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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烦局神游     醉饮江山txt下载     醉饮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九章 带你去城郊看花

    汴梁仍是汴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车水马龙,人流熙攘。

    街角仍有说书人搭一评台,一茶一醒木,残书一本,声声惊叹。

    酒家彩旗招展,红楼上仍有倾城女子倚栏而望。青衫书生负笈而过,怔怔抬头对视时,心神一荡。

    与那繁华喧嚣的内城相比,有白衣观音寺坐落的观城街,便安静了许多。

    行人松散,也无招客之声,若是侧耳谛听,尚能听见谁家院子中起了一口熔炉,正有人锵锵打铁。

    安晴哼着不知哪里听来的乡野小曲,一蹦一跳地走在路上。纵使有不少人侧目而视,她仍我行我素。

    赵无安无奈笑道:“何必这么开心?”

    “就是很开心啊!”安晴快活道,“你看,赵居士,我也不是什么用都没有吧?”

    赵无安犹豫了一会,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你怎么一脸不情愿啊,嗯嗯嗯?”安晴凑近他的脸,伸手去拧赵无安的脸颊。赵无安不躲不避,脸蛋便被她扯起来一块,活脱脱成了个包子脸。

    “要不是我,你们俩非得打起来不可!到时候闻川瑜死了,你想想那些孩子该有多难受?”

    安晴娇哼一声,松开了手,赵无安连忙揉了揉酸痛的脸颊。

    “想不明白之处,只有一点。”赵无安侧过脸,瞥了瞥安晴,“你应该从未见过闻川瑜,即便清笛乡墓道之中,我也刻意在你赶来之前熄了白头翁剑光。你是如何能认出闻川瑜的?”

    听闻此言,安晴认真思忖了一会,道:“也没什么,自然而然就认出来了。”

    “自然而然?”

    “你想啊,他双腿俱废,肯定要以轮椅代步。杭州城外,你也告诉过我,姜彩衣和他是同胞兄妹,那么长相就应该也相似。”安晴忐忑道,“……不过,最让我确定的不是这些啦……”

    赵无安静静等待着她的下文。

    “你想啊,闻川瑜他此生最大的愿望是杀了你,因为你夺走了他的一切。他的武学,他的母亲,他的洛神剑。闻川瑜和你有着一样的童年,只不过你在漠北,他在雪山。而后你们在造叶相遇,他就像个死倔的孩子,倾尽全力也想要杀了你。”安晴轻声道。

    “但……这不是他的真实想法吧?”安晴盯着赵无安,眸若桃花。

    赵无安愣了愣。“什么意思?”

    “你说闻川瑜有天分,做事也狠绝,为达目的不顾一切……可这都是你对他的感受,并不代表他就一定是这么想的。”

    说到这里,安晴踌躇了一会:“这也只是我的猜测……”

    “说下去。”赵无安道。

    安晴狠了狠心,笃定道。

    “如果一个人仅靠愤怒,是没法活下去的。仇恨会给予人力量,但愤怒不会。愤怒只会彻底地燃烧一个人,直到剩下灰烬,没法再烧下去,愤怒也就消失了。”

    赵无安蹙起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闻川瑜,他没有理由恨你,因为你做的任何事情,都不是为了伤害他。”安晴道,“他能对你产生的情绪只有愤怒,因为你拥有着他所失去的一切,所以他对你产生了愤怒。

    “但是,愤怒不是仇恨。如果闻川瑜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无时无刻都被愤怒支撑着的话,他早就活不到现在了。在他杀死你之前,他就会先被自己的愤怒给烧死。”

    赵无安怔怔:“烧死么……”

    “闻川瑜,他早就不想杀你了。”安晴道,“不,他确实曾经袭击过你……但那只是执念,而不是他的愿望。”

    赵无安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可能?我走遍四千里,闻川瑜的追杀始终不断……执念和愿望有何区别?”

    “一个被愤怒焚烧殆尽的人,是不会有愿望的,也不可能在看见孩子的时候,从眼底露出那样充满希望的柔和目光……”

    回想起小巷之中,被孩子们环绕的闻川瑜,安晴愈发坚定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闻川瑜并非认清了自己的愿望,而是被他人的愿望所拯救了。”

    闻川瑜也并非放下了自己的执念,而是在愿望出现之后,执念也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每一次他的袭击,总能让你措手不及,却几乎没有伤到过你吧?”安晴问道,“即便是在万胜门城楼中,只要你杀了闻川瑜,他那焚毁整座汴梁的疯狂计划,也就毁于一旦了吧?

    “赵无安,他和你都是聪明绝顶的人。你能想到的结局,你会做出的选择,闻川瑜也早就都知道了。”

    安晴望着赵无安的瞳子,眸含春水。

    “今天的他,是在求死。”

    赵无安心神剧震。

    “……闻川瑜谋划十年,在这汴梁城留下如此令人震颤的布局,把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却没能骗过你的眼睛。若闻川瑜真打算将你烧死在城中,又何必露出如此之多的破绽?他本该躲在某个谁也找不到的角落,颤栗地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才对。”

    安晴的嗓音虽轻,却很笃定。

    正如那一天,杭州城中,赵无安告诉她的那样。

    说出真相的那一刻,一定要比谁都坚定,因为你才是唯一正确的人。

    这一次,甚至连赵无安也没有看穿的真相,被安晴发现了。

    也不知算不算鸿运眷顾,安晴所看见的那个真相,竟然如此温柔。

    赵无安听见了自己颤抖的声音:“闻川瑜用了十年时间,想毁掉这座城池。我以为,他不仅恨我,更恨这个天下。”

    “他不恨你,也不恨这个天下。”安晴轻声道,“不……或许他曾想不顾一切地杀了你,但我想……比起向这不平之世宣泄恨意,他更加爱着这个人世吧。”

    所谓的憎恶,其实是爱。

    正因憎恶这人间的丑陋,正因憎恶天下不平,才想着要毁去罪孽,才想着要毁去一切。

    但这人间,终究仍有孩子在欢笑。城外,终究仍有夏花正盛。

    半个时辰前。万胜门城楼上。

    赵无安已不记得多少年来,再一次看见闻川瑜流泪。

    他一言不发,收了洛神六剑入匣,萦绕楼中的剑影,一时间消散无踪。

    那些不知如何而与闻川瑜结下了羁绊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环绕在了闻川瑜的身边,眸子里含着惧意,更多却是决然,狠狠地直盯着赵无安。

    闻川瑜伸手抹去脸上泪珠。

    “好了,没事,他是我的一个朋友。”他看着赵无安。

    孩子们将信将疑。

    “我不会再离开汴梁了,你们也别担心。”闻川瑜柔声道,“天气这么好,别再在城楼上坐着啦,我带你们,去城郊看花吧?”

    赵无安心头倏忽一震。

    安晴拉着他退到一边,便看着闻川瑜在孩子们的簇拥下,缓缓推着轮椅,艰难地下楼。

    轮椅声辘辘。孩子们大声嚷嚷着,冲下城楼,冲向郊外,仍不忘拽着闻川瑜的轮椅向前,跨过坑坑洼洼。

    时光流转。

    那自岁月中走来的少年,恍惚仍是当初的模样。眉眼如月,鬓若刀裁。

    他口口声声说着杀伐和毁灭,却甘愿领着一群孩子,去那城郊看花。

    ————————

    观城街上,一道苍风拂来,吹动赵无安一身白衣。

    他怔怔站在街头,望着人来人往,心头怅然若失。

    “怎么啦?听到这个结果,太意外了吗?”安晴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赵无安回过神,轻声道:“嗯……当然很意外。倒不如说,在你出现之前,我甚至连半点这样的想法都没有。”

    “因为闻川瑜,本身也是个别扭到死的小孩子嘛。”安晴一本正经地抱起了胸。

    赵无安苦笑:“你倒是了解他。”

    “我说了我能感受到啊。赵无安,有时候你得相信直觉。”安晴认真道,“我一看见他,就知道闻川瑜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赵无安不置可否,悠悠抬起头,望向汴梁城上方亘古不变的长空。

    “谢谢你。”他忽然道。

    安晴闻言,小脸一红,低声道:“不必……”

    “你不仅救了闻川瑜,也救了我。”赵无安向她转过头来,“若非有你,我这一生,只怕都要活在悔恨之中……”

    安晴怔了一会,小声娇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安晴明眸道,“就觉得,你也不是那么厉害嘛,居然也会有错得如此离谱的时候……”

    赵无安苦笑一声,伸手敲了她一个不轻不重的板栗。

    “你打我!”安晴故作委屈。

    “我没有。”赵无安腆着脸。

    “好啊好啊你个臭居士,入了一品境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不是?那我要是嫁给你了还不得天天受气啊!这婚我不结了不结了!”

    “你不结,我就提着洛神赋再去清笛乡提亲。反正我是一品高手。”

    “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啦!”安晴双手放在嘴边,大声喊了一声,而后拔腿跑了出去。

    赵无安哭笑不得:“你这丫头!”

    安晴在前头咯咯笑着,一溜烟跑远了。当然,赵无安是一品高手,要追上安晴,那自是不费分毫功夫。白衣一动,安晴便像只小鸡般又被他抓回了手里。

    这种一边倒的追逐显然让安晴很是吃瘪,气呼呼地望着赵无安。

    赵无安忍俊不禁。

    “好了好了,这次,算你有功一件。”

    安晴红了脸。

    虽然伽蓝安煦烈尚未重振声名。虽然安南,仍是他们之间不可避过的难题。

    但至少现在,不需要考虑这些。

    赵无安看着安晴的眸子。

    “走吧,我带你去城郊,看花。”

第八十章 愿望

    夕阳西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城门下人烟渐趋稀疏,赶着闭门前入城的人却也在其下排出了一支小小的队伍。在金吾卫的快速检查下有序入城。

    赵无安与安晴亦井然有序地排在人群之中。心血来潮去了趟城郊,二人倒是玩得尽兴,直到日薄西山才想起来还没有就闻川瑜之事好好招呼一声。

    “找不到我,又找不到闻川瑜,胡不喜现在指不定快急疯了。”

    等候入城的时间里,赵无安打趣道。

    安晴闻言笑道:“让他等那么久,确实不太好啦。进城之后就好好说个明白吧。”

    “那是自然。”赵无安点头应允,

    按序很快便到了二人接受检查入城。守城的金吾卫一看见赵无安背后红匣,飞快换上了一副崇敬之情,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

    赵无安与安晴对视一眼,无奈苦笑。

    总算是走完了流程,卡着时间点进了城,却一眼就看见诸南盏倚着墙靠在路边,似乎等得很不耐烦的样子。

    “你们可算回来了啊。”诸南盏长长叹了口气。

    觉得让对方等了许久,赵无安难免心中有些过意不去:“诸小姐……”

    “无妨,我绝无不满之意,相反还要道声谢。”诸南盏说话仍是那般干脆利落,“话说回来,看你们二人如此悠闲的模样,火药的事,已经解决了?”

    赵无安思忖了一会,毅然点了点头。

    “……”诸南盏微微一笑,“解决了就好。虽然不知你是怎么做到的,不过看起来比那死胖子要可靠一点儿。”

    “嗯?可靠?你认真的么?”赵无安一时没反应过来。

    “胡不喜那家伙,看着什么都明白,其实心底可别扭死了,我看得清清楚楚。”诸南盏恨铁不成钢似的叹了两声,“光是一个乔溪,就让他不知纠结了多久呢。”

    安晴和赵无安对视一眼,眼中浮现惊异之色。

    然而诸南盏已经开始迈步前进,二人连忙心怀鬼胎地跟在后头。

    “胡不喜和……乔溪之事,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那件案子吧,毕竟我也是经手过的啊。”诸南盏淡淡道,“说起来,此事你们也不必怪皇帝,是我观气之时,发觉姑苏孟家有紫气连横绝纵,必有反意,才干脆先下手为强,抓了孟乾雷,放走了乔溪。至于来龙去脉,我当然也略知一二。”

    赵无安闻言愣了愣,无奈道:“竟然是你啊……”

    “我可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虽然韩家和贪魔殿这事儿,我的确没看出来,但至少姑苏孟家让我给掐在了苗头里。”诸南盏说着说着叹了一口气,“不过,硬要说起来,我其实也没什么道理……”

    毕竟观气之事玄之又玄,错判误判都在情理之中。至少到孟乾雷入狱前,他都尚是无辜之身。提到此事,诸南盏也难免有些懊悔之意。

    “人皆有过,观气又并非万无一失之事,此事并非全怪罪于你,不过所谓先下手为强……我觉得颇没道理了些。”赵无安道。

    “我都说了我后悔啦,所以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做这观气师的活计了吧。”诸南盏絮絮叨叨道,“话说回来,其实火药这事,陛下还真没放在心上。要不是胡不喜在我耳边千叮咛万嘱咐,我也不会特地跑过来找你。”

    赵无安眨了眨眼睛,莫名其妙。

    “你想想看,紫宸殿戒备森严,光是皇城就已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陛下怎么可能相信紫宸殿会轰地一声,炸为飞灰?”诸南盏道,“半日里,工部也特地抽调了部分城砖前去检查,都未发现明显的火药成分,陛下那时多半就已笃定这是谣言。只不过因为提出这事的是你,才不好意思就此拍板而已。”

    赵无安无奈道:“话虽如此,但闻川瑜此人,的确不可以常理揣度……”

    “可不管怎么看,都不可能存在炸飞一座城池的火药吧?”诸南盏问道。

    赵无安踌躇起来:“这可真不一定。虽说多亏安晴,现在我也觉得这座汴梁不至于在今天夜里被炸飞了……”

    安晴噗嗤笑道:“就不用再去想这些事啦!闻川瑜,我觉得其实还是个好孩子来的?”

    “不管真相如何,大家最后能达成共识就好。”诸南盏点头道,“话说回来,赵无安,我来找你,也是为了一件我们能达成共识的事。”

    赵无安怔愣了下:“啊?你来找我,难道不是因为闻川瑜在汴梁放火药的事……”

    “都说了陛下根本没把那个放心上啦!你难道以为我会在意这种事情么?”诸南盏长长吁了口气,“是另一件!”

    她话音刚落,街道那头,就传来了一个赵无安和安晴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老大——”

    抬眼望去,胡不喜满脸喜色,挺着个肥大的肚子向三人兴冲冲跑了过来,活像一头求偶的犀牛,每一步都地动山摇。

    诸南盏别过头去。

    胡不喜冲到三人面前,急匆匆刹了车,完全没注意到诸南盏的脸色,兴奋道:

    “南盏,此事多谢你了!我胡不喜一人独闯江湖,也没什么可以留给你的东西,要是不嫌弃,以后我就攒钱在大相国寺旁边买座宅子!”

    诸南盏明明什么也没喝,却一下子猛地咳嗽了起来。

    赵无安张大了嘴望着胡不喜,安晴的眼睛噌地一下亮了起来,重复道:“南盏?”

    “你个死胖子能不能说话注意点分寸……”

    堂堂大宋第一观气师,差点被气得背过气去,咬牙切齿,像是下一秒就要再对胡不喜来一记拈花掌。

    胡不喜愣了愣,眼神僵僵移向安晴,满脸求助之色。

    安晴看热闹不嫌事大:“她可能喜欢你喊她盏盏。”

    胡不喜笑逐颜开:“盏……”

    “盏你个头!”

    当世一品高手、刀道魁首的胡不喜,又一次被手无寸铁的小姑娘一掌撂翻在地。

    ————————

    太安门后的朝天道上,四人并肩而行。

    暮日沉入西山,夜空星子高悬。身着紫裳的太监持灯在前开路。

    赵无安撑着下巴,不甘罢休似的,“难道从头到尾,真的只有我一个人在认真对付闻川瑜那个把城池炸飞的计划吗?”

    他斜眼去看胡不喜,后者连忙摆手道:“老大你可别误会啊,我是怎么都无所谓,跟着老大走的。今天下午我是一晃眼就不见老大你去了哪,才晚到一步没能跟上……”

    “我举报!胡不喜眼神不对,肯定有隐情!”安晴飞快举起了手。

    胡不喜闻言一怔,痛心疾首地叹气道:“哎呀,安娃子现在怎么是越来越不饶人了,倒是跟老大越来越像……”

    赵无安也懒得揭穿胡不喜趁机去和诸南盏交流感情这档子事,只是没来由地开始怀疑自己多年来的认知。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闻川瑜变得没那么想杀他了?清笛乡中的杀意,可仍是一清二楚。

    不过若以事实而论,多年来,闻川瑜的确错过了许多杀害他的良机,仅以动机来解释,也不能完全说得通。

    或许,这南闯北荡的二十年里,闻川瑜的内心也受着和他一样的煎熬吧。一样踌躇不安,一样进退两难。

    赵无安悄悄叹了口气。

    “别叹气啦。”安晴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头。

    “至少,多亏了诸姐姐,我们能实现你多年来的夙愿,对不对?”

    “那个,因为我的姓实在还是有点……安晴你愿意的话,喊我南盏就可以了。”诸南盏柔柔笑道。

    安晴连忙应声道:“南盏姐!”

    胡不喜图谋不轨:“南……”

    “你不许这么叫。”诸南盏嘴快将之打断。

    他们三人一唱一和,再夹着中间受气的胡不喜,活生生一出戏。

    赵无安默默走着,嘴角忍不住漾起笑意。

    大相国寺中,诸南盏宁可自己作为人质,也要从韩阔手中换来的春意扣,此时正被赵无安紧紧捏在手里。

    这枚春意扣,的确另有隐情,这也是诸南盏宁可冒性命之险也要将之夺下来的原因。

    先帝驾崩,曾有一封密旨,降到过几人手中。欧阳泽来、范忠业和诸南盏都知道这件事情。

    这枚春意扣,的确曾是先帝用以袭杀伽蓝安煦烈的信物。多年以后,这位皇帝驾崩之前,顾盼此生功过,竟然心生歉疚之情。

    一生为国而经略,却手染太多罪恶,连年无眠。临死之前,他将这枚曾杀死了造叶国二皇子的春意扣,亲手交到了大相国寺住持的手中。

    当着大宋宰相和观气师的面,他下达了此生最特殊的一条谕令。

    若有人能甘愿踏过这一路上万千阻碍,不惜与宋庭为敌,也要为那些曾因他而死的人讨一个公道的话。

    那么就把这枚春意扣交给他。

    手持春意扣之人,无论其是何身份、有何目的,握之以进宫面圣,可在天子治下,许诺他一个愿望。

    赵无安紧紧捏着手里的春意扣,手心满是汗水。

    安晴轻轻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掌心传来些微凉意,像是盛夏烈日下,一碗甘甜的山泉水。

    赵无安怔怔抬起头,正对上安晴新月般的眉,月下双瞳如玉。

    一路走来,此身已遍尝苦楚,荆棘满身。

    “放心吧,赵无安。”安晴的声音如春风呢喃。

    “你的愿望,一定会达成的。”

第八十一章 夜宴

    与处理政事所用的紫宸殿不同,位于皇城东南角的集英殿,向来便是宴饮之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许是这一代小皇帝年轻气盛,对宴饮之事并不上心,饶是经历了半日打理的集英殿,此时仍然看得出不少荒凉气息。

    所幸此时殿中人来人往,倒也颇为热闹。除他们之外,集英殿内尚有十来张桌子,满朝文武大臣,半数在列。

    提灯的太监将几人引到殿前,便告辞退至一边。诸南盏带三人入内,按牌号找到桌子,才发现苏青荷竟也坐在桌边,紧张至极。

    赵无安等人虽然身份低微,终归是江湖中人,对皇帝的态度向来不冷不热,此次宴饮也就只当是平叛的庆功宴,未有他想。苏青荷却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此次受邀入席,含义可非同一般。

    皇帝高坐龙椅之上,其余宾客也就没什么顾忌,一拂衣便依次落座。共在一桌的除了苏青荷,竟还有蒋濂和祝沂。

    四目相对,诸南盏讷讷别开目光,蒋家主仆亦是惊喜交加。

    毕竟几丈之外就是当朝天子,遇到这种阵仗,安晴也难免兴奋地浑身发抖起来。赵无安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诸位大可不必惊讶,这席位,是我特地请求御膳房安排给各位的。”

    说话间,又有一人持盏而来。墨衫鹤氅,尽显书生意气。

    诸南盏羞恼站起身子:“我就知道是你!”

    “哎呀哎呀,别闹别闹,好好听我的话成不。”欧阳泽来一连退出去两三步,面上浮现出无奈复杂之色,“好歹你也和那小公子交谈过了,总不能一直躲着姐姐不见……”

    祝沂闻言,怔愣了片刻。诸南盏注意到她神色,连忙解释道:“不,不是这样,姐姐休要误会……”

    无论天下大势还是佛法妙谛都能侃侃而谈的少女,在二十多年未见的姐姐面前,却也一时语无伦次起来。

    欧阳泽来慈祥一笑,转而朝向赵无安,举了举手中酒盏,和蔼道:“赵居士,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赵无安淡淡应和道,“欧阳先生……”

    “放心吧,韩裁歌和范宰都好得很,范宰还跟我提起过你。”欧阳泽来会意笑道,“他常常感叹可惜,这样一个有为少年,不能为大宋所用,是他执政之失。”

    赵无安轻轻一笑。

    “怎么,难道说你想试一试?”欧阳泽来挑起眉毛,“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立刻就能给你安排一个职位。清闲流油的还是忙不过来的,我这儿都有。”

    “还是算了,我不是那块料。”赵无安推拒道,“如果真有这样的机会,还是给苏青荷干吧。让他当捕快,才是真的屈才了。”

    默默坐在席中的苏青荷一听,连忙站起身子,咳声道:“欧阳大人休要听他胡言乱语!”

    赵无安眼中暗含笑意,欧阳泽来哈哈大笑。

    闹腾了一番,欧阳泽来持盏走去前席,赵无安便复又在安晴身边坐下。七个人围坐一圈,仅剩下了一个空位。

    “那个位子本是留给莫稻的。可自从昨天贪魔殿平乱之后,他就再没出现过,只能就此作罢了。”苏青荷道。

    “所以今日这一桌,相当于坐的都是平乱中的有功之士?”赵无安问道。

    安晴下意识唔了一声,“这么一说,我好像是不该坐在这里……”

    “你就省省吧。”赵无安不动声色。

    “既然这里了没人,那本小姐就不推辞啦。”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从上方传来。

    旋即一道香影入座,衣动清风。

    待那人坐定,才发现竟是白馨艺。

    赵无安一愣:“你怎么来了?”

    “大抵是……平叛有功?反正我们家只有我收到了帖子哦。”

    白馨艺整个人陷在宽大的白狐裘里,只露出一张似雪的娇俏脸蛋,白里透红。纤纤玉指,捏着一柄素雅折扇,环佩玎珰。

    一桌八人,虽混进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大小姐,但人数总算是够得上。

    主座之上,少年皇帝站起身子,向众人遥遥祝酒。

    “今日良辰美景,特邀众卿至此,与朕欢度今宵。对昨日之奋战平叛、护国救驾之事,卿等所为,朕亦牢记在心,如今替天下苍生及汴梁百姓,谢诸君为佑社稷、舍生忘死之举。人间大义,朕与诸君同道。”

    言罢,举盅一饮而尽。

    “众卿只且痛饮达旦,今夜朕放言在此,不醉不归!”

    “谢陛下隆恩!”台下众席,一时山呼海啸。

    而后候在大殿两旁的宫娥们便手捧佳肴入席,无需皇上准许,众臣便都一时动起了筷子,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谈笑有加。

    相比诸臣子的波澜不惊,反倒是赵无安他们这一桌江湖人显得有些无所适从,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先动筷子。

    “你们不吃,我可先吃了啊。”白馨艺浑然不惧,一合扇子,便伸手抓起了桌上的银箸。

    苏青荷轻咳了一声,脸上泛红。“那在下也不客气了。”

    “就是啊,客气啥,吃东西吃东西。”胡不喜一把抓起筷子,“老大你也吃啊,还有南盏!”

    “都说了别叫我南盏。”诸南盏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你是没脑子还是没耳朵?”

    “没没没,我哪敢没有啊。”胡不喜咧嘴笑道,“我这人,脑子可能没老大那么厉害,但要论耳听八方的能耐……嗨呀,现在好像老大也是一品了,这牛可要吹不起来了。”

    不用赵无安说话,场面倒是依旧热热闹闹。他悄然笑了笑,伸手捞起银箸握在手中,另一手缓慢而毅然地,举起了酒盏。

    盏中无酒。御膳房显然极了解各人的习惯,赵无安盏中只有青绿色的茶液。

    赵无安以黑釉盏底轻轻敲了敲桌面。

    “我赵无安,以茶代酒,敬在座诸位。”

    而后他扬起脖子,一饮而尽。

    二十年走南闯北、酸甜苦辣,尽付此时一杯冷茶。

    ——————

    筵席此后便再无话,皇上与大臣们分席而食,他们这些江湖客更是远远落在边上插不进去。直到酒过三巡,宴饮至深时,皇帝早早离开了席位,又过了半柱香,才有宫娥举着宫灯来到他们面前。

    “陛下请诸位移步一叙。”

    小宫娥嗓音轻淡,低垂着眉眼,又补充道:“陛下说了,无关春意扣之人,暂留即可。”

    赵无安停杯投箸,站起身子,其余人也依次站起,跟在后面。

    白馨艺识趣地留在了座位上,蒋濂主仆对视一眼也未有动身。最后跟在赵无安身后的,只有胡不喜、诸南盏、安晴、苏青荷四人而已。

    小宫娥见了五人,未加多言,转身在前头领路。

    在集英殿内兜兜转转,自小院中穿过,又爬上两层楼阁,竟是来到一方高远露台。

    露台宽阔,汴梁万家灯火可一览无余。

    身着黄袍的少年天子正凭栏而立。仰头眺望,漫天繁星璀璨,远处一弯新月斜垂。

    “你们来了。”皇帝转过身来,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收于腹前,眉眼冷淡。

    诸南盏带头跪下,苏青荷紧随其后,赵无安和胡不喜对视一眼,也都微微躬了身子,安晴如法炮制。

    皇帝淡然道:“平身吧。春意扣之事,朕已听说了。赵无安,你运气确然不错,依照先皇遗命,朕欠你一个愿望。”

    凡天子力所能及,皆不能拒。

    就算赵无安提出了替伽蓝安煦烈正名的要求,这位皇帝也只得答应。

    那时候,赵无安多年来的夙愿就将达成。

    其余四人都已收礼平身,赵无安却在这时候,缓缓,缓缓跪在了地上。

    “赵无安?”安晴诧异。

    “草民有个不情之请。”赵无安道,“一个愿望,或许太过苛刻,草民苦思半日未能抉择。请求圣上再网开一面,答应我三个愿望。”

    三个?

    皇帝皱了皱眉头,“一个不够,还要再加两个。你可是在和当朝天子讨价还价?”

    “圣上明鉴,草民实属万不得已,求此三愿。”赵无安神色不变。

    后方的四人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皇帝深深吁了口气,阖目道:“朕知道了。满足你三个愿望,说吧。”

    “多谢圣上。”赵无安竟是一本正经地叩了下首。

    “一愿圣上从国库拨款,抚恤昨日叛乱中血战而死的金吾卫家属,供其一生衣食无忧。”

    “二愿洛神案中冤犯孟乾雷无罪释放,得以回返姑苏,重任家主。”

    “三愿罗衣阁主卫奉,罪果得偿,将其性命交于蒋濂及其仆从祝沂手中,听任发配。”

    三句话说完,赵无安长叩一声,伏地不起。

    “赵无安!?”

    苏青荷则在这时惊呼出声,引得圣上侧目。

    他又怎会不知,赵无安所提的要求,正是他多日以来最为纠结之事。

    欲为孟乾雷脱罪,却又早与蒋濂约定要带来罗衣阁主的性命。而贵为天子,皇上显然不会答应他这样的要求。

    若非明知不可行,苏青荷也不会冒着杀头的危险,策马而入太安门了。

    他明白赵无安的用意,但他更明白,这春意扣乃是赵无安历经千辛万苦才换来的东西。

    欲为故人重振声名,赵无安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天。

    他却在圣驾前,许下了与伽蓝安煦烈无关的三个愿望。

第八十二章 佑安

    夜色深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汴梁城万家灯火,至此时已熄去十之**。

    城外,青衫的少年手持宝刀,坐在两人高的机关人之中,绕着城墙疾步如飞。

    “小黄,你说那家伙现在,应该多半知道了春意扣的用处了吧?”

    少年面带着思虑的神情,跟自己身下的黄铜机关人说着话。

    “唉……还真是个木鱼脑袋啊。印象那么深刻的事情,说忘就忘。不过还好现在回想起来了。”

    他看着手里的百胜刀,心里忽然有些怀念那个为了家族大业,不惜双手沾染血污的老剑客。

    今夜月朗风清,是个魂归的好日子,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闻川瑜低低叹了口气。

    “聂君怀,你是个好剑客,应当使剑来着。人说剑者君子之器,刀者莽夫之利。至少,望岳在你袖中,不算亏欠。”

    他轻轻扳了下面前的一根木柄,原本疾步如飞的机关人立刻止住了脚步,稳稳停在一处墙根。

    “然后,就是赵无安了。”

    遮天城墙的阴翳之下,少年清亮的眸中落入一缕月色。

    “……算啦,都二十年了,当初也不能说我没做错。虽然到最后都没能杀了你,我也确实连累了许多无辜的人。按照你那套仁义逻辑,多半下次见面,还是会挥着剑把我赶跑吧……”

    对着古旧的城墙,他比划了一下,举起了手里的百胜刀。

    “那就把这当作礼物咯。下次见面,再好好比试一场吧,赵居士。”

    ———————

    “赵无安,春意扣是先帝遗物,亦承载朕先父独一无二的遗命,一次机会过后,朕不会再给。”

    少年天子似乎有些恼怒,冷着脸看向赵无安。

    “你可确定,这就是你要向朕提的要求?抚恤金吾卫、释放孟乾雷、重惩罗衣阁主?”

    “是。”赵无安毫不犹豫地回答。

    知晓他身份的三人,此时都已震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就连始终蒙在鼓里的苏青荷,也知道赵无安的夙愿肯定不止这么简单。

    “老大……”胡不喜努了努嘴。

    “赵无安,何必为我的疏漏放弃这种机会?!”苏青荷大声喊道,“你应当尚有夙愿未竟吧?根本不必在此……”

    “我意已决,无须再劝。”

    伏在地上的赵无安语无波澜地打断了苏青荷的话。

    “抚恤金吾卫家属,是为报那位统领,在万军之中,以命为我开出去往太安门之路的恩情。”

    “释放孟乾雷,只因他本就无罪。我知道以观气师的预测,姑苏有反意,但若此时便抓了孟乾雷,姑苏孟家并天仙宗几百人的身家性命,却都将成无根之萍。我要救的并非孟乾雷一人,而是半个姑苏城。”

    “至于罗衣阁主卫奉,他半生作恶多端,万死不辜,之所以要将他给蒋濂处置,也只是为了报答蒋濂其人的恩情罢了。”

    他淡淡说完三个理由,头在地上伏得更低。

    “唯望圣上体之切之,了民心愿。”

    皇上沉吟了片刻,道:“平身吧。这三个要求,朕都答应你。”

    “谢圣上。”

    赵无安站起身子,低头拂去白衣之上沾染的尘土。天心月缺,映照他一身无暇长衫。

    “不过……”皇帝踌躇了片刻,“朕本以为,你会求朕的,是伽蓝安煦烈之事。”

    赵无安的脸上闪过片刻的恍惚。

    他低下头,怔怔思索了一会,而后转过头去,看向身后的几人。

    安晴正一脸关切地望向他,苏青荷的脸上仍然带着错愕之情。

    胡不喜则早已收起了疑惑的表情,腆着肚子对赵无安挤眉弄眼起来。诸南盏看不下去,抬手给了他一个爆栗。

    赵无安轻笑。

    当初纵身闯入江湖,身怀着伽蓝安煦烈的决意。昆仑问道,苗疆死里逃生,久达寺一居十年。

    而今汴梁城上,万家灯火如星点,夜风飒飒,白衣红匣依旧。

    身随剑去十三年,我辈早非蓬蒿人。

    “未能替伽蓝重振名声,确是我此生唯一大憾。”他淡然说道。

    “不过。”

    赵无安重又抬起头来,扬眉宣目。

    “这一路走来,千难万苦,不负平生。”

    此话音落之时。

    整座繁华汴梁城。

    四墙、九塔、十七门、四十六街、二百三十六楼。再加上太安门后,那座紫宸殿。

    一同升腾起令人眼花缭乱的绚烂光华,跃入夜空之中,绽放为璀璨烟花。漆黑夜空,一时恍若白昼。

    那一刹。繁华古城黯如永夜,天庭则有万家灯火,铺陈十里长空。

    震耳欲聋的响声贯彻在空中。闻川瑜留下的十万斤琉火药在一瞬之间尽数绽放,却无一人为之受伤。

    那眉眼温润的少年,并不是想要毁掉这座城市。

    他筹划十年,只不过是,想用自己的天纵之才,为这座繁华都城献上一场贺礼。

    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天际绽放,明亮的碎铁自天空纷纷坠下,点缀在守城卫兵的肩头。

    士兵们都怔怔抬起头,不解地望着这一切。城内青石长街两旁,老树挂银花。

    银亮的烟花中,少年皇帝瞳子里也写满愕然。

    赵无安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回给他一个淡然的笑。

    “无论是我曾后悔没做到过的事,还是那些我至今认为,与之相欠的人。”

    南疆某座寨子里头,仰首大口灌酒的苗族皇子,他身边一脸不情愿地坐着的瓦兰公主。

    子阳州口关隘前,身为当朝驸马、却仍自觉得欠了赵无安一杯酒的银甲将军。

    还有此时正驭甲如策马,自认办了坏事就匆匆跑离汴梁城的温润少年。

    “我与他们相遇,亦不负平生。”

    赵无安俯下身子,伸手按在背后的洛神剑匣上,对当朝皇帝深深行了一礼。

    “也望陛下,来日多思量。”

    听闻此言,皇帝愣住了,深深地愣住了。

    他从未想过,赵无安竟是这样一个人。

    历尽千辛万苦走到他的面前,甚至在大相国寺中曾质问他何为君道的青年,他的意志本该早在荆棘密布的旅途中消磨殆尽,只剩下为故人而活的最后执念才对。

    可赵无安居然能放下这一切。

    他居然能坦然说出“无负平生”四字,居然能对与他所想之道截然不同的皇帝,说出“来日多思量”这样的话。

    就如太安门前,这位白衣居士何以甘心拔剑守国门,也是令皇帝疑惑至今的问题。

    但今夜,他似乎想通了些什么,又似懂非懂。

    皇帝尚在犹豫着,赵无安却已站直了身子,双手递出去一样东西。

    躺在他手心的,是早已被捏得变了形状的春意扣。

    一旁的宫娥迎上前去,自赵无安手中取过春意扣,送回到皇帝面前。皇上尚自怔愣在原地,久久未动。

    高台远楼阁。

    他们头顶是万家灯火,他们脚下是万里河山。

    曾有白袍皇子,放言要让天下无安。

    亦曾有白衣居士,剑气镌于墙上,是“天下无安”四字。

    这天下,从不曾安宁。

    这天下,从不缺慷慨之士。

    这一年汴梁城中,烟花满天。背匣居士布衣面圣。

    万里人间殊途,不悔此行一路。

    ————————

    六月热夏。

    道两旁摆出两辆大车,一辆载枣,另一辆也载枣。

    枣车旁边上儿,又置了一张大平桌子,摆满大瓷碗,每只碗里都盛满了清凉凉的山泉水,一文钱够喝三碗。

    再隔三步路的小道儿上,立了间草房,房前五六张桌子,二十余只椅,竖着根高高的旗杆,上头飘一个龙飞凤舞的“茶”字。

    两头树荫绿意盎然,小道尽头,一匹快马绝尘而来。

    无论茶贩枣贩,遥遥见到尘埃,便知道来了不得了的人物。哪怕在离此地三十里外的汴梁城里,那车主人只是个无论到哪儿都抬不起头来的小人物,在这却也能当个两三天的大金主。

    老枣贩一溜烟从车上窜了下来,督促对面那辆枣车上的小孩儿,赶紧把最甜的瓜拿出来。

    小孩会意,连忙爬去车底下,抱了两个瓜上来,堆在摆满水碗的桌上,开口嚎道:“不甜不要钱!”

    茶馆那边儿,也早就迎出了足足三个小厮,拦道喊道:“这位大爷,留步!留步!里头上好的茶!”

    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这是拦道的劫匪。

    许是真的赶路乏了,也没等车里的人下什么命令,那车夫便猛地一拉缰绳,口中吁地一声,止住了骏马前蹄。

    一袭白衣飘然下车。转过身去,撩开帘子,又牵了一位美娇娘下车。

    “二位这边请,这边请!”茶馆小厮们乐开了花。几步路外,年老的枣贩啐了一口,把手里的瓢随手一扔,翻倒身睡觉。

    白衣居士婉拒了入室的邀请,拣了张桌子坐下,笑道:“此地就不错。穿堂风凉快,还能听听江湖轶事。”

    小厮们自然也是不敢多说,连声应好,一个嘴快的道:“这最近能有啥江湖轶事啊,京城里头闹事情,天下人都不敢有啥动作呢。”

    “瞧你这话说的,怎么就没动作了,我前两天还听说皇上颁了条大旨呢。”邻桌上,一位夫子模样的人抢白道。

    一同前来的那微胖车夫拴好了马车,也到白衣居士边上落座,咧嘴道:“那倒是说说啊,那皇帝干了什么?”

    “前两天刚到手的消息——”那夫子拍了拍手上的书卷。

    “当今天子颁布圣旨,追封十三年前失踪的造叶二皇子伽蓝安煦烈,为大宋万户侯,谥号是佑安将军!你倒是说说看,人都死了这么久了,是好是坏也没个消息,怎么忽然说封就封了?”

    说完这话的夫子没想到,隔壁刚来的白衣居士,竟一时之间怔住了。连与他同桌的二人也怔愣不已。

    “怎么了?”夫子不明所以。

    红衣少女伸手,抹平居士那皱起的眉头。

    十三年辛酸事,更与何人说。

    “没什么,没什么。”

    白衣居士说着,却忍不住热泪盈眶。

    (龙衔烛篇 完)

第一章 回来了

    七月的清笛乡,天朗气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满山枫叶由绿转红,迎面吹来的风中满是稻谷的香气。

    未时,自衙门归了家的安广茂,一如既往去集市上买了些菜蔬,算算日子,又回转到西头,问卖鱼的孙大婆买了两条活蹦乱跳的鲜活鲤鱼。

    左手提着时令的蔬菜,右手拎着两条捆在一起的鲤鱼,安广茂走回家中,伸手敲了敲门。

    他径自站在门口,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应。街角有刚散学的孩童相嬉闹着跑过。

    安广茂怔愣了半天,才想起什么似的,苦笑着腾出一只手来,伸到腰间,解下钥匙。

    锁是隔门挂着的,要想从外头开锁,还得先把门给推个半开,再将钥匙送进去。安广茂单手又是推门又是拉锁,忙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才打开了门。

    一道秋风刮过空寂庭院,院中的枇杷树又掉下几片零落枯叶。

    安广茂反手挂上门闩,暗叹了一口气,扬声道:“我回来了。”

    屋中很是安静,休说回应,便是一点儿人声也听不到。

    安广茂心头忽然升起一丝异样之情,他将买来的菜蔬随手丢在桌上,大步闯进门里,又一把掀开帘子走入里间。

    香帘半掩,床榻之上那缩在布衾中的美人正沉沉睡着,气息悠长而均匀,蛾眉微蹙,似是梦见了什么令人不太快活的东西。

    眼见夫人安好,安广茂这才猛松了一口气。

    他悄悄走到床前,伸出手触了触夫人白皙的额头。有些滚烫,应是下午贪看了话本,喝完药之后没好好按时睡觉,此时又发起了低烧。

    这种小错,就等她这场迟来的午觉醒了之后,再在饭桌上提两句吧。要是说得多了,指不定等她哪天稍微转好一些,就又要提着草鞋追着自己满院子跑。想想还真是丢人。

    安广茂失笑一声,蹑手蹑脚出了门,回到院中,打算先把菜给洗了,剩下的等夫人醒了之后再说。

    然而等他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却愣住了。

    之前还放着菜蔬和两条鲜活鲤鱼的石桌此时空空如也,而他分明记得挂好了门闩的院门却向内大开着,依稀还能听见对家的两名小儿子在院中大声背书。

    乡中先生今天教的是《论语》,两个虎头虎脑的孩子一口一个子曰,遥遥传到了这片庭院。

    安广茂摸了摸脑袋,不明所以。他在这清笛乡也当了好几十年的捕快,不提别的罪状,可还没听说有谁入门行盗,只为了偷走一顿晚饭的。

    “子曰”声中,他隐约听见后厨传来一阵水流窸窣声。安广茂怔了怔,下意识手按腰间朴刀,亦步亦趋摸向后院。

    穿过狭小的墙边小路,安广茂踏入后院时,再一次怔住了。

    庭院深深,他前年种在墙角的一株小腊梅还未谢叶,此时正含羞地低着头,接受一位江湖上扬名已久的糙汉的审视。

    而另外一边,白衣翩然的居士正艰难地处理着几棵不太听话的芹菜,身边放着只木瓢,三分之一的水都洒在了地上。

    与那两位形成鲜明对比的,当然是在案板上大刀阔斧,一人对付着两只鲤鱼的红衣少女。虽然外表看上去属她最为人畜无害,但拔刀剁起食物来,那倒还是当仁不让。

    案板上鱼鳞翻飞,平日里自诩从不主动杀生的白衣居士看得心惊胆战,捧着他手上那几棵珍奇芹菜退出去了好几步。

    “啧啧啧,瞧瞧看如今这江湖的一品高手。你们两个武功高是高,要论这厨艺,还不得甘拜我的下风。”红衣少女得意地晃晃脑袋,运刀如飞。

    生得微胖的粗糙汉子盯了她的双手半天,突兀道:“这刀法,我也会。”

    “你会你来啊!”安晴打蛇随棍上。

    “胡不喜你还是省省吧。”白衣居士皱着眉头长叹一声,“不如来帮我研究下这玩意该怎么洗才算干净?你以前不是常帮廖娘洗菜的吗?”

    “漠北哪有这玩意!”胡不喜挑着眉头,看那芹菜的眼神仿佛在看西域传来的霹雳弹。

    “你不是说在杭州住了十年吗?”赵无安气不打一处来。

    “哎在杭州俺好歹是个城里捕快头头,洗菜做饭这事轮得到自己来?”胡不喜不屑一顾。

    赵无安嗤之以鼻。

    胡不喜回以一个丑到惊人的鬼脸,把安晴给吓得笑出声来。

    三人有说有笑,像是完全没注意到身后偷偷摸过来的安广茂。他默默倚着墙角,听了一会,已显老态的脸上浮现出些许笑意。

    若不是这些年轻人,今天的后院,想来也如往常一般寂寞。

    安广茂没出声,静静撑着墙转过身去,想去喊醒那贪睡的夫人。

    安晴却在那时福至心灵般地转过了脸来,一望见墙角的人,便从眼底浮现出快活之情,甜甜喊道:“爹!”

    安广茂的身子骤然一顿。

    赵无安和胡不喜也停下叽叽喳喳的吵闹,转过身去。

    安广茂怔怔回头。

    安晴在原地呆站了一会,本想冲上前去给多日不见的父亲一个拥抱,但想到自己满身的鱼鳞,只得作罢,调皮地吐舌一笑。

    赵无安悠悠抬手躬身:“无安见过安提辖。”

    正准备跟上他话头的胡不喜,听见赵无安这话之后啧了一声:“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提辖提辖地叫,多见外啊。”

    赵无安动都没动一下,鹊踏枝兀自出匣,剑背在胡不喜头上狠狠一拍。

    “俺胡不喜见过安提辖!”

    低头抱拳的胡不喜,看上去果然比平时要顺眼了很多。

    安广茂抬手抹去眼角泪痕,笑道:“呵呵,不必拘礼,不必。回来就好。”

    “爹,看你这话说的,安晴还能不回来了不成?”安晴笑问道。

    “回来了,回来了,回来就好啊。”安广茂呵呵笑道,“这样,我去把你娘喊起来,叫她好好见一见我这准女婿。”

    听见女婿二字,安晴俏脸一红,赵无安面上也浮现出羞赧之色。

    唯独胡不喜哈哈大笑:“老大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你刚刚那声提辖叫错啦!”

    停在他头顶的鹊踏枝,又往下狠狠一拍。

    ————————

    三人虽然回来的突然,但安广茂说到底是个老好人,也没计较他们径自拆开了门闩破门而入这件事情。

    虽然他心里多少有点儿数,这门得有一大半可能是安晴等不及应门自作主张破开的。说破了大家都难堪,倒不如默契沉默,反正女儿回来是件大喜事情,小小的门闩安广茂还真不乐意去管。

    尽管如此,安晴还是阻止了安广茂把安夫人叫醒的念头,说正好趁娘不在的这个机会,让她来当一次掌勺,好歹也能让娘亲松一松口风。

    毕竟上一次背着洛神赋连夜离开清笛乡,天知道娘亲生了多大的气。

    她倒是受不着,只是苦了寸步不能离的安广茂。

    一盘红烧鲤鱼端上桌的时候,见安晴眼底有深厚愧意,安广茂和蔼笑着摇了摇头。

    “无妨,你娘她呀年纪也大了,生起气来不如当年,没几天就消了。”

    安晴眼底愧意却反而更甚,一下子红了眼眶,扑进他怀里。

    安广茂苦笑着抚了抚她的背。

    “不是都说人老变唠叨吗?你娘刚刚好反过来。年轻的时候她是十里八乡吵闹惹事的头一个,早就把现在该唠叨的话全给说尽了。你放心着吧,爹没受气。”

    “谢谢爹。”安晴的声音仿佛闷在鼓里。

    “不用谢,不用谢。”安广茂呵呵笑着说道。

    毕竟这一次要做的饭菜得是五人份,饶是有赵无安和胡不喜帮忙,趁着天黑前又去了一趟集市,等安晴把热腾腾的饭菜尽数端上桌时,也早就入了夜。

    平日嬉皮笑脸的胡不喜做起事来也颇为上心,眼见其他几人忙不过来,主动从抽屉里摸出几只蜡烛点了上来。

    屋外夕阳已沉入山中,夜幕深沉,屋内烛火明亮,映照着满桌佳肴,活色生香。

    “老安,我不是说了别点蜡烛吗?平日里省着点,等晴儿回来了才好……”一位风韵犹存的妇人,打着哈欠从里间走了出来。

    刚俯身点完蜡烛的胡不喜抬起头来,与她四目相对,一时愣了愣。

    衣衫不整妇人登时脸色一变,向后退了半步,强自镇定道:“你……你是谁?”

    胡不喜自知这副长相就是一张当贼的脸,只能苦笑着退到一边去,把地方腾给和他比起来一表人才的赵无安。

    赵无安对那妇人拱了拱手:“夫人好。”

    “谁是你夫人?你们两人趁夜闯入他人家里……”

    那妇人说到一半,才终于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安晴和安广茂,话语一时戛然而止。

    安广茂挠了挠头,宽宽的脸上堆起笑来,扬手道:“这是赵居士,你见过的,这是他的朋友,叫胡不喜。”

    而后,他伸手揽在安晴的肩上,往前轻推了推。

    “可不是我不想省烛火钱,是晴儿回来了呀。”他和蔼道。

    安晴脆生生道:“娘。”

    妇人怔了怔,一缕鬓发垂至眸前,一时竟也忘了撩起。

第二章 一声笑十年少

    归家本该是喜事,当娘的却哭了足足半顿晚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安夫人一边拉着安晴说这说那,一边不停拿手抹眼泪,一顿饭下来几乎没动几次筷子,白白可惜了女儿亲手做的一顿晚饭。

    安广茂不善言辞,胡不喜和赵无安也顾忌于关系不敢贸然出言。安晴怔怔听着,时不时接上一句,都是三言两语。

    烛火阑珊,满盈妇人的唠叨话语。

    “娘不是担心你去走天下,我们安家的儿女,从来没有呆在家里一辈子的规矩。”

    “娘是担心你一个姑娘家,又不会武艺,到时候受欺负。从小就是个急性子,再怎么都改不了。以后可要记住,不该着急的时候别瞎着急,学学你爹。”

    “行走江湖总得有一技之长傍身,你这副模样,为娘的怎么放心让你出去啊。”

    安晴嘤咛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回来了好。乖晴儿,你记住了,不管走到哪里,都比不上家里好。在外面受欺负了,第一个先回家里来。为娘老了,打骂不动了,让你爹领着衙门里那些小捕头去。他们都跟你差不多年岁,你受了欺负,娘一定让帮你欺负回去。他们要是还不回去,我铁定饶不了你爹。”

    低头猛扒拉饭安广茂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笑着点头称是。

    安晴赶紧低下头去,飞快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胡不喜在饭桌上几人之间看来看去,后背忽然一凉,又被鹊踏枝拍打了下。

    他扭过头去,见赵无安不动声色,一口一口默默吃着饭。

    “赵居士吃菜。”安广茂道。

    赵无安淡淡笑道:“嗯,多谢。”复又低头扒饭。

    妇人仍抚着心口,絮絮叨叨。自始至终,没有去看那个未来的女婿一眼。

    安晴垂睫听着,每隔一会,就低下头去,暗自抹着眼泪。

    满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入口却味同嚼蜡。

    ——————

    一餐饭毕,赵无安帮安晴收拾了碗筷拿去后院清洗,胡不喜也屁颠屁颠跟了过去,留下安广茂拉着妻子,二人坐在院中说些体己话。

    清笛乡不比汴梁,一入夜便几乎看不见四下灯火,只有天际星光尚能作半点灯盏。

    赵无安与安晴并肩蹲着,默默洗着碗。二人都不说话。

    赵无安埋着头,认真以热水抹去手中瓷盏上的油斑,忽然听见旁边的安晴吸了一下鼻子。

    他怔愣了一会,没有作声,继续埋头清理手中的器具。安晴吸鼻子的声音却越来越大,赵无安抬起眼睛,看不见安晴的脸。

    她深深埋着头,几乎贴到了泡着碗筷的盆里,纤细的双肩不住颤抖着,吸气的声音也逐渐变成了抽泣。

    赵无安放下手里的瓷盏,想去拍拍她的肩膀,却意识到自己手上满是水渍。

    胡不喜看准时机,一个健步赶上去,把一块干净的布递到了赵无安手里。

    赵无安愣了愣,神色复杂地瞥了胡不喜一眼,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嗨呀,老大遇到麻烦,我老 胡怎么能视而不见!”胡不喜说得正义凛然。

    赵无安没奈何,借着布擦干净了手,而后走到安晴身边,抬起手想碰一碰她,却没曾想,安晴轻轻往旁边一挪,躲开了赵无安。

    赵无安怔了怔,不知如何是好。

    安晴吸了下鼻子,哽咽道:“我没事。”

    “……可你在哭。”赵无安无奈道。

    “女孩子家哭鼻子不是很正常。”安晴小声叨叨道。

    赵无安愣得半晌没说出话来,好久才道:“话虽如此,可我毕竟是你的准夫君,总不能看着自家夫人受委屈……”

    胡不喜听得连声啧啧,自觉地跑了出去,后院中只剩下两人。

    “我没受委屈。”安晴抹了抹眼泪道。

    赵无安无奈苦笑道:“你娘亲说成那个样子,倒像是嫁给了我,让你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么说也不错呀。”安晴抬起眼睛来,伸出手指如数家珍般道,“钱,没有;大宅子,没有;朝廷里的靠山,也没有。就你这幅模样,我娘怎么可能放心把唯一的女儿嫁出去。”

    “那你想不想嫁?”赵无安问。

    本就红着鼻子的安晴脸一红,把脸扭了过去,“我当然乐意。但我娘亲不舍得,不放心,本来就在情理之中,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我没有得意。”赵无安道,“不过也对,我这副模样,的确不能让你娘放心。”

    安晴摇摇头:“我不在乎的。”

    “不过你娘也没说错,至少该给你个安家立业的地方。”赵无安笑道,“给我半年吧。把身上六柄剑送出去之后,托蒋濂打点一番关系,应该能在庐州花上一分的总金,贷一套宅子。我们就住那儿,正好离清笛乡也近。”

    安晴犹豫道:“这些事我本就不强求……”

    “但我是光明正大地娶你,可不得过了丈母娘这关吗。”

    赵无安伸出手,捋了捋她额前的乱发。

    安晴咬了下嘴唇,沉默半晌,悄悄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赵无安问。

    “你刚才那些话,要是跟我娘说,她指定又要说你是在画饼充饥,再骂上你半天。”

    安晴笑靥如花。

    “不过嘛,赵居士,这都不重要。”

    凉凉月色下,她一字一句珍重道。

    “我终归是乐意嫁给你的,不管你有没有三进的大宅子,租不租得起八抬大轿。当然,也不是因为你是这江湖上屈指可数的一品高手。若只是个普通的一品高手,我指不定连理都不想理。因为我其实一直觉得打打杀杀不好得很,不过你和他们不一样。所以我乐意嫁给你,因为你和别人不太一样。”

    赵无安默默点着头,笑道:“是了,姑娘家向来都喜欢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话又不是这么说!”安晴冲他吐了吐舌头,“不跟你说了,木头脑袋。”

    她站起身子,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我去看看我娘去。这些剩下的碗筷,就麻烦你洗啦,赵、居、士。”

    一字一顿地说完最后三个字,安晴一溜烟跑去了正院。

    月色悠然,赵无安独自站在两大盆碗筷前,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这趟跟着安晴回清笛乡,果然还是走对了路。虽说提亲的事他暂时还未说出口,不过安家两口多半都心里有了底。姑且先和胡不喜去上次那间客栈住上一晚,明早再赶来提亲便是。

    他默默蹲下身子,再度刷起碗来。

    忽然间,院中吹过一阵微风,树梢微动,墙角的腊梅枝低了一头。

    “赵无安!”前院忽然传来安晴的高声呼唤。

    赵无安猛然丢了碗筷,揪起身边的剑匣便飞身去向前院。

    按说,前院有胡不喜在,应该是不必过于担心的。这家伙虽然平日里惹人心烦了些,关键时刻往往都很靠得住。

    但不知为何,一听见安晴的呼喊,赵无安的心一刹间便乱了。

    他飞速冲过了长长的墙间小道,上气不接下气奔至前院,洛神剑匣护在身前,一入院便四处寻找着安晴的身影。

    安家人都聚在门口,胡不喜正双臂抱胸,站在墙角。

    赵无安一愣,胡不喜也愣了愣。

    “她刚刚喊我干嘛?”赵无安问。

    “就……喊喊你吧。”胡不喜耸肩,亦是一脸不明所以。

    “赵无安!!”

    站在门口的安晴又极兴奋地叫起来,被安广茂伸手按住肩膀,才稍稍平息一些。

    见赵无安急匆匆奔来,安广茂哭笑不得地解释道:“这孩子,以前一激动就喊她大哥的名字,现在真看到大哥了,反倒是赵居士吓了一跳。”

    赵无安怔了怔,“安晴的大哥?”

    安广茂点了点头,眼眶中似有泪光闪烁。

    安家三个儿女,从今年春天开始,算是各自离家。二老也不知有多久未体验过膝下承欢的日子,如今却一下子就回来了一对,想不激动也难。

    安夫人欣喜若狂念叨着:“老安,老安,这是大儿子啊……”泪水无知觉地自眼中滑下。

    赵无安向门口望去,见到一位身长八尺的男儿,身披陈旧戎甲,牵着一匹瘦马,站在门楣边。

    久经边疆风沙,他的脸看上去枯瘦无光,眼窝深陷,所幸一对瞳子还算有神采。头发乱糟糟的,身体瘦削却健壮,整个人如一支残旧的枪。

    安家的长子伸出黝黑的手掌,替母亲拂去脸上的泪珠。

    “爹,娘,我回来了。”他静静道。

    安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哼哼着向他冲了过去,直扑进怀里。

    “安兴国!”她开心地大声叫着,声音在院中久久回荡。

    安家长子笑了一声,刮了刮她的鼻子。“还是那么没大没小。”

    安夫人泣不成声,安晴则高兴得恨不得尖叫。安广茂一边笑得合不拢嘴,一边接过他手中的缰绳,道:“别傻站着了,快进来吧,进来。菜都凉了,没事儿,还剩下不少菜,想吃什么,我再给你做去。”

    “这都多晚了,没事儿,我不饿。”安兴国憨厚笑道。

    “不饿也得多少吃一点。没事,明天我再起大早,去赶个集市,红烧鱼!你最爱吃红烧鱼是不,明天我去买上十条!”

    “也不能天天吃啊。”安兴国道,“爹,我在军中,学到一个道理,吃饭也好巡逻也是,都讲究一个适可而止。不管什么,多了都不好。”

    安广茂笑得眉角又添了几道皱纹。“是,是,说得在理。”

    人生百态,却是父母儿女重聚最为动人。

    胡不喜把玩着手里胡刀,瞥了赵无安一眼,却见赵无安眸中亦闪动泪光。

    他摇摇头,低低叹了一声。

    “老大。”

    “嗯?”

    “安娃子说得不错,你是跟以前不一样了。”胡不喜道,“离开汴梁开始,这几日你笑了多少次?”

    赵无安怔了怔,又笑起来。

    “多笑笑又没什么不好。一声笑,十年少呀。”

第三章 那十二座塞

    原本已撤了饭食的堂桌,因安兴国的归家,又被夫妻二人不由分说地摆满了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饶是安家长子连声叫停,也挡不住二人的兴致。

    这一次安晴歇在了一边,却也没消停下来,扯着安兴国问这问那。安广茂则亲自挽着袖子下厨,摸黑去后院菜畦地里割了一把韭菜,又一连打了四五个鸡蛋,简单的食材翻着花样做,硬是拉扯出来四五个菜,摆了满满一桌。

    胡不喜和赵无安识趣地退到了边上,没有作声。安兴国当然也没对这两个人视而不见,得了空闲,便问安晴这二人是何来历。

    安晴微微红了脸,凑到安兴国耳边说了几句。安兴国的脸色立时一沉。

    赵无安心道不妙,这个大哥似乎也是不好惹的角色。

    “哎呀,大哥你别这样,赵居士是好人……”安晴拉住安兴国,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安兴国兀自听着,蹙眉沉思,神色却缓和了许多。

    赵无安和胡不喜并肩蹲在院里,抬头呆呆望着月亮。

    “老大。”胡不喜在嘴里叼了根稻草,若有所思道:“你要是娶了安娃子,结了婚买了大宅子在什么地方住下来了,俺怎么办?”

    “当年解晖和姜入海怎么办,你和我就怎么办。”赵无安懒懒道。

    “那老大你也没解老头那么有钱啊,俺要是闯荡江湖惹了什么仇家,老大你也没能耐帮俺摆平呀。”胡不喜苦笑一声,“俺老 胡为什么闯荡江湖,还不就是为了护着老大你。你这一走,我还真不知道天地之大,该去何处容身。”

    “去汴梁找诸南盏?”赵无安试探性地问道。

    胡不喜愣了愣,猛然摇起头来:“那姑娘还是算了!能单手把老 胡我放倒的姑娘,这辈子不敢指望!”

    赵无安笑道:“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我还看不清楚。”

    胡不喜讷讷笑了两声,摸了摸脑袋。

    这时,屋内走出一道瘦削身影,竟是安兴国。

    赵无安和胡不喜都怔了片刻,赵无安率先站起身子。

    安兴国看了看他,道:“兴国常年在外,上次归省的时候小妹还不及腰高,如今竟要嫁人了。当兄长的,心中还颇有些歉疚。”

    赵无安宽慰道:“卫国戍边,大丈夫之所为,无甚可疚。倒是无安要替中原百姓向长兄道一声谢。”

    安兴国含笑道:“这也没什么,边疆兄弟万余,我不过其中之一。只是多年来未顾及家人,甚至对小妹的终身大事也不敢多言。我这当兄长的,却直到今天才见着自己的妹夫,实在是……”

    他说着说着低下声去,眸中泪光泛滥。

    赵无安忙道:“兄长有何指教,但提便是。无安绝非奸滑之辈,过错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呵呵呵,不必不必。”安兴国悠悠摆首,转笑道,“安家这规矩是早就定下来了,儿女嫁娶之事皆从己定,父母长辈绝不插手。我有此言,亦不过是想与你这准妹夫熟络一番而已。军伍中人不善言辞,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不敢不敢。”赵无安连忙拱手回礼。

    屋门口,安晴蹦跳着探出了半个身子:“几个大男人,在说些什么悄悄话呢?”

    安兴国回眸笑道:“我在劝你这位赵居士,回去与我们同桌吃饭。”

    安晴怔愣了下,点头道:“那就快进来呗。赵无安,别再磨蹭啦。”

    一言不合又被拉上了贼船,赵无安没奈何,只得跟着安兴国迈动步子走向屋内。

    “娘那边,毋需多虑。”入屋前,安兴国悄声道,“她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刀子嘴豆腐心。倒是我那个二弟安南,指不定会从哪个地方跳出来指着你的鼻子。家里自小属他最疼安晴。”

    赵无安怔怔不语。

    又回了桌上,安家人径自热闹如初,早就吃饱了的赵无安捧着半碗饭默默坐在一边发愣。要说还是胡不喜明智,就算安兴国玩了这么一出也颇有原则地没有跟进来,一个人在院子里继续发呆。

    如今这桌子上一家人久别重逢,无论戍边轶事还是清笛乡的传闻,说起来都能如数家珍谈个没完,外人是想插也插不进去他们的对话。

    清笛乡素来清静,安兴国离开这许多年也没发生什么大变化,无非就是哪家娶了外乡媳妇儿,哪家又在山脚买了块地。

    去年发生在乱葬岗上的那起青鬼案倒是不用添油加醋也能说得引人入胜,安广茂说一会,停下想一会,足足讲了半个时辰。

    安广茂讲到段邦才以桃花折扇自尽时,安兴国眸中忿忿之情略转为哀伤。最后听见夜晚官道上,青鬼衔玉报恩之时,那抹哀伤之色,却又逐渐化为欣然。

    “赵居士当真是力挽狂澜,名不虚传。”他诚恳地夸赞道。

    赵无安这下可不能装作没听见了,连忙躬身谦道:“不过是撞了大运而已。”

    “那青鬼现在如何了?”

    “仍住在古墓中,但时常有人去送食物,今年春节,他还到乡里来帮着做了好些力气活。”安广茂悦色道。

    赵无安也在这时才知道,原来那青鬼一直到现在都与清笛乡的百姓有着联系。想到平日里足不出墓的奇高怪人竟能行走于光天化日之下,为居民搬运年货,心头便又涌起一阵暖意。

    安兴国也吁叹道:“离家千里,才更觉得家乡惹人怀念。西凉那边儿,可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

    一抹关切之色缠上了安夫人的眉头。她轻声问道:“这些年边塞如何了?”

    “不太好。”安兴国摇了摇头。

    “不好?”安晴咬着筷子,瞪大眼睛。

    “造叶没什么动静,但在北吐蕃和南造叶中间,莫名多出了一股游牧势力,据说是曾在戈壁被灭了国的夏人。他们精于冶炼,且子民也大多骁勇善战不输契丹。每至秋收牧草枯黄之时,便举兵入境,规模虽不大,但苦于时聚时散,难以围攻剿灭,分兵游击却又被骚扰得烦不胜烦。”

    赵无安心中一动,抢问道:“可有人打出贪魔殿的旗号?”

    安兴国闻言思索了片晌,摇头道:“的确听过这个名字,但并非那群夏人所用,贪魔殿似乎只是个漠北戈壁中土生土长的外教,近日入了大宋而已。”

    赵无安皱起眉头。

    安兴国见赵无安这副模样,虽不明所以,却也猜到他说不定正在追查此事,于是道:“不过我也没什么证据,说这贪魔殿就与那些夏人毫无关联。其实,我反倒觉得在大宋内部,有他们的人。”

    “这是何意?”安广茂愣愣问道。

    “前些年,他们只在秋后才发动一些小规模的袭击,目的也都在抢劫粮食布匹,而非杀人。但今年却在四月就出兵十一次,每每必直扑我军边关营塞而去,先以火攻,而后掩杀而入,不似在意粮草补给,反倒致力于屠杀我军兵士。”

    安兴国顿了顿,举起盏中的半碗酒,一饮而尽。

    “我算是运气好吧。从北吐蕃康涅定荒城至造叶披霞关,宋军共造十二座要塞,只有我所在的那座未遭袭击。

    “自五月起,边将就已下令放弃十二塞,全军后撤三十里,从前线撤下的兵卒,不论年纪大小,都能得到一次归家省亲的机会。”

    安广茂怔怔道:“所以你才回来了。”

    “是。”安兴国点点头,剑眉紧蹙,“所以我虽归家,但边境近来……着实不太平。”

    赵无安没有作声。

    安家人彼此相顾无言了一阵,安广茂又另起了话头,一下子勾起安晴的兴致,一家人继续聊了下去。

    不觉夜漏无声,屋外已一片宁静。

    见夜幕已深,赵无安便放下碗筷,道了声打搅,先行离席。来到院中,望见胡不喜正天为衾地为榻,睡得香沉。他不忍打扰,默默踱步出门外。

    巷中漆黑,除了远处荷塘中隐约有几声蛙鸣外,天地寂然。

    赵无安侧身拉上了门,站在巷中,沉默了一会。

    而后,他开口道:“后院那道风起的时候,腊梅足足歪了一头,我头顶的树梢却几乎没动。你骗骗别人也就算了,这么有自信,在我面前卖弄?”

    空气沉静了一会,而后,竟从街角探出半道人影。

    赵无安瞥了瞥那道影子,波澜不惊,“若是安家两口子知道三个儿女今天都回来了,指不定要高兴得整晚睡不着觉。”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想着让他们睡个好觉,我就先不打扰了。”

    赵无安嗤了一声,“汴梁城那夜之后,你去哪了?”

    “给晴儿留了封书信就撤了。闻川瑜都没心思再作怪,我留在那还能有什么用?”

    赵无安沉默了一会,神色肃重。

    “我还得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他顿了顿。

    “贪魔殿究竟想干什么?在汴梁,你们分明已经输得一败涂地,却仍旧不想收手。”

    街角的人影沉默了半晌。

    “我们尚未全灭。只要殿主还在,就算我不是祝王了,贪魔殿也还没有输。”

    赵无安皱眉道:“安南,这不是条好走的路。”

    “我当然清楚它有多难走。”墙角的人影幽幽道,“但我并不在乎。走上这条路,我也绝非为了我自己。”

第四章 敢赴千里会君颜

    赵无安再回到院中时,屋内的灯烛已然熄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胡不喜正摆成个大字在地上睡得深沉,胸膛一起一伏,鼾声大作。

    赵无安走上前去,拍了拍他那张胖脸。胡不喜面部一抽,茫然地睁开眼睛。

    “起来了。终归是别人家地盘,你倒睡得香。”赵无安直起身子,凝望了那座庐屋片刻。

    胡不喜愣了半晌,咯咯笑道:“等过上几天,还不就成了老大的地盘了嘛!”

    “那你今天也给我睡到客栈去。”赵无安拽着他出门,将门从外头掩上。

    “这不用上个锁什么的?”胡不喜问。

    “无妨,自有人来做这事。”赵无安不动声色,转身便走。

    胡不喜与之何等默契,饶是赵无安语焉不详也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话中所指,恍然大悟地应了一声,乖乖跟在后头。

    赵无安凭着印象兜兜转转,去到了初次来清笛乡时住的客栈。

    夜色已深,客栈却是无论如何都留了一盏灯。上了年纪的账房正在灯下一笔一划记录着什么。见赵无安和胡不喜深夜进来,问道:“二位可是要住店?”

    赵无安也不多话,要了间双榻的房子,与胡不喜一道住了进去。

    店家拎来了最后两壶热水,二人草草洗漱一番,便都躺上了床。

    呆呆望着天花板,赵无安如往常一样清醒得很,没法很快入睡。至于胡不喜,才刚刚在冰凉的地上睡够了,此刻也是了无睡意。

    “老大,老大。”胡不喜叫唤起来。

    赵无安也知道他多半是睡不着想没事找事,懒得搭理。

    “安南那小子真回来了?”眼见赵无安不答,胡不喜索性直接问道。

    这倒是个令赵无安始料未及的问题。

    他淡淡应道:“嗯。”

    “那小子怎么说也是贪魔殿的人,不至于就真这么放心吧?”胡不喜踌躇道,“倒不是老 胡我多想,毕竟那贪魔殿也是敢光明正大在汴梁闹事的……”

    “细想来,除了劫走段桃鲤,兰舟子也确实没伤过我们,汴梁城中所谓火药的威胁最后也被证实是场玩笑。”赵无安道,“并非是我有意要信任他,而是他并没有害安晴的理由。”

    无论怎么看,安南都确实是安家的儿子,也确实是大江上的兰舟子,确实是贪魔殿的祝王。

    他的这些身份,虽然的确满载迷雾,却从未动手伤过人。诸如代楼暮云那般毒杀二十九名女子的行为,在他身上也确然从未发生过。

    至少在赵无安看来,这安家的二儿子,还没败坏到不可信任的地步。当然,也绝不会全无防备。

    “老大你既然这么说,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咯。”胡不喜道,“反正不管老大怎么想,俺横竖会留个心眼,这小子做不成坏。”

    他话音一落,门外便亮起一道烛火微光,隔窗映亮了小半个内室。

    胡赵二人同时一愣,抬头望去,却见那道火光自右向左缓慢移动。像是有什么人在账房引导下,又上了这层楼。

    清笛乡本就偏僻安静,居然这个时辰了还有人和他们一样姗姗来迟?

    胡不喜和赵无安对视一眼,悄无声息爬起身来,往窗边走去。

    若论脚上功夫,赵无安自然还是略输胡不喜一筹,便也没有阻止,凝神在床上候着。

    胡不喜侧耳凑到窗边。

    一窗之隔,他最先听见的是一道女子的声音。“我才不要和你这家伙共住一间!”

    “我的大小姐啊,好歹都一路把你带到这来了,身上盘缠不够,你又不愿意放下这脸,要叫我从哪里给你变出来银子?”男子的声音倒是有些耳熟。

    “我不管!谁要和你这么恶心的人睡一间啊!”女子满不甘愿地喊了起来,几乎整条走廊都听得见。

    而后一道人影忽然抬起了手,不知做了什么,烛火明灭。

    “跟着我到这儿来,就得听我的。你没资格说三道四,知道么?”男子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不想被外人听见。

    胡不喜心头一咯噔,心说乖乖,怕不是撞见人贩子了,这可怎么办?

    虽说以他这一品之身是不怕见义勇为,不过正逢老大提亲的节骨眼,可不是什么适合行侠仗义的时机。

    赵无安却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毫不犹豫地拎起了洛神剑匣。

    “老大别冲动!”胡不喜拦住他,试图为其分析一波此时出去见义勇为的利弊。

    但赵无安哪听他这话,匆匆白了一眼,便飞身破门而出。

    白衣倒卷,木屑几欲冲进胡不喜的眼睛,洛神六剑气升如潮。

    胡不喜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应该啊,老大怎么会是这么冲动的人?门外那个,又明显不是安娃子。

    但赵无安随后说出口的一句话却惊得他差点没把眼珠子掉出来。

    “代楼暮云!挟瓦兰公主至此,有何居心!”

    那人贩子是代楼暮云??

    胡不喜伸长脖子,透着半破的木门向外望去,果然见到一袭紫衫的青年男子手持火烛站在廊中,身后护着一位瓦兰打扮的女子。

    柳叶山庄外的竹林中,胡不喜曾与这位苗疆皇子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再次见面,却险些认不出来。

    倒并非短短一年间代楼暮云变了多少,而是这张脸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若说去年竹林中的代楼暮云只是生得有些阴柔,如今这张脸,则几乎可以用妖媚来形容。

    代楼善易容,不知他究竟对自己这张脸做了几分修饰,反正胡不喜是半点都认不出来了。

    赵无安倒是极为笃定,站在几尺外的那人便是苗疆的王。

    手持烛盏的紫衣男子邪魅一笑:“我怕不是化成了鬼,你赵无安都能认得出来。”

    “易容之术,当然是你的拿手好戏,可惜却没学会北苗的尸音。”赵无安不动声色道,“倒不如说是你化成了灰,我都能辨得出你的声音。”

    苗疆之北,近百里山水横断之中,相传有赶尸的传统。赶尸人会为此特地修习一种名为“尸音”的发生方式,虽说据传主要的作用是和死人交流,但用之以假乱真,伪造音色,亦是百试不爽的妙手。

    代楼暮云常年居于南苗,对此自然是知之甚少。

    而对于一脚把自己踹下万虫噬身的蛊坑再哈哈大笑的男人,赵无安自然是死都难忘记他的声音。故而一听便知。

    “不错不错,说来也是我的疏忽,只道你会住在那姑娘的家里,倒没想到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还这么见外。”代楼暮云说到一半,又阴阴一笑:“难不成,那姑娘已出了什么意外?”

    赵无安剑眉一横,身后六剑疾去如风。

    代楼暮云一挥袖,唤出百只各色蝴蝶,硬生生卷下了赵无安的六柄飞剑,一面笑道:“好一个一品境!这六剑齐出,果然令我大开眼界。”

    代楼暮云身后那名瓦兰女子气得骂道:“代楼暮云你这不要脸的家伙!别再为难无安哥哥了!”

    代楼暮云笑道:“这声无安哥哥倒是叫得挺亲。要我放过他,你喊一声暮云哥哥来听听?”

    “你……”段桃鲤气得说不出话来,欲哭无泪。

    “不用喊了。就算你让代楼暮云放过了我,我也不会放过他的。”赵无安淡淡说了一句,收气抽回六剑,心中澄定。

    虽说如今他已入一品境界,代楼暮云尚停在二品,但一招下来,却没占到半点甜头。

    早在苗疆登云楼上,这个猜测就已被验证了——代楼暮云早有一品实力,只是出于某种原因,迟迟未曾晋入一品。

    正是这种人,其实力之深不可测,比不少一品高手还要令人心惊。

    “我说你啊,也没必要一见面就打打杀杀的吧?上次刚打了个过瘾,我俩不是在苗疆还配合得挺好么?”

    见赵无安撤了剑,代楼暮云也双臂抱胸,蜡烛被放到了窗台上。

    “那不过是为了苗疆数万百姓!”

    “那现在也一样,我是为了瓦兰百姓,”代楼暮云伸手到身后,一把拽过段桃鲤拉到赵无安面前,“把这家伙,从古香海外头,给你拽到了这清笛乡来。”

    饶是被代楼暮云拽着一万个不情愿,在赵无安面前,段桃鲤还是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

    “好久……不见了。”

    瓦兰第十四公主一字一顿道。

    赵无安怔了怔。

    自福州海岸边一别,已有足足半年没再接到段桃鲤的消息。赵无安虽然心中担心,但要行之事实在是堆积如麻,令人焦头烂额,对段桃鲤之事又全无头绪,不知从何查起。今夜在此地遇见,一时也是惊愕多过释然。

    “我杀了那贪魔殿不善童子楚霆,又放了你那相好的兄长一条生路,还不远千里带着这个不听话的拖油瓶来找你。伸手不打笑脸人,也没必要一见面就对我飞剑相向吧?”

    趁着赵无安愣神的当口,代楼暮云趁热打铁。

    赵无安闻言又愣了半天,望向那张陌生的脸,仍然不改肃重的面色。

    “先不说陈情旧怨,你为什么会来清笛乡?”他问道。

    以代楼暮云的性子,怎可能为了护送区区段桃鲤,舍近求远跑这上千里路。

    代楼暮云冷冷一笑。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赵居士。”

第五章 提亲

    “说来话长,那就长话短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无论什么时候,赵无安都不想和这个家伙长篇大论,尽管常常是迫不得已。这次,大概也不例外。

    捏着段桃鲤后颈在手当做把柄的代楼暮云当然是毫不着急,慢悠悠道:“本来,我也不是非要来这清笛乡,苗疆内还有不少政务堆砌如山,只靠桑榆和仡伯定然忙不过来。”

    赵无安没作声,洛神六剑依然悬在身前,凉凉瞥着代楼暮云,等待着他的下文。

    “若非中原变故已迫在眉睫,我当然懒得理这瓦兰公主。问题在于她身无盘缠又无护卫,独身一人在战乱瓦兰闯荡,只怕没几日就要身不由己,我只好给她拖来了清笛乡,拉到你面前,多少也算一张投名状了吧?”代楼暮云笑道。

    赵无安皱起眉头:“与你而言,段桃鲤死或不死,又有何妨?”

    “话不能这么说啊,我可还等着她的六千瓦兰军呢。”代楼暮云好整以暇道。

    段桃鲤狠狠吐了几口口水:“呸呸呸!我才不借你瓦兰大军。我们瓦兰人生性厌战好和,才不会助长你这好斗的嚣张气焰!”

    “哟,开始居高临下,教育起我来了。当初为复国求我帮忙时,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

    段桃鲤恼道:“那你不是也没履行承诺吗!我段桃鲤平生最恨言而无信之人,当初说好助我复国,却又一转身跑没了踪影!”

    代楼暮云意味深长道:“那自然是事出有因。我要是赶着现在去帮你弄死那瓦兰国内作威作福的四皇子,大宋和苗疆可都没好果子吃。”

    赵无安蹙眉,问道:“这是何意?”

    “瓦兰也好,大宋和我的苗疆也罢,现在都不过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也就只有迟钝如你这般的人才会意识不到。”代楼暮云冷笑道,“贪魔殿背后,有西夏撑腰,这你总该知道吧?”

    “确有耳闻。”赵无安点头道,“贪魔殿与西夏联手虽不假,但那群夏人本身也早就亡了国,与贪魔殿不过两条丧家之犬比肩,又能如何?”

    “呵呵,这话可就大错特错了。”代楼暮云不以为意道,“丧家之犬,岂敢扑向一国之都?若非有人拼死守住宫门,只怕如今这片河山都要改姓了。”

    赵无安沉默不语。

    “无论贪魔殿还是西夏,敢于如此行事的后面,就必然有藏得更深的人物做推手。”代楼暮云幽幽道,“除去造叶国都中的宇文孤悬不论,遍览天下,有实力做到这一点的,也就只有两个人罢了。”

    答案不言自明。

    赵无安若有所思道:“解晖、东方连漠。”

    “聪明。”代楼暮云笑。

    坪山客栈中,徐荣曾言身为当今武林盟主的东方连漠早有反心,而解晖之狼子野心更是不言自明,恨不得能把这天下搅得一团乱麻才好。

    无论是他们中的谁,一旦与外夷沆瀣一气,所造成的后果都将是无法想象的。荼毒中原,不过如此。

    若代楼暮云是因此才找上赵无安,那倒是可以理解。

    纵使赵无安再怎么懒得和那位武林盟主较量,总不可能对解晖视而不见。而目前最难确定的,就是在贪魔殿与西夏这股势力背后,站着的究竟是两位中原巨擘中的谁。

    “我之所以把段桃鲤这丫头送来此处,一是怕以她的敏感身份,丢在瓦兰那种与贪魔殿距离甚近的地方过于危险,二也是希望你能听我好好说完这些话。”

    代楼暮云说罢,伸手在段桃鲤背上轻轻一拍,段桃鲤便踉跄着向前扑了几步,险些倒在赵无安怀里。

    赵无安连忙伸手扶住段桃鲤,抬起眼睛来,死死盯着代楼暮云。

    代楼暮云狂笑道:“你这又是何必!我代楼暮云向来说一不二,还能再要挟你不成?这拖油瓶带了甚久,也实在是累得慌,没什么事儿的话,今晚我想好好睡一觉。”

    说完,他便拿起搁置在窗台上的灯盏,推开自己的房门。

    “如果你们俩实在是腾不出床位给这位小姑娘,让她来和我凑合下,也成哦。”

    说完这句,代楼暮云便信步走进了房间。

    一阵穿堂风自走廊中吹过。

    赵无安忽然道:“那二十九条性命,你尚未报偿。”

    代楼暮云顿了顿身子,冷笑一声,不以为意。房门在身后轰然合上。

    走廊中一时又归于寂然。三人默默伫立着,段桃鲤忽然哽咽一声,两行清泪自颊边滑落。

    别君春盛时,故里再相逢。饶是段桃鲤,也终究难忍两颊相思泪。

    赵无安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脸。“怎么还跟七岁伽蓝寺时一样爱哭鼻子,真是越长越回去了。”

    段桃鲤倔强道:“我……我就哭一小会。”

    “多久?”

    “一……一炷香。”段桃鲤红着眼睛说道。

    赵无安点点头,“嗯,一炷香之后就不许再哭了。你是瓦兰公主,可不是小孩子。”

    段桃鲤果真至哭了一炷香。

    一炷香之后她已然枕在赵无安的臂弯里,沉沉睡去,怎么都叫不醒。

    胡不喜奇道:“这小姑娘还真是心大啊,这样都能睡着。”

    “她七岁的时候就能这么睡着了。”

    赵无安不动声色地把段桃鲤抱进房中,在自己的床榻上放下,替她掖好被子。

    “这就是你提起过的那个瓦兰公主么?单枪匹马在大宋闯荡了好几年的那个?”

    “嗯。久达寺那一晚她的二十扈从尽数战死,福州海岸又被兰舟子劫走,应当是贪魔殿的阴谋。”赵无安道,“总之,虽然代楼暮云不可同道,但他此番来意,应是好的。”

    “那你得带着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去安家提亲?”胡不喜问。

    赵无安怔愣了一下,失笑道:“我傻了才这么干。”

    这一夜,段桃鲤在房中睡了不知多久以来的第一场安稳觉,而胡不喜则与赵无安披衣站在门口,望着庭中清凉月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整晚。

    一夜无话。至天色蒙蒙亮时,赵无安嘱咐了胡不喜一句,便背上洛神剑匣,独自离开了客栈。

    清笛乡并不大,再说他也算来过好几次了,稍稍摸索一番,便来到了沿河伸展开的一条长街。若他记得不错,此地便是安晴提过的集市了。

    清晨的集市尚且没有多少行人,更多的是摊贩们按规矩占地铺布停车,将所贩之物摆列集全,再开开几嗓子,等着一会儿吆喝。诸人忙上忙下,倒也不显得有多冷清。

    赵无安凭着印象,一路走到最西头,找见了一位守着自家鱼摊的老妪。

    他走上前去,问道:“是孙大婆吗?”

    老妪眯着眼睛,兴许并看不清他的模样,却仍是点了点头,招呼道:“来买鱼,我这儿的鱼都是一早捞的,新鲜。”

    赵无安陪笑道:“好嘞,那您给我来两条最新鲜的黄鲤鱼。”

    老妪虽然年迈,手上的动作却并不含糊,一听赵无安说完,便去摊子上熟练地挑了两条腮帮尚在一张一合的鲤鱼,拿芦草束了,捆作一串,交到赵无安手里。

    赵无安递了钱,拎着鲤鱼,心中又暗道一声阿弥陀佛。

    回清笛乡的路上,他曾听安晴说过这孙大婆的事。中年接连丧夫丧子,很是消沉了一阵,不过一手拉扯大的孙子却是十里八乡最出名的捕鱼好手,每天天不亮就一个人驾船出去,等到日头升起时,便能带着一船新鲜的鱼回来。

    白日里孙大婆替孙子看着摊位,又与乡中老少都熟稔得很,一摊鱼绝对是整条集市上最受欢迎之物。安母体格孱弱,每月都得喝上几碗滋补鱼汤,安广茂也时时算着日子来孙大婆这里买鱼。

    总而言之,按安晴的主意,在孙大婆这儿买上两条鱼,多半就能换得安夫人展颜一笑。那之后的事情,便都好说得很。

    昨夜席间虽相处得有些尴尬,不过毕竟是突然到访,二老也完全沉浸在儿女归家的喜悦中,亲事的重要程度往后放一放,那也是应该的。

    今天则不一样。毕竟已过了一夜,除去手里拎着的两条不成敬意的鲤鱼,赵无安更是准备了颇为齐全的说辞,以及一柄用以当做彩礼的洛神赋——就算安夫人心中对江湖人士有所不满,也该辨认得出来这把洛神赋是如何价值连城。

    洛神赋的价值,就几乎等同于了赵无安的身家。要娶人家女儿,当然还是真金白银更好说话些,洛神赋虽非金银,否管是谁却也能一眼就知道不是块凡铁。

    拎着活蹦乱跳的鲤鱼,赵无安信心十足地叩响了安家的大门。

    按理说,安晴这时候应该已经起了床,昨天也约好等赵无安敲门时,她便亲自来开。

    一阵脚步声后,门开了,站在门后的却是已换回了一袭常装的安南。

    赵无安一愣,安南却愣得比他还要厉害。

    “你先别进来!”安南低声叮嘱道。

    “怎么回事?”赵无安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有个人……在里面!”安南欲言又止。

第六章 蜀中黑云

    “有人在里面?”

    安南的反应让赵无安觉得自己浑然是把安晴给捉奸在床了,不过无论怎么想,显然也不可能发生这种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且不说小安晴有没有这个贼心贼胆,自己早就提前约好了要在今天上门提亲,难道在这种节骨眼上,一向清静的安家还能来什么不速之客?

    过多的疑问缠绕在赵无安心头,以至于一时连安南为什么会身着常装出现在安家院子里都忘了问。

    看安南这镇定自若应门的表现,应当是在他离开之后,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安家人面前,表示自己从外头回来了。

    这还真是赶巧不赶早。一日之内三个儿女都从外地回了乡,堂屋之下想必是其乐融融,一副天伦之景。

    赵无安正自做着些不靠谱的猜测,安南已收小了门缝,向屋内望了一眼,鬼鬼祟祟道:“屋子里有人……不是别人,是另一个你!”

    “另一个我?!”赵无安吃了一惊,一下子还以为张莫闲又从土里爬出来,顶着他的名字继续祸害良家。

    不过转念一想,诸如张莫闲之流和他一起被抓到造叶皇宫里的,自幼便能娴熟扮作他人,若真有一个和他相像之人坐在屋子里,有意要为非作歹,仅凭安南的识人之术,又怎么可能看得出来分别。

    连安南也能看得出来的伪装,必然带有极强的违和感,安晴不可能毫无察觉。

    一个不妙的猜想从赵无安心头浮现:“代楼暮云?”

    安南皱着眉头,思忖了一会,无奈道:“那个人我是真不了解,不过晴儿现在似乎被他使了什么毒招,说不出话来,只能躺在床上,一想说话就咳嗽。”

    原本还有些不确定的赵无安立刻就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定是代楼暮云无疑。

    那家伙昨晚看来根本就没睡觉,把段桃鲤这个烫手山芋交出去之后就一个人偷偷摸摸易容作了他的样子,而后摸黑跑了出去,一大早就蹲守在这安家门前。

    号称是三善世家的代楼家,善毒善易容善潜行,代楼暮云把这三项长处都给发挥得淋漓尽致。靠易容和潜行抢了他的先不说,还索性毒哑了安晴。

    想明白了个中款曲的赵无安又怎能再容代楼暮云胡作非为。一时怒从心起,心念一动,背后红匣气势大涨,便要破门而入。

    安南死死地拦在了他面前:“你要是现在进去,就什么都完了!”

    赵无安皱起眉头。在他印象里,不管是什么身份的安南都还算好说话,很少有如此坚决的时候。

    事出必有因,赵无安于是微微收了杀意。安南见状,深深松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那个冒充你的人现在正和家父母聊得热火朝天,我看他们俩没察觉出来不对,反倒都说得挺起劲……你要是这时候闯进去,可就别想娶我妹妹了。”

    赵无安莫名其妙。

    “现在他们对赵无安的印象,是个从不主动惹事的老好人,我爹娘就喜欢这种人!你要是冲杀进去,搞起事来,岂不是自揭短处?那我爹娘还怎么放心把晴儿交给你?

    赵无安愣了半晌,哭笑不得:“那还就真任由他瞎说去了?”

    “到刚刚为止,他还没说过什么出格的话,演你倒是演的挺像……可惜你绝不会像他那么大笑。”安南叹道,“我会帮你望着的,你要进来就别走正门了,直接翻墙进东房去找晴儿吧。”

    赵无安坚持道:“代楼暮云绝非心血来潮玩闹之辈,他会挑这个时机冒充我,必有图谋。”

    “就算是有图谋,现在也绝不能露馅,否则你俩的婚事就凉了!”安南狠狠道。

    赵无安被说得一怔,倒是第一次对这个深藏不露的安家二儿子印象有所改观,愣愣挠头道:“没想到你对我的婚事如此上心……”

    安南白了他一眼。“我才懒得管你的死活,谁叫晴儿是我唯一的妹妹。”

    他顿了一顿,欲言又止,最后索性说道:“总之,代楼暮云这边交给我!就算他想动手杀人……我也会先帮你挡着的!治好安晴,然后快想办法!”

    说完,安南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南儿,外面是谁?”屋里传来安夫人的声音。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儿女一归家,即使是隔墙听来,安夫人的声音都比昨天要中气足了好几分。

    “没什么大事,村南的老乞丐又上门了!”安南信口胡诌。

    赵无安怔愣了好一会,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大祸临头,飞速绕到安宅东侧,四望无人,翻身而入,贴着墙根无声落地。

    后院中空无一人,前厅倒是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赵无安嘀咕道:“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打乱他的提亲计划,又不刻意搞事,反而尽心尽力地扮演白衣居士的角色。除了故意给自己添堵之外,赵无安实在是想不出来代楼暮云干这事还能有什么好处。

    东房中有吵闹声,赵无安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的房间。

    安晴正站在桌前奋笔疾书,鬓发散乱着也顾不及梳理,一手握笔一手急匆匆地磨墨。

    看来这便是安晴的闺房了。虽不比大户人家的奢华,但安晴显然也精心布置了一番,若是忽略掉从书架前散乱一地足足铺到门口的杂物,兴许也称得上一声雅致。

    听闻开门之声,安晴惊诧地抬起头,见到来的是赵无安,当即愣在原地,一双眼眶飞快红了起来。

    赵无安努努嘴:“张嘴,叫唤两声。”

    一言不能发的安晴只得吐舌翻白眼泄愤。

    “别着急。”

    赵无安跨过地上的杂物,走向安晴,伸出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掰开嘴,盯着喉咙深处看了好一会。

    “那家伙还算有点良心,没把你彻底毒哑,不然我现在就冲出去杀了他。”赵无安松开手,眸色深沉。

    安晴满脸惊疑,拼命地晃着身子。

    “不必担心,失语是暂时的,最多四五个时辰就能复原。”赵无安思忖道,“不过他宁可晚睡早起也要跑到这里来,到底想干什么……”

    总不可能真是心血来潮想扮演下赵居士。

    安晴提笔,在宣纸上潦草的写下:“现在怎么办?”

    “你二哥在那边把着关,但尚且不知道代楼暮云的下一步动作是什么。”赵无安道。

    “不能再让他随心所欲下去了!”

    赵无安无奈:“但你二哥劝的也没错,如果我现在跑去揭穿他,你爹娘会怎么看我?”

    无论如何,都只会加深对这来路不明的女婿的怀疑,二人的婚事只怕要受到不小影响。

    安南显然也事先跟安晴通过气,不然以这丫头的脾气怎么可能安心待在屋子里,靠乱丢东西发泄。

    赵无安忽然道:“不会吧,难道他只是不想我成婚?”

    安晴瞪大了眼睛,表情比他还骇然。

    听上去虽天马行空了些,不过也不是没这个可能,毕竟代楼暮云是有过前科的人,软的不行来硬的,似乎也没什么毛病。

    “大错特错了!”

    院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赵无安和安晴循声望去,看见一位眉眼温润的少年,正突兀地坐在院中轮椅上。

    赵无安愣了愣,下意识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虽然双腿残废,但闻川瑜好像比不少四肢健全之人的爬墙功夫还厉害。

    显然也没想到他一上来居然会问出这个问题,闻川瑜和赵无安大眼瞪小眼了一阵,才道:“我走的后门。”

    “哦。”赵无安点点头,又问道,“你来干嘛?”

    闻川瑜气道:“你能不能和别人好好说话?”

    “我没不和你好好说话啊,不然你希望我怎么和你说话?”赵无安面无表情道。

    安晴忍不住噗嗤一笑,然而这一笑又让她想起来自己发不出声音,瞬间便又闷闷不乐起来。

    闻川瑜咬牙切齿半天:“跟你说话真是气人!”

    “没拿洛神赋抽你已经算我客气了。”赵无安迅速回应。

    “啊,好了好了,我不是来和你扯这个的!”闻川瑜闭目胡乱摆了一阵手,“我知道代楼暮云要干什么!他想趁你不备,借你的身份和安家父母通气,想把你和安晴引到那个地方去!”

    赵无安愣了愣。

    “哪个地方?”

    “你还不知道吗?”闻川瑜瞪大眼睛。

    赵无安茫然地摇摇头。

    从汴梁到淮西,他们一路走走停停,消磨了大半盛夏时光,得到的消息与外界相比,似乎落后了很多。

    “……也对,如果我是代楼暮云的话就不告诉你。不过他居然能想出易容那招,我还打算直接把安晴绑走呢……”闻川瑜忽然自语道。

    安晴瞪大眼睛,赵无安赶紧将她护在了身后。“你什么意思?”

    “我和代楼暮云,此行的目的,应该是一样的,不然远不至于费劲跑到这清笛乡来。”闻川瑜道,“若我没猜错,他应该也是想利用安晴引你入蜀。”

    “入蜀?”

    “蜀中唐家堡,要出大事情了。”闻川瑜道,“黑云会发的消息。”

    赵无安神色霎时凝重起来。

第七章 追击

    黑云会和唐家堡,凡是黑白两道上的明眼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从去年开始,东方连漠与解晖的暗中角力就越来越频繁,从淮扬的柳叶山庄案到苗疆一出十年大计,处处针锋相对,不知有多少人为此丢了性命。

    赵无安近日消息闭塞了些,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消息。难道说武林盟主与黑云会舵主的相互较量,终于要拉到明面上来进行了吗?

    这对整座江湖而言显然不是个好消息。鹿死谁手暂且不论,一旦动起手来,则难免出现伤亡。

    见赵无安面色凝重,陷入沉思之中,闻川瑜才道:“倒不必太过紧张。有蜀地十愿僧作保,黑云会这一次,并不打算同东方连漠大动干戈。至少两边绝不至于真打起来。”

    “……蜀地十愿僧也作保了啊。”赵无安怔怔回神。

    他回想起今年开春在福州,对李凰来说的那些话。果然如他所言,短短半年时间,蜀地便成了天下群雄目光聚集之所,也不知李凰来现在如何。

    “话虽如此,黑云会仍是有了大动作。帖子已发至天下九庄十三山,皆言要重选武林盟主。时间在明年开春。”

    赵无安愕然:“重选盟主?”

    这座大宋江湖,自有盟主之说以来,便只有过一位武林盟主,一当便当了四十年,也无人要提重选之事。

    不过在最初选任时,的确曾有过一议,关系到这盟主的任期问题。当初那座江湖上的前辈们所划定的年限,正是四十年。

    如今已是东方连漠在任的第四十一年,虽说一直以来无为而治,并无多少功过,但黑云会提出重选盟主,倒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们如今这一反常态的激进作风却令赵无安颇为疑惑。解晖掌管黑云会多年,势大而行事低调,是以许多人都不曾听过他们的名字,这一次何以如此迫不及待,广发英雄帖,一下子便将蜀地变成了众矢之的?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闻川瑜幽幽道:“解晖想这么做,无非是要把天下人的视线都引向蜀地,至于目的……要么瞒天过海掩人耳目,要么,他是想彻底击垮东方连漠。”

    无论是哪种可能,其背后,定然隐藏着不可告人的内幕。

    “如若只是江湖恩怨,想必你不愿插手,但此事关系重大,甚至牵扯到天下苍生……”闻川瑜犹犹豫豫。

    “我知道了,所以代楼暮云打算赶鸭子上架,你则想着绑走安晴逼我入蜀是吧?”赵无安面无表情点头道,“还真是妙计。”

    闻川瑜满脸通红,拍着轮椅道:“我那也是万不得已之策!赵无安,你可别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赵无安诧异地挑起眉毛。

    闻川瑜一时语塞,恼然哼了一声,转起轮椅,飞速离开了后院。

    赵无安和安晴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后门处。

    安晴在纸上写道:“不去关照他一下?”

    “没那个必要,他居无定所了二十年,不还是活得好好的。”赵无安懒懒掏了掏耳朵,“不过你们家的后门该换把好锁了。”

    安晴:“你好像还打算找他算账。”

    “那可不。任谁追着你砍了二十年,你能不找他算账?”赵无安面无表情地继续掏着耳朵。

    安晴在纸上几笔画了个小乌龟,然后冲着赵无安吐舌头。

    这时,安南偷偷摸摸地跑到了后院来。

    见到赵无安和安晴,他微微定了下心神,才道:“赵居士,门口那个装作你的人,刚刚已经走了。”

    赵无安松了口气,“他有说什么?”

    “别的倒没有,就是非说要带安晴去一趟蜀中,拜见在那边做生意的父母,而后再回来成亲。”安南叹了口气,“我听出来不对,死死拒绝,说等安晴嗓子好了问问她的意见,才可算拖住了这回事。”

    代楼暮云的做法果然也不出意料,赵无安点头道:“这次你做得不错。”

    听闻此言,安南似乎有些愠怒,语气不善道:“赵居士,最好别用这副口气和我说话。”

    安晴一愣,连忙去扯赵无安衣角,却已来不及了。

    赵无安沉吟道:“那你希望我用什么口气?”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安晴瞪大了眼睛,心急如焚却说不出话来。赵无安随和,安南世故,这两人的性子怎会一言不合便吵起来?

    安南冷冷瞥了安晴一眼,吓得安晴向后退了半步。

    他收回目光,而后转向赵无安,却更显戾气:“赵无安!晴儿想嫁给你,我这当哥哥的,本来也没法说什么。但你自己好好想想,到底配不配娶安晴!”

    说完这话,他才注意到后院的门不知何时打开了,一时微微怔愣。

    赵无安按捺下心中怨气,“此事我会给个交代,但你最好还是考虑下怎么把安家这后门的锁弄得结实点儿吧。连个残废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打开,你还想挡住谁?”

    安南瞪大眼睛,显然也是知道了赵无安话中所指之人是谁。

    尽管不知道安南到底对闻川瑜了解到什么地步,但毕竟是在安晴面前,赵无安点出闻川瑜之名,应当已足够提醒安南了。

    代楼暮云与闻川瑜一前一后,皆赶在赵无安提亲的当口来了这清笛乡。

    他们的目的倒是很简单,欲赵无安入蜀而已。只是如何不让安家人被这两尊大佛牵扯进去,光靠他一人显然有些力不从心。

    见安南陷入沉思之中,赵无安也不打算在这安家多做停留,反正代楼暮云也帮他把今天要来提的亲给提完了。

    他背好身上洛神剑匣。纵身一跃踩上墙头,淡淡道:“我去教训下那个冒牌货。安晴,好好待在屋子里,不要乱走动。”

    说完,也不管站在院中的二人如何反应,赵无安轻身越过墙头。

    以代楼暮云的脚程和潜行之术,若是有心要躲,哪怕他只出安宅之后只走了十步,赵无安也难找得到他。

    略一合计,赵无安飞身而起,向昨夜借宿的客栈狂奔过去。

    清笛乡之大,自然容不下一品高手御气狂奔。短短半柱香时间,赵无安就已回到了昨夜的客栈。

    闯进大堂之中时,胡不喜正坐在一张靠窗的桌子上稀哩呼噜地喝着粥。

    赵无安三步并两步走到桌前:“段桃鲤呢?”

    胡不喜抬起头,见是赵无安,吧唧吧唧嘴道:“还在睡觉啊。老大你这么快就回来啦……”

    赵无安风风火火向后院走去。

    “提亲的事怎么样啊?昨天的想好的剧本有没有派上用场……哎哎老大?你干嘛去?”

    赵无安直扑向昨日的房间,打开残破的房门一看,屋内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段桃鲤的影子。

    他心道一声不好,复又一脚踹开隔壁房门,只见到窗户大开,房间整洁得就像根本没人住进来过。

    赵无安暗骂一声,无计可施地按住了额头。

    胡不喜这才哼哧哼哧地跑了过来,仍旧是一脸不解的模样:“怎么了老大?”

    赵无安没说话,胡不喜转而望向室内,大惊失色:“哎哟我去,那瓦兰小姑娘呢!”

    “你没察觉到么?”赵无安问。

    “哎呀,这次是真是我疏忽了,对不住老大!”胡不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俺看那小姑娘睡得熟就没忍心打扰,就算离开之后也一直注意着这边气机流动,怎么就不见了呢……对不住,真的对不住!”

    赵无安摇摇头,“罢了,这次怪不得你。代楼暮云他最擅长的就是这一手。”

    “啊对,你看我这记性,怎么就忘了是那个代楼暮云了!”胡不喜反应过来,懊悔地狠狠拍着自己的脑袋。

    当初在柳叶山庄外的竹林中,足足三十余人,境界俱在三品之上,却只有赵无安一人察觉到了代楼暮云的气机。

    也就无怪乎胡不喜这次阴沟里翻船。纵然一品高手对四周近半里的气机掌控已在炉火纯青的地步,也防不住代楼暮云这突如其来的一手。

    赵无安也在心中暗暗自责了一阵。想着有胡不喜在客栈把关,段桃鲤总不至于有危险,却没想到代楼暮云居然使出这种趁人不备的招数,确然是他的疏忽。

    “那现在怎么办?”迫不及待戴罪立功的胡不喜问道,“那代楼又把瓦兰小姑娘掳走了,我们该抢回来才是!老大,你觉得他最有可能去哪?”

    赵无安沉吟一阵:“哪里都有可能。对了……我知道代楼暮云为什么这么干了。”

    “为什么?”胡不喜一愣。

    “先假扮我入安宅,想以此逼迫我入蜀,但安南认出了他,他想必也还记得安南。所以一计之后才又生一计,安晴不成,便换成段桃鲤来胁迫。”

    “啥?老大你说他假扮你?”胡不喜吃了一惊,“那你今天岂不是没能提成亲?”

    赵无安却已飞身冲了出去。

    倘若代楼暮云真是如此计较,那么绑走段桃鲤之后,他已不需要再在清笛乡做任何停留了。

    反正自己的目的必然会经由安南告诉赵无安。代楼暮云要做的,仅仅是带着段桃鲤直奔蜀地,等着赵无安来救人而已。

    出清笛乡确实有不少路,若是有心绕远,翻山越岭也并非不可能。

    但代楼暮云若想要就此一去绝尘,能选的路就只有一条。一个人轻功再怎么好,带着个拖油瓶,都不可能跑得有马车快。

    赵无安直奔乡外官道。

第八章 非圣亦非魔

    正是深秋,清笛乡外那半里官道,枫红如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事情就是这样,还望老伯赏脸给匹快马,银钱自是不会少了先生。”

    着白衣的青年人温润笑着,递出去四两银子,另一手稳稳揽着昏迷的瓦兰少女。

    租马的老徐瞥了一眼银子,而后又斜过眼去,打量着旁边马厩里头并排低头吃草的几匹骏马。

    租马这活,他已经干了快三十年,每天经手的都是实打实的银子,从来没见过铜钱,因此短短一瞥就知道,那白衣人手里头拿的是货真价实的官银。外乡口音虽可疑了些,毕竟这一对男女本也都不是清笛乡中的人,没什么奇怪的。

    他沉吟了一会。带着昏迷少女租车的陌生男子,这些年来也遇到过好几个,大抵都是些荒淫无道的采花贼,谁知道他编的这个故事是真是假。

    不过这少女看着面生,他在清笛乡中多年来,的确是没见过她这般如花似玉的。

    老徐悠悠伸出手,从那白衣人手里接过银子,装模作样掂量了几下,然后道:“还得交二十两银子当保金。一路都走官道,晚上住大客栈,我那侄子说走再走,说停便停。放心,吃食住店不花你的。到庐州之后,二十两银子原数奉还。”

    青年人点头笑道:“好说,麻烦老伯了。”

    老徐点了点头,咳嗽一声,嚎道:“侄儿,出来接生意,跑一趟庐州!”

    “来咯!”短暂的沉默后,一旁小屋里跑出一个身着麻衣的少年。

    他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两手老茧却结实,一看见白衣人怀中的美貌少女,登时直了眼睛。

    老徐在他背后踹了一脚,“去,乱看什么,当心长针眼。”

    被踹的少年不敢顶嘴,连忙去马厩里头,牵了一匹马出来。

    套鞍挂辕,不用他人帮忙,这少年的动作都极快,不过半柱香时间,便已安好了一匹马车。

    他一脚踏上车,掀开帘子:“老爷您请。”

    白衣人了然点头,打横抱起少女,便轻身进了车中。擦肩而过时,鼻尖隐隐传来那少女身上的异香,少年情不自禁吞了吞口水。

    待客人入车坐定后,驾车的少年放下帘子,转身执起马鞭,擦了擦口水,吹了声哨,喊道:“老爷您坐稳咯——驾!”

    虽然那车内的姑娘注定不可能与他发生什么,虽然那前来租车的白衣人显然是江湖上的一方人物。

    不过这并不会磨灭他对江湖的向往。对于少年徐龙来说,手中这只缰绳便是宝刀利剑,眼前这片枫林道,便是浩渺江湖。

    长鞭一扬,骏马猛然受惊,撒开蹄子奔了出去。名为徐龙的少年把着缰绳,驭车驶过半里枫林,满面春风得意。

    坐在车内,白衣人扶着段桃鲤坐好,而后一扯自己身上的装束,便褪去白衣,露出其下花纹繁复的紫袍来。

    紫袍之下,是三层金丝蚕甲,领口一圈银饰哗哗作响。

    代楼暮云掐着日头,数了数时间,面色难得凝重起来。

    正如赵无安从来都不可能认为他真的只有二品实力,代楼暮云也从未对赵无安掉以轻心。

    自己已经尽可能加快了速度,但毕竟计划本就难以万全,他也是昨天才到的清笛乡。如若赵无安能够快速看穿他的目的,按理说自己是逃不出他的追击了。

    刚走出没多久,代楼暮云便感觉整辆车忽然一震,而后猛然止住。

    拉车的马儿前蹄高高扬起,痛苦地嘶鸣起来。驾车的少年也是满脸惊魂未定。

    代楼暮云心中暗自苦笑。不愧是赵无安,这么快就追了上来。

    他前倾身子,掀开马车的帷幕,向外看去时,却愣住了。

    站在马车前的,并不是赵无安。

    而是片刻之前,刚在安家见过面的安南。

    徐龙皱眉喊道:“喂!看不见有马车吗!还站在路中间干什么!”

    安南不回应,徐龙刚想再问,一只手却搭在了肩膀上。

    他愣愣回过头去,撞见了一袭紫衣的代楼暮云,瞳如墨珠。

    “伙计,你驾车也累了,不如先歇息一会。”

    还没来得及奇怪代楼暮云怎么换了衣服,徐龙就难以自抑地阖上了眼睛,脑袋外向一边,沉沉睡去。

    毒晕了这位倒霉的车夫,代楼暮云从车辕上站起身,遥遥望向拦路的安南,眉心散发淡淡杀气。

    安南眉宇坚毅,不退不避,道:“我知道你是代楼暮云,新任的苗王。”

    “我也知道你。你是大江上的兰舟子,贪魔殿的祝王,安家的二儿子。”

    代楼暮云一字一顿道,“本想着看在赵无安的面子上,留你一命,与你擦肩而过也未曾下毒,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嫌死得太慢么?”

    安南狠狠咬了咬牙,心一横,又迎上前了一步。

    “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想干什么,今天我放在这的只有一句话。”

    代楼暮云淡淡挑起眉头:“哦?”

    “要是因为你的算盘,让我妹妹安晴受了伤,我拼上这条命,也绝不会放过你。”安南一字一顿道。

    代楼暮云怔住了,深深地怔住了。

    而后他低下头去,沉默了半晌,竟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驾车的少年缩在一旁,眨巴眼睛看着这一切。

    “呵呵呵……安南,你现在在拿什么身份跟我说话?”代楼暮云抬起头来,双眼里满溢轻蔑笑意。

    “贪魔殿三王之一?兰舟子?还是什么别的我不知道的身份?”

    安南一拧眉头,狠狠道:“我是安南!不管用什么身份,我现在就是安南,就是我自己!”

    “哈哈哈哈,安南,安南!”代楼暮云狂笑起来,“就凭你,也想挡在我的面前,就凭你,也敢出言威胁我吗!”

    笑声回荡在整座枫林中,驾车的徐龙怔怔看着,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皮变得沉重了起来。他皱起眉头,强打起精神,心头却浮起疑惑之情。

    这是怎么回事?之前可睡了一上午啊,这才出来多久就犯困了……

    然而疑问并没有持续多久。少年只觉得双目越来越沉,眼前的景象也逐渐陷入一团模糊之中。

    安南仍一动不动地站在代楼暮云面前。

    电光石火的一刹,紫袍轰然舞动,代楼暮云瞬息之间掠出去十几尺。

    他手中刀光翻转,一柄蝴蝶刃自袖中卷出,直直指向安南胸口。

    “真是有意思得很啊,你这家伙。”代楼暮云冷冷道。

    “本想着你好歹也算安家的一份子,杀了你那姓赵的会不开心,我才留你一条贱命,如今居然还亲自撞到我的头上来……你以为自己真不值得我这一刀吗?”

    他瞳光如炽,寒声道:“一刀染血,换贪魔殿三王的一条性命,这笔买卖可划算得很。你真以为赵无安他不计较你那贪魔殿的身份,我也能跟着不计较?这些年来你们贪魔殿都在干些什么,以为我是两眼一摸黑,什么都不知道吗?”

    刀锋近在眼前,命悬一线,安南禁不住颤抖起来。

    但饶是如此,他也依然抬起头来,直直地盯向代楼暮云的眼睛。

    “我做过什么,我自己心里清楚。若你要令安晴身陷危难,那我安南今天就算染血在此地,也要阻止你。”

    他颤声道,“以恶制恶,以血换血。换算的生意。”

    代楼暮云冷笑:“你也好意思和我提以恶制恶。”

    气机一转,代楼暮云挥出手中蝴蝶刃,刺向安南胸口。

    铛!

    说时迟那时快,半空中竟突兀飞来一柄无主之剑,千钧一发拦在安南胸前,死死挡住了斩去的蝴蝶刃。

    代楼暮云心中一惊,定睛细看,才发现那把剑不是别的,正是洛神六剑之一的菩萨蛮。

    代楼暮云的一刀声势惊人,赵无安也不敢托大,一出手便已祭出了六剑之中声势最盛的菩萨蛮。

    一招过后,白衣翻卷,赵无安出现在代楼暮云与安南之间,周身六剑环绕。

    代楼暮云心知不善,收刀后撤。

    赵无安抬起头来,双目炯然,未束的长发与白衣一道随风飘然,身后半里火红枫林绚烂如霞。

    代楼暮云冷笑道:“你还是追上来了。难不成这也是你的计策?”

    “是你用的计策过分了。”赵无安冷冷道,“易容作我,再劫人质远走高飞,我从未想过苗疆之主竟会做出这种事来。”

    “哈哈哈哈哈哈!若为苗疆众生,做此事有何不可?我倒宁愿做的更绝些。”代楼暮云笑着眯起眼睛,“除你之外,只怕这天下,也没什么人能拦下解晖了。”

    赵无安沉默良久,沉声道:“解晖之事先不论。我若晚来了一步,你是不是又想当着我的面,夺去一条无辜性命?”

    “无辜?”代楼暮云嗤了一声,“他身为贪魔殿三王之一,不知接触过多少秘密,你称这样的人为无辜?”

    安南怔愣了下,刚要说话,便被身前的赵无安打断了。

    “不是这样的!”

    赵无安忽然激动起来,语气决然。

    “他不是这样的人!”赵无安重复道,“入贪魔殿,接触西夏隐秘,他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兄长!西凉那十二座城塞,夏人只攻破了十一座。安南并非圣贤,但也绝不是你口中十恶不赦的魔头!”

    安南一愣,深深地一愣。

    这一年半里枫林如火,白衣对紫袍。

第九章 万全之策

    段桃鲤不记得自己是何时醒来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印象中,似乎在晨曦照入房间的时候,她就已从客栈里醒来了才对。

    但这一次,沉眠中惊醒,自己居然身处于一辆马车中,轩窗外有长风呼啸。

    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摸了摸腰间,匕首还在,倒是松了一口气,心情也不由平稳下来。

    从瓦兰到大宋,从伽蓝寺外无可奈何的小女孩,到如今已双足踏过数千里河山的十四公主,只要匕首还在,就算孤身一人,段桃鲤也从未觉得惧怕。

    瓦兰地偏物乏,除了香料便一无所长。子民们也早就习惯了苦中作乐,生性好和恶战,举国奉佛,西南伽蓝之国的美名由此远扬。

    但她不一样。

    子民若不愿手持戈矛,就得王主来替他们披坚执锐,不若如何为君。

    自认生来为战的段桃鲤解下腰间匕首,紧紧握于手中,镇定地挑开了车帘,向外望去。

    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她呆住了。

    深秋凉意萧索,火红枫林中,一人白衣,一人紫袍。相对而立。

    赵无安周身六剑悬空,代楼暮云手持蝴蝶对刃。

    而在赵无安身后,安南颤抖着发白的嘴唇,怔怔看着舍身挡在自己面前的赵无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不知从何说起。

    代楼暮云见状勾起唇角,眼底涌现凉薄笑意。

    “赵无安,你还是那个老好人。明知蛊坑底下是死路一条,却宁死也要向我求情,为桑榆争那条愚蠢的生路——”

    “往事不论。”

    赵无安双目俱是毅重之色,一字一顿道:“至少现在,我不会允许你,杀了我身后这个人。”

    代楼暮云低低笑了起来。

    “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要和我对着干么,赵无安?”

    赵无安皱起眉头,寒声道:“是你滥杀无道!那二十九条女子性命还未与你计较,又要妄造杀孽!”

    “哈哈哈哈哈!我妄造杀孽?那你赵无安又算什么!”代楼暮云狞笑道,“不论我做了什么,至少我在前进!为了苗疆,为了子民,我至少在一步一个血脚印、不顾一切地前进!而你呢?”

    萧索秋风中,代楼暮云的声音嘶哑凄厉,“不管过多久,你都不会认清你所做的一切。你为伽蓝安煦烈而活,又为救天下众生而活。其实你心里清楚得很,你根本救不了所有人。”

    “这点不需要你来提醒我。”赵无安冷硬道,“我现在只是要救安南。你没有任何权利,杀这个人。”

    “若我非要杀呢?”代楼暮云挑起眉头。

    “那我会先杀了你。”赵无安面无表情地回应。

    安南浑身颤抖:“赵居士……”

    他确实也曾好奇过,为什么赵无安不对他加入贪魔殿之事多加追究。

    汴梁城那夜,他确实透露过一丝真心,只是赵无安应当远远猜不到这一层才是。

    像是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赵无安没有回头,淡淡道:“听见安兴国说起那十二座城塞的事时,我就想到了你那一夜说的话。”

    秋风吹起赵无安的额发,一双瞳眸清澈无暇。“你说,你此生最大的愿望,不过是,一家人,平平安安。”

    安南的身子在那时,忽然为之一震。

    “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愿望,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你这样。”赵无安道,“你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的家人,无可指摘。”

    代楼暮云眼底浮现波澜。

    “所以,这次我会站在你这边。”

    说完这话,赵无安前倾了身子,抬起双臂,手捏剑诀,严阵以待。

    身后六剑发出轻微吟啸。

    这一次,代楼暮云沉默了许久。

    一阵又一阵秋风自几人身边刮过,道路两旁的枫叶也一片又一片地坠下。

    良久,他轻轻一笑,笑容中带了些倦怠,带了些无奈。

    “你当年,为什么不这么看我呢?”

    赵无安一愣。

    “我确实杀了很多不该杀的人,也年轻气盛,做了不少错事。我不像你现在护着的那个安南那样,会把什么都做好。我毕竟是苗疆的皇子,这是王冠,亦是枷锁。”

    代楼暮云轻抬起眼睛,蝶翅般的修长眼睫之下,一双墨瞳沉寂无波。

    赵无安定定道:“你想……说什么?”

    蝴蝶刃旋出一道流光溢彩。

    “那二十九条性命。”代楼暮云淡淡道,“时至今日,你仍想来我这里取吗?”

    “我会让她们死得其所。”赵无安说得斩钉截铁。

    “那好。”代楼暮云凄惨一笑,“且来取我性命吧。”

    赵无安猛然一怔。

    马车中的段桃鲤也瞪大了眼睛。

    代楼暮云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那般,双目一闭,蝴蝶双刃挥出,一身紫袍气机鼓荡。

    “你做梦都想取我性命吧,那么这次,我给你机会。登云楼上没能打完的那一战,这半里枫林,我们继续。”

    赵无安怔了半晌,没有回应。

    代楼暮云猛然振起周身繁华紫袍:“来啊,杀了我,赵无安!过往诸多对错是非,今朝且尽付刀剑!”

    赵无安回过神来,面色一凛,低手垂眉,气机卷起衣袂。

    “你一直想杀了我吧?你一直想替那二十九条性命报仇吧?上一次是你去到云州王庭,现在是我亲自来了这清笛乡!”代楼暮云嘶声道,“天下大事、苍生安危,横竖与你无关!为黎民考虑之前,你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恩怨情仇!”

    他冷冷一笑,气机狂卷。

    “那就来吧。我陪你,了结这一场漫长恩怨。”

    话音落定的那一刹。

    漫天红枫狂舞,空中卷来一道汹涌疾风。

    堆积如红莲的火枫掩映之下,代楼暮云化作一道幽紫绝影,扑杀而来,手中蝴蝶对刃交错。

    两道凄厉刀光斩在赵无安面前。

    赵无安眸色一厉,六剑腾地挡在身前,接下代楼暮云这一刀,同时飞身后退,拉开距离。

    “走!”他高喊道。

    来不及思索,安南拔腿便向着路边跑了过去,身后气机鼓荡如江潮。

    他千钧一发地向一棵枫树扑了过去,雄浑的气机在身后碰撞、炸裂,化作无数细碎的气劲,流窜在整条官道上。

    惊魂未定之余,安南怔怔回头,看见六柄飞剑,已然死死掐住了代楼暮云双手的蝴蝶刃。

    赵无安依旧停在原地,代楼暮云却仅仅前扑了不到五尺。

    六剑分作两路,每边三剑,以掎角之势格住了代楼暮云的刀锋。猩红的蝴蝶锋刃虽然可怖,却好似在赵无安的气机控制下,已再无丝毫还手余力。

    安南愣住了。马车中的段桃鲤也为之一怔。

    赵无安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代楼暮云和自己之间的实力究竟在什么地步,他心中也多少有些计较。纵然品阶之差确实如隔天堑,但代楼暮云又何能真正以寻常的二品高手之实力来衡量?

    一招之内,代楼暮云便被他制得毫无还手余力。赵无安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这一点。

    然而更出乎他意料的事情还在后面。

    代楼暮云像是在一瞬间,便接受了自己的落败,眸中战意逐渐消散下去,围绕周身的浓郁杀气,也在那一刻便消散于无形。

    赵无安尚未反应过来,代楼暮云的声音已然响起。

    “你胜了。这场从十年前就令你咬牙切齿的战斗,终于要在今天结束了。”

    出乎赵无安的预料,代楼暮云说话间,竟然带上了一丝释然的情绪。

    他不由怔怔道:“你是故意的……”

    “废话少说!来吧,杀了我!”代楼暮云却蛮横地打断了赵无安的话。

    赵无安被他打断,一时心头涌起恼意,气道:“这又是何意!嘴上说着要一绝死战,却连个样子都不愿意装出来吗!?”

    代楼暮云狂笑道:“我已一心求死,又何必要再装样子?”

    赵无安为之一愣。

    “别再浪费时间了,赵无安。”代楼暮云幽幽道,“拔出洛神赋,杀了我。能死在洛神剑下,此生也算无憾。”

    赵无安愣了半晌,也不知代楼暮云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气急败坏道:“你是故意来这清笛乡找我求死的吗?!”

    代楼暮云笑道:“既然知道,又何必再问。”

    赵无安心头涌上一股不可抑制的怒意。仿佛一直以来他所珍视的某些东西,被代楼暮云轻而易举地打碎了。

    “如若是这样,那么那个自登位以来,杀伐决断力挽狂澜,以宁可错杀不愿放过的铁腕手段统治着苗疆的王,又是谁?”

    赵无安怒声质问。

    “代楼暮云绝不会求死!只要苗疆一日不跨,代楼暮云就绝不会跨!你宁可赌上整座登云楼和数万黎民的性命也不肯败在我手下,现在又为何特来此地求死!”

    代楼暮云低声笑了笑。

    “你可真是比我还了解我啊,赵无安。”

    赵无安的怒意犹未平,代楼暮云眼中却已透出一股无可奈何之意。

    “我自是不愿意死。苗疆尚有数万黎民苍生等着我去守护,桑榆她也无一日不在等待我的归来。

    “不过……

    “我若不死,你赵无安心中难安。这话总不错吧?”

    赵无安一愣。

    代楼暮云浅笑道:“所以,我这次来清笛乡,其实准备了一个万全之策。”

    话音未落,火红枫林中,便飞起了一道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事物。

第十章 断臂

    赵无安曾想过无数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究竟该如何面对代楼暮云,如何了结这过去十年的一切。

    最初,以为那二十九人,都是代楼桑榆听闻他离开苗疆,恼羞成怒之下所毒杀的。而毕竟桑榆于他,有救命之恩。

    以怨报恩,不可。故而赵无安才决定从那之后,终生不见代楼桑榆。

    然而那一夜清笛乡外客栈中,时隔多年重见代楼桑榆,赵无安才知道这一切的幕后黑手,竟是代楼暮云。

    而后便是直驱千四百里,自淮西至南疆,而后便是剑啸登云楼,一剑抹去十年生死恨意。

    十年恩仇以一剑论,说来的确是江湖儿女豪杰风范,的确是大快人心。

    然而这座江湖终究不单单是刀光剑影,不单单是恩怨情仇。

    正如赵无安身后背负着造叶二皇子、伽蓝安煦烈的性命。

    代楼暮云的身后,亦背负着整个苗疆。

    数万黎民,无辜苍生。

    赵无安誓杀代楼暮云,却也知不可杀代楼暮云。

    这便是死结。十年来,死死横于这一身白衣,与一袭紫袍之间。

    赵无安不知如何决断,亦不知这一刻真正摆在面前的时候,他究竟是否能做出真正符合心愿的选择。

    所以当那样东西飞在半空中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要惊讶。

    车厢里头,隔帘看着这一切发生的段桃鲤吃惊地捂住了嘴,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代楼暮云微斜着身子,面色发白。额角渗出些许汗珠,眼底却有笑意。

    他那一身华贵繁复的紫袍,在右臂处齐肩而断。鲜血汩汩流淌,染红了半边身子。

    而右手紧握着的蝴蝶刃,也早就当啷一声掉在脚边。

    随之飞舞在半空中的那截东西,带着本就华贵的紫色长袖,洒出潋滟血花,跌落在赵无安脚边。

    那是一截断臂。

    赵无安抬起头,满目震惊地望向代楼暮云。后者面色苍白,却看着他这一副震惊的表情,哈哈笑了起来。

    运气撑开赵无安的六柄飞剑,就已耗去代楼暮云许多气力,遑论之后自断右臂,更是雪上加霜。休要说武夫二品境界体魄惊人,便是许多一品高手,也绝难忍受此等断臂剧痛。

    然而,像是被赵无安脸上那副意外的表情给逗笑了一般,代楼暮云俯下身子,哈哈大笑起来。

    笑中带痛带泪,代楼暮云却觉得十年来,自己从未笑得如此痛快过。

    他笑了半晌,赵无安也随之怔了半晌。官道上沉寂得针落可闻,只有代楼暮云的笑声不断在其间回荡。

    半里枫林,飒飒风起,洋洋洒洒的落叶,铺陈如熊熊烈火。

    盛开的枫火之中,代楼暮云一袭染血紫袍,望上去愈发刺眼。

    似上仙谪落人间,又似凤凰涅槃。业火灼身,他却忍耐着剧痛面不改色。

    “如何?”

    良久良久,在笑声终于止住之后,代楼暮云沉声问道。

    赵无安一时不知所言。

    “这一只断臂、我半身功力,再配上南疆二十年无战事的承诺。”

    代楼暮云抬起淡灰的眼睛,认真问道。

    “可否值回,当年我所欠你的那二十九条性命?”

    赵无安的心头为之一震。

    可他却故作波澜不惊,低声道:“那二十九条性命……不是你欠我的,是欠她们的。”

    代楼暮云苦笑道:“若不是你,我或许也不觉得自己欠了谁。”

    赵无安怔了怔,没有出声。

    “你还没回答我呢。”代楼暮云像是一时不打算放过这个问题,“这个筹码,给得如何?”

    一截明晃晃的断臂。

    苗疆之主的半身功力。

    南疆二十年无战事的承诺。

    西夏有渐起之势,造叶蠢蠢欲动,中原两大巨擘的决战更是近在咫尺。这一切都是对苗疆而言,再明显不过的威胁。

    代楼暮云若要在此时做出二十年无战事的承诺,则在以后,他背上的担子必然更沉重上数倍。

    然而他毫不犹豫便挥刀斩断了自己的右臂,而后再提出自己的承诺。

    这些全部筹码,他只是想换得赵无安一个原谅,换得对当年那二十九条无辜性命的一个偿还。

    无论来路再有多少艰难险阻,苗疆的王,都已做好了一切的准备。

    独自一人,扛起整个苗疆,独自一人,直面来自各方势力的威胁与针对。

    独自一人,承担过去曾犯下的过错。独自一人,去面对危机四伏的将来。

    明明是峰回路转的时候,赵无安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他只是轻轻点头:“好。”

    代楼暮云脸上的表情凝滞了半晌,而后那持刀的手悬在空中,又凝滞了半晌。

    半晌递半晌之后。

    他扯了扯袖子,掩住空空如也的淌血右臂,扬声道:“赵无安!从今往后,有我苗王一口酒喝,就绝不会缺你一块肉吃!”

    赵无安愣了愣。许久不变的表情,终于因为这句话而破了功,无奈地笑起来。

    十三年前,身负重伤的他昏倒在云州之外,被身为公主的代楼桑榆背回苗寨,亲自照顾、喂食。纵然几次命悬一线,最后却仍是挣扎地活了过来。

    他苏醒的那一天,那时的苗皇代楼勿,派代楼暮云给他送来了一套崭新的白衣。

    眼睁睁看着赵无安换上新衣的代楼桑榆,紧紧抓着他的手,脆生生的口气,认真地说出了那句一模一样的话。

    “有我代楼桑榆一口酒喝,就绝不会缺你赵无安一块肉吃。”

    后来赵无安才知道,那是他们苗人内部不成文的规矩。对谁说了这句话,就相当于把谁当做了自家人。

    而那个时候,听见代楼桑榆这句话的代楼暮云,只是不以为意地把头撇向一边,只当自己跑了趟不太愉快的腿。

    十三年后。如火枫林中。

    已自断一臂的苗疆少主,对着这个固执得近乎偏执的汉人,说出了和自己妹妹当年一样的话。

    赵无安的苦笑声逐渐转化为爽朗的大笑,响彻整片如火枫林。

    代楼暮云满面释然之色,眸中竟毫无一丝悲凉之意。

    “代楼暮云。”

    “嗯?”

    “若非这事,其实我想和你称兄道弟很久了。”赵无安认真道。

    代楼暮云换上一副惨兮兮的表情,“在苗疆的那三年,也没觉得你对我有多好,成天想着拐走我妹妹。”

    “那时候谁知道你是个断袖。”赵无安指着代楼暮云丢掉了一截的袖子,一本正经。

    “断袖吃你家大米了?”

    “这倒不至于。只不过苗疆代楼家的少主是个断袖,让人很为你的后人担心……”赵无安欲言又止。

    “这还有桑榆在呢。”代楼暮云狠狠道,“我可警告你!既然要娶清笛乡里这个小姑娘,就别再打桑榆的主意!”

    “是是是。”赵无安点头如捣蒜,感慨道,“不过我倒也没想过,真和你成了兄弟,居然会这么相处。”

    代楼暮云反而又笑道:“谁说我把你当兄弟了?”

    反复无常、阴鸷狡诈。其实外人对这位苗疆少主的评价,从来就没有错过。

    他狡诈奸猾、诡计多端。他暴虐无道、嗜杀无辜。

    代楼暮云确然曾是那样的人。但如今他已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王,扛起了整座苗疆。面对曾经的过错,一刀断臂,亦没有丝毫犹豫。

    为人之难,不在知错能改。难就难在承担起自己曾经的过错。

    赵无安收了剑,紧了紧背上的束绳,走到代楼暮云面前,替他点住周身几个大穴止血,而后淡淡道:“再不去找个郎中,你只怕流血都得流死。”

    代楼暮云不为所动,俯下身,想伸出右手去拾起掉在脚边的刀,却愣了半晌,才尴尬一笑,将蝴蝶刃刁在嘴里,再用左手,去地上捞起剩下一柄刀。

    “这点儿血还不至于丢了性命。只是这一只手臂,用起来还真是不习惯。”咬刀在口,他含糊不清道。

    赵无安二话不说,撕下自己一长条袖子,按在代楼暮云右肩上,粗糙地打了个结。

    代楼暮云起先有些挣扎,被赵无安瞪了一眼,只得老老实实地受了。

    赵无安打完结,见血流的势头止住了些,才道:“差不多就回去吧。我去驾车——”

    “你若是这时候把车驾走了,等那原本驾车的少年醒过来,定是慌乱万分。”代楼暮云波澜不惊道。

    赵无安愣了愣:“那你想怎么办?”

    代楼暮云悠悠走到马车旁,费力扯过马头,拉着缰绳绑到道旁一棵枫树上,又将多出的一头,交到了昏睡不醒的徐龙手上。

    做完这些,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差不多就出来吧,还真以为我对自己下的毒没分寸?刚刚那场表演你也看全了,过瘾了没?”

    赵无安和安南怔了怔,而后便看见那辆马车的车帘,向外掀起。

    段桃鲤红着脸,默不作声地走出车厢,站到赵无安旁边,故意不去看代楼暮云。

    代楼暮云不以为意,低头自我解嘲地笑了几声。

    赵无安冲安南招了招手。后者愣了半晌,才慢慢接近站在路中的三人。

    代楼暮云认真盯着安南看了半晌。

    “别的都好说,唯独你,我可还没放下杀心。”

    安南笑道:“无妨。”

    “哦?”代楼暮云皱起眉头,“如此不怕死么?”

    “并非不怕死。”

    安南认真地摇了摇头。

    “是因为我知道了,代楼公子,并非滥杀无辜之辈。”

    代楼暮云怔了半晌。而后,轻轻摸了摸鼻子,苦笑起来。

第十一章 阻天不如诛天

    清笛乡只有一家稍大点的医馆,常年坐-台的老郎中也只有一人,遇上点儿小打小闹之外的毛病,多半就得跑上二十里去淮州城才能寻到医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倒不是说这老郎中医术有多不好,悬壶济世,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清笛乡干到今天,也绝不会乱开什么糊弄人的江湖偏方。

    怪只怪地方太小,药材和助手都有限得很,内伤尚能缓慢调理,外伤却是耽搁不得,做起手术又是孤掌难鸣,实在难办。

    故而,当他看到丢了一只手臂的代楼暮云在几人簇拥下走进医馆的时候,老郎中心里第一个念头便是:坏了。

    第二个念头随之浮起:或许还有得救。

    本着医者仁心,他连忙问道:“断掉的那只手呢?”

    “扔了。”代楼暮云答得干脆利落。

    “……”老郎中一时语塞,只觉得难以置信:“这……若是断口齐整,本还有接回去的可能,怎地直接便扔了?”

    “不想要了,就干脆扔了。”代楼暮云眯着眼睛道,“能不能治?不能治我自己回去躺着好了。”

    他刚说完,段桃鲤便气鼓鼓道:“怎么能对老人家如此无礼!他可是要救你性命的郎中!”

    代楼暮云斜睨了她一眼,不以为意,“我本身又死不了。倒是你这丫头实在烦人,不毒你你还不自在了?”

    “你还想怎样?现在无安哥哥可还没走呢,别又原形毕露了你!”段桃鲤连忙往赵无安身后缩过去,还不忘亮一亮腰间匕首,加些毫无意义的恐吓。

    代楼暮云带痛咧嘴,森森一笑:“赵无安在又怎么样?你信不信我坐在这里不动,你就会莫名其妙死掉?”

    老郎中听得似懂非懂,满面骇然之色。

    赵无安连忙咳了两声,插进来道:“这位小兄弟之前在道上混,欠了人家点东西,被人卸了条手臂。倒是伤不至死,求大夫给开点能止血愈伤的药。”

    对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还是这样的解释靠谱些。虽说这样一来老郎中难免对代楼暮云产生些奇怪的看法,不过那也算他罪有应得。

    老郎中果然将骇然的神情收起了大半,恍然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那这事好说,我这就开。”

    “那拜托大夫了。”赵无安抱拳道。

    老郎中转身去到诊台后面的药柜里,四处抓了几味药,捆成一团,双手捧着交到了赵无安手里,不忘语重心长地叮嘱了几句。

    “年轻人,有血性,有冲劲,是好事。只是做什么事情,都千万不要太意气用事了。年纪轻轻就丢了一条臂膀,这以后可怎么办才好啊……”

    在代楼暮云鄙夷的目光中,赵无安陪笑道:“大夫说得是。我以后一定看住他,不让他再去惹是生非。”

    “这样便好,这样便好。”老郎中笑得眼角起了深纹。

    拖着强忍笑意的段桃鲤和满脸生无可恋神色的代楼暮云,赵无安艰难地出了门,身后还跟着勤恳手提药方的安南。

    这莫名其妙多出了一堆人,还跟着个残废,自然是不可能回安家休整的了。眼见天色将晚,几人一合计,还是先与安南挥别,回客栈休息一番再说。

    安南那边倒是无所谓,随口编个理由便是。赵无安等一干人拖着断了条胳膊的代楼暮云进去客栈,倒是把柜台后面的账房吓得不浅。

    顶着一群客人诧异得几乎见了鬼的目光,赵无安淡定地拖着段桃鲤和代楼暮云回了房间。

    一进门,便是正安稳坐在房间里头,埋头呼哧呼哧吃着一碗热腾腾牛肉面的胡不喜。

    听见开门声,胡不喜握着筷子抬起头来,而后手里的筷子便带着两片牛肉,咕咚一声又跌回了碗里,溅出一片汤汁。

    “啊烫烫烫——不是,老大,那是谁啊!”

    赵无安没说话,代楼暮云倒是一脸自来熟地走到胡不喜面前,死皮赖脸地一笑,一掌拍在桌子上,又震出不少汤汁。

    胡不喜噌地一下跳起来:“还对我蹬鼻子上脸了是吧!?”

    “胡不喜。”赵无安有气无力地招手示意,“坐下坐下。”

    胡不喜愣了愣,代楼暮云继续死皮赖脸道:“这碗牛肉面不错,也给我来一份呗?”

    胡不喜鼻子一扭:“你谁啊?”

    赵无安扶住额头,深深叹息一声。难怪这回来的一路上,他一直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

    仔细想来,就算他能和代楼暮云冰释前嫌,但以胡不喜这家伙的姿态,又怎么可能和苗疆皇子打成一片?

    失策了。

    段桃鲤拍了拍赵无安的肩膀,同情道:“辛苦你了,这场面我熟悉得很,确实是很不好受。”

    赵无安略微有些动容:“你还见过这样的场面?”之前倒是小瞧她了。

    段桃鲤一本正经点头道:“父王在和他那四十几个老婆同桌进餐的时候,常常发生这样的事,我再熟悉不过了。”

    赵无安脸一黑,没留情面,伸指对着段桃鲤白皙的前额就是一弹。

    “痛!”段桃鲤捂着额头,泪眼婆娑。

    丢了一条手臂的代楼暮云身上完全看不出丝毫残障人士的可怜模样,上蹿下跳闹了半天,赵无安才好不容易对胡不喜解释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知道了真相的胡不喜很快便通达了,了然哦了一声,心甘情愿地端着牛肉面缩到角落里,对房间里这尊瘟神避而远之。

    倒是代楼暮云不肯善罢甘休,非要拖着他拿到那碗香气扑鼻的牛肉面。

    “咳咳。”

    赵无安咳了两声,伸手在桌子上敲了敲,“代楼暮云,过来。你要是能和我好好聊完,等下这碗牛肉面我请你吃到饱。”

    乐此不疲纠缠着胡不喜的代楼暮云闻言转过了头来,眼底透露出笑意:“那你要聊什么啊?”

    “在我说我要聊什么之前。”赵无安一本正经,“你先收起你那副嬉皮笑脸的架子。”

    当年的苗疆皇子,现在怎么说都已成了苗王了,遇见高兴的事情还是恨不得像小狗一样摇着尾巴,实在令人无奈。

    代楼暮云怔愣了下,回过味来,似乎也觉得刚才的自己过于欢腾了,于是一言不发地回到桌边坐下,好整以暇地望着赵无安。

    赵无安叹了口气:“若是你每每与人说话,都是登云楼底下那副口气,或许喜欢你的人要比现在多上不少。”

    “你就是要和我说这个?”

    “当然不是!”赵无安皱起眉头,“是关于你此行,到清笛乡的本来目的。”

    “哦,我的本来目的,就是向你道歉啊。”代楼暮云指了指自己断掉一截的手臂。

    赵无安叹息一声,“那蜀中呢?”

    “蜀中?”代楼暮云认真思索了半晌,才道,“那件事啊,确实也要你帮忙,不过倒是不急于一时。我之所以挟段桃鲤,倒不是真想要你立刻出发,赶赴蜀地。”

    “这是为何?”赵无安皱起眉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几乎在同一时间赶来清笛乡的代楼暮云与闻川瑜,所为目的应该是相同的才对——逼赵无安入蜀,参与来年开春的武林盟主大选。

    倒不是说要赵无安去争那个天下第一的位子,而是这次重选,毫无疑问是解晖与东方连漠之间的决战,依这二人来看,赵无安在场,总是远比不在来得好的。

    不过代楼暮云和闻川瑜对此事的缓急程度,为何差别如此之大?

    “除了黑云会发帖,邀天下群雄赴蜀,你还知道什么吗?”赵无安问。

    代楼暮云埋头思忖了许久,摇了摇头。

    “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来?”赵无安简直难以置信。

    “我都说了……”代楼暮云脸色发黑,“这次来清笛乡,本就是借入蜀的机会求你原谅我当年所为。所备万全之策,也不过就是在无计可施的时候砍下手臂向你请罪。还要我说多少遍啊……”

    对心高气傲的苗王而言,能承认这点,已确实是件天大的难事了。赵无安反复逼问,反倒有点鞭尸的意思。

    回过神来的赵无安也怔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代楼暮云的确没想着要立马把自己拉进蜀地。

    不过若是如此,那么闻川瑜急着造访安家,必是另有缘故,绝非单为武林盟主重选之事。

    “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赵无安自言自语着,却冷不丁发现坐在一旁的段桃鲤直勾勾盯着自己。

    “怎么了?”他下意识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东西。

    段桃鲤定定道:“你说……你想知道蜀中的事?我好像……在安南的船上,还没遇到代楼暮云之前,曾听到过楚霆在船舱中,不知和谁交谈。蜀中的事……我多半,是知道一些的。”

    赵无安心中一动:“他们说了什么?”

    “我只听见了几句话……”段桃鲤犹豫道。

    “但说无妨。”

    “他们的交流中,似乎提到了蜀地十愿僧,提到了那个叫涂弥的昆仑弟子。”

    赵无安蹙起眉头。

    “楚霆说,虽然如今天下间已无人可阻东方连漠晋入天命境,却尚有涂弥一人,能诛天命。”

    赵无安闻言一惊。

    阻不得天命……便诛天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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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饮江山介绍:
北宋天圣九年,躲在寺庙里十年的白衣居士赵无安,被迫下山。他曾走入名为人间的炼狱,从血与火之中蹒跚而过,于佛门前垂眉屈膝。待到眉眼描上倦怠慵懒,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整座江湖几已不复从前。再回身时,却又杀了个天翻地也覆、白衣化血衣。驭飞剑、劈山海。醉饮江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醉饮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醉饮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