。昨夜肖东来遇害时,你在何处?”

    “俺在宴会上喝多了,去了茅房来着。”顾赫天苦着脸挠头,“哎哟,这肖宗主死得可真蹊跷,按说也没谁跟天仙宗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颜竑说你亲眼见到他走入西院。”

    顾赫天挠了挠嘴角,点头道:“是。我哥俩差不多同时走的,我看他进到院子里头去醒酒,然后才去找茅房的。”

    “你喝了那么多酒,肯定便是西院?”赵无安摩挲着茶盏。

    顾赫天一愣,抓了抓胡子,蹙眉道:“这个,应该没错吧……哎呀,肖府是比较绕人,不过我上的那个茅房就是在西边的啊,这个没错!”

    “好。”赵无安点点头,“麻烦了,多谢。”

    送走了顾赫天,最后进来的聂星庐看赵无安的眼神也有些怪异。赵无安落坐以后反问道:“怎么了?”

    聂星庐撑起下巴:“初见是在府衙,三招之内,你我只能说是不胜不败。再见是在肖府,你自称是个居士,受胡不喜之邀来参加天仙宴。现在你坐在我前面,跟我说你是孟乾雷拜托的神探,调查肖宗主之案。你这身份,变得会不会快了点?”

    赵无安无奈苦笑道:“我可未说我是什么神探。”

    “你不要贼喊捉贼就好。”聂星庐一脸狐疑之色,“以你的武功,击败肖宗主可不是难事。”

    赵无安腹诽了一句说不定还真挺难,并不想与他在这个话题上再多讨论下去,只是问:“昨夜案发,你在何处。”

    聂星庐双手交 合撑在腿上,回忆了一下道:“没什么啊,我就是去了下茅房,我这来回,也就一炷香多一点儿吧?”

    “你曾在东院花径前落竹轩檐下见过姜彩衣,发生过争吵。”赵无安直击要害,“话语中你透露出洛神遗物之事,而后离去。姜彩衣离开屋顶不到一炷香,你却离去超过了一炷香时间。这段时间里,无人知道你在做什么。”

    聂星庐一愣,全身瞬间僵住。

    赵无安眼神淡漠,眼底却有刀剑光影闪动:“刺入肖东来胸口的,是单手刀。你的酌欢虽然是剑,却是把与刀差不多宽的巨剑。”

    聂星庐猛然站起身,踉跄之下,椅子向后倒去,发出轰然巨响。

    “胡说!我可没杀他!是洛冠海!是他告诉我洛神遗物的事情的!”聂星庐歇斯底里。

    “你冷静下来。”赵无安淡淡道。

    “他只是佯醉!昨日下午他问我是否知道洛神遗物之事,而后告诉我洛神至宝早已是他囊中之物,只消等待时机来临,而我并无半点机会!着火的正是他的房子,也是他点的火!”聂星庐颤栗道,“江湖秘笈,神兵利器,又有几人不心动?我只是想想罢了……我并未动手,我还没有来得及,他就已经死了……真的不是我的错!”

    聂星庐的慌张几已到了崩溃的地步,赵无安皱起眉头,他未曾想到,一个如聂星庐这般的少年俊才,心性竟会如此浮躁。

    “我知道了,如果你真的不是凶手,我不会污蔑你。”赵无安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别太紧张啦。今天你就好好待着,别离开肖府。我很快就能把凶手抓住的。”

    说完,他懒懒向门外走去。跨出门槛的时候,衣服被人抓住,回头一看,聂星庐的面色竟然已经发白,抓住自己衣袂的手亦在颤抖。

    “真的是洛冠海。”他颤抖着嘴唇道,“求你了,抓他吧。”

    赵无安翻了个白眼,一甩身挣开他的手,独自离去。

    想来也是可笑,两个江湖人还倒算了,证词简单,偏偏姜彩衣、洛冠海、聂星庐三人居然相互指认。即使是与聂星庐那段萍水之缘,姜彩衣也丝毫不在意,大胆怀疑,倒真与她小巧玲珑的外表相去甚远。聂星庐又何尝不是,一个堂堂二品高手,竟然慌张至此。

    赵无安悠悠回到东院。正午日头微晃,小院中空无一人,也许群侠正在前厅用膳。洛冠海那日醉倒的石桌仍在,只是桌后小楼已然半焦。即使到了现在,空气中仍有烈火焦灼的气息。

    赵无安走回房前,伸手推门,心里仍在懒懒想着那借他床铺休憩的安晴此刻醒了没有,又是否会睡得迷糊,根本就忘了这并非她自己的房间?

    出乎赵无安的意料,房门并未关起,只是淡淡留了一条缝隙。赵无安皱起眉头,他走之前,明明是关好了门的。毕竟早上时小院中人来人往,也颇为吵闹,他并不希望打扰到安晴。

    赵无安凑到缝隙前,透过缝隙,可看见房中有人站在床前,单手执刀。床上躺着的是安晴,然而此人定是将她错当作了赵无安。

    长刀高举。

    赵无安双瞳骤然睁大。

    “尔敢!”

    剑气刹那间破碎木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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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8590/ 第一时间欣赏醉饮江山最新章节! 作者:烦局神游所写的《醉饮江山》为转载作品,醉饮江山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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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饮江山介绍:
北宋天圣九年,躲在寺庙里十年的白衣居士赵无安,被迫下山。他曾走入名为人间的炼狱,从血与火之中蹒跚而过,于佛门前垂眉屈膝。待到眉眼描上倦怠慵懒,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整座江湖几已不复从前。再回身时,却又杀了个天翻地也覆、白衣化血衣。驭飞剑、劈山海。醉饮江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醉饮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醉饮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