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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烦局神游     醉饮江山txt下载     醉饮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四章 以恶制恶

    赵无安自认走过很多地方,也见识过很多尸山血海,即便地狱从他眼前升起,只怕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这一次,他遇到的东西却和以往不同。

    那并非地狱从地下升起,倒像是神袛控制之下的冥府,从空中向这座城池压迫下来。

    天空阴云密布,大有黑云摧城之势,街道上更是乱得一塌糊涂。

    身披麻布衣裳的贪魔殿教众与金吾卫厮杀在一处,以衣服为分界,阵营鲜明,每一人都在与敌人拼上性命相互残杀,自身队列却毫无章法,乱作一团。

    除去这两拨人,汴梁城中轴大街上,几乎已看不到一个别的身影。

    贪魔殿不是傻子。屠城之举,就算再借他们十个胆子也干不出来。但只要击垮了金吾卫及皇城禁军,汴梁城中大多数手无寸铁的百姓就会束手就擒。

    任谁都会这么想,所以贪魔殿的首要目标是金吾卫,而金吾卫固守城池,一定要去除的对象亦是金吾卫。

    于是厮杀一触即发。

    赵无安正想着寻找那小皇帝的踪影时,前方混乱的人群之中却忽然杀出一道漆黑的影子,自他身边一闪而过。

    嚓!

    修长的刀斜斩而出,金铁交击之声就响在赵无安的后脑。

    赵无安猛地一怔,呆呆回过头去。

    站在身后的男人手提长刀,周身裹缠着黑色纱布,身形瘦削。

    “我记得你之前还替陛下挡过一箭呢,这才过去多久,自己倒是险些中招。”

    韩裁歌将被砍成两截的箭矢丢向一旁,说教一般,语气不善,眸子却死死地盯着城头。

    墙垛边,一位身着劲装、分不清男女之人,正手持着一把长达四尺的巨弓,又在拈弓搭箭。

    赵无安从未听说过江湖之上竟有人使这样的弓。

    “那是贪魔殿的人,借一辆浇满火油的薪车攻上了城头,居高临下。”韩裁歌不屑道,“之前城头薪烟弥漫,你没看见她吧。”

    赵无安略一回想,似乎的确是这么回事,仍是难以置信道:“她分明是女子,怎能拉动那么大的弓?”

    “她可不是普通女子,是西域的狼王。那些终日盘桓在戈壁深处的孤狼,可是认血不认人的。”

    韩裁歌嘴上说着话,手里的动作也没停下。他解下了缠在左臂上的纱布,然后将之尽数缠在右手手腕上,并连着刀柄和虎口。他裹了一层又一层,握刀的手几乎变成了一团球,左臂也完全暴露在了空气当中。

    直至解下纱布,赵无安才发现韩裁歌竟然如此壮硕。清影刀法走的是轻灵的路子,韩裁歌的四肢也确实纤细得很,但他每一次转动胳臂,整条手臂上的肌肉都如水纹般涌动,拉力惊人。

    赵无安一时怔愣得说不出话来,反倒是韩裁歌,在包裹完自己的手臂之后,又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刃,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对赵无安说道:“小子,有件扬名立万的事儿,愿不愿意去做?”

    赵无安面露惑色。

    “这贪魔殿,跟你也结过梁子吧?我虽在宫中待得久了,但这鼻子,还是比老容要灵敏得多的。”

    韩裁歌一边说着话,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城头那名狼女。

    一击不中,狼女马不停蹄地又搭上一箭,却不急着发射,而是将之徐徐拉满。

    弓越是沉重,拉满弓的时间就越慢,射出之后的威力当然也就更惊人。那巨弓长达四尺,一头搁在了地上,即便是力能扛鼎的壮士,要想不偏不倚地射出一箭,也要花上不少时间。

    赵无安老老实实承认:“算是有过一段不快的回忆。”

    “那就更好,私仇公怨,不如就在今天一起了了。”韩裁歌竟然笑了笑,“入城的贪魔殿教众虽不多,但三王六恶一个不落地都到了场,光凭我和欧阳泽来,或许能拖住他们的脚步,却守不住皇宫。”

    赵无安愣了愣:“前辈想让我去守皇宫?”

    “我和欧阳泽来已把陛下送进了宫里,禁军虽重,却无一员坐镇中军的大将,贪魔殿若以奇兵突袭,多半护不了皇帝周全。”韩裁歌道,“我与欧阳亦不能坐以待毙。若不主动出击,就算能保下皇宫,这汴梁外城却会尽数陷落,届时天子在天下人面前颜面何存?”

    赵无安这时才算理解了韩裁歌的意图。

    有两名一品高手在旁护佑,小皇帝自然是平安抵达了宫城。而韩裁歌却在这之后,又只身折返,回到这大相国寺前。

    他的目的并非固守,而是反攻。

    “那狼女是六恶人次席,若让她占尽城头之利,金吾卫便是贪魔殿板上鱼肉,我需得先去杀了她。”

    做好了面对众多阻击,孤身攀墙的准备,韩裁歌面上却连一点焦虑之色都看不出来。

    赵无安眉间浮现出一道担忧之色。

    “若是孤身一人去攀这城墙,未免……”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韩裁歌打断。

    “这与你无干。只消告诉我,镇守宫城之事,你是去做,还是不做?”

    韩裁歌的话依旧干脆利落,一如他的刀。

    赵无安恍惚了半晌,怔怔低下头,毅然应道:“前辈有令,晚辈……自当遵循。”

    相识以来,韩裁歌第二次露出了微笑。

    “那就去吧。顺着中轴大街往前跑,冲过那座太安门之前,无论发生什么,都千万别回头。”

    他顿了顿,轻声道:“倘若尚能重逢,我定会好好拜谢你这洛神传人。”

    赵无安一愣,连忙躬身肃容道:“晚辈不敢。”

    韩裁歌却不知有没有听见这句话。

    赵无安躬下身子的时候,他已然身形一动,流星般袭向城墙。

    城头的狼女显然也在等待这一刻。

    巨弓拉至满月,随后惊弦一响,一道霹雳划破半空,炸响在汴梁城墙的下方。

    韩裁歌旋身而起,一手接下嘴里叼着的刀刺入砖缝,脊背上的肌肉流水般涌起,他如一只漆黑的猎豹,顺着墙根攀爬,刀锋在手中闪着刺眼的光芒。

    以纱布包裹持刀的手,已是他最大的决意。即使手臂被箭矢射中,透骨碎肉,只要经脉尚连,刀便不会从手中滑落。

    而他是决然的刀客。只要尚且持刀在手,他就不算落败。

    ——————

    韩裁歌飞身而出的刹那,赵无安也转过身子,朝着半里之外的那座大门拔腿奔去。

    他并非有多想保护那位少年皇帝,只是不想让韩裁歌的付出毫无价值。

    身后传来弓弦震动的惊响,赵无安强忍着没有回头,很快那声音就被前方的如潮厮杀所淹没。

    韩裁歌说贪魔殿教众不多,但至少在这中轴大街上,绝不是这么回事。

    厮打在一起的金吾卫和贪魔殿教众,人数大约是一比一。但在短短半里的路途上,却至少有三四个身着异服的人,实力明显强于一般教众。

    他们所持武器各异,却都是个中好手,杀起人来毫不眨眼。每过一处,便会多出三四名金吾卫横尸于地。

    距宋叶之战已过去多年,再次见到这副地府般的光景,赵无安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

    他从不曾恐惧过战场,却无比仇恨剥夺生命。

    然而欲终结这样的罪恶,就只能以恶制恶,以杀止杀。

    白衣居士眸色一厉,身后六剑浮现。

    “哟,我道是谁,原来是雄刀百会上出尽了风头的赵居士。”

    遍地混乱之景中,贪魔殿四不善的首席,不善面首柳涛,正手持折扇,端立于大道中央,衣袍一尘不染。

    一见他,赵无安瞳眸中便隐约浮现出怒色:“是你射出的暗器!”

    当时在雄刀百会擂台之上,赵无安本先于莫稻算到变化穷尽之后的对招,若非那自不明之处袭来的暗器拖累,使他以一招之差落败,赵无安本有可能胜过莫稻。

    中暗算之后,赵无安虽然嘴上坦承落败,却曾暗自在第一时间扫视了一圈周围众人。然而除了面前的莫稻,他并没有找到任何有可能动手的人。

    擂台造得极高,若从台下将暗器射上台来,由于角度的关系,不可能刺中他的小腿。而站在远处的欧阳泽来,虽有这个动手的能力,却完全没有动机。莫稻取胜,对他而言反而是件不好的事。

    直到后来再稍加回想,赵无安才意识到怀星阁被他忽略了。

    从那里射出的暗器,被擂台上混乱气机引导,才更有可能刺中他的腿。

    而在他跃下怀星阁,去向莫稻发起挑战的时候,站在窗边的柳涛,脸上明显有一丝不怀好意的神色。

    见赵无安已看破暗器的真相,柳涛也不掩藏,咧嘴笑道:“惊神钉的滋味怎么样?看来,赵居士比我想象得要厉害些。就算是一品高手中了这毒,也得痛得死去活来,昏迷上个几天几夜才是。”

    赵无安面色勃然,一言不发,伸手一挥,六剑一齐在身侧排开。

    “要大打出手了吗?我还以为赵居士虽不会帮忙,却也不会出手干涉我等的大计呢,看来实在是想得太多了。”柳涛啧啧感叹。

    “你在暗算我的时候,是应该多想些东西。”赵无安冷冷道。

    “那就很简单了。”柳涛笑道,“得不到的就毁掉,这本就是我贪魔殿行事的原则。”

    赵无安面色一厉,白衣一舞,刹那间飞身而出。

    身后六剑,拖出漫天剑光。

    在这剑光面前,柳涛似乎有一瞬的失神。

    但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就已有人率先挡在了他的面前。

    不善阎王陆胤将手中阔斧舞成一轮圆盘,杨千稻也持双剑自斜刺里翩然杀出。

    瞬息万变的局势中,唯独柳涛面色不变,笑眯眯地站在路中间。

    然而赵无安也知道,要他暴起杀人,仅仅只是一瞬间的事而已。

    以一敌三,出手并不是很明智的选择。

    白衣居士却去势不减,身后拖漫天剑光,一如剑神降世。

第六十五章 满城侠骨终为战

    (今日一更,五千大章)

    与蒋隆一的老旧茶馆一街之隔的地方,便是大宋的上将军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时,蒋濂正捧着一盏顾渚紫笋,站在院中,倾听隔墙传来的阵阵杀伐之声。

    手中茶盏滚烫,犹冒着叠叠的青雾,蒋濂握盏的手却分毫不动。

    引兵攻入将军府的,是贪魔殿六恶人之首的“鬼点头”柯荃。此人使一对奇长钩镰,身法诡秘,杀人毫不眨眼,派他来攻将军府这块重地,的确是对症下药。

    蒋濂对贪魔殿了解不多,但多年混迹中原,在汴梁城内也能算得上半个百晓通,深知柯荃此人绝非将才,让他破将军府之门尚可,但若进入府内困战,多半会顾此失彼,被那位坐镇府内的大将军以家臣击败。

    贪魔殿为这场密谋不知投入了多少心血,绝不会在这种地方出现疏漏。既然派了柯荃攻入将军府,就绝不会没有后手。

    他一直等在这里,胸中确有踌躇,更多的却是在等待一个人。

    怀星阁顶闪过一道锐利光芒,而后倏忽转暗,像是墨洒山河。

    蒋濂浑身猛然一震:“来了!”竟连杯中滚茶泼在手上也不自觉。

    半空之中,一道墨色狂舞如长龙,直扑将军府而去。

    蒋濂笑道:“这群早被江湖忘记姓名的老头子,还真是不甘老去啊。”

    茶馆门前,祝沂一袭鲜红劲装,艳若火莲,微微一福身子:“公子,可欲一战?”

    蒋濂沉默了片刻,半生故事自眼前走马灯般浮闪而过。

    江南流落,入国都,求学求真求武。二十年来,见识过不少事情,自认行了许多好事,也的确干过几件恶事。与苏青荷、与赵无安、与欧阳泽来这等江湖豪雄,也曾踏踏实实对坐论道。

    细细想来,仍是半生如戏子。可浮于人世,谁又非无根之萍?

    蒋濂哈哈一笑:“战!且教他西凉那逆子知道,何为我大宋国威!”

    手中茶盏骤然破碎,滚烫茶水溅了蒋濂满身,他却浑不在意,倒手执剑而出。

    ——————————

    将军府前,尸横遍地。

    一位凶神恶煞的汉子正手持对镰在影壁之后大开杀戒。会客厅前,金甲将军低眉垂目,手执尚方宝剑,剑犹在鞘。

    “石当凌!你倒忍心看着家丁尽数为护你而死,所谓大宋将军,竟是如此贪生怕死之辈!”那汉子仰天大笑,又一挥镰,割去两名披甲家丁的头颅。

    站在屋翎下的金甲将军默不作声。任凭多少人死在他面前,始终岿然不动。

    那叫柯荃的汉子眉眼中闪过一丝凶戾之气。

    正在这时,半空之中忽然传来一道桀骜龙吟。

    柯荃不自觉抬起头,才发现那条墨龙竟已近在咫尺。他连忙举镰抵挡,仓促之中却来不及防备,仍是被那条龙咬中右臂,一下子倒摔出去,狠狠撞在影壁上。

    长空之中,一道墨色身影翻卷而下,手提文圣笔,身形挺拔,眉眼凌厉。

    他望着柯荃那鲜血淋漓的右肩,不紧不慢道:“石当凌腰间尚方宝剑,一出必断去一人性命,贪魔殿应该也是知晓这点的吧?”

    看到那来人长相的时候,柯荃一瞬间脸色惨白。

    “正因为你们当中无人能防住他的第一剑,所以才想以你自己为引,做出这么个诱敌之策。谋略确然不错,可惜你们已经没有执行的机会了。”

    那人漫不经心地调转文圣笔笔尖,一道气机向阴郁长天直射而出,大院之中,许多贪魔殿教众一时屈膝跪地,口吐鲜血不止。

    而那人再抬眼时,却已是金刚怒目,清眸炽热如同燃烧。

    “任你们来的是六恶还是三王,有我欧阳泽来在此,休想踏入兵械库一步!”

    柯荃浑身一震,竟吓得立时昏死了过去。

    欧阳泽来身后,一直低垂眉眼的金甲将军开口道:“多谢欧阳先生相救。文武殊途,一直以来,当凌多有得罪。”

    欧阳泽来笑道:“我只是个武夫,又有何事把那点文武纠葛放在心上了?”

    “欧阳先生能如此气度恢弘,当凌自愧不如。”

    金甲将军抬起头来,手中尚方宝剑自鞘中漏出一道雪亮白光。

    “贪魔三王皆是一品高手,其中一人正潜伏在这将军府外许久了。当凌身无长物,唯有这出鞘一剑还能看些,愿为欧阳先生斩去府外奸邪。”

    欧阳泽来哈哈大笑。

    “石将军切莫妄自菲薄!泽来虽不才,亦愿为大宋天下武夫斩去当世奸邪!”

    两道身影先后飞出。

    那面矗立在将军府中足有三丈高的影壁,一刹间碎为无数石屑。

    ——————

    十丈高墙,足够狼女射出四箭,那人本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抵达城头的。

    但直到第三箭射出之后,那人居然仍在锲而不舍地前进。健硕的左手握着短刀,每一次都能恰到好处地插入城砖的缝隙,而后便侧身腾跃而起。

    但他的右手已经中了足足两箭!精钢铸的箭矢已经毫无疑问地刺穿了他的手腕,染血的箭头穿破漆黑衣衫,随着他的身形摆动而上下摇晃。

    饶是如此,韩裁歌仍在前进。他的眸子更像是荒野上的孤狼,为吞噬猎物,不惜追击千里。

    曾只带一弓一袋箭入戈壁荒原,在其中生存了六年的狼女,久违地感受到了恐惧。

    如果殿主给的情报没错,那么眼前这个男人,应该是大内两位一品高手之一。他为了保全自己弟弟的性命,不惜以自由为代价,为赵家做了无数违心之事。

    在进入汴梁之前,殿主曾有下令,尽可能劝服韩裁歌加入己方,迫不得己再与之交战。跟欧阳泽来相比,他倒戈的可能应当非常大才对。

    但眼前的情景明显已经超出了预期。那个男人在墙根接住了她两箭,而后便开始拔足攀登,决然的眼眸中看不见一丝犹豫之色。

    劝降已经不可能了。再不阻拦他,就连自己都将把性命交代在此处!

    第四箭尚未搭上弓弦,狼女便大喊道:“拦住他!”

    四面墙头的贪魔殿教众不约而同拿出了劲弩。占据墙头的人数并不多,除了狼女负责狙击大宋禁军将领之外,其他人都只是做守备之用而已。

    然而韩裁歌的威胁显然已经太大了。若再不动员所有人的力量将之阻挡下来,只怕整个城头制高点都将被他一人撕裂。

    韩裁歌离城顶尚有一丈,四面八方近三十支羽箭向他射出。

    狼女也抓住机会,俯身从箭袋中抽出了第四支箭。

    韩裁歌眸中闪过一道光,猛然挥动右手,纤长刀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圆弧,竟将三十支箭矢一瞬间卷了进去。

    拈弓搭箭,狼女心中暗自冷笑。

    她又如何不知,对韩裁歌这种一品高手,再多的普通羽箭都不过是一招之事。不过她要争的就是这一招。

    再快的刀,招与招之间也将有缺漏。如今韩裁歌一招已竟,身形又悬于半空,如何能不中她这一剑?

    四尺巨弓惊弦崩满。

    悬于空中的韩裁歌眸中闪过一道慌乱之情。

    狼女屏息凝神,一箭带着巨力射出,直朝着韩裁歌的胸口而去。

    纵你有连绵无双气劲,悬于半空,还能凌空而飞不成?这一箭上所蕴含的气机,足够将韩裁歌拍进地里,再深陷下三尺了。

    况且一丈的距离已然够近,箭出便是终点,韩裁歌全无闪避的可能。

    韩裁歌果然没能避开。箭矢笔直穿过他的胸口,带着潋滟的血色在他后背盛开出一朵红莲。

    狼女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带着嘲弄之情看向韩裁歌的脸。

    这一看,她却愣住了。

    韩裁歌眼中并无意外的神色,反倒带着浅浅的笑。

    胸口已被一箭穿透,握刀的右手更是被双箭锁死,除了直刀已做不出别的招式。

    断天绝地的末路,他居然还在笑?

    狼女心中蓦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殿主的话从心底一闪而过。

    “韩裁歌所用的清影刀法,在那时的江湖上,便是不败的传说。没人能看清他是如何出刀,也不知道他从你的眼前消失之后,究竟又去了哪里。倒是某些当年的老高手曾说,跟韩裁歌对招,必须时时刻刻小心着背后。”

    背后。

    清影刀法的秘诀就在后背。狼女当然知道这点,可韩裁歌现在明显到不了她的背后。

    但一个疑问随即浮起。那是即使知道了清影刀法的秘密,也不会弄明白的一个疑问。

    韩裁歌究竟是如何逃脱所有人的视线,转移到对方的背后的?

    她的疑问很快便有了解答。

    因为悬在空中的韩裁歌,面带着些许得逞的笑意,犹如花楼中的舞娘那般,轻轻扭转过了身形。

    面朝大地,被箭矢穿透的后背,则直朝着天空。

    而狼女附在那支箭矢上的气劲仍未消失,却径直扭转了方向,猛然带着韩裁歌向天空升去。

    狼女的瞳眸瞬间瞪大。

    韩裁歌清影刀法的秘诀,并不是后背,而是气机。

    借助对方的气机,并将之瞬间转向,自己则借这股借来的气机转移到对方背后。

    既然转至身后的气劲是借来的,也就不难理解为何所有面对清影刀法的人都察觉不到后背的危险了。他们后背传来的气机的确是自己的护体真气,而面前的浓郁杀意,也确确实实就是韩裁歌留在原地的刀气。

    扭转箭矢并不是什么奇诡的伎俩,如是的手段韩裁歌早用过无数次了。

    巨力托举下,韩裁歌登时加速升起,超过了城头。

    他的右手已被两支羽箭穿透,若非有纱布包裹,此时想必早已握不住刀。

    但所幸他的刀还在手里。他身为刀客,还没有输。

    只要握刀在手,他就绝不会输。

    狼女慌乱地去箭袋中取下一支羽箭。

    而韩裁歌的身影,已如流星般坠下,手中长刀划出一道惊人气机,刹那震断四尺弓弦。

    狼女大惊失色,接连倒退数步,面白如纸。

    汴梁城头之上,多了一个男子。

    他周身裹缠黑布,伤痕累累,手上的刀却依旧稳健。

    前半生江湖快马,后半生隐于帝王帘幕后,岁月沧桑流转,唯独不变的只有手中的刀。

    狼女自知已难逃一死,扯着嗓子怒而质问道:“韩裁歌!你本也是天下枭雄,那狗屁皇帝究竟有何好处,值得你为他如此赴汤蹈火?”

    “是啊,这狗屁江山也没什么好处。”韩裁歌点了点头。

    长刀一舞,韩裁歌又斩下一枚头颅。

    “可你以为,这天下苍生,是谁护起来的?”

    身虽已苍老,韩裁歌的眼眸却仍清澈如水。

    ————————

    “采桑子!”

    锐剑驰去如疾风。

    “菩萨蛮!”

    重剑沉雄如雷。

    “鹊踏枝!”

    轻剑灵动勾勒。

    “虞美人!”

    薄剑化影漫天。

    半里京畿长街之上,四道人影不停闪动。任凭赵无安接连解放剑意,贪魔殿三人仍是占尽优势。

    陆胤将阔斧舞得虎虎生风,无论从远处以气机施压,还是贴近赵无安干扰,都令他极为头疼。

    杨千稻的剑术亦是鬼出神殁,近身缠斗之下赵无安或还能占到一丝优势,却根本再无暇去顾及其他两人。

    他本打算趁三人不备,连续解放采桑子和菩萨蛮剑意,出其不意先击杀一人,却被柳涛接连识破两次。

    如今丹田气劲已然枯竭,虽有半缕天子龙气吊着,却还是需要借匣中剑意维持平衡,已然无力再驭出洛神赋。

    杨千稻和陆胤并非最难缠的对手。始终手持折扇,站在道路中央的柳涛才是最洞悉局势的人。杨千稻和陆胤只要稍落于下风,他就会立刻出手阻拦赵无安。

    这三人的目的根本不是杀死他,只是打算把赵无安留在此地。

    就兵士而言,贪魔殿显然不必金吾卫之势众,如今汴梁各处的巷战几乎是必败之局。

    但只要在贪魔殿教众落败之前,攻破皇宫与将军府等重地,屠尽赵家皇族及文武百官,这片汴梁城就再无人能够反抗他们。

    而就武道高手而言,除去此时与赵无安在此缠斗的三人,贪魔殿尚有三王六恶,各司其职。

    韩裁歌托赵无安去守卫皇宫是不无道理的。如今汴梁之内,能与贪魔殿三王六恶四不善为敌的高手屈指可数,即便这三人再不去别的地方,只要能在这里拖住赵无安,皇宫就会被他人攻破。

    而到那时,周身再无一名三品以上高手护卫的小皇帝便会如刀下鱼肉,除了束手就擒再无选择。

    赵无安深谙此理,却苦苦突不破这三不善的阻拦。

    “赵居士,我劝你还是赶快放弃吧。纵然有欧阳泽来与韩裁歌又怎样?”柳涛笑眯眯道,“韩阔虽死,却算是也换了个胡不喜。如今纵览这座汴梁局势,是你们必败无疑。”

    的确。无论怎么算,怎么换,贪魔殿在高手的人数上都占尽了绝对优势。赵无安他们这方,绝对无法同时守住皇宫及文武重地。

    “哈哈,且看看这小子还能撑多久!”陆胤又挥舞着阔斧向赵无安当头劈了过来。

    赵无安赶忙闪开他的斧子,另一边却又是杨千稻配合完美无缺地递来了刺腰长剑。

    连忙唤白头翁回身暂做抵挡,赵无安周身龙气一溢,鼓动袍袖向后抽去。

    气海已然接近枯竭,连杨千稻都杀不了,再去逼杀柳涛可谓是自寻死路,一旦失手便再无扭转之机,赵无安不敢冒这个风险。

    但若不冒风险,他就将被这三人一直困在此处,直到木已成舟。

    “他撑不了多久了。等到气尽剑落之后,看我不拿针把他身体里那股子令人艳羡的龙气,给一滴一滴地吸出来。”

    杨千稻笑得美艳如花,说出口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

    赵无安一退再退,勉强唤六剑归于身侧,以手撑地,艰难地换气。

    纵然已是二品巅峰,境界终究摆在那里,以一敌三,着实难觅胜机。

    不仅如此,在他们身边,大街小巷之中,无数贪魔教众仍与金吾卫们厮杀在一处。

    形势混乱如同战场。

    这些来自西凉的人们,何以要抱着如此恶意,去复兴那早已掩埋于黄沙之下的旧国?

    赵无安仿佛又回到了数年之前,那片造叶的荒原。数千铁衣军战马轰鸣,如狂风般横扫过荒芜大地。

    伽蓝安煦烈曾说,在战场上,若要胜,就必须做出一些旁人难以置信、就连自己也内心打鼓的事。做不到,就休论取胜。

    赵无安再一次站直了身子。

    双眸中,决意疏狂。

    他打不过他们。但若要胜,就必须跨过他们的尸体。

    身侧六剑激鸣。

    正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一抹刀鸣。

    赵无安愣住了,贪魔殿的三人也随之愣住,视线穿过赵无安,落在了他的身后。

    赵无安不敢回头。

    一道人影裹挟着凛然刀气,自身后席卷而来,所过之处,贪魔殿教众血肉横飞,却俱未当场死绝,留下一条性命。

    柳涛眼中头一回显露出了惧意。

    “形势有变。”他道,“我们得走……”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狂涌的刀气就冲至面前,青石板转骤然翻飞,被震裂为万千碎片。

    持刀的少年一身黑衣,与赵无安擦肩而过,犹如一颗流星,击入前方三人的战局。

    赵无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莫稻?”

    “都到这地步了,还有发愣的时间么,赵居士?”

    与初见之时判若两人的黑衣少年,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此刀此战,我莫稻,报赵居士当年救命之恩。”

    阴郁长天之中,刹那间卷过一道激昂狂风,刀意冲天。

第六十六章 乱臣贼子,慷慨之士

    一道环状刀气直扫**,啮日刀如不周之柱钉入地面,震起四面八方青砖,化为飞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刀气压制之下,贪魔殿三人一时后退,避开啮日锋芒。

    “赵居士,当走则走,此地就交给我了!”莫稻喊道。

    柳涛恶狠狠咬牙道:“我贪魔殿自在此行事,又不与你那唐家堡的武林盟主有何干系,为何出手阻拦?”

    “确实和东方盟主没什么关系,但和我有关。”

    莫稻伸手自背后拔出双刀,交握胸前。

    右持沧海归,左掣斩鸿。

    双刀交鸣,一时刀意铮然。

    莫稻认真道:“若非赵居士在柳叶山庄出手相救,我莫稻早就死在了扬州,休论后来之事。今次出手,也只为报赵居士当年救命之恩,除了与我莫稻有关之外,与天下任何人都毫无干系。”

    柳涛眸中现出一丝分明怒意。“你不过是东方连漠的走狗,也有胆如此拦路!”

    “那你听过恶狗拦路没有?”

    莫稻的嘴角罕见地勾起一丝嘲讽笑意。“不过是因为心知打不过我,才以言语相激罢了。你现在的话,对我而言,可一点儿用都没有。”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莫稻身形一震,便化作一道漆黑长影,向前卷席而去,手中双刀铮铮齐鸣。

    一道声音如雷霆般响彻在半里长街之上。

    “赵居士,还不走?”

    话音一落,刀劲便席卷如潮,吞没了贪魔殿三人。

    赵无安如梦初醒,连忙收起六剑入匣,运起全身气力,绕过他们向前奔跑而去。

    莫稻毕竟是一品高手,被他纠缠的贪魔殿三人一时无法脱身,也难以阻挠赵无安前进的步伐。斩霆步几个起落,便将那三人甩在身后。

    听闻身后刀鸣震震,赵无安心中,涌起一丝恍惚。

    扬州城初见时,莫稻只是个驾马的少年。作为柳叶山庄的最年轻的管家,也算是年少有为。

    入得柳叶山庄,他的发小挚友罗印生之死,却如一把快刀,将他的人生前后斩成了两半。

    为实现挚友的抱负,为偿柳家养育恩情,为了自己能继续苟且活在这个世上。

    名为莫稻的少年一路行来,丢了太多的东西,但所幸还剩下一些。

    半分侠骨,一段柔肠。溶入刀中,便是一番无暇天地。

    赵无安顺着半里长街狂奔,一气倾泻如虎。

    尚未奔出几步,前方却又凸现出一队披坚执锐的麻衣人。见赵无安朝此地奔来,他们一字排开,亮出了手中兵刃。

    跟宰相御下的捉影郎不同,这些人只不过是披着麻衣,扮作平民的贪魔殿教众而已。

    跟这些人,赵无安自然也不会多说废话。

    “白头翁!”

    苍劲短剑织出一片浩荡青光。

    “菩萨蛮!”

    青光如炽,一柄沉雄巨剑带着如牛气劲破雾而出,直飞向那一队阻拦在面前的教众。

    青光帘幕后,忽然传出一道大笑。

    “哪里来的小鬼,敢在此地惹是生非,莫不是没听过我铁壁王大胆的名号!”

    虽然对方身形被青光所掩,但赵无安仍察觉到,菩萨蛮的攻势被止住了。

    他忍不住嘴碎道:“确实没听过。”

    说完,一挥袍袖,挡在面前的浩荡青光顿时散去。

    而那挡在一队贪魔殿教众前面的王大胆,因为赵无安的话,刚好在这时露出尴尬不已的神色。

    赵无安神色不变,飞快驭六剑出匣,在身后形成叠叠剑影。

    贪魔殿高手虽多,却仍可通过那“三王六恶四不善”的名号辨识出来。眼前的王大胆显然不是三王之一,但既能如此轻易地挡下菩萨蛮一剑,应是六恶中的一席。

    既然如此,那实力应该和他不分伯仲。

    那么就只需击败他再继续前进便可了!

    赵无安一言不发,身形猛然加速,刹那间化作一道白影,身后拖六剑流光。

    眼前的王大胆,留着一顶带疤的光头,一手提朴刀,一手持盾,站在一列教众面前,倒看不出实力有多强劲。

    见赵无安向他冲来,王大胆眸中先是出现了一丝愕然情绪,而后逐渐转化为狰狞,笑道:“来得好,爷爷今天就叫你长长记性!”

    贪魔殿为这一天,准备了何止二十年,汴梁内外的一切因素都已考虑在内。他被派来镇守这最肩负着截断南北之重任的中轴大街,绝非徒有其表之辈。

    赵无安身后六剑疾驰如光。

    王大胆不退不避,反倒是侧手收刀于盾后,而后手持着近一人高的铁盾,与赵无安对冲了过去。

    赵无安在脑中飞快搜索了一通,回想起曾在造叶宫中读过的一本武典。

    幼时被指派为伽蓝安煦烈的假身之后,赵无安就开始接受各方面的教育。而为了能在万不得已之时护皇子周全,传授给他的对敌方式亦是巨细无遗。

    其中,就有一本武典提到过,此时王大胆这种奇妙姿势的来历。

    半绝刀。

    绝刀是战阵中的近卫的看家功夫,秘诀就在于隐刀于身侧而后抡圆劈出,力求将逼近的敌人一刀斩下,故称绝刀。

    一般而言,会有两组军士同时使用绝刀,用时围绕成环,外圈劈完后则立刻内圈踏步劈出。循环往复,断无停顿之时。

    然而绝刀多半在退守或诱敌中才能用到,这对注重筋力与防守的近卫自然无妨,却不能适用于其他兵种,故而后人才开发出了这种将刀隐于巨盾内的半绝刀。

    持盾冲锋施压是假,待对方招式完毕之后反手出绝刀斩劈才是真功夫。因从盾后劈出时最多只能抡一个半圆,故称半绝刀。

    王大胆的自信多半就来源于这种用途不多的阴狠招式。他虽长相磕碜,却是不折不扣的临阵战将。

    赵无安俯身前冲,凶狠剑气直逼那面一人高的盾牌。

    王大胆暗自笑道:“来得正好!”

    孰料,就在双方即将接触时,赵无安猛然一踏地面。随着一声雷霆乍响,他便如白鹞般腾空而起,自王大胆的头顶越了过去。

    半绝刀出刀狠厉且角度刁钻,赵无安才没心思与他如此纠缠,快速抵达太安门才是正道。

    愣愣抬头,看着赵无安身形朝后直落下去的王大胆,这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当。

    他心中一恼,额尖青筋暴突,竟是狂吼一声,将手中的盾牌向赵无安扔了过去。

    少说百斤之重的铁盾呼啸着破风而来。赵无安心中一惊,连忙运起气机隔空横跃,试图避过这突如其来的一盾。

    王大胆喊道:“给我围住他!”

    后头的教众们齐应了一声是,便朝着赵无安坠落之地蜂拥而去。而赵无安早在半空之中便没了气机,再难更改坠落之所。

    下头近二十人尽数举着森森兵械。纵然有剑气护体,不至被顷刻分尸,却也再难冲杀出去,被对方包了饺子,可就万事皆休。

    赵无安心头闪过一道万念俱灰之意,几乎忍不住要收起六剑,御出洛神赋。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忽然响起一道衣袂翩然之声。

    赵无安还没反应过来,衣领便被人拉住。身后传来一个清脆女子声音:“赵居士可留神了,祝沂下手其实没个轻重。”

    一股大力袭来,原本已不受控制的身子忽然又拔高一层,越过教众,向前方落去。

    还未等赵无安落地,一旁街巷中便又冲杀出一道青衣。

    凌厉剑光冲破汹涌人潮,血花横溅。王大胆恼怒道:“又是哪里来的小畜生!”

    赵无安当然知道这两人是从何而来的。两脚重新踏回地面时,他竟一时忍不住鼻子酸涩。

    转过头去,在千钧一发时救下他的,果然是祝沂。

    身着一袭火红衣袍的祝沂淡淡敛眉:“我主仆二人,为报罗衣阁案中赵居士明断浊清之恩来此,赵居士大可不必记挂,放手向前便是。”

    不远处的混乱人群中,将剑光舞得犹如一片绚烂花海的蒋濂也在哈哈大笑:“只消往那皇城去吧!也算是怀星阁上我欠你的一顿!”

    祝沂轻一福身子:“主人曾说,为国捐躯,大丈夫当如是。”

    赵无安怔愣片刻。

    而祝沂却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转过身子,猛然提速冲向了与蒋濂混战在一处的贪魔殿教众。

    “我听说你叫王大胆?那可真不巧,我胆子不大,却不怕你那绝刀!”

    蒋濂一抖手中剑花,杀出人群,直扑向王大胆,剑啸如金声玉振。

    赵无安扭过头去,不忍再看,拔腿向前直冲。

    前路不远,皇城太安门已近在眼前。

    但在那之前,他却得先穿过密集如麻的人海。

    太安门是汴梁重地,这点无论禁军还是贪魔殿显然都心知肚明,几乎半数贪魔殿的教众都已拦在了门前,围而不攻。

    相比之下,禁军的数量虽多,却无一员可统领三军之将。他们在门外列阵,近千员禁军大将,却独独拦不住三个人。

    贪魔殿有三王六恶。

    除去一路以来所遇之人,无论怎么算,前面都该至少有一名一品高手了。

    两名恶人倒不足为惧,最多不过击毙禁军百人,但剩下那一位可是一品高手。

    一品亦分四境,每过一境实力便也天差地别。通玄境高手尚不敌八百训练有素的军队,造化境却已可一招之间毙去千人性命。

    那年飞狐城外,严道活一剑断去一千六百骑,便是铁一般的证据。

    若那位主攻皇城的贪魔殿三王之一,是造化境高手的话,那么不到一千的禁军,根本就是待宰的板上鱼肉,仅能拦他片刻而已。

    赵无安心中急促,接连唤六剑出匣,便运起斩霆步,直向皇城而去。迎面而来的贪魔教众有拦在路上的,皆被他顷刻抹杀。

    很快,整条街上的贪魔殿叛军都注意到了他。

    除去教众之外便空无一人的皇城大道上,一道白衣身影正飞快接近。

    “拦住他!”忽然有人大喊,一瞬间群情激愤。

    也无怪在临近皇城的地方有这般寂静。虽说在稍远些的街道上金吾卫尚与贪魔殿厮杀得不分彼此,但此处的贪魔殿教众显然人多势众,金吾卫也不是傻子,贸然冲杀只是白白送死。

    赵无安知道中轴大街两边的楼巷中,定然有无数金吾卫士,正惊惧地窥探着这一切。

    他们并非不愿为大宋报国尽忠,只是他们也有妻老儿女。

    汴梁生活不易,也许全家人就靠着这一份微薄的薪资过活。他们为国捐躯,死得忠义,家人却只能以泪洗面。

    赵无安当然知道这些。他至今记得,伽蓝安煦烈离开造叶的那一天,纵使满国唾骂,他也没有丝毫动摇。

    “此去汴梁,山长水遥,只怕是余生不得再回造叶。”

    “但我不悔。”

    “若这天下有个伽蓝安煦烈,两朝定将再添无数尸骨,妻离子散、哀鸿遍野。”

    “但若伽蓝安煦烈死了,这天下只剩下赵无安,纵然他们把我骂得再凶,至少这苍生,能免受劫难。”

    赵无安曾经很想问问伽蓝安煦烈,既然这天下苍生尚不知回报,那为何他还要倾尽一切,去捍卫那苍生黎民。

    伽蓝安煦烈没有回答,但他似乎在这些年的旅途中,隐约明白了一些道理。

    江湖辽阔、离人难再会;浪子浮屠,无心者尚可远游;苍生虽愚,你我亦苍生。

    赵无安凛然而行。任凭扑面杀来的贪魔殿教众人山人海,几乎每人一口唾沫便能将他淹死。

    菩萨蛮开道,采桑子摘去拦路人项上头颅。虞美人暗中割破他们手脚腕,白头翁织出一片掩目青光。

    “休要留手,直接杀了他!”“一起上!”教众们的呼喊充斥耳膜。

    赵无安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艰难地向那座太安门前进。

    短短几丈的距离,他却走了几乎半柱香,所有贪魔教众都发了疯一般向他涌来。毕竟攻克太安门只是三王六恶的任务,而他们要做的只是排除外来的干扰。

    明明许多金吾卫已经在这般数量差距的震慑下退入楼巷之中了,偏偏又不知从哪里杀出来这么个不要命的家伙,敢以一人之力冲撞数百教众。

    他是汴梁的百姓吗?还是恰好游荡至此的江湖人?

    无论他是谁,绝不能让他通过此处!

    一波又一波贪魔殿教众,如潮水般向赵无安涌过来,几乎将他夹在人群的正中心,寸步难行。

    一批又一批锋刃向他身上招呼了过去。纵然周身护体真气已接近一品水平,在这般逼迫下,却也出现了许多根本来不及贴补的缺漏。

    刀刃和枪尖毫无阻碍地划破了他的身体,殷红的血蔓延而出,染红了雪白衣袍。

    赵无安依旧不退。

    寸步难行,他便一分一分地向前挤,任凭自己的后背被刀枪伤得体无完肤。

    十分为一寸,十寸为一尺,三尺为一丈。

    血色几乎漫上了赵无安的瞳。

    他的前进轨迹异常艰难。气海已近枯竭,很多时候甚至没法将面前的人一击毙命,往往便又要为此停留上许多时间。

    “他疯了。”

    几乎所有教众都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仅凭这样的打法,他根本不可能活着抵达太安门。

    就算他再有惊人的意志,躯体也会先于意志崩坏。洛神剑匣仅仅给了他无尽施放的气机,却没能给他不死金身。

    拦下他的教众们此前几乎都没有见过这个人,亦不知道他是何来如此惊人的意志。但他们也不需要知道。

    只要按照殿主的命令,守住这里,将他格杀在太安门外,便已够了。赵无安会死在此处,毫无疑问。

    太安门前,贪魔殿几位高手仍在大杀特杀,近千禁军几乎消失了一半。而赵无安的前进速度与之相比,几乎是天壤之别。

    如潮的气海正逐渐枯竭,甚至连洛神剑匣都已濒临极限,光是用以控制六剑就已捉襟见肘,更休论冲杀出一条血路。

    难以思考问题,赵无安只觉得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双脚也如灌了铅一般沉。无法运出斩霆步,只能在人潮中一点一点地向前挤。

    人群中,一位年长的教众举起了手,示意其他教众:“他周身护体真气已然濒临枯竭,等到彻底消失的那一瞬,你们便一齐捣毁他的心胸!”

    “是!”

    周围教众应声如雷,不再继续进攻,而是全神贯注地环绕着赵无安。

    由于护体真气在,常人要想伤到二品之上的高手相当艰难,但气机枯竭之后可就大不一样。再强的境界,身体终究还是血肉之躯,没了气机加护,也决计抗不下刀劈枪刺。

    终于还是要倒在这里了吗?

    望着区区几十丈之外的那座太安门,赵无安心中不舍。

    仍是不忍心啊……

    但**就如早已干枯的湖,再挤不出一点力气。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然而。

    在彻底的死绝黑暗之下,却隐隐传来一个声音。

    那又似乎不是单纯的人声,而是所有繁复声音的总和。

    翻下窗户、撞开门的声音,提起盾拔出刀的声音,戴正自己的头盔,向着敌人发出无畏冲锋的声音。

    一声叠一声,一浪高过一浪,终成山呼海啸。

    “高人!大侠!”

    有人在竭尽全力地喊着什么,那声音似乎是朝他传来。

    “高人莫怕!我皇城金吾,应约来此,护高人力挽狂澜!”

    这次的声音,几乎就响在身边,震耳欲馈。

    赵无安略一恍惚,像是想起了什么。

    半个月前,那座黄昏下的茶馆。

    平日巡城工作中受尽苦楚的男子,在他面前哽咽着,发下了誓言。

    “高人且宽心,来日漫漫,吾誓鞠躬尽瘁护这皇城安宁,绝不让那些乱臣贼子,作丁点非分之想!”

第六十七章 剑指长天

    赵无安睁开眼睛,世界重新倒映入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眼前仍是贪魔殿教众组成的人山人海,但在这片海洋之中,却倏忽间涌入了一道寒光。

    如一道破晓晨曦。

    十几个金吾卫,披坚执锐,从无人在意的小巷之中杀出,毅然决然地冲入数量百倍于己的贪魔殿教众,向他冲来。

    那为首的男子,赫然便是半月前茶馆蒋隆一案中,奉命前去调查的小队统领。

    赵无安愣了愣。

    “我皇城金吾在此,高人莫怕!”那男子一边轮舞着手中的佩刀,一边高声大喊。

    成群结队的贪魔殿教众先是怔愣了一下,而后才意识到冲入阵中的金吾卫,人数不过二十而已。

    他们飞快地冷静了下来,稳定阵型,或十人或二十人组成一队,自前左右三边拦截那些不要命地杀进来的金吾卫们。

    金吾卫们站成三列,左右两边俱举盾抵挡攻势,只有中间一人手持钢刀,看准时机便出手削去敌方首级,或将其胸膛搅烂,辟出通路。

    这些金吾卫终究是训练有素的皇城兵卫,此时战意已决,行动再无丝毫犹豫,纵然贪魔殿教众竭尽全力制造伤亡,却始终无法阻止他们前进的脚步。

    两边的持盾卫士能挡下的进攻终究有限,而贪魔殿密集如麻的乱刀却不讲道理。年轻的金吾卫又如何经历过这般决死血战,一不留神,顾此失彼,便被顷刻削去头颅。

    近二十人的卫队,行进过十丈时便只剩下了十人,再进十丈后,又折去一半。

    饶是如此,他们之中却没有一个人退却。

    身披金吾甲,手持钢刀,腰悬御令,他们本就是这座城池的守护者。

    但他们也是人,亦有妻子儿女,生活艰难。为国捐躯更需多加思量,他们不出现,也没有人会来苛责他们。

    但他们出现了。他们不但以一敌百杀进了人群,还冲到了赵无安的身边。

    冲破最后一圈围堵时,五人之中又有两人被钩枪拖入人群,刹那间乱刀劈为肉泥,仅有三人站到了赵无安面前。

    “高人莫怕,我皇城金吾前来相助!”

    为首那统领,冲破层层围堵,此时脸上已是一片血污。

    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他便又要对抗四周贪魔殿教众无孔不入的袭击,饶是如此,他仍然郑重地对赵无安行了一礼。

    甲胄在身,不便施以全礼,统领以握刀的右手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左肩。

    “我答应过您,定不负恩。”他道,“金吾卫此来,我必死战。”

    而后,他转过身,对自己仅剩的两名手下命令道:“誓死而战,为大侠开路!”

    “是!!”

    那两名金吾都很年轻,稚嫩的脸颊也沾染上了血污,气喘吁吁,应声却如同雷震。

    赵无安还没来得及出手阻止,那仅剩的三人便又与面前的贪魔殿教众绞杀在一起。

    赵无安怔住了。

    横溅的血光再一次染上他的白衣,早就筋疲力尽的四肢百骸里,却又不知为何凭空生出一抹气力来。

    半城金吾卫皆隐蔽于楼巷之中不敢现身,却独独这二十人,宁可以一敌十,宁可一去不返,也要替赵无安开出这条道来。

    那统领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向前劈杀,赵无安却已心知肚明。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那座黄昏茶楼前,赵无安的一句嘱托。

    “既有此誓,来日汴梁若遇他患,便托兄弟,赴汤蹈火了。”

    “皇城金吾定不负恩!”

    并非了无牵挂,甘于赴死。而是这天地间,有一种大义。

    身处千军包围之中的四人眼看着即将被吞没时,太安门西南角,却又响起一道清脆的女子声音。

    “我白家在这汴梁城住了一百五十年,皇帝都熬死了四个,还没见过这种胆大包天的逆贼!小的们,养士千日用之一时,平日里喂你们的那么多饭可不是白吃的!”

    众人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却见街边房梁上,高高站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大小姐,屋檐下聚了百十来个蓝衫大汉。

    “杀一人者,赏百两银钱,取敌将首者,黄金五十两!”大小姐两手叉腰,中气十足地大喊道:“还愣着干什么!护国杀敌男儿本命,谁杀得最多,我便下嫁于谁,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屋檐下的蓝衫汉子们这才蠢蠢欲动起来。也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杀,转瞬间,便是百余个大汉齐头并进,猛扑向了大街上的贪魔殿教众,转瞬就啃下其一角。

    高高站在房梁上的白家大小姐抱臂于胸前,得意地看着自家养出的百来号勇猛家仆,如潮水般涌向贪魔殿教众。

    白家主老来得女,又独只有她一个女儿,宠溺有加,也早就打好了找人入赘的算盘。为怕女儿去世后受欺负,又加之白馨艺生来便不喜幽居,近几年广收家丁,又加之悉心栽培,说是一百来只恶犬也不为过。

    第一次站在这样的高度,去看那座耸立在中轴大街尽头的太安门,白馨艺才头一次觉得,原来那些看似触不可及的东西,离自己也并不渺远。

    她略收了心神,转过头,望向如陷泥沼的赵无安,深深吸了口气,两手合拢,放在嘴边。

    “赵——居——士!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中轴大街上人声嘈杂,但白馨艺确信赵无安听见了自己的话。

    曾经想要帮助赵无安的愿望,也已在此处达成,白馨艺也一样相信,自己走在了正确的路上。虽只是绵薄之力,却能引山洪泛滥。

    中轴大街上逐渐喧哗了起来。坚如磐石的贪魔殿教众大阵也波澜四起。

    那些原本藏在街巷里、高墙后、窄楼中的金吾卫们,或十人或二十人一组,从隐匿之所冲了出来。

    每一个人,俱挥舞着手中泛着寒光的钢刀,瞳中杀意决然。

    这些人,与大街上成群结阵的贪魔殿教众相比,人数依旧不多。

    但却没有一个人后退。

    每一个人,都如此时在赵无安身前浴血厮杀的那三名金吾卫一样,慷慨浩然,斗志激昂。

    战阵乱作一团。金吾卫们与贪魔殿教众扭打厮杀在一处,就连白家那些家丁们,也低吼着发动进攻。

    刀光惊闪,血肉横飞。

    冲到赵无安身边的金吾卫们越来越多了。他们簇拥着赵无安,用刀和盾,迫不得已时甚至用身体去挡下贪魔殿的进攻,只为护送着赵无安继续前进。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甚至都没有见过赵无安一眼,却在此时毫无保留地将一切信任给了他。

    不知不觉间,太安门已然近在眼前。

    而先前还能够在门外铺开阵势的近千禁军,此时竟只剩下不足百人,退守至门后,死死防住教众们潮水般的冲击。

    见到敌阵之中忽然被破开一道缺口,不少人都为之一愣,以为是他处引兵来援,接近时才发现竟然只是一小队皇城金吾。

    守在门边的禁卫忍不住啐了一口:“韩裁歌、容行沙、欧阳泽来,这种关键时候偏偏谁都不在,可怎么守这宫城!”

    “保持阵型!二队替上一队,一队全部后撤休息!”他身后传来了苏青荷的声音。

    熟悉的声音传到赵无安耳朵里时,他不禁一阵苦笑,自己怎么把这家伙给忘了。

    好歹是苏长堤的孙子,就算没见过多少大风大浪,至少也有一股临危不惧的底子在。果然宫城被围,苏青荷便成了这群禁军临时的指挥者。

    “早说有你在,我也放心些了。”赵无安走到太安门前,转过身子,飞快扯过几个伤势极重的金吾卫送入门内。

    看见他的背影,苏青荷猛然一惊:“怎么是你?”

    “我在这里很奇怪么?”赵无安反问了一句,气沉丹田,重又调起所剩无多的气劲,驭六剑阻敌。

    在洛神六剑保护下,不少金吾卫都进到了太安门内,被苏青荷按伤势缓急安置了下来。

    苏青荷长叹一声:“还真多亏了你能跨过这么多道难关,杀到这太安门下来啊。”

    赵无安默不作声。

    “这些天来我想了很多。少时在造叶,总不明白如伽蓝安煦烈那般坚毅之人,何以堪于忍受改姓易名之辱。至于他身死他乡,背上两朝骂名,更是教我直至今日,都为之不平。”

    他静静看着面前汹涌如潮水般的贪魔殿众,神色平静。

    在离他约二十步远的地方,教众们颇为诡异地空出了一个大圆,其内站着一位上身**的魁梧男子,满头赤发,手提一截粗壮如树的铁柱。

    “但我刚才,似乎想明白了些。”

    赵无安挥手,示意身侧禁卫后退,独自一人站在太安门前。

    他周身逐渐升腾起一道玄妙气势,以门为凭,身形岿然不动。

    面前的教众们都犹豫了起来,持刀在手,却又不敢进攻。

    那魁梧男子注意到了赵无安的异状,拎起手里的铁柱,欲向此处行来。

    “造叶也好,大宋也罢,两边都不干净。伽蓝曾言天下无安,其实只是希望这天下再也没那藏污纳垢的庙堂罢了。”

    六剑入匣,赵无安敛眉,解下身后暗红剑匣,置于脚边。

    “这天下,终不会没了庙堂。”他叹了口气。

    江湖浮沉、几经周折,确已看遍这世间人情冷暖。

    庙堂高远,与他而言也曾擦肩而过,算不得陌生。

    这天下终不会没了庙堂,终不会没了江湖,也终不会没了大义。

    休说君道究竟为诚为奸,这天下黎民却需得一个交代。

    踏浮生。

    斩破浪。

    沥肝胆。

    止戈为战。

    赵无安拔出匣中洛神赋,剑指长天。

    一气劈开半里京畿长街。

第六十八章 不得过国门

    太安门前升起那柄五尺巨剑的时候,拓跋努并未感到意外,反而有一丝窃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次东行,耗时足足一年,为混淆视线几乎走过了大宋一半州府。早在出发时,殿主就曾警醒过他,小心行事。

    大宋毕竟比不得西凉,路广人众,言行稍有不慎,引得当地知府派兵围剿都是极有可能的。而他们的目标是汴梁,在此之前,必然不可打草惊蛇。

    于是拓跋努便一路压抑着自己的杀戮之情,进入这汴梁城后,又熬了足足半个多月。

    今日总算可以杀个痛快。

    他索性挥退了身后千余人的大军,独自一人抱着粗壮如树的铁柱,对近千皇城禁军进行了场几乎一边倒的屠杀。

    千人很快锐减至五百,又打了个对折,这才吃到苦头决定后退。拓跋努刚好也杀得累了,便席地而坐歇息一阵。

    一阵小小的歇息,倒是让不知道什么人混入了那太安门前。

    五尺巨剑出鞘,刹那间一气如电,直通汴梁京畿半里长街。

    千钧一发之际,拓跋努连忙运起气劲,护住麾下贪魔殿众教徒,却来不及做得周全,一剑之间,便被对方削去近二百名教众。

    这一剑过后,拓跋努先是恍惚了片刻,而后脸上浮现出了一抹令人难以理解的笑意。

    这才是他想在这汴梁城看到的风景。

    早就听说大宋皇帝深藏不露,幕后至少有两名一品高手护佑,可当他奉命前来攻打这机枢重地的太安门时,却只见到一群不堪一击的兵士。

    贪魔殿三王之中,拓跋努正是最为嗜杀之辈。区区寻常武夫,便是一口气杀上一千个,仍觉得不过瘾。

    要尝到那刀尖甜血的味道,还是该选这样遇强则强的高手。

    拓跋努挥退挡在面前的一圈教众,扛着长达一丈的铁柱,走近太安门。

    “与高手对敌,我拓跋努不杀无名之辈!你是何人,先报上名来,而后再让我把你劈成肉泥!”

    赵无安低垂眉眼,手驭洛神赋,并不回应。

    拓跋努这才愕然发现,那柄五尺巨剑,竟不是被他握在手上的。

    虽然离得非常近,但赵无安的手,并没有碰到巨剑的剑柄,而是空出了约七寸的距离。

    离手驭剑,一气破开半里长街,毁去近二百性命。

    拓跋努皱起眉头,不知为何,赵无安这副姿态让他很不舒服。

    “你应是一品高手?可这真气凝实程度又并不像……难道只有二品巅峰?”他皱着眉头问。

    这一次,赵无安点了点头,半推半就道:“二品吧。”

    拓跋努满脸狐疑。

    他并非不敢与一品高手较量,时至今日死在他手下的一品高手也有不下五位,只是面前这白衣人的驭剑手法太过诡异,不由令他心中疑惑。

    拓跋努犹在犹豫,赵无安却忽然说道:“苏青荷,多谢。”

    执剑站在太安门后的苏青荷一愣,“谢我做什么?”

    “那小皇帝现在安全了吗?”

    “已由百名禁军护卫着,入了紫宸殿。”

    “然后你就靠着这剩下一百多人死守太安门?”赵无安问。

    苏青荷淡淡道:“大丈夫为护国门而死,天经地义。”

    赵无安来之前,禁军就已在他的指挥下分成了四队,两队负责轮换阻挡突破,第三队处理伤员,第四队补给兵械。

    碰到贪魔殿攻势猛烈,轮转不过来时,苏青荷也曾亲自提剑上阵,与那三王之一对过几招。

    此时此刻,他也与那些禁军一样浑身血污,青衣也已破了好几处,皱得不成样子。

    “咳咳……”赵无安似乎笑了起来,“虽然我不喜欢那大宋皇帝,但他还是活着比较好,多谢你了。鹊踏枝,我想是时候交到你手里了。”

    苏青荷皱起眉头:“现在不该是说这个的时候吧?”

    “不,恰好就是说这个的时候。”

    赵无安始终隔着七寸驭住洛神赋,一手拖剑匣,跨出太安门,复又前进三步。

    “我名为赵无安。”他朗声道。

    拓跋努眯起眼睛,冷笑一声:“好名字。想不到大宋皇族,也有如此有为少年。我贪魔殿对大宋的见解,的确有失偏颇。”

    “我是造叶人。”赵无安一字一句。

    这回轮到拓跋努愣住了。

    冠赵姓的造叶人?

    不仅是他,站在太安门后的苏青荷也为之一愣。

    两边的教众与禁军也一时忘了冲杀,彼此面面相觑,场面一时安静下来。

    眼见难得有了问话的机会,赵无安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垂洛神赋剑尖,遥遥指向拓跋努。

    “为何要攻这汴梁城?”他问道。

    这个问题憋在心里很久了。西夏国也好,魔教也罢,本都与他无关,但若是牵扯到了伽蓝安煦烈,则赵无安无论如何都不能视而不见。

    纵然故人已矣,他却能接过他那染血的衣冠,继续前行。

    “你问我为何要攻这汴梁城?”拓跋努哈哈一笑,“此帝不仁,自当取而代之!”

    赵无安皱起眉头,眸中露出极为复杂的神情。

    “不仁之帝取而代之,那贪魔殿便是仁了?韩阔便是仁了?”赵无安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问道。

    拓跋努冷冷笑道:“这又与你何干?我夏国自是要回这片中原,安能容你大宋盘踞丰饶之地,我等却只能于戈壁之中狗苟蝇营?”

    赵无安按在剑匣上的手,缓慢而用力地握成了拳。

    “那就对了。”

    此言一出,拓跋努为之一愣,“什么?”

    而在这句话出口后,赵无安那一直紧皱着的眉头,缓缓舒展了开来。

    “我已经找到了打败你的理由。”赵无安道。

    拓跋努像是听见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一般,眉角上扬,不屑一顾地嗤道:“就凭你?你到底入了一品境没有,就敢说打败我?你可知贪魔殿金刚王是谁的名号?”

    “与这些无关。”赵无安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

    “大宋是做了许多错事。杀瓦兰王,入苗疆,攻造叶。”他一字一句道,“但同样,你们也做了错事。用句俗话来说,天下乌鸦一般黑。”

    “哦?”拓跋努眯起眼睛,冷冷一笑。

    “宋帝不仁,夏帝便仁?叶帝便仁?”赵无安质问道,“十五年前,我第一次听见赵无安这个名字,以为是要天下无安,自认过于乖戾,直至十五年后,才明白了几分。”

    天底下哪有什么真正的仁义。

    天底下哪有什么真正的安宁。

    都说江湖有仁义,江湖却能见解晖这般黑道巨擘。

    都说庙堂要守这人间安宁,大宋纵有心怀不轨,西夏、造叶,又何曾安心守过这人间平安?

    故而说天下无安。

    要斩尽人间罪恶,自然也是痴人说梦。

    “我只有一问。”赵无安淡淡开口。

    气机却已如潮四海生。

    “苍生何辜?”

    拓跋努愣了愣,不明所以:“这是什么问题?”

    一道清鸣之声忽然自洛神赋之上响起,响彻整座汴梁城。

    为于皇命前偿伽蓝安煦烈救两朝黎民之大义,容行沙自刎于皇帝面前。

    为阻贪魔殿与韩家里应外合,胡不喜与诸南盏联手将韩阔击败。

    为替赵无安铲除后患,韩裁歌不顾性命,徒手攀城墙。

    曾籍籍无名的少年尽出周身神刀,以一敌三。

    庐州城外相遇的一对主仆,冒死与敌相搏。

    仅有一面之缘的京城金吾,不惜舍命为他开道。

    “已经足够了。光是这个问题,你们就绝对无法回答。”赵无安道。

    “注定无人能铲去这天地罪恶,而至少这大宋,护住了苍生黎民。”

    “别胡言乱语了!”拓跋努怒道,“西凉百万户人家,只因宋叶之战而家破人亡!你的大宋就是这样护国的?”

    “若换你来坐这江山,便会天下太平,无人流离失所了?”赵无安反问。

    拓跋努被噎得一时语塞,怔愣在原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而后,在他惊诧的眼神中。

    整座汴梁城的气劲攒聚如云,化作万千飞絮向太安门前聚涌而来。

    一道道丝绸般软若无物的气劲,缠绕上了洛神赋。

    这柄在江湖中蒙尘了数十年的剑,再一次泛起些微寒芒。

    ————————

    将军府前,金甲将军低垂眉眼,手中尚方宝剑沾染鲜血。

    欧阳泽来晃了晃手中笔尖歪斜的文圣笔,抬起眼睛望向天空。

    “那小子,开窍了啊。”他轻声道。

    ————————

    大相国寺中,胡不喜睁开眼睛,诸南盏却已一跃而起。

    她冲到窗边,一双眼睛直直瞪着天空,花容失色。

    ————————

    紫宸殿内。

    四十余名黑衣禁卫在大殿中分成两列捍卫。

    高坐在龙椅之上的少年皇帝,瞳中升起一道讶然之色。

    ————————

    缠绕于洛神赋上的这道气劲,竟和那日汴梁城外,赵无安气绝将亡之时加于身上的如此相像。

    赵无安若有所悟。

    他遥驭巨剑,向前踏出一步,朗声喊道:“晚辈赵无安敬谢前辈相助!”

    半空中的清冷气机如蒙敕令,在那一刻尽数涌入他体内。

    那年飞狐城外,严道活一人一剑,独对数万铁骑,卫大宋门户。

    这一年汴梁城中。

    清绝气机入体,与龙气相融,洛神赋剑意铮鸣。一道昂然剑气激射长天。

    赵无安晋入一品境界。

    “教尔等贼子宵小,休过我身后大宋国门一步!”

第六十九章 底牌

    教尔等贼子宵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得过我大宋国门一步。

    洛神赋剑意铮鸣,响彻天地。

    一道如柱气劲自赵无安身上喷出,直指长天,刹那间驱散环绕于汴梁城上的重重乌云。

    拓跋努狠狠地将铁柱往地上一震,冷冷笑道:“好一个不得入国门,你可算是入了一品境界!不然的话,杀起来还真难叫我过瘾!”

    赵无安默而不答,离手驭洛神赋,白衣一裹,便已腾跃而出。

    严道活曾有一剑断去三千剑气。

    那位前辈临终之前,将自己身上最后三分气劲散入天下,一分救了汴梁城前望岳剑下的赵无安,一分送去昆仑山巅,再护昆仑十年仙意。

    剩下一分,便藏在这大宋国门之上。

    再获一品宗师气劲的赵无安也并未愧对这抹气劲,当即于太安门前剑意尽出,一瞬登临一品境界。

    天下一品高手不过寥寥十余人而已。

    面前的拓跋努显然是其中之一,而如今的自己,面对这些人再不必感到丝毫畏惧。

    境界对等之下,再有高低胜负,自然是各人技艺精熟与否。

    虽然自认天赋不高,但唯独这一点上,赵无安无论如何也不会胆怯。

    洛神赋剑去如龙。

    “来得好!”

    拓跋努狠狠啐了一口,一手便扛起直径足有四尺的粗壮铁杵,向着赵无安抡了过去。

    这一杵可绝非只有蛮力。一品境下每招每式定有气机流转,拓跋努手中的铁杵亦是早已锁定了赵无安,除非以相同的气机挣脱,否则赵无安是说什么也要吃下这一招的。

    杵为钝器,剑为锐器。虽说杀伤力大相庭径,但若是正面硬碰硬,洛神赋绝对会落败。

    赵无安纵身一跃,白衣一晃如惊鸿。

    身形扶摇而上,避过拓跋努手中巨杵轰击,洛神赋翩然转锋,直朝他头顶而来。

    拓跋努狂笑道:“不自量力!”说罢,双手握住铁杵底部。

    赵无安瞳中显露出惊诧之色,连忙空中收招,气机猛然倒转,一瞬便往空中倒退出去近二十尺。

    铁杵带着狂风呼啸,自赵无安衣袂前方险险擦过。气机轰鸣。

    乍入一品境便险些丧命,虽靠着灵敏的反应躲过一劫,赵无安仍是心有余悸。

    拓跋努却已经看出了他的畏惧,狞笑着将铁杵摆正方向,周身气机大涨。

    “那个叫赵无安的,一品境可不是玩过家家的地方,你要是想活下去就给我认真点!气劲、招数,哪一个不是生死拼杀得来的?你空有一身境界,说到底还是个窝囊废!”

    铁杵猛然擎过头顶,拓跋努双脚一踏地,便如虎狼般向着赵无安猛扑了过去。

    赵无安一连又倒退出十多丈,翻身落于贪魔殿人群之中,一道汹涌气浪荡开周边攒聚的教众。

    “你也就只能靠杀这些毫无还手之力的寻常人,来长你那一品高手的威风了!”

    拓跋努明明手提着重于洛神赋百倍的铁杵,速度却丝毫不慢,疾步如风,刹那间就又逼近到了赵无安面前。

    重杵横扫而出,站在他身侧的贪魔教众连忙退让开去,稍有避闪不及的顷刻被气机拦腰截断,血沫崩飞。

    赵无安两瞳骤然睁大。

    如潮气机横扫至胸前,那粗壮如攻城木的铁杵显然是直朝他而来,但光是余波就已害得周围教众丢了性命。

    拓跋努却像是毫不在意似的,挥杵的手顿也未顿。赵无安急急挥剑而防。

    洛神赋剑身与那重杵相撞,刹那间手上传来一道剧烈的痛楚,便是金石只怕也要顷刻开裂。

    一口鲜血自赵无安口中喷出。

    拓跋努狞笑道:“废物!”再度加重手上气力。

    凶悍气劲冲面而来,赵无安不敢硬接,飞快御起斩霆步向后撤去,不想仍是被拓跋努气机迎面追上,转眼间又吃一杵。

    翩然白衣倏忽滚落于地,掀起一阵扬尘。赵无安以洛神赋撑地起身,痛苦地咳嗽不止。

    以赵无安和拓跋努为圆心,中轴大街上,留出了一大片空心区域。即便是厮杀得不辨天地的金吾卫和贪魔殿教众,也都彼此默契地远离了两名一品高手。

    守着太安门的苏青荷,自然也是压力大减,然而重围仍在,纵使他心急如焚,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赵无安被拓跋努一边倒地压制。

    一人是靠着前辈赐下的气机,初入一品境还不到盏茶时分,另一人则已在这一境界浸淫多年,何况多年来一直便是这般狂妄无道的打法。

    拓跋努手中的铁杵粗壮如攻城木,便是力能扛鼎的大汉也不会想到用之来当作武器。纵然洛神赋一身剑意如潮,也难以攻破这样坚固的防守。轮到拓跋努攻时,光以一把剑显然也挡不住重杵的扫击。

    不管怎么看,赵无安都吃亏不小。

    苏青荷正一筹莫展时,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情况如何?”

    听到这个声音,苏青荷立刻浑身一个激灵。

    但他还是很快冷静下来,作出无事发生的模样,转过身去压低声音道:“陛下怎么出来了?”

    “紫宸殿内呆着,实在无趣。”年少的皇帝敛起浅淡的眸,凝望着太安门外的景象,“为人君,却被打到这皇城底下,逼得臣子以命守门,本就是朕之过。”

    苏青荷连忙道:“陛下此言差矣……”

    “不必恭维了。那个赵无安,现在战况不利吧?”皇帝问道。

    苏青荷愣了愣,无奈低头承认道:“是。境界虽无差异,但无论战法还是经验,先天上的东西差了太多……”

    已无胜机了。他本想这么说。

    但心底还是希望赵无安能做点什么。无论到了何种境地,那个白衣居士不是总能力挽狂澜么?

    皇帝眯起眼睛:“一品境?”

    “是……”

    “朕怎么听说……当然,也只是听说,”皇帝犹豫道,“初入一品境,会引得天人赐下气机,便如朕那真龙紫气,便如韩裁歌那清影幽气,这赵无安,总该也得一份天人赏赐吧?”

    苏青荷怔愣了一下。“天人?”

    “……朕只是曾有耳闻。”皇帝摇了摇头,“大抵是谣传。”

    但这话却仿佛藏着某种禅机,一下子镇住了苏青荷。

    的确。

    虽然韩裁歌之事他并不了解,但至少几位最新晋入一品境之人,胡不喜有气冲斗牛,莫稻也有三山刀意。

    赵无安,总该也在晋入一品之时,得几分祥瑞般的大气象才对啊?

    然而除了片晌之前那一剑断开半里长街的洛神赋,赵无安便再无其他亮眼到足称一品之处。

    那道贯穿半里京畿长街的焦黑剑痕,此时犹然留在中轴大街之上。

    望着拓跋努重杵之下节节败退的赵无安,苏青荷陷入了沉思。

    巨大铁杵再一次轰然击入地面,青砖刹那间虽为团团尘屑。赵无安白衣一振,向后略去。

    “真是可笑!似战不战,只守不攻,这就是你的不教宵小过国门?”

    久攻不止,仍未能彻底伤到赵无安,拓跋努脸上已然浮现起了一抹愤怒神色。

    赵无安闭口不答,一手紧握巨剑洛神赋,一手拖着洛神剑匣,谨慎地保持着距离。

    拓跋努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恼怒道:“赵无安!你这也算一品高手?”

    赵无安仍旧不答,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拓跋努手中的铁柱。

    拓跋努冷笑道:“呵呵呵,这便是所谓的中原宗师。自知不敌,便宁可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也不敢堂堂正正战死!你们宋人果然尽是些窝囊废!”

    听闻此言,太安门下几个禁卫一跃而起,几乎就要冲出去与之决一死战,被苏青荷拼命拉住。

    许多禁卫脸上尽是愤然之色,苏青荷只得尽力将他们扯回太安门内。

    “那两人都是一品高手!刚刚你们也看到了,那二人身边的贪魔殿喽啰性命脆弱如蝼蚁,你们怎可能与之为敌?”

    一位中年禁卫,脸上满是毅重宁死之态,不忿道:“就算是那白衣人,也打不过贪魔殿的金刚王吧?我等为国捐躯,视死如归!”

    “视死如归!”

    “都给我安静!”苏青荷怒道,“赵无安既然已成一品高手,手里定然还捏着最后一招底牌。在他死之前,所有人不得踏出这太安门一步。”

    那中年禁卫吼道:“我等为圣上捐躯而死,又与你何干!?”

    此言一出,四周不少禁卫都一时响应附和,呼声不止。

    苏青荷的声音渐渐被人群掩盖之时,一人缓缓走到了他的面前,替他挡下潮水般的质问。

    “苏卿拦不了你们,那我呢?”

    方才还群情激愤的禁卫们,一见到那张脸,登时鸦雀无声。

    “圣上……?”他们小声地问了出来。

    少年皇帝望了一圈这群浴血奋战的禁卫们,又越过他们,望向了远处战阵中的赵无安和拓跋努。

    “朕相信苏卿,也相信赵无安。”皇帝缓缓道,“朕更相信在此的每一个人,你们皆是大宋的血性男儿,为护我国门,虽死不悔。”

    “万死不悔!”禁卫们齐声呼喝。

    “既然如此,就信那姓赵的一回吧。让朕看看,他在朕的面前,究竟能做到哪一步来。”

第七十章 胜负一抬手

    太安门边,少年皇帝声沉如水,禁卫们也一时安静了下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战阵之中,拓跋努的声音却已近狂躁。

    “赵无安!赵无安!好一个赵无安!”

    身为贪魔殿的金刚王,他想要的不过是杀个痛快淋漓罢了,赵无安却像是纯粹为了恶心他而来的。

    重杵声势虽浩大,但若对方一味退避而不接招,显然还是显得过于笨重。故而在赵无安持剑退却的这一阵时间里,虽然拓跋努不停以气机相逼,却始终沾不到赵无安的一丝衣角。

    气机的确能不依托外物而自由延伸,但赵无安与他都是一品高手,彼此气机相持,赵无安甚至还可能略高一层,依旧造成不了任何伤害。

    穷追而无果,拓跋努几乎恼怒得要发疯,这与他期待的对决根本就相去甚远。

    既然对方无心为战,那他只能亲自来结束这令人不快的战斗了。

    拓跋努放弃了追击,但周身的气势,却反倒在那时又升腾上一个新的高度。

    赵无安的退却也随之止住,仍是那一手持洛神赋,一手拖住洛神剑匣的姿态。一袭白衣虽浸染血污,但似乎因为严道活那抹气机加持的缘故,依旧不改飘扬。

    “你就死在这里吧,死在你晋入一品境的第一天……”

    拓跋努的声音低沉嘶哑,像是含着粘稠的丝。

    他单手举起攻城木般的铁柱,冷冷笑道:“至少你已至此境,也不算是白走了武夫之路。”

    赵无安始终不答一语,凝气定神。

    萦绕于街头的气劲,开始向着拓跋努处凝结。风仿佛在震动,空气中也出现了层层叠叠的裂痕,四处蔓延,如密集的蛛网,将赵无安和拓跋努包围在其中。

    赵无安咽了咽唾沫。

    这或许是他一生中最紧张的时刻。

    拓跋努显然打算用一招他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的招式来结束这场滑稽的猫鼠游戏,而现在的他,是绝对不可能接得下来的。

    生死一线而已。

    拓跋努一手持杵,迎面狂奔而来,步步雷震。

    四周空寂之中气机裂痕尽数聚涌至铁杵顶峰,恍惚间竟形成一片浩瀚汪洋,其间波涛汹涌,异兽出没于海峰之间。

    这便是一品高手拓跋努的“灵”。

    “鲲天!”

    随着拓跋努口中吐出磅礴两字,一头狰狞巨鲲跃出海面,裹挟着万吨海水向赵无安当头浇灌下来。

    眼前所见自然是气劲凝聚而成的幻境,但在幻境之后,拓跋努却已然将手中重杵单手抛出,如陨星般向着赵无安呼啸而去。

    气机几乎已将赵无安锁定其间,而如海般磅礴的气劲亦已让他避无可避。

    面对如此震人心神的招式,赵无安口中淡淡吐出两字:“生尘。”

    洛神赋如蒙敕令,灰暗剑身骤然一亮,一下子便将裹绕其上的那道清冷气劲弹至半空,没了踪影。

    而随着这道气劲的消散,赵无安周身气势也顷刻间落下一个层次,一袭白衣倦倦地搭在身上。

    他瞳中映出那只扑面而来的巨鲲。

    “无安多谢前辈相助。”

    空中似乎传来一声女子的轻笑,半是不屑,半是欣慰。

    虽自离开昆仑后,近十五年未曾见过那位前辈,但赵无安仍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励。即便面前是无法战胜的敌人,也一定会有可胜之机。

    紧紧按在洛神剑匣上的手,收回到胸前。赵无安两手合握,攥紧了手中的洛神赋。

    “采桑子、白头翁、菩萨蛮、鹊踏枝、虞美人、苏幕遮。”

    “酒枭、清歌、破军、风袖、东流、断情。”

    溢满大道的飞沙气尘中,六剑顺次出匣,升起一道道清亮剑光。

    赵无安满头墨发随风飘扬,紧握洛神赋,身后六剑剑意顷刻解放。

    一如五十五年前的残阳城外。

    一人,敌一国。

    气机狂涌,两股锋锐气劲彼此对冲,一时竟不分上下。

    铺天盖地的气劲风暴中,拓跋努忽然间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不,你……你怎么可能?!”

    ————————

    城内阴云已被赵无安一道冲天剑气驱散,城头这边却仍下着淅沥的雨。

    细密雨幕中,黑衣刀客挥舞着以纱布缠绕在手上的刀,面无表情地劈倒面前最后一个贪魔殿教众。

    整座城头一时寂然,四处横尸,唯有他尚且站着。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转过头,望着半里之外,那座繁华的皇门,苦笑一声。

    “你还真是敢玩啊。只怕连诸南盏和欧阳泽来,在那一刻都被你骗了过去。”

    韩裁歌顿了半晌,而后从城头一跃而下,任凭身体在风中舒展。

    片刻之后,一袭黑袍稳稳落地,他左手握刀,向前猛然冲锋。

    ————————

    太安门后。

    赵无安唤起七剑尽数出匣的时候,其他人尚未反应过来,苏青荷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他终于知道那股违和感从何而来了。

    “可是……可这根本不可能啊?”他瞳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注意到他表情异常的皇帝提问道:“怎么了?”

    “我之前说,入一品时定能引发天地异象,赵无安的确一剑驱散了漫天阴云,可在这之后却没什么表现……我原以为是他还藏着一手。”

    皇帝低头思忖了一会,“原以为?”

    “他……现在的他和之前不一样了!”苏青荷震惊至极,浑身颤抖起来,“哪有什么底牌!他根本就没有入一品境啊!”

    “什么?!”

    不仅是皇帝,所有听见这句话的禁卫军们,脸上也都露出了彻底愕然的神情。

    风暴的正中心,气流如旋涡般升腾而起,将洛神七剑和拓跋努唤出的巨鲲卷在一处,不分彼此。

    在暴风之中几乎立足不稳的拓跋努满面惊诧,癫狂道:“这怎么可能!你这一身气劲,分明只有二品啊!你的一品境界……根本就是假的!”

    “的确是伪造的。”赵无安点了点头,“有位前辈在太安门前留下了一分一品气劲,我不过是借那一份气劲,才伪造自己有了一品境界而已。”

    “你拿二品境界和我打了这么久!?”拓跋努简直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我跟自己打了个赌。”赵无安淡淡道,“你向来狂傲滥杀,要当你的对手,至少也得有一品境。我便只得装出一品的样子,赌你不用最强的一招,就杀不了我。”

    “你才是狂妄!你接不下我的鲲天!”拓跋努冷笑道,“就连一品高手都接不下的招式,你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不过一个赌而已。只要你用出来,我便是赌赢了。接不接得住,那是后话。”

    赵无安眼神无波,身后六剑盘旋而起,剑意彼此交相流转。

    “至于赌注,才是更重要的问题。”

    拓跋努猛然一愣:“你给你自己下了什么赌注?”

    赵无安不说话,拓跋努却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天地气机互通流转。

    正如韩祝酒能在太子出生之夜盗取赵家紫气一般,天下气机同源而生,本就能够毫无阻碍地交互流通。一方若出手去盗,总能有成功的可能。

    赵无安还记得误入归寂阵的那个夜里,韩祝酒手持提灯,却能分一团冷火凝于掌心。

    那种感觉虽然说来玄妙,但身处这气机汹涌凝聚的暴风眼,倒能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其流转轨迹。伸手去取,似乎也并非难事。

    拓跋努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你想盗取我的气机,成就自己的一品境界?”

    “我天资愚钝,只好挑捷径走了。”赵无安手握洛神赋向前踏去。

    一股异样的情感从拓跋努心中升起,犹如百爪挠心般痛苦的折磨,几乎让他说不出话来,脚步也不自觉地开始后撤。

    这是种久违的感觉。

    他在恐惧。

    自己刚刚竭尽全力使出了最强的一招,曾有许多久经历练的一品高手,也倒在这招之下,本该是胜券在握。

    可若对方夺去了他的气机,再将他击败……

    那几乎就是否定了他的一切。

    “不,不,不!”拓跋努癫狂起来,抽过身边一名教众手中的刀,狂吼着向赵无安冲了过去。

    “我绝不会让你夺走我的东西,受死吧!!!”

    风暴越升越高,几乎席卷走了周围的一切。拓跋努唤出的巨鲲也随着洛神六剑而飞向天空,几乎消失得不见踪影。

    而在隐约平息下来的青石街上,拓跋努持着一把木柄的朴刀,冲向了赵无安。

    贪魔殿中一呼百应的金刚王,如今竟只能用朴刀来捍卫自己的气机。

    天空中霎然劈过一道惊雷,而后剑气狂啸如潮。

    那抹剑气,来自天上。

    宛如银河倒挂,又如仙人持剑而下。山呼海啸般的三千剑气自极天之尽头冲来,吟啸若长龙。

    那些剑,跨过崇山峻岭,跨过荒漠戈壁,跨过大宋和造叶的版图,降临至汴梁城太安门上,恭贺这天地间第十八位一品高手的诞生。

    这一年,赵无安二十九岁。

    距剑神洛剑七之死,已过去二万零七十三个日夜。

    所幸,这座江湖仍未失去神剑。

    气机消散。群响毕绝。天地一时空寂。

    青石长街尽头,不可一世的拓跋努,缓缓垂下了握刀的手。

    而赵无安,手提洛神赋,抬手一剑而去。

    自古胜负,抬手间而已。

第七十一章 三算

    偌大中轴大街,人头攒聚,却无一人出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就连方才还忘我厮杀在一处的贪魔殿教众与金吾卫们,也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望向那最中心的空旷处。

    风暴已息,天际浮云散去,重露出湛蓝长天。

    赵无安缓缓自拓跋努胸口抽出洛神赋。

    宽及两掌的巨剑被鲜血染透。

    几丈之外,拓跋努的重杵斜砸入大地之中,已然散尽气机。若无一品气机加持,即便是这件粗壮如树的神兵,也不过就是一根铁棒而已。

    淡红的血迹从拓跋努紧闭的唇角溢出。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赵无安,浑身颤抖。

    撕心裂肺的痛楚从心口传达到四肢百骸,那些灌注在经脉之中的雄浑气机,也一点接一点,无可挽回地逝去。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拓跋努明白,到了他的死期了。

    身为贪魔殿大魔头,无论在西凉,还是这座大宋,他都杀过太多太多无辜之人。如今死在眼前这白衣居士剑下,不得不说是报应。

    不信因果轮回之说,只想着能金刚不坏逍遥一世的魔王,露出了阴冷诡秘的笑容。

    “我败了。”他一字一顿地说着,嘴里仿佛咬着钢铁,“夺他人气机来成就一品境界,我还是第一次见。你们这些中原正道,手段倒比魔教还狠辣得多。”

    “我从没说自己是什么中原正道。”

    赵无安一字一句答完,将最后一点洛神赋剑尖抽离拓跋努身体。

    拓跋努胸口喷出冲天血柱,屈膝跪倒于地。

    生命的最后,他猛然瞪大眼睛,睚眦欲裂,嘶吼道:“徐归明、刘鹤!此时再不出手,尚待何时!!”

    吼声震天,几欲摧破耳膜。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拓跋努登时七窍流血,立毙而亡,死时目尤未瞑。

    而随着这句话出口,两旁贪魔殿教众之中,骤然杀出两道凌厉身影。

    他们都身着与其他教众别无二致的麻衣,下罩玄甲,看不出丝毫差别。只是一瞬出手,便立时令人感受到极强的不同。

    贪魔殿有三王六恶,而这两人即便是在魔头多得两只手数不过来的贪魔殿里,也绝对是不好惹的存在。

    分明是异性兄弟,出手却默契得好似连胞。短短一瞬,二人便携手杀至了赵无安身前,凌厉杀气扑面而来。

    赵无安一下子便想通了前因后果。

    拓跋努力壮而莽,用来开路自然是再好不过。只不过大宋亦非弱旅,贪魔殿准备十足,仍要防备上对方一手。

    一旦开路的拓跋努落败,则大宋想必也拖出了压箱底的手段。这个时候,混在人群中的这二人便一同出手,将其瞬间抹杀。

    这亦是贪魔殿留下的底牌。

    想通这一节时,交错的双刀已抹到了赵无安的脖子口。甚至还没来得及抬脚后撤,他的脖颈上就现出一道绯红血痕。

    赵无安的心凉了半截。

    贪魔殿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为一击诛杀对手而准备的绝对底牌,又怎么可能仅仅在一品境界面前便失去效果。

    即使是欧阳泽来站在此处,接下这一刀的可能性也极小。

    三王六恶四不善中好杀者如云,却唯有这两人,真正诠释了一击必杀。

    赵无安正待闭上眼静候死期时,数尺之外,却卷来一道阴暗冷风。

    阴郁气机自人群之中折冲破坚,瞬息之间就已涌至徐归明和刘鹤身后,而他们才正准备割下赵无安的首级时,却听见了一句吐息从身后传出。

    “献头来。”

    来者的声音低沉喑哑,像是隔着一座地狱,在向生者呼唤。

    何等苍凉决然的死气!

    纤刀一折,半空中荡起一串凄厉血光。

    两位贪魔殿的恶人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已没了声音。

    两颗大好头颅,窸窣滚至赵无安脚边。

    赵无安愣了半天,才睁开眼睛,正对上韩裁歌无奈摆首。

    “都已是天下数得上号的高手,怎地还被两个无名小辈逼得没了退路。”韩裁歌将染血的刀往肩上一扛,面无表情地嗤道,“若你这副德行,还能称得上一品高手,那我还是早早把自己埋进黄土里好了,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愣愣不已的赵无安听了韩裁歌这话,先忧,后笑。

    他反手将洛神赋插入地面,而后一拢双袖,认认真真长揖道:“晚辈赵无安,拜谢前辈相助。”

    “谢就不必了。”韩裁歌抱起双臂,居然还在口中叼了根草叶,“你能挺身为大宋守国门,这是我该拜谢之处才对。”

    赵无安摇头道:“前辈此言差矣——”

    “行了,寒暄两句该差不多了,我也不是老容那个酸秀才。”韩裁歌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的话,倒提长刀入手,顺手一挥,甩去刀上血迹,枯瘦眼眶中墨瞳转动,扫视着周围的贪魔殿教众。

    “这场仗,还没结束。不知我韩裁歌可否有幸,能与洛神剑并肩为战,共护天下黎民苍生?”

    赵无安愣了片晌,大笑道:“那是自然!能与韩前辈并肩作战,晚辈感激不尽!”

    中轴大街上,两道气场骤然增强。一刀一剑并起惊鸿,气势翻卷如潮。

    ——————

    天际阴云被一挥而散,大雄宝殿中,光线也一时明亮起来。

    诸南盏撑着下巴坐在一边,撅起嘴望向大殿正中,蒲团上相对而坐的两个人。

    释迦牟尼佛尊座之下,当世两名一品高手,周身气机流动不止。

    片刻之后,笼罩在二人身上的透明气机隐约跌堕下去,消失不见,胡不喜也随之睁开了眼睛。

    他先是低下头,检查了下自己的双手。虎口仍裂开着,只不过已不再流血,若非刻意用力,也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除了这最关键的握刀之手外,身上其余几处曾被韩阔气劲攻破的地方,也已没了原先的酸痛之感。

    检查完身体,胡不喜咧开嘴,露出了个没心没肺的笑容:“多谢欧阳先生。想不到欧阳先生不但武艺精妙,医术造诣竟也如此高深。”

    “不过是向你身上渡了三分气机而已,算不得什么医术。你生来便意气磅礴,这伤势不算致命,即使没了我,稍加调养几日也能恢复如常。”欧阳泽来报以浅淡一笑。

    他顿了顿,有些歉疚地摸了摸鼻子。“此事说来,我也有不小责任。受了韩阔引导,总误以为放出韩祝酒的必是你与赵无安之一,孰料中了他的计策。”

    “这倒是都无所谓!”胡不喜摆摆手,“老大现在怎么样了?”

    欧阳泽来还没回答,诸南盏插进来道:“他在太安门前入了一品境,贪魔殿杀进这座汴梁城的三王其二,一个死在欧阳先生手中,剩下一个,现在估计已经被你老大砍了。”

    胡不喜闻言放下心来,而后挠了挠头,后知后觉苦笑道:“老大也入一品境了啊……我就说他登临胜境指日可待嘛,不容易,不容易。”

    他径自感叹了一阵,诸南盏却盯着欧阳泽来,神色狐疑。

    欧阳泽来被看得心虚:“怎么了?”

    “韩裁歌好歹还一人攻下一座城头,你身为皇城中绝无仅有的造化境高手,怎么竟只守了一座将军府?”诸南盏问道,“何况,将军府之围得解后,下一个不该是太安门么?你是怎么想的,径直来了这大相国寺?”

    无论从谁的角度来看,欧阳泽来都应是大宋的忠臣良将。

    而身为文圣笔之主,范宰的得意心腹,他却在将军府前被磨去了一大半的时光。不仅如此,在赵无安与拓跋努的对决已然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他竟不去驰援,反而舍近求远来这大相国寺,替胡不喜疗伤。

    孰轻孰重,本该想都不用想才对。欧阳泽来向来以权衡出彩,怎么竟会走了这样一个昏招?

    欧阳泽来不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诸南盏一愣,下意识出口道:“范宰让你来的?”

    欧阳泽来不说话,像是默认。

    其实欧阳泽来向来算不得大宋的忠臣,之所以能给朝野这个感觉,只不过是他对范宰言听计从罢了。而范宰堪称千古贤相,能被他器重的人,也定然经得起考验。

    韩阔死后,赵无安出门救驾,留下胡不喜在寺内。而范宰也在不久之后,由一群麻衣人护卫着离开了大相国寺,不知何去。诸南盏曾想拦,却拗不过那个某些时候执着得出乎意料的老头,只能任由他去。

    见欧阳泽来默认,诸南盏愈发离奇:“范宰临朝四十载来,大小事必先以朝堂为重,怎会这一次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在范宰命欧阳泽来前往大相国寺之时,太安门前的战斗还远未显示出结果。无论怎么看,范宰都不该是个拿天子性命当赌注的人,何况,这赌得也一点儿都不值。

    “范宰执掌天下,何事能逃得过他的算计。也许韩阔已算是最破格的一次,赵无安守不守得住太安门,也许他根本就没考虑过。”欧阳泽来淡淡道。

    诸南盏不明所以。

    “他不让我去救太安门,自有考量,但既然指明要我来为胡不喜疗伤,也就意味着,无论太安门丢不丢,这件事的结局,都不会改变。”

    “这怎么可能?”诸南盏吃了一惊。

    “范宰对局,一步三算,从未破例。”欧阳泽来波澜不惊道。

    “寻常人眼中,太安门之得失便是一切,范宰却不可能想得这么简单。”

第七十二章 凡王

    贪魔殿有三王六恶四不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金刚王来攻太安门,死在赵无安剑下。

    夜王去攻将军府,被欧阳泽来与大将军联手诛杀于府外。

    而第三王,按理说也已到了汴梁,却始终未曾露面。甚至无人知道他究竟是谁。

    “会不会他根本就没来汴梁?”诸南盏问。

    “绝不可能。”欧阳泽来笃定地摇头,“贪魔殿为此战已赌上一切,不成功便成仁,断没有第三种可能。”

    诸南盏犹豫道:“可是,除了第三位王,他们的殿主也没有出现啊……”

    “的确如此。但直至现在,我们对那位殿主都一无所知,自然也无从防备。不过那位尚未露面的王,我们倒是略知一二。”

    胡不喜挠了挠头:“那那第三个王,到底是谁啊?那老宰相宁可放着宫门不守也要你来替我疗伤,是不是说,只有俺老 胡有这个能力去杀了他?”

    欧阳泽来点头道:“虽然听着很奇怪——我与韩裁歌实力又非在你之下——但按范宰的意思,确实是这样。”

    “那位王是谁?”诸南盏警觉地蹙起眉头。

    “别想了,你的观气之眼对他没用。”欧阳泽来摇了摇头,语意深沉。

    诸南盏愣了愣,旋即不服道:“这怎么可能——”

    “那是个非常普通的人,普通到一丢进人群,就再也找不到的地步。”欧阳泽来提高音量,打断了诸南盏的话。

    但他随即换来了诸南盏更深的疑问:“这样也能当贪魔殿的三王?”

    “正是因为这样的人当了贪魔殿的三王,”欧阳泽来低声道,“……这才是我和范宰觉得,最可怕的地方。”

    诸南盏一怔,胡不喜也不明所以。

    “若他有绝世轻功,他有刀枪不入的横练功夫,倒全都不足为惧。”

    欧阳泽来顿了顿。

    “但他只是个普通人。”胡不喜若有所悟。

    “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越是强到不可一世的人,弱点也就越大。”欧阳泽来低声道,“但若他只是个低至尘埃中的普通人,又该从何处去寻他的弱点?”

    大雄宝殿内烛光明灭,诸南盏与胡不喜不约而同陷入了沉思。

    ————————

    太安门前,拓跋努与两名恶人阵亡之后,赵无安与韩裁歌身陷战阵,横冲直撞,苏青荷也趁势指挥禁军反攻,掩杀出太安门外。

    而随着将军府重围被解,在大将军指挥下,散落在汴梁各处的小股贪魔殿人马也被悉数歼灭。

    不过一个多时辰,贪魔殿该死的死,该伤的伤,失去斗志的教众们俱被捆作了俘虏。

    直至临近日薄西山时,喧嚣的汴梁城又恢复了平静。

    叛军几已不见,而汴梁各处,尤其是中轴大街,仍是横尸数百、血流成河。

    残阳如血,映照着苍老的城池。无数人命贱如蜉蝣,朝生暮亡。

    赵无安将洛神赋斜插入地,撑着洛神剑匣,倚在太安门的门墩上,神色倦怠。

    在他面前,金吾卫们正分成小股,进行着战后的清理工作,不少禁军及百姓也加入了其中。

    有重逢的亲人相拥而泣,也有少妇抱着丈夫的尸体痛哭流涕。

    赵无安懒懒望着这一切,几乎眯起了眼睛。

    一人按剑走出太安门,在夕阳下拖出长长的影子。

    赵无安连眼皮也没抬,就听见那人质问一般道:“鹊踏枝什么时候给我?”

    赵无安一下子抖擞了精神,站直身子,哈欠道:“等我心情好了再说。”

    “你就拖吧,拖不死你。”苏青荷失笑。

    苏青荷仍是血战之时的装束,脸庞却白净了不少,看来只是入宫草草洗了把脸,抹去了脸上的狰狞血污。

    赵无安静静盯着他的影子看了一会,收起了装困的神色,淡笑道:“终有一日的。”

    “嗯?”

    “终有一日,我会把属于那些人的,还给他们的后人,这本就是我欠下的情。”赵无安淡淡道,“鹊踏枝是你的,苏幕遮给涂弥,虞美人和采桑子送给李凰来,洛神赋还给闻川瑜,菩萨蛮大抵是给胡不喜吧。”

    “白头翁呢?”

    赵无安沉默了一会,“我不知道。也许只有它能伴我终老了。”

    “那你把安晴放在哪?”苏青荷一本正经地问。

    赵无安一时语塞,厉眸扫向苏青荷。二人对视了一会,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斜阳渐矮,两人的身影也在太安门下越拉越长。

    “你还真为了孟乾雷的案子,策马直入太安门了?”赵无安问道。

    苏青荷点头。

    赵无安苦笑:“你倒跟当年那个苏佥事,大有不同之处。不过说到底,却好像又是同一个人,根本没变过。”

    “你还不是一样。我可打死都不信清笛乡中遇到的那个神棍居士,敢只身挡在宫门前,一人敌近千军队。”

    赵无安耐人寻味地沉默了一阵,苏青荷含笑道:“怎么,不肯承认了?”

    “我可不像你那么口是心非。”赵无安懒懒道,“我只是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变了。”

    苏青荷愣了愣,低头沉思了一会,浅笑道:“不管怎么样,肯定和清笛乡里那个白衣居士,不那么一样。”

    赵无安不置可否。

    夕阳逐渐沉入山底,天地笼上一抹黯淡之意。中轴长街上人影渐趋稀疏,只剩下三三两两的金吾卫仍在干着搬运尸体的脏累活计。

    大多阵亡的宋军将士,尸体被送到太安门边,沿着墙根排成一长排。赵无安问过路的宦官借了一盏提灯,自那些阵亡将士脸上一个个照过去。

    苏青荷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

    赵无安以均匀的速度走过一具又一具尸体,最后在一具金甲前停下了脚步。

    灯笼照着一张年轻的面庞,死时尤未瞑目,睚眦尽裂。金甲上血污斑驳,光是残破之处便有七八个,伤口中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赵无安静静看了一会,在心中记下他的脸,而后蹲下身子,替这名为国而死的金吾卫合上了眼睛。

    “是那个身先士卒的人?”尽管当时身在太安门前,但苏青荷的确记得这个人的行动。

    “嗯。”赵无安低低道,声音哽咽。

    这时,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赵无安!”

    赵无安与苏青荷一道转过头,借着月光,勉强辨认出那飞奔而来的,乃是一袭红衣。

    赵无安心中荡然一动,苏青荷故作平淡道:“还不快去安慰她一下,你看看这一天发生了多少事情。”

    赵无安白了苏青荷一眼。

    苏青荷忍住笑意,别过头去。

    星夜斑斓,白衣居士举起手中提灯,望向那径直向他奔来的盈盈身影。

    “赵无安!”

    一道红影扑入怀中,淡淡的香气萦绕了他。

    “我在。”赵无安语气轻柔。

    安晴抽了抽鼻子,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赵无安亦回以一个用力的拥抱。

    “出事的时候,你乖乖躲在房间里了?”赵无安问。

    能在汴梁城如此大乱之中平安无事,赵无安其实是有些意外的。倒不是说贪魔殿有多丧心病狂,而是以安晴的性格,很难安心待在屋子里才对。

    屋外云起喧嚣,足足持续数个时辰之久,安晴若是足不出户,才显得奇怪得很。不过毕竟几日之前,二人才在韩府之中九死一生,有此前车之鉴,倒也能够理解。

    听了赵无安的问话,安晴并未立时回答,而是慢慢松开了抱着他的手,向后退了半步,借着灯火瞥向赵无安的侧脸,面带笑意。

    赵无安也报以微笑:“安晴?”

    “其实,白天发生了什么事,我也很好奇,你过会一定要讲给我听。”安晴认真道。

    “居然能按捺住好奇而不出门,是真吃一堑长一智了?”赵无安道。

    “不不。”安晴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是因为有人找到我了。”

    “有人找到你了?”

    “嗯。”安晴回过头去,摇头晃脑找了一圈,“咦,奇怪,刚刚还在街上的。”

    赵无安心中蓦地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安晴显然不会轻信陌生人,那么这个能让安晴在初见之时便交付彻底信任的,显然不一般。

    “是谁?”他下意识追问道。

    安晴吃吃笑了起来。

    “不用紧张啦,”她甩了甩手,“是安南。”

    “安南?”赵无安心底咯噔一下。

    “我的次兄啊,不记得了?” 安晴歪了歪头。

    赵无安向后倒退一步,神色剧变。

    “你是说安南?”他问。

    安晴愣愣点了点头。

    赵无安一时头皮发麻,手里的提灯也剧烈地摇晃起来。苏青荷看在眼里,疑惑道:“怎么了?”

    “赵无安……你不会是打架打得,发烧了吧?” 安晴伸手,像是打算去摸他的额头。

    赵无安猛然挥开她的手:“别碰我!”

    安晴一愣,僵在了原地。

    苏青荷也为赵无安这般反应一惊,却又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赵无安心底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并不清楚,但安晴小姑娘生了气,这倒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我劝你还是先道个歉……”苏青荷拉住赵无安,低声絮叨。

    孰料赵无安便像是没听见一般,一把挣开了他的拉扯,面若冰霜。

    “……赵无安?”这一次,苏青荷也愣住了。

第七十三章 城墙

    安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个名字像是魔咒一般,一下子慑住了赵无安的心神。

    他至今仍记得,船只在在福州的海岸边扬帆而去,挟走了段桃鲤和楚霆。而他们这些在岸边的人,才刚在庆幸自己击败了罗衣阁派来的刺客。

    出于安南的身份而对他轻易抱有信任,却在最后时刻遭到彻底的反叛。安南在船上架起的那面兰色的帆,几乎是赵无安有生以来所受到的最大的嘲讽。

    由于昏迷,安晴那时并没有看到这一幕,赵无安也顺势对她保持了沉默。无论怎么看,安南都是从小与安晴一起长大的兄长,从江宁到福州,便是安晴这般心细如尘的姑娘也没有察觉到一丝违和。

    也就是说,那个身为兰舟子的安南的确是安晴的兄长,而身为安晴兄长的安南,也的确就是兰舟子。

    这正是赵无安十分难以接受的地方。虽然后来兰舟子销声匿迹,但一切在赵无安心中早已留下了死结,他终要有面对安南的那一天。

    但是安南为什么会出现在汴梁城?又为什么偏偏在贪魔殿发起攻势的时候,出现在安晴面前?

    赵无安的头脑一片混沌,而安晴见了他这一副思虑表情,心中愈加不满。

    “你对我兄长有什么意见吗?”她愤愤不平地问赵无安。

    赵无安没有回应,倒是安晴身后缓缓响起一阵脚步声。

    夜色中,又有一人身着布衣,靠近这面宫墙。他在离三人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含笑道:“晴儿,都是大姑娘了,别再老耍小脾气。”

    安晴转过身,气恼地瞪了瞪地面,撒娇一般道:“是这个臭居士根本就不记得你了,所以我才着急的!”

    “哈哈哈。我本就是江海上靠船为生的糟糠船夫,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乡,赵居士贵人多忘事,我都不在意,你又何必生气呢?”

    安晴闻言,讷讷垂下头去,轻哼了一声:“不过他听到哥哥你名字的时候表现得太奇怪了,真让人想打他一拳……”说着,目光悄悄飘向赵无安。

    却发现赵无安正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个从大街上走来的人。

    “怎么,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安南的语气听起来饱含疑惑,眼底却透出意味深长的笑意,“赵居士?”

    赵无安拼命咽了咽唾沫。

    即使是现在观察,赵无安依旧看不出安南身上有一丝武功,最多只是常年海上漂泊,练就了一身结实的腱子肉罢了。

    赵无安已是一品境界,安南若果真身怀武功,是决计不可能骗过此时的赵无安的眼睛的。

    也就是说,安南的的确确是个普通人。

    然而光凭这点,是不可能抹消赵无安的疑惑的。安晴和苏青荷毕竟都还蒙在鼓里,就算自己再惊讶,现在也绝不是质问安南关于兰舟子真相的时候。

    赵无安尽可能掩饰住自己脸上多余的情绪,淡淡问道:“你怎么来了汴梁?”

    “没法子啊,前段日子海上风浪太大,我给折了一整艘船,放在江宁修呢,这不是为了谋生计,才来汴梁做些小本生意,谁能想到遇到这事儿。”安南不似作假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安晴连忙宽慰道:“哥哥别担心,有赵居士在呢,汴梁可是天子脚下,那么多厉害的人物,这点小乱子一天不到就平复了!”

    苏青荷显然也以为对方只是为生计所迫的平民,跟着点头道:“而且今日阵亡的大多是京城的金吾和禁军,百姓的伤亡并不惨烈,你若要做生意,影响应当不是太大。”

    安南闻言怔了怔,视线默默扫过沿着宫墙铺开的一长卷草席,没有出声。

    “他们都是为国捐躯的勇将,我会向圣上提议厚葬。”

    安南满怀感激地点点头,躬身行礼道:“草民安南多谢大人。”

    苏青荷爽朗笑道:“不必叫我大人。我跟这位赵居士,可是彼此都看不顺眼好久了。再说,你那个叫安晴的妹妹,跟我可熟得很。”

    安南不明所以,安晴却在一旁嘴快道:“他是苏青荷!就是苏家那个小少爷。”

    安南愣了半晌,才一拍脑袋,笑道:“是你啊!想不到隔了这么多年还能见着,清笛乡出了个不得了的人物啊!”

    安南离乡极早,那时苏青荷方是个跟石墩子一般高的小孩,与现如今当然是张翔大异。多年后安南再回乡时,苏青荷已随父母搬来了汴梁,认不出也是情有可原。

    苏青荷连忙摆手谦道:“不敢当。青荷为官甚小,这次是借了述职的东风,才有进京之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安南乐呵呵道,“不管怎么说,这次算是护驾有功吧?那等复职之后,还不是特加提拔,平步青云啊?”

    “圣上他也非如此之人……虽说护驾确然应当论功行赏,不过青荷绝对称不上第一就是了。”苏青荷道。

    “是啊,刚才一路走过来,我看见好多尸体……”提到这里,安晴忍不住浑身一抖,但努力平静了下来,“想来白天,一定有很多人奋战过吧。”

    “的确如此。你那位赵居士更是个中翘楚。”苏青荷诚恳夸赞道。

    他们三人聊得热火朝天,赵无安却几乎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

    安晴的气是来得快消得也快,虽说横尸如山的确令人心情沉重,但毕竟如今大乱已平,经过苗疆的考验,她如今倒是不怕这些了。见赵无安一直异样地沉默着,她不由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赵居士,不高兴吗?”

    赵无安神色复杂地瞥了她一眼,又默默盯向安南。

    “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安晴一愣,不知该说些什么。安南连忙拱手赔笑道:“哎呀,真不好意思。我初来乍到这汴梁城,又遇叛乱,难抑心中情动才冒昧前来拜访。是我打扰赵居士了。赵居士若不愿待见,那我择日再来拜访。”

    说罢,他便与安晴和苏青荷草草打了个招呼,转身欲走,安晴拉也拉不住。

    安南的身影逐渐消失于夜色中,安晴忿忿回头想教训下赵无安,却发现才不过几息的时间,赵无安居然也没了踪影。

    只剩下苏青荷还站在宫墙边,一脸无奈。

    “怎么回事?赵无安去哪了?”安晴莫名其妙。

    苏青荷苦笑着道:“这我怎么知道啊,都一品高手了,那还不是噌地一下就没了踪影,我追得上么?”

    ————————

    “非要从这里出去吗?”

    莫稻抬起头,愁眉苦脸地望着面前的城墙。

    “这里已是一整圈城墙中最低矮的地方了。我都能爬,你有什么担心的。”岳知书娇叱了他一句。

    虽说已是一品高手,莫稻骨子里还是那个循规蹈矩的少年。打起架来毫不含糊,但要他去做不该做的事情,即便是爬个城墙这种小事,也得犹豫上半天。

    “在城中休息一晚,明天赶早走,应该也没事吧?”他试探性地问道。

    “蜀地遥远,我们已在汴梁多耽搁了半天,怎能再拖上一夜?”岳知书的语气不容反驳,“你对盟主的计划可是至关重要。别说晚到一天了,就是晚到一炷香,局势都有可能陷入到不可挽回的境地。”

    莫稻耷拉着脑袋,无奈道:“好吧……”

    岳知书柔柔一笑:“这才乖。”

    将背上四把刀尽数捆好,莫稻伸出双手,内力聚涌于指尖,拧握成爪,向眼前的墙根伸去。

    双手触到城砖,一下子便如壁虎般紧紧吸附了上去,正欲发力向上时,莫稻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别过头,发现岳知书已然将琴捆在背后,向上攀了好几步。

    “又怎么了?”岳知书苦恼地蹙起秀眉。

    莫稻紧皱着眉头,吸了吸鼻子。“有股奇怪的味道。”

    “味道?”岳知书不明所以,学着他的样子嗅了嗅。一股若有若无的烟熏气息涌入鼻腔。

    “就像是这些砖墙里头……被烟熏了一样。”莫稻犹豫道。

    岳知书叹道:“砖石本就是在火中灼烧而成,若没有烟熏气味,那才奇怪吧?”

    “可这……”莫稻抓耳挠腮。

    “别多想了。”岳知书严肃起来,“再浪费时间下去,我们就肯定来不及了。”

    莫稻闻言,无奈应了声好,跟随着岳知书的脚步,开始紧贴墙壁向上攀爬。

    月朗星稀,由于白日血战,守城的卫兵较之平时稀疏了很多,没有人发现他们打算趁夜色翻过城墙。

    ————————

    “老子就知道有问题!”

    苏青荷临时租下的那间小屋中,胡不喜和赵无安相对而坐,中间只点了一盏火烛。

    胡不喜愤愤道:“欧阳泽来猜得没错,那群贪魔殿的龟孙子果然还留了后手!那兰舟子既然敢在你面前出现,就是吃准了你不敢当着安娃子的面对他动手,好在此为所欲为!”

    “轻声,当心隔墙有耳。”赵无安道,“既然他能找到这里来,就说明我们并不安全。”

    “有什么可怕的?这里两个一品高手,他还敢打回来不成?”胡不喜笑道,“正好,过会他要和安娃子一块回来对吧?老大你不便动手,让我来!倒要看看他在打什么鬼主意。”

    赵无安默不作声,却点了点头。

    这时,小院的门忽然传出一声吱呀响动。

    胡不喜狰狞一笑,抄起桌上胡刀,推门而出。

第七十四章 夜谈

    那扇门还没开到一半,胡不喜已如一阵风般掠了出去,在小院中站定,手中胡刀出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赵无安并未着急,而是徐徐跟了出去。胡不喜行事他向来放心,安南无论怎么看也不身怀武功,不会对胡不喜造成威胁。

    走到院中的这点时间里,他又细细理了一遍与安南相遇两次时所发生的事情,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和兰舟子联系到一起。

    无论是江宁府白龙津边好客为道的勤快船家,还是汴梁城中生活不易却仍待人以礼的商人,安南都表现得极为正常,不像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赵无安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安南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会是兰舟子。

    小院的门向内张开,赵无安和胡不喜一人站在门边,一人站在院中,都等待着那人的出现。

    脚步声响起,安南出现在了门口,背上负着赵无安熟悉的一袭红衣。

    赵无安双瞳猛然瞪大,一步迈出,身后顿起剑啸。

    “别急别急,她只是睡过去了而已。”安南连忙举起手,放低声音。

    赵无安皱起眉头,胡不喜也在打量一会后,沉声道:“老大别急,安娃子还没事。”

    借着稀疏月色,隐约能看见安晴伏在安南背上,背脊有规律地均匀起伏。

    “早跟你们说了不要急嘛。”安南亦步亦趋踱到石桌边,把安晴从背上放下,扶到椅子上,还细心地从随身行囊里掏出个小枕头,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缓缓将安晴放倒,这才直起腰,长长出了一口气。

    “我知道,赵居士你有很多话想和我说,不过这丫头不该听见吧?我就干脆在饭菜里拌了点东西,让她好好睡上一觉再说。”

    “你给安晴下药?!”赵无安面色一厉。

    “也不能这么说话吧!”安南一脸无辜,“我好歹也还算她的哥哥,就算是下了点蒙汗药……对亲妹妹出手,那不是禽兽么?”

    赵无安一时不知如何说好,胡不喜拍了拍手里的胡刀,厉道:“亲妹妹怎么了?你这小子一看就不是好人!”

    在两名一品高手面前,安南多少还是有些畏惧,嗫喏道:“话虽是这么说,我多少还是有点廉耻之心的,跟那些衣冠禽兽……可不一样。”

    胡不喜与赵无安对视一眼,眸中皆怀疑惑之情。安南明知这里有两个一品高手守着,还背着昏迷的安晴找上门来,实在不像是心里有鬼的样子。

    话是这么说,安南此人身上还是必有蹊跷。他驾船一去不返的那幕,赵无安可是亲眼看见了。

    “你是兰舟子?”赵无安开门见山问道。

    “算是吧。那只是我很多个身份之一啦。不过最主要的身份,还是清笛乡安家的次子安南。”

    安南在安晴身边的桌子上坐下,甫一坐定又见胡赵二人尚站着,一时不安。等胡不喜与赵无安尽数入座之后,才恢复了正常的神情。

    三男一女环桌而坐,除了呼呼大睡的安晴,彼此各怀心思,倒也奇怪得很。

    “当时为什么掳走段桃鲤?”赵无安问道,“你居然到了这个时候还有胆子出现在我的面前,不得不说,赌得天大。”

    安南抓耳挠腮道:“那我现在就是用安家次子的身份来和你说话了,毕竟晴儿也在边上……嗯,段桃鲤一事,的确她是我载你们出海的主要目的,至于段狩天与罗衣阁的纷争,只是巧合而已。我一开始便没有多想,后来证明,计划也并未出现变化,我达成了我的预期。”

    “你倒是能如此光明正大地承认你掳走了段桃鲤?”赵无安气得发笑。

    “此事本就如此,我不觉得有何不可坦诚的所在。何况劫走段桃鲤也只是计划的第一环,后来又生变故,这个计划实际上已不可能成功了。毕竟连我们也没有想到,会在瓦兰边境遇上代楼暮云。”

    赵无安一愣:“你遇上了代楼暮云?”

    “我与楚霆一起遇上的。我运气好些,没有武功,代楼暮云不屑杀我,楚霆倒是被他一掌击毙,段桃鲤应当也被救走了。”安南说着苦笑起来,“你不会真以为我的船经不了海上风浪吧?实际上是被代楼暮云破坏了,我无路可退,只能择小路回到中原,而后便来了汴梁。”

    “你来汴梁做什么?”

    “殿主有令,当然不得不来。”安南理所当然道。

    赵无安一惊:“殿主?你是贪魔殿的人?”

    安南苦笑道:“是啊,难道聪慧如赵居士,也直到现在都没能看出来兵械库一事,只是我和不善童子联手演的一出苦肉计么?那我还真是天生一副戏骨。”

    赵无安当然猜到了。安南驾船离开福州海岸的那一刻,他就隐约猜到了这一层。只是一直无法确定。

    他不敢相信,清笛乡安家的次子,安晴的哥哥,会和那远在西凉的贪魔殿扯上关系。

    见赵无安不加言语,安南了然笑道:“我知道,人总会对亲近的人产生包庇之感,就算那并非本意,他们也从直觉上难以接受。”

    赵无安默不作声,胡不喜嗤道:“我老大?和你?亲近?你可省点心吧!”

    安南不以为意:“虽说我与赵居士接触不多,但晴儿对赵居士来说,几乎没有任何秘密。会产生错觉,也在意料之中。”

    他的声音温润饱满,虽在胡不喜与赵无安面前自揭贪魔殿身份,却不见一丝慌乱之色。

    三人一时沉默,只剩下安晴悠长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庭院中回响。

    “为什么?”良久,赵无安疑惑地问道。

    他是真的感到十分困惑。生长在清笛乡中的少年,自小离家打拼,就算经历了江湖浮沉,难以保持一颗本心,也不该短短二十载内便有如此城府才对。

    在安南面前,就连赵无安,也觉得自己像透明的一般,什么都隐藏不住。

    因为乍看之下干净透明的安南,实在藏了太多令他意想不到东西。

    “其实倒不必非要弄出个答案。”安南缓缓道,“我有很多身份,江宁的渔夫,福州的私盐贩子,海上的兰舟子,贪魔殿的三王之一,等等等等。但如果赵居士愿意相信我是清笛乡里的安南,那我就是清笛乡的安南,除此之外,谁也不是。”

    “我不可能那么做。”赵无安面无表情地否定。

    安南苦笑起来:“这就难办了啊……要我如何解释呢?是不是在段桃鲤之前,我还得先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们今日打入这汴梁城?”

    “贪魔殿想要复兴西夏,多年前就在为此努力,却因没有完善的计划而被朝廷划为江湖魔教,赶出宋境便任其自生自灭。却不料贪魔殿反倒在西凉成长起来,最近重入中原。”赵无安道,“我一直不明白,他们此前四处游荡,想要做什么,直到今天才反应过来,他们只是在等一个直捣黄龙的时机。”

    “赵居士还是懂的很多呀。”安南点头道。

    “但你为何会在贪魔殿之中?”赵无安快速反问。

    胡不喜将刀往石桌里一插,寒声补充道:“你又为何,会成为贪魔殿三王之一?”

    安南思索了一会,道:“其实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一样。”

    二人等待着安南的下文。

    安南却忽然目光闪烁,想起什么似的道:“二位应当知道黑云会吧?那么知不知道,里面最近混进去一个人,叫闻川瑜?”

    胡不喜瞥了赵无安一眼,便看到赵无安眼底飞快浮现出一道慑人死气。

    “他怎么了?”赵无安一字一句问。

    “喔,看来赵居士知道这个人。”安南欣然道,“其实,贪魔殿原本“夜祝金刚”三王,位列其中的祝王,一直都是闻川瑜。我只不过是最近才接过担子。资历尚浅,很多东西弄不明白。”

    赵无安敏锐地皱起眉头:“闻川瑜……他现在应当也在汴梁附近。”

    沁诚客栈中,为盗走罗衣阁名录,闻川瑜特地引他出门,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既然闻川瑜与贪魔殿有所联系,此时便不应远离。

    “这……大抵是吧,其实从闻川瑜离开之后,殿内便多有不满之声。我虽为祝王,但名副其实,只是个图吉利的东西,没什么大用,否则早就和另外两位一道上阵了。奈何手无缚鸡之力啊。”安南无奈道。

    “既然如此,那你在汴梁,又是所为何事?”赵无安不解。

    安南笑眯眯道:“虽然不能上阵,但殿主的吩咐,安南倒可以完成。提前奉劝一句,此事至此,已与诸位没什么关系了,赵居士便是今晚连夜出门也无妨。大宋倒了,天下也不一定就会大乱。这座江山,是时候换个名姓了。”

    胡赵二人同时一惊。

    “你仍想翻覆大宋王朝?”

    “倒不如说,我很好奇,赵居士你明明饱受其苦,为何还要以死将之捍卫。按理说以你的经历,早该认识到这天下没什么黑白之分才对。”

    安南慢悠悠地站起身,小院中一道夜风刮过,夏夜微凉。

    “十万斤琉火药已混入这座城池的一砖一瓦,就连紫宸殿也囊括其中。只要我一声令下,这座与大宋朝同等苍老的城池,就将灰飞烟灭。”

    月色下,安南冷冷一笑,酷似修罗。

    “赵居士,趁还来得及,快跑吧。”

第七十五章 焚城日

    夏风拂面,赵无安和胡不喜却感受到了一阵只有数九寒冬才能体会到的深寒凉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说……什么?”

    隔了许久,赵无安才能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在小院中的回荡。安晴仍旧睡得很熟,呼吸悠长。

    “从西凉古亭石下挖出的玄砂,配以熟铁和火炭制成的琉火药,可跟寻常烟花大有不同。”安南意味深长道。

    “一旦将之引发,便会顷刻形成连锁的反应,整座城池在劫难逃。古老的城墙会崩塌,木制房屋熊熊起火,青石街道滚烫到无法行人,皇帝也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都城化作一片火海。最终,火延伸到紫宸殿内,掐灭了这个罪孽深重的王朝。”

    一阵令人心惊的沉默。胡不喜死死皱起了眉头,骂道:“混帐!你怎想得出如此伤天害理的计划!?”

    安南忽然摇了摇头,话锋一转,道:“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计划。”

    胡不喜一时愣住,不明所以:“这他娘又是什么意思?”

    “从琉火药的研究制作,到整座汴梁城的俯瞰图,以及决定作案的时间和地点,统统都与我无关,而是我的前任一手筹划。”

    赵无安一愣,下意识瞪大了眼睛。

    “你的前任,也就是上一任的祝王……”

    “没错。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位绝顶天才想出的计划,贪魔殿只是负责实施而已。如今我并未将之发动,完完全全,只是顾虑到你们而已。”安南严肃道,“同样,这也是我对此事的态度。”

    赵无安与胡不喜对视一眼。

    如果那十万斤琉火药,是贪魔殿用来翻盘的最后筹码,那么安南怎么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跑到赵无安面前自曝来路。而安南之所以放心大胆地把这个计划暴露给二人,很大程度上意味着他自己并不怕计划失败。

    也就是说,这个计划,从设计到付诸实践,对每一环肩负责任的,必然是上一任祝王,闻川瑜。

    闻川瑜盯上了这座古老的城池,而后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毁了它。

    这对天才的闻川瑜来说当然并不算难事,但从赵无安的角度来看,实在是奇怪。太奇怪了。

    赵无安百思不得其解。

    安南苦笑:“很意外么,赵居士?按我对他的理解,倒不如说,只有这样的汴梁城,才是最合适的场所吧?”

    赵无安若有所思。“闻川瑜心中期待的场所么?”

    “是。我好歹也在贪魔殿中司职,对你和闻川瑜那些事情也略有耳闻。”安南道,“他想杀了你是么?他想亲手、不受任何外界干扰地,彻头彻尾地杀死你,对不对?”

    “他尝试了很久……为此放弃过无数的好机会,当然也给了我许多措手不及的惊喜。”

    “那么这座汴梁,便是绝佳的场所了。”安南笃定道。“闻川瑜会在这里试着杀死你,用他的五月流火,哪怕不惜拉上满城的人陪葬,他也要给你一片火海。”

    赵无安陷入了沉默。

    他当然知道,闻川瑜便是那种为达到目的不计一切代价的人,隐忍狡诈,无论何时都不能对他掉以轻心。而这近二十年来,他最大的目的,就是杀死赵无安。

    然而闻川瑜居然会为达目的而投入贪魔殿,这倒是赵无安所始料未及的。

    “他为此谋划了多久?”

    十万吨火药浸入城墙,显然不是一日之功。

    “十年。”安南风平浪静道,“整座汴梁城的建筑布局、禁军与金吾卫的巡夜方式,哪怕是汴梁的每一块城砖,闻川瑜都比任何人都要更了如指掌。”

    安南的话虽然了无波澜,却在胡赵二人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照你的意思,这件事完全是由闻川瑜一手布置,而贪魔殿并未涉足其中?”赵无安问道。

    安南耸了耸肩,“我们当然也在其中出了力。不过在攻入汴梁之前,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认为这个计划并不需要实行。用火药毁灭一座城池,这也太疯狂了。”

    赵无安微微松了口气。

    “但现在,贪魔殿已近全军覆没——按殿主的意思,就算毁了这座汴梁,也没什么不好。”安南又道。

    胡不喜啐道:“我呸!你们这些个狗养的,还真巴不得天下大乱是不是?”

    “这是殿主的意思罢了,我身为教众之一,本身也对殿主的决意无可奈何。”安南淡淡道,“何况,就算我不去做,闻川瑜也会做的吧。他绝不会让赵居士你,平安地离开汴梁城。”

    赵无安愣了愣,埋下头去,没有作声。

    表面上虽不理会安南,但心中,却难以不同意他的话。闻川瑜素来机敏超人,有时明明看着是诛杀赵无安的大好机会,他却偏偏不动手,任凭时机白白流逝。

    走南闯北躲避追杀,多年过去,赵无安多少也猜到了一些闻川瑜的目的。他的目标不仅仅是赵无安的死,更重要的能亲手夺取赵无安的生命。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赵无安曾夺走了他的一切,他就要当着赵无安的面,亲自再将一切夺走,这才是闻川瑜所追求的完美复仇。

    赵无安在一边默不作声,胡不喜颇有些看不下去,朝向安南的语气,也冲了许多。

    “什么殿主教众的,你们贪魔殿那是中原公认的魔教!旁门左道不论,还想着谋权篡位,江湖庙堂都是一群癞皮狗,你到底图个什么啊?”

    安南沉下了脸色,“我们不图什么。”

    “那你们他娘的把这汴梁城搅成这副模样!”胡不喜一拍桌子。

    “我已说过了,贪魔殿围攻汴梁之事与我无关,祝王也只是我很多身份中的一个。今日白天汴梁血战,我做的一切也不过就是守在这屋里,陪着我妹妹而已。”

    安南噌地站起了身子,脸色不善,“我已如此诚心告诫,若两位还要撒这点不平之气,那请恕安南告辞,晴儿也不当与你们二人待在一处。”

    “老 胡,冷静点儿。”赵无安开口劝道。

    胡不喜冷哼一声,“他倒是把贪魔殿说得一清二白!”

    “胡不喜的话说得略有些过,我代他道个歉。”赵无安道,“不过这件事情,我的确很想问,甚至比闻川瑜还令我疑惑。你到底为什么加入贪魔殿?”

    江淮小乡中生长的少年,自幼出门闯荡,在江宁府也是个好客轻利的船家,无论怎么想,都不会与贪魔殿这等西凉魔教联系在一起。

    安南面色沉肃,没有说话。

    赵无安道:“也算是给我一个解释。从汴梁回去后,我便该迎娶安晴了,我可不希望对自己兄长的品性一无所知。”

    他的话似乎令安南有些无所适从。月色映照下,安南抬起袖子,吸了吸自己额头上的热汗。

    “这里有我想要的一样东西……仅此而已。”

    他顿了顿,又踌躇了半晌,才道,“晴儿与我的长兄,替大宋戍守西凉,已有近十五年了。十五年来不过回乡四五次,每次也都只逗留二十余日。聪慧如晴儿,甚至也曾跟我说记不住大哥的样貌。”

    赵无安怔了怔。

    一道凉风从院中掠过,头顶菩提树飒飒作响。

    安南收束了怀念神色,肃然而立,对赵无安长长一揖。

    “晴儿能得赵居士为夫,是前生修来的福分。安南没赵居士这般成就,只能竭尽所能,为安家做些微不足道的贡献。”

    说罢,他深深望了安晴一眼,再拜而别。

    赵无安愣愣站在庭院里,神色惘然。他身后的胡不喜将胡刀收入鞘中,面露不忿之情。

    “我看他就不是什么好人。听这个意思是劫走了瓦兰公主,威胁我们要炸了汴梁城,还想给自己立牌坊?”胡不喜幽幽道。

    赵无安摇了摇头,“段桃鲤现在已有代楼暮云庇护,性命无虞。火药一事,我看安南他也没什么办法。”

    “因为闻川瑜那小子?”胡不喜问。

    赵无安点头道:“无论是谁,如果告诉我他为报私仇,而打算用火药毁掉一国都城,我都会觉得他疯了。可偏偏闻川瑜,我觉得他完全做得出这种事情。”

    闻川瑜最可怕之处,绝非他那超绝的天分,而是这股十年如一日,处心积虑想要杀死一个人的决心与耐性,就连赵无安也自认做不到这一点。

    这世上有无数杀人的天才。闻川瑜的天分并不在杀人方面,但他却比赵无安所见过的任何凶犯都要更加凶险可怖。

    胡不喜皱起眉头,叹道:“而且他就在汴梁城附近吧?这可不好办,鬼知道那小子会什么时候出手。”

    赵无安低眉想了一下,“我知道。”

    “哈?”胡不喜张大了嘴巴。

    “明日是五月初三,他会在明日子时,将这座汴梁城化为一片火海。”赵无安静静道,“这么多年来我总是猜不到他的行动,却唯独这一次,绝不会错。”

    一听到赵无安报出日子,胡不喜怔愣了一下,也反应了过来。

    “五十五年前的五月初四……”他喃喃道。

    是洛剑七的忌日。

    五十五年前的那一天,残阳城外巨剑惊天。

    而闻川瑜,带着满腔恨意,欲将五十五年后的这天,化为汴梁的焚城之日。

第七十六章 五月流火

    朝阳洒在床头,窗外鸟雀叽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安晴睁开眼睛,看见灰尘染着晨光从面前扑飞而过。她身处的还是几日以来睡惯了的小院卧房。

    脑袋有些发胀,但她却不记得昨夜是如何睡着的了,最后能记起的画面,似乎是生了赵无安的气,然后和哥哥一块去吃了宵夜。

    汴梁城夜色向来繁华,昨日虽有叛乱,却在日落之前结束,城内百姓反倒更是欢闹,安晴也跟着安南玩得颇为开心。

    只是回想起昨晚的事,还是有些不真实感,仿佛缺了一块。

    “奇怪……”

    喃喃自语着望向床边,发现赵无安留下了字条,大意是尚有些事要处理,今日早朝入宫,让她自己解决饭食。

    安晴认真读了一遍,皱起眉头,不服气道:“怎么还把我当小孩子一样,连饭食都要嘱咐……”

    一觉醒来不知是什么时辰,小屋中也无水漏钟晷,倒是能从日光判断出来仍在上午。

    沉睡一夜,醒来后难免腹中空空。安晴从自己行囊里细细扒拉出来几钱碎银,打算上街随意吃点东西。

    白昼清亮,院中也和屋中一般安静,看不出人迹。安晴快步走过小院,推门而出。

    细长的小巷展现在面前,尽头能瞥见长街一隙,车水马龙。

    巷口说书的先生今日不知去了哪里,自然也就没了听众,那座栉风沐雨的评台仍立在巷子口,青苔斑驳。

    几个六七岁大的孩子彼此追逐着,自街上跑进了巷子里来,穿过安晴方才注视着的那座评台。

    安晴微微怔了怔,看着他们你追我赶地自面前跑过。

    小巷深处,缓缓响起一道车轮辘辘之声。

    “大哥哥,你回来了!”一个小女孩清脆地喊道。

    安晴闻言转过头,怔住了。

    小巷砖墙低矮,清亮的阳光自砖瓦上细细洒下,铺展在青石板砖上,堆砌成一片璀璨碎玉。

    面相儒雅的少年自小巷深处悠悠而来,而那些你追我赶的孩子们,在他面前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少年的眉眼温润,一袭青色衣裳虽旧,却洗得干干净净。日光罩在他的身上,仿佛一层透明的泡沫,如隔人世,就连飞舞的纤尘也熠熠生辉。

    其实,少年长得并不怎么样,但安晴却偏偏无法移开目光——少年坐在轮椅上,双手推着轮子,艰难地前行。

    小巷的青石板道并不平缓,少年每前进一步,身下的轮子就不免发出一阵阵吱呀响动。

    饶是如此,少年依然没有停下手中动作。他带着温和的笑意,奋力移动身形,努力去接近那些方才跑进巷子里的孩子们。

    “大哥哥,你这次是去了哪里呀?”先前那个打招呼的小姑娘天真地问道。

    少年和煦笑道:“走远了些。想我了?”

    几个孩子都捣蒜似的点着头。

    “我去了淮西,还在江南走了一遭。”少年向后仰去,靠在轮椅上,目光悠悠抬望向天空,“那里的山水很好,生来就带着一股朦胧的线,和汴梁周围的山并不一样……”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周围的几个孩子们听得入神。

    安晴也仿佛着了道,怔怔站在门边,迟迟不挪动脚步。

    少年说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说。他的描述十分缥缈,却又不知为何,给人一股身临其境之感。

    “那……大哥哥你下一次什么时候走?”又一个孩子问道。

    少年思忖了一会,摇了摇头。

    “大概是不走了吧。”他笑道,“我刚来汴梁的时候,你们都还没出生呢,如今都长得这么高了。”

    孩子们面面相觑。

    安晴不由咦了一声。

    按这少年的说法,他似乎比看起来要老上不少,安晴还以为他只有十五六岁。

    声音落在空寂的巷子中,少年怔了怔,抬起眼睛来,望向一直站在门边的安晴。

    安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色一红,连忙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飞快走出门去。

    步入喧闹的大街时,她隐约听见背后有个孩子说:“大姐姐是害羞了吗?”

    “不是。这话可不能乱说。”少年的回答清澈而干脆。

    ————————

    “朕不信。”

    紫宸殿内,高坐丹墀之上的皇帝面色肃重。

    跪在阶下的苏青荷面色一时为之一僵。

    赵无安面无表情:“你为何不信?”

    “外城且不论,朕这紫宸殿乃是大内禁地,休说闲杂人等,即便身任宫内要职,若无准许,也是不会接触到这紫宸殿的。你倒是告诉朕,这又能如何将火药掺入墙中?”

    苏青荷拭去头顶冷汗,道:“陛下,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闻川瑜是绝无仅有的天才,就连我也想不到他能如何完成这一切,但消息的来源绝对可靠。”赵无安淡淡道,“我是为了汴梁城的百姓才来面圣。若只是你这紫宸殿,我倒巴不得赶紧炸飞才是。”

    皇帝眸色一冷。

    影幕之后便飞快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休要对圣上出言不逊!”

    赵无安无奈扯了扯嘴角。

    “韩前辈,贪魔殿之围尚未解除,就如此翻脸不认人,岂非不妙?”

    帘后的韩裁歌没回话,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反而思忖道:“贪魔殿之事,你确然有功,朕正打算着今日论功行赏,你二人却进宫论这事……”

    赵无安面无表情,苏青荷的冷汗几乎流满了整座大殿。

    而替两人提着佩剑站在门外的胡不喜,也是累得满头大汗,还得面对近百皇城禁卫的虎视眈眈。这些刚刚死里逃生的禁卫军都紧张得很,像是他只要动一下眉毛,皇帝就会一下子有性命之虞。

    这些都不值一提。

    毕竟闻川瑜策划的是炸毁整座汴梁城的惊天毒计,光靠胡不喜和赵无安二人之力,几乎不可能化险为夷。

    这种时候,赵无安也没死撑着,直接去刑部找了苏青荷,再次进宫面圣。

    连着两天骑快马自太安门长驱直入,苏青荷这也算是有史以来的头一例了。故而皇帝每出一言,他都得心惊肉跳好一阵,生怕大难临头。

    所幸,直到最后,少年皇帝也没有对他提出什么质疑。不请自来的赵无安为他吸去了大部分的注意力。

    其实,休说是皇帝,就连苏青荷也觉得赵无安所说的计划有些扯淡。汴梁城墙一砖一瓦烧制而成,每砖下必有锻铸及督造者的名姓,按砖问责,谁也跑不掉,怎可能凭几斤火药便可毁去?

    然而一直讲求道理的赵无安,却唯独在此事上决不让步。

    一日之内将始作俑者捉拿归案颇有难度,赵无安居然想劝皇帝将整城居民暂且先撤出汴梁。

    “且不说一日内撤走汴梁居民的难度,若是听信你一面之词,朕皇帝的脸面往哪搁?”

    赵无安闻言紧闭嘴唇,默不作声,拳头却捏得咯咯作响。

    他没有任何造谣的理由,但这个想法本身就已足够疯狂,难以服人。

    然而皇上说得也没错。今日已是五月初三,要在一日之内搬空汴梁百姓,也绝对是不可能的事。

    也就是说,除了等待闻川瑜引爆这座城池,他们别无他法。

    苏青荷虽然竭力想为赵无安说些什么,但总觉得他们已把一切都说尽了,再说只是画蛇添足,只能欲言又止。

    殿外的胡不喜又何不是等得干着急。

    闻川瑜所行所为早已超出常人所能想到的极限,即使将真相公示出来,也不会有任何人相信。

    赵无安默默松开了拳头,长叹一声。

    “原来如此。他连这一层都想到了。”

    “什么?”苏青荷愕然。

    “因为这个计划实在太过疯狂、太过难以置信,而我又缺少足够的证据。”赵无安喃喃道,“闻川瑜早就想到了这一层,所以他不惜实施如此疯狂的计划,用这几十万人的命,把我困在城中。”

    安南说得没错,这就是对闻川瑜而言再好不过的复仇场所。

    只要汴梁城中尚有几十万无辜黎民,赵无安又怎可能丢下这满城苍生,弃城而逃。

    “罢了。”赵无安直起身子,“没关系,我去找他。他肯定已到了汴梁,一天时间,我能找到他。”

    “这汴梁城人山人海,你要如何去找?”苏青荷怔愣道。

    “总能找到的。”赵无安已然转过身,走向大殿的出口。

    在殿门处,他与一身盛装的诸南盏擦肩而过,二人眼中都透露出一丝意外神色。

    不过毕竟诸南盏是大宋朝的观气师,出现在这里,倒也不算意外。赵无安很快放下了心中的疑惑念头,从胡不喜手里接过洛神剑匣,背在身上。

    “没谈拢呗这是?”胡不喜看得分明,开口便问。

    “没事,我自己去找闻川瑜做个了断。”赵无安不以为意,“刚刚进去的是诸南盏?”

    “好像是,不知道她要去干什么。”胡不喜故作平静的点点头。

    赵无安哭笑不得。

    “罢了,我知道了,你在这等着祝家小姑娘一起回大相国寺吧,我一个人去找闻川瑜就行了。”他紧了紧身上的背绳,向太安门外走去。

    胡不喜连忙道:“老大你别呀!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无安遥遥扬起了手,止住胡不喜。“别了,我知道你就是这个意思。”

    他顿了顿,“你放心吧,我已是一品高手,天下罕有人奈何得了。这么久来一直是你在为我断后,也到了我替你牺牲一点儿的时候。”

    胡不喜犹豫道:“可对方毕竟是闻川瑜……”

    “闻川瑜又如何?几十年里,他哪次是真的差点杀了我?”赵无安嗤之以鼻。

    再者说。就算闻川瑜真能威胁到他,赵无安也必去无疑。

    他并非心甘情愿被闻川瑜如此算计,只不过总要给他一个交代。

    那些年闻川瑜气海被废、伽蓝安煦烈自关外战败,对少年们而言,又何尝不是一场又一场的五月流火。

第七十七章 闻川瑜

    悠悠古城矗立百载,日升月落,城头亦走过无数身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佳人将相,游子老饕,俱在这江湖浮浮沉沉。人生不过百载,休说是亘古不变的天地,即便对这城墙而言,百种人生也并无什么不同。

    汴梁环城一周,共有十七道门,俱是守备森严。其中唯有靠河四门,又唯有一道万胜门,附近一段城墙准许平民攀登。

    门顶城楼中,亦有官家在此筑阁,分设雅间,供人闲游取乐。当然,珍奇之物向来有价无市,若非家境雄厚之人,也是这辈子都不敢想能在万胜门城楼中摆下一番筵席的。

    赵无安白衣背匣,自万胜门边拾阶而上。

    半座雄伟汴梁,也随着他的越升越高,而逐渐落向身体下方。回眸看去,喧哗街市如隔帷幕,其间行人渺如云烟。

    城头人烟稀少,仅有几名驻守城头的金吾卫分开站立。

    毕竟离大乱才过去了一天,汴梁此时仍是人心惶惶,百姓们大多选择躲在家中,与家人相守。若无必要,极少出门,更不用提远出外城,来这登高观景的城头了。

    出乎他的意料,守城的几名陌生金吾卫见到他的脸,竟都不约而同地俯身行礼,面露敬重之色。

    赵无安心中颇有些哭笑不得。说起来,能守住那座太安门,其实并不是他的功绩。

    若非那些籍籍无名的金吾卫在前冲锋,替他开辟出一条前往太安门的道路,赵无安也绝无可能临阵晋入一品境,反来诛杀拓跋努。

    如今大乱方平,紫宸殿内的皇帝尚有一堆事情要忙。若非得知闻川瑜的惊天计划,赵无安本来也该替这些金吾卫向皇帝求一份情的。

    但在见到闻川瑜之前,他不敢做任何无关之事。

    与金吾卫们打过招呼,赵无安径自走向了那座两层之高的城楼。

    阁顶以金墨手书“金梁晓月”四字,悬在赤红木匾上,璀璨夺目。大门两边,又挂了一对楹联,上联是“满城八景,历春风秋月造化得万胜”,下联为“月挂双梁,数大厦楼宇天工夺百奇”。

    此处已是外城,护城河水自墙下流淌而过,万胜门前的金梁双桥,每逢月出之夜,俱能闪映灿烂金辉。那亦是这楼中景色最奇之时。

    这些事,赵无安本不知道,街头巷尾地打听了半天,才知道原来汴梁城还有这么个去处。

    他轻敛眉头,推门而入。

    楼内空无一人。阳光透过轩窗静静照进厅内,排排摆放的桌椅被擦得一尘不染。

    赵无安在门口驻足了一会,走入楼中,顺着台阶直上二楼。

    二楼的布景与一楼并无不同,但正对着城内方向却开了一面两人高的大窗,窗前隔出四尺见方的空间,无桌无椅,搭了个低矮的台子。

    眉清目秀的少年,背对楼梯口,坐在窗边。眺望着如隔烟海的汴梁城,一袭青衫陈旧却干净。

    看见他的那一瞬,赵无安心中沉重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听见身后的响动,少年并没有回头,甚至都没有动一下眉头。他轻声道:“光凭这么点线索,就找到我了啊,不愧是赵无安。”

    “一直以来,你为杀我不惜一切,行踪亦是诡秘难寻。我又非仙人,自然不知你在哪里。”

    赵无安随手拉过一只椅子,毫不见外地坐下,面无表情。

    椅子在木地板上刮出刺耳声响,打破了楼宇中的寂静。

    “但我听说,你在这座汴梁城,待了十年。”赵无安波澜不惊道。

    少年轻笑道:“是啊。要准备一个配得上你的死法和结局,可让我大伤脑筋。”

    “人只要在一处逗留,无论时间长短,一定会留下痕迹。滞留的时间越长,痕迹也就越重。”赵无安淡淡道,“的确,从你身上看不出汴梁的痕迹,仿佛你从未到过这座城市。但汴梁不会说谎,它一定会留下你的痕迹。”

    涂抹不去。

    眼前的少年温润如水,眉眼都是恬淡的模样,让人很难知道他心中究竟燃烧着怎样炽烈的复仇之火。

    那份炽焰几乎伴随了他的一生,一烧二十载,不曾熄灭。

    “所以,你就靠着这个找到了我?”闻川瑜问。

    “你不会在汴梁城中用你那些奇特的发明代步,这比轮椅更加显眼。所以我查了隐罗司关于身残之人的情报,知道了你这些年来都在汴梁做些什么。”

    赵无安顿了顿。

    “但今日已是五月初三,在汴梁撒网找你,无异于是大海捞针,我就直接来了这里。你不会去怀星阁,因为那里太高了,而且置身闹市中心。”

    闻川瑜冷笑道:“你倒还记得那是他的忌日。不去怀星阁又怎样,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在这里?”

    “因为你的习惯。我说了,汴梁会诚实地留下你的痕迹。”

    赵无安将手抬到与肩同高的地步,手掌翻转朝上,拉离自己的心口。

    “你习惯的是这个视角。你习惯处在人世之外,离所有人都很远的地方,挑一个高处,但也绝不会是最高的地方,遥遥地看着所有人,仿佛隔雾看花。纵观整座汴梁城,只有万胜门城楼,能符合你的要求。”

    闻川瑜怔愣了半晌,才笑道:“精彩。不愧是赵无安。”

    面对少年的夸赞,赵无安没有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语无波澜道:“所以,你为何要不惜炸毁这座汴梁城?若是与我的私怨,不必牵涉如此之多的黎民百姓。”

    闻川瑜竭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却仍是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隐隐发笑。

    “方才我不是说了么?唯有这样的结局,才配得上你赵无安吧?唯有这样的结局,才配得上你洛神传人、配得上你这个造叶二皇子?”

    赵无安沉默许久。“我不是造叶二皇子。”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正如你也不是洛神传人!”闻川瑜的语气忽然激烈起来。

    他猛地一转轮椅,身形便回转过来,凝望着屋内的赵无安,眼底迸溅出炽亮火花。

    “……我才是。”他沉声嘶道。

    赵无安默不作声,卸下身上的洛神剑匣,摆在脚边。

    匣子被从侧面打开,七把长短不一的剑静静躺在其中。赵无安一把一把地将其取出,一字排开在面前的桌子上。

    菩萨蛮。苏幕遮。采桑子。鹊踏枝。虞美人。白头翁。

    拔出最后一把剑的时候,他站起了身子。

    洛神赋出匣,伴随隐约铮鸣。

    “这些都是你的剑么?”他问。

    闻川瑜狠狠道:“当然都是我的。”

    赵无安眸中闪过一道黯然之色。把持着洛神赋的手,在那一刻微微顿了下。

    但紧接着,他抬起了头来,平举洛神赋,直直注视着闻川瑜。

    “不。”他说道,“洛神七剑,唯有这把洛神赋我可以给你。其余六把剑,不是你的。”

    “分明是在强取豪夺……”闻川瑜冷笑。

    “但也不是我的。”赵无安道。

    闻川瑜为之一愣。

    “这七把剑,都是洛剑七的,后来转交给了林芸。”赵无安淡淡说着一些二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她是你的母亲,也是我的师父,待我如再生父母。”

    “林大娘去世前,我在她身边,自她手中亲自接过这方洛神剑匣,并非我愿。如果可以,我也愿意就此丢下肩上的洛神剑匣,从此浪荡江湖,也好歹混个逍遥快活。

    “但我不能。

    “这方洛神剑匣,它不仅是洛剑七,也不仅是林芸。同样的,它不是你闻川瑜,也不是我赵无安。”

    “……你这岂不是废话!”闻川瑜咬牙切齿。

    赵无安垂下眉头,视线自面前长桌上的六柄飞剑上扫过。

    “菩萨蛮,得姜入海道蕴。姜入海曾在雄刀百会上一人力斗七十余刀道豪雄,自此闯入江湖,刀酒相伴,豪放快意。

    “苏幕遮,得严道活道蕴。初入江湖的昆仑仙姑,受尽伤痛,最终仍是在飞狐城外一剑问天,替身后数万黎民挡下一千六百骑。

    “采桑子,得吴九灏道蕴。生于南唐书香门第,本该终日浑噩。但为李氏兄妹,他毅然孤身一人深入北辽,万军之中,立地破九境,为当世剑仙。

    “鹊踏枝,得苏长堤道蕴。大宋开国十大雅士之首,运筹帷幄千里,高粱河毁于一旦,此后二十年不曾再见解晖。他虽倔强,却不无为幽州四十万户百姓日夜忧思。

    “虞美人,得李荆道蕴。身为前朝皇室子弟,却身先士卒,关外吐血三斗,暴毙于幽州城下。”

    赵无安的视线落到最后一柄白头翁,踌躇道:“解晖……”

    “你说的这些我全都听过!那又如何!?”闻川瑜愤怒道。

    “这天地可曾浊清明辨?故人之死,可有后人相追?大宋、造叶、契丹,尽数是一丘之貉!张目只见到这天地海清河晏,却不知闭目后横尸千里、骨血堆山!”

    少年的瞳子里跳跃着怒火。

    “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他幽幽道,“天下永无安宁之日,倒不如把一切都焚个干净。用这无明之火,换山河无暇。”

    赵无安道:“你并非恨我,而是憎恶这天下,迁怒于我。”

    闻川瑜微眯的眸子里,荡起一道残酷笑意。

    “没错。那又如何?”

第七十八章 我怒须臾,我恨难平

    十万斤琉火药,究竟如何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涂入汴梁的几万块城砖中,赵无安不得而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十年时间,闻川瑜将这一切做得天衣无缝。他本就是前无古人的天才,一整座在别人眼里固若金汤的汴梁城,于他而言也不过就是几块小孩子的玩具而已。

    赵无安深知,以一己之力摧毁一座城池,对闻川瑜而言不算什么。

    但这座城是汴梁。

    饶是闻川瑜,也为此耗费了十年的时间。

    计划越是周密,行动越是慎重,其后隐藏的秘密就越惊天动地。

    闻川瑜当然要赵无安死,但他要的不止是赵无安的死,而是要整片的宋庭,来为他陪葬。

    “我曾取下过一块城砖,试着点燃,但无论油喷火灼,都没有效果。”赵无安道,“那皇帝觉得汴梁各处严防死守,不过十万斤火药,绝对炸不飞一座城池……可此事既然是你所为,又怎会如常人所料。”

    闻川瑜不言不语,只是眸中残酷笑意愈深。

    “听安南说,你先在贪魔殿,为他们布下这十万斤琉火药后,又转入罗衣阁。我不相信你会为了什么简单的理由进入罗衣阁,何况就在你入阁后不久,整座罗衣阁就被苏青荷一锅端。这背后,应该少不了你的推手吧?”

    “所以呢?难道你想就凭这些道听途说来的东西,为我十年来所做的一切棺盖定论吗?”

    赵无安摇了摇头。

    “算不得棺盖定论,但我知道你在做什么。包括这雄刀百会,包括罗衣阁的覆灭,甚至更早——从佳人斩一案开始,一切就都在你的策划之中。所有的一切按部就班地抵达你希望的位置,而后彼此作用,造成如今的局面。”

    “你还真是看得起我。”闻川瑜一字一句道。

    “我当然不敢看轻你。”赵无安不动声色,“那些琉火药,以普通的方法是点不燃的。若非特殊的人,也察觉不到它们的秘密究竟在哪。

    “它们的燃具,是刀。

    “柳叶山庄的刀。”

    闻川瑜冷笑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贪魔殿发动袭击是在五月二日,今日是五月三日。若一切按你所愿,一切本该在五月四日结束才对——洛剑七的忌日。而贪魔殿提前了一天发动袭击,导致你必须延后一天才能焚烧这座城池。我觉得,你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所以呢?”

    “你算到了一切,然而唯一没有被你纳入计划中的人,导致了一切提早一天发动。”赵无安道,“那个人,就是背着三柄刀前来雄刀百会的莫稻。

    “若按正常的流程走,无论谁最后取胜,雄刀百会都该在次日办一次告别群雄的筵席,而后授予胜者沧海归。因为莫稻的胜利,提前取走了沧海归,贪魔殿迫不得已,只能提前发动袭击,试图将莫稻留在城内——他们要留下的其实不是莫稻,而是柳叶七刀中的沧海归。

    “柳家七刀,是造叶所铸,亦是韩家父子口中的神兵兵甲。我一直在奇怪,这七把刀究竟有什么作用,值得江湖中人争相争夺。

    “范宰告诉我,七把造叶神兵,相当于用以调控造叶铁衣军的虎符,但随着伽蓝身死,铁衣军也彻底消失,造叶神兵不该再如此抢手才对。可韩家和贪魔殿,却仍对之无比热衷。”

    赵无安一字一句道:“他们想要的,是点燃这座汴梁城的引线。造叶七刀,就是那样的引线。不用七把,一把就够。

    “可这个秘密,你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便是你的布局,以造叶七刀搅乱天下人的视线,迫使持刀者互相猜忌,互相设计,而你坐收渔翁之利。莫稻取走了沧海归不要紧,因为你已通过其他途径,又夺得了一把刀。

    “我说的没错吧?聂君怀受韩裁歌之袭,身受重伤,而他的百胜刀不翼而飞。窃走那柄百胜刀的,就是你吧,闻川瑜?”

    窗外,一簇白鸽振翅而飞,散入汴梁城上方的无尽长空中。

    楼内寂静得针落可闻,只能看见闻川瑜以手撑住下颚,缓慢地点了点头。

    “为何要如此布局?”赵无安问道,“罗衣阁、贪魔殿、韩家,俱被你以三言两语玩弄于鼓掌之中。你所图的,就真的只是汴梁城的灰飞烟灭吗?”

    “有何不好?”闻川瑜咧嘴笑道。

    赵无安肃色道:“我若在这里杀了你,一切就都结束了。你的十年辛苦布局白费,而我向皇帝反映这件事,收缴天下七把柳叶刀,无论贪魔殿还是罗衣阁,都再无转圜之机。”

    “哈哈,哈哈哈哈……”

    闻川瑜低声笑了起来,眼睛几乎弯成月牙。

    “杀了我?赵无安,你这辈子,最不可能做的一件事,就是杀了我。”

    他的眸子冰冷深沉,仿佛有邪魔透过那双眼眸,凝望着赵无安。

    “这世上最残酷的感情并非愤怒,而是悔恨。”

    闻川瑜一字一句蔑道。

    “我说得对吗,赵居士?”

    楼中骤起剑鸣。

    洛神六剑于同一时间猛然浮起,悬于赵无安身前,铮铮剑意环绕整座楼宇,意气凌然。

    赵无安眸中尽是狠绝厉色,伸手悬于身前,六剑随心而动,随时都能将面前的闻川瑜穿成刺猬。

    闻川瑜不闪不避,一双冷眸死死地盯着赵无安,瞳中倒映出悬在楼中的漫天剑意。

    世上最残酷的感情并非愤怒,而是悔恨。

    赵无安知道,自己欠了闻川瑜一段人生。

    一个本能靠才华和努力,活得坦坦荡荡的温润少年,却因他而双足被断,气海俱废。不得习武,不见天日。

    就连引以为傲的祖父留下的神剑,也不能传到他手里,甚至连触碰都难如登天。

    但若闻川瑜誓要因自己的愤怒,而向这世间宣泄——

    赵无安狠下心来。瞳眸之中逐渐生出一道决然的光。

    “我不会允许你这么做。”

    他一字一句道。

    “你若要以死相迫,那我便会杀了你。纵然我余生都将生活在悔恨之中,纵然我受此折磨,此生此世不得解脱。纵使我七罪缠头,业火焚身,堕入恶鬼道。”

    “我也不会允许你,去摧毁他人的幸福。”

    天地有万般罪恶。

    能斩去十分之一,已是不世之功。

    闻川瑜的眼里,第一次出现了意外的神色。

    赵无安心念微动,洛神六剑悠悠一字排开,直指向闻川瑜。

    越是聪明的人,往往就越容易独断。闻川瑜笃定着赵无安不会动手杀自己,也就绝不会给自己留下退路。

    手无寸铁的闻川瑜坐在窗下,只待剑穿胸膛,他的性命就将凋零。

    赵无安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的剑在颤抖。

    杭州城外,西湖之上,斩杀姜彩衣时,他也有类似的感觉,只是终不如此次这般强烈。

    “等一等!”

    熟悉的声音忽然从楼底下传了过来。赵无安一愣,闻川瑜也一愣。

    旋即是一连串咚咚的脚步声。

    赵无安扭头,见到安晴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一群还不到十岁的孩子,全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看见那群孩子时,闻川瑜的瞳中竟然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终于赶上了……”安晴大大松了一口气,伸袖擦去满头的汗水,旋即瞥了赵无安一眼,嗔怪道:“赵无安!你怎么又一个人这样!”

    赵无安皱起眉头,不明所以。

    “我不是说了,你以后决定了什么都要告诉我吗!决定来汴梁之前把我敲昏了,遇到叛乱的时候又不惜搏命,算上现在是第三次了!好歹我以后也要嫁给你,再这样下去,我可是会生气的!”

    赵无安无奈道:“这是我与闻川瑜之间的私事……”

    “可我有事要说!不对,是他们,他们有事要和你说!”

    安晴性子急在点上,也顾不得手段柔和,一手扯过身后一个孩子,便连拽带推送到了二人面前。

    赵无安愣愣看着这个没见过的小女孩,闻川瑜的眼底则霎时露出了慌乱之情。

    女孩看上去五六岁,个子长得比同龄孩子高了些,扎着两个可爱的羊角辫,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两只小手肉乎乎的。

    “大哥哥。”

    小女孩糯糯的声音,居然是对着闻川瑜喊的。

    楼阁之中六剑悬空,澎湃剑意直至闻川瑜,见者心惊。小孩子就算不知这浮在空中的剑究竟是真是假,也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那股令人心悸的杀意。

    躲在安晴身后的几个孩子都偷偷探出了头来,带着惧怕的眼神,望着赵无安。

    赵无安一时愕然。

    闻川瑜却更是慌乱,一双眼睛不住地在女孩和飞剑之间来回游移,像是生怕赵无安一个不小心,哪把飞剑掉坠下来伤到女孩。

    “大哥哥,你不是说再也不离开汴梁了吗,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闻川瑜默默无言。

    “大哥哥你……又在骗我们了?”小女孩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泪珠啪嗒落在地上。

    安晴悄悄走到赵无安身边,按住了他的手。

    “大哥哥,你别死。我知道人不能走路会很难过……但你别死,我们都想你呢。”

    楼梯口的几个孩子也纷纷点头。

    闻川瑜没有说话,也没有去看那个小女孩。

    他直直望着赵无安,泪如线下。

    “我有时候真希望,你能早些杀了我,赵无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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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饮江山介绍:
北宋天圣九年,躲在寺庙里十年的白衣居士赵无安,被迫下山。他曾走入名为人间的炼狱,从血与火之中蹒跚而过,于佛门前垂眉屈膝。待到眉眼描上倦怠慵懒,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整座江湖几已不复从前。再回身时,却又杀了个天翻地也覆、白衣化血衣。驭飞剑、劈山海。醉饮江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醉饮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醉饮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