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一朝结
那把冼心剑又动了起来,剑势缭乱遮眼,如浩浩大雪铺天盖地。
这一刻,涂弥终于无比真切地感受到,曾陪自己看遍昆仑日月雪雨的人,已经不在了。
一个人消失的感觉竟是如此平淡,仿佛午后的积雪融进了水里。
但有些时候,她离去的感觉又那般炽烈,如同烙铁般刻印在脑海里,灼得浑身疼痛,几乎看不清眼前。
那些有她在的雪、有她陪着练剑的日子、和她一起靠着小桌吃的饭,都再也不会重来了。
昆仑山上她单独居住的小屋已经绕满了蛛网,大殿里留给她坐的那块蒲团也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深山里的野鸡大可以松一口气,因为再也不会有一品高手提着剑气势汹汹进山来抓它们了。山前广场上的弟子们也可以随意许多,不必再在谁经过的时候散衣跪拜。
仿佛全天下只有她一个人真切地感受到了师尊的离去。
仿佛只有她会感到悲伤,只有她每每一在夜里想到自己背上那把冼心剑,泪水便浸透了枕巾。
长剑撕破夜的空寂,染尽天边幽冷月色。
涂弥其实很想和师尊道一声歉。不该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偷偷跑下山去,害得她担心那么久。
就算自己其实只是严道活和解晖多年计划的一步工具,她也不相信,这些年里师尊始终只把她当作是工具。
明明是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入室弟子,明明是为了给她治病甘愿亲自入山抓野味的滑稽道人,明明是在最后背一把精钢长剑便消失在她视野里的无情长辈。
就连最后,严道活也不曾回一下头。
你陪我看了多少年的落雪,衣袖清寒,直到我背上长剑,你满头霜雪。
本该是你目送我才对。
怎么就成你先走了呢……只给我留下这把剑,连回头看我一眼也不愿。
该说是你太残酷还是太柔弱,知道自己回了头就再也下定不了决心?
剑破长空。
一滴泪珠补成新招。
泪花弹上沧海归,白衣道姑如仙子般浮空而起,足踏虚空,剑影凌动。
“什么……!”
莫稻仓皇抵挡。
半招对半招,电光石火一瞬过后,刀与剑依旧打成平手。
莫稻亟待举起沧海归,再追一式。丹田气力聚涌至掌心,织成与掌中刀刃别无二致的锋锐刀气。
半空中的白衣剑客却又新出一招。
大雪尽。
料峭春日,一道极寒气机却刹那间在唐家堡上铺展开来,风刀霜剑横铺长空
剑势未落,冰雪却如碎珠溅玉,瀑布般挂倒在沧海归上,玎珰作响。
莫稻连连后退,奈何狂雪如生神智,穷追不止,几乎将他虎口震出一道血痕。
短短几炷香的时间,西天突兀飞来一团厚重云层,周遭十里大雪弥漫。
莫稻讶异道:“怎么可能!?”
这般玄妙的大气象,绝非等闲所能眼见。
除非眼前这位对手,即将晋入一品。
莫稻哑口无言,心头的骇然非同小可:涂弥竟以不到二品的境界,与他这个堂堂正正的一品高手打了这么久?
“这有何奇怪的。”
半空中那名白衣仙
子已停了剑招,但却仍然凌空虚踏,停在空中,如仙人临世。
“不过就是我破不了这一层情障,便晋不入一品罢了。师尊料事如神,又如何猜不到何为我最难勘破的那层?”
既然看破,既已放下。
就此立地升一品,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九重天上祥云聚集。
涂弥起剑移步,凌空运气,遥遥杀向莫稻。
四周俱是冰雪寒封,寒气浸透体肤,光是维持架势已殊为不易,莫稻此时又怎可能再敢后退。
他硬着头皮,倒提沧海归,迎了上去。
“你有让你惦念到如今的师尊,我亦有我放不下的东西!”
不知为何,他大吼了起来,声音里似乎带着些怒意。
“这也是我好不容易才争来的东西,我背上也还背负着……那么多的遗愿与梦想!”
他不会忘记,罗印生自杀前对他说的那句“勿要深究”。
他不会忘记,柳停雷坠入深涧时,刻意留手的那一刀。
能活到今天的莫稻,也绝不会是那个在第一时间想着退缩的莫稻了。
少年肩上的匍匐着的亡魂已不再允许他后退。
如果他心生怯意,那些亡魂会先将他吞噬。而他还想着要接过他们的份活下去。即使狼狈,即使苟延残喘,也一定要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刀剑相交。
蜂拥的气劲在那一刻尽数交织在一起,凌乱战意四散冲撞,几乎形成吞天蔽日的雄壮风暴。
而风暴的核心,两名一品高手正在拼死抗衡。
这是真真正正赌上全部实力的一战。
唯一的一招,此招过后生者则胜,败者必死。
胜机转瞬即逝,而抓住那唯一机会的人才能够活得下去。
这一年来,无论解晖还是东方连漠,都在刻意培养两人一件事情——杀人。
杀很多的人。有罪之人、连坐之人、当死之人、命不该绝之人。
为的就是这一刻到来时,涂弥和莫稻都能不带丝毫犹豫地抓住那唯一的机会,致对方于死地。
天地空明,压抑的空气在那一瞬鼓胀到了极致,连风也变得窒息。
砰!!!
扭结的气劲在一刹那间彻底爆开,气旋如锋刃般向四周旋转鸣啸,磐石铸就的坚固廊道也在那一瞬被刀剑狂气震得四分五裂。
刀未离手,剑也一样。
两个人都知道,武器脱手就是必死的信号。即使脚底的石板已经变成了万丈深渊,他们眼里也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只有踩着下坠的石块,猛力扑向对方,发动刀砍剑劈。
涂弥一头撞进了莫稻怀里,转动手腕,扭动手中的剑,庞大劲力将莫稻顶向了临仙道末端的石壁。
轰!
剑气轰破了莫稻的长衫,黑色布匹碎片在风中胡乱飘舞。
尽管身后就是平台,但二人依旧悬在空中,脚底无物可依。
莫稻一把拧住了涂弥的肩膀,腾身而起,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涂弥扯住了小腿,反而将自己拉了上去。
丹田都已再无余气,空中的二人再次交过一斩。
电光石火的一斩过后,二人卷做一个面团般砸向了东方连漠的卧房,又在房前的平台上散开成两片
,失去所有气力,翻滚到各自平台的最边缘。
甫一落地,莫稻便一个鲤鱼打挺,强忍着全身痛楚站起了身子,却发现涂弥已经站了起来。
先起身的人必然已占得了先机!
涂弥飞速突进。不过十余丈的距离,她若心有战念,一瞬皆抵。
莫稻抬手,御沧海归横斩过去,口中高声怒喝。
铛!!!!
一式刀剑交击,天崩地裂!
二人身形互换,而后同时凝滞。
风过空谷。天地幽寂。
涂弥收剑入鞘,默不作声地垂下了眉眼。
莫稻则苦笑着放任沧海归从掌中滑落,跌坠于地。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断裂的临仙道上,也看不出积雪的痕迹。
月色重又从密布的阴云中探了出来,静静映照着寂寥的唐家堡。
就在刚刚,二人都有杀死对方的机会,能够一劳永逸地取得胜利。
莫稻苦笑道:“算是你赢了半招,不,干脆承认,是一整招吧。”
“你的第五把刀,并没有刺向我。”涂弥淡淡道,“你若出手,本该是你的胜利。”
莫稻低下头,望向了自己的掌心。
原本握着沧海归的手,此时抓着的是一把短刀。
柳家家传宝刀之一,断海。
方才身形交错的瞬间,主动放弃沧海归而抽出断海的莫稻,本有机会一刀割断涂弥的喉咙,稳稳拿下胜利。
莫稻坦然道:“输了就是输了。如果你乐意,早在前一招,就能用剑刺穿我的胸口了。”
身形交错之前,莫稻从袖中扯出断海刀的时候,胸口其实有着致命的空缺。
涂弥明明看到了,却没有出剑,放任到手的机会白白流逝。
二人都沉默了许久。
终于,涂弥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出手?”
“为什么我们都不出手呢?”莫稻笑了笑。
“……我可不是因为于心不忍。”涂弥带着些埋怨地转过身来,看向莫稻,“其实,这间房子里,早就没有什么东方连漠了吧?你在这和我唱空城计呢。”
莫稻叹气道:“让你给发现了啊……”
涂弥皱起眉头:“既然这样,你还那么认真地和我打?就不怕我真的杀了你?”
“虽然先生已经动身离开唐家堡,可我还得负责拖够时间。再说……”莫稻犹豫了许久。
“再说什么?”
“再说,我也相信你不会杀我。”莫稻眼神认真。
“我杀过很多人了。”涂弥面无表情。
“那又如何?我也相信,你不会杀我。”莫稻笑得没心没肺。
涂弥翻了个白眼:“服了你了。东方连漠不在这里,他去了哪?”
“锦官。”
莫稻的回答令涂弥为之一惊。
“他特地准备了个假身在锦官城,现在竟反而还要多此一举亲自前往?”
“假身是为今天之前做准备的。”莫稻摇了摇头,“到日出之后,他就要亲自出马了。”
涂弥怔愣了半天,才讷讷道:“他准备……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亲自和解晖当面对质,为这些年来的恩恩怨怨,彻底做一个了结。”
第七十三章 前路多艰
“明日大选,前辈有意于谁?”
幽暗房间中烛火摇曳,闭目养神的白发老者一声嗤笑,不以为意。
“这话又有何好问的?不选那黑云会舵主,必会把性命交代在日出之前,老夫可不是瞎子。”
前来拜访的青衣男子一时无言,解剑跪坐,长剑横于膝上。
聂白霜仍是一副淡然作态,浅笑道:“解晖终究是迟暮之年,半世经纶,唯一的子嗣也早就下落不明。今朝虽被他在这大会上赢得彻底,也无须杞人忧天,这江湖终有朝一日是你们后生的。”
苏青荷默然。
聂白霜续道:“老夫倒是未曾想到,你会今夜前来拜访。”
苏青荷面上泛起悲恸神色,伏地道:“晚辈惭愧!”
聂白霜笑道:“无妨。老夫已近一甲子未曾见过如你这般的年轻人了。事关天下武林安危,能以天下为己任,悍然而前者,贞勇可嘉。”
苏青荷长伏不起。
“数年前家父曾言,北武林得聂家中流砥柱,则四十年内绝无倾颓之色。青荷长年来志在仕途,疏于武艺,今夜甚而不能为武林除害,大有愧意。”
窗外暗月高悬,即便是连日来灯火不缀的锦官城,今夜也反常地陷入沉寂的墨色。
聂白霜微微摇了摇头,道:“何来愧疚之说?今夜休说是你,便是赌上我等整个老辈武林覆潮之力,也尚不敢说,能取下解晖那颗项上头颅。”
苏青荷闻言黯然不语。
聂白霜嘶声道:“何况,还不知他究竟有几手暗棋。前些日子雄刀百会上大放异彩的那少年莫稻只怕已是东方连漠手下最后的王牌,解晖却更让人防不胜防。他本可正合奇胜,也算是符了常理,却偏偏要自树一敌,在这武林之中弄出个赵无安来,相当令人捉摸不透。”
苏青荷愣了愣:“赵无安?”
“你没听过也不足为奇。此人行踪诡秘,立场飘忽不定,时常于两名江湖巨擘的对局之中斡旋。若非他前些日子夜访,我也要以为他乃是东方连漠那边的人。”聂白霜淡淡道。
苏青荷眨了下眼睛,愣愣道:“不,赵无安他应当不是——”
话到嘴边,苏青荷猛然怔住,回想起了赵无安的嘱托。
一定要等,等到大会结束的那一刻,才能采取所有行动。
电光石火般地,一道思绪自苏青荷脑中闪过。
他固然相信眼前的聂白霜,凭着聂家百年基业的豪情壮志,定然不会站在解晖那一边,故而才选择在今夜前来一探口风,为击倒黑云会先拉取几番力量。
毕竟半个时辰之前,解晖在大会上所展现出的压倒性的力量差距,已让每个人都牢记在了心里。
若非蜀地十愿僧出手阻拦,只怕大部分江湖人都没法活着走出昨晚的会场。
朝日升起之后,锦官城中,尚有心力抗衡黑云会的,还剩下几家?
苏青荷实在是不敢细想。也正因如此,把一切都寄望于赵无安身上,看起来才太过强人所难。
但是反过来想,赵无安说不定正是料到了现在的局面,才要强迫他们从这场争端中暂且脱身。
天下九庄十三山无不被解与东方牵制得无还手之力,而在这二者斗到胜负分晓之前,想要采取任何计策,的确都是痴人说梦。
别的尚且不论,连聂白霜都会认为赵无安是解晖的棋子,这两大枭雄的控制力何其可怖。
在某一方彻底出局之前,局中所有人都会被笼罩在浓重的黑云之中,不辨敌我。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要离开锦官城的原因么。”
放下赵无安的话题,又与聂白霜浅谈了一阵,苏青荷起身告辞。
今夜借着汴梁官员的名号造访兰香居,苏青荷本就只打算做一番试探,毫无能说服这位老谋深算的家主联手的打算。半途想明白了赵无安的意图,也算不虚此行。
苏青荷刚走出门外,屋檐下就又现出一个人影。他扭头看了眼,皱起眉头,手下意识扣上了剑柄。
“你为何会在这里?”
“睡不着,出来转转。”代楼暮云抬眼望着天空。
“顺路转来了这兰香居?”
“别小题大做,关于你和那聂家主到底聊了什么,我可一点兴趣都没有。”代楼暮云慵懒地回答。
苏青荷一时语塞,缓缓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
“今天发生的事你也看到了,作何感想?”代楼暮云问。
苏青荷想了想,肃容道:“难如登天。”
代楼暮云轻笑一声,长叹道:“饶是如此,你也没打算放弃嘛……一介青衣小官,倒存着大志气。”
“江湖动荡,则百姓流离,天下不平,绝非善事。”苏青荷道,“我人微言轻不假,但孤绝如赵居士,仍能为苍生安危而一往无前,我可不敢有高枕无忧的心思。”
“有意思。不过很可惜,凭你的能力,是无法在这锦官城中找到破局之处的。早点回去歇着吧,今夜无需再多费心思了。”
说罢,他握住了从袖中滑落的蝴蝶刃,悠悠向小巷深处走去。
脚步声清脆,回荡于空寂的街角。深巷的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
苏青荷皱起眉头:“你要去做什么?”
“不想死的话——”
凝望着那抹涌动着的黑暗,代楼暮云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就赶紧离开这里。”
话音刚落,代楼暮云便扬起了手里的蝴蝶刃,电光石火一触即发。
“嚓!”
无与伦比的劲气自巷陌深处轰然弹出,苏青荷猝不及防,倒身飞出了小巷,重重地摔在一座酒坊门前。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从深巷中张牙舞爪冲出的厉鬼,慑亮了他漆黑的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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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中星河璀璨,城外某间荒屋中,却只有一点残烛在艰难地跳动着。
由木板临时拼搭而成的床铺上,躺着个满脸血污,昏迷不醒的少年,正是不久前才在武林大会
上掀起了惊涛骇浪的李顺。
同他一起出现的人现在皆已身死,就连造叶国相宇文孤悬都为了救他而搭上性命。少年如今的这副模样,看上去实在不值得那么多英雄豪杰为他舍命。
围在这少年身边的一圈人,大多带着点事不关己的神色,对这个忽然多出来的拖油瓶视而不见。
只有李凰来,面带感激神色,三拜恭敬道:“多谢诸位出手相助。若是再慢上一步,只怕便救不回小太子了。”
而他口中搭救的众人,正是不久前在客栈高台上见证了李顺逃离的胡不喜等人。
虽然在徐半风等人的帮助下,李顺侥幸逃出了解晖的追击,但以黑云会之无孔不入,几个时辰之内把他从锦官城找出来也还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何况以李顺的特殊身份,解晖想必欲除之而后快。
所以当满身血污的李凰来背着李顺,敲开客栈大门时,所有人都觉得大事不妙了。
李凰来也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靠他那三脚猫功夫,偷袭几个黑云会的下等杀手或许还顺利,要想从黑云会手中保下李顺,那可无异于痴人说梦。
把李顺安置在客栈内也是极为危险的做法。一旦让黑云会寻到蛛丝马迹找上门来,只怕是要血洗整座客栈,连累更多无辜的人。
苏青荷在大会落幕之后就不见了踪影,代楼暮云也不知去了哪里。
无奈之下,胡不喜只好吩咐安南保护好安家夫妇,带着其他人连夜逃出锦官城暂避风头。
这间荒屋倒是李凰来早就在城外布置好的,应当是他听了宇文孤悬的话,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如今宇文孤悬已死,答应李凰来的复国大计一时又成了空。拼尽无数人性命只保下一个李顺,实在是得不偿失。
胡不喜自然是头一个觉得不平的:“宇文孤悬费了那么大劲,只保下你们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太子,接下去要怎么办?”
血脉上还算是李顺远亲的李凰来叹了口气:“宇文公的算计到了这里,确实是再无后路了。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再从长计议了。”
胡不喜面色不善:“俺们可没这个功夫和你从长计议!”
虽然无人帮腔,可段桃鲤和诸南盏的神色也分明是在说,李家之事与他们无干。
且不说段桃鲤,胡不喜也对这个曾出卖过赵无安的人无甚好感可言。虽然入锦官城以来得了他些许帮助,但功不抵过,胡不喜仍说不上喜欢他。
倒是诸南盏稍稍显得亲和一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夜倒是无虞。不过如今黑云会声势滔天,非杀此人,你们李家前路怕是凶多吉少。”
李凰来满面愁容,长叹道:“在下又何尝不知其艰难。但这毕竟是宇文公等人牺牲性命才救下来的人,在下怎么说也不能让他们的努力白费。”
夜风穿堂而过,烛火阑珊,荒屋中人影憧憧,似厚重阴云般积盖在不省人事的李顺身上。
似是不知道前路多艰,此时此刻他的指尖上,犹有青气雀跃,狂如鼎盛。
第七十四章 我信
长夜流逝,东方逐渐浮现起鱼肚白。
蜀地崎岖坎坷的山道上,一辆马车正在踽踽而行。
车厢内,当世武林第一大高手正在闭目养神。
一袭坠地的白发已被细心地梳起,挽成髻妥帖地垂在脑后。车厢中麝香弥漫,对面的清丽少女端坐于香炉旁,绢纱遮面。
驭气游走一通四肢百骸,重又聚回丹田沉寂下来。东方连漠缓缓睁开眼睛,望向窗外已抹白的天空。
“义父大人。”岳知书温言问安。
东方连漠静静点了点头,眉宇间志虑深沉。
岳知书笑颜逐开道:“离锦官城只剩二十里之遥,至今仍未感受到那妮子的剑气,如是作想,天下间已再无人可拦义父矣。”
岳知书说得确然不错。
昨晚连夜从唐家堡出发的东方连漠,没有靠自身功力夜行千里,而是选择乘坐马车前往锦官城,其间养精蓄锐。至于拦下涂弥的任务,自然是交给了一直以来精心培养的莫稻。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东方连漠花费数年精力布局收线,又巨细无遗地亲授武学,恨不得令唐家堡上下都误认为莫稻将为下任堡主。
其实他不过是想让莫稻替他挡住涂弥这柄必杀之剑罢了。
若他所料不差,解晖定然早已看出位于锦官城的并非东方连漠真身,故而一定会让涂弥在昨夜杀上唐家堡,力图将他截杀在锦官城之外。
为了培养涂弥,解晖想必也费了不少功夫。而再加上此前严道活之仇,涂弥如今更是于理于情都对东方连漠有必杀之心。
得严道活真传,勤修二十载的涂弥就算自己尚在懵懂,也早已有了一颗出尘剑心。
他东方连漠如今已在造化境巅峰,离天命一步之遥,天下武林枭雄无不是他一合之敌,却唯独没有把握能接下涂弥的剑。
那并非如何卓越的剑技,能够令人措手不及。
而是更为大道至简,足以一剑破万法的绝世道心。
东方连漠早有所料。与其让他赌上武林盟主的尊严与地位,去强接后来者涂弥这柄注定接不下的剑,倒不如避其锋芒。
只要打败解晖,胜利就是属于他的。东方连漠深谙此道。
盟主位上,与这座江湖四十年勾心斗角,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大漠之外,一式掀起十里戈壁龙卷的清狂少年。一招半式之间的武技高低,也早已不是他此生所求。
他的格局在这片天下。
而他对这片江山的感情,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因为对某个人的感情罢了。
若是再早一些,东方连漠或许还能放下这一切,独自隐归。
但很可惜,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没有退路。唯有带着故人的夙愿,带着那些曾经被他亲手击败过的敌人的恨意,去和那个权谋似海的耄耋老人决一死战。
崎岖的山道上,车轮辘辘。
岳知书疑惑地轻唤道:“义父大人?”
东方连漠微一皱眉,摇头道:“无碍。”
足足半年的休整,他在唐家堡中寸步不出,终于将功力恢复至与严道活决战前的十之七八。如今就算天下枭雄一拥而上,他也有把握不落下风。
严道活不愧为仙山道宗,即使只用了一柄平淡无奇的长剑,也几乎
逼出他全力应对。那一战后饶是东方连漠也瞬间须发皆白,伤势不可谓无足轻重。
所幸,现在身体已无大碍。东方连漠为今日的大选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更何况,还有一招压箱底的绝活。
他略一沉吟,问道:“锦官城现在如何了?”
自南疆取回的奇毒,为之甚至折损了一品高手杜伤泉的性命,以之练就而成的二十四只毒尸,已在昨夜尽数布置到了中原各家下榻的客栈附近。
但有心向黑云会者,则一律杀无赦。
“半柱香前有探子回报,一切皆按义父的计划进行着,锦官城如今大局已定,接下来只需思量如何处置解晖和那黑云会了。”岳知书笑道。
东方连漠听罢,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饶是如此也不可掉以轻心,解晖志虑深沉,绝非你所能揣测至一星半点。”他道。
“义父大人所言甚是。”岳知书温颜回应。
东方连漠于是再度阖上眼睛。
这些年来,与那黑云会南南北北明争暗斗,东方连漠也确然觉得力不从心。纵然一身武夫神力近可证天道,神思终究难免劳损。所幸,他身边还有个岳知书可以分忧。
这名字确实没起错。自岳知书四岁那年跟着他到现在,已过去十四年有余,知书达理,她从未在什么地方让他费心过。
外表温婉的妙龄女子,琴棋书画皆是精通,手腕也分毫不差,这些年来替他解决了不少麻烦。若没有她在一旁温言软语,莫稻也真不一定甘心系于麾下。
自己生年不多,身后之事东方连漠也未作多想,权且交给岳知书打理,总归是错不了的。至于莫稻,说不好他以后还真能娶上岳知书,一跃成为唐家堡主。
那个时候,就只取决于自己的从小养大的义女,究竟瞧不瞧得上这个穷小子了。
——————
旭日初升的时候,代楼暮云形容憔悴地回到了客栈。他衣衫褴褛,看上去刚经历了一场激战。
蝴蝶刃还未来得及收入袖中,代楼暮云索性也就不做遮掩,顶着满座的惊异目光,将染血的刀往四方桌上一搁,便在桌前坐下,喊小二道:“上食!”
打杂的小二哆哆嗦嗦端来了馒头。饶是近来锦官城中江湖侠客多如牛毛,如代楼暮云这般战至衣衫破烂刀漫血光的还真不多见。
顾不上风度,代楼暮云阴沉着脸色狼吞虎咽。
好巧不巧,隔壁桌坐着的正是昨夜留在客栈中,此刻正在共进早食的安家人。
安广茂一如既往默不作声,安夫人在判断了一番来者不善后也没有主动搭茬。
安南却难抑心中忐忑,在代楼暮云吃下三个馒头之后,他悄悄坐了过来。
“怎么回事?”安南压低声音。
代楼暮云咽下嘴里的馒头,仰头灌了一大口水,末了以残袖擦去唇边液滴,才叹气道:“有人动手了。”
“谁?对谁动手?”安南瞪大眼睛。
“我不知道,但满城都是那种东西。”
代楼暮云向外望了一眼。
“昨夜那种情况,想来是没人敢在晚上出门的,正好让某人得了便宜。”
安南听得云里雾里,小心翼翼道:“哪种东西?”
代楼暮云没了脾气,索性问道:“记得在剑门关的时候么?”
安南愣了愣,想起代楼暮云话中所指。
入蜀路上,过剑门关时,一行人突然遭到一个来历不明的怪物袭击。那怪物虽有人的体貌,却不通人言,且蛮力极大,肤色青幽至极,极为可怖。
后来众人虽在蜀地十愿僧之中的安康僧保护下逃过一劫,但赵无安也因此被安康僧怀疑,拦下许久才放他过关与众人会合。
“就是那时候的东西。”代楼暮云道,“光是一个,就连赵无安都疲于应对,但是在昨晚的锦官城中,成群结队地出现了。”
安南吓得面无人色:“这……会是谁干的?”
“不知道。”代楼暮云皱起眉头,“其他人呢?”
安南低声道:“在城外。昨晚李凰来带着李顺过来,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代楼暮云狠狠啐了一声,“只会添乱。”
他三下五除二吃完最后几个馒头,噌地站起身,将蝴蝶刃收入袖中。
满场人的目光都暗暗盯着他,像是在防范什么危险人物。
代楼暮云毫不留情地用目光狠狠刽过那些人的视线,转头对安南道:“好好待着,今天会有大事。”
说完,他又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
过了一会,代楼暮云叹了口气,强行揭下安南的外衣,披在自己身上,收拾整齐。
“跑吧。”他简略道。
“跑?跑去哪?”安南一头雾水。
“带着家人出城,和他们会合,这里不再适合你们待下去了。”
代楼暮云转过身,半只脚已经踏出了门外,安南连忙出声喊住他。
代楼暮云咬了咬牙,无奈道:“快走吧。等辰时一到,谁都说不准锦官城会发生什么。”
安南愣愣地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代楼暮云闭上眼睛,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艰难道:“寒天雪莲,不止在贪魔殿,苗疆也有。好好活下去,等事情完毕,我保管一朵能痊愈你母亲顽疾的寒天雪莲,会被人送到清笛乡。”
安南猛然一怔。
“在那之前。”代楼暮云轻声说,“你得活到那个时候。”
他步履如风,飞快地消失在了客栈门口。
安南瞪大双目,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愣了许久。直到旁边桌上的二老都生了疑心。安夫人试着唤道:“南儿?”
安南怔怔转过头来,面目僵硬,双手却止不住地颤抖。他走到三人共进的桌前,收拾起了随行物什。
“爹,娘,我们走。”他道。
“走?晴儿还没找到,又能走去哪里?”安广茂喟然叹道。
“她会完好无损地回来的。这可是赵居士答应我们的啊。”安南道。
“我可不信那个居士。”安夫人道。
“我信。”
安南说着,脑海里又不禁浮现起他第一次见到代楼暮云的场景。那个将楚霆一击毙命的男人,几乎是强行扼制着自己,才没下手杀了他。
然而这样的代楼暮云,如今却愿意为了几个无关自己的人的生死,豁出命去。
“能让他变成这样的人,我当然信。”安南信誓旦旦。
第七十五章 终见
卯时三刻,东方连漠的车驾在无人注目之下,驶入了锦官城。
虽然刚经过了足以令人魂飞魄散的第一日,但九庄十三山的当家们,还是有不少人如约在次日抵达了会场。
至于剩下一些未曾现身的,也实在说不准究竟在昨晚那长夜中发生了什么。
昨夜激斗中损毁的高台丝毫未经修缮,就这么一派狼藉地展现在众人面前,座次倒是又按第一天的模样摆放整齐了,之前被打翻打碎的杯盘酒盏也都收拾一净,和这尽是碎石断木的擂台相比,委实有些滑稽。
蜀地十愿僧照例在太守府楼台上一字坐开,其余武林各家并不分前后贵贱,一律按昨日的模样重坐。
辰时将近,却不见一人前来主持。
座下满满当当的武林人士,虽然各自都在派中说一不二,联合起来却成了群龙无首之势。
而昨夜侥幸捡回一条性命的东方连漠的假身,此时早已脱了不必要的装扮,混在唐家堡一众弟子当中泯然众人。
唐家堡这厢无人登场,而黑云会,众人更是无从知道他们会从哪里出现了。
锦官城某处无人小巷,车夫停稳了马车,小心地掀起布帘,低声道:“盟主,时辰快到了。”
车厢里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尚在闭目养神的东方连漠,和怀中抱琴的岳知书。
“嗯。”东方连漠静静回应了一声,睁开眼睛。
岳知书先行抱琴下车,而后在车辕旁安然静候。
东方连漠站起身子,慢慢走下了车,站到岳知书旁边。饶是此时气机毫无外放,他看上去也是那么的不怒自威,与岳知书站在一处,一望便像是显族父女。
“义父大人,前面便是会场。昨夜黑云会狺狺狂吠了一番,台子有些残损。”
“无妨。”东方连漠应道。
直到此时,他才算真正看了眼这座锦官城。
作为举办着武林大会的城池,自然比平时要热闹不少,和他想象中的也是大同小异。毕竟世上的城池就那么几种模样,无论东洋还是西蜀,总归差得不多。
“走吧。”东方连漠道。
是时候为这场旷日持久的博弈画上句点了。
“是。”岳知书乖巧应道,领着他向前走去。
转过拐角,二人出现在大道上时,几乎立刻就引来一片震惊目光。
气质本就超于常人的两人,此时又显然在向着武林大会的会场走去。更何况大半个锦官城的人,都不可能认不出东方连漠的那张脸。
他们的身份早已昭然若揭。
岳知书娇唇轻启,一道清音如风般响彻整座会场。
“武林盟主东方连漠驾临!”
那四个字像是有魔力,代表着整座中原武林的名家们尽数扭头,上百道目光注视着这个从远处走来的人。
直到此时,他们当中的某些人才是第一眼见到东方连漠。
除了被那抹无上的威严压迫得说不出话之外,盟主给很多人的第一印象,其实是苍老。
他比他们想象中要老太多了,几乎和解晖不相上下。
虽然他的背脊依旧挺健,他的步子依旧生风,他
的双目依旧炯炯有神。
可那种苍老,不是像解晖那样写在身体上的,而是在更深的地方。
在他头顶雪白的发,在他脸上堆叠的层纹。
一切的一切都宣告着,这个主宰武林四十年的尊者,确确实实地迎来了他的晚年。
但他依然不肯放弃。
迈着稳健的步伐,东方连漠来到了坍塌成一片废墟的高台前,转过身,狠厉的目光一视同仁地扫过场中每一位江湖中人。
岳知书在他的身旁停步,与他隔着六步的距离,温颜带笑。
满场寂然。
东方连漠本尊的驾临,带给人的压迫感,比起昨日的解晖只多不少。
更要命的是解晖居然也选在这个时间出场。
他从另一侧的道路上蹒跚而来,依然拖着数以几十计的护卫,宛如一团黑云,紧跟在他的身后。
江湖上势不两立的两大巨擘,在今天同时出现在了小小的锦官城中,一座已被毁掉的高台旁。
所有人都觉得喘不过气来。
所有人都知道,大事即将发生,可却又不知道它究竟会在什么时候猝然发生。
解晖遥遥望着东方连漠,东方连漠遥遥望着解晖。
“东方连漠。”解晖笑道。
东方连漠一字一句:“解晖。”
终于见面了。
两个素未谋面,却已彼此间斗过无数合的人,终于站到了对方面前。
两人都垂垂老矣,却又有着如此鲜明不同。
一个英挺坚毅,一个耄耋弓腰。
一个是当今天下第一武夫,念起念收可令山川破碎,一个只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苍苍老者。
东方连漠的身边只带了岳知书一人,而解晖却有近百扈从捍卫。
然而直到此刻,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断言,二人之中的胜者究竟是谁。
唯独东方连漠明白,自己已稳操胜券。
自苗疆开始,他就为今天布好了局。一路走到这里,没有任何一步超出他的预料。
苗疆那一场暗斗,解晖亲入北苗,杜伤泉身死,夸远莫邪一派更是举族倾颓,代楼家再度在苗疆站稳了脚跟。
这一切看起来对东方连漠和解晖都不算好事,反倒是那个一直说不清哪门哪派的赵无安更占上风。然而实际上,东方连漠早已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解晖经营万毒门多年却仍求而不得的神物,既是奇药也是奇毒,被他安排在那一场明暗镖中,偷偷运回了唐家堡。
从南苗费尽千辛万苦才得到的毒丸,可起死回生,炼人躯为青尸,无痛无感,且功力惊人。经过长达一整年的研制,已经具备了完全的成效。
在唐家堡吊桥之上,与莫稻激斗后坠入山谷的柳停雷,正是第一具试验品。那以后东方连漠又将其捡回,派去截杀百胜刀的持有者,这才使得其尸体落入解晖手中。
暮秀村的唐冷正是料到东方连漠可能行使这般禁术,才宁可寻死也要威逼至唐家堡,求他打消念头。
只可惜东方连漠早已不打算回头。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处死了唐冷。当然,是借了莫稻的刀。
如柳停雷那般的尸鬼,他还有二十四只。
昨夜他虽然不在锦官城,但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惨案,如今也只有那些被屠戮的武林世家自己清楚了。
东方连漠当然很清楚,凡是支持解晖的人,现在都已死在了尸鬼的毒手之下。
既然这是岳知书带回的消息,那么即使他并未亲眼看见,也绝对可靠。
到时候全场票决,定然是他东方连漠压倒性占优,纵然解晖有所不服,派黑云会大开杀戒,他也有信心以这副精心休养了半年的躯体正面决胜。
而解晖最有机会的一套杀招,已被他的亲传弟子莫稻拦在了路上,无论如何也赶不到这锦官城了。
无论正侧,东方连漠都已找不到半点败机。
他和解晖相对而立,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对方的神色。
这些年来,东方连漠也一直在思考,黑云会的主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早年的解小爷,在江湖上留下的笔墨很多,几乎所有人都听过他的名字,不过高粱河之战过后,便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东方连漠也十分好奇,将来若有一天他真与解晖面对面,会是怎样一番场景。
现在这景致很显然不错,很合他的意。
解晖的面色却看不出悲喜。显然按他的计划,自己早该在日出之前就死了。
东方连漠忍不住调侃道:“如何啊,解舵主?本座直至今日仍站在此处,是不是让你大出意料了?”
解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确然出乎所料。解某怎么也没想到,明智如东方盟主,竟还敢现身锦官城,以卵击石。”
他的声音并不大,老人家也确实发不出多响亮的声音,但场内外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东方连漠是以卵击石。
东方连漠愣了愣,扭过头,看了看场下众多武林名家,以及会场之外,壮着胆子来此的不计其数的江湖侠客们。
岳知书温婉地抱着七弦琴,静静站在他身后。
东方连漠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解舵主说笑了!如今这满座高朋,可有一人是站在你黑云会一边的?”
解晖悠悠反问道:“那么这满座高朋,又可有一人,是站在你武林盟主一边的?”
东方连漠气极反笑:“解舵主,事到如今,还要强争这一时半刻么?”
“东方盟主又何必强争呢?”解晖眯起眼睛。
对方始终岿然不动,东方连漠笑得累了,也就收了调侃的心思。
他将手臂伸向台下的上百名家侠者,朗声道:“在座诸位高台!凡有同意我东方连漠继任盟主之位者,但举起右臂!”
他挑起唇角,面带讥讽地望向解晖。
却不料解晖也以同样的神情回应了过来。他将眼睛眯成一条缝,浑浊的眸子几乎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条皱纹。
东方连漠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望向台下。
他这才惊觉,满座竟皆是寂然,无一人响应他的呼声。
解晖片顷之前的话又回荡在耳畔。
“这满座高朋,又可有一人,是站在你武林盟主一边的呢?”
第七十六章 十四年前,西凉沧州子阳道
“精彩,真是精彩。想不到这两个老贼居然都算到了这么一出。”
某处无人楼阁中,代楼暮云走近窗边,刚好看见了下方东方连漠振臂一呼,无人响应的局面。
这座楼阁紧紧靠在会场边缘,角度和位置都极佳,比昨夜他们观会的客栈靠得还近,按理说当是高朋满座的情景,此时却空无一人。
若说空无一人也是不准确的,因为不久之前,底楼还守着一队蒙面的武夫,只不过顷刻之间便被代楼暮云解决掉了。
进入二楼之后,代楼暮云虽再未见到一个活人或死尸,但墙上随处可见的飞溅血迹已然说明了很多事情。
黑云会虽建制广大,终究不是成型的军队,如这种毫不起眼的楼阁,确实是只派一队下等杀手镇守即可。也正因如此才给了代楼暮云潜入的机会。
二三楼皆是观景极佳的茶座,如今空无一人,只余墙面上的可怖血迹,显然是昨夜经过了一场屠杀。
如若他所料不出差错,这里应该是早前便被某家武林名门包了场。家主本人定然坐在会场中,这里大抵是给家中后辈们观摩用的。
只可惜,看来无论是家主还是后辈,都已在日出之前死了。
回忆起昨晚那场暗巷中的拼杀,饶是代楼暮云也有些后怕。
倒先不谈自身安危,若是当时他的反应再慢上一些,只怕苏青荷就要被那些尸鬼顷刻之间撕成碎片。
那些尸鬼生前最多不过二三品境界,可不知用了什么禁术秘法,死而复生之后竟无痛无感,肤如钢铁,且蛮力大的惊人,就连从小与各种毒物接触的代楼暮云也觉得无比棘手。
他一眼就能看出那是苗疆的手笔,只是不确定究竟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盗走了那种在南苗都早已被列为禁术的配方。
不过看看此时的大会形势,也就能料到一二了。
振臂一呼的武林盟主,却没得到哪怕一人响应,委实有些凄惨。
而看上去,就连东方连漠自己也没想到这回事。他脸上的震惊神情不似作假。
现在胜券在握的变成另一个人了。
解晖抓着拐杖,轻轻叩了两下地。台下的人群便开始自行流动。
从一个、两个,到一家、两家。虽然原本的座位已经近乎满人,但比之前一天总归是缺了那么几桌,随之也空出来了不少位置。此时那些江湖上声名卓著的侠者们,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子,人群向黑云会那边聚集。
满场桌椅的响动声。
大家都很沉默,但桌椅挪动时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发出声音。稀稀疏疏的坐席逐渐现出了分明的派系。
靠解晖的那一边,人多势众。
而另外一边,则大多已人去桌空,只剩下寥寥几人尚坐在桌边,不动声色,比那些表明了立场的人还要沉默。
代楼暮云眯起眼睛。唯一没有动窝的,正是昨夜和他一同拼死奋战,击退尸鬼的聂家人。
解晖幽幽道:“聂家主。”
任谁都能看出局势偏向谁了。此时再无所作为,就已不仅仅是固守气节,也是在自寻
死路了。
聂白霜长长叹了一口气,掷出手中杯盏,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解晖那一侧的长桌上。
他带来的聂家子弟也比昨日少了许多。那些子弟都是如何死去的,遭到尸鬼袭击的聂白霜再清楚不过。
武林盟主这一侧几乎已没有支持者。
冷汗浸湿了东方连漠的后背,他难以置信地低声自语:“怎么……可能?”
解晖又叩了下拐杖。
人群瞬间比任何时候都要寂静。
“看来,已无需再比了呢,东方盟主。”解晖道。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解晖的表情也没有分毫松动。从他脸上,东方连漠完全看不出胜利者的喜悦,或是对败者的同情。
东方连漠瞪大眼睛,颤抖不已,竟说不出一个字。
直到片晌之前,他还坚信着,自己会取得胜利。
没有别的理由,仅仅是因为,所有站边黑云会的人都应该死在了昨晚才对。
杀错了?不,不可能,就算会有错杀,也没理由把自己人杀得一个不剩。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东方连漠心脏狂跳,汗流浃背,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
解晖咳嗽了两声,闭目幽幽道:“这些年来的对弈,东方盟主确然已做得淋漓尽致。老身与严道宗耗尽毕生心力培养出的昆仑新剑仙,竟被盟主以短短一年养成的一位刀客拦下,属实始料未及。”
东方连漠难以置信地望着解晖。
这件事他本不该知道的。
就算他猜到了雄刀百会上大放异彩的莫稻是唐家堡的人,就算他也已知道莫稻是用来对抗涂弥的,也没有理由现在就猜到了这件事情。
按理来说,莫稻和涂弥此时应该仍在唐家堡往此处的山路上打得你死我活。他没有收到莫稻的消息,解晖自然也就不应该收到涂弥的消息。
“嗯,没错,我并未见到那两个孩子,不过这些来龙去脉,稍加思量便能猜到,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仿佛看穿了东方连漠的想法一般,解晖淡淡答道。
东方连漠心头剧震。
他沙哑道:“不可能……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应该万无一失才对……!”
杜伤泉是解晖的卧底,这他早就知道,否则也不至于放任他在苗疆折腾,东方连漠想从苗疆得到的不过是一箱镖物而已,别的无关紧要。
那镖物他已经得到了,药效也确凿无疑,在二十多人身上做过试验,正是南苗培育毒尸的禁术,不可能出错。
那些毒尸也确实拥有极强的作战力。为收回柳家七刀,他派出柳停雷去追踪百胜刀意,也确实在剑门关外和赵无安打了一场,若非安康僧中途搅局,柳停雷的尸首在岳知书操纵下,本能胜过赵无安……
东方连漠忽然一紧眉心,心脏突突直跳。
太多了。怎么直到现在才发现,他的疏漏实在是太多了。
像安康僧那样的人,这座锦官城中还有八个。而且柳停雷顺着百胜刀意追踪,为何会找到赵无安身上去?关于那个总在各地蹊跷出现
的白衣居士,东方连漠一直都怀疑他是解晖的棋子,他为何会持有百胜刀?
“是那些该死的僧人吗?还是赵无安?难道说你还在柳家七刀上留了一招,瞒天过海骗过了我?”
面对东方连漠接连提出的问题,解晖先是愣了一愣,而后淡淡摇了摇头,叹道:“你实在是思虑过重了,东方盟主。”
“关于你百思不解的答案,其实只要回头看看,便能知晓了。”
东方连漠闻言一愣。
“回头看看?”
他真的听了解晖的话,愣愣地回过头去。
他看到了岳知书。
那是自己的义女,抚养在身边十四年。对一生无后的东方连漠而言,她已是最值得信任的人。
怀抱七弦琴的岳知书冲着他温颜一笑。
东方连漠极慢极慢地瞪大眼睛,一言不发。
机关算尽到这一步,已经没有任何话语能够形容东方连漠此刻的震惊。
“义父。”岳知书浅笑道。
却不是对着他。
她的视线穿透了他的身体,笔直地抵达了站在更远处的那个耄耋老者。
解晖缓慢地点头,眸中极其罕见地透露出一丝赞许之意。
“做得不错。”
这两人竟比他预想的要熟悉万分。
东方连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宛如木雕。
抱琴的妙龄少女看起来知书达理,笑容温婉,无论何时都会体贴地为至亲之人分忧解虑。
“老身已说过了,这枰棋,东方盟主确然已经下得很不错了。只可惜,你在最开始就犯了个不该犯的错误。”
解晖的眸子深不见底,犹如容纳着这尘世最混沌的罪恶。
“十四年前,西凉沧州,子阳道上。”
短短十二个字,解晖一字一句地说出口,对东方连漠而言,字字透骨诛心。
那确实是最开始的时候了。
那个时候的东方连漠甚至都没有把解晖当做最大的敌人。
从那个时候开始,东方连漠就已迈进了解晖为他精心准备的陷阱,深不见底的葬身之地。
十四年来,他自以为的苦心积虑,所有或成或败的明暗较量,不可一世的孤高与桀骜,都不过是另一个人眼底的笑柄。
与之相比,解晖的称赞无异于讽刺和挖苦。
早在一开始,他就用极其简单的方法奠定了胜局,剩下的时光不过是在欣赏东方连漠这只猴子如何上蹿下跳而已。
何来对弈之说。
从头到尾,把这当作对弈的,其实只有东方连漠一个人。
从头到尾,以为今天乃是决死之局的,也只有他东方连漠一个人。
在昨夜那场尸鬼袭击里死去的,恰恰正是站边武林盟主的人,经由黑云会和岳知书之手,被屠戮得一干二净。
“义父大人,您曾经和我说过,莫稻不过是个道具,用之即弃而已。”
在他身后,岳知书巧笑顾盼。
“义父大人,其实您,也不过是个用之即弃的道具而已哦?”
第七十七章 朝夕相处
十四年前。西凉沧州。子阳道。
再向前二十里,便是造叶与大宋的关口。
此地一年四季皆是黄沙漫天,穷山恶水,过往行者也尽是风尘仆仆,尽量不做停留。
官道上杂草丛生,路边更是荒凉,恨不得一整个子阳道,只有首尾两家可供打尖的店铺。
店里供着的当然也不是什么好饭食,一年到头只供得上几次肉,菜蔬干苦得难以下咽,米饭里也夹杂着无论如何都洗不去的泥沙。
但对于住在这里的孩子来说,能够偷偷混进这样一家店铺,哪怕只抢走半个沾满了砂石的馒头,也算是无上的美味。
持刀客难以想象,大宋已建国近五十载,竟还会有这样的地方。休说帝都的宏伟光荣,即便是近在百里之外,蜀地的丰饶富足,这里也沾不到丝毫的光。
这还是那片他熟悉的荒凉大漠,和二十年前并无任何差别。想在这里吃上饭,钢刀比铜板好用。
虽然如此,持刀客还是走进了小店,用铜钱换了一顿味同嚼蜡的饭食。
他吃的很快,不过当他发现有个孩子趴在桌边时,还是停了下来。
孩子看上去只有四五岁,跪在椅子上才能攀上桌子,此时正流着口水望着他手里的馒头。
持刀客掰开手中的半个馒头,隔着半张桌子丢了过去。
孩子方一接过便狼吞虎咽起来。隔壁桌的一对男女见了此景,调笑着借故离开了小店。
持刀客当然知道他们在笑些什么。
一旦你施舍了其中一个孩子,所有的孩子都会将你团团围住,像是饿狼看见了荒野上奄奄一息的鹿。
持刀客没有理会那些孩子,他的善心当然也很有限。
吃完饭,持刀客便旁若无人地离开了小店。气机外放之下,自然无人能够近得了他的身。
饶是如此,仍有个身影从小店后方踉跄地跑了出来,跟了他很远。
持刀客不愿回头,他若想加快步子,甩掉这个孩子是极轻易的事情。
况且,此来子阳道,他的目标并不是和大部分人一样,顺着这条路去往造叶。
持刀客很快便偏离了大路,再往前走甚至连路也没有,只剩下无尽的风沙,和无论从走多远看上去都不会变化的沙山。
这样那个孩子应该是不会再追来了。持刀客如是想着,回过头,却发现瘦小的身影仍然跟在背后,步履蹒跚。
他叹了口气。让这样弱小的孩子走进大漠无疑是在亲手杀死他。自己刚分了他一个馒头,他可不希望如此浪费粮食。
持刀客飞身到孩子身边,打算一把将他拎起来丢回官道,却意外地发现孩子并不是空着手追来的。
之所以步伐沉重,是因为孩子的手上,拖着一个极重的水袋。
“入大漠,要喝水。”
见他折返,孩子清澈的眼瞳中露出安详之色,费力地举高水袋,抬到他面前。
他这才发现这竟是个女孩子。
女童吃吃道:“大漠里面,水,水难找。这里有水,给,给你。换的,和馒头。”
持刀客愣住了。
并不是像被投食的野犬一般,痴傻地跟着喂食的人。
而是报恩。
半个馒头的恩情,她选择用一大袋自己也搬不动的水作交换。
持刀客心痛地看着她发红的双手,问道:“你哪来的水?”
女童眨了眨眼睛,低声说:“偷的。”
持刀客沉声道:“还回去。”
女童嘟起嘴,说什么也不愿。
持刀客无奈道:“你要是不想回去,就只能往深处走了。跟紧我,明白吗?”
“要去哪?”女童问。
“穿过这片沙漠,去到一个已经失落了的古国。我在那里,有些敌人。”
“你要杀人吗?”
“算是吧。”持刀客沉吟了片刻,“不过我不会教你的。这不是件好事。”
女童似懂非懂。
持刀客又叹了口气,站起身子,抬眼看向一望无际的大漠。
“陪我这段路,就算那半个馒头的交换。然后你要自己取一袋水,给他们送回去。”
女童想了想,使劲点点头:“好!”
“你叫什么名字?”
“月儿。”
“没有姓吗?”
“就叫月儿。”
“月儿太短了,你叫岳书吧。算了,叫岳知书好了。记住了。”
……
当然,最后持刀客也没有让岳知书离开。
他中了那群西夏人的诡计,非但扑了个空,没寻到他们位于黄沙之中的都城,反而被将了一军,陷入了纵是一品境界也难以逃脱的流沙古墓群中。
若不是岳知书自幼方向感极强,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了逃脱的方法,只怕强悍如持刀客,也会被那些西夏人困死在古墓中。
从那以后,持刀客就失去了一切能追寻到那些西夏人的线索。反倒是江湖上流传开一个传言,唐家堡的武林盟主,似乎和大漠中的西夏余孽有些说不清道不楚的关系。
这自然是误会。但江湖人加在他身上的误会已经足够多,他实在懒得去一个一个澄清。
十二月他独自离开唐家堡,四月回来时,则带回了一个女童。
十四年时间一晃而过。终生无后的他,有的时候觉得岳知书竟像极了赵昔涟的模样。
若是她能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只怕到现在,也该有岳知书这般年纪了。
东方连漠时常这样想。
而十四年后的现在,在自己毕生之敌面前,多年来唯一的寄托,竟也如镜花水月般,被彻底击碎。
东方连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陪伴了自己十四年的岳知书,竟然从一开始,就是解晖派来的奸细。
见东方连漠仍是满面震惊模样,就连解晖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轻启嘴唇,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谈及此处,就连老夫也不得不感谢你。若非你亲入大漠以身试险,自恃勇武想以一己之力歼灭那群西夏人,老夫也不至于能这么轻易地取得他们的信任,凭此在两朝之外立稳了脚跟。”
他确信以东方连漠的功力,能够听清他在说什么,场下诸人则一定不明所以。
而这样的惊天秘密,正是除了东方连漠之外,任何人即使知道也不会相信的。
多年来被
人怀疑与夏国有密切关联的东方连漠,其实恰恰是最身先士卒想要剿灭西夏残党的人。即便明断如赵无安,得知了这样的消息,怕是也会将信将疑。
岳知书浅笑道:“舵主说得不错,义父大人确然是自恃勇武了。直至此刻都不愿接受自己已然一败涂地的事实。”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如银针扎在心头,从未体会过的痛楚。
东方连漠紧攥着拳,神色变得前所未有地狰狞,死死盯着解晖,好似要用眼神将他撕得稀烂。
“我还没有一败涂地……本座可是东方连漠,是武林盟主!解晖,若只凭这些就想让本座认负,绝无可能!”
解晖沉默了片晌,“是么?”
“别忘了本座可是天下第一,是以力证道的武夫!诚然,这场二十年来的对弈,是本座输了。但你也别想赢。”
东方连漠的声音阴冷低沉,如地府的幽狼。
绝不会有一个人觉得解晖身后那些如黑云般密集的扈从会是等闲之辈,东方连漠当然也明白那些人相当棘手。
但再怎么样,他也还是实打实的天下第一,实打实的造化境巅峰,离那天命之境不过一步之遥。
离赵昔涟当年的境界,未竟的夙愿,也统统只有一步之遥。
既然此生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愿望,那么纵然失去这武林盟主之位,对孤狼来说也不算什么吧。
无家可归的独狼本就不需要温情。只要厮杀就够了。
光杀了解晖还不够。他要将他身后那片黑云彻底撕裂,他要看着他们的血肉在锦官城中横飞,他要亲手撕开解晖的胸膛,把那颗迟暮的心脏狠狠地扯出来,摧毁殆尽!
前所未有的气势自这位武林盟主身上升腾而起,整座锦官城轰然雷动。
东方连漠的眼底似有雷霆激昂。
“……解晖,纳命来罢。”
东方连漠飞身而出。
那是已然失去一切的人才能有的眼神。
解晖悄悄叹了口气。
“你真以为,自己还是这天下第一?”
黑袍人骤然前冲,挡在解晖和东方连漠之间,枯瘦五指张开,和东方连漠迎面对了一掌。
气劲顿时激荡开去,如雷霆炸响般环彻会场,靠近残破高台的两张桌椅登时翻飞起来,在空中炸得四分五裂,碎木飞溅。
悠扬琴声响起,如清泉流淌在山间。
东方连漠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岳知书开始抚琴了。
她会用琴音控制那些尸鬼,虽然也有其他人会这种技巧,但岳知书的确是做得最好的。
毕竟在东方连漠这些年的教导下,岳知书精通音律,琴棋书画,亦是无所不知。
但这一次的琴声,并不是为了控制尸鬼而奏起的。比之控制那些尸鬼,岳知书现在正在控制的,是一个更令人闻风丧胆的高手。
东方连漠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
“十四年来,你以为自己为何始终触不到天命境界?”
解晖用理所当然的神情,看着近在咫尺的东方连漠。
“毕竟朝夕相处了十四年,岳知书要想毁掉你,实在是太容易了。”
第七十八章 没办法
十四年。
比起至亲之人的背叛,更让东方连漠感到敲骨剥髓的,是十四年间,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的阴谋。
而他竟从未有过察觉。
在他因忙于武林事务而挑灯的那些夜里,看似贴心送来的宵夜。夏日的午后,于藤椅上小憩时,加入炉中的沉香。
东方连漠甚至连一次都没有怀疑过岳知书。
哪怕一次都没有。
十四年来,大漠中的生死与共,到唐家堡内朝夕相处,他竟然未能发现哪怕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
如果能在她房中找到一张特殊的药方,如果能发现她练习的琴谱与以往有些许不同,如果能尝出宵夜的味道和平日里不太一样。
如果有过哪怕一次这种经历,东方连漠都不至于会毫无察觉。
可岳知书确实从头到尾,连丝毫痕迹都没能留下,堪称天衣无缝。
解晖已然撑起了拐杖,绕着东方连漠的身子转了半圈,面无表情。
“起先是罂粟,极为微量,从每五日一次缩短到一日一次,而后换上越来越剧烈的毒,直到将你体脉都彻底改为由琴音驱动。东方连漠,其实以你的见识,能起疑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只可惜你一次都没有发现。”
他重新绕到东方连漠面前,躬下身子,无情地注视着已因为无法控制身躯而跪倒在地的东方连漠。
“你知道么,即便是杀了你,这种在寻常武夫看来难如登天的事,对知书而言,也不过几个音节而已。”
东方连漠总算明白了,这位在黑白两道上只手遮天的巨擘,并不是喜欢将情绪都内敛起来。
之所以面无表情,其实是因为更简单的理由。
解晖是个没有情绪的人。无论喜悦或悲伤,他的眼底都只剩下无情的漠然。
那个如少年般热血的解晖早就死了,东方连漠面前的只是一具无情的骸骨。
活人又如何斗得过骸骨呢。
东方连漠苦笑起来。他试着张开嘴,可舌头早已被咬断了,一开口便是满地的血迹。
他只能吃吃着说出最后的话语。
“斗到最后,原来你解晖根本不知胜败的意义啊。”
残破的唇齿,艰难地念着残缺的话语。
解晖却听懂了。他退了两步,再度无情地注视着这名曾经一度在江湖中独占鳌头的男人。
“能看清这点,也算你输得不冤枉。”他点评道。
东方连漠苦笑道:“是……么?”
为何连一次都没能发现岳知书的异样之处呢?分明那根本就是个来路不明的小女孩。
解晖没有问,而是冷静地指出了这一点,东方连漠也无须自问自答了。
因为答案本就不言自明。
岳知书波澜不惊问道:“舵主,如何处置?”
“留着性命,我还有用。”解晖淡淡道,“死了其实也无妨。”
岳知书应了一声,轻轻拨动起琴弦。
几个音节过后,东方连漠便彻底失去了意识,砰地一声,倒在了解晖面前。
解晖转过头,面无表情地望向台下数百江湖名家。
无一人敢作言语。
即使是聂白霜
,此时也只能咬牙攥拳。敢于挑战解晖的人,确然是在自寻死路。
“……看来已无需再进行下去了。”解晖静静道。
太守府高阁上,旁观了全程的蜀地十愿僧相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到了这份上,于情于理,武林盟主都该是他解晖的了。”慈悲僧道。
经书僧闭目叹息:“我等只管规制这武林大会不触规则,如今确实是无任何理由将这盟主之位给予他人了。”
其余僧人皆不答语,双手合十,眉目紧蹙。
——————
代楼暮云悄无声息地翻离了阁楼,借着重檐遮掩身形,飞快向城外赶去。
一切果然都如赵无安的猜想,东方连漠甚至被解晖兵不血刃地拿下了。现在重选大会已经宣告结束,解晖迁往也只是时间问题,如果赵无安还不出现,那就连他也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虽然此时除了这座锦官城,江湖上还无一处得知重选大会的结果,但事已至此,大会的影响必然如水波震动般飞快散布出去。想来赵无安即使有通天之能,也无法遏制黑云会从幕后走上台前了。
念及此处,代楼暮云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大会落幕尚不多时,十愿僧估计也会拖延一会才不情不愿地宣布结果。代楼暮云抵达城墙时,连城门都尚未戒严,他索性施展身法从墙头翻越出去,紧贴着墙根落地。
出了锦官城,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李凰来他们安置李顺的地方在哪,更别提与赵无安会合了。
头疼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代楼暮云只得在城外几里的地方来回寻觅,足足找了三个时辰,才看见胡不喜坐在一间废屋外头,百无聊赖地劈着柴。
见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胡不喜倒是露出了些许意外神色:“这是碰上了什么事,怎么还把你这个苗王给急成这样。”
“你们倒是在这里住得安稳。”代楼暮云叹气,“大会结束了,不出所料,解晖胜了。”
“那东方连漠没大打出手一场?”胡不喜吃惊。
“连出手的机会都被摁死了。”代楼暮云面容肃穆道,“解晖的手段委实可怖。”
胡不喜若有所思。
代楼暮云又问道:“你们怎么还聚在这里?”
“没办法啊。”
胡不喜把劈好的柴火一把抱起,顶开了荒屋的门。“你不妨进来看看咯。”
代楼暮云跟在他身后入屋。无论里外看来,这似乎都是一间已荒废了许久的屋子,梁上蛛网密布。李凰来选了这么间房子当据点,实在不太靠谱。
此时,一切杂物已被挪到了屋角,中心的空旷地上燃着一团微弱的篝火。
屋子里有个还算陌生的面孔,正坐在木板拼接而成的床上若有所思,应该就是李顺了。另外一边,诸南盏等几个人围着另一张临时床铺忙上忙下,万分火急。
代楼暮云愣了愣。
添柴火的胡不喜解释道:“安夫人身子本来就极不好,这次寒冬腊月的入蜀,也是拼上了性命,除夕夜更是被老大给气了个半死。这几天好不容易调理过来一些,又听你说的,上气不接下气跑来这城外,一时气火攻心,病来如山倒。”
床上奄奄一息的人正是安夫人。
在她身边的安南一脸焦急,忙上忙下,又颇有几分不知所措的味道。
代楼暮云怔了好一会。
他转过身子,尽量严肃道:“但我们必须行动了。武林大会已结束,赵无安再不出现,我也会想办法,截杀解晖。”
“你和那老头怎么又有仇怨了?”胡不喜皱眉。
“这不是我和他的仇怨,而是更大的苍生之危。”代楼暮云道,“解晖接管武林盟主,这实在是如今最坏的情况,而一旦他和贪魔殿、西夏之流有所来往,则整片中原朝不保夕,实在是燃眉之急。”
安南闻言一愣。
段桃鲤问:“你怀疑贪魔殿也和他们有联系?”
“并非怀疑,而是他们一旦有联系,就将是不可挽回的苍生之危。”
代楼暮云望了眼屋外的天色,“已经没有犹豫的时间了。解晖今天就会出城。”
“然后去唐家堡?”胡不喜问。
“是。我们最多也只有最后一晚的时间,明天之前就得去到唐家堡。一旦让解晖坐镇唐家堡,众多武林门派环卫在旁,就已再无翻覆的可能。”
诸南盏忽然打断了他:
“但即使现在去唐家堡,你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吗?解晖是会在那时懈怠,还是他身边那群扈从会消失?无论如何,实力的差距都是不可逾越的。光靠这里的人,根本无可奈何。”
代楼暮云摇头道:“我也算是准一品高手,这里尚有两个一品境界——”
“已经没有另一个了。”诸南盏再次打断了他。
代楼暮云一愣,似乎也想起来什么。
噼啪作响的篝火映着胡不喜黝黑的脸,他尴尬地挠了挠头发,笑道:“这也没办法嘛。”
代楼暮云忽然回想起胡不喜不久之前对他说的话。
“没办法啊。”
其实只是短短四个字而已。
但走遍大江南北从来都只是靠怀中一柄胡刀的胡不喜,又何曾叹过没有办法?
他从来都应该是举着刀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无所畏惧。
忽然地,代楼暮云感受到一股如潮水般袭来的无力感。
“你再看看这里剩下的人,几个手无缚鸡之力,几个粗通拳脚的也决计打不过黑云会最下等的杀手。就算我有观气之眼,也无法在瞬息之间找出解晖所有扈从的全部漏洞,何况还要靠你们去击破。”
诸南盏的话语虽然充满戾气,却不无道理。她向来是这样有话直说的性子。
诸南盏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静候佳音吧,代楼暮云。我们如今是无能为力的。”
屋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并非无能为力喔。”
在那个瞬间,不仅是代楼暮云,所有人都抬头望去。
站在门口的那道身影,屋里的每个人都无比熟悉。
到了这种地步,他竟还能语气轻松地说出这样的话。看来平日里的慵懒也并非尽是缺点。
背匣的居士放下沉重的书箱,咧嘴拍了拍身侧苗女的肩膀。
“干得好,桑榆,这路带得可真是又快又准。”
第七十九章 赠剑
代楼桑榆出现在锦官城,可把代楼暮云给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不得抄起刀就要和赵无安同归于尽。
赵无安连忙举起双手:“你可别。要是没桑榆带路,我还真找不着这处地方。”
代楼暮云愣了愣。
代楼桑榆亦步亦趋地走到哥哥面前,眨巴眨巴眼睛,摊开手掌。
她掌心爬着一只遍体通红的蝎子,高扬的蝎尾正对着代楼暮云。
“……”代楼暮云没了脾气,“也亏你能用得出这种法子。”
代楼桑榆狡黠一笑。
赵无安大摇大摆走进屋里,将背上的书箱放在火堆边,抬眼望了下胡不喜。
“……老大。”胡不喜愣愣唤道。
赵无安笑道:“在这呢。”又自代楼桑榆背上取下剑匣。
暗红剑匣在背,他扯下身上的夜行衣,又变回了那个白衣背匣的居士。
满屋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赵无安吸了吸鼻子,眯起眼睛:“好,谁先来跟我说说,锦官城里怎么样了?”
“解晖胜了。入唐家堡只是时间问题。”代楼暮云简短道。
“东方连漠呢?”
“被设计了呗。”代楼暮云转着手里的蝴蝶刃,“说不好现在已经死了。”
“那个人又是谁?”赵无安指着床板上坐着的李顺。
李凰来展开双手:“这可说来话长……”
静静地听他解释完,又问了些大会上的细节,赵无安沉吟了许久,没有作声。
诸南盏看不下去,起身道:“以现在的形势是毫无胜算的,赵无安,你鲁莽行事也并非一两回了……”
赵无安淡淡道:“我也并非没在解晖手上讨到过甜头。”
“……这次可不一样!”诸南盏低声嘶道。
赵无安不以为意,笑了笑:“有一次就会有两次,万人疏漏的死角,才正是反败为胜的开始。”
死角?
诸南盏愣了愣。
“这是……何意?”
赵无安在胡不喜身边一屁股蹲下,凝神望着跳动的火焰,沉默了一会。
“这些天里,我去调查了一些事情,不少关于几十年前的疑问,全都查清楚了。东方连漠会输给解晖,也在我意料之中。”
代楼桑榆忽然娇俏地插进话来:“从现在开始,才是反击呢!”
赵无安哭笑不得地望她一眼,正色道:“即便如此,要想击垮不可一世的黑云会,确也绝非易事。我需要诸位的帮助。”
胡不喜叹了口气,幽幽道:“老大啊……”
“放心吧,都是诸位能够办到的事情,虽然的确要冒上一点险。”赵无安淡淡道,“最后进入唐家堡主殿,与解晖正面对决的,只有我一个人,这点无安确保无虞。”
代楼暮云皱起眉头:“就你一个人,要对付解晖那几十个黑衣扈从?”
“我可不是一个人。”
赵无安笑了笑,不动声色地一拍背上剑匣。
六道长鸣接连响起,数簇清亮流光伴随着剑鸣曳出暗红大匣,拖动满堂剑影。
“这六柄洛神剑,自始至终都只属于那些曾立于解晖身边,与他共谋天下的北斗之友。我不过暂为保管,终有一日是要物归原主的。”
众人怔怔地抬起头,仰望着那随着赵无安心意而在空中自行流转的六柄飞剑。
赵无安淡淡道:“从七十年前埋下,延展至今的这份缘分,如今赠予到各位手中。”
他伸出手,自那漫天剑影中,摘下一柄宽刃剑。
满室剑影顿时暗下一成。
“菩萨蛮。”赵无安轻唤那剑的名字,如唤故人。
他俯下身,将飞剑静静放在胡不喜面前,松开手。
“胡不喜,你从小琢磨出的刀道,亦是七十年前埋伏至今的缘分之一。姜入海身为一代刀豪,未有后人,然而廖娘却将他的武学一丝不苟地记了下来,漠北那七年,每一日看似平淡无常的赶羊砍草,你那逐渐进长的刀道中,早融入了姜入海其人大开大阖的道蕴。正合这柄菩萨蛮。”
胡不喜瞪大眼睛:“什么?”
赵无安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直起身子,在屋内漫走了几步,停在李凰来面前。
李凰来身子一僵。
赵无安再度伸手,摘下一柄锋锐之剑。
漫天剑影再弱一层。
“遵我当日之言,这柄采桑子,还是你的。”赵无安淡淡道。
李凰来一时语无伦次:“这……”
“我放手咯。”
赵无安不由分说松开了手,采桑子静静悬在李凰来面前。
“至于虞美人……”他转向李顺,“还是给你吧。我想李荆如若尚在人世,也会把至深的期待寄放在你的身上。”
不顾李顺怔愣的目光,赵无安从漫天剑影中摘下一柄轻薄短剑,送到他的面前。
虞美人如逢故主,轻微颤鸣。
血脉相连的牵绊,从来都比任何印记铭刻得更加深沉。
赵无安环顾了一圈,苦笑道:“苏青荷不在么?”
“昨晚就不见了。”代楼暮云简略回答,“不过他也知道我们在城外,现在估计正出城找吧。”
“那正好。”
赵无安提起剑匣,丝毫不收周身剑影,踏出门外。
诸南盏瞪大眼睛。
没有人能比她更清楚,如今环绕赵无安周身的,究竟是怎样一股庞大而强盛的剑气。
步入室外后,那层剑气不但未曾散入青空,反而更加自由地舒展开来,每一柄剑都像是拖动着千军万马,剑光抖动,漫天萦绕。
尽管赵无安的确是一品高手,但诸南盏万分确信,离开锦官城之前的赵无安,是决计做不到这副姿态的。
——————
苏青荷直到今天寅时,才从酒馆门前昏沉沉地醒过来,还是被前来开门的跑堂踢醒的。
忍着欲裂的头痛,苏青荷勉强理清了情况,自己应该是遭什么东西袭击而昏迷了,所幸周身物什没有遗失,身体也没感受到太大的异样。
在酒馆驻足歇息了好一会,等他回到客栈的时候,才发现就连安家三人也收拾行李离开了。客栈里风言风语不少,大多是关于武林大会上东方连漠与黑云会的胜败。
苏青荷未去会场,但从道听途说来看,东方连漠应当是遭到算计,输得极惨,连一身功力也无法调动自如,被解晖牵着鼻子走。
如若预算得不差,此时解晖已经准备动身赶赴唐家堡了。
日落之前,他便会进入那座百年来以险峻著称的天下第一堡,成为在那里正式登位的第二位武林盟主。
赵无安所交代的时机已经等到了,可仍然不见赵无安的身影。苏青荷前后揣度了一番,也确实想到了城外那间荒屋。
他顺着方向走出城门的时候,恰好赵无安正远远而来。
乍一看到赵无安那副模样,苏青荷就愣了下。不管怎么说,这也太高调了。
即使以他那三脚猫功夫,也能看得出来,如今萦绕在赵无安身侧的究竟是怎样一股雄厚剑气。
“这家伙……”苏青荷暗暗咒骂了一声。
两人显然是远远的都看见了对方。赵无安不急不缓走来,苏青荷连忙迎了上去。
“你脑袋撞傻了吗!解晖还没走远呢!”
“没关系。”赵无安笑了笑,“他还巴不得我这样呢。”
苏青荷皱起眉头:“什么?”
赵无安探出手去,自周身一片剑影之中,抽出一柄飞剑。
苏青荷这才发现,笼罩在赵无安身边的飞剑数量,似乎和平时相比有些不同。
“这柄鹊踏枝,初见之时我就说过,会送给你的吧。”
赵无安面上浮现起不似作假的微笑,将飞剑递出手去。“现在到我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什么!”
苏青荷怔愣了许久,猛然退了一步,摇头道:“不成!本来就已胜算渺茫,难不成你打算和我们交代完了后事,只提一把洛神赋去找解晖寻死么!”
“放心吧,无安做事还没那么蠢。”
赵无安缓缓松开了手,鹊踏枝悬于空中,剑柄离苏青荷的胸膛只有一尺。
蕴藏着祖父一生得意失意的剑,就悬在自己面前,从未有过的触手可及的距离。
苏青荷却在这一刻觉得,这柄鹊踏枝重及千钧,自己无论如何也握不动。
送出了鹊踏枝,环绕在赵无安身边的飞剑只剩下了两把。
视线越过赵无安的肩膀,苏青荷才看见,本该留在客栈里的众人也站在了他身后。
“安夫人病倒了,若不能早日解决此事,只怕时日无多,我也不想因自己的过失给安晴留下什么遗憾。”赵无安缓缓道。
“只不过在此之前,我还得先把自己该做的事给做完。赠剑给你们,本就是我身为洛神后人必行之事。只管坦然受之便可。”
苏青荷嗫喏道:“可,解晖他……”
“当然,我不会一个人去的。”赵无安微笑,“多亏你们,我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并非孤军奋战。”
代楼暮云百无聊赖地玩转着蝴蝶刃,代楼桑榆在他身边蹲下,拨弄着泥土里外的小虫。
胡不喜面色沉重,伸手握住了陪伴多年的小破胡刀。
段桃鲤神色毅然,李凰来将采桑子挂在腰间。
诸南盏无奈地扶住额头:“东边有人来了。”
赵无安忽然笑了起来。
“来的正好咯。”
依然是那懒散的居士声音。
他却蓦然伸出手,握住了肩头一闪而过的苏幕遮。
暗空一道惊雷打过。
恰似那年扬州城外,飞雨几点,白衣剑仙。
第八十章 剑为苏幕遮
即便以代楼暮云的目力,在诸南盏出声提醒前,都没有发现东边的情况。
倒不怪他们,因为那二人确然离这锦官城尚有好一段距离,除去那观气之眼,在这个距离上确实发现不了。
而赵无安之所以能够确信来者是谁,则是因为一个更加简单的原因。
会在此时出现在锦官城东边,还引起了诸南盏注意的,除了那两人,也再无其他可能了。
剑影疾走,刀光闪灭。
自唐家堡至锦官城,莫稻与涂弥用了四个时辰,六千七百余招。
漫长山道上几乎无人目睹他们的惊世之战,而他们彼此,也早已将全部的精力尽数投入了眼前的刀剑中,再无心顾及其他。
短短几十里的山道,当世两名一品高手几乎是一路打了过来,硬是打到了这锦官城前。
眼看着那座城池近在咫尺,涂弥心下愈发急切起来,手中剑花搅动得更快,想要甩掉这个自唐家堡临仙道上开始就一直纠缠不休的对手。
“不会让你得逞的!”莫稻斩钉截铁道。
刀与剑再次交斩,火花四溅。
涂弥飞身闪动,一次交斩的瞬间又飞掠出十余丈,莫稻猛然发力踏地,再度追上。
分明早先时候,在能够一劳永逸终结战局的时刻,双方都选择了停手,此时却仍激斗不止。
然而他们也别无选择。
纵然所代表的立场并非解晖或东方连漠,莫稻与涂弥也早已失去了自身所能持有的立场。
这并非什么可以被轻易纠正的错误。二人都已走上了无法更改的歧途,那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解晖与东方连漠既然已经站到了非此即彼的对立面,无法舍弃这种存在形式的莫稻与涂抹,也就只有完成自己的使命这一条选择。
他们终将在城门前停下。那是莫稻一定要守住的最后底线,也是涂弥绝对要越过的最后关卡。
——倘若此时,没有半路杀出来个赵无安的话。
持刀少年与使剑少女争斗道路的尽头,周身环绕飞剑的慵懒居士背匣而行。
天际紫雷滚滚,暗云层涌着向这片城郊逼压下来。
赵无安长长叹了口气,扬声道:“别——打——啦!”
声音经内力加持,破风穿行。
熟悉的嗓音灌入耳中,莫稻和涂弥在那时皆是一愣,交锋的刀与剑,也久违地停滞了短短一瞬。
许久未闻了。
二人与赵无安的最后一次见面,皆是在福州城外的那片无名海岸。
自那以后,莫稻走南闯北,涂弥则继续重复着杀戮。
昔日孱弱无力的年轻管家,如今已执刀在手。
而曾经衣袂飘扬的负剑小道姑,此时已立杀誓。
百感交集的二人,竟忽然间忘了怎样挥刀,怎样执剑。
赵无安趁机续道:“想杀东方连漠的那个,他已经败于解晖,杀了也没意义。不想让她杀东方连漠的那个,你的授业恩师已经败了,放下刀剑吧。”
风过旷野,草木皆伏。随着一声惊雷,天地间再度落下了淅淅沥沥的雨滴。
细雨打湿了少年们的刀剑。
赵无安悠悠前行,神情一
如当年初见,只不过周身飞剑环绕。
如潮剑气以圆盘之势挡开了落在赵无安头顶的雨水。他单肩背着空空如也的暗红剑匣,缓缓走向雨中的二人。
他忽然笑道:“说起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们谁能料想到如今的情景?”
涂弥和莫稻两相对望,默不作声。
“我记得那时候,扬州也刚下过一场春雨,是莫稻来接我和涂弥,去柳叶山庄的吧。”
赵无安的声音浅淡,带着对二人来说都久违了的慵懒气息。
“一开始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解晖宁肯放过我这个洛神后人,也要抓走涂弥。又为什么,仅仅一年多未见的莫稻,出现在雄刀百会上,已成了能击败刀道魁首的一品高手。
“其实真相真的特别简单,我一开始百思不解的那些可能性,其实都正是唯一的正确答案。”
赵无安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苦笑着拍了拍额头:“一不留神又多话了,其实我猜到的事情,你们俩肯定也早就知道了吧?”
涂弥没有作声,莫稻又瞥了一眼她,支支吾吾应道:“算是吧。”
“说来也是缘分。解晖与东方连漠为自己寻到的名剑与名刀,其实早在柳叶山庄中便打过了照面。”
赵无安瞥了眼二人身上不整的衣衫,笑道:“然而,就算你们都有杀死对方的机会,还是一个人都没有下得去手吧?”
涂弥没说话,微微红了脸。莫稻也怔愣得不知如何是好。
“东方连漠和解晖识人之术何其超凡,又怎会料想不到你们二人的性子,本便不适合这般殊死厮杀。然而天下寥寥苍生,能有如此超凡天赋的也不过涂弥与莫稻而已,他们本也没有选择。这几年来逼你们杀人以炼心境,正是他们预想到今日之事,不得已之选择。”
赵无安挑了挑眉,无奈道:“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们还不肯放下兵刃,好好说句话?”
听见这话的莫稻,讷讷放下了刀。谁知收到了一半,竟被涂弥挥剑挡住了。
他抬起眼睛,正对上小道姑倔强的眉目。
“不许收!”涂弥恶狠狠地,“你要是现在收了刀,我立马杀了你,然后再去杀那东方连漠!”
莫稻收刀的手僵在了半空。
赵无安无声苦笑。他先前倒是没想到,这个一向性子极软的小道姑,竟然比莫稻还难说服。
世上事难是拿起再放下。
莫稻不吝说是有东方连漠在才能得到如今地位的。东方连漠对他而言无疑是大恩人,要在这个时候背信弃义,莫稻显然也轻易下不了决心。
而对涂弥来说,解晖不过是恶毒之人,为达目的极尽一切手段,绝非什么需要以诚待之的有恩之辈。她之所以不愿在这里收手,多半是因为严道活的死罢了。
解晖的事先放在一边,终究是东方连漠亲手杀了严道活,涂弥会对他有如此之大的恨意也在所难免。
赵无安只能试着从头说服她。
他慎重地开口道:
“实不相瞒,我也是才赶到锦官城,并未亲眼目睹东方连漠败退的场面。但据他人所言,东方连漠如今的情状十分凄惨,身为天下第一高手的他,居然在解晖面前连胳膊都动不了。”
涂弥一怔,微微瞪大了眼睛。
“这情状可说是解晖的完胜。而对于城内早已尘埃落定的结局,如今尚在城外争斗的二位,是否觉得何处不太对劲?”
莫稻皱起一边眉头:“好像是哪里不太对……”
“按理说,解晖历时数年磨砺而成的天下第一剑,涂弥,本就是用来诛杀东方连漠的。”赵无安静静道。
按段桃鲤的回忆,从福州去往贪魔殿的那艘船上,安南曾与楚霆提起过一句话。
“阻不得天命,便诛天命。”
解晖宁诛而不阻的天命,想来便是造化境巅峰的东方连漠。正是因为想通了这一层,赵无安才顺势猜出了两名江湖巨擘培养涂弥与莫稻的真正目的。
“而昨夜至此时此刻,这柄锋锐无双的利剑,已经被东方连漠的刀给挡下了。”
他指了指二人尚交斩在一处的刀剑,声音毫无起伏。
“然而,解晖却胜了东方连漠。”
二人心头咯噔一下,都意识到了这再明显不过的矛盾。
“矛盾的背后,是极其简单的答案。”赵无安冷冷道,“无论涂弥有没有被莫稻拦下,解晖的计划都万无一失,必能取胜。”
“可……可是,这不可能!”
涂弥失声道:“倘若解晖早有充足的胜算,又何必再费如此周折,硬要我与师尊去闯唐家堡、去杀东方连漠?”
“严道宗是为了你,才去杀东方连漠的吧。”赵无安询问。
涂弥震颤着身子,点了点头。
赵无安长叹一声,闭目道:“在我说下去之前,把剑收起来吧。”
涂弥的视线再度回到眼前的剑上,秀眉蹙起。
她当然知道眼前的持刀少年早已失了战意。硬要缠着他一决高下,涂弥无非是不愿收起这把剑而已。
毕竟这是冼心剑啊。师尊为了将冼心剑留给她,甘心只负一柄铁剑便踏上不归之路,一并留下了所有的希望。
只要这把冼心剑仍在手中,仍在鞘外,她就有足够的勇武,一鼓作气斩下那恶人的头颅。
诚然自己的背后正是更大的恶。涂弥也不愿回头。
心境正在激烈交锋之时,赵无安伸出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
锋锐的气劲几乎一触即发,涂弥想也没想便挥剑侧斩了出去。
剑风激荡,破开半里雨幕。
赵无安兀自立于雨幕之中,任凭护体真气在这一剑之下瞬息崩溃,几乎半数剑气一并散入长风中。
猛然间回过神的涂弥急急停下动作,冼心剑不偏不倚,正架在赵无安的脖颈上,几乎就要砍下去。
然而古剑与脆弱脖颈之间,又多了样东西。
看清那样东西的瞬间,涂弥的瞳孔蓦然睁大。
赵无安悠悠叹了口气。
“我知道,这一路行来,你无时无刻不是为了自己的师尊。”
赵无安缓缓放下千钧一发之际替他挡下了一剑的那样物什,举到涂弥面前。
“人死不能复生,我也理解你的痛苦。然而,你的师尊也并未一去不返。”
涂弥颤抖着凝望那把近在咫尺的飞剑。
剑为苏幕遮。
第七十九章 赠剑
代楼桑榆出现在锦官城,可把代楼暮云给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不得抄起刀就要和赵无安同归于尽。
赵无安连忙举起双手:“你可别。要是没桑榆带路,我还真找不着这处地方。”
代楼暮云愣了愣。
代楼桑榆亦步亦趋地走到哥哥面前,眨巴眨巴眼睛,摊开手掌。
她掌心爬着一只遍体通红的蝎子,高扬的蝎尾正对着代楼暮云。
“……”代楼暮云没了脾气,“也亏你能用得出这种法子。”
代楼桑榆狡黠一笑。
赵无安大摇大摆走进屋里,将背上的书箱放在火堆边,抬眼望了下胡不喜。
“……老大。”胡不喜愣愣唤道。
赵无安笑道:“在这呢。”又自代楼桑榆背上取下剑匣。
暗红剑匣在背,他扯下身上的夜行衣,又变回了那个白衣背匣的居士。
满屋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赵无安吸了吸鼻子,眯起眼睛:“好,谁先来跟我说说,锦官城里怎么样了?”
“解晖胜了。入唐家堡只是时间问题。”代楼暮云简短道。
“东方连漠呢?”
“被设计了呗。”代楼暮云转着手里的蝴蝶刃,“说不好现在已经死了。”
“那个人又是谁?”赵无安指着床板上坐着的李顺。
李凰来展开双手:“这可说来话长……”
静静地听他解释完,又问了些大会上的细节,赵无安沉吟了许久,没有作声。
诸南盏看不下去,起身道:“以现在的形势是毫无胜算的,赵无安,你鲁莽行事也并非一两回了……”
赵无安淡淡道:“我也并非没在解晖手上讨到过甜头。”
“……这次可不一样!”诸南盏低声嘶道。
赵无安不以为意,笑了笑:“有一次就会有两次,万人疏漏的死角,才正是反败为胜的开始。”
死角?
诸南盏愣了愣。
“这是……何意?”
赵无安在胡不喜身边一屁股蹲下,凝神望着跳动的火焰,沉默了一会。
“这些天里,我去调查了一些事情,不少关于几十年前的疑问,全都查清楚了。东方连漠会输给解晖,也在我意料之中。”
代楼桑榆忽然娇俏地插进话来:“从现在开始,才是反击呢!”
赵无安哭笑不得地望她一眼,正色道:“即便如此,要想击垮不可一世的黑云会,确也绝非易事。我需要诸位的帮助。”
胡不喜叹了口气,幽幽道:“老大啊……”
“放心吧,都是诸位能够办到的事情,虽然的确要冒上一点险。”赵无安淡淡道,“最后进入唐家堡主殿,与解晖正面对决的,只有我一个人,这点无安确保无虞。”
代楼暮云皱起眉头:“就你一个人,要对付解晖那几十个黑衣扈从?”
“我可不是一个人。”
赵无安笑了笑,不动声色地一拍背上剑匣。
六道长鸣接连响起,数簇清亮流光伴随着剑鸣曳出暗红大匣,拖动满堂剑影。
“这六柄洛神剑,自始至终都只属于那些曾立于解晖身边,与他共谋天下的北斗之友。我不过暂为保管,终有一日是要物归原主的。”
众人怔怔地抬起头,仰望着那随着赵无安心意而在空中自行流转的六柄飞剑。
赵无安淡淡道:“从七十年前埋下,延展至今的这份缘分,如今赠予到各位手中。”
他伸出手,自那漫天剑影中,摘下一柄宽刃剑。
满室剑影顿时暗下一成。
“菩萨蛮。”赵无安轻唤那剑的名字,如唤故人。
他俯下身,将飞剑静静放在胡不喜面前,松开手。
“胡不喜,你从小琢磨出的刀道,亦是七十年前埋伏至今的缘分之一。姜入海身为一代刀豪,未有后人,然而廖娘却将他的武学一丝不苟地记了下来,漠北那七年,每一日看似平淡无常的赶羊砍草,你那逐渐进长的刀道中,早融入了姜入海其人大开大阖的道蕴。正合这柄菩萨蛮。”
胡不喜瞪大眼睛:“什么?”
赵无安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直起身子,在屋内漫走了几步,停在李凰来面前。
李凰来身子一僵。
赵无安再度伸手,摘下一柄锋锐之剑。
漫天剑影再弱一层。
“遵我当日之言,这柄采桑子,还是你的。”赵无安淡淡道。
李凰来一时语无伦次:“这……”
“我放手咯。”
赵无安不由分说松开了手,采桑子静静悬在李凰来面前。
“至于虞美人……”他转向李顺,“还是给你吧。我想李荆如若尚在人世,也会把至深的期待寄放在你的身上。”
不顾李顺怔愣的目光,赵无安从漫天剑影中摘下一柄轻薄短剑,送到他的面前。
虞美人如逢故主,轻微颤鸣。
血脉相连的牵绊,从来都比任何印记铭刻得更加深沉。
赵无安环顾了一圈,苦笑道:“苏青荷不在么?”
“昨晚就不见了。”代楼暮云简略回答,“不过他也知道我们在城外,现在估计正出城找吧。”
“那正好。”
赵无安提起剑匣,丝毫不收周身剑影,踏出门外。
诸南盏瞪大眼睛。
没有人能比她更清楚,如今环绕赵无安周身的,究竟是怎样一股庞大而强盛的剑气。
步入室外后,那层剑气不但未曾散入青空,反而更加自由地舒展开来,每一柄剑都像是拖动着千军万马,剑光抖动,漫天萦绕。
尽管赵无安的确是一品高手,但诸南盏万分确信,离开锦官城之前的赵无安,是决计做不到这副姿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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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青荷直到今天寅时,才从酒馆门前昏沉沉地醒过来,还是被前来开门的跑堂踢醒的。
忍着欲裂的头痛,苏青荷勉强理清了情况,自己应该是遭什么东西袭击而昏迷了,所幸周身物什没有遗失,身体也没感受到太大的异样。
在酒馆驻足歇息了好一会,等他回到客栈的时候,才发现就连安家三人也收拾行李离开了。客栈里风言风语不少,大多是关于武林大会上东方连漠与黑云会的胜败。
苏青荷未去会场,但从道听途说来看,东方连漠应当是遭到算计,输得极惨,连一身功力也无法调动自如,被解晖牵着鼻子走。
如若预算得不差,此时解晖已经准备动身赶赴唐家堡了。
日落之前,他便会进入那座百年来以险峻著称的天下第一堡,成为在那里正式登位的第二位武林盟主。
赵无安所交代的时机已经等到了,可仍然不见赵无安的身影。苏青荷前后揣度了一番,也确实想到了城外那间荒屋。
他顺着方向走出城门的时候,恰好赵无安正远远而来。
乍一看到赵无安那副模样,苏青荷就愣了下。不管怎么说,这也太高调了。
即使以他那三脚猫功夫,也能看得出来,如今萦绕在赵无安身侧的究竟是怎样一股雄厚剑气。
“这家伙……”苏青荷暗暗咒骂了一声。
两人显然是远远的都看见了对方。赵无安不急不缓走来,苏青荷连忙迎了上去。
“你脑袋撞傻了吗!解晖还没走远呢!”
“没关系。”赵无安笑了笑,“他还巴不得我这样呢。”
苏青荷皱起眉头:“什么?”
赵无安探出手去,自周身一片剑影之中,抽出一柄飞剑。
苏青荷这才发现,笼罩在赵无安身边的飞剑数量,似乎和平时相比有些不同。
“这柄鹊踏枝,初见之时我就说过,会送给你的吧。”
赵无安面上浮现起不似作假的微笑,将飞剑递出手去。“现在到我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什么!”
苏青荷怔愣了许久,猛然退了一步,摇头道:“不成!本来就已胜算渺茫,难不成你打算和我们交代完了后事,只提一把洛神赋去找解晖寻死么!”
“放心吧,无安做事还没那么蠢。”
赵无安缓缓松开了手,鹊踏枝悬于空中,剑柄离苏青荷的胸膛只有一尺。
蕴藏着祖父一生得意失意的剑,就悬在自己面前,从未有过的触手可及的距离。
苏青荷却在这一刻觉得,这柄鹊踏枝重及千钧,自己无论如何也握不动。
送出了鹊踏枝,环绕在赵无安身边的飞剑只剩下了两把。
视线越过赵无安的肩膀,苏青荷才看见,本该留在客栈里的众人也站在了他身后。
“安夫人病倒了,若不能早日解决此事,只怕时日无多,我也不想因自己的过失给安晴留下什么遗憾。”赵无安缓缓道。
“只不过在此之前,我还得先把自己该做的事给做完。赠剑给你们,本就是我身为洛神后人必行之事。只管坦然受之便可。”
苏青荷嗫喏道:“可,解晖他……”
“当然,我不会一个人去的。”赵无安微笑,“多亏你们,我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并非孤军奋战。”
代楼暮云百无聊赖地玩转着蝴蝶刃,代楼桑榆在他身边蹲下,拨弄着泥土里外的小虫。
胡不喜面色沉重,伸手握住了陪伴多年的小破胡刀。
段桃鲤神色毅然,李凰来将采桑子挂在腰间。
诸南盏无奈地扶住额头:“东边有人来了。”
赵无安忽然笑了起来。
“来的正好咯。”
依然是那懒散的居士声音。
他却蓦然伸出手,握住了肩头一闪而过的苏幕遮。
暗空一道惊雷打过。
恰似那年扬州城外,飞雨几点,白衣剑仙。
第八十一章 谁的人生也不会是完美无缺的
大雨倾落如注。
赵无安的声音落在雨幕里,虚无缥缈,却又切切实实近在耳边。
“苏幕遮送你。”
涂弥瞪大了眼睛。
“我可没开玩笑哦。”
同样的雨里,白衣居士的音容笑貌,似乎从未变过。
涂弥微微低下了头,赵无安甚至看不见她的脸,只感觉到肩上的冼心剑在不住地颤抖。
莫稻讷讷关切道:“你没事吧……”然而话语却像石子丢进了空谷,了无回音。
剑身颤抖得越发厉害,就连赵无安也无可奈何地收起了慵懒的眼神。
“这算……什么。”
良久,涂弥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极低极低的字眼。
赵无安叹道:“想哭的话,不如就……算了,想来你已经在哭了吧。”
“这算什么……”涂弥念叨着。
“我杀了无数无数的人……道袍,白色变成红色,洗去了血迹,却怎么也洗不掉那股血腥味……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走到哪里!”
小道姑用尽全身力气捏紧了手中的剑柄,声音几乎撕裂在雨雾里。
“那些味道永远都散不去啊!!!”
声色嘶哑,几乎要穿透这片阴郁的长天。
“……”
赵无安无声地叹息。
泪珠划过脸庞,混杂在雨幕中,湿润了涂弥清丽的脸庞。
赵无安猝然伸手,一把抓住了她握剑的手。
“放下来。”他几乎是在严厉地命令。
“我不!我绝对不会放下的!这是师尊……是师尊留给我的剑!”
涂弥拼命地抗拒挣扎,睁大眼睛,几乎是在哀嚎,泪水不住从通红的眼眶里淌下来,身躯痛苦地扭曲着。
不管什么时候,赵无安从未见过小道姑的脸上出现过这样的表情。
这还如何能够称得起是昆仑山上那个无忧无虑的负剑小仙姑……这样的念头,自赵无安心头一闪而逝。
取而代之浮起的念头并非失望,而是比以往更加坚定的决心。
不,正因如此,涂弥才是涂弥。
明明比任何人都要害怕失去,却从未呐喊过,从未竭力地想要抓住任何东西。
正因如此,涂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的确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即使她杀的人大多死有余辜。
这也几乎是赵无安一生中,第一次生出了罪孽竟然能被原谅的念头。胡不喜说得对,人总得丢下些东西,才能看得清前头。
对眼前的小姑娘来说当然是如此,对赵无安而言又何尝不是这样。
他始终想把心中那杆秤端的极平,却倔强地不愿去想,这世上本就有太多不平之事。一件件地去平,纵使搭上这辈子也于事无补。
“涂弥。”他轻声呼唤。
小道姑瞳中颜色凄厉。
“我做过很多错事,用尽这一生也许也弥补不尽。我亏欠过太多的人,可是心念一逝,世事也随之流转,再也没有机会补救。”
赵无安顿了顿。这一次,他停顿了很久,几乎没有力气再说下去。
柳叶山庄外,他背着运转清心诀解毒的小姑娘,走过了那片紫竹雾,却终究没能走过解晖在竹
林外设下的埋伏。
那一天对赵无安和涂弥来说,都是命途上一个猝不及防的转折。
赵无安也想了很久。
如何才能说服现在的涂弥。
福州城外,其实他若是再咬一咬牙,也是能够再将涂弥也一道救下来的。
只可惜,那个时候,就连赵无安也退却了,败给了心中的软弱。
他其实多少猜到,那时候的涂弥是被解晖派去的,由此也就更加不知该去如何面对。
可现在是时候了。赵无安若是再放过这次机会,就真的再也送不出这柄苏幕遮了。既然答应了林大娘代为保管洛神剑匣,他就一定要将这几柄飞剑,归还到那些人的手中。
赵无安轻轻碰了碰那柄修长的苏幕遮。
“连你曾经一度景仰的师尊,严道活,她当初也犯了不少的错。大闹齐云庄,搅得华山上下不得安宁,就连这座锦官城她也来过,整个蜀地最具盛名的一户织锦人家,也因为她的缘故闭门歇业。”
涂弥怔住了。随着赵无安柔和的话语,她瞳中凄厉的神色在一点一点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颤抖着的迷茫与动摇,犹若镜中琉璃,一触即碎。
“但是。”赵无安话锋一转。
“这柄苏幕遮依然在这里,存于洛神的匣中,悬在你我面前。此时此刻,就在这里。”
他神色坚定地望着涂弥,语气丝毫不容置疑。
“就算那是不可挽回之物又如何,谁的人生也绝不会是完美无缺的啊!”
涂弥的身形猛然一滞。
淅沥的雨淋透她的身躯。
随即,握着冼心剑的手,颤抖得越发厉害。
涂弥深深,深深地低下头去,无声地抽泣。
赵无安深深地吸了口气,继续道:“我从来都没想过要留住任何东西。但即使不去想,那些东西的珍贵之处,也绝不会有丝毫动摇。因为赵无安就是因此而存在的。”
“……我不是想要所有,没有那么贪心……”
涂弥低着头喃喃自语。
“我只是……想要,想要……”
赵无安微笑着,却不由分说,重重拍了下她的头。
“抬起头吧,你想要的东西,就在这里。”
涂弥怔怔抬头。
雨分明还在落,但锦官城的上空,竟奇迹般现出一朵彩云来。
彩云后方,是阔别多时的朗日,正向城中洒下一片晴光。
涂弥抬起头,看见的,是那柄悬于她和赵无安之间的修长飞剑。
剑为苏幕遮。
“你会背这首词么,苏幕遮?”赵无安打趣道。
涂弥慢慢地点了点头。
她一直都知道。师尊的道蕴,凝于这柄剑中。
她也知道他们的故事,曾为挚友的七个人,到最后分道扬镳。
严道活或许也不愿看着解晖走上这样的道路,只是最后她放弃了其他的做法,而是选择助他一臂之力。
“我说过了,就连你的师尊,也做过错事。”赵无安露出恬淡的笑容,“现在,有没有稍微明白一点了?”
涂弥怔愣了许久,下意识抬起手,想去握住那柄摇摇欲坠的苏幕遮。
“当啷”一声,那柄不知被她握在手里多久了的冼心剑,也随之脱手坠地
涂弥愣愣望着那柄跌落在地的冼心剑,茫然出神,直到赵无安弯腰将之捡起,重又塞回了涂弥腰间的剑鞘里。
“还剩下一点时间,先去换件衣服吧。”白衣居士浅淡地笑。
涂弥喃喃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亏你还记得这一句。”赵无安这回是哭笑不得了。
涂弥扭起了嘴巴:“你想要我陪你们一起去阻止解晖?”
“你这不是挺了解的。”赵无安耸了耸肩膀。
涂弥皱起眉头:“我本来就对他没有丝毫好感……”
“那就对了。”赵无安将苏幕遮强行塞到她的手里,“拿着吧,我可不希望再看见刚刚那样哭哭啼啼的你。”
“……”涂弥吸了一口气,双颊泛红,像是又憋着什么火要从胸腔里冒出来。
但最终,这股无名火气还是烟消云散了。
小道姑伸手擦了擦尚通红的眼眶,低低道:“嗯。”
赵无安笑着抓了抓她湿漉漉的头发。
此刻恰好雨过天晴。
赵无安回过头瞅了一眼,嘘气道:“去打个招呼吧,别人先不说,代楼桑榆估计还挺想你的?”
听见代楼桑榆的名字,涂弥黑豆似的眼眸亮了一亮,咬着嘴唇连连点头。
擦肩而过的时候,赵无安像是无意提了一句:“若是身上的血腥味实在太重的话,不如就换一件道袍吧。我一路行来,缁衣已换了好几件了。”
涂弥微微一怔,有片刻的失神。
“小道姑!”
不远处,代楼桑榆显然已经认出了她,兴致勃勃地冲这边挥手。
涂弥笑着回应,迈着略显有些僵硬的步子向前走去。
离了很远,赵无安听见了她的声音,压得比之前还要低:“谢谢。”
他轻轻笑了笑,没有作声。
涂弥逐渐走远了,站在人群之外的便只剩下了赵无安和莫稻。
四目相对,赵无安先开了口:“你打算怎么办?”
莫稻无奈地挠了挠脑袋,不知所言。
“我有个主意。”赵无安说。
莫稻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你就留在这里,别走了,等我们的消息。”
莫稻听得大跌眼镜:“为什么?”
“理由很简单吧?我没有能够拜托你相助的理由,也不希望你站在帮助东方连漠的角度上去讨伐解晖。我实话实说,东方连漠现在很可能已经死了。所有在场的人都看见他倒在解晖面前,被黑云会的部下拖走。”
莫稻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若是这样,我还真不知,该何去何从……”
“东方连漠是怎样教导你的?”赵无安忽然问。
莫稻一愣。
“涂弥究竟被解晖灌输了什么,我大抵也能猜到。可是你为何会如此坚定地握起刀呢?难不成东方连漠他,真的花了大工夫来激励你?”
莫稻摆了摆手:“这倒没有。实话说我也不是很喜欢盟主……只不过盟主的养女对我很好,我总觉得若是连这次都什么也做不到,也太辜负人家的心思了。”
“养女?”
这回轮到赵无安愣住了。
他以前可从未听说过这事。
第八十三章 亲眷
“答应你之事,老夫定不食言。”解晖幽幽道,“东方连漠估计这辈子也没想到,他把你当做亲生女儿抚育,你心里却住着另一个亲人。”
岳知书沉默不语,双手轻抚着怀中琴弦。
“放心吧,你弟弟现在活得很好,只不过离蜀地路途遥远,多半要春末才能相见。”
听罢此语,岳知书苍白的脸上极为难得地浮现出一丝欢欣之情:“真的吗?”
“老夫还能骗你不成。”解晖失笑道,“他人在淮西呢,不过出了家。也算是为昔日仇家避一避风头。”
岳知书的神色转了几转,面上浮现出一抹欣慰笑意来:“出家啊……也好,反正到时候见了面,他乐意还俗便还俗,不乐意的话,我也陪他一起出家。”
“僧人的寺庙里可不能近女尼。”解晖淡淡指出了一个常识。
岳知书闻言一愣,无奈地歪头苦笑道:“是呢……那好像也没办法了。不愿意还俗的话,我就在寺边组间屋子吧。日日去上香,日日去看看他。”
她低下头,凝视着手中的古琴,絮絮自语道:“反正这前半生,活得阴鸷狠毒,也不谈有何等功德,纵是下半生青灯古佛也不为过……”
解晖沉默不语,苍老的眸子倒映着马车外流动的天光云影。
“对了,东方连漠要如何处置?”岳知书问道。
“无需你过问。”解晖闭上眼睛,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
如被凉水当头一浇,岳知书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管好自己,才能在黑云会活下去,明白么?”解晖缓缓说道,声音里却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警告意味。
“是。”岳知书连忙低下头,冷汗不觉流满了全身。
日头西垂,天色略略转暗时,马车停在了古老的吊桥前。
岳知书被先赶下了马车。而后,在黑衣人的搀扶下,解晖才缓缓走下车。
那名曾在武林大会上一掌捏爆两名造叶死士头颅的黑袍人,不知为何就站在岳知书身旁。他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个今天新与他们同行的小姑娘。
黑袍人张开干瘦凹陷的嘴,冷笑了两声,幽冷道:“小姑娘,可别以为能和舵主走得多近。在黑云会,任何一点儿不忠的行径,可都逃不过舵主大人的眼睛。”
岳知书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只是抱着琴往边上站了站。
队伍在桥头集结,岳知书已经算落在了后面。然而被二十人用粗壮樟木架住、动弹不得的东方连漠,却比她还要靠后,远远地缀在队伍的末端。
岳知书尽量不被人发现地回头望了几眼,暗暗有些说不上来的担心。
一支长队开始横渡吊桥。
自始至终,解晖都处在被保护的关键位置。岳知书远远跟在人群后面,甚至怀疑即使现在有谁劈断了吊桥,那些黑衣人都能够前赴后继,保证解晖不会从上面掉下去。
简直严密到让人心生怖意。
埋头走过了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百尺吊桥,岳知书跟着黑云会的众人,来到了唐家堡门前。
半日前被涂弥一剑劈断的铜门尚未修补,矗立了上百年的唐家堡,就这么前门大开地面对新主人的到来。
不需要过多吩咐,黑云会的
成员们悄无声息地渗透并控制了唐家堡的所有角落。在盟主落败的事实面前,绝大部分唐门弟子失去了抵抗的意志,偶有不开窍的,也由黑云会的甲字们轻描淡写地削去了脑袋。
连血迹也处理得十分迅速。毕竟这次黑云会也不会滥造几场杀孽就跑,而是要在这座堡垒之中久住。
也许是解晖没有过多叮嘱,黑云会清扫唐家堡内部的时候,竟然无人去管岳知书的行动。她躲在墙后,亲眼看见许多人架着东方连漠,送进了地下的青铜大门。
门上的四道锁当然也换了全新的锁舌,至少二十人严密把守。
岳知书张望了半天,知道已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潜入进去,只得无奈转身离开。
虽然只离开了一小会,不过这座唐家堡还是和她印象里稍微有些出入的。
最明显的莫过于临仙道。这座架于两侧悬崖绝壁间的唯一通道,竟被毁去足足半截,掐断了通往东方连漠卧室的道路。
不用想也知道,这样的手笔,必然是出自昨夜在此处针锋相对的那两名一品高手。
岳知书无声地叹了口气。
足足十四年潜伏,她做的一切远称不上完美,然而东方连漠却从未怀疑过她。哪怕事关莫稻这柄宝刀的磨砺,也几乎全权交给她负责。
擒贼擒王,这是岳知书深谙的道理。解晖给她的指示就是渗透进东方连漠的生活,并不为人知地悄然加害于他。在其他地方,甚至包括对莫稻的培养上,她亦是尽心尽力,从未有过半点内外不一。
她当然知道,东方连漠与解晖皆非善类。与其说是解晖手上捏着弟弟的性命,让岳知书不敢违命,倒不如说东方连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不足以让岳知书倾身报答。
虽然在那片戈壁之中,他确实是真心想要救她。
忽然起了风,岳知书隐约觉得面前人影一晃,但又看不真切。
正疑惑间,忽然听见身侧响起了一个声音:“在悬崖边站太久,可得小心不要跌了下去。”
岳知书猛然回神,寻觅声音的来处,才发现自己身侧半丈之外,竟站着一个肩披袈裟的年轻僧人。
“你是谁?”岳知书皱起眉头。这样的打扮,绝非黑云会人士。
“阿弥陀佛。贫僧只是名云游僧人,自蜀中云游至淮西,沿途访八百佛刹,尚在归途而已。”
“八百佛刹……”岳知书喃喃了一遍,忽然回忆起某些消息,“你……你是佛刹……”
蜀地十愿僧,向天下发过十种大宏愿。其中一愿,便是天下能有香火旺盛佛刹八百。
“贫僧是谁,无关紧要。”
年轻僧人打断了岳知书的话。
“然而施主,又是谁呢?”
岳知书沉默了下来。
佛刹僧微微一笑,看似不经意般说道:“贫僧途径淮西时,曾路过一间佛寺,名唤久达。寺院深广,只可惜空无一人,应是历了血光之灾。”
岳知书闻言一怔。
佛刹僧的话在脑海中烙印了好几遍,她才反应过来什么,怔愣着抬起头道:“圣僧……”
然而她的面前早已空空如也,方才的僧人不知所踪。
——————
“岳知书求见。”守在门边的黑衣人
喊道。
端坐在白铁主座上的解晖微微颔首。“让她进来。”
厚重铁门向内拉开一尺,绿衣女子从门后的阴影中现出身来。
“多谢舵主。”女子甫一出现,便深深行了一礼。
“不必。”解晖惜字如金。
岳知书再一次走过这条无比熟悉的长道。
两侧廊柱的阴影里,守卫都已摘下了曾经的蓝色头带,换为一身黑衣。
而那高居在辉耀日轮图案之下的,也从英挺高大的一品高手,变成了一个瘦削无力的耄耋老者。
岳知书在离解晖很远的一段地方下跪:“冒昧叨扰舵主,知书尚有一事未明,思来想去难以忍受,非得一问方知,故而冒昧打扰。”
“你说。”解晖道。
“是。”岳知书抬起头来,面上欣喜神色不似作假。
“想到能与阔别多年的胞弟重逢,知书自是满心欢喜,恨不得要蹦出天外去。然而方才静下来细细想了一想,又觉得十多年未见,胞弟真得认不出我来了。我想着要不然还是先去打探一番,慢慢再与胞弟结识,舵主觉得如何?”
解晖皱起眉头,似是不明白岳知书话中含义,只能缓缓点了点头。
岳知书连忙再次跪伏于地:“斗胆敢问舵主,胞弟如今正在何处寺院出家?毕竟今后也算恢复了自由身,知书也好早做打算。”
解晖沉默了一会,面部有微不可见的抽动。
过了片刻,他浅淡道:“淮西久达寺。”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伏在地上的岳知书,身子猛然一颤。
但是不能在这里露出破绽。否则就全完了。
她连忙故作激动道:“多谢舵主成全!”
然后她像是真的很高兴一般,从地上一跃而起,面上带着欣喜的泪水,又冲着解晖连行了几礼,而后慢慢向后退去。
约莫退了三四步,岳知书转过身,抹掉脸上的泪水,慢慢走向门口,不自觉地一点一点加快了步子。
一定要快点离开这里,趁着现在还有逃离这里的勇气。
一旦让背后那些恐惧追上,她就再也离不开了。
解晖沉默地注视着岳知书离去的背影,无论那背影多么像落荒而逃,他也没有出声。
岳知书的手碰上了大门的拉环。
“慢着。”
解晖却在这时说话了。
岳知书没有动,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她紧紧攥住拉环,不顾僵住的半边身子,艰难地回过头去。
解晖道:“你尚未请离。”
心口悬着的石头放了下来。岳知书默默松了一口气,俯身道:“知书告退。”
她的手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门环。白皙的手腕微微颤抖,指节间溢出细密的汗珠。
解晖却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把她抓起来。”
岳知书还没来得及反应,候在阴影中的两名黑衣人便一拥而上,顷刻间制服了她。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时刻,岳知书眼前浮现的,是东方连漠的脸。
她自嘲般地啧了一声。
“怎么到了这地步,还会看见你啊……”
意识逐渐沉入了深不见底的迷渊。
第八十二章 岳知书
岳知书。
趁着众人回城休整的功夫,赵无安花了点时间,从莫稻那里了解到了这个人的许多事情。
莫稻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什么话都丝毫没心思藏着,有问必答。赵无安很快就对岳知书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他当然不会忘记,代楼暮云对于第二日盟主重选会场情况的转述中,也提到了东方连漠的身边,跟着一个少女。
不出意外的话,这二者,应该正是同一个人。
东方连漠的养女、善使琴。
结合代楼暮云提到的、突兀出现在锦官城中的数只青皮毒尸。
尽管耸人听闻,但是一个能够解释所有疑点的可能性自赵无安心头慢慢浮现。
“不会吧……若真是这样,那解晖这盘棋下得,实在是大了点。”他皱着眉头喃喃自语。
莫稻在他对面眨巴着眼睛。“此话怎讲?”
既然对方是莫稻,赵无安也就索性有话直说:“我怀疑是因为岳知书的背叛,东方连漠才输给了解晖。”
莫稻深深陷在震惊之中。
约定会合的时间就快到了,赵无安坐在荒屋门口耐心等着,众人也逐渐出了城,向此处赶来
所幸他对自己这些人数不多的同伴都还算信任,这也是目前唯一堪称有利的筹码了。
虽然涂弥为解晖做过事,但谁都明白她对解晖绝无一星半点的好感。之所以解晖能屡屡成功控制这个初心未负的小道姑,不过是利用了她对严道活的那份思念之情而已。
除了安夫人行动不便,安南和安广茂要留在屋中照料她之外,所有赵无安如今能够调动的筹码,都已经集聚在了这座城郊小屋当中。
说是筹码,其实这分量真的不重,加在一起能否抵得过解晖麾下那团黑云的一半都还难说。
更何况赵无安不愿让他们去冒险。
“解晖已离开锦官城,去往唐家堡了。从明天早上开始,便会有络绎不绝的武林中人造访唐家堡,恭贺这位新盟主。留给我们的时间只有今晚。”赵无安简略道,“城内人多耳杂,还是只能在这里相聚,辛苦诸位了。”
涂弥极听话地换了一身新衣服,不过新上身的外衣似乎让她觉得有些别扭,身体不安地扭动着。
而其他人也各有不同神色。胡不喜面色深沉,代楼暮云则看似漫不经心地修剪着指甲。段桃鲤的紧张之色比起涂弥犹有过之,代楼桑榆倒是依旧一副懵懂无谓的模样。
“诸位若是皆有心执此力挽狂澜之举,那我便开始交代计划了。”赵无安道。
代楼暮云揶揄道:“你还是快说吧。要是没做好那个准备,鬼还会跑到这荒郊野外来听你信口开河。”
其余人此时也不约而同地收了犹豫神色,冲着赵无安坚定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他们竟会如此坚定,眼前这副景象倒是令赵无安微微一愣。
他很快按下了心中的波澜,正色道:“各位都有所耳闻,唐家堡地势险峻,几乎只有正门一途能够突破。就连涂弥前去刺杀东方连漠,也只是从正门杀入的。”
代楼桑榆不安分地举起手来:“但我们有别的路!”
“……是是。”赵无安苦笑道,“我与桑榆知道一条密道,虽然也绝非能够直捣黄龙的绝佳线路,但比起正面突破来说
,算是稍好一点的潜入方式。”
莫稻愣了愣:“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么一条路的?”
赵无安略过了这个疑问,继续道:“无安的想法还是和之前一样。由我一个人闯入正厅,对抗解晖与他麾下那几十名黑云会护卫。”
“这不行!”胡不喜断然道,“俺陪老大一起去!”
“你有别的任务。”赵无安浅笑着,语气却不容置疑。
胡不喜紧紧皱着眉头,眼底浮现出不忿之色。
赵无安续道:“我身边这方剑匣中,曾藏着的六柄飞剑,其中五柄方才已被我赠予了各位。五位持剑者皆有一个共同的任务,在观气师诸南盏的带领下,去到唐家堡五处角落,代替我控制住这五把飞剑。”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陷入了不明所以的疑惑之中。
一向沉默着的诸南盏似乎明白了什么,秀眉微蹙。
赵无安望向诸南盏:“诸南盏此时应该明白,我想说的是什么了。”
诸南盏思索了片刻,闭目点了点头。
“天地万物,皆有气聚气散,如是方能成形化状。你想要我替你找到,那座唐家堡的命脉气穴。”
“正是如此。”赵无安高兴地点了点头,“一座如唐家堡般鬼斧神工,直插在峭壁之中的建筑,其气穴所在也定然关键至极,甚至能够动摇整座堡垒的根基。”
“你想拆了整座唐家堡?!”苏青荷目瞪口呆。
“非也非也。”赵无安苦笑起来,“那还不知得伤杀多少人命,我的目标只是解晖一人而已。”、
诸南盏犹豫起来:“那你又何必……”
“但请诸位信无安一次,只消将飞剑带到气眼之处即可。”
赵无安忽然双手交握,向着众人认认真真地长长一揖。
“……”诸南盏叹了口气,没再反对,只是道:“人体周身尚有数个大穴,彼此相距甚远。唐家堡内部走向更是千变万化、往复无穷,就算能认得路,要想让所有人都安全到位,仍需耗去不少时间。”
赵无安点点头:“这点无安自然清楚。进入唐家堡后,先由诸南盏领着我们去往最近的气眼,留下代楼暮云与苏青荷。剩下的人兵分两路,所有持剑者保护诸南盏,依次去往各个气穴位置。其中涂弥务必与李凰来贴近,保护他的任务也就交给了你。李顺的功夫尚且算在上乘,杀敌不足而自保有余。胡不喜在最后一个气穴处时,也要顾及好诸南盏的安危。都明白了吗?”
确实已经是最适合的做法。武功较弱的苏青荷等人,都能有人照应保护,堕境的胡不喜有诸南盏在身边,应该也不会遭遇猝不及防的危险。
“那剩下的人呢?”代楼暮云问。
“剩下莫稻、代楼桑榆。”赵无安道,“随我一起直奔主殿,并守住门口。”
段桃鲤愣了愣:“那我呢?”
“你不用去。”赵无安摇头,“就待在这里。”
段桃鲤一时无言,怅然若失。
代楼暮云冷不丁道:“就算让他们陪你一起进去也无妨,不过一道门而已,你在门外放了两个高手,反而把自己和一群虎狼关在门内?”
赵无安却一口回绝:“我绝不会拖累你们。最危险的地方由我一人前往即可。今日是解晖刚要入主唐家堡的日子,堡内还有许多唐门弟
子,因为这个变故,应该不会对陌生人出手,守备绝对会前所未有地松懈。”
“守备自然会因解晖的进入而变得松懈,而与此同时黑云会也尚不可能在几个时辰内完美地控制住整座堡垒。”代楼暮云点了点头,“可是,万一解晖到时候不在主殿呢?你岂不是扑了个空?”
“他必定会在。”赵无安一口咬定。
“今日是解晖足足四十年图谋收线的最后关头。那座主殿,他一定会去。”
眼看着赵无安如此斩钉截铁,代楼暮云似乎也没了刨根问底的心思。
他低头思索了片刻,冷冷道:“那么我只问一个问题。放你与整个黑云会一搏,有多少胜算。”
赵无安冷静道:“不到四成。”
代楼暮云几乎想要发笑。但赵无安满脸凛然之色却又让他笑不出来。
“你可要想好了。我们的潜入说到底,几乎不会遭到阻碍,因为今夜的唐家堡本就该乱成一团。而你是去直面整个黑云会的核心。一旦出了差池,神仙都救不了你。”
“我当然清楚。”赵无安淡淡道,“亦已为此,做足了准备。”
代楼暮云无声地叹了口气,看着他道:“你清楚就好。”
计划交代完毕,众人又回了一趟锦官城,随便租了几匹马代步。
段桃鲤没有强求同行,而是默默将众人送到了城门口。
临出城门前,她忽然解下了腰间那根陪伴了十几年的铁链匕首,送到了代楼暮云面前。
代楼暮云眯起眼睛:“这是?”
“有时候,铁链能代替一只断掉的手。”段桃鲤道,“拿着。”
代楼暮云没有推辞,接过了铁链,收于袖中。
赵无安望向那座曾有蜀地十愿僧端坐的太守府阁楼,悄悄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
极细微的一个举措,却被李顺看见了。
他悄悄与赵无安并肩而行。“你也信佛?”
“我是个居士。”赵无安礼貌回应。
李顺努了努嘴,叹息道:“我可能做不好……我其实只是想弄明白自己的身世。”
“你应当已经猜得**不离十。”赵无安眉眼恬淡。
“是啊……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坦然就收下你送的剑。”李顺耷拉着脑袋,“对了,忘记说声谢谢。”
“不必言谢,这本就是你前人的遗物,我不过代为保管。”赵无安道,“身为李唐后人,也下定决心要讨伐黑云会了?”
李顺坚定地点头,攥紧了手中的缰绳:“毕竟我的师父死在他们手里。还有那两个人……我也该为他们报仇。”
赵无安沉默地点了点头。
往事如烟,又一幕幕滑过他的脑海。
——————
“探子传来消息,说赵无安在锦官城外发了疯一样赠剑。”
“他今夜会来的。”解晖道。
“那……该怎么办?”岳知书问。
“他若真敢舍命来闯,便只剩把命留下,这一个选择了。”解晖的视线透过窗棂,望向马车外的千丈悬崖。
岳知书闻言点了点头。
犹豫许久,她鼓足勇气开口道:“如今东方连漠已束手就缚,舵主能否按照约定,能否……能否让我与岳儿再度相见?”
第八十四章 潜入
一行人抵达唐家堡时,天空已然全黑。
隔着百尺吊桥,勉强能看见悬崖对岸那座堡垒中星火点点,不时有人影四下走动。
“和昨夜比起来……倒也并无不同。”涂弥道。
赵无安努了努嘴:“黑云会比我们料想的要人多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你说的密道在哪?”苏青荷问。
“这边走。”
找个地方束了马,赵无安引众人折返了一段路,而后极突兀地顺着山石攀登起来。
隔着小半座山的距离,众人重新摸回了那座百尺吊桥前,只不过这一次换了个方位。从山石之间望见唐家堡时,吊桥尚离得远,哗哗的瀑布声却近在耳边。
代楼暮云反应了过来:“要从瀑布下头穿过去?”
“没错。这条路浑然天成,自唐家堡尚未建成之际就存在了。前人多半也是顺着这条路,才造出的这座绝壁堡垒。”
迎着从绝壁之上哗哗洒下的白练,赵无安身先士卒,跳进了山石的狭缝之中,一晃便不见了踪影。
天黑物暗,脚下又是崎岖不平的山石,不少人心里打起了鼓。
“既然敢选这条路,自然是能走得通的。”代楼暮云轻描淡写说了一句,便也跟着纵身一跃。
出乎意料,瀑布底下的这条路竟然分外地干燥,悠悠蜿蜒向前方。明明几尺之外便有水流日夜不停地倾泻,这帘后洞天竟丝毫也没受到影响。
见众人一个跟着一个都跳了下来,赵无安才回过身,驭白头翁出匣,燃亮剑气用以照明,悠悠前行。
莫稻好奇地看着这瀑布之下的小路。他在唐家堡也算是待了一年有余,从未想过瀑布底下还有这么一条路。
“其实东方连漠应该是知道这条路的。”赵无安说道,“但解晖未必。也正因如此,今夜才是唯一能够潜入唐家堡的时机。”
“那这条路通向哪?”胡不喜问。
“这就得问南盏了,我也说不清楚。”赵无安道。
闻言,诸南盏凝眉思索了一会,道:“深入山石之中,就算真走得通,应该也是唐家堡地下吧。”
“那就正好。即使走到最后是条死胡同,和唐家堡内也不过就隔着一堵墙,凿开便是。”
赵无安一边轻松地说着,一边领路在前头,走得稍有些快。
诸南盏不安地皱起眉:“你真有把握?”
“算是吧。”赵无安语焉不详。“解晖知道的的确很多,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因此若要战胜他,我们就先得知道一些连解晖也不知道的事情。”
“你知道了?”
“多少知道一些。”赵无安骤然停住脚步,“到了。”
确实不算是一段长路,不过有瀑布作掩护,应当已足够隐蔽。
赵无安小心地举起白头翁,向前探去。
羊肠小道的尽头,竟真的立着一扇栏门,由一把大铁挂锁牢牢地锁着。无论门还是锁,都遍布锈迹,看来废弃已久。
“还真让那家伙给说对了,此处真是用来运输材料的,堡垒建成之后便弃之不用。”赵无安喃喃自语。
经久失修的铁挂锁自然不堪一击。赵无安信手一挥,锁头便一断为二。
他飞快伸手探进门去,接住了掉落
的锈锁,而后缓缓推开门。
不料这门许久未开,铁渍竟已都深深陷入地里,赵无安刚一用力,便发出惊天巨响,吓得他赶紧松开了手。
“失算了。”赵无安按住脑袋。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让我来试试。”
赵无安疑惑地回过头去,眼前站着的竟是李顺。他举起右手,指尖有青焰闪动。
赵无安愣愣地让开了身子。
李顺走到那门前,蹲下身细细打量了一番,而后抬起手指,在门栏上肆意敲打了一通,随后站起身,一把推开了门。
铁门向内开去,竟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发出。
赵无安惊叹道:“好手艺。”
李顺摇摇头:“上不得台面的弹青罢了。”
越过了第一层障碍,众人算是顺利进入了唐家堡。
足足十个人拥挤在狭小的通道里,说是潜入,目标也实在太显眼了。
“这一层守卫定然不多,赶快去最近的气眼吧。”赵无安道。
即便有着观气之眼,要让诸南盏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解析出整个唐家堡的气眼,也太过强人所难了些。
诸南盏眉头紧蹙,抬眼望着天花板,双目不住游移。
良久,她才回过神来,闭上眼睛,细细琢磨了一会。
“……太难了。”诸南盏叹了口气,“这座堡垒中人多势众,气息流转更是千奇百怪,我怕是找不准建筑气眼的精确位置。”
赵无安踌躇起来。
“何必非要将洛神六剑安置在气眼上?若说你不想炸了这座唐家堡,我都不想信。”诸南盏叹气道。
“是借力。”赵无安认命似的解释道。
“借力?”
“凭我一人,斗不过那些扈从。必须从这座建筑上借取气机,才能勉强一战。”
诸南盏盯着他看了许久,终是又叹了一口气,轻移莲步向前走去。
“随我来吧。”
诸南盏能够确定的第一个气眼,就在唐家堡的最底层,一间四下无人的偏屋。
屋子是极普通的客室陈列,但并无烛火,就连人迹也看不见,倒更像是用来软禁的牢房。
“总之,在这里等着就行了对吧。”代楼暮云往床榻上踹了一脚。
赵无安叮嘱道:“若有异动,慎重解决。”
“知道了,你还不放心我么?”代楼暮云不耐烦道。
苏青荷也在房间正中盘腿坐下,解下落情剑横于膝上,又从腰间摘下鹊踏枝。
赵无安与他对视一眼,彼此无言点了点头。
离开房间,怎么都得寻路向上走了。幸得有诸南盏眼观六路,找到了一条最为清静的小路上楼,巧妙地避过了所有人。
再往上,就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诸南盏不安地嘱咐道:“从这开始,可就没我的眼睛引路了。你确定能安全摸到正厅门口去?”
“放一百个心吧。”赵无安笑道,“桑榆的虫也能探知附近有无敌人,而正厅的位置,我早就记得滚瓜烂熟了。”
诸南盏紧蹙的眉头微微平复下去一些,无奈地晃了晃脑袋:“奇怪的人。”
轮到告别的时候了。
李凰来满头大汗地挥
手作别,李顺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选择了沉默。倒是涂弥清了清嗓子,红着脸悄声道:“珍重。”
“我会的。”赵无安点了点头。
胡不喜走上前去,几乎与赵无安脸贴着脸。
赵无安要比他稍矮上一些,这个距离他就只能抬着眼睛和胡不喜对视。
最终胡不喜也没说什么,只是拿起小破胡刀,往赵无安的剑匣上拍了一拍
这个动作,他们许多年前就烂熟于胸。
赵无安也没说什么,只是捏着拳头,轻轻碰了下胡不喜的肩头。
“记好了,”他轻声道,“你命硬得很,替我挡了那么多劫,不至于倒在这个坎上。”
他又如何能不知道胡不喜堕境伤势之重。就连分别时必演的一场大笑,胡不喜如今都笑不出来。
可赵无安从来都不信胡不喜会倒在这儿。
若在这样的磨难面前便倒下了,那胡不喜也不配成为今天他面前的胡不喜。
赵无安说得很少,可胡不喜眸中逐渐亮起一丝星火。
他垂下眼帘,似是犹豫了一会,忽然间,唇角上钩。
“老大说的是。”胡不喜笑道。
赵无安会心一笑,不再犹豫,毅然转过了身子。莫稻和代楼桑榆连忙跟在他身后,三人一道走远。
望着赵无安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胡不喜挠了挠脑袋,叹息着转过了身子。
却迎面挨了一板栗。
诸南盏眼神犀利:“想什么呢?”
胡不喜撇嘴:“关你这娘们啥事。”
诸南盏啧了一声,毕竟有外人在场,她也不愿多说。只是望着胡不喜身上不可捉摸的气劲,迟疑了一会。
正当胡不喜被看得发怵时,诸南盏悄声道:“你是第一个我看不清境界的人。”
胡不喜满不在乎地咧了下嘴:“常事儿。俺老 胡怎么能这么容易让你给看出来了。”
诸南盏摇摇头。
“不过,我现在倒是觉得,这也未必就是坏事。”
——————
“说起来,汴梁那会的事,还没好好与你道谢。”
躲过了一批不知羁押着谁下楼的黑衣人,从藏身之地绕出来时,赵无安忽然低声道。
莫稻愣了愣,连忙摆手道:“不必不必,就是不说惩奸除恶的大道理,也是当做偿还赵居士人情罢了。”
“那你这次随我来闯这唐家堡,又是要还什么人情?”赵无安带着一丝戏谑问。
莫稻闻言沉默了一会,道:“什么都不算吧。是我自己想来的。”
“那就好。”赵无安忽然停了脚步,“去做别的事吧,正厅交给我和桑榆去就行了。”
“什么?”莫稻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你应该还欠了某人一个人情吧?”赵无安温和一笑,“虽然她也说不上是个好人,不过对你来说,应当值得报恩。”
莫稻渐渐听出了赵无安言外之意,隐约觉得有些不妙:“这……又发生什么了?”
“就在刚刚那个转角,离我们一墙之隔的地方,岳知书被拖去囚禁了。”
赵无安望向廊道尽头,一脸平静。
“你若还有恩情要偿还的话,就趁现在,杀回底层去吧。”
第八十五章 决战
黑暗的走廊里只剩下了赵无安和代楼桑榆两个人。
目送着狂奔而去的莫稻,代楼桑榆看赵无安的眼神再度充满了好奇。
“是怎么知道的?”她眨巴着水汪汪的眸子。
“你一定以为又是什么精妙的推理了。”赵无安玩笑道,“我只是看见了而已。”
代楼桑榆摇摇头,笃定道:“那个地方,看不清。你不认识岳知书,认不出她。”
黑暗的廊道中,隔着一个转角而过,就算能够看见背影,赵无安毕竟也没有近距离见过岳知书,按理说是不可能认出来的。
代楼桑榆平静道:“你只是支开莫稻。”
“也不算吧。十有**我猜的是对的。”赵无安淡淡道,“唐家堡里的年轻女子屈指可数,在这个地方能和我们正面碰上的,也多半是从正厅被拖出来的。”
代楼桑榆思忖了起来:“岳知书,被解晖抓了。”
“对。如果是这样就能说通。如果不是的话——”赵无安顿了一顿,“反正,莫稻也赶不及回来了。”
“为什么要支走他?”
“莫稻,是不可能看着我一个人被关在大厅里的。”赵无安理所当然道,“他可不像你这么听话。”
代楼桑榆嘟起了嘴。
“好啦,其实走到这里,一切还算顺利的话,胜算也没那么低,差不多六成吧。”赵无安安抚道。
“你以前,从不下无把握的棋。”代楼桑榆定定道。
“对手变咯。在解晖面前,我能有下棋的资格,就算不错了。”赵无安哂然一笑,继续顺着黑暗向前走去。
虽然路过的不少耳室中还亮着灯,但走廊里的人少之又少,一路走来几乎没遇见过阻碍。果然以黑云会在蜀地的布置,要在半天之内彻底接管唐家堡,还是有些困难的。
也就是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了。
赵无安与代楼桑榆在厚重铁门前停下脚步。
凝望着足有三人高的巨大门扉,代楼桑榆没有说话。
“我要进去咯,外面就拜托你守着了。”赵无安故作轻松。
代楼桑榆默不作声,摇了摇头。
赵无安撑起灰白的面色:“怎么?”
此情此景,实在不适合抒发心中所想。
更何况是要让不善言辞的苗疆姑娘来亲自述说。
但若不说出来,这扇门一旦开合,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代楼桑榆深深吸了一口气,乌亮的眸子衬着窗外皓月,皎若珠玉。
“无安哥哥,已经撑不住了。”
赵无安闻言愣了愣,旋即展颜笑道:“也没到那个地步吧。”
代楼桑榆飞快地摇了摇头。
“无安哥哥,那天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她抬起头来,勇敢地正视着赵无安。
有那么一会,赵无安恍然失神。
“如果我们打败了解晖,你和安晴姐姐重新成婚的话,会娶我么?”
“……”赵无安张口欲言又止。
这实在是令人哑然的问题。
且不说安晴和代楼暮云听了这种问题会作何想法,就算不考虑其他任何人,单
单让赵无安来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怕是也得犹豫半天。
人并非一成不变的,情感更是如此。赵无安当然明白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只不过关系到代楼桑榆,他还是宁愿维持当初的选择。
哪怕这入蜀的一路上,他确实有过片刻的动心。
赵无安淡淡道:“我把你当做妹妹。”
代楼桑榆闻言,怔愣了一会,慢慢垂下头去。
赵无安沙哑道:“抱歉……”却被代楼桑榆捂住了嘴。
“只要听到无安哥哥的回答就够了。”代楼桑榆瞳中似有星华晶莹,“桑榆知道的,一直都知道。”
“所以……”
代楼桑榆深深吸了口气,好似要把胸膛填满,才有勇气说出接下来的话。
“桑榆也是一直,都把无安哥哥和哥哥,都当做哥哥。”
“所以……”
她握住了赵无安的手,一股热流自二人手腕上流淌而过。
赵无安怔愣地望着自己的手。
“桑榆不会后退的。”
代楼桑榆深深凝望着赵无安,用尽她今生从未有过的深情与专注。
“就算其实我也会害怕,一直都想要跟在无安哥哥身边……但是这次,桑榆会有勇气守在这里的。”
赵无安一时不知所言。
在他印象里,代楼桑榆一直是个对自己相当无所谓,却没来由地会对他人友善的人。那些人里自然包括安晴,包括涂弥,也包括了他。
他一直觉得代楼桑榆的毫无城府,能被他一眼就看穿。可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真正被一直看穿的人是他自己。
他甚至从来就不知道代楼桑榆会在这种时候感到害怕。
其实他本该注意到的。那年苗疆万蛊坑中,他为替桑榆求情,被代楼暮云一脚踢下虫坑。
从那时开始,不善言辞的小姑娘便已以为,他自始至终都注意到了自己。
其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赵无安已经忘记了她会害怕。
她还记得赵无安教给她的那首歌谣,而赵无安却也忘得差不多了。
事到如今,才恍然大悟,似乎也太晚了些。
不过幸好,他没做错选择。
赵无安反握住了代楼桑榆的手,坚定道:“我会带你出去的。我保证。”
代楼桑榆反而笑了起来,眼里带着泪光。
“都行呀。”她俏皮地歪了歪头。
赵无安狠狠地咬住嘴唇,别过头去。
代楼桑榆轻轻抚上了他的肩膀。
“我推门了。”赵无安低声道。
“嗯。”
代楼桑榆的声音轻柔却坚定。
再也没有理由停顿了。自己本就是为了终结一切才来到这里的。哪怕只剩下不到一成的胜算,赵无安都一定会推开眼前的这扇门。
灌注内力于掌上,赵无安一掌拍在铁门之上。
高足三人的沉重铁门在他面前轰然弹开。
数十尺长的幽暗廊道尽头,墙上铭刻着日轮辉耀的纹案,其下白铁主座,森冷庄严。
赵无安挂匣前行,走了不多不少七步,铁门在身后隆隆作响着关闭。
左右
两侧的黑暗里,同时浮起汹涌杀意!
赵无安大喝一声,脚底惊雷炸响,一口气蹿上了一丈之高,随即他一脚踏在殿内大柱之上,旋身而下。
信手一抹,白头翁已然现于掌中,剑锋凛然。
白衣自半空飘舞而下,如坠青云,柔势中自带一份刚毅剑气。
短短两式转瞬而过,赵无安重又落回地面时,身后已然躺了两具温热的尸体。
前方的白铁主座之上,正坐着那位几十年来只手遮天,犹如恶之化身的苍苍老者。
赵无安冷眸一厉,振袖间,白头翁狂舞于身侧。
“你果然来了。自苗疆之后,许久未见。”解晖静静道。
赵无安一字一句道:“是。我来取你项上人头,来断灭这朵遮天黑云。”
解晖笑道:“可是太不自量力了?”
随着他话声落尽,长道两侧的廊柱之后,又杀出数道锋利黑影!
赵无安神色不变,信手挥出,袍袖狂舞,呼啸剑气蜂拥而至,整间大厅刹那间遍布密集剑影,令人眼花缭乱。
明明是一柄气机浩荡的青芒飞剑,在他手里竟让人看不清剑路如何。但听闻几声玎珰碰撞,白头翁便自包围至赵无安身边的黑衣人群中带起一串串血光。
十合之内,赵无安再斩八人。
清冷白袍,也不可避免地溅上几滴血迹,赵无安浑然不顾。
解晖仍是面不改色,淡淡道:“你若是七剑俱在,以这一品境界,或许尚能追及昔日那剑神的十之三四。然而如今你身边仅剩一柄白头翁,又何来的信心,闯入我这黑云会?”
赵无安冷冷道:“一柄白头翁,足矣。”
解晖慢慢皱起了眉头,浑浊深眸中渐浮森冷杀意。
“你这何止托大,简直是在以卵击石。”
赵无安却笑了起来,周身剑意勃发。
“解庄主,其实无安也曾仰慕您许久。无论是宁散千金结交天下英雄的豪情,还是私铸三千兵甲北上赴国难的壮志,皆铭刻在心,以为楷模。”
解晖悠悠眯起眼睛,枯瘦指节敲打着座椅的扶手。
“可惜,后来我才发现自己错了。也是从那时候才知道,人并非都是不会变的。”赵无安卸下了洛神剑匣,放在脚边。
他眉心杀意虽稍淡下去一层,但笼罩周身的剑影,却更加庞大,声势逼人。
解晖冷冷道:“杀。”
能背负起伽蓝安煦烈的遗愿奋战至今,赵无安的确是个令解晖大开眼界的人。曾经他还存过一丝纳贤的心思,但在这般剑势面前,那抹仅剩的惜才之心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要让赵无安知道,跟他作对,是赵无安这辈子最错误的选择。
解晖已不愿再见到那样的事了。
积累的恨意,漫天席卷过的赤色风暴,骨山血海。
纵然此身将堕阎狱也浑然不惧。没有人知道解晖心中隐藏着怎样的决然。
“事到如今,我决不允许,再有人来破坏我所选择的道路。”
黑衣墨袍蜂拥而上,森罗万象。
赵无安提剑拍匣,与那群森罗枯骨战至一处,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