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此时月下
“打扰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临走时,赵无安对那在门口守了一晚上的造叶死士抱拳。
那名死士摆了摆手,不以为意笑道:“哪有哪有。我跟着宇文先生三十年了,从小就见过你,那时候你性子倔得很,我还以为一定会碰梁子,没想到如今长成这幅英挺模样。”
赵无安有些不好意思,道:“若无宇文先生,亦无我之今日……”
这话听上去虽难脱谄媚,却是赵无安心中真言真语。
外表看上去如同淳朴农人的死士和煦一笑,关切道:“该歇歇啦,你们这些年轻一辈啊,多担心担心自己,找个安稳地方,别亏待了身边的姑娘。那什么黑云会的,自有我们这些人给他拔掉。如果我们都败下阵来了,你们就是一股脑拥上去也不管事,还不如好吃好喝,多生几个大胖小子,再过个二十年让他知道什么叫风水轮流转。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赵无安赔笑道:“所言甚是。”
那造叶死士哈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走吧!看开了就好。放心吧,我等定会前赴后继,追随宇文先生左右,与那黑云会不死不休。”
赵无安神色动容,眼底噙泪,仍是以笑意压下。再拜而别。
背上书箱,再次踏上来时的路。代楼桑榆从身后小跑了几步跟上,与他并肩而行。
月光冷照。
代楼桑榆小声问道:“说了什么?”
“该说的都说了呗。”赵无安了然一笑,“至少呢,我还不算孤军奋战。”
代楼桑榆听得愣了一愣。
然后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忽然又加快脚步,冲到了赵无安的前面,转过身来,伸开双臂,一副要拦住他的架势。
赵无安愣住了。
“你本来就不是。”代楼桑榆一字一句道。
“你有我,有胡不喜,有哥哥,还有安晴姐姐。
“这么多的人都在你身边,和你一起,你怎能说自己孤军奋战?”代楼桑榆不悦地质问道。
赵无安眨了眨眼睛,半晌没出声。
代楼桑榆鼓起腮帮,浅浅的梨涡旋起,像是生了气。
赵无安只得安抚道:“是是是,我没在孤军奋战,谢谢你们一直帮着我。”
代楼桑榆娇哼一声。
赵无安苦笑着拍了拍她的头,继续向前走去,淡淡道:“不过啊,别人都还好说,安晴我可是真放心不下。”
代楼桑榆眨巴着眼睛,跟在了他后面。
“安晴姐姐到底去了哪呀?你为什么一直都不找她?”
“不是我不找,而是根本不用找。”赵无安微笑道,“自始至终,我都知道她在哪里。”
“为什么?”
“因为……”赵无安一笑,“就是我亲手把她藏起来的。”
代楼桑榆瞪大了眼睛:“啊?”
古道崎岖,月光照耀下才能勉强分清前路。
赵无安一边脚步不停,淡淡问道:“想听么?这件事,还没讲给别人听过。”
代楼桑榆犹豫了一会,点了点头。
“计划最重要的部分,是两个人。计划唯一的部分,也就是这两个人。”赵无安幽幽道,“从这两个的重逢开始,到合谋,排下这一系列计划,直到现在,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当中。”
“哪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我。”赵无安道。
代楼桑榆目光炯炯。
“剩下一个不说你也能猜到了。”赵无安苦笑。
“四十年周期已到,蜀地重选武林盟主,帖子却是黑云会发给了天下各派。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江湖两大巨擘间的决战。事到如今我也实话实说了,入蜀是我自己的决定。解晖,我也早就想要亲手将之打败。”
代楼桑榆恍然点头道:“我猜到了。”
赵无安勾起唇角:“是么?那可有点意思。我原以为我藏得很深呢。”
代楼桑榆头摇得像拨浪鼓:“无安哥哥,就是无安哥哥。”
赵无安就是赵无安。
就算时过境迁,他也还是那个明知天地间罪孽无尽,仍要竭尽全力将之斩去的白衣居士。
对此,代楼桑榆一向深信不疑。
赵无安悠然道:“但要对付解晖和东方连漠,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若是就此死了倒不要紧,偏偏最难处在于人都有软肋。当年洛剑七天下无敌,却仍是被抓住了林莺这个软肋,杀于残阳城外。”
“你怕他们对安晴姐姐下手。”代楼桑榆道。
“嗯。这样的对手,我尚且自顾不暇,更遑论安晴她执意要与我同去。于是我便与闻川瑜合谋,在婚宴上演了一出戏。”
代楼桑榆瞪大眼睛。
“屋顶的破洞,其实早就存在了,将瓦片彼此交叠铺于其上,制造出尚未损毁的假象。而后在上方悬起一根杆子,中间吊着一大袋混了迷迭香的石灰粉,边缘以长线挂起,再布下一根点燃的香。
“婚礼要挑吉时,礼成的时间分毫不差,此前的布置自然也就能精准无误。香至末端,方会烧断长线,杆子因失力而歪斜,布袋便会滑向屋顶的破洞,将满袋子石灰向下撒去。众目睽睽之下,便制造出了瞬息的盲区。我趁着这个机会,将安晴击晕藏好,自己假意登上屋顶追逐凶犯,实际目的,则是将屋顶上的布置收走。当时天色昏暗,清笛乡又暗得早,即便有人在远处监视,也只能看见屋顶上黑糊糊的一团,不知那到底是什么机关。”
代楼桑榆疑惑道:“可是,众目睽睽,安晴姐姐又被藏到哪去了?”
“佛龛的下头。”赵无安会心一笑,“铺在佛桌上的红布,下摆曳至地板。我只要在石灰粉消散之前,将安晴送到那片红布后头就行了。”
代楼桑榆恍然大悟,一本正经露出恐惧的神色:“无安哥哥,也太坏了。”
“黑云会的眼线无处不在,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耍手段,也只能如此了。不过。我也没存着骗过他们的心思。”赵无安道。
“那你想干什么?”代楼桑榆不解。
“屋顶上的布置是闻川瑜干的,我最多收走那根杆子。众人分组去乡中寻找安晴时,偷偷潜入屋中,将昏迷的安晴带走的,也是闻川瑜。我没打算在手法上骗过任何人,而是想让他们误解作案的动机。”
代楼桑榆愣了愣,摇头表示没有听懂。
赵无安笑道:“就算我把屋顶上的杆子捡走了,没有告诉别人,也只能表明我在怀疑别人,不肯轻易说出自己的发现,不是吗?”
“这个,对,你喜欢最后才说出来。”
“再者说,石灰粉撒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在那个时间内,有能力将安晴击晕藏好的,也不止我一个吧?”
代楼桑榆认真点头。
“那么,就算黑云会看到了这一切,他们会怎么想?”赵无安问。
代楼桑榆若有所思。
“他们看见闻川瑜布置好机关,带走了昏迷的安晴。他们看见我拾起关键物证,看见我组织乡人寻找安晴,也看见我在发现闻川瑜留下的字条之后决意入蜀。就算他们得知了这一切,他们会以为,是我把安晴藏起来了吗?”
赵无安意味深长地笑了:“汴梁城中我与闻川瑜的相见,除了那群孩子,没有人知道。”
“而在此之前,闻川瑜加入罗衣阁,逼死聂君怀以夺走百胜刀,放在解晖眼里,统统都是与我势不两立的表现。”
说到这里,代楼桑榆终于明白过来,大吃一惊:“所以,你就是想让他们以为,把安晴带走的人是闻川瑜?”
赵无安点了点头,又道:“那天晚上,我和胡不喜从后山进入清笛乡的古墓,与他们见了一面。
“三年前我初下山时,闻川瑜曾在山脚下找到过一处隐蔽的古墓入口。夜间从那里进入墓中,可确保无人跟随,青鬼也同样把守着后山的入口。
“在那个绝对安全的领域里,我与闻川瑜,制定了一个延续到今日的计划。入蜀路上种种所为,直到这一刻,我都还在按照这个计划行事。”
“是,什么计划?”
赵无安摇头。
“不能说?”
“不方便说。”赵无安笑道,“这种反败为胜的必杀套路,自然要在它生效的那一刻,才能说出来啊。”
代楼桑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道:“那以后,你会娶我吗?”
话题转换得突然,赵无安猝不及防:“啊?”
“安晴姐姐大喜的日子被你坏了,以后重办的话,你会娶桑榆吗?”
她问的认真,赵无安却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一时咳嗽不止。
代楼桑榆啊了一声,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不喜欢桑榆,只想娶安晴姐姐。”
赵无安捂住脸:“不,当然不是不喜欢你……”
“那我和安晴姐姐,你选谁?”代楼桑榆咬着手指问。
“……”赵无安几欲吐血,“这……且不说你之前又救了我一命,晴儿也是真心对我……”
代楼桑榆忽然快步冲上前去,拉住了赵无安的手腕。
赵无安下意识后仰。
盯着他瞳子看了半天,代楼桑榆婉然一笑。
“逗你的。”
然后她松开手,在轻柔月光的笼罩下踢着石子,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去。
第五十八章 前夕
自从赵无安离开之后,胡不喜的日子就很是清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向来持着好日子过一天少一天的看法,在杭州当了那么多年总捕头,一夕被剥官职也没什么牢骚,权当好日子过完了,接下来都是受苦的日子。
可这个年完完整整地过完了,享了足足半个月清闲,除了住在隔壁的安夫人隔三差五发几趟脾气之外,倒还真没什么事需要胡不喜操心的。
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望着肚子一天天圆润起来,胡不喜虽然心里担忧,但好吃的摆在面前,还是按捺不住,筷子一动就不停。
比如现在,当自己没吃午饭,而一碗肉量奇大、香气扑鼻的牛肉面摆在他面前的时候,胡不喜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唾沫。
“别误会啊,给你的份大是怕你吃不饱。”诸南盏放了两双筷子在桌上,“我怕盘缠不够,也不想花你们带来的,就给每个人都做了碗面。”
胡不喜连忙道:“不误会不误会,知道南盏妹子心思玲珑,出于好意才露了把手,老 胡我不会在这方面有什么想法的!”
说着抄起筷子,往面里一插,提拉起来,升腾的雾气溢了满桌。
诸南盏若有所思地点了两下头,问道:“可是,客栈里那么多人,我为什么特地来你房间吃饭,你也没想过?”
胡不喜举着筷子的手悬在了空中。
诸南盏噗嗤一笑:“算了,逗你玩也没什么意思。”
胡不喜愣了愣,埋头吃面。
只听诸南盏淡淡问道:“境界的事儿,怎么样了?”
胡不喜气得笑出声来。
“这能怎么样?老子从二品到一品都花了多少年,一下午的功夫给掉回去了,我能怎么办?”
诸南盏定睛不动,观察了他好一会,道:“我观你周身气机涌动,与一品时并无显著差距。”
“那不一样。气机当然还是这份气机,但收放运转,控制的程度就大有不同了。”胡不喜摇头叹气,“咱能别提这事儿了吗?你特地来找我,就是拿这事儿给我寻开心的?”
“不是……”诸南盏摇头。
她犹豫起来,躲闪着目光,不知该说什么。对面的胡不喜已经呼噜呼噜吃了半碗,诸南盏的一整碗面条还没怎么动。
诸南盏深深吸了口气,低头理了理鬓发。
“你不吃?”胡不喜看着她。
“我带回去吃。”诸南盏端着碗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顿了顿脚步。
“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我。”她讷讷道,然后快步出了门。
看着她背影消失的地方,胡不喜愣了一会,然后夹起一片牛肉塞进嘴里。
“担心个什么劲儿,不就是境界下跌,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他不屑一顾道。
隔壁又传来摔砸东西的声音,显然是安夫人又生起气来了。得亏安广茂脾气好,一度哄着,一行人才安稳留在了客栈里。
赵无安唱了一出连环计,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他们被骗了也倒罢了,撑上性命入蜀的老夫人却连女儿的下落都不知道,自然是动了真怒。赵无安离开后的日子里,也数她最不安稳。
胡不喜两耳不闻门外事,埋头吃完了面,又把汤喝得干干净净。末了一抹嘴,打了个饱嗝,下意识把手伸向腰间。
那里尚挂着他随身了无数年的小破胡刀。
却还是这些年来第一次,不听他的使唤。
最开始的时候他也慌了神,一天里反复地御气控刀,现在反而习惯了。
反正也无架可打,吃饱了躺床上睡个午觉,武学境界的事就先放在一边,管他去。
虽然是这么想着,胡不喜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窗外人流熙攘,他僵硬地躺在床板上,呆呆望着天花板,清醒得要命。
堕境,并非是从一品回到了二品这么简单。他从登台玩月的无上妙境跌堕而下,看上去仍有一汪湖水在底下接着,其实自己清楚得很,那汪水也漏的七七八八了。
现在的自己,究竟有五品还是六品,他也不好说。
唯一心若明镜的就是,当赵无安再次需要他拔刀而出时,他可能,再也无法回应那份期待了。
代楼桑榆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向下望了望,而后又飞快缩了回去。
在她前面几步的地方,横亘着一道万仞绝壁,如天公持斧,将这片大地由南至北劈开成了两半。
正埋头测算着的赵无安瞥见她这幅模样,不由笑问道:“蜀地和苗疆的景,有何不同?”
代楼桑榆想了想,“都可怕,但这里的更可怕。”
“是啊。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绝非无病呻吟。”赵无安将目光投向了半里之外,那座鬼斧神工般死死斜插在悬崖石缝里的高屋建筑,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代楼桑榆轻轻抚了抚他的背。
赵无安摇头道:“无妨。虽然早从各处听说了唐家堡的巧夺天工,也看过不少图纸,但亲眼见到,还是始料未及。”
被誉为不可能的建筑,历时三代,耗尽唐门百年积蓄所铸成的断天绝地的堡垒,此时就在二人面前,只隔着一条哗啦作响的瀑布。
亲眼见到这样的景色,即使是赵无安,都难免为之震颤。
代楼桑榆也破天荒称赞道:“造屋子的人一定很厉害。”
赵无安点了点头,收回目光,在面前的手册上翻了起来。
这手册,是他从赵昔涟留下的一堆手记中翻出一本留白较多的,将就使用起来的。自从辞别宇文孤悬后,便一直不停地记。
二人从石牛道折路来这唐家堡,在蜀中划了一个大圆,手册上的留白也被记得满满当当。
赵无安合上手册,长出一口气,道:“这里也看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回锦官?”代楼桑榆问。
“嗯。”
见他眉头依旧紧锁的样子,代楼桑榆不解道:“还有问题?”
赵无安迟疑了片刻,“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代楼桑榆看着他。
“那天在百里蜀道上,从人群之中冒出,向我杀来的柳停雷。”
回想起那天的景象,赵无安仍觉得心有余悸。
“他的身体定然起了某些奇异的变化,肤色青幽,硬如钢铁,与清笛乡中的青鬼有些类似……我甚至都不能确定他是否还活着。
“谁把他变成了这样,为何在人群之中他一下子就锁定了我为目标,柳停雷的背后,会不会还有其他人在做着秘密的谋划。”赵无安面色黯然道,“这些我一概不知。”
代楼桑榆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不过,也是无可奈何。”赵无安摇了摇头,“解晖和东方连漠,也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考虑得一清二楚,总有意料之外的变化吧。”
代楼桑榆点头如捣蒜:“不然,你也没戏。”
“还是别咒我了。”赵无安扛着一箱重书起身,“走吧,回锦官城,去凑凑武林盟主的热闹。”
“恭迎盟主回堡。”
深夜的唐家堡主厅中,不点火烛,唯一的亮源便是从窗外透入的月光,照亮了地上两道人影。
“事情处理得怎样了?”东方连漠声音低沉。
岳知书恭敬道:“一切都在计划中。护卫队已然探明了各家家主的真正居址,抵达的十三家,都已布下了尸鬼。”
“留在你那里的尸鬼可是还剩二十四只,柳停雷的表现,我并不满意。”
岳知书解释道:“赵无安毕竟是一品高手,柳停雷生前不过二品,被推下山涧也是意外之况……”
“中原二十一家的家主,也有不少是一品。而给他们准备的尸鬼甚至生前还不到四品。”东方连漠意味深长。
岳知书连忙叩首道:“知书担保,绝无意外。”
东方连漠冷冷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心底暗暗盘算了起来。
用杜伤泉赔上性命从苗疆运出的蛊毒,他炼了二十五只毒尸,其中一只出师未捷身先死,也在预料之中。剩下的二十四,本来打算留给中原的二十一席武林世家,却没想到其中有八家未至。
不过如此一来,两只毒尸对付一名家主,应当是绰绰有余了。
东方连漠冷笑道:“那便按计划布置下去吧。明日的初会上,敢不听命于盟主的,统统在夜里杀了。”
“是。”岳知书应道。
盟主大选,按制有两天。
第一日由旧盟主先开宣讲,而后各家推选的新晋盟主候选依次登台,彼此较量,手段不限文武。第二日则主要由各派人士举手表决,推选出新任武林盟主,统领江湖。
黑云会这一次野心勃勃,自以为裹挟了江湖中过半的武林势力,便能向东方连漠发起挑战。
东方连漠又怎会是省油的灯。对方气势汹汹而来,他就会眼都不眨地用上更残酷的手段,令对手死无葬身之地。
接下来只剩最后一个需要防范的对手了。
“莫稻呢?”
“已去了临仙道。”
东方连漠沉吟片刻,来回踱了几步,而后若有所思地在盟主椅上坐下。
“盟主还有何吩咐?”岳知书恭敬问道。
东方连漠摇了摇头,面若寒霜。
“该做的,已尽数做完了。”
他眸中倏然闪过一道锋锐杀气。
“就看看那老不死,怎么和我斗了。”
第五十九章 开幕
朝阳初升,天仙居前人山人海,摩肩接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夹道之人无不伸长脖子,翘首以盼,即将从那扇紧闭大门后面走出的人。
别的不说,那至少象征了过去四十年里,这座江湖的最高水准。平生得以一睹尊容,也算是圆了不少人的江湖梦。
辰时三刻,天仙居的大门准时打开。
与屋外的嘈杂混乱相比,天仙居内安静了许多。椅子都整齐地倒放在桌上,数十名蓝衣弟子簇拥着其中一人,缓缓向门口走去。
掌柜亲自候在门边,微微躬身。能替这位执掌江湖四十年的武道枭雄开道,也是他的荣幸。
“祝盟主此去出师大捷!”掌柜谄媚道。
被簇拥在最中心的那人微微颔首,面无表情地迈步向前,踏入青天白日下。
围观人群的呼声在那一刻涨到了最**。
无数象征着祝福的彩纸和花瓣扑面而来,如雨般几乎落了道中人满身。
负剑在旁的两名唐门弟子飞快踏步而出,挡在东方连漠身前,一齐拔剑。
剑势若惊鸿游龙,一时将迎面袭来的杂物尽数斩碎,淋漓于地,如荒漠白沙。
目睹了这一幕的人群先是一愣,而后也不知谁带的头,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一片更胜之前的喝彩声。
出剑的两名唐门弟子都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对迎面走过的人们挥手致意。
自始至终,东方连漠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步伐稳健,沉稳如夜行的猛兽。
两壶酒摆在面前的时候,胡不喜还以为自己花了眼睛。
“怎么样?我挑的地方还不错吧?一览无余。”
用仅剩的一只手提拉着酒壶,代楼暮云凭栏俯瞰,天仙居前的人山人海尽收眼底。
胡不喜愣了半晌,咋舌道:“……看不出来你还真有这个兴趣。”
代楼暮云猛然呛了口酒,闭目道:“武林盟主重选,身为中原武者,难道你不感兴趣?”
“第一日没什么好看的,若我是解晖,就第二天再露面。”胡不喜收了玩笑的神态,笃定道。
代楼暮云耸耸肩膀,“看看又不会怎么样。”
这时,天台下方的楼梯上,传来??的声响。
二人同时回过头去,见到姑娘们捧着一桌菜肴上来了,荤素齐全。
胡不喜惊得张大了嘴巴:“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看戏要看全套嘛。”诸南盏单手抬着桌子前端走到他面前,“让开。”
胡不喜连忙挪开身子,诸南盏引着段桃鲤把桌子在了他之前待着的地方。
桌子刚一落地,段桃鲤就连忙揉了揉手腕。诸南盏抱臂看着她。
段桃鲤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对不起,我力气不太够……”
诸南盏刚想说自己并无责怪的意思,放下酒壶的代楼暮云就啪地一掌拍在了段桃鲤肩膀上。
“啊!”段桃鲤高声痛呼。
代楼暮云则好整以暇地弯腰提起了酒壶,若无其事道:“不行就要多练啊。”
“烦死了你!”段桃鲤暗暗瞪他一眼。
诸南盏挽着袖子愣了一会,展颜笑道:“苗王还挺会关心女孩子的。”
“就他?关心女孩子?”段桃鲤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诸南盏道:“苗王的一掌,把气机输进你身体里头,好巧不巧冲散了刚才搬桌子时积攒的淤气,自己却装作什么都没干的样子呢。”
段桃鲤闻言怔愣了半晌。
她回过头去,想问问代楼暮云是不是这么一回事,他却已没了踪影。
“喏,害羞得直接跑到那边儿去了。”诸南盏遥遥指了指对面的屋顶。
段桃鲤顺着方向望去,果真看见一袭紫衣,单臂提着酒壶,泠泠然站在翘起的檐角上,如天神般俯视着下方人山人海。
诸南盏笑道:“听说是他把你从贪魔殿手里救出来的?对于不感兴趣的人,这位苗疆之主可从来懒得费心思。”
段桃鲤愣愣许久,才矢口否认道:“不可能啦,他连兵都不肯借我,出尔反尔,还说什么对我感兴趣。”
诸南盏悄悄望了她一眼,见她神色不似作假,不动声色地挪开了目光。
转而望向胡不喜时,却见他已坦然地坐在两人辛苦搬上来的一桌酒菜前,胡吃海喝了起来。
诸南盏抱起双臂,暗暗叹了口气。
这双眼睛,能够看清整座王朝的气机变动,外人眼里再如何玄妙的一品高手,气机映入她眼帘,也能一概被解析得清楚透彻。
然而拥有着这样一双观气之眼的她,如今却唯独看不清胡不喜身上气机流动。
这名曾经的一品高手,明明对她未设任何防备,可周身气机流动却始终模糊不清,像是笼罩着一层浓厚的黑雾。
隔绝一切生机,唯有死气蔓延。
比起中原名城,锦官城远远说不上大,能容纳诸多武林人士的会场也显得捉襟见肘。再加上不少慕名而来的江湖人士,更是接纳不下了。
然而四十年一次的盛会,别的不说,排面总少不了。早在几月之前,城中心的广场上就开始着手拆除一些无用的建筑,又在清理出的空地上搭了一座高台,四周皆设座椅,虽是露天而建,却尽显雍容大气。
高台向北五十丈,即是暂时空出的太守府,早被东方连漠的护卫队看护得严密。太守府楼台之上,蜀地十愿僧并肩盘腿而坐。
辰时五刻,东方连漠抵达会场中心。
中原各家依次入席坐定,派别按衣着类型及颜色区分鲜明。
会场不设围墙,桌椅尽处即是边缘。过了辰时,先前被护卫队驱赶散去的无席江湖人士又纷纷云集而来,在会场外围驻足而立。
一时之间,锦官城街道上万人空巷。
会场西侧,一间隐蔽的宅院里,三层阁楼中,檀香袅袅。
宇文孤悬手捧一盏清茶坐于其中,一手托茶盏底部,另一手掀开茶盖,驱散杯中热气。
“大人,一切准备就绪。”
身后那名造叶死士,已然换上了一袭方便行动的紧身衣,袖藏锋刃。
宇文孤悬放下面前茶盏,闭目养神,唇角却不自觉地勾起了一丝弧度。
“要在藏身之处匍匐整整一天,造叶的儿郎们,能承受得住吗?”
“大人您这是说的什么话。”那人沉声道,“休说是为了造叶,就算是为了宇文家,为了大人您,我等也万死不辞,就算是承受不住,也要拿命撑下去。”
宇文孤悬苦笑了两声,摆了摆手。
“事到如今,你们的决意倒比我还来得认真。”
那死士犹豫了片刻,低头坚毅道:“我等身为死士,以性命为大人开路,本就该抱着比大人更深的觉悟。”
宇文孤悬没有作声,静静闭目,鼻子一点一点,仿佛嗅着阁楼中的檀香。
半柱香后,那名死士低声道:“臣告退。”
行动矫健的阴影撤出了阁楼,狭小的空间里又只剩下了宇文孤悬一个人,透过窗户,能看见外面的人山人海。
宇文孤悬慢慢睁开眼睛,瞳眸清澈。
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
他一直是一个人。对此,他早就习惯了,甚至见怪不怪。
孤独地接过家中长辈的衣袍,孤独地拜谒造叶帝王,孤独地承担起事关整个两朝、天下苍生的秘密,孤独地成为摄政王,孤独地活到如今。
就连这个名字,也是他及冠后自己起的,很多年没有人当面这样叫过他了。
为何又要赌上自己至少还剩三十年的未来,去做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他也想过。面对赵无安的质疑,他也给出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回答。
然而区区李顺,也不至于令他做到这个地步。
宇文孤悬始终记得,洛千霞找他辞别的那一天。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背着剑匣,独自一人造访王府。
“这打了七年的仗,该有个了结了。”她说。
宇文孤悬知道她想做什么。她想带着赵无安离开,毕竟那是保护他的最好方法。
作为洛神传人,洛千霞不知道也不会想遵循那些前朝帝王处心积虑留下来的百年奇谋,她只是想保护好自己的徒弟。
那时的宇文孤悬,却压下对她的一腔倾慕,拒绝了她,并将赵无安和伽蓝安煦烈一同送上了前线。
洛千霞那天怨恨的眼神,恨不得拔出洛神赋当场将他一剑两断的气愤,他也记得一清二楚。
本暗中为盟的两朝,却因一方的出尔反尔,打了足足七年,宇文孤悬也早就不想管那什么百年奇谋了。赵无安是死是活,与他无关。
只是他没想到,那个女人,居然能拼了自己的性命,做到那种地步。
赵无安不但活了下来,还多活了整整十五年,又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背上的洛神剑匣,仿佛带着洛千霞来自泉下的冷嘲。
决心在此地与黑云会决一死战,原因有很多。说到底,他却也没有什么非要击破黑云会的理由。
大概只是,不愿隔了十五年,再一次让她伤心吧。
午时两刻,窗外一声锣响。
武林大会第一日,在锣鼓声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第六十章 异响
日上三竿,烈阳的金辉斜照进了隐蔽的洞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赵无安从洞穴深处搬了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当做板凳,放到正对着阳光的一边,自己坐在上头,翻阅着从廖筱冉故居中带出来的武学手册。
赵昔涟的确是前所未见的武学奇才,手册中记述的气机流转心得也颇为深入浅出。原以为晦涩难懂,至少需得数年才能看完全部书籍的赵无安,竟也有了在半年内将之全部消化完毕的雄心壮志。
书箱中五十来本书,有近十分之九是赵昔涟所写,上面还有不少东方连漠圈点的备注,简明易懂,可谓是绝佳的精品。
而东方连漠所记的几本,虽然细读之下也令人受益无穷,但相比起赵昔涟的,便显得深奥复杂了许多。
可见如今武林境界第一的东方连漠,当时实力还远远未达到赵昔涟的境界。今日如何虽不好说,但缺了引路人的东方连漠,纵然已抵达造化境巅峰,剩下的一步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迈出去。
赵无安正埋头看得认真,听见阳光照不到的阴暗之处传来了一声娇息。
不用抬头也知道是代楼桑榆醒了。自与赵无安重逢以来,她便跟着他一路急行,几乎把蜀中绕了个遍,早就累得筋疲力尽,这一觉竟是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
从一张歪斜石床上爬起身子的代楼桑榆,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睁开眼,愣愣望着从峡谷上方透进洞中的细碎阳光,出神了许久。
微风拂过,斜生在洞穴顶端的一棵老树沙沙作响,洞前阳光也随之晃动。
不多时,又掉下几片去年残存的旧叶。
代楼桑榆怔怔道:“几时了?”
“正午吧。”赵无安眯着眼睛,看了眼太阳的高度。
代楼桑榆愣了愣,回神道:“开始了?”
“嗯。”赵无安继续翻阅着手册。
“我们不去吗?”
“一开始没什么意思,解晖一定会等到傍晚时才出现。甚至第一天出现的东方连漠都可能不是真的。”赵无安淡淡道。
代楼桑榆好奇地瞪大眼睛,全然没了睡意。
赵无安叹气道:“不过宇文孤悬想诛杀解晖,也只能趁第一天了。首日是布局,暗斗,等到第二日,就只需要揭晓结果了。”
代楼桑榆歪着脑袋,想了半天,静静道:“东方连漠是天下武功第一,正面、偷袭,我都不觉得有谁能赢过他。”
“正是如此,我才觉得越发恐怖。”赵无安道,“明知东方连漠是天下第一,黑云会却依然将帖子发往了中原各家。解晖的手段,我实在是猜不到。”
代楼桑榆了然道:“所以你等?”
沉默半晌,赵无安毅然点了点头,握书的手逐渐用力。
“我只能等。东方连漠、宇文孤悬,他们一定都在解晖的算计之中。要击败解晖,就只能比他后出招。”
代楼桑榆静静望着他。
赵无安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们倒好,一个两个冲在了前面,要和黑云会玉石俱焚,只剩下我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代楼桑榆愣了一小下,忽然嫣然笑道:“可就数你最合适呀。不是吗?”
赵无安也愣了愣,捧着书无所适从,只得苦笑道。
“大概是吧。”
这传了半年之久的武林大会,进程和众人想得一模一样。
一开场,便是当任武林盟主东方连漠发言。他壮志激昂地细数了四十年来中原武林大小成就,或旁敲侧击或直白了当地将中原二十一家夸了个遍,就连因故未能到场的几家人,也被他声势十足地描绘得英气勃发。
在东方连漠渲染之下,一副欣欣向荣的江湖画卷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可说到中途,他却话锋一转,痛心疾首地提起了当今江湖上的邪魔外道。
一座江湖,总不可能缺了恶人。发展到东方连漠这一代时,恶人的总数看似少了,但实力却愈发壮大不可估摸。首当其冲的,他便提到了黑云会的名字。
与黑云会并驾齐驱的,当然还有据说是由西夏残党勾结而成的贪魔殿。去年秋天,贪魔殿与汴梁韩家狼狈为奸,倾巢而出奇袭皇都。幸得各路江湖高手仗义相助,舍身护国门,才将贪魔殿的毒计抹杀在萌芽之中。
也是在各路江湖高手的帮助之下,贪魔殿几乎被全歼于汴梁。近日的江湖之上,已听不到他们的风声。
而黑云会,却一反常态地异常活跃。这次武林大会,诸多中原世家也是在收到黑云会解晖的信函之后,才动身来蜀地的。东方连漠最后表达了绝不能让诸如黑云会这般的恶势力继续在中原武林耀武扬威,希望广大侠士能广发惩恶扬善之心,行行侠仗义之事,才能给这片江湖带来更持久的和平稳定,更欣欣向荣的发展态势。
东方连漠发言结束之后,又是各家代表的发言,过程冗长而无聊。其间也有不少自告奋勇申请下任盟主的,理由无非就是东方连漠年老体弱,不再适合继续执掌江湖四十年云云。
一圈结束,天色已近黄昏,从早上开始就没吃过东西的人们更是饥肠辘辘。所幸此时,提供给前来与会的各家的餐食陆续端上了桌。
围观的人群并没有丝毫饭食可供分羹,却也鲜少有人挪步离去。
原因很简单,因为宣讲结束后,紧接着的便是武斗环节了。
重选盟主的武林大会,人品声望固然重要,但说到底,核心还是落在一个“武”上。
各名门大派尽出能手,相互切磋较量,争夺那至高的荣誉,才是江湖儿女喜闻乐见的。
何况这武林大会,地位远超一般武林盛事,四十年才能轮上一回。在这样的场合出手切磋,各家上场选手看重的就绝不是胜负,而是能在天下豪雄面前崭露头角的机会。
试想,如若能在这样的盛会上得到九庄十三山领头人的青睐,那么这座江湖未来的至少二十年,这名少年人都前途可期了。
灯影翩然,酒香四溢,台上的对手也换过一批又一批。
台上人打得尽兴,台下的不管是江湖儿女还是前来凑热闹的蜀中百姓,也都看得开怀。
毕竟,敢登上武林大会这块台子的,不说打遍一州无敌手,至少也都是在江湖上排的上号,有两把刷子的好手。出招那自然是风雷赫赫,尤令外行人大开眼界。
胡不喜一行人所待的客栈天台,视角极好,且是难得的无人光顾之地。段桃鲤恨不得趴在露台边上,把下头数十场比斗一瞬也不落地看完。
日薄西山的时候,苏青荷也拖着疲惫的身躯,摇摇晃晃上了天台。
胡不喜连忙给这位平步青云的官老爷让了个上座。苏青荷倒是无所谓,也没推让就坐下了。
诸南盏及时替他斟满一杯酒。
苏青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才长出一口气,叫苦道:“实在累人!”
“辛苦辛苦。”胡不喜张开泛着油光的嘴笑了起来,“巡了一整天的城,没可能不累的。下班了?”
“差不多。接下来就交班给东方连漠的护卫队了。”苏青荷看着下方的高台。
“吃菜吃菜。都是南盏亲自下厨做的,得多谢谢她。”胡不喜道。
苏青荷郑重道了声谢,接过筷子吃了两口,恢复了些许精神,意外望向诸南盏:“你不吃吗?”
诸南盏摇头道:“吃过了。”
“她胃口小得很呐,你就不用管了。”胡不喜道。
苏青荷又动了两下筷子,扒了半碗饭,无奈放下饭碗叹气道:“说实话,我也吃不下。”
“为啥啊?做的不合胃口?老 胡我也在汴梁和两浙呆过,南盏妹子这手艺挺正宗啊。”胡不喜讶然。
苏青荷无奈道:“当然不是这饭菜的口味……老 胡,我这么叫没问题吧?”
胡不喜哈哈大笑:“没问题没问题!汴梁城一起挺过来,早把你当兄弟了!”
“大战临头,老 胡你倒是一点儿不紧张。”苏青荷淡笑道,“有时候,挺羡慕你这样的人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胡不喜夹了粒花生进嘴里,又灌下一杯酒。“有啥可紧张的?生死之战又不是没打过,要是真要万事皆休,还不如先好好吃顿酒肉。”
苏青荷神色淡淡,道:“刚听说安晴被劫,赶来蜀地的时候,路上我就觉得不太对。赵无安那样一个人,就算要做什么,也不应该在安晴的事上出疏漏。”
胡不喜竖起食指放在唇边,摇头道:“隔墙有耳呐。”
苏青荷笑道:“那位苗王,不是已在我们下头的楼层上布满了毒么?不然也不至于能让你们霸占这里一整天。”
胡不喜愣了愣:“我还真不知道这茬。”
“现在想想,我能在清笛乡后山看见闻川瑜,多半也是赵无安的盘算。安晴本来就晚于我们出发,甚至现在也有可能不在蜀地。赵无安的确是煞费苦心,把她给好好保护起来了。”
胡不喜笑道:“老大当然就是老大。”
苏青荷怔了许久,才无奈笑道:“是啊,赵无安他现在,也一定在哪里躲得好好的,等待和黑云会的最终决战吧。”
他话音未落,远处的漆黑街道中,就传来一道异样声响。
第六十一章 诬诈
苏青荷面色变化的同时,胡不喜也僵住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诸南盏忍不住浑身发抖。
依凭观气之眼,她清楚地望见,在那条不久之前还安静如死的窄巷里,刹那间涌现出冲天气劲。
那个注定会来的客人,终究是来了。
他并非只身前来,而是随身带上了他的千军万马。
一如黑云万里,森森压城,坚城欲摧。
从黑暗中第一个步出的,的确是那位老人。
他看上去比世间任何活着的人都要苍老。满头霜雪,褶皱遍身,连眼睛都被挤得只剩下一条小缝,脊背佝偻得像是下一刻就要将下巴顶在地上。
那个人的身影从窄巷中现身的那一刹。
原本纷乱嘈杂的外围人群中,骤然冲出一道箭影!
残灯走影,没有人看清他是什么样子,甚至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接近那位老人的。
手中的短刀锋锐无两,更是淬以剧毒,哪怕是沾到刀尖上的一点点,也会顷刻毙命当场。
苦练了数不清个日夜,他就是等着这一日,亲手终结这位恶贯满盈的黑道枭首!
但是下一刻,他就被一股无名气劲重重拍在地上,刹那间炸成了一滩血肉。
飞溅而出的血足足喷了五丈。不少仰头望着台上打斗的看客也被淋了一头一身,反应过来自己身上是什么东西之后,随即吓得大声尖叫。
那名刺客的血也溅到了解晖身上。他若无其事地抹去脸上血迹,低头看了看那摊早已辨不出人形的血肉,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去。
这下,再也不会有任何人无视他的存在了。
围观的人群自觉地分为两列,甚至都想离这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煞神更远一些。解晖毫无阻拦地来到了会场边缘。
没有任何停顿,他继续向前。
沿途路过那些飘香菜肴的酒桌,围坐在桌旁的中原武道大家们也如手无寸铁的路人般,纷纷起身避让。
他不作停顿的理由很简单,在抵达那座高台之前,没有人胆敢拦下他。
解晖抵达了高台。
台子有二大尺之高,以他如今的身躯,不借外力是肯定难以前进的。
他轻轻抬了抬眉毛。
身后忽然站出一人,聚气于掌,向着高台边缘猛然拍了下去。
“轰”
半人高的台子轰然倒下了一块,刚好铺就成斜向上的平阶。
踩着碎裂的砖木,解晖继续向前,身后暗云随行。
不多时,他便站到了整个会场的最中心。
在他四周,满是武林中人,江湖侠士,以及一无所知的百姓。
可是包括那端坐在台下的东方连漠在内,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挡住他的路。
不,或许还是有一个的。
可那个人已经死了。
像是要开口说话的样子,解晖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袖子。
在场有些年纪大的人还记得,这是他们解家庄的规矩。
作揖前,先确定自己的袖子上有没有污迹,免得脏了人家的眼。
解晖悠悠一揖。
无人敢应。整座会场鸦雀无声。
“你们当中很多人,或许不认识我,也不奇怪。”
他开口了,声音苍老,虽然不大,却很清楚。
“如果报出黑云会舵主的名号,你们当中有一半人会恍然大悟,剩下一般人依然不明所以。
“所以,我就自报家门吧。老夫是五十年前,江南绸缎庄的第十代当家,解晖。如今的身份,是黑云会的舵主。在座各位几十年来,心里始终放心不下的新仇旧怨,有半数都是本会接手的。
“今天来此的目的,也很简单。想必到场诸位都收到了老夫的信函,也无不在期待着老夫到场。所以,老夫今日便来此争一争这武林盟主,也同时,揭一揭东方连漠脸上那张老旧的人皮。”
坐在会场一旁的“东方连漠”闻言站起身来,强自镇定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解晖笑道:“你为一己私欲,暗通造叶臣相、西夏残党,意图颠覆大宋,其心可诛,又何必问我话中意思?”
东方连漠登时惊得红了脸,怒叱道:“你这老头血口喷人!”
解晖冷笑:“和你说又有何用,反正你也不是那东方连漠本尊。”
一听这话,“东方连漠”浑身一僵,竟是直接愣在了原地。
原本寂静若死的台下,见东方连漠在解晖的这句话面前竟然说不出话,一时纷纷压低音量,议论开来。
身为四十年之期即将到来时,东方连漠在弟子中亲自挑选中的扮演者,那名被揭穿了虚伪面目的唐门弟子依旧强自镇定。
虽不知这老人是如何一眼看穿他的伪装,抑或只是诈一诈自己的身份,他绝不打算顺着老人的话向下说。
被揭穿时最初的惊慌已然很快过去,现在这名弟子脸上,又浮现出与东方连漠如出一辙的冷静与淡漠。
要想传神地模仿一个人,最重要的便是模仿那股气息。这名弟子能被东方连漠万里挑一选做假身,绝不是偶然。无论是临事的态度还是平日心性,他其实都和那位武林盟主非常相似。
正因如此,面对解晖的指控,他不但丝毫没有承认的意思,反而冷冷道:“我不是本尊,难道你才是?本座敬你年长,许你说完,不过与其在此血口喷人,倒不如拿出实证来。”
毫无异议,这番话的确像是东方连漠该说得出口的话。
台下的议论声也因此被压下去许多。不少人又将观望的目光投向了解晖。
“实证?”
解晖似是思索了一阵子,慢慢点头:“好,那我就给你实证。”
他轻轻拍了三下手,身后如形影般相随的暗卫中随即走出一人。此人身长近九尺,手在腰后提着一具人形,如拎傀儡。
他将那具人形放在了台子中央,放在解晖与台下众人之间。
假冒作东方连漠的弟子眯起眼睛,想抢在他先入为主之前看清那是什么东西。
躺在台上的是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血肉模糊,所幸五官还算清楚,残存的皮肤都泛着?人的幽青色。
“这具尸体的名字,台下应该也有人认得,乃是前年被灭的柳叶山庄的二庄主,柳停雷。他因参与屠戮叶家后人,被朝廷与黑云会联手缉拿,然而就在押赴福州城处斩的当日,却为东方连漠所亲自救下了。”
解晖放慢语速,一字一句道:“这件事,那一日福州城的半数人都有目共睹,是你亲自带走了他。然而,你带走他,并非是为了拯救,而是选了这个将死之人,做你恶毒计划的祭品。”
是个人就看得出来,柳停雷死状凄惨,显然中过毒。不过将他致死的究竟是什么毒物,在场众人各有猜测,没有统一的意见。
在一段长短恰到好处的停顿后,“东方连漠”眯起眼睛,漫不经心道:“休要颠倒黑白了。将他带回唐家堡后,本座好生招待,欲引为门客,可此人不听劝阻,非要持刀离去,本座也许了他。说不定正是在那之后,才落在了你们手里。”
解晖莞尔道:“柳停雷离开唐家堡的时候,绝不是活着的。”
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哗然。
“此话怎讲?”“东方连漠”耐着性子问。
“更早一些的时候,我的人在苗疆境内在被苗王代楼暮云一锅端掉之前,曾暗中督运过一批货物,目的地正是东方盟主所在的唐家堡。本来不过是一起明暗镖,我也没当回事,可明镖被劫后,东方盟主的部下拼了命将暗镖带出苗疆,才引起了我的注意。”
所谓明暗镖,即是把同一批货分为两层,托付给不同批的镖师,作为一支队伍行动,以此迷惑外界。通过表面上运送的明镖,隐藏自己派遣精锐护卫,真正想要暗中运送的东西。
黑云会作为黑道魁首,一起明暗镖的委托,自然是接得下来。解晖这样讲,的确难以令人起疑。
“你从苗疆,找到了一味蛊毒。”解晖冷冷道,“想要练就毒尸。”
“毒尸?”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
“你的目的,一是为追求武道巅峰,据传尸人的功力较之生前都会大大提高。第二点,怕是想要以这样一支尸人军队,横扫武林乃至于动摇整个大宋的格局,实现你黄袍加身的狼子野心。”
东方连漠冷哼道:“无稽之谈。什么明暗镖,什么蛊毒,本座从未听说过这些。这好歹是武林大会,你若是存心想要抹黑本座,倒不如干脆让你那些走狗与本座过上两招。毕竟是黑云会舵主亲至,本座有失远迎,自当伐罪。”
此话说完,他满身真气骤然充盈,双目冷冷望着几丈之外的解晖。
解晖淡淡摇了摇头。
“杀你一人?大可不必。”
“东方连漠”皱紧了眉头。
解晖的话不像有诈。他似乎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是冒充的。
是谁走漏的风声?
他一时想不到。就是想到了,现在也来不及通知远在堡中的东方连漠。
盟主培养他十年,给的任务,不过就是拖到今晚而已。
过去的几十天他都已经坚持了过来,今晚正是最后关头,会出现意料之外的变故,倒本身就在情理之中。
第六十二章 出锋
星辰疏朗,关河冷落,山川邈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漆黑大地上,一人白衣纵马驰骋,身后负清冷长剑。
白衣剑客紧紧地贴服着马背,口中念念有词,向那座嵌在悬崖峭壁上的天下第一堡疾驰而去。
自山底上唐家堡,别无他路,唯有自临仙石巨瀑下的百尺吊桥横穿过整座峡谷,才能抵达入口。
攀至半山腰,剑客遥遥勒马,随即翻下马背,手牵缰绳,登上那百尺吊桥。
寂夜无声,唯独眼前豪瀑落星,碎珠溅玉之声不绝于耳。
一百尺。孤身匹马,走在摇摇欲坠的危桥之上。
这期间,任何人只要斩断吊桥两边的绳索,剑客都毫无疑问会连同他的马一起,坠入万丈深涧。
但是直到他走过整座吊桥,斩断绳索的人都没有出现。
剑客伸手扯了扯身上罩着的袍子,皱起了眉头。“明知我到了,却故意不拦我?”
“请君入瓮……么,罢了。”
这是为了自己所珍视的人,为了能坦然立于天地,无愧于心。
他也要偏向虎山行一回了。
他拍了拍驮着自己一路行来的马儿,低声道:“辛苦了。”
而后将缰绳系在了吊桥末端的木桩上,转过身,拔出背后清冷长剑。
巍峨而森然的唐家古堡,就矗立在剑客面前。
此时一道风迎面刮来,掀开他罩面的兜帽,一张清丽绝世的面孔暴露在风中。
远道而来的剑客,竟是个面如白玉的娇小女子。
然而掩映在白袍之下的长剑,横溢清绝气息。
她执剑前冲,身形翩若惊鸿。
守在大门口的四名巡察弟子很快发现了她的存在,几乎同时举起了手中的武器:“什么人!”
剑气冲霄。
剑客旋转身形,白袍迎风抖开,掩藏在袍下的长剑也顺势递出。
她翩然跃起,姿势如起舞般,手里的剑带出一串串飞溅的血花。
仅仅一个转身的时间。
她稳稳落定在大门前,而片晌之前还拦在她面前的四名唐门弟子,则皆已倒地。
长袖翻转,再也未看一眼地上呻吟着的四人,她敛眉走向紧闭的堡门。
一名因痛苦而抽搐着的唐门弟子颤抖着手,从腰间摸出了一枚漆黑物什。
“快……快放信子!”另一名弟子皱着眉头说。
那名弟子努力抬起手,将信号弹对着天空,拉断了引线。
少许火药倾倒而出,绑在木杆上的漆黑物什飞快升上天空,爆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
然而即便如此,那女子也未有回眸。
她手中长剑一斩,一声比信子爆炸还要响亮的轰鸣便响彻了整片空间。
那座几十年来如磐石般屹立在唐家堡入口处的牢固铜门,在这一剑之下,连根而断,带着几十道锁链砸入幽深的廊道中,尘埃四起。
倒在地上尚有余息的两名唐门弟子目瞪口呆。
以这一剑的水准,就算是整个唐家堡所有外门弟子拦在她面前,也只不过如案板上的白菜供她挥切罢了。
她继续持剑前行。
听见信子炸响,堡内所有弟子皆知大门被破,一时第一层将近二十人的卫队纷纷向门口这道长廊冲来。
顺利进入廊道的只有差不多一半人,剩下的一半皆被那被击飞的铜门挡在了外面。
眼见闯入者仅有一人,这些外门弟子自恃人多势众,一声呼喝,各出擅长兵刃,向着她冲杀了过来。
女子敛眉静气,眸心浮起淡淡杀意。
她的步子蜻蜓点水,似起舞般从人群中穿过,手中长剑时而前探时而后缩,恰到好处地自那些弟子的致伤之处划过,却又不伤及性命。
不过烛焰闪灭二三次的时间,幽深廊道中,站着的人又只剩下了她一个。
被她放倒的唐门弟子无一例外失了战力,翻来覆去,呻吟不休。
剑尖垂地,她悠然走入左侧,取道上楼。
楼梯间的暗板忽然翻开,几十枚毒针几乎紧贴着她的袍袖射出。
唐门精通机关,这座唐家堡耗尽其三代财力,外在险绝不提,内部亦是危机重重,稍有不慎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那些毒针并没有伤到她,甚至在碰到她的袖子之前,便纷纷被一股更强的气势掀得倒飞出去,一折两断。
唐家堡内的确凶险异常,然而寻常暗器,却已极难伤到她分毫。
昆仑道意蓄养千年,无上仙意凝于她身,本就已是半步道宗。
再加上前年下山时服下的一颗养心丹,初时蛰伏体内,而后力量涌动越来越大,直至今年元宵,才终于炼化完成,助长境界一日千里。
严道活亲自传授的冼心剑,整座昆仑传承千年的清心诀。
三样至宝集于她一身,正是举世无双的昆仑山,耗尽百年心血打造的又一位道仙。
严道活逝世后,她便是注定,要诛东方连漠,阻其强登天命境的唯一人选。
春寒料峭,夜风吹动解晖满头霜雪。
面对假东方连漠以武一决高下的挑战,他慢慢摇了摇头。
“老夫尚未说完呢,后生可是太着急了些?”
假东方连漠一时语塞。
“蛊毒之事,人物证俱全,我这里尚有你向虎来商会下明暗镖的契书。剩下一件要说的,是你私通造叶臣相宇文孤悬、勾结西夏残党,妄图推宋自立的狼子野心。”
“无稽之谈!”
饶是假冒的东方连漠,这名唐门弟子此时也颇有些生气了。
解晖有备而来,被他泼两桶脏水本不算什么,可一而再再而三,摆明了想把东方连漠的名誉给破坏得一干二净,他难以容忍这般恶劣的嘴脸。
台下有人叫了起来,竟是声讨解晖的话。
“说什么盟主狼子野心!你自己统御黑云会数十年,还不是恶贯满盈!”
孰料解晖只是微微一笑:“江湖本就是善恶一锅端,道义自在心。老夫不过扮演了个江湖中的恶人,却有一颗良心。盟主则不同,高高在上,戴足了善人的面具,私下里却龌龊不堪,野心昭然。”
善恶一锅端,道义自在心。
这句话说得确实有些道理。
中原群雄围攻柳叶山庄时,究竟占不占理,在座的不少人心中也自是有数,一时不敢多说。
客栈高台之上,胡不喜啐了一口,恨不得立时拔刀把下方解晖的头给砍下来。
“他说的,你信多少?”苏青荷问。
“信个鬼!一张空口胡言乱语,黑的说成白的,能给他说个天地颠倒!”胡不喜咒骂道,“他污东方连漠的那些事,我看他自己才是一个不落地做过。不说别的,苗疆毒蛊这事情我当时就在场,全是他黑云会五毒门下的人,东方连漠最多当了个冤大头,哪里有这回事!”
苏青荷皱起眉头:“可我听说杜伤泉乃是东方连漠手下的得力干将……”
“死在我手上那个?嗨,解晖手底下的!”胡不喜叹道,“假装给东方连漠做事罢了。”
“可既然如此,柳停雷的尸体又怎么解释?”苏青荷不解道。
“也是解晖干的呗!”
胡不喜刚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对劲,挠了挠头。
诸南盏望着他:“我觉得不对。”
胡不喜也在这时回过了味来,喃喃自语:“是不对啊……老大有好几次差点死在那家伙手里,可他都没下手,明显是不关心老大的生死,怎么又会专门派柳停雷来袭击老大?”
苏青荷闻言,皱起了眉头。
“这里头,还有玄机。”
“也就是说解晖的话很可能是真的?但也说不通啊……”胡不喜道。
“且看看他接下去怎么说。”诸南盏道。
月色凄迷,解晖如抖筛子般,将那些东方连漠做过或没做过的事,细细公开在了整座江湖面前。
东方连漠师从恭王后人赵昔涟,解晖便给出了宇文孤悬与赵昔涟曾往来过的原始书信,自然是二人自己的笔记,他人也极难模仿。
东方连漠曾在塞外掀起十里龙卷,将贪魔殿打得奄奄一息,但直到他们去年开春袭击汴梁城前后,东方连漠也未有丝毫表态,反而身居盟主高位,坐视不管,任凭贪魔殿在中原横行数月之久。
如此种种,一件一件,仿佛在东方连漠的身上泼了一桶又一桶的脏水。
身为黑道巨擘,这些话由解晖来说,本不可信。但他细数而出的每一件事,都有令人无法反驳的证据。这样一来,即使那些有心替东方连漠辩护的人,也自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假冒东方连漠的那名弟子本就接触机密不多,在这如同潮水般的列举面前,更是早就想不出辩驳的话语,只能硬着头皮否认。
“到现在还在矢口否认,这孩子想必不是东方连漠了。”
见就连胡不喜也无奈地说出了这样的话,苏青荷蹙眉不解:“可是,东方连漠又是去哪里了呢?他肯定不会对解晖的出现毫无防备,可是为何到了现在,依然不肯露面?”
“晚了。”胡不喜叹道。
“什么晚了?”苏青荷一愣。
“那孩子,否认得太久了。”胡不喜幽幽道,“解晖要的并非是在今夜击败他,东方连漠肯定也知道,只不过将计就计,排除异己而已。只可惜,他让解晖说了太多的话。”
“那么接下来,该出锋了吧?”诸南盏问。
她话音未落,台下人群里,忽然窜出一道身影,掌中锋刃向着解晖脖颈间抹去。
第六十三章 毕方
解晖今夜必然出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一点,宇文孤悬知道,赵无安知道,东方连漠自然也知道。
因为只有在大会的第一天现身参选的人,才有资格竞选武林盟主。解晖处心积虑,把整座中原武林召来这座蜀中锦官城,目的已显而易见,就是想让黑云会正式走上台面来,实现他多年来的计划。
一直以来,在武林正道的风评之中,黑云会都是恨不得诛之的对象。虽说众人心中究竟如何作想不好评判,但毕竟黑道魁首的身份是摆明了的,解晖想要争这武林盟主,本身难度就不小。
可他一定会来。既然他要来,就一定会做好万全的准备。
抹黑或揭发,不论东方连漠究竟做了哪些没做哪些,解晖要的只是一个明面上说得过去的理由。
所以他究竟说了什么,其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说了多久。
他泼在东方连漠身上那些污水,会花他多少工夫去清洗,会动摇多少不明真相的局外人。
解晖只需要这样一个理由就够了。
东方连漠却需要付出更多的时间来自证清白。
但在自证清白之前,其实有一件事,是东方连漠更值得去做的,也是宇文孤悬必须要去做的。
既然解晖今夜必然出现在这里。
那么结果就也只剩下一个。
赌上一切。
不计较任何后果,不择手段,也一定要在此地诛杀解晖。
不成功,便成仁。
时辰到,锋刃一触即发。
那道凌厉身影跃上台子,挥出手中锋刃时,离解晖不过三尺之遥。
势如风雷。
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得很,解晖身后那团汹涌的黑云,绝非等闲之辈。这名来势汹汹的刺客,也多半会身死而终。
砰!
甚至都没有人看清是谁出的手,更不会知道是用了什么方法,什么招式。
那名刺客的身体便骤然倒飞到了三丈之外,而后爆为一团血雾,短匕当啷一声,掉在了满桌菜肴之中。
被血雾淋了满头的一桌座客,皆神情骇然,全身僵硬。
假东方连漠神色微微一变。
这名不知从何而来的刺客的出现,将他原本的计划打断了,也令他重新审视了一般当下的情况。
原本的打算,是他以武林大会武斗切磋的规矩,和解晖的手下过上两招,而后直接宣布闭幕,将时间拖到第二日,任务便算完成。
可事到如今,解晖明显不打算遵循切磋的规矩了。
敢在台子上对他出手的,便是死。
即使是假东方连漠,终究不是正主,也没有厉害到自恃能在与黑云会顶尖高手的死斗中全身而退。要如何拖过这一晚,一下子分外棘手。
然而实际上,也没有人要继续询问他的意见。
一道更为狂傲的气势,从台子下端蔓延了上来,气机汹涌。
假东方连漠不明所以地皱起了眉头,解晖则神色如常。
客栈天台之上,诸南盏眉头紧锁。
饥肠辘辘的苏青荷也早没了进食的心思,纵然满身疲累,却仍是紧紧盯着台子上的风吹草动,不敢移开目光。
“我说错了。”诸南盏忽然道。
胡不喜疑惑地望着她。
“观气之眼看得到的是气机,但在这样气盛如潮的会场上,刻意掩盖气机的人,就如披着黑衣走在夜里的人。他若手不持烛,被看漏的可能性的确很大。”
胡不喜怔怔道:“你的意思是……”
诸南盏眸色一暗,说不上是担忧还是不解。
“有很多人在这个会场里。”
段桃鲤愣了愣,“对啊,肯定有很多人嘛。”
诸南盏深深吸了口气。
“很多的,死士。”
段桃鲤为之一愣。尽管阅历尚浅,但身为瓦兰公主,她总不需要诸南盏来解释死士是什么意思。
虽说都讲求一击必中,但他们与一般的刺客,又有些许的不同。
刺客若是一击不中,当即便走,则尚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但死士若是一击不中,却会继续向前,继续出击,以命换命,直到拼一个玉石俱焚。
他们本就是一心冲着死而去的,若是不死,岂非顺遂不了心愿?
整座高台,当着上千双眼睛,几乎被整个翻了过来。
先是台板轰然碎裂,而后便有十几道身影自破碎的台板下跃出,汹涌气机堆叠如潮,将台座扯得摇摇欲坠。本以为坚固无比的砖石支架也在一瞬折断,半座台子向天空扬起。
站在台子正中央的解晖,也因此而站立不稳,差些跌摔下台去,幸得身后人急忙将其扶住。
虽然没有从台子上摔出去,但这位恶贯满盈的黑云会舵主,却也彻底暴露在了十几名死士投下的阴影中。
月影迷乱。
一缕悠长的气机,由遥遥深处激射而来,看似柔软无物,却又力断金铁。
段桃鲤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般大手笔”
解晖死死皱了眉头,冷言道:“给我杀。”
那名先前一掌打塌了台子的黑衣人弯下身,将解晖捞到了自己肩上,同时一抬眸,周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绝寒气劲。
他生得虎背熊腰,高近九尺,便如一只硕大的狗熊,稳稳站在破碎的高台正中央,连衣角都没有晃一下。
余下的扈从则瞬息听令,一动皆动,向四面散了开去。
阴寒气息遍布整座高台。
造叶死士,虽是历经无数凶残磨炼,万里挑一的绝对精锐,但能作为解晖扈从,跻身黑云会甲字的,又怎会是等闲之辈。
境界的差距毕竟摆在那里,这些视死如归的刺杀者在他们看来,也不过就是送到刀下的白菜罢了。
一人黑袍裹身,影子却枯瘦如柴,跃入空中的速度如闪电般迅捷。那双袍子底下也无任何利器,仅有一对骨节嶙峋的手,手指奇长。
他一人拦下扑上前来的两道影子,双手一探一抓,便同时掐住了那两人的脖子。
经过无数训练的死士,在突进的速度上已是登峰造极,却一下便被此人捏住了喉咙。
修长的手指直接缚住了整圈脖颈,指甲深深嵌入血肉。
黑袍人丝毫没有手下留情,双掌捏紧成拳,眼底浮现残酷笑意。
只听“咯噔”两声,夜空中跳起两样漆黑物什。
那两人手中紧握着的兵刃,也在一时落地,金铁叮当震响,似在替那无力垂下的肢体诉说不平。
那两样漆黑的物什也随即滚落到了破碎的高台上,留下一路殷红血迹。
他竟只用双手,便在瞬息之间摘去了两人的头颅。
在看台边上站着的假东方连漠霎时冷汗流了满身。
那二人的身形步法已然迅捷至极,在空中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奇袭的角度也相当具有威胁,却不知怎地被那黑袍人毫无阻碍地躲过了。
不但如此,还被轻而易举抹了脖子。
若是自己上场,只怕在这黑袍人面前,也决计撑不过一招。
令他稍微有些庆幸的是,除了这黑袍人相当强势之外,其余的黑云会甲字,似乎都与那些死士战得不相上下。
或许是由于奇袭起到了效果,甲字们虽然第一时间便在解晖身侧围了一圈,令他不至被瞬息击杀,但那些死士也绝非不懂变通之辈,伤不到解晖,他们便在一瞬改变了目标,剧毒的刀剑纷纷往那些甲字身上招呼了过去。
境界毕竟大多是内力的差别,纵然黑云会在境界上更胜一筹,这些发动突袭的造叶死士,也大多都有二到三品的实力。强行突破,虽然困难,却也并非不可能。
短短三五步的距离,护体真气尚来不及完全生成,他们却能以身为剑,前赴后继地扑赶上来,如猛虎般撕裂了黑云会的防御。
境界的压制,在这一刻被缩短到最低。
护体真气不复存在,攒聚的气劲也不可能来得及输出身外。在几乎倾覆的高台上最后一点狭小空间中,黑云会甲字与造叶死士们之间,是**裸地针锋相对。
挥出的刀,以盾相抗;反刺的匕,挥剑而阻。
从外看上去,只是短短几息的时间,被死士们破坏的高台也尚未完全倾塌。
但这几息之间所发生的事,已远远不足以用眼花缭乱来形容。
每一合都是死斗,每一招都是绝杀。没能杀死对手的人立刻就会被别人杀死,杀死了对手的人亦没有任何喘息之机,就要举起钢刀继续去杀下一个。
几息光景,逼杀而来的造叶死士已死绝了一大半,解晖身侧一圈人墙也倒下去三四人。
无名楼阁中,檀香已悠悠燃尽。
宇文孤悬掀开茶盖。盏中茶亦已尽凉。
这是最扣人心弦的一刻,不知怎地,他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宁静。
围绕着解晖的人墙逐渐稀疏下去,却远远未到崩溃的地步。
这样才对,光凭这样的袭击,是根本不可能伤到解晖的。
要想杀死他,还需要用更残酷的手段,更凶狠的死士,更令人绝望的莽攻。
看似鲁莽,却是精心谋算过上千遍,最为稳妥的一条计策。
在他看来是稳妥,但换种说法,亦是恶毒。
高台之上,造叶的死士一个接一个倒下,战况越来越清晰。
然而,就在厮杀声近乎绝迹之时。
扛着解晖的黑衣人脚下那一块木板,却在顷刻碎裂。
一名死士满身浸油,手持炽热火把,狂吼着破地而出。
一如破笼的困兽。
又似舍身的毕方。
第六十四章 双簧戏
从王诞生的那个年代起,刺客也诞生了。
地位之差看似不喾霄壤的两种人,在青史上却往往结局并书。
可曾一统天下?可曾千秋万载,不愧世人、不愧于心?
可曾生死看淡,可曾力挽狂澜?可愿一去不返、天下缟素?
那一声震慑人心的狂吼响起的时候,饶是解晖,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意外神色。
先前已有一波死士自台板下如溯洄鱼群般腾跃而出,刀光血影厮杀不休。他们敢以十几人的阵势向这座江湖最令人闻风丧胆的黑道巨擘进击,本就已抱了必死之心。
然而与这名冲破木板,直直朝解晖脚下撞去的死士相比,他们的觉悟却又落了一乘。
生时已定必死,虽死犹生。
台下万众俱寂,更显那一声狂吼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这声吼叫还未从夜空中褪去,台上便又爆起一道慑人猩红,带着凄厉绝响,几欲将夜色撕裂。
猎猎火舞,整片黑云如攒聚的雾,竟被那道汹涌火舌舔舐出一道缺口。
“杀!”
焦黑的人形出现在了高台之上,浑身浴火,掌中的火把也早化成了一道燃烧着的剑。
残余的死士们不约而同聚向了同一个方向,众人动作整齐划一,很快便击溃了在那里防守着的几名黑衣人。
他们咆哮着前冲。
火光如炬,他们好似飞蛾,前赴后继地扑向那必然的结局。
明知前路是死,却没有一个人退缩。
他们的瞳中燃烧着不逊于那道火人的烈焰,嘶喊声直冲云霄。
那名先前捏断了两名死士头颅的黑袍人暗叫不好,连忙炸出脚底气机,赶至那些人身后,两掌成爪,钩住最后二人的脖子。
随着一声清脆裂响,两条人命霎时消散,其他人却没有丝毫停下脚步的意思。
高台远处,一片楼宇灯火俱熄。
宇文孤悬独自坐在漆黑一片的楼阁之中,手中不觉奋力紧握,茶盏轰然碎裂,破碎的瓷片刺入他的掌心,鲜血淋漓,他却仍若未觉。
即使是在这两座江湖的顶峰坐了四十年的解晖,此时此刻,眸中也透出一股极其罕见的惊惧神色。
这样的刺杀,令人意想不到。最为狠厉之处,便是在于掘地。
脚下已无地可塌,解晖又不可能生了翅膀,如何能从这样的包围中逃出去?
火舌几乎舔舐上他苍老的面容,几根枯白发丝当即焦黑成灰。
“舵主留神!”扛着他的那名高大汉子面上也露出了狠厉之色。面对这样的敌手,也该到他为解晖流血的时候了。
他伸出碗口大的拳头,一拳轰在面前那名火人的胸膛上,几乎轰飞了他半块躯干。
空气中传来了刺鼻的焦臭味道。不仅是面前这人的身体,他的半边手臂也被卷入了火焰之中,筋血尽爆。
这一拳散逸而出的气机,也彻底让整座高台失了平衡。台角的一根砖石支架弯折过来,巨响声震耳欲聋。
犹如瀑布落珠般,近一人高的台子轰然倾塌,碎石木屑扑面而来,半场的残羹剩菜瞬间埋了灰。
解晖和那名粗壮护卫的身子,也在同一时间跌下了台面,身形为弥漫灰尘所吞噬。
此时这一幕,望上去还颇有几分讽刺。
不可一世的黑道枭雄已然坠入深坑,而那亲自破坏了他脚下地面的那名死士却仍然站着。
他浑身浴火,皮肤较黑如炭,早已看不出人形,只剩下两轮发亮的深陷眼眶,透着比火焰还要炽热的光。
早在二十年前,那支横扫漠北的造叶铁衣军,就信奉着这样的箴言。
休言铁衣护我骨,我以我骨铸铁衣。
以骨为衣,奋死不辞,纵粉身碎骨,也权当换了件衣服。
望着脚下的深坑,离地狱已近在咫尺的男人发出了不屑的笑声,露出一排焦黄牙齿。
“老舵主莫怕孤独,黄泉路遥,老子与你共赴!”
他将熊熊燃烧的火把丢进了深坑之中。
而后他自己亦躬起脊背,调动起全身仅存的一丝力量,纵身一跃。
他化作了燃亮黑夜的流星,一闪而逝。伴随着扑通一声巨响,狠狠地砸进了满布灰尘的凹坑中。
黑云会的甲字们一时都懵了神。堂堂舵主,竟在一圈护卫之下,被人塞进了地里。
他们的愣神其实只持续了一小会,但这已足够那些残存的造叶死士突破防守,冲向正逐渐燃烧起来的火坑。
他们揭下身上的长袍,众人这才发现,他们的亵衣之上捆满了成堆的干草。细看之下会发现,就连他们的身上,也涂满了漆黑的火油。
隐藏装束,只是为了不打草惊蛇。
而此时陷阱已成,他们要做的便只剩下了一件事情,就是将那只死而不僵的毒蛇,彻底按在烟熏火绕的坑底。
所有活着的造叶死士,一个不剩地迈步冲向了那座三尺地狱,脚步未有丝毫停顿。
他们的脸上,也看不到一丝犹豫或退缩的神色。
明明那前方,已是炼狱。
明明是彻绝的黑暗,是再也看不见希望的深渊。
可他们居然一往无前。
直至此时此刻,站在台下的东方连漠才意识到,这些人究竟是抱着怎样的觉悟来到这里的。
没有什么九死一生,根本就是十死无生。
他们并非抱着必死的觉悟,而是接受了必死的结果。
全然没有丝毫存活的可能,所有人今晚注定要死在这里,死在那座正喷溅着滚滚火星的深坑中。
以残躯为引,圣火耀世,焚尽那此世之恶,焚尽那漫天黑云。
造叶死士们的躯体接二连三地被火焰吞噬,火油引燃身体发肤,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
无明业火一瞬跃起数丈之高,耀眼光焰将夜幕照得亮如白昼。
扑面而来的热浪几欲令人窒息,靠近台子的人群连忙后退,就连黑云会的甲字们,也被这股炙热气浪给逼迫得退却了数步。
漆黑楼阁中,始终远观着这一切的宇文孤悬,突兀垂下了一滴泪。
总算是值得。
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造叶的儿郎们,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这也是他离得最近地看他们的一次。
没有一个人后退,没有一个人未尽到自己的职责。他们明知前方是彻绝的死境,却毅然决然,带着蓬勃的生机,扑向了那团火焰。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恩泽万物,唯光明故。
望着那熊熊火焰,黑云会甲字之中,却有一人,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宇文孤悬心中一紧。台下环绕一圈的众多武林中人也惊得屏住了呼吸。
那阵笑声苍老凄凉,仅仅持续了三五息便消匿下去,却已然足以说明许多事情。
宇文孤悬怔怔坐在原地,只觉得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把肺腑都凉了个透彻。
双簧戏。
东方连漠可以布置替身,解晖当然也可以。
宇文孤悬不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干,只不过这已经是他唯一的机会,不成功便成仁。
那一圈黑云会甲字护卫他的替身时,分明是尽了全力,那名九尺金刚甚至不惜以命相托,与之生死与共。
可那竟然不是解晖的真身。
“难不成……”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宇文孤悬心头浮起。
近万武林中人鸦雀无声,塌陷高台的废墟上亦是寂静若死。
眼前的一切更是远远超出了假东方连漠的预料范围。
宇文孤悬咬牙道:“就连把性命托付给自己的护卫,也不愿以实相告吗?”
一名浑身黑衣的人缓缓揭下面罩。
霜雪满头,面若枯木,不是解晖又是谁。
方经历过生死一线,除了那几声突兀大笑,他的声音竟然一如既往地沉稳:“各位可有看见?此人为防万一,早就在台下布好了造叶的杀手。事到如今,你们还敢说他与造叶无关?”
一时之间,没有人想得到该如何回答,就连假东方连漠自己也是一脸茫然。
他连这些死士从何而来都不知道,更不用说替自己辩白了。
那名诛杀死士最多的黑袍人残忍一笑,露出森白牙齿,枯瘦长指弯起,遥遥向东方连漠走去。
甚至不敌的假东方连漠连忙喊道:“止步,休要再前!”
那黑袍人露出玩味的神情,脚步不停,周身升起一道闻者欲呕的血腥杀气。
二人不过相距十步。
假东方连漠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台下不知何处,忽然激射出一道汹涌青焰,直冲那黑袍人而去。
黑袍人眸中骤然升起一道恼怒的神色,被迫止步,运起消去那道杀气腾腾的青焰。
宇文孤悬蓦然瞪大眼睛:“什么!”
台下传出两道急切呼喊。
“少主!”“不要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道黑影冲上了塌陷的高台。
黑袍人挑了挑眉毛:“你是?”
眼前的男子,从年龄来看最多不过三十,尚满脸稚嫩之色,身披一袭东方连漠御下的护卫军皮甲,手心里却跳动着一团青焰。
这门功夫倒是令黑袍人怔了怔,内心收起了小觑的心思,面色阴冷问道:“廖家后人?”
宇文孤悬心脏狂跳。
只听得那男子沉声道:“我是谁,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你就不用管了。”
黑袍人冷哼道:“既然如此……”
“但你若是想动东方连漠,就先问过我的意见!”李顺大吼道。
黑袍人一愣。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他,我不允许,再有人当着我的面……杀掉这样的人!”
第六十五章 劫驾
李顺从指尖挥出那道青气的时候,徐半风和程摩心头都闪过两个字:不好。
虽然跟随这位少主的日子还不久,但他那与稚童有几分神似的心性,二人也早就摸得一清二楚。平日里固然随遇而安得很,然而一旦遇上了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这人是一定会上起劲头,刨根问底的。
显然,对现在的李顺而言,东方连漠已是揭开他命运之谜的最后依仗。不管台上那人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武林盟主,李顺想要得知真相,也早就没了其他选择。
年少热血的劲头上来了,任谁都拦不住。
看见那一袭灰影旋风般掠上坍塌高台的时候,解晖眼底闪过了一丝意外的神色。
连他也没想到,李唐余孽付出无比巨大牺牲才得以保全的小太子,竟会在这个特殊的夜晚送到自己面前来。
能令卢观潮及其麾下几十精锐黑云铁骑全军覆没的战力,想来也是那落魄遗唐最后的几下垂死挣扎。若是尚还有当辈之人在世,无论如何都应当带着李顺远离蜀地才是。
除非。
解晖眯起眼睛,不屑地冷笑起来。
除非他说的话是真的。那些愚昧的李唐遗民,居然还是把希望寄托在了东方连漠身上,寄托在那个一心冲击天命、视凡间万物如刍狗的癫狂半仙身上。
他们还是太过天真了……竟然会觉得东方连漠会是信守道义之人。
极为难得地,解晖想为眼前这少年送上一个明明白白的死法,以敬他的勇敢和无谋。
“你要问什么,我多半猜得到。至于你究竟是谁,我想,我也知道。”解晖幽幽说道。
李顺一愣,眉心愈紧,全神贯注地防备着面前的黑袍人,并不答话。
假冒的东方连漠也连忙挥袖,暂且拦住了准备扑上去与黑云会决一死战的唐门弟子。
掌门正在生死攸关之境,门下弟子却无一人果敢为其赴死,反倒让一个外人抢了先。
假东方连漠此时心中很不是滋味,却一时无暇理会。
解晖又道:“只可惜,我不会告诉你。”
“你!”李顺怒目而视。
“要告诉你的只有一件事。”
解晖悠悠抬起手来,袍袖随风而动。
台下,徐半风猛然瞪大了眼睛,跳起来一拍程摩的脑袋,大喊道:“别发愣了,快救人!他手臂落下之时就会有人去杀少主!”
极大的威压扑面而来,李顺不由屏住了呼吸。
只听解晖带着一股苍冷笑意,讥讽道:“你想要知道的事,东方连漠一件也不会告诉你。难道你以为他和我,不是同路人吗?”
隔着三尺无明业火,解晖的瞳子如漆黑珠玉,令人不寒而栗。
“举世仁义道理,圣者侠心,于他东方连漠眼中,不过废纸一筐,朽木半斤而已。”
满是褶皱的手悠悠垂至身侧,解晖瞳中写满讽色。
台上霎时风影凌动,强大气机瞬间将李顺指尖青气尽数扑灭。
“冲啊!”
徐半风一声怒吼,抬臂压过程摩的肩头,径直飞掠向台上。
枯瘦如柴的黑袍人破风而前,狞笑道:“找死!”
电光石火的第一招,双掌相击,其声却如金铁相交。
当!砰!
半空中那袭红衣翻滚至地,身形虽然有些不稳,却仍是勉强落在了李顺身前。
李顺一愣,刚想说话,就被徐半风狠狠抢了先。
“给老子滚!这里不是你该站着的地方,有多远就给老子逃多远!”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痰,痰中竟有血沫。
黑袍人站在七步之外,冷面带笑。
“好一个主仆情深,只可惜你们今天一个都走不掉。”
方才互对一掌,外人看来是平分秋色,其实二人心里都知道,高下早已判明。
以徐半风如今状态,决计扛不住自己的第二掌。黑袍人内心已是稳操胜券,运气踏步而出,气势若风卷残云。
只听徐半风咳嗽一声,大声道:“程摩!”
话音未落,台下便又冲上来一人,睚眦欲裂,势大如牛。
那黑袍人猝不及防,一个扭头的功夫,便已被他近了身。
砰!
近在咫尺,手无寸铁的程摩却丝毫不停脚步,以肉身撞了上去。
地动天摇,看似简单万分的一式,程摩身上却油然生出一股怒触不周的气势。
未有丝毫防备的黑袍人,在这一招之下,如一蓬草絮侧飞而出,重重滚落台下。
徐半风得逞似的笑了一声,露出一口染血白牙,口中赞道:“好撞山!”
“可不是吹捧的时候,兄弟留神了!”
程摩挡在徐半风与李顺面前,岔开马步,双臂举至其肩,若明王怒目。
徐半风嘴上称道,手里也丝毫不停,一转身便抓住了李顺的肩膀,往自己背后一甩。
“你放开我!”
虽然知道徐半风绝无恶意,李顺也不甘心就这么离开此处。
二十多年的平静生活突然被打破,闻所未闻的重任交付到了自己的头上,可他却连知晓真相的权利都没有。
如果就这样灰头土脸地逃跑,那他九死一生从白马镇来到锦官城,又是为了什么?
徐半风叹息道:“现在实在不是时候。如果你想知道一切,那就先变强,至少要像我们这么强!”
他与假冒的东方连漠对视一眼,跳下台子,一路踩过满是菜肴的酒桌,飞速逃离。
解晖眉目一沉:“追。”
“是!”
那黑袍人重新翻上台子,解晖左右又掠出去三道黑色身影。
程摩狂笑起来,气沉丹田,大吼道:“来得正好!”
“好”字出口,一腔浑圆声韵,仿佛天地都在震动,他的身形却愈发沉稳凝实。
坍塌高台上的碎裂砖木也被这一声喊叫掀起,如瀑般倾泻而去,刺耳声波震耳欲聩。
先前被他击落的黑袍人连忙御气于身前,织成气劲挡下这无孔不入的一击,暗自释然了先前何以被此人一招撞山给打下台子。
虽然境界不高,功力不深,但眼前的男人,却有一招失传已久的佛门狮子吼。
若罗汉若金刚,若三千甲士尽擂鼓,一人吼声可惊天地。
靠近高台的几十张酒桌上,数百瓷盏刹那齐响,尽数被震为碎片。
响声不绝,逼近他身旁的几人步伐也明显慢了下来,耳边流出淡红血迹。
黑袍人冷哼一声,枯瘦手指向前一推,一股惊人气劲涌动开来,轻轻松松将那威严万丈的吼啸音墙撕出一条破绽。
连带着黑袍人一起,四道黑色身影立刻突破音障,杀到了程摩身侧。
余人尽皆沉默,唯独黑袍人艺高胆大,近身时冷笑一声。
“你这佛门狮子吼固然摄人心神,却未至化境不足一击毙命。无人相助,你这与送死又有何区别?”
程摩兀自立着,睚眦欲裂,并不答话,七窍中流下淡红血迹。
黑袍人狞笑道:“他自毁心脉创出这大狮子吼界,命已不久,你们且去追那二人。”
“是!”
三名黑衣人几乎同时飞掠而起,向徐半风与李顺追了过去。
方才和黑袍人对过一掌,徐半风所受内伤亦是不浅,此时只能咬牙强提内力,在各酒桌间穿行,试图择一条人最少的路线逃出会场。
背上的李顺仍然不老实,只可惜徐半风现在连击晕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三名黑衣人愈追愈近,能不能跑得出去都还是两说。
“放我去和他们同归于尽也好啊!你们既然是李唐血脉,难道就只会逃跑吗!”李顺挣扎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徐半风又咳出一口血痰,“现在和黑云会战斗只是以卵击石!程摩和廖前辈的结果你也看到了吧!”
他怎么能看不到。
老铁匠死时他或许不在现场,可他现在正直视着那个平日里憨厚老实的傻大个子,为了支撑大狮子吼界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在黑袍人疾如风雷攻势下血流如注。
漫天气旋余音绕梁,足足四十丈天地休寂,皆源于他临门一吼。
兀自站立不动如明尊,已是半脚踏入仙佛境界,死而不倒,双目未瞑。
“哼,愚忠。”
黑袍人冷哼一声,,枯瘦的长指向程摩胸前掏去,一下子便抓来一件跳动着的鲜红物什。
他森森一笑,望着程摩胸口的漆黑血洞,讥讽道:“你倒是个不错的苗子,只可惜认错了主人。”
李顺怎么可能看不到。
苍发老者守于三尺窄门前,掌中青气漫天。
皆历历在目。
正是因为看见了,正是不想让惨剧再次发生。
他不愿意再看见熟悉的人牺牲在自己面前,不愿意什么都不做,只顾着逃跑。
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是故人尽皆作古,我要这疮痍青山又作何用?
正是因为如此,才无论如何,也不想在这里放弃。
李顺死死咬着牙,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浸了满脸。
“放我走,放我回去……我要和他同归于尽!”
“少主!”徐半风满面痛色。
近乎凝固的气劲结界中,只有他们二人的行动不受阻碍。
然而这股保护着他们的琉璃净结界,也随着程摩的死去,而一点一点地碎裂。
李顺面现灰暗颜色。
指捏剑诀。
剑气冲天。
第六十六章 灵霄未远,我辈犹来
烛尽灯灭的阁楼内,宇文孤悬面色灰白,浑身发颤。
尽出造叶死士,牺牲二十七条人命才造就的业火杀局,并没有奈何得了那名在这座江湖的阴翳里潜伏了四十年的耄耋老者。
他并不意外。尽管心如刀绞,宇文孤悬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解晖究竟是一个多么可怖的人。
他永远会留后手,永远将自己置于不败之地。
就算在这座江湖上,有很多人自恃能够与解晖斗个平分秋色,却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敢说胜得过他。
不胜,却也绝不会败。九代生意人留下的倔强底子究竟在解晖血脉中铸就成了怎样的金刚不坏,宇文孤悬从不曾小觑过。
他猜到自己可能会败,却没有猜到,那个他耗尽了心思想要保护的青年,反而自己蹿上了摇摇欲坠的高台。
对解晖而言是天降大礼,对宇文孤悬却无异于灭顶之灾。
如若付出了这么多,最后就连李顺的性命都没能救下来,那么这二十七名造叶死士,就会白白牺牲。
眼看着程摩付出性命保护着的二人被越追越近,宇文孤悬双眼几乎血红。
李顺指尖青气直冲云霄,威势确然慑人,只可惜就连他自己也对这门功夫一知半解,自是外强中干。
如潮汹涌的气劲飞到一半便后继无力,有大半都散了开去,没能拉开距离,反倒耗了些徐半风的气劲。几个起落之间,两批人的距离愈加接近。
冲在最前头的一名黑衣人眼疾手快,刹那间掷出一枚苦无。
只听“咻”的一声破空轻响,徐半风的身子忽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步子也变得一瘸一拐起来。
李顺惊讶道:“你的腿!”
以身形迅捷见长的徐半风,腿脚自然矫健。而此时一枚苦无正不偏不倚地插在他的左边小腿上,殷红鲜血汩汩而出。他每迈一步,血流得愈加厉害。
李顺担忧地看着他。
徐半风已满头的冷汗,面色惨白仍是强提起一口气,不以为意冷笑道:“不打紧。这些个东瀛倭流,自唐时便是我朝阶下伏臣,旁门左道,有何可惧!”
语毕,他伸手抹了把头上的汗,甩甩头发,强撑起一丝红润的面色,抓过李顺的领口。那一刹,徐半风眼底竟现出一道必死的决意来。
李顺还未来得及说话,只听徐半风猛然吹口哨道:“走一个!”
他脚底骤然腾起一圈汹涌云波,簇踏气浪而起,脚底酒席上满桌碗碟登时碎为飞雾。
气冲银汉。
徐半风扯着李顺,一步之间,将二人身形送上近二十丈高。
满座皆惊。无数双带着惊惧的眼睛愣愣抬起,呆滞地望着那腾跃于夜空中的飒然身影。
一直默默注视着局势变化的聂白霜,此时眸底也难免出现震惊神色。
他喃喃道:“没想到这种功法还存于人世……”
六十年前,新宋初立,大刀阔斧革旧江湖。曾为旧唐立下汗马功劳的江北“灵霄腿”徐家,首当其冲,全家二百七十六口人尽数被屠,据传无一幸免。最后一把大火,也把徐家数百年来的积蓄焚得一干二净。
那一年他才刚刚出生。听着一足凌霄徐九二的故事长大,后来才知道,那一跃七层的腿法,早已成了传说。
埋葬于他记忆坟墓深处的故事,却在今夜重现。
脚底生层云,一跃七楼顶。
仿佛在诉说着某件从未远去的故事。
诉说着什么人,冒着熊熊烈火,从一片寂绝的地狱中抢出希望的故事。
一足踏灵霄,一足碎寰宇。
这仿佛又是另一个故事。
好像是跨过了诸多磨难,诸多困苦,最终仍不免捐躯赴难,被拖入身后无尽黑暗中的残酷故事。
残酷如此,却并不令人感到绝望。
因为那踏平灵霄、震碎寰宇的决意,正是宁死,而绝不愿低头的铮铮傲骨。
坍塌的高台上,解晖也眯起了眼睛。
别的暂且不谈,他确实没料到,徐半风居然已得了灵霄腿的真传。
如若他今夜死在这里,名动江湖的灵霄腿便会再度失传,也许的确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不过仅仅迟疑了一两息,解晖便放弃了自己刚刚的打算。
“后来者层出不穷,武学之道也永无止境。不过一套腿法罢了。”
徐半风究竟是如何躲过那场灭门惨案,如何一无所有地活到了现在,又是如何学会了祖辈引以为傲的灵霄腿法。
这一切,解晖都不知道,也不关心。
他只需要知道那是个将死之人就够了。
这些年来,宇文孤悬其实也已然看淡了牺牲。
不去牺牲,就不会达成目的。没有一些人的牺牲,就不可能救下另外一些更重要的人。他不愿草菅人命,甚至抗拒到了对牺牲这个词本身都产生畏惧的地步。
但该出手的时候,他还是只有出手。
牺牲并不可怕,可怕的做是牺牲后,结果却没有丝毫改变。
已经看得足够多了。
从名门之后到一介布衣,再从丧国游民到一国之相。
宇文孤悬厌恶没有结果的牺牲,甚至更胜于厌恶那时候没有拦下洛千霞的自己。
已经做错过一次的事情,绝不能再错第二次。
这是宇文孤悬的心念,也是他的决意。
决意既出,断无再留手之理。
来自造叶的死士已尽数死去。
但,还剩下一人。
也是最后的一人。
偌大的会场,人满为患,却鸦雀无声。
寂静若死的空气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那道一跃而起的身影。
风中有朽木嘶鸣。
漆黑檐角上,忽然掠出去一道紫裳身影,衣袂翩然,步履如风。
客栈高台上围观的几人都是一怔。段桃鲤愣愣道:“那是代楼暮云?”
紫色身影飞速接近半空中的徐半风,周身气势凌然。
李顺见状,连忙道:“右边有人来了!”
徐半风又如何不知道右边来了人。
那人分明没有丝毫掩盖自己气息的意思,来势汹汹,像是唯恐自己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倒是也很想在空中躲过这人的攻击,只可惜灵霄腿一出,全身内力便如江流入海,一霎散了个干净。
若是落回地面尚还有得计较,如今浮空,便只能是他人的案上鱼肉。
事到如今,徐半风倒是不后悔。如果不使出这招来,只怕连把李顺带出会场都无可能。
代楼暮云衣袂急速掠动。
台下黑暗小巷中,忽有一道尖锐物什破空射出,直朝悬在半空的徐半风和李顺而来。
前后夹击,徐半风心底万念俱灰,暗道一声休矣。
那道羽箭来势凌厉,箭尖显然淬了毒,幽黑可怖。
代楼暮云瞧得真切,在离徐半风尚余三尺的地步猛然提气,凌空虚踏,扭转身形,左掌喷出一道磅礴气劲,罩向那支追命而来的冷箭。
箭矢显然非等闲之人所出,虽在气劲笼罩之中,威势仍然不减,略一弯折,几乎笔直朝着代楼暮云的掌心射了过去。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休说段桃鲤苏青荷之流,即便是胡不喜,在那一刹也没反应过来,代楼暮云究竟想干什么。
在他们看来,代楼暮云几乎是笔直地朝着徐半风撞了过去,而后伸出左手,向着虚空之处轰了一掌。
箭矢如流星,飞速突进。
代楼暮云皱起眉头,心底暗自狠狠啧了一声。
若是用右掌来接,这支箭早就断作两段了。
心念一动,代楼暮云调动周身二十八处大穴,强抽真气,聚于左掌之中。
一口鲸吸,周身十丈气流犹如凝固。
“烟尘熄。”代楼暮云口吐真言,掌心骤然喷出一道强于之前数倍的浩瀚气劲,霎时将那枚羽箭彻底吞没。
曾在柳叶山庄、登云楼顶使出过的招数,如今已半身功力强行运转,代楼暮云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徐半风愣愣看着他,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他是来为自己挡下致命偷袭的。
然而一个直觉已敏感到这种程度的人,不可能看不出来如今他已命若残烛。
徐半风苦苦叹道:“阁下这又是何必……”
“没什么何必。”
代楼暮云的身子已在飞速下坠。没有灵霄腿那般神乎其技的绝学,他终究只能在空中停顿几息的功夫。
饶是如此,他也珍惜着这宝贵的时间,紧紧盯着台上已气绝多时的程摩。
“生而为王,为你与你那位同伴的忠诚与果敢,献出敬意。仅此而已。”
一袍紫裳滑落。
代楼暮云放任身子下坠,不知为何,眼前忽然凭空出现一道漆黑锁链。
他听见了上头段桃鲤的声音:“还愣着干嘛,抓住啊!”
代楼暮云愣了愣,不以为意地一笑。
他伸出手,抓住了那位瓦兰公主一直缠在腰间的锁链。
锁链的尽头连着匕首。代楼暮云借力调转身形,将匕首刺入了墙壁的缝隙,安然无恙地挂在墙外。
他方一站定,几条街之外的同等高度上,便有一间阁楼的窗户,忽然朝外打开。
寂夜本无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半空中的徐半风和李顺身上。这面打开的窗子,本没那么引人注目。
但紧接着,一道声音以内力灌注,磅礴之力激荡而出,震天动地,惊响三里市街。
“岁尽未消少年狂,明镜几曾悬高堂。”
一时。
群响皆毕。
第六十七章 无悔
赵无安忽然掷了手中的石片。
行囊之中并无笔墨,他便在研读秘笈的同时,用石片在石穴峭壁之上刻了不少心得,写完满满一版,却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将手中石片一丢。
纤薄的石片如何禁得住一品高手没轻重的一击,一下子碎成五六块,再也用不了。
代楼桑榆有些心疼地看着地上的碎石块,问道:“怎么了?”
一品高手,气机与天地共通。
正如那日严道活与东方连漠决战落败后,远在汴梁城外的胡不喜也同时有了感应。
冥冥之中,赵无安似乎看到了什么,头脑中隐隐有刺痛之感,却又不甚清晰。
他想开口安慰一下代楼桑榆,脑中的刺痛感却一下子加重了,那番遥远景象也前所未有地清晰展现在眼前。
只是一瞬而已。
赵无安却瞠目结舌。
“你怎么了?”代楼桑榆凑近他。
赵无安没说话,只是忽然间浑身湿透。
他看见了一位故人的离去。
岁尽未消少年狂,明镜几曾悬高堂。
我有遗珠不得寻,赠与九州江海声。
很多宋人都听过这首诗,虽然朝廷明面禁止,但关于它的摸本,坊间却悄然流传不歇。尤以后两句,得许多文人骚客绝口称赞不止。
然而它的作者却是个造叶人。说得更明确一点,是当今造叶国公,宇文孤悬。
一首造叶的诗,忽然被人在大宋武林的盛会上咏出。
所有人都想到了方才那些令人色变的造叶死士。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那面黑漆漆的窗户。
吟啸声响起的时候,面色最放松的人,是徐半风。
他面上带七分释然,三分遗憾,锐意逐渐从眸中散去。
李顺感到了一丝不对劲,问道:“那人是谁?”
他觉得徐半风一定认识那个人。
灵霄腿终究是必须调动全身气力的绝学,一式过后,徐半风气海空虚,李顺自然也知道。
但身后的追兵毕竟是黑云会的绝顶精锐,那个即将现身的人究竟是谁,才能让徐半风现出这样的神色?
“少主。”徐半风静静道。
“嗯?”李顺愣愣看着他。
徐半风粲然一笑。
“半风无能,今后不能再陪伴少主左右,还望少主且勤且勉,自奋不息。”
说完,他便松开了抓着李顺的手,身形倒转,一脚踹在他的背后。
气力虽大,却留足了力劲。李顺只感到身后一股大力袭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飞去,却无丝毫不适之感。
而本已与黑云会拉开了极长一段距离的徐半风,如一道流星般,再度折入会场。
身形急坠,砸入案桌中,掀起扬尘飒飒。
“是他!”苏青荷瞪大了眼睛。
胡不喜没听过这句诗,就算听过也不记得,此时挠了挠头,问道:“谁啊?”
他问完望向诸南盏,见她也是一脸震惊之色,愈发觉得离奇:“怎么?还能有人让你们两个同时露出这幅表情?总不至于是大宋皇帝吧?”
诸南盏强压下心头的惊疑之情,摇头道:“不是。”
胡不喜刚想耸肩,就听见她说:“却也差得不远了。”
“哈?”
他话音未落,天地之间,复又响起一道穿云裂石的吟啸声。
“我有遗珠不得寻,赠与九州江海声。”
整座阁楼向外炸开,碎木飞屑四散如流云。
解晖眼底浮现一抹异色。
这首诗,他自然清楚得很。
就在半个月前,他还和那个人对坐饮茶,为彼此的大业交换情报。
果然还是不能看低了这些人啊。在万人之上的位置坐了半辈子,竟还舍得用命来杀他。
破碎尘屑中,一人踏云走出,一手持扇,一手捧茶,如仙人入世。
衣袂蹁跹,散发随风扬起,眸色清冷,其间却燃烧着不灭的火。
如瀚海阑干,万世不竭。
“解晖,我来会会你。”
这般仙人下凡之景,早已将会场内外,无论凡夫俗子还是一品高手,都惊得说不出话。
在他前方,红衣小鬼疾突而起,去势如风。
一声嘶哑的吼叫在会场上空响起。
“愚辈徐半风,灵霄腿不才之后,愿以命为阁下开天门!”
三名黑衣人连忙各出利器,严阵以待。
徐半风若发狂的公牛,两三息的时间便冲到了他们面前,毫不停顿,继续冲撞而去。
大有一撞破山之势。
电光石火的一瞬交锋,双方身形互换,三名黑衣人均略一停顿,护住心神。
徐半风却去势不减。
那三人手中的明枪暗器分明皆已刺穿他的身体,一路洒下的尽是血迹。
可他如有神助,身形化作鬼魅般的幻影,直奔台上的解晖而去。
距离飞速缩短,如果徐半风能够再使出一次灵霄腿,一息之内就可贴近解晖的身。
解晖眼底居然现了慌乱的神色,挥袖道:“拦住他!”
复又有两人拔刀而出,一左一右,步子如出一辙。
徐半风脚底气浪层生。
先前那招绝学出手,已是折损了阳寿的结果。回返战场时,又冲破三人拦截,身上早已挂了大大小小五六处伤。
伤势虽有轻重,却无一例外皆是致死之处。
刺杀解晖本不是他的任务,只要能安全把李顺带走,他的使命便算完成。
但不知怎地,听见那声吟啸的时候,知道宇文孤悬就在附近的徐半风,忽然就下了决心。
宇文家世代为武,膂力惊人。盛唐三百年中惊才绝艳之辈层出不穷。徐半风生于落魄之家,全身家底不过一本残缺秘笈,此生是断无可能望其项背的。
徐半风也没想过要与谁一较高下,并肩作战一回已是无上荣耀。
他这才返身冲回了会场。
反正也活不长了,不如向上天讨一个轰轰烈烈的死法。
更何况,那可是宇文孤悬啊。
不仅是独坐造叶朝堂顶峰二十年之久的强谋之士,更是所有李唐遗民心中的无二领袖。
他若要杀解晖,则满天下李唐之后皆誓杀解晖。
能舍身为宇文孤悬开道,徐半风百死不辞。
气海枯竭,丹田亦已陷入沉寂。
徐半风咳了一声,吐出一大滩鲜血,面容虽苍白,身子却不见颓然,反而惨笑起来,露出染血的牙齿。
“解晖,你可是选错了对手。”
两名持刀人迅速向徐半风逼来。
双方相距不过十余尺,徐半风脚底气浪凝聚数层。
“你可不是在与几十名造叶死士作对……”
“你的敌人,是整个李唐,你的敌人,是整片天下的沧海遗珠!”
徐半风嘶吼起来,睚眦欲裂,身形如火凤扶摇,拔地而起。
无与伦比的气势,也在那一刻从四面八方涌来,尽数凝聚到他脚下,气贯长虹。仿佛天地山河的精魂都在这一刻齐聚此处,倾听同一个人的呼喝。
一踏碎灵霄,再踏断阴阳。
迎面而来的风将徐半风的头发撕扯得凌乱,他的身子如一团跳动燃烧着的火,直冲向解晖,力有千钧之重。
两名持刀人也先后跳了起来,齐齐挥出手中的刀。
双刀并行,直朝徐半风双肩斩去,气势凌然。
若是徐半风不闪不避,则这两刀几乎必然将他双臂齐肩而断。
徐半风不退反进,杀意决然。
他早已将全身力量集中在这一跃之上,只顾着冲破阻碍,为宇文孤悬开路。其他的却是再也顾及不得,就连两把明晃晃的大刀砍来,也毫不在乎。
嚓!
双刀斩下,徐半风双臂齐断,血溅青霄。
但他的身子仍旧不停,流星般向着解晖所在之处冲了过去。
一蓬残躯,却如耀世莲火,不死不休。
解晖厌烦地皱起了眉头。
“这又是何必。”
何必?
何必贼心不死,何必残喘不休。何必为公至正,何必在乎太多。
解晖眼中完完全全没有那舍命扑来的徐半风,而是直直盯在他身后的宇文孤悬身上。
“何必呢?就算你今日死在此处,也绝无一人在你坟前说上一句赞语。”
他的声音很低,但他知道宇文孤悬听得见。
尽废丹田气力,双臂被断,只剩下一蓬残躯的徐半风终于到了解晖的面前。
一名黑衣人上前,轻易将他抓住,不费吹灰之力地撕成了碎片。
少时便家道中落,靠着父辈的一点关系才在造叶混出了名声,自始至终都是手持羽扇的书生形象。无论是哪里的情报,都没有一丝迹象表明宇文孤悬会武功。
然而宇文孤悬现在这副模样,又怎可能不会武功。
解晖只想得到一个可能。
他也不是白活到这么大岁数,见过顿悟之辈数不胜数。
便如吴九灏那一日破九境的顿悟之剑。
便如不久前无名湖畔,廖筱冉开一柄油纸伞,杀灭他麾下数十精锐铁骑。
如今的宇文孤悬,也必然是与那二人如出一辙。蓄意半生,一朝可窥天境。
只是可惜了他这些年来,不懈奋斗才得到的国公之位。
击垮了无数政敌,同内外势力斗智斗勇,靠着隐忍与狠绝才走到今天的宇文孤悬,本不该这般冲动才是。
宇文孤悬显然听见了解晖的疑问。
他凌空虚踏,足尖如点水波,不紧不慢地前行,手中折扇化作碎屑,片片飘落。
“你不会懂的。”他道。
“就算世上无一人赞我,就算死后无人替我下葬,无人扫我墓碑。”
宇文孤悬顿眉凝眸。
“我也绝不会后悔,今日的决意。”
第六十八章 纳命于我
吴九灏有一柄家传神剑,自己却是个落魄书生。
当他找到解晖,说要参军报国的时候,解晖都以为自己发了疯。
毕竟沾亲带故,解晖也不好意思就这样拒绝他,只得将吴九灏编进了他自掏腰包组建的由江湖侠士组成的队伍中,跟着大军的尾巴开赴幽州。
出关后他才知道吴九灏想做什么。身为他结发妻子的李玉儿,和他闹了脾气,离家出走,追随兄长北伐去了。
李玉儿是女中豪杰,满腔家国大义,一向看不惯吴九灏今朝有酒今朝醉,解晖也略有耳闻。
如今李玉儿捐躯赴国难,追随李荆去了幽州。吴九灏踌躇再三,参军自然已是来不及,只得拜托有意拉拢江湖势力的解晖带他北上。
解晖只当是带了个累赘,反正大军开拔,三千人的伙食也不多他一口,并未在意,一心想着赶快跟上大军,参战报国。
高粱河之战,激战一日一夜,宋军大败,仓皇而退。
李荆在中军,李玉儿追着李荆,解晖等人本该和败退的宋军迎面碰上,但因为那张出错的地图,两军擦肩而过。
那也是吴九灏这辈子,和李玉儿最后一次咫尺之遥。
再见时,二人已相隔数万辽军。李玉儿孤立无援,吴九灏站在远峰之上,亦是无能为力。
李荆早已吐血而亡,李玉儿不愿就此败走,且退且战,被数万辽军团团包围。
辽军上将耶律丹峰十分欣赏这位巾帼英雄,特地围而不攻,足足一天一夜。
第二日凌晨时分,李玉儿自刎于万军从中,死而不降。
三炷香后,消息传至中军,耶律丹峰正喟叹不已时,却见帐外杀来一剑。
吴九灏从九品至一品,也只用了那三炷香。
一剑破九境,又一剑直至中军,摘去耶律丹峰项上人头。
当时那模样,与如今面前的宇文孤悬,又是何其相似。
解晖从不曾认为自己能和这些人一样,一朝登顶,他也没想过就那样浪费掉自己这条命。
一步登天,必遭天妒。凡是顿悟之人,解晖就没见过他们还能好好活在世上的。
宇文孤悬如今来杀他,自然也是早把性命搭了进去。解晖死不死尚是两说,宇文孤悬却是必死无疑。
所以解晖才有那一问。
何必。
宇文孤悬凌空而行,若仙人降世,所过之处侠者人众尽皆伏地,无人敢语。
先前追杀徐半风那几名黑衣人面面相觑,都有些犹豫。
“回来吧。”解晖道,“不必击其正盛。”
黑衣人们纷纷如逢大赦,收招而退,重新站回解晖身边。
这等姿态,宇文孤悬自是求战而不得,以战养战方能蓄势愈精进。
解晖偏偏便要避而不战,等他自耗精神,竭尽而亡。
而宇文孤悬亦心存决杀之意,手中折扇步步凋零作尘散去,他眸中精意愈发深沉。
本不必再多做言语。
若说解晖还曾有那么几个瞬间,误把宇文孤悬当做过盟友的话。
那么宇文孤悬,自始至终,从未将解晖当做过朋友。
此世之恶、笼罩在两朝苍生头顶的阴沉浓云、哪怕赌上性命也要杀死的一生之敌。
从头到尾,宇文孤悬都抱着必死的决心,绝无一日例外。
但若说,有什么东西,能够使他毫无怨言地放下自己一国之公的高位的话。
那也只剩下一件了。
这些年来,无论身在何处,他的心头,始终都悬着一柄洛神剑。
到了这般你死我活的地步,宇文孤悬也不知怎的,心头忽然浮起了一丝玩味之情。
“若说何必的话,我大抵是为了一位佳人吧。”
时过境迁,披上国相朝服的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但至少在今夜,命运重新给了他一次机会。
这一次,宇文孤悬可以坦坦荡荡地立于夜空之下,面对数万人的目光,将当年那些深埋心底的言语,一吐为快。
代楼暮云费了吃奶的劲才爬回楼顶上。
若是双手俱在之时,当然远不必如此费力,然而就连扯着他的段桃鲤也忘了使力气,放着他在墙壁外头吊了半天,一点一点地蹭了回来。
也不怪段桃鲤忘了他的存在,若非体内气力耗尽,一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代楼暮云也是相当乐意在外头多停上一会,好看看这位造叶国相的英姿。
不过如今这凌空踏云、凝气而行的功夫,又哪里让人看得出半点一国之相的模样。
分明是以力证道,功力已臻化境的绝顶武夫。
就连曾为一品宗师的胡不喜,此时也满脸惊诧神色,瞪大了眼睛。余人自不必多提。
台上几人之中,最为冷静的,果然还是曾为一国观气之师的诸南盏。
天地万物,尤以武夫修行、劲力流转,皆系于气盛气衰之间。如今宇文孤悬得现此般仙人行状,其周身气机,定已玄妙到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境地。
然而此等情况下,诸南盏能保持面色不变,实属难得。
代楼暮云忍不住道:“你曾见过类似的气机么?”
“若说是这般炽烈的,从未。”
诸南盏咬住嘴唇,沉声道:“但是类似的,有很多。”
藏锋守拙,伺机而动。
而后一出惊天,闻者色变,举世皆惊。
有者一蓄三年意,剑飞惊天。有者十年意,刀出如虹。有者三十年,则一伞亦可引致天雷。
四体不勤的宇文孤悬究竟为此蓄了多久的意,无人得知。
正如也无人知道他今年究竟多大岁数。城府极深的他,看上去却还勉强可说是个少年,仅有眼角的一丝皱纹透露着岁月的沧桑。
也没有人明白,为什么身为造叶国相,宇文孤悬还要在今夜,亲自拼上性命,与解晖一搏。
“他手中可只有一把折扇。”苏青荷难以置信道。
“一花一木一草一叶乃至一滴墨汁,皆可杀人,又何况是一把折扇呢。”胡不喜道。
宇文孤悬的扇子上,画着泼墨山河。
正如他胸中万丈豪情,直出如龙,便堪比肩沧海。
宇文孤悬离解晖只剩十丈。
他手中的折扇,也几乎尽数消散一空,只剩下残破的骨架。
之前的近百丈距离,他几乎没有受到阻拦,所过之处万众俯首。
而解晖总不至于再让他前行了。
区区十丈,宇文孤悬若是想,甚至可以直接御气捏碎他的头颅。
解晖冷面道:“拦住他。”
是“拦”而不是“杀”。
解晖自己也清楚得很,要杀死如今的宇文孤悬,难如登天。
自己手上并不是没有一锤定音的牌,只是那张杀手锏,如今已被自己亲自派往了唐家堡,去诛杀那胆小如鼠得连武林大会都不敢以正身参加的盟主。
宇文孤悬仰天大笑:“你也会如这般瑟瑟发抖!”
解晖身畔的黑衣人鱼贯而出,各施绝技攻向宇文孤悬。
宇文孤悬眉目一厉,兀自立于原地不动,攻向他的数般兵器却一时被尽皆弹开,金铜响彻,鸣声不绝。他周身气息如狂风舞动。
第一拨黑衣人仅仅消耗了一番护体真气,造成的损伤微不足道。
第二队紧随其后,宇文孤悬扬起手中折扇,周身气机一时倒卷如潮,作雨点般纷纷向身前洒去。
刀兵与真气相撞,在宇文孤悬面前铺展开一片寒雨落星,电光石火,扫荡不绝。
面对着这令人望而生畏的壁障,宇文孤悬面色不变,徐徐而行。
仿佛在这一夜,就连天地的法则也在这个男人面前下跪,恭迎他的前行,替他开道,助他无往不胜。
这并非侥幸,而是这个男人数十年来的艰苦卓绝,终于得到了承认与回应。
宁可背负起一切骂名的孤勇。
独对万夫所指而不易其心的决然。
与一生至爱擦肩而过的愧疚。
此时此刻,宇文孤悬只知道一件事情。
如果他最终救不下李顺,这一生的孤独孓然,深谋远虑,都将了无意义。
人活着并非一定要寻个结果。
问心无愧已是足矣。
宇文孤悬微笑着,丢出了手中的折扇,向前抛去。
十四枚扇骨,在离手的那刻同时分崩离析,裹挟着无与伦比的强大气劲,撕破了横亘在宇文孤悬与解晖之间,灿若星河的刀兵之障。
他自己亦踏着尘辉冲击,倒卷的袍袖散下气息,状若流云。
我宇文孤悬这一生除洛千霞外,再无行后悔之事。
直到这一刻,解晖也总算是明白了,宇文孤悬不顾一切,都要杀死他的原因。
是他的所为将宇文孤悬逼上了绝路。而玉石俱焚,到了这般关头,对宇文孤悬来说,性命亦可弃之不顾。
既然他只是不后悔,解晖也就没了愧疚。
自古这般血斗不过生死而已。
穿透壁障时,十四枚扇骨尚余十一。
黑袍人枯指一拧,去其三枚。一壮硕者鲸吞气机,又去其三,余人血肉相填,虽当即为扇骨所毙,仍留下其三。
杀至解晖面前时,十四枚扇骨只剩下两枚。
宇文孤悬舍身而出,也不顾自己身上被划了多少道致命的口子,也不顾衬着一身仙风道骨的衣袍裂了一半。
他冲到了自己掷出的扇骨后面,遥遥扯动气机。将之变作一前一后,气机相送。
虽只是微不足道的木制扇骨,在宇文孤悬手中,却已不亚于名士锻造的神兵利器。
饶是解晖,在这般几乎逼人至死的威严下,也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
一膀大腰圆之人飞快上前,拦在解晖面前,替他挡下这致命的一招。
两枚扇骨先后没入他胸口,溅起潋滟血花。
宇文孤悬冷笑一声,扬起右手捏作剑诀,苍凉寂然道:“纳命于我!”
满场兵声雷动。
场中人所佩刀枪剑戟,各式寒刃千余近万,一时尽数悬空,悠悠齐鸣。
宇文孤悬双目紧紧盯住解晖,如成兵神。
第六十九章 黑白之间
凡是传说,总有终结的时候。
正如洛剑七如一颗流星般划过大宋的版图,最终在造叶国坠落了。剑神的传说随之终结。
今夜的宇文孤悬,已然足够缔造传说。
可他的传说也止步于今夜了。
那洋洋洒洒数千近万把兵器一同浮上半空的时候,便是解晖,也瞠目结舌了很久很久。
御气离体,如洛剑七那般遥控七剑已是极限,休说百把,便是十余兵刃,哪怕只能驭来装装样子,也足够令人惊为天人。
而宇文孤悬。
一声纳命,唤出满座侠者刀兵千余。
的确,就在那一瞬,连解晖心头也闪过一丝我命休矣的念头。
数千把的刀剑如果同时袭向同一个人,那显然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下来的。如果能再给他十倍的人手,或许还能试上一试。
所幸,解晖的绝望并没有持续很久。
因为宇文孤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祭出他的最后一招。
那被他唤出鞘的近万刀兵,仅仅在空中停顿了几息时间,便纷纷如雨般坠落。满场群响一时不绝。
而宇文孤悬,僵僵立在距离解晖五步的地方,睚眦欲裂,气断息绝。
曾一手把持造叶朝政足足二十年的权臣,在仅有黯淡火光噼啪的夜里死去了。
他没能带走解晖与他陪葬,也没能将那八千柄刀剑的神魂,带入阴阳交缝之界。
但他死得狂放,死得孤勇。
那声纳命。
是悬崖纵身的最后奋勇,是他在这片人间,倾尽全力交出的最后一点精魂。
解晖足足愣了三十息的时间,才猛然吸了一口气,冷汗灌满全身。
他做梦也想不到,孤高如宇文孤悬,竟然也会舍得拼上自己的性命,想要与他同归于尽。
所幸,仍是自己赢到了最后。惊心动魄、生死一线,他总算是把一切都扛了下来。
远远不止今夜,还有更早以前。
柳四、严道活、东方连漠、宇文孤悬,旧时代的神话们,一个接一个在他面前落幕。仍未退去的,也已赶上了倒计时。
而他终于站到了山顶,站到了赢家的位置,站到了洛剑七曾到达过的那个高度。
那个足以俯瞰整个江湖,足以将整片山河纳入囊中的高度。
休说凡人,多少自命不凡的武夫权才碌碌一生,也绝无机会窥得这胜境一厘。
一旦来到了这里,就再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一抹淡淡的杀气自解晖瞳眸之中浮起。
六十年前他们杀了你,如今我再来杀了他们,也算拿血洗山河,换个天地清净。
他慢慢抬起了手,身后一众黑云屏息以待。
反正也已见了血光。只消他一念下去,将这武林大会的会场化作血火深渊,也算不得什么。
正在这时,空中忽然传来一道庄严声音:“施主还请就此收手!”
解晖微微一怔,皱了皱眉。
扬名天下的蜀地十愿僧,终于姗姗来迟。然而之前那般翻天覆地的闹腾,也不见他们出手制止,说不定还存了些许借他人之手制服黑云会的心思。
想到这一层,解晖就不由对这些老僧人心生厌意。
声音虽只一道,但落在解晖面前的身影却有足足八人。
八人双掌合十。
这八人虽然年岁貌相各有不同,面色却肃穆如一人,闭目合掌。
只听当中那位僧人道:“老僧深知施主问鼎武林之雄心壮意,但规矩不可破,子时已过,按律当闭幕歇战,以候明朝天明。还请施主就此收手。”
方才虽经激战,台下夜漏却毫发未损。如今漏尽无声,确是过了子时。
蜀地十愿僧依律行事,算是给尽了颜面,也做足了让步。
毕竟谁都看得出,要是真让解晖把这手给抬起来,整座会场怕是要血流成河,厮杀直至天明。
解晖冷哼一声,抬眸冷笑道:“我若是不收手呢?”
无疾僧轻叹一声。
“那老僧只能依律行事,惩不法之徒,以儆效尤。”
剩下七名僧人同时手结不竭佛印,袍袖涌动,眸中透出无畏之色。
法身顿结,则此地空无色空无闻空无相空无欲身,唯万法排空。
八名僧人,挡在此世之恶与数万江湖武人之间,神色决然。
他们可不是什么佛门金刚,纵然横念坚毅无匹,也徒为八具肉身而已。
然而解晖却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眼前的八个人,似乎让他回想起了什么。
在他还不是黑云会主人的时候,解家绸缎庄的少主,所曾经见过的景象。
幽州城下,百里伏尸。为护大军撤退,从容赴死的那七百零三人。
无妨,就让这片江湖再晚一天落入自己手里吧。
解晖放下了即将抬起的手,再度眯起了眼睛,把三千红尘都藏入眼底。
“明日辰时,我在这里等你们。”
留下这句话,他淡淡转身离去,身后黑云随行。
如同来时那样,黑云会无声无息地没入了小巷的深处,与黑暗融为一体,仿佛从来没有出现在这片会场中。
解晖消失后半晌,假东方连漠“咣”地一下坐回了身后的椅子里,汗如雨下。
寂静持续了许久。会场中甚至没有人敢动一下身子,场外倒是逐渐起了些许交头接耳之声。
直到黑云会的所有人彻底消失,无疾僧才转过身子,朝众人深深行了一礼。
“武林大会首日已毕,诸位英雄豪杰还请暂回休息,明日辰时再来。”
这是一开始就定好的规矩。大会共分两日,第一日开到子时,第二日则到日落之时为止。凡第一日曾上台挑战过之人皆可于次日参选,呼声最高之人则当选盟主。
蜀地十愿僧是制定规矩的人,他们自己最是清楚不过。也只有通过这种法子阻止解晖,才能让今夜少流上一些血。
解晖总算是在今夜收了手,场中人士,就算有从未听过黑云会名号的,此时也多少明白过来,自己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逐渐有人起身离席,向蜀地十愿僧遥遥一揖后便转身离去。巨变在即,纵然深知蜀地十愿僧这回是当了一次中原群雄的救命恩人,也无人有闲心在这个晚上拉着他们道谢。
毕竟,今夜他们依然能保下中原群雄,可到了明天,就再无定数了。
今夜,不知道多少人将会彻夜无眠,不知将有多少暗流涌动,更加不知明日太阳升起之时,一切又会变成什么样。
胡不喜悠悠倒了一杯酒,灌入喉咙里,神情黯然。
“怎么?”诸南盏望着他渐紧蹙的眉心,心中亦有些不是滋味。
毕竟胡不喜也曾是登临过那般胜境之人,距这仙人境界,也曾只是一步之遥。
心下虽百味交杂,她终究是个不肯服软的女子,越是熟悉亲近,越难诚切相对。
嘴上便道:“见前辈之于武道精深,自惭形秽了?”
胡不喜翻了翻眉头,有些不悦,“自惭形秽倒不至于,俺也非到不了那个境界。”
他复又斟酒一杯,站起身子,将一樽清酒洒于漫天星河下。
“敬一杯前辈故去罢了。”
诸人在旁,默然不语。
杀上临仙道时,唐家堡中近十分之九的弟子已败在她手上。
但她自认下手皆留有分寸,不曾伤及人命。
毕竟今夜来此,她想要取的,只有一人的性命而已。
自堡中旋梯登顶,由于架空廊桥中穿行而过,出现在面前的,是与堡外那条瀑布顶端的临仙石同高的一条廊道。
廊道空悬于绝壁之上,宽仅两尺,长四十余丈。
走过这条临仙道,其后就是当今武林盟主东方连漠的卧房。
一路冲杀,涂弥胸中战意正盛,执剑前行,眉间朱砂愈发鲜红艳烈。
而出乎她的意料,站在廊桥上方的,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算算日子,也不算太久未见。
江宁府外的村落中有过一次碰面,福州城外的沙滩上,她也曾见过化装成别人的他。
自那之后,涂弥杀过很多的人。
自那之后,莫稻也有过很多令人意想不到的遭遇。
只是,今夜在这临仙道上的碰面,两人无论如何都始料未及。
月洒清辉,飒飒寒风于空谷穿过,吹起少年衣摆,吹皱少女如月的眉。
“怎么是你……”涂弥愣愣发问。
一身战意也消了大半。
莫稻也惊得一时说不出话。
早从东方连漠开始传授他武功时,就曾告诉过他今夜将会发生的事情。
会有一柄精心打磨了三十年的利剑,在今天晚上刺向武林盟主的胸口。而他,就是东方连漠自渺渺人世中选出的天命之人,替他挡下那至关重要的一剑。
换句话说,东方连漠救莫稻的命、传他武功、助他扬名天下,也不过就是要他在今天晚上,替自己挡下那命定的一劫而已。
莫稻当然也欣然接受。
如若不是东方连漠,他早因身上的怪疾,不知死在了哪条街的角落里。
多活下来的这段日子,再加上雄刀百会上扬名天下的体验,就是让他用命来换,都也值了。
只是看到来的人居然是涂弥,他难免为之一怔。
涂弥愤而问道:“何以要为这等伪君子卖命?”
莫稻下意识道:“盟主为天下豪雄,行事磊落光明,为人仗义仁厚,何来伪君子之说?倒是你,昆仑道宗之后,何苦自贱自轻为一届刺客?”
涂弥皱起眉头。
莫稻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曾将整座江湖置于棋局之上的生死诘问,如今横亘在两名初出茅庐却已名动天下的少年少女之间。
何为黑。
何为白?
第七十章 刀剑
星河浩瀚,如耀世明光曳过二人头顶。
他们身侧是万丈绝壁,他们脚下是只能容纳一人行走的狭窄廊桥。
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对二人来说,亦都是如此难以回答。
良久,是涂弥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承认解晖乃是十恶不赦之人。他是临城的黑云,是此世莫大之恶。”
莫稻叹息道:“那你又何必……”
“但东方连漠也未必就是好人。”涂弥斩钉截铁。
莫稻愣了愣,神色黯然下来,微微低下了头。
“你说得对。”他忽然道。
这回,轮到涂弥愣住了。
“他们都算不上好人,一丘之貉。”
莫稻解下背上的刀囊,双掌拄刀于地。
“不过这世上,又哪里存在真正的好人呢?”莫稻冷静道,“若真有那样的人,也早就不知死在了哪处暗巷的角落里,为野犬啃噬殆尽,尸骨无存。”
要想活下去,就得学会踩着他人前进,否则只剩下死路一条。
这绝非什么纸上谈兵,而是莫稻自鬼门关边上摸爬滚才打得出来的,染着血的教训。
如若没有这样的觉悟,他早就死在了福州城的官兵围剿之中,死在柳停雷的刀下,死在贪魔殿布下的乱阵里。
他算是被东方连漠强迫着教会了这个道理。
因此他虽不认为东方连漠是什么好人,却不曾违抗过他的指令。
他很清楚东方连漠需要他,彼此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而人若不相互利用,就很难活下去。
在这一点上,东方连漠又是天生的导师。
他的确教了莫稻很多东西,无论是不是他自愿传授的,总之,莫稻是学会了。
“我绝不会轻易背弃自己所信奉的东西,所以我不会让你通过这里。这和东方连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并无关联,只是我自己的意志而已。”莫稻沉声道。
涂弥眉心一凝,周身寒意剧增。
她闭目道:“既然如此,我前来阻东方连漠,也只是我自己的意志罢了。与解晖,亦是毫无干系。”
有意无意地,两人都跳过了深谈自己背后的人,仿佛站在这里的仅仅是平凡的莫稻与涂弥。
然而今夜站在临仙道上的,也确确实实就是莫稻与涂弥。
尽管在他们背后,两只无形的手,已在这片天幕下博弈了无数个来回。漫长岁月背后,是两颗不愿老去的雄心。
莫稻试探性地晃了晃身子,犹豫道:“……所以,我们之间这一战,是避无可避了?”
“本就没有避让的理由。”
涂弥摆开架势,将剑举至齐眉处。
“也无可多言。”
争分夺秒,迟则生变。这是涂弥的逻辑。
她亦是在足年的厮杀中明白了这一点。
任何微小的犹豫都会葬送全局,要想万无一失,就要学会在关键的时刻足够果断。
现在已经是最关键的时候。四十丈外就是东方连漠的卧房,而她即将迎战这座唐家堡中最强大的弟子。
她只打算使七分力气,否则便有可能在与东方连漠的争斗中落败。
无论怎么看,速战速决都是最好的办法。所以涂弥也没有打算再和莫稻纠缠不休下去。
莫稻却仍然没有出手的意思。他的手虽拄在刀柄上,周身却无一丝杀意。
“这样……真的好吗?”他似乎仍在犹豫。
涂弥又皱起了眉。这次是因为不耐烦。
“还要拖沓到几时?敬你这身一品境界,拔刀吧,我会让你输得体面。”
莫稻一动不动,神色复杂。
涂弥暗骂一声窝囊,不再多言,曳剑而出,去势如银电流光。
既然他不愿出手,那么自己就用狠厉的攻势,逼他出手。
涂弥本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
剑影一破十丈,飞快袭至莫稻身前,掠向了他的面门。
莫稻忽然愣愣唤了一声:
“仙姑。”
他也并未拔刀。
周身仍然毫无一丝杀气。
然而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柄从索桥边直攻上唐家堡顶而未曾停滞分毫的剑,在莫稻面前停住了。
仅仅差三寸,涂弥就可削下他的鼻子,让他余生不敢再以这副相貌示人。
可冼心剑却停住了。
涂弥也停住了。
她单手执剑,袍袖及长发皆随风而起,满面错愕。
莫稻望着她,像是早有所料一般,面色平静。
涂弥已记不得多久没有听过这个称呼了。
昔年背着师尊溜下山,有多少人见她一身仙衣道袍,便毕恭毕敬地唤上一声仙姑,也不顾这个小姑娘究竟何来何去,道行几何。
莫稻确确实实是唤过她的。
在雨后扬州的茶馆里,在那座盈满了无数人痛苦回忆的山庄中,他的确如是唤过她。
可她早已不是扬州城中那个为心上人踏遍半座中原的小仙姑。
也已不是昆仑山上那个负剑踏雪,逍遥自在的小师妹。
师兄回了昆仑山,然而还有一个再也回不去的人,把性命留在了华山。
涂弥誓要将那个人的性命给讨回去,才有颜面重登昆仑。
一命抵一命,何况师尊本就是为了她,才要去杀东方连漠。她若是到了这个时候,还如缩头乌龟一般躲在他人背后,那就连自己也瞧不起自己了。
更何况,现在她的面前,早已没有了那些后背的存在。
涂弥当然还是那个涂弥,只是浑身染遍了血污的她,纵然再穿回那身一尘不染的道袍,也当不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小道姑了。
“……给我住口。”
莫稻不信邪般又唤了一声:“仙姑。”
“住口!”
长剑横扫,一波圜形气劲骤然爆开,将莫稻倒推出十丈开外。
涂弥端立于廊道中央,眉心朱砂红艳似血珠。
“不用再这么喊我了。”她冷冷道,“我现在成为了什么样的人,你很清楚。”
早已与群魔同流合污,她绝非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只是比任何人都更快地接受了。
既然师尊能为了自己付出一切,那么自己,也当原样报还。
冼心剑既出手,涂弥决不愿辱没道宗之名。
昆仑仙宗独立于世外不知几百载,天下兴亡,与我何干?道宗便是要杀尽眼底欲杀之人,平尽胸中不平之事。
“现在拔刀,你还能配得上败在我剑下。”涂弥语气冷硬。
早已不复当年模样。
莫稻怔愣了许久,眼底渐渐浮现出一抹无奈的神色来。
悠悠抬手。
他一直双手拄着刀囊,即使被剑气击退时也未曾脱手,此时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地抬手,缠绕在刀上的黑色裹布便片片飘落。
银亮的锋刃显现于沉暗的夜幕里,刀光闪灭如月辉。
其刀为斩鸿。
握刀在手,莫稻仿佛一瞬间换了一个人,双目中涌现出绚烂星华。
涂弥冷哼一声,执剑飞身而出。
毕竟她已取走过上百条人命。虽然那些都是黑云会榜上有名的通缉者,虽然也无一人死无余辜,但总归,是她亲自取走的。
见证过上百人的死亡,也遭遇过无数次从绝境中迸发出的求生意志带来的麻烦,涂弥很清楚如今的莫稻是个什么样的对手。
绝对不容小觑,绝非等闲之辈。
尽管只学了一年的刀法,但他在这方面的造诣,只怕已不在东方连漠之下。
而且,此时的莫稻,手中只有一把刀。
柳家可是有家传七柄宝刀,莫稻应当都有能力运转自如。如今只出一刀,那剩余的六把,又藏在何处?
涂弥心有疑虑,可又不敢拖延过久,一心只打算速战速决。
冼心剑去,一起手便是封喉的绝技。
莫稻曳刀而退,周身刀意纵横,侧身避过涂弥的攻势,转眼又一刀砍去。恰是重意不重形的随手一刀。
若是有心要去看破这刀的形意,只怕多半便被直接慑了进去。涂弥不理不睬,任凭刀锋自护体真气上震开一层裂缝,横身再进一步,冼心剑已递送到莫稻的丹田处。
剑出,剑落。
剑气冲天
姿势如落雁般完美无缺。
然而莫稻的反应却更快。
舍身突进的涂弥无异于整个人撞进了他怀里,想要在此时收刀挡下这一剑,既赶不及时间,又拉不出足够的空间。
莫稻直接松了手。
传世名刀斩鸿自手中滑落。
他自己则猛然抬脚,蹬在涂弥膝间,倒退出三丈远。
三丈的距离,莫稻双手展平,自廊道两侧墙壁中抽出两样黑长物什。
两样物什入手之时,他周身气势再涨一分,直欲冲天。
涂弥眯起眼,道:“果不其然,剩下的刀被你藏在了这里。”
莫稻爽朗一笑道:“自知骗不过仙姑,不敢藏拙,献丑了。”
右握啮日。
左持逝月。
柳家七柄传世宝刀之二,即将在如今这个默默无闻的后辈刀客手中,绽放出璀璨耀世的光华。
涂弥恼道:“都说了,不许再叫我仙姑……”
掌中莲华怒绽。
莫稻哈哈笑道:“既教我出了这双刀,那便瞧仔细了:此刀可吞日食月,断绝黑天!”
双刀一摆,身形疾驰而出。
天边明月骤然被阴云掩盖。
三千剑气直冲云霄。
刀影如潮。
剑意参天。
第七十一章 承道
在扬州城初见的时候,莫稻就颇觉得涂弥望着顺眼。
那应当是一种毫无来由的对美丽的欣赏。就好像在雨过天晴的日子里出门,看到街边那株老芭蕉像是换了新叶般青翠,心中顿生喜意,仿佛日子也一时明媚了起来。
那个时候的小道姑也确实担得起“无瑕”二字,为了找一个连名字都不肯以诚相告的心上人,独自偷下昆仑,横穿了半座中原。
直至踏入那扬州城,仍是一身雪白衣袍,身背古剑,不染尘埃。
在柳四爷身边服侍惯了,听遍了早年那些江湖豪杰得意落魄,当时的莫稻,不能不说有几分羡慕。
虽心向往之,却也知身不能至。如谁那般剑动九州刀鸣四海,驾车的莫管家又怎会想得到这些。
可那个背剑的小道姑却向他展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江湖。
一个纯粹又明朗,干干净净的江湖。
只是为了一个人,就可以从西山跑到东海,意犹未平。
简单得像是在林中找一棵可以靠着小憩的树,简单得像是直来直去的刀锋。
莫稻向来自认愚钝,天生喜欢这些简单的东西。
就像理解挥出去的刀一般,理解自己的感情与人世。
莫稻如不动明王般屹立在道路的中央,挥舞掌中双刀,以罡劲狠绝的绝强姿态扼守住通往身后的路。
涂弥又岂是等闲之辈。
道宗传人的每一剑皆带着玄妙的无上仙意,如疾风迅雷般赫赫逼人,又留有几分余地,正是涂弥虽杀百人而去不净的仁剑之风。莫稻步子虽笨重,却每每能钻到这一分余地的空子,将涂弥的剑给挡下来。
久攻不下,涂弥也不由心急气恼,出剑的动作愈发迅捷灵动,角度也更加刁钻,时常冷不丁倒转剑锋试图牵引莫稻气机。
奈何一柄纤剑,气势上终究比不过两把大刀。涂弥耗费心神引出的气机牵引,往往被莫稻一抬手便轻而易举地破去。
话虽如此,莫稻也打得分毫不轻松。分心操控双刀已非易事,他还要全神贯注地应对着涂弥层出不穷的诡秘招数。啮日又本非单手刀,时间一久,双臂难免酸麻难抑。
涂弥的攻势却越来越快。
难以以力破敌,她只得另辟蹊径。
令她吃惊的是莫稻居然一直能跟上她的速度。
出招、破招、出招、破招!
二人的速度都在不断飙升,一息甚至能有十斩交叠,利器相撞的火花在眼前绽开成了光瀑。
莫稻咬着牙,始终未曾后退一步。
铛铛铛铛铛铛……
嚓!咣!!
莫稻用力一挥右臂,啮日刀掀起的强大刀势,将后继无力的涂弥推开三丈之远。
白衣道姑仅仅后撤了一瞬,脚尖刚一站稳,便又持剑冲了上来,冼心剑角度愈加刁钻。
莫稻瞧得真切,凝神去挡,再次用双刀挡住了涂弥的进攻。
“喝呀!”
涂弥大喝一声,不知从哪里涌来了力气,纤弱双臂竟死死将剑压了上去,如潮内力泰山压顶般坠下,令莫稻只得灌以相近的内力,不敢随意动弹。
隔着三柄锐利刀剑,二人的脸不过六寸之遥。
打蛇打七寸,这一剑,涂弥的剑尖刚好打到了啮日逝月的中段,她之所以敢拼力深入,其实是莫稻犯了失误。
尽管应对艰难,但所幸并非后继无力。莫稻咬牙道:“你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你没资格这么说我!”
白衣卷动,涂弥忽然飞起一脚,踏在了毫无防备的莫稻胸口。
这一脚自是实打实地用上了全身力气,莫稻猝不及防,倒飞而出,双刀亦是脱手。
廊道狭窄,栏杆不及腰高,啮日逝月一经脱手,便双双坠入下方空谷深渊之中,寒光一泛,哪里还有踪影在。
不等他落地,涂弥便一震白衣,执剑而出,带着浩然剑气杀向了莫稻。
一人真气散乱倒飞而出,一人重聚丹田携剑飞扑。
胜负本是既定之事。
涂弥亦是胜券在握。这样的结局虽然比预想的慢了些,但也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孰料莫稻竟然还有刀。
而且这一次,就连涂弥也没能看清他的刀是从什么地方拔出来的。
他身上明明已经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藏起一把刀了!
可在那一刹那,莫稻的手中分明又出现了刀。
涂弥也是在那一刹那终于明白了:只要持刀在手,她永远不可能胜过莫稻完整的一招。
这正是东方连漠满满的算计,断无分毫阙漏。
练至十重的昆仑剑法,严道活钻研一生的无上剑意。
本应是打遍神州无敌手的绝技,却唯独会被这柳叶山庄的刀法克上半招。
莫稻手里多了一把沧海归。
纵然身不由己,他也悬空挥出了一式沧海横流。
刹那间罡风倾倒,满怀精意前扑的涂弥竟被挡了下来,浩瀚刀意如墙壁铺展在她的面前。
然而仅仅半息时间,涂弥便突破了封锁,手中长剑银辉一闪,就要向着莫稻的头顶砍下!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余地让她去留手了。尽管不知为何,但她算是看明白了这对刀剑的道理。如果她还存着留手的心思,永远都不可能赢。
然而半息对莫稻已经足够。沧海归翻覆入手,一式“停闲云”横格而出。
咣!
宽广刀面势不可挡地向前一隔,冼心剑去势竟被直直掰向一侧!
莫稻神色不变,新招再出。这一次,沧海归刀光一闪,招式转瞬变作了柳四爷当年笑傲群雄的一套“逐鹰式”。
涂弥只得暂退一步,挡下沧海归这剑,再急急抢剑先攻。
然而莫稻持沧海归在手,几乎顿成刀神。一式又一式如泼墨般洒出,刀光如流水,其间再无丝毫停顿。
莺鸣柳、平江涛、定风波、水天一色。
他每出一式,涂弥便被逼退一步,神色愈发艰难。
直至二十一招柳家刀法使尽,涂弥一共被逼退十九步,举剑挡于胸前,勉强撑出马步,脸色灰白,气喘吁吁。
莫稻面色冰冷,握着沧海归的手纹丝不动。
“放弃吧,你敌不过我的。”
如此轻易认输又怎会是涂弥的心性,何况她为这一晚耗费了数年的时间去准备。
她强撑着胸前一口气道:“二十一招,你已尽数用完,却没能把我逼回廊道尽头。”
“那又怎样?”
“其中两式,已被我挡下了。”
涂弥艰难地抬起头来,眸中神色坚毅无比,哪里看得出一丝一毫怯色。
“只要你再敢使出重复的招式,我有信心,能挡住二十一招,而不退一步。”
莫稻面色不变,冷冰冰道:“没用的。相同的刀法,我还有几千招压底。打到明天早上,你也过不去这里。”
涂弥惨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她自小就是不肯轻易服人的性子,何况还是服输。
性子虽软,可就是不肯认输。
“我学的刀法,都是东方先生细致入微研究过了的。”莫稻道,“比如刚才那二十一招,除了我之外,没人能这样用。打到第七招,就一定会出现破绽。”
“可我没有。”
涂弥愣住了。的确,刚才那二十一招,莫稻连一丝瑕疵都未出现,涂弥也就一直没能抓住任何机会。
不过如果让她再来一次,她有信心能在中途击败莫稻。
“因为世上只有我一个三山断骨。只有我一人,能在刀气将尽之时,将自身真气直接化作刀气,补上一式的缺陷。而这正是昆仑剑法最大的克星。”
涂弥眼神骤然一黯:“你说什么?”
“东方先生早有预料了。他知道严道活不可能亲自来杀他就算她亲自来了,他也有信心与之拼成平手。但之后的那一手,他需要柳家刀法。”
东方连漠并不是偶然找到莫稻的。
其实解晖差一点就能成功了。只可惜,他虽然设计让柳叶山庄全灭,却恰恰漏了一个最不起眼的管家。
而这个管家,却偏偏是因体脉异于常人而得以寄宿柳家,这异常的体脉,偏偏又是补上柳家刀法唯一阙漏的最佳因素。
一切就是如此巧合,仿佛浑然天成的宿命,从涂弥和莫稻初见之时就埋好了种子。
“……为什么会这样?”涂弥难以置信。
一代道宗,离一品天命境只差一线的绝顶高手,怎会在她钻研一生的绝顶剑法中,留下如此巨大的破绽?
“因为严道活你的师尊,”莫稻顿了顿,“她有一个今生都不愿听人提起的名字。”
涂弥愣了愣。
莫稻的暗示很隐晦,但她却想起来了。在师尊离开她去找东方连漠决战的那一天,解晖给她讲的那个故事。
那时的严道活,初入江湖便受了情伤。对方是华山脚下某处山庄的少爷,却不知究竟姓甚名谁。
“后来她在江湖上闯出名头,让那人知道了她在自己琢磨一套剑法,好参加来年的华山论剑,便修书一封,指点出了几处错误。严道活少年心性,硬是拖着不改,把书信烧成了灰。”莫稻淡淡道。
的确很像是师尊做得出来的事。
不过如果是她,就算不肯改招,也一定做了某些补救,好修补上招式中的破绽。
“华山论剑最后一日,严道活凭一柄七方剑自千仞绝壁下攀援而上,以自创之剑法一天之内大败群雄,那少爷亦在坦诚变心之后被她手刃。”
莫稻神色黯淡道:“那个时候,她的剑法,确实是没有丝毫破绽的。就算是以气劲连绵悠长著称的柳家刀,也一定会输她半式。”
涂弥瞠目结舌:“最后那半式,是靠你……”
“靠我这举世无二的体脉。”莫稻静静道,“所以,放弃吧,我之所以提起这把刀,就是为了在这里拦下你。”
涂弥慢慢,慢慢地低下了头。
“我又何尝不是一样。”
“嗯?”莫稻一愣。
“我亦是为了在这里战胜你,才提起了这把剑!”
涂弥抬起头来,白衣鼓动如雪。
“师尊的剑,由我来继承,又怎能输给你这等鸡鸣狗盗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