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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烦局神游     醉饮江山txt下载     醉饮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三章 你的头七

    颜竑本来是打算速战速决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是看着那个眼神锐利却故作懒散的居士埋头在被子中,气息悠长,却又不知为何,难以下手。

    如果隔着被子直接一刀劈下的话,也就没有这么多顾虑了吧。杀了赵无安,那个组织就会放他离开此地,就能让他从烟雨阁中除名而去,他就能离开这片江湖血沼,就能回到故乡,于那里,一切也就结束了。

    这就是颜竑的全部想法,他早已厌倦了这片江湖浪涌,早已厌倦刀口舔血,厌倦朝不保夕。

    颜竑拔出了手中刀,高高举起。

    “尔敢!”

    一声怒言忽然从背后响起,如同敕令,刹那间千剑翻涌,剑气如虹。

    颜竑如临大敌,一时间激起了混迹江湖多载全部的气力与直觉,扭身便劈去一刀,已然尽了全力。

    抽空他全部内力的一刀,迎面对上万千剑气。如雨如风如同雷霆乍泄般的剑气蜂拥而至,刹那间每道剑气都将刀势退去一分,一剑叠一剑,剑剑落在刀身之上都如金铁相击。长刀节节后退。

    万千剑气洒过。

    用尽全力劈出一刀的颜竑倒退三步,虎口溢血,长刀上已裂纹密布。

    而做到这一切的赵无安仅仅站在门口,手中按着剑匣,匣子立于地上。

    白衣飘然,剑意勃发,如瀑黑发猛然扬起,几乎刹那入魔。

    赵无安冷冷道:“跪地求饶,留你一命。”

    颜竑心底震惊。

    之前与赵无安对坐交谈时,看见赵无安背后的剑匣,他就立刻意识到,这个人便是烟雨阁数年来的挥金榜榜眼。

    作为挥金榜上有名之人,每人都有一个令外界咋舌的价格,烟雨阁的杀手,若是拿着此人的人头来到总府,便可获得等同于这个价格的黄金。

    挥金如土杀一人,这便是烟雨阁对外接单的规矩。

    但是挥金榜首的三人,后面却没有价格。因为这三个人的价格太高,已经是外人所支付不起的了。仅有烟雨阁自己能够支付给杀手这个价格。

    那个价格的名字,叫做自由。

    只要杀死三人中任何一人,烟雨阁就会立刻放这位杀手离开总府,并焚烧掉他的全部卷宗,自此以后,绝不会再找上这个杀手一次。完成任务的杀手,就能永远脱离开江湖这个囚牢。

    自由对于颜竑而言,几乎可以拿性命来交换。

    所以在确认了赵无安离开听雨阁后,他便偷偷来到赵无安房前,本想守株待兔,没想到赵无安已经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不过,如果床上埋头大睡的是赵无安,面前这个又是谁?

    颜竑冷笑道:“挥金榜眼,果然不是凡俗之人。”

    未等赵无安回答,颜竑裂纹密布的刀锋刹那间架在了床上人的脖颈之上。那人似乎是觉得热,已经从被子里挣出来大半,鬓发散乱,睡眼惺忪。

    赵无安怒道:“住手!”

    颜竑一把揪住安晴的肩膀,像是提小鸡一样将她提起来,刀锋始终横亘在安晴脖颈上方一寸。骤然被粗暴揪出被窝的安晴仍是半睡半醒地嘟囔着什么,似乎感受到颈间凉意,低头一看,刹那间吓得醒了**分。

    她抬头望向门口的赵无安,又侧脸看了看身边的颜竑,一瞬间脸色惨白,双唇哆哆嗦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安分点!”颜竑毫不客气地又把刀举得离安晴的脖子近了些,冲着赵无安冷笑道:“赵无安,我本以为你不至于败在这么个小姑娘手上的。”

    闯荡江湖,最忌讳的就是仁义之心。道义固然存于人心,可若是实力不够还要强讲道义,最后的结局就是把自己的命交代在道义里头。

    刀尖舔血数载才混到如今地位的颜竑自然是深谙此道。作为烟雨阁的杀手,他一直隐藏得很好,甚至黑白两道都只把他当做金鸡庄的一位善刀门客,而丝毫不知他的真实身份。

    他能有如今地位,最是少不了一颗狠辣之心。

    忌惮于伤到安晴,此刻赵无安掌下剑匣剑意黯淡许多,向外瞥了一眼,似在寻求救援。颜竑见要挟有效,乘胜追击道:“把你人头留下,我便立刻放开这个姑娘。”

    安晴愣了一下,旋即瞪大眼睛:“别!你要是现在死了我会很过意不去的!”

    赵无安皱眉道:“废话!”

    他很少有这么凶的时候,安晴一下子被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却被颜竑牢牢制住,不敢说话。

    颜竑冷笑道:“那可不好意思,老颜我就顾不得怜香惜玉了。赵无安,你这条命,确实比这个姑娘的,要贵得多。”

    赵无安咬牙道:“滥杀无辜,这就是金鸡庄的规矩?”

    颜竑桀桀笑道:“不是金鸡庄的,是烟雨阁的规矩。”

    赵无安猛然捏紧双拳。

    他并未听说过烟雨阁,不过眼看颜竑这幅不取他性命誓不罢休的架势,也多少猜到了。烟雨阁,应该与罗衣阁一样,是两浙路的刺客组织,而颜竑正是其中成员。

    通常阁中刺客们会在准备万全之后再采取行动,而不会如此孤注一掷。颜竑会这般急躁,多半是因为他赵无安的赏金,已经到了天价。

    颜竑冷笑道:“这样吧,我数十个数,十下之后,要么你死,要么这个小姑娘死。”

    他这是看准了赵无安害怕伤到安晴,刻意对准他的死穴下刀。即使赵无安下定决心杀了安晴,他也必然心性大乱,打斗起来,又如何能是颜竑的对手。之前的剑气看似强盛,能够催裂颜竑的刀,却无法将其彻底折断,也再不可能使出第二次。颜竑手中筹码够多,所以他不怕赌这一回。

    “一。”他不给赵无安过多停顿机会。

    如今是正午,只怕大多数人都在前院,饶是赵无安伶牙利嘴拖延时间,偶然发现这里出现异状的江湖侠客或是肖府仆人,也难以左右局面。颜竑虽然武功不高,也仍有三品水准,府上大多数人,都不可能在他还没来得及伤害安晴之时将他一击毙命。

    胜券在握的颜竑冷笑着数道:“二。”

    赵无安长叹道:“你现在收手,我放你走。”

    “放我走?三。”颜竑像是听到了什么蹩脚的笑话一般,眉眼狰狞,“别再胡扯了!江湖不过是牢笼,我又能逃去哪?哪里不是无止境的冤冤相报、生死仇杀?这不过就是片血沼,我要的不是从一个池子爬到另一个池子,我是要离开这里。四。”

    赵无安手按剑匣,眼神复杂。

    颜竑狞笑道:“五。”

    赵无安长叹一声,伸手自匣中抽出苏幕遮。六剑之中,此剑最为修长,长达二尺,剑身如镜,隐有流光闪动,尾缀金黄剑穗。

    颜竑道:“这就对了,自刎于我面前,我保证放这个小姑娘一条生路。”

    “赵无安你别傻了啊!”安晴伸腿瞪眼,但被颜竑死死勒着,没法动弹,“别管我直接走啊!”

    颜竑数到六的时候,赵无安叹息道:“与我作对的话,烟雨阁应该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颜竑一愣,气急败坏地就要数七。

    一道雷光闪过。

    窗外传来胡不喜的嗤之以鼻:“还数七呢?当心你头七都没人帮你过!”

第二十四章 不用谢

    一把普普通通的胡刀,却挟着风雷之势,刹那间击碎了木窗,笔直地飞向颜竑持刀的手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刀锋来得太快,几乎将空气给灼烧起来。颜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胡刀就已经干脆利落地切断了他的手腕,鲜血溅上安晴苍白的脸。

    裂纹遍布的长刀当啷一声落地,颜竑吃痛惊叫。

    赵无安刹那动身,衣袂飘零犹如落雪。

    他一步就到了安晴身边,一把拖过她护在自己身后,右手执着的苏幕遮一气呵成向前刺去。修长的流光剑刺入颜竑肩头,溅出血光。赵无安薄唇紧抿,手中势不停歇,继续用力深入,将他死死钉在木墙之上,直到苏幕遮只剩下剑柄裸露在外,才停下手中动作。

    右手被斩、左肩被钉住的颜竑一时间无法动弹,眸中怒意燃烧。

    赵无安轻轻道:“你的遗言?”

    颜竑冷笑道:“贼喊捉贼,此时是谁被你钉在墙上?你才是此案的元凶!”

    赵无安神色复杂。

    在他身后,胡不喜已经跑到了门边,身后果不其然地跟着一大群人,孟乾雷、聂星庐亦在其中。

    事实上,在颜竑刚刚挟持安晴后不久,胡不喜就已经到了赵无安门前。但他与赵无安何其默契,赵无安仅仅向外瞥了一眼,胡不喜就已经会意,连忙施展轻功走远,叫来了许多证人。

    一群人站在墙角听了许久,直到颜竑数到七时,胡不喜才骤然出刀,与他犹如一人的赵无安也几乎同时救下安晴,然后立即以苏幕遮入肩,制住颜竑。

    如今颜竑的垂死挣扎,也早在赵无安预料之中。不过就是想径自示弱,临死前再喷赵无安一口血罢了。

    孟乾雷扬声道:“颜竑,你若是再诬蔑赵居士,我定让你死后悬于杭州城墙上曝尸七日,五马分尸,再丢与野狗分而食之。”

    瘫倒在墙边的颜竑冷笑道:“罢了,此处江湖,彼处江湖,都是血沼而已。众位日后要是倦了,不妨来泉下,与我颜竑一叙。”

    他猛然一咬舌下毒药,嘴角渗血,片刻间就已没了生息。

    早料到他会吞毒自尽的赵无安没有流露出意外的神色,只是拔出苏幕遮收回剑匣,又拾起地上胡刀遥遥扔给胡不喜,扭头看着惊魂未定的安晴。

    安晴咽了咽唾沫,眉眼湿润。

    “走了。”赵无安拍了下她的头,背起剑匣,带她走出屋子。

    屋外阳光如火,孟乾雷作揖道:“真凶已然伏法,多谢赵居士。”

    赵无安看了看他,疑惑道:“真凶伏法?你怎么知道”

    孟乾雷一愣,尴尬道:“这……颜竑已欲刺杀赵居士,使的也是单手刀,如今畏罪自尽,难道还不是真凶?”

    赵无安回头,看了看倒在房中的尸体,一言不发。那厢胡不喜已经派人去找衙吏,要来把颜竑的尸体端回衙门备案。赵无安点头道:“也是,那就结案吧。对了,麻烦孟家主给我新准备一间屋子,这间不太吉利。”

    “一定一定。”孟乾雷抱拳道,“昨夜家姐伤心过度,筵席不欢而散。今夜孟某定为诸位侠士再摆一宴,列位尽兴而归,也不算辱没了姐夫这天仙宗的名头。”

    附近赶来的众多侠士都一一应和,不多时便四散而去,要将这真凶伏法的消息告知给府中其他豪侠。孟乾雷与赵无安深深一拜后,也转身离开了院子。

    院中只剩胡不喜、赵无安与安晴三人。

    自从走出客房,安晴就一动不动地盯着赵无安,眼角湿润。胡不喜瞥了眼赵无安,悄声道:“就这么结了?”

    “怎么可能。”赵无安压低声音,神色不变。

    那厢安晴兀自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角,胡不喜叹息道:“罗衣阁解彦,烟雨阁颜竑,这二人都意在刺杀你。原本以为两浙是我的辖内,至少会安全些,没想到还是有人想浑水摸鱼。”

    赵无安不动声色道:“我被他们纠缠也久了,这倒没什么。”

    胡不喜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关键是,肖东来之死——”

    他并未说完,赵无安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

    胡不喜本来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今天带人去收容肖东来尸体时,才发现那把刀,就是郑榕遇害时,被江新竹的丈夫丢在原地的。后来究竟去了哪里,也不得而知,极有可能是被江新竹带在身边,有人又从江新竹身边夺走,用来刺杀肖东来。

    “这件事情,我还没敢跟乔溪说。”胡不喜挠挠头,一脸苦恼,“她现在身子虚得很,我带她来这里赴宴,虽然开心,但发生了凶案,一下子又病恹恹的,老 胡我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话音未落,院口遥遥走来一个娉婷身影,赵无安戳了戳胡不喜,向那边扬了扬头。胡不喜转身,立刻就换上一副欣喜表情,但之前的苦恼还没能挥散下去,结果就导致看起来半喜不喜,十分滑稽。

    遥遥走来的乔溪噗嗤一笑,顾盼生姿,见有外人在旁,并未与胡不喜太过亲热,捂颊娇声道:“我听说,凶手抓住了?”

    胡不喜看了赵无安一眼,赵无安摇了摇头,胡不喜心中暗叹一声,点点头道:“是啊。”

    乔溪楚楚动人道:“这可真好!你终于能歇歇了,我养父的在天之灵,也可安息了。”

    胡不喜对她点了点头,暂时放下了心中忧虑,挤出一副有趣笑容,谄媚道:“乔溪兰质蕙心,一届女流自强至此,你养父他若是见到,也一定能含笑九泉的。”

    乔溪按捺不住笑意,白他一眼,嗔道:“就算是恭维话,也得含蓄点说。”

    “是是是。”胡不喜贴着她赔笑,显然是高兴至极。赵无安站在一旁,也是无奈地连连摇头。

    乔溪忽然眨了眨眼睛,凑在胡不喜耳畔,说了些什么。胡不喜愣了愣,点点头,走到赵无安身边,附耳问:“她说想试试看月夜花下饮酒的感觉,不过就我们两个未免太过没羞没躁,所以问问你来不来。”

    赵无安没奈何地翻了个白眼:“你还知道羞躁?”

    胡不喜捶了他一下:“乱说什么!只要不涉及到老大你和贺……和乔溪的事情,我的底线一向都是稳稳的!”

    赵无安埋头思量。胡不喜的稳,是一种什么样的程度呢?莫不是在常人底线再往下二十丈,设了个稳稳的线?

    “所以你的意思是,一旦涉及到我,就会没有底线咯?”赵无安一本正经地陪着他胡扯。

    “那当然!老大何许人也,上刀山下火海,哪怕一人砍遍了紫宸殿,我老 胡都说一不二,眉头都不皱一下!”胡不喜嘿嘿笑道。

    赵无安被他笑得浑身发麻,挥挥手退开几步,无奈道:“行了行了。我也真没想到,这个乔溪看着秀外慧中,骨子里居然仍和贺阑珊一个德行,做事情是不乐不休。”

    “老大!我敬重你,但你也别说她的不好啊!”胡不喜装腔作势地提了提手里的胡刀。

    赵无安无可奈何地撑住了额头:“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去的,你现在赶紧消失,我头疼。”

    当今世上,估计也只有代楼桑榆和胡不喜,能够让他这么头疼了。代楼桑榆还只是偶尔,胡不喜当真是能让他随时随地头痛欲裂。

    得了首肯的胡不喜嘿嘿一笑,跑过去扶着乔溪耳语了几句,乔溪就如出水芙蓉般娇俏一笑,与胡不喜渐行渐远。

    看着如胶似漆的二人,赵无安自顾自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可奈何。当年被贺阑珊和胡不喜支配的恐惧,似乎又渐渐浮现在心头。

    他转身,打趣般对安晴说道:“他们二人花前月下,还非要请我去……”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安晴不让他说。

    准确来讲,是安晴环住了他的肩膀,把头埋在他胸前,淡淡的香气环绕了赵无安。一直只是湿润的眼角终于因为安晴的抽泣而流下泪来,虽然只有几滴,但安晴却泣不成声。

    赵无安无奈安慰道:“明明没流几滴眼泪,就别一直哭哭啼啼了。”

    安晴不听,在他怀里摇了摇头,继续抽泣起来。她的手一直在用力,赵无安没有办法,微微俯了身,好让她抱得容易些。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柔声问道:“吓着了?”

    “嗯。”安晴的头埋在他怀中,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赵无安伸手挠了挠耳朵。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对于身后还背了个大匣子的赵居士来讲,当然并不轻松。

    午后阳光正好,夏风微醺,草木婆娑。

    安晴就这么踮着脚,一直紧紧抱着赵居士。良久,她悄声道:“谢谢。”

    声音很轻很低,几乎微不可闻。

    赵无安淡淡一笑,故作轻松道:“不用谢。”

第二十五章 古来情字最无解

    落日楼头,余杭仍是桨声欸乃,渔歌互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夕阳斜照下,赵无安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庭院前,翻动着会客豪侠的名册,身后的羊肠小径绕过几座楼阁通向后花苑,前院传来杯盏交错之声。

    在他身边,站着神色复杂的孟家姐弟。

    孟乾雷沉声道:“赵居士猜得不错。在昨夜肖宗主所吃的食物中,无论是酒、高台上的食物,还是姐夫最喜爱的桂花糕,都不曾发现有毒。”

    原本,精通单手刀的颜竑自尽身亡,孟乾雷便以为真凶已经伏法,故在今夜放心地摆宴犒赏群侠,不想让这苦心策划的天仙宴夭折。但是就在颜竑伏法后不到一个时辰,赵无安便又找上门来,询问他昨夜筵席之上毒物的检测结果。本来已经把这事忘到一边的孟乾雷听完这话,扭头去问了一番,结果竟然得到食物中无毒的意外结论。

    赵无安波澜不惊地翻动着名册,淡淡道:“我听安晴说,昨天黄昏时,糕点制备过急,请了不少姑娘去帮忙。她和乔溪,还有姜彩衣,峨眉来的女侠们,都在其中。”

    孟清弦点头道:“确有此事。”

    孟乾雷托着下巴皱眉道:“但是食物中,并未有人下毒。即使厨房里混入再多外人,这一点也是不会变的。”

    赵无安干笑道:“夫人做的桂花糕如何?安晴她做的,可是难以下咽。”

    孟清弦脸色微红,闭目厉声道:“赵居士,查案为重。”

    赵无安一笑置之,续道:“除此之外,顾赫天也证明颜竑当时不在东院,他并没有杀人的机会。”

    孟家姐弟对视一眼,神色沉重。

    院落那头,草草吃完饭的胡不喜已经抹着嘴唇走过来了。不顾孟家姐弟还在一旁,他直接大声喊道:“好了没有?吃完饭赶紧走,乔溪该等急了。”

    赵无安无奈合起名册还给孟乾雷,皮笑肉不笑道:“还有些私事。”

    这话说得冷硬异常,孟乾雷异样地瞅了一眼赵无安和胡不喜,接过名册,一言不发地扶着孟清弦离开了。

    目送二人进入厅堂,赵无安才淡淡道:“我在查案。”

    胡不喜脸上流露出不解神色,仍是嬉笑道:“老大你答应一起喝酒的啊,这都快到时间了,你不会忘了吧?”

    “我在查案!”饶是一向修养极好、性子极其懒散的赵无安,此刻竟然也勃然动怒,眼中火焰灼热,“连上肖东来和江新竹,这已经是第八个人了!八个人就这么死了,而我休谈让他们死而复生,即使是揪出真凶都做不到。你好歹也为两浙总捕头,现在怎么如此不把人命当一回事?”

    胡不喜被说得一愣,笑意凝固在脸上。赵无安并未愤然拂袖而去,他凝视着胡不喜,等待着他一个答复。

    他知道胡不喜一定会有答复。他也知道他的回答并不会让他失望。相识二十余年,彼此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最清楚不过。

    胡不喜咳嗽了两声,伸手握住了腰间胡刀的刀柄。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这习惯了,一想认真说些话,手就不自觉往刀柄上摸。”他自嘲笑道,“大丈夫掏心掏肺,总该有点烈酒才是。”

    赵无安别扭挪开视线:“我不喝酒。”

    胡不喜哈哈干笑两声,放开腰间胡刀,肃容拱手抱拳,对着赵无安,深深一拜。

    “这声老大不是白喊的,有时候俺总觉得,有你在,俺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只要把贺阑珊给哄好了,天塌下来也没俺的事。”胡不喜故作漫不经心道,“那一年,我没敢回头。我只听见造叶铁骑雷鸣般的声音,我没有来得及看她最后一眼。”

    他轻轻道:“这种话,也就兄弟之间不怕羞躁,才敢说说。谁知道乔溪一定就是贺阑珊?谁知道会不会明天我一醒过来,她就又消失了?可能留下一封书,可能什么都没有。像朝露一般,日头升起,无影无踪。”

    赵无安身形微顿,夕阳中,如瀑黑发安静地伏在肩上匣上,一袭白衣落寞。

    胡不喜笑道:“老 胡这辈子,出尘女子也见过不少,就是看不上眼,只喜欢她那个清秀的样。十四年了,居然还能再遇到,就算这几日只是黄粱一梦,老 胡我也认。只要能与她相处再多几日,这个案子,不破也罢。我老 胡一生有很多后悔的事情,但是这件,就是再来一万次也不后悔。”

    赵无安转过身背朝胡不喜,压下哽咽嗓音,淡淡道:“你这是本末倒置。”

    胡不喜眯眼笑道:“管他呢。老 胡我就爱这个末。你还真别说,她以前那么瘦小,前几日我抱她去药房,发现她现在还挺重的。看来离开我老 胡之后,活得还挺好。”

    赵无安忍住眸中眼泪,冷淡道:“你一直抢她吃的,离开了你,她当然吃得胖。”

    赵无安蓦然转身,与胡不喜擦肩而过,径自离开。走出三步之外,淡淡道:“你若仍想和乔溪厮守,就从现在起认真破案。”

    走到五步之外,他又顿了顿,道:“关于体重的话,如果在乔溪面前提起,你可能会死。”

    胡不喜嘿嘿笑着挠头:“晓得晓得。讨好姑娘这事上老 胡我不糊涂。”

    赵无安兀自走出小院。

    前厅里,听说了真凶自尽伏法的群侠们正在享受孟乾雷白日里加紧准备的筵席,席间半是豪言半是唏嘘。赵无安未作停留,径直走过。觥筹交错之声响在耳畔,恍如十四年前造叶铁骑的足下雷霆。

    从那场战争中活下来,也许真的是他运气好罢。

    但是那个人死前的眼神,他绝对不会忘记。也是因为那个人,他才决定成为赵无安。回想起这件事,赵无安又想到了清笛乡外的客栈中,那个被代楼暮云派来的刺客的吼叫。

    定让你一世无安。

    他抬头望着被半壁烟云烧红的西天,自嘲道:“一世无安。谁又不是呢?”

    走廊里,他与嘴里嚼着半块芙蓉糕的安晴擦肩而过。赵无安回身拉住了安晴的衣袖。安晴期期艾艾回过头来,三下五除二咽下嘴里的芙蓉糕,嘴角还沾着淡黄糕点碎屑。

    眼见赵无安低眉似在沉思,安晴面红耳赤道:“白天的事情……”

    “白天没说完,晚上你要去一起喝酒吗?”赵无安忽然抬眼看她。

    见安晴一怔,赵无安自顾自笑道:“正好我也不喝,你也不会喝。再说我一人去,总觉得不上不下,坏了良辰美景。”

    安晴扭捏道:“就你和我,还有胡不喜……乔姐姐?”

    “嗯。”赵无安点头,“吃完了的话,就走吧。”

    安晴哦了一声,挣脱开被赵无安拉着的衣袖,转身道:“我去和我爹说一下。”

    “你爹他忙着呢。”赵无安跟上一步。

    安晴疑惑道:“不是已经抓住凶手了吗?”

    赵无安不轻不重敲了一下她的头,淡淡道:“那是来杀我的,你傻啊。你爹还在府外头守着呢。”

    安晴不解地歪了歪头:“为什么有人要杀你?”

    “这就别管了。”赵无安懒懒道,“跟我走就是。”

    “……哦。”安晴略有些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却也没反对。

    肖府外头,倚着石狮子独自发呆的安广茂忽然打了个喷嚏,感受着炙热的铺面天风,正疑惑哪来的凉意,心头忽然就浮现出“女大不中留”五个字来。

    “奇怪。”一向沉默的安提辖难得地自言自语道。

    ——————————————————

    日头渐沉,暮色渐深,胡不喜倚在小院客房门前,手中把玩着老旧的胡刀。在他身边,乔溪已经又换了一件长裙,足踩娇俏木屐。

    胡不喜颇为关心地问道:“几天了,一直穿这么不合脚的鞋子,好看是好看,但是不难受吗?”

    乔溪故作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温柔含笑道:“没事,我穿了多年,已经习惯了。”

    胡不喜长叹一声,低低道:“总不能再让你受苦。”

    “什么?”

    “没什么。”胡不喜熟练地打了个哈哈,指向小院那头已经被烧焦了的房子,“老大他们应该来了。”

    寥落星子正逐渐自夜幕中显性,晚风清凉,那厢白衣背匣居士带着红衣少女缓缓而来。

    乔溪好奇问道:“你为什么喊赵居士老大?”

    “老大就是老大咯。”胡不喜并不多做解释,遥遥挥手,快活道:“老大你还是来了!我就知道!”

    远远地,赵无安努了努嘴:“我还是回去算了。”

    “别啊,都走到这儿了。”安晴像是真怕他走似的,拉住赵无安衣袂,“我一个人在房里,也无聊得很。”

    “不准喝超过三盏。”

    “知道啦,你简直比我爹还烦!”安晴恼怒地瞪他一眼。

    “安提辖也会烦?”赵无安不动声色地噎了安晴一句。

    迎接二人的是胡不喜一团和气但不知怎么就是有些令人不舒服的笑脸和乔溪的柔声致意。

    东方新月初升,四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宁静,任凭夜晚夏风掀起发梢与衣襟。安晴一脸崇拜地望着娉婷而立的乔溪,赵无安注意到这点,明白不过就是待字少女对成熟姑娘的羡慕罢了,付之一笑,并不点穿。

    胡不喜一抛手里胡刀,又稳稳接住:“人齐了,那就走呗!”

    “不在这里?”赵无安疑惑问道。

    “这儿能有什么景啊?”胡不喜咧嘴笑道,“我们去最里头,这东院有三进呢,第三间院子连着后花苑,虽说有一大片芦苇拦着,好歹也有几朵花儿。别说老 胡我懒啊,我可是认认真真把整个肖府都找了的,后花苑里头蚊虫忒多,老 胡我血热,才不去。”

    赵无安当然没有怪罪胡不喜的意思,他只是希望胡不喜能早早收起和乔溪你侬我侬的心思,认真查案。不过转头又看到乔溪也未有丝毫不满,只是含情脉脉地与胡不喜相视而笑,不由心底又暗暗叹了口气。

    自古情字难解。

    即便是胡不喜也不能免俗,这点他是早就猜到了。

第二十六章 枪贯身,苇冲天

    东头已有新月彰显身形,而西天的云霞仍未散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赵无安懒懒打了个哈欠,不情愿道:“那么远啊。”

    安晴嘟起了嘴,一副小孩子生气的模样,“哪里远啊,你别这么懒嘛。”

    赵无安眉眼倦怠地看着她,一脸地无可奈何。袅袅立于一侧的乔溪赶忙道:“那赵居士不妨先休息片刻,我们晚点再去,也无妨的。”

    胡不喜挠头道:“老大你这就不太……”

    “没事的,不喜。”乔溪柔声打断他,眼波流转,娇俏一笑,“正好我也有些私事,要去处理一番。”

    胡不喜挠了挠头:“私事?”

    赵无安心下默默叹了口气。胡不喜自诩讨好姑娘天下无敌,却总是在这种地方如此迟钝,还不依不挠地一头撞死。

    乔溪极为罕见地窘迫红了脸,而后抬起眼睛,千娇百媚地剜他一眼,径自跑远了。

    胡不喜摸不着头脑,安晴噗嗤一笑,赵无安故作高深地双掌合十,向乔溪高声道:“那便一炷香后再见!”

    胡不喜看向赵无安两人,疑惑道:“她这是去干嘛?”

    赵无安长叹一声,走上前去,同情地拍了拍胡不喜的肩:“我们俩谁先娶妻,还真不一定。”

    胡不喜依然愣头愣脑,不知所云。

    ——————————————

    既然乔溪已经先自做些姑娘家的事情去了,赵无安原本就懒散的步子也就更加不急不缓,自己的屋子还有颜竑的血迹在,他索性先回安家父女房里歇了一会。

    正守着火炉等候茶开的安晴侧头望了望坐在窗前桌边的赵无安。天色尚未彻底黑下去,窗边光线也还勉强足够视物,赵无安并未点烛,只是把双手合握着搁在桌子上,一言不发。

    安晴静悄悄地看着,知道他在想些事情,也不敢出声打扰。黄昏时赵无安说颜竑不是杀害肖东来的凶手,也就是说,他为之苦恼了数日的大案现在仍然没有破解,而两浙总捕头胡不喜现在却兴致勃勃地花前月下饮酒。

    安晴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和胡捕头关系很好?”

    赵无安没有转过头来,只是淡淡道:“亲如手足。”

    安晴鼓起腮帮子:“就算是亲兄弟……”

    “走吧,一炷香快到了。”赵无安站起身。

    被打断的安晴一下子泄了气,虽然有些替赵无安鸣不平,不过这居士向来就这个样子,有什么喜怒哀乐,绝对不轻易展露在别人面前。即使相识已久,安晴却觉得他仍然陌生得很。

    赵无安已经推门而出,安晴赶紧熄了火炉跟在后面,小声抱怨道:“茶都还没开。”

    “你不是想喝酒么。”赵无安波澜不惊。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小院里,到了第一进的尽头,早早出门的胡不喜也遥遥冲他们扬了扬手,赵无安转过头去,一言不发。安晴瞧着于心不忍,轻轻推了推他:“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赵无安淡淡道。

    三个人一同向里走去,风过乔木声瑟瑟,一路上胡不喜神气活现,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赵无安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提不起多大兴致,安晴跟在后面,揣摩着赵无安的心思,不敢出声。

    走入东院第三间院子,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不同于前两间的青石砖墙,第三间院落已经到了肖府的边缘,外侧用白瓦墙环住,内里向西,则是大片的芦苇丛,潺潺水流暗度其间,婆娑生姿。远远地,还能看到后花苑中凉亭的攒尖。

    芦苇丛前,离一间独屋二十步左右的距离,立着张石桌,桌上冽酒一壶,瓶中插花,迎风怒绽。

    胡不喜遥遥指点,自豪道:“怎么样老大,我布置得还算不错吧,是不是颇有雅意?”

    赵无安不轻不重嗯了一声,目光落到那座独屋上。洛冠海的房子被烧得半焦,已经无法居住,孟乾雷是特地把这间房子清理出来,给他暂住的。虽然这个书生脾气又差贪欲又高,但孟乾雷仍以君子之礼待之,未尝有丝毫不满,可见实在是大器之辈。

    从这边看过去,只能望见屋子的侧面,窗帘都拉得十分紧实,天色又黑,看不出屋中是否有人。

    赵无安正想着洛冠海此时是在前院蹭酒酣然还是在屋中苦读圣贤书之时,洛冠海的门被猛然打开。

    上身半裸的洛冠海眼中俱是惊恐,大喊道:“救——”

    救命?

    但是他来不及喊完了。一切发生的太快,以至于连胡不喜和赵无安都来不及做出反应,洛冠海就已经跪倒在房门前,一杆长枪自他胸膛穿出,炸起一蓬血花。

    几乎是一刹那,胡不喜就已拔刀而出。执枪者隐藏在屋中,身形完全被挡住,他们在这里什么都看不到。胡不喜临危遇事并不糊涂,无论如何,至少此时接近,能与来不及逃走的凶手打个照面。

    胡不喜才跨出一步,就有第二柄长枪从洛冠海肩头刺出,本就已垂死的洛冠海又爆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

    第三柄枪刺入左肩,第四柄直接从后脑勺灌入,从右眼中突了出来。第五柄插在脊柱上,第六柄则贯穿了喉咙。

    每一柄枪都电光石火,每一次刺出枪的间隔都极其之短,以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做到。还不如说是有六个使枪好手,同一时间站在洛冠海身后准备完毕,再一一刺出,来得更有可能一些。

    被六枪穿身的洛冠海已然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跪倒在门前,头颅低垂,滴血成河。

    风驰电掣的胡不喜这才冲到门前。

    但是垂死的洛冠海已经挡住了门前狭窄的道路,手持胡刀的胡不喜也并未愤怒到破坏尸体的地步,提气再迈一步,绕过前门来到屋后,洛冠海的卧室前,窗户大开,地面上掉着个和赵无安的剑匣差不多大的盒子。

    风声大作,几步外的芦苇丛赫然从中分开一条道路。

    “我这次看你还怎么跑!”胡不喜一步雷霆,炸开脚下十尺泥土。

    赵无安冲到屋后时,胡不喜已然冲进了芦苇丛。芦苇在风中摇曳,其间确实有一条道路痕迹清晰可见。赵无安俯身捡起那丢在地上的盒子,翻来覆去观察一番,发现正面有六个深约二尺、径宽一寸半的洞。

    赵无安瞳孔骤然睁大:“这是……”

    “赵无安?”身后传来安晴的声音,赵无安回过头,见她仍然站在石桌旁边,侧开眼睛不去看洛冠海的尸体,浑身发抖,不敢向前一步。

    安晴的声音都在颤抖:“你能过来吗?我,我过不去。”

    赵无安抬头望了一眼大开的卧室窗口,室内红烛摇曳。他站起身子,走到安晴身边,淡淡道:“我得去通知其他人,你在这里看好。”

    赵无安吩咐完就转身打算离去,衣袂却被死死拽住了。他回过头,瞥见安晴一对剪水瞳眸已然水光潋滟。

    “我怕……我怕再有人来。”安晴咽了口唾沫。

    赵无安看了看她白皙的脖颈,上面仍有颜竑留下的浅红色刀痕,尚未消退。

    他叹了口气,不客气地拍了下安晴的头:“跑快点。”

    拽着安晴冲到前院,孟乾雷正站在府门口,冲着饱餐完毕一一离去的侠客们作揖告辞,脸上虽堆着丰盈笑意,仍是盖不住忧心忡忡。

    赵无安一口气冲到他面前,淡淡道:“洛冠海死了。”

    孟乾雷目瞪口呆,一双手拱在半空中,僵直不下。对面那个正在与他行礼告辞的侠客似乎并不熟悉赵无安,愣了愣,疑惑问道:“什么?”

    “我们得快回去。”赵无安说完,继续拽着安晴,转身就走。顺着来时的路,又往现场赶了过去,安晴虽然脚步也不慢,但到底只是受家父影响,把习武当做健体的方式罢了,决计比不上府里头那帮混迹江湖的武痴。赵无安拽着她跑到一半,已经听见后头人马尘嚣,不明真相的群侠正向此处蜂拥而来。

    他摇头道:“这一次,绝对不能再放跑凶手。”

    冲到一半,忽然听见院末传来凄惨尖叫。

    “是乔溪!”赵无安心中一震。

    夜风骤然而起,身陷在芦苇丛中的胡不喜不一定能听见这声尖叫。他等了十四年才等来这如朝露般的几日时光,如若乔溪此时遭遇不测……

    赵无安松开安晴的手,回过头,眼神坚定:“别跟着我,后面就是江湖群侠,跟在他们身边,你不会有事的。”

    来不及等待安晴的回答,赵无安回身,脚尖猛然点地而起,身如惊雷。一下子把安晴甩出去数尺之远。饶是安晴在后头大声叫喊,也并未停下脚步,反而冲得更快。

    十四年前,是因为他的离去,才让胡不喜和贺阑珊遭受两朝军队追杀,九死一生才换得今日重逢,早已不知用尽了几世的善缘。

    胡不喜贪恋与乔溪相处而宁可搁置凶案,赵无安固然不乐意,但这才是胡不喜该有的样子,对人不对事,更何况对方还是他等待了半生的贺阑珊。从这个角度而言,赵无安还挺佩服胡不喜的十年如初。

    不仅如此,更因为胡不喜是他的挚友,是他的生死之交。就算胡不喜为了乔溪再怎样本末倒置,于赵无安而言,胡不喜仍是兄弟。乔溪有难,纵是令他涉刀山过火海,他也一定会去救。

    健步如飞冲到后院,芦苇草已被狂风吹得漫天飞舞,洛冠海的血逐渐蔓延到了院落中心,而乔溪就倒在距离石桌的不远处,生死不知。

    赵无安心中一紧,三步并两步冲到乔溪身边,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还活着。赵无安松了口气。

    望向洛冠海的屋子,被六枪穿身的尸体依然跪倒在门口,两扇窗户在风中悠悠摇曳,咯吱作响。

第二十七章 真凶已缚?

    一片芦苇草,并不大,有人经过的痕迹却很明显,一大丛草中有一道明显的路径,路径上芦苇倒塌折根,痕迹很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顺着路径飞奔而前的胡不喜,不知不觉竟然径直到了后花苑的凉亭。

    亭中有人背负巨剑,倚着美人靠而坐。

    心头震怒的胡不喜一挥手中胡刀,断去一片芦苇草。强劲刀气猛然震动亭中美人靠,聂星庐猝不及防,险些被震翻出去,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转身见是芦苇丛中的胡不喜作怪,怒道:“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胡不喜冷笑:“真凶怕不是又在贼喊捉贼?老 胡我当然是追着你来这里的!”

    聂星庐出身太原,当然不似杭州人士一般扭捏作态,胡不喜的冷笑只是愈发激了他的怒意,皱眉厉声道:“休要胡言乱语!我早就在这候着了!”

    “那你倒是在候着什么?可别告诉我是吃完了晚饭胸闷,来后花苑乘凉。”胡不喜阴沉地扬起手中胡刀,指着聂星庐,好似下一刻就要刀取他项上人头。

    聂星庐红着脖子道:“何必与你言说!”

    两人正对峙着,凉亭后头传来一个女子声音:“星庐?”

    聂星庐一愣,转过身去,张了张口:“我……”

    那女子缓缓走出来,羞赧道:“久等了,星庐。”

    锦衣曳地,秀发如瀑,竟是姜彩衣。站在芦苇丛里比他们低一头的胡不喜见到这幅情景,也是一愣。

    聂星庐来不及为姜彩衣的打扮惊艳,恼怒地拂了拂袖子,对胡不喜扬声道:“你看见了没!我是在此处与姜姑娘相会,早已候着了!”

    胡不喜捏着刀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姜彩衣先羞红了脸:“怎么还有别人……”

    聂星庐这才顾得上去和姜彩衣问候:“彩衣,你别担心,胡捕头他并非不怀好意,应当只是有些误会……你我难得相聚一场。”

    姜彩衣不敢直视聂星庐,扭头娇羞道:“你也知道难得相聚……为何前两日不曾说要见我,今日又为何,不早来一个时辰?”

    聂星庐一愣:“你也早来了一个时辰?”

    “奴家思君心切,在房中又哪里坐得住。只是未曾看到公子,无趣才在花苑中转转而已。”姜彩衣眼波流转,含情脉脉,随机又一拂衣袖,叹道,“罢了,星庐都已是二品高手,又怎会再惦念我这一个应天府的琴女……”

    聂星庐慌忙伸手道:“不,彩衣你误会了,我怎会不提前到……”

    他话没说完,身子就忽然一趔趄,被人踹倒在地上。胡不喜麻利地抓过他的双手别到身后捆住缚紧,顺便在他两边琵琶骨大力点了穴。

    “别说了吧,你已经露馅了。”胡不喜踩在聂星庐身上昂然道,“我才不管你和这姓姜的姑娘有什么爱恨纠葛,既然姜彩衣早来一个时辰并未看到你,你又坚持说自己早到了,那中间这段时间,你又去了哪?洛冠海房前芦苇草的痕迹早就把你暴露了!后悔自己没学好轻功吧,我这就把你缉拿归案!”

    聂星庐激烈地挣扎着,但是如何又能挣扎得过胡不喜,怒意炽烈道:“放开我!你一届小捕头,有什么资格抓我!”

    “没得说,刺入肖东来胸口的单手刀,和你背上这剑的尺寸也相似得很,这就给我好好待在牢里吧你!”

    后面跟着提起裙摆踉踉跄跄的姜彩衣,胡不喜不由分说地拖着挣扎不止的聂星庐穿过草丛回到东院,院中此时早已集结了不少人,赵无安正站在房子窗边细细查看着。

    书房与卧室的窗户在同一侧,并且在书房的窗栏上,也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凹陷,与肖东来屋中那个一模一样。

    胡不喜把聂星庐往地上一丢:“就是他了,杀害洛冠海的人,已经被我顺藤摸瓜抓了出来。”

    赵无安疑惑地回头看着聂星庐,被丢到地上的聂星庐天旋地转了一阵,被姜彩衣扶好后,定睛注意到倒在屋前死状惨烈的洛冠海,吓得浑身一颤,向后退了几步,反被善解人意的姜彩衣搂在怀里。

    “这是怎么回事?”尽管受了惊吓,但聂星庐到底是堂堂正正的二品高手,声音并未有过多颤抖,只是眼底惊诧之色显然。

    赵无安一言不发,径自走到石桌旁,回头凝视着倒在屋前的洛冠海。重重诡谲迷雾遮掩,你来我往,无数人心沟壑横亘其间,为寻真相痛苦迷惘数日之久迷惘的赵居士,似乎在这一刻,终于有所开悟。

    那边,胡不喜看到了被赵无安扶到石桌上昏迷不醒的乔溪,大惊失色:“乔溪!”

    “受惊吓,昏迷罢了。”赵无安抬起眉眼。

    胡不喜扭头看看乔溪,伸手一探,果然还有温热鼻息,微微放下心来。

    “老大。”胡不喜凑过来,一脸邀功之色,“聂星庐这小子,想好了杀完人之后从芦苇丛跑,再在那边约见他的姘头,想凑出个不在场证明。可惜轻功还没练到位,留下了痕迹让我追上,还想装傻充愣!你看看这种人,还好现在抓住了,没能让他继续行凶作恶!”

    人群最前头,双臂抱胸的孟乾雷面色严肃,看着惊恐倒地挣扎不止的聂星庐,质问道:“是不是你杀了肖宗主,而后又杀了洛冠海灭口?”

    “不是!”聂星庐红着脖子争辩,“我只是和彩衣约好了在花苑见面,我可没从那芦苇草上走!”

    “还在强词夺理?”孟乾雷剑眉一沉,目光转向姜彩衣,向她求证。

    姜彩衣一时窘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支支吾吾道:“确与聂郎有约……但一炷香前我到时,并无聂郎踪影。”

    聂星庐猛然回神:“一炷香?你明明和我说你提前了一个时辰!”

    一直默默缩在石桌旁边不敢说话的安晴这个时候也戳戳赵无安,凑热闹般说道:“我想起来了,当时肖宗主遇害时,聂星庐也只离开了一炷香多一些的时间!”

    “这段时间里他也是自称与姜彩衣谈话,可实际上与姜彩衣交流的时间还不到一炷香,余下的时间,足够他行凶之后再离去了。”胡不喜冷冷道,“两次都是如法炮制,他一直对自己的武功和轻功都极有自信。只可惜,这一次遇到了我。”

    胡不喜走到聂星庐面前,狰狞笑道:“知道你不会承认别的事儿,我老 胡也不喜欢刑讯逼问,不过嘛,到了牢里,你总得把话给摊出来。不信你能憋多久。”

    说完,胡不喜便亲自押解着聂星庐,一步一步向外走去。知道挣扎无用,聂星庐反抗的武器变成了口舌:“在太原还没有几个人敢不听我爹的话,区区一个小捕头,竟然敢抓我!谅你也不敢用私刑,等我爹亲临两浙,必让你下跪求饶!”

    胡不喜悠然道:“我是两浙总捕头,不是小捕头。我用的不算私刑,是公刑。”

    聂星庐仍在嘴犟,胡不喜却已经不由分说地把他给拉得远远地了。

    眼见胡不喜与聂星庐离去,孟乾雷整顿肃容,转身对众人道:“真凶已然伏法,诸位若是不嫌弃鄙府,大可再住几日离去。肖宗主遇难,孟某也不胜惋惜,天仙宗待客不周,反而闹出笑剧,孟某在此替先姐夫,赔个不是。”

    背着宣花斧的顾赫天粗犷道:“孟老弟别多想啦,他肖宗主在,我们认这个天仙宗,他肖宗主不在,我们也认这个天仙宗!大伙说是不是啊!”

    人群中一片赞同之声,甚而有人直接走上前来恭祝孟乾雷为天仙宗新任宗主,孟乾雷虽然推脱,眼底笑意却不减。

    赵无安心中忽起灵犀。

    孟乾雷若有所感般回过头来,对着赵无安深深一拜:“多谢赵居士几日来鼎力相助。”

    赵无安微微摇头:“无妨,府衙里还有些文案要处理,在下先行告辞。”

    孟乾雷点头道:“慢走,鄙府会为阁下备好马车,府中侠士众多,恕不亲送。”

    草草寒暄完毕,赵无安扭头看了看缩在石桌上,或瑟瑟发抖或昏迷的乔溪,无奈道:“走吧,背一下乔溪。”

    安晴哦了一声就要蹲下身子把乔溪往背上扛,还没怎么用力就愁眉苦脸颓废道:“我背不动啊。”

    “是帮我背。”赵无安走上前来,转过身蹲下身子。在安晴的搀扶之下,总算勉强背起了昏迷的乔溪,口吐一口浊气。

    “还真挺重。”赵无安回想起胡不喜的话,深感赞同。

    安晴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背得动吗?”

    “就是背不动,你又能做什么。”赵无安不以为然道。

    “我能让我爹来帮忙啊!”

    “你爹忙了两天了,当儿女的就不懂体贴吗?”

    “可你身子骨这么瘦,怎么可能背的动……”

    “我好歹是习武的。”赵无安无奈叹气。

    安晴仍然觉得赵无安走得摇摇晃晃,很是不放心,一直不离不弃跟在后头,赵无安都快走到肖府门口了,也不见离去的样子。赵无安无奈叹气道:“天仙宴已经结束了,你还不去找你爹,为什么跟着我?”

    此言一出,安晴愣在原地,像是受了什么莫大的委屈一般,眼底泛起泪花,为了不让赵无安注意到,她立刻低下头,嗫嚅道:“我想陪你查案。”

    “只剩下些书面工作了。”赵无安眯起眼睛,“聂星庐,证据确凿。”

    安晴猛然抬起头,一个没留神,眼睛里的泪水坠了一滴下来。但她仍雀跃道:“真的就是他?”

    本想随意应和的赵无安低头就看见了安晴脸上的泪痕,虽然小姑娘看着没多难过,但原本心里想好的把她赶走的言辞,竟然不知为何,说不出来了。

    赵居士皱起好看的眉头。

    若是像胡不喜那傻胖子一样动了凡心,可不太妙。

    “走吧。明天让你爹来府衙把你领回去就是了。”

    赵无安对她莞尔一笑。

第二十八章 那时候,一定要坚定

    为了能赶早一天结案,同时也为了能让乔溪好好休养,胡不喜与赵无安连夜自余杭出发,乘快马返回杭州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只不过在计划之外,赵无安身边还带上了一个红衣服的小姑娘。

    胡不喜心思繁杂,也并未多言,一路面孔都很沉静,赵无安亦然。这也就导致了车厢里气氛无比死寂,只有车夫驭马时的几声号令,和骏马在小道之上飞驰而过发出的鼻间嘶鸣、马蹄嘚嘚,点缀着这寂寥的黑夜。

    临近杭州城时,安晴已经困得分不开上下眼皮,嚷嚷着什么要人来背,被赵无安不轻不重敲了下头,才闷闷不乐地自己走下马车,哈欠连天地走向眼前雄伟的州城。

    即使是并无宵禁制的杭州城,在如此深夜也不该有人进出了,还好守城的士官大多认识胡不喜,靠他作保,总算把两辆马车运了进来。后头,聂星庐仍然不依不挠地咒骂着。

    胡不喜拿胡刀的刀鞘重重敲了他一下,骂道:“再逞强就先把你的右臂给卸下来,让你这辈子握不了剑!别他妈提你那远在天边的爹娘,就算是肖府里头那个看对眼的小丫头,现在也没在你旁边!”

    果然还是卸手臂的威胁效果明显一些,进城的后半程里,聂星庐并未再多言语,任由前来接应的衙吏押解。倒是安晴嘟囔这个嘟囔那个,什么这边有糖葫芦卖,那边傍晚有三场皮影戏,赵无安还没在杭州城里好好逛逛就又要结案走了云云。

    默不吭声就把乔溪背在肩上踽踽而行的胡不喜笑道:“小丫头别担心,现在凶手也抓到了,等案子一结,我就带老大在这杭州城里里外外转上三圈,城里最好喝的早茶,最贵的酒楼,我都带他去!”

    安晴仍然闷闷不乐,抬头数着天上安静的万千星辰。

    赵无安漫不经心道:“杀害肖东来和洛冠海的确实是聂星庐不错,不过杀了前七个人的,又会是谁?”

    “我看也是这小子!”胡不喜道,“郑榕被捅的时候,乔溪正在房中,没有看到,但杀了郑榕的人拿的确实是单手刀没错吧?聂星庐那把剑,和刀的口径也差不了多少了。”

    赵无安沉默不语。

    好容易长途跋涉回到衙邸,赵无安马不停蹄就又进了胡不喜的办公处,调出一大堆卷宗来铺在桌上,一条一条核对,又叫人搬了张长桌子过来,铺开张空白画卷,埋头不知琢磨些什么。

    胡不喜则先把乔溪送到了卧房,给她掖好被脚,确认了呼吸无异之后,才忧心忡忡地退出去,给她轻轻带上房门。

    赵无安挥毫泼墨,在纸卷上点染勾挑,俨然一代国笔。安晴搬了张板凳,在旁边撑着头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名堂,倒把自己看得哈欠连天。

    “困了就去睡。”赵无安不动声色。

    “我想知道凶手……”安晴的头已经一点一点的。

    赵无安没再回答,只是埋头在画纸之上。过了半柱香时间,抬起头,安晴已经撑着头坐在板凳上睡着了,呼吸匀称,胸脯一起一伏。

    赵无安解下身上白衣,披在安晴身上,转身回到案前。胡不喜多半过会也会过来,他得趁胡不喜来之前把所有线索都梳理完。

    时间渐渐挪到了丑时,院落外终于有脚步声接近。赵无安长舒一口气,把画卷整个翻转过来,留下一片空白纸印。

    刚刚走进门的胡不喜一见长桌上空白一片,挠头道:“咋回事?”

    “想把线索写写,可惜全无头绪。”手里拿着毛笔的赵无安友善笑笑。

    胡不喜哈哈一笑,眼见赵无安指了指旁边打瞌睡的安晴,又赶紧捂住了嘴,低声道:“别骗兄弟了,这新砚的角都被你磨平了,还说没头绪?”说着,就要伸手来拿。赵无安不动声色,在长桌尽头伸手一抽,整张画卷随机卷落到他手中,胡不喜扑了个空。

    没等胡不喜说什么,赵无安就笑道:“这张,不算数,我们重来。”

    说着,又摊开一张,蘸墨点笔,在空白的纸上,从许棠离之死开始,和胡不喜细细分说起来。

    这一次他讲的认真,胡不喜也听得仔细,时不时头头是道地分析一下,赵无安也大抵点头认可。

    到他讲到六和塔旁发现的小船时,天边已经泛出鱼肚白。二人都彻夜未眠,如今见到亮色,赵无安也没能耐住困意,打了个哈欠,席地坐下,倚在剑匣上,想小睡片刻。

    “这都五月初四了啊,想不到居然熬了一整晚。”赵无安晃晃头颅,却晃不走睡意。

    胡不喜疑惑道:“就算江新竹是坐船从那边上的孤山,那个时候肯定也没死啊,怎么会有人杀了她?”

    赵无安困倦道:“睡一会,再接着说。”

    说罢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一觉说不上长,但怎么也有半个时辰,睁开眼睛的时候,安晴已经蹲在他面前,细细打量着他。

    赵无安撑着额头:“我居然睡着了。”

    安晴点点头,把身上的安陀会往他脸上一丢,忽然没来由地闹脾气道:“我不喜欢穿僧衣。”

    赵无安不以为意,坐在地上套起衣服。手刚刚伸展开去,就碰到什么东西,头顶上有人一声嘤咛,眼底出现一双制式玲珑的木屐。

    赵无安迷迷糊糊抬起头,撞上乔溪的目光,吓了一跳。

    对方显然也是吃了一惊,连连后退,认出是赵无安之后才拍了拍胸口,定下心神:“原来是赵居士,我说桌底下怎么冒出来个东西。”

    桌子那头胡不喜已经遥遥喊道:“老大你别吓到俺家乔溪啦!”

    赵无安这才睡了多久,胡不喜就已经大大方方称她为自家人了。这一方面,胡不喜真是让他望尘莫及。

    他对乔溪颔首示意:“醒了?”

    乔溪点点头:“昨夜受惊昏倒,麻烦赵居士了。”

    赵无安摇摇头,撑着剑匣支起身子,看向安晴:“你也醒了?”

    “嗯。”安晴显然也是刚刚睡醒,还耐不住困意,揉揉眼睛。

    赵无安忽然意识到什么,伸手一握,还好,那卷先前写好的东西还紧紧抓在手里。他微微松了口气。

    这时,门外忽然冲进来一个衙役,气喘吁吁道:“聂星庐他打破牢门大锁,抢走酌欢剑,越狱向西逃跑了!”

    屋内四人一时尽皆惊讶。胡不喜咬牙道:“好小子,还真敢跟我老 胡对着干。这回说什么也要卸掉他一条手臂!”

    赵无安急道:“此时正是杭州城门大开的时候,聂星庐他选择此时以风雷之势越狱,定有思量。”

    “老子还是怕他还是怎么样?”胡不喜提着胡刀就向外跑去,“老大你们在这等着,等老子把那小兔崽子抓回来,他看看我敢不敢在他身上拆条手臂下来!”

    乔溪也急忙提裙跟在后面,跑出了屋子。屋内,只剩下没睡醒的两个人独处。

    赵无安叹道:“有件事,可能得你去做——”

    安晴问道:“什么?”

    赵无安握着卷拢画纸的手伸到一半,看到晨光中安晴柔嫩的脸颊,忽然改了主意,又把画纸收了回去。

    “不行。”他摇摇头,“我不能再让你以身犯险。”

    安晴意识到了什么,敏锐道:“聂星庐不是凶手。”

    赵无安苦笑:“这方面,你倒是有些天赋。”

    安晴的目光紧盯着他,赵无安挪开视线。

    “你早就知道凶手对不对?但是你不愿意说出口。”安晴痛快直言,“你不愿意……”

    “好了,不用说了。”赵无安转过头,“颜竑的教训已经很深了,我不会再让你……”

    他的话没说完,安晴忽然从他背后鬼使神差般地一跃,夺走了他手中的画纸,一把铺开。

    赵无安神色复杂,摇头道:“不行。你不能去。”

    安晴看着他:“如果你再不走,胡不喜就会重伤了无辜的聂星庐。不过他既然无罪,又为何要心虚越狱呢?”

    “我不知道。”赵无安摇摇头,“但是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分身乏术,必须先去抓住凶手。”

    “我帮你。”安晴认真道。

    “不行。”赵无安坚持。

    安晴着急了,扬声道:“别把我当小孩子了!我想跟在你身边,我想看你怎么破案,那是因为你是我所憧憬的那种人啊!正是因为有你和胡捕头这样的人在,我才能生活地平安喜乐,才能不陷入江湖的刀剑浪涌,不是么?”

    憧憬?赵无安一怔。他以前从未想过这个词。

    “就和每天的日升月落一样。”安晴一字一句道,“我愿意见到日月辉映,但若光辉黯淡,纵使投身以燃其光华,我亦不悔不惧。”

    “赵无安,我想为你分担,我想成为你这样的人。我想……我想帮帮你,你一个人要面对这世间所有罪孽,你终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赵无安转过头去。万丈晨光洒入屋内,抖落一地金黄。赵居士白衣飘曳。

    “果然是个小丫头。”良久,赵无安轻轻道,“怎么可能有人,能扛起这世间所有罪孽……能斩去十分之一,已是不世之功。”

    安晴走上前一步:“但是如果我们俩,还有胡捕头,我们三个人……”

    “可别忘了台词啊。”赵无安忽然俯身拾起剑匣,挂在肩头,“指认凶手的时候,一定要坚定得无以复加。”

    安晴愣了愣,花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这是赵无安的许可。一下子高兴得不能自己,激动地冲上前去,想牢牢地抱一下赵居士。

    但是赵无安背后的大匣子岂能让她得逞。兴高采烈的安晴,最终败在龟壳般的剑匣前,始终与赵无安的背隔着三丈距离。

    赵无安嘴角勾起。

    旭日初升,他猛然提气冲出城外。

    脚下步步惊雷。

第二十九章 忌日

    (这章六千,今天就只有一章了哈,明后多更点)

    今天是五月初四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乔溪望着窗外晴好阳光,对着胡不喜送来的铜镜,认认真真地梳头。

    她的头发很硬,经常打结,偶尔还会卷起来。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毛病,养母说,可能是因为她小时候生活在北方,是与草原为伴的孩子。草原上风大,一阵风吹来,万千草叶舞动,如汪洋大海。

    乔溪用力把头发梳得平整,别好束发,尾端系上一根红绳。她对着镜子左右打量,又打开抽屉,取出一盒积了灰的脂粉,在脸颊上轻轻扑打。

    眼看苍白瘦削的脸颊渐渐红润,乔溪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子,最后在镜前打量了一下裙摆及地的自己,理好额前的碎发,抓起床上的小包,推门而出。

    院内阳光很好。

    乔溪忽然有些怀念那个叫代楼桑榆的女孩子。去了余杭之后,有多日不见了。

    院中树下,红衣少女翩然立在阴翳之中,抬头望向乔溪。

    乔溪一愣。

    安晴深深吸了一口气,负在身后的手握紧了赵无安给的画纸。那张纸上,每一个案件,每一条线索,每一种手法,他都巨细无遗地罗列了出来。

    安晴也就立刻明白了为什么赵无安一定要瞒着胡不喜。

    “杀死了许棠离、庞海、郭峰、邓磊、施焕、郑榕、肖东来、洛冠海的人,就是你吧,乔溪?还是说,叫你贺阑珊?”安晴一字一句道。

    乔溪的脸上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只是微微一怔,问道:“谁是贺阑珊?”

    看来果然还是记不得以前的事啊。安晴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知道眼前这个敌人难缠得很,一鼓作气道:“我说你是凶手,你认可不认可?”

    “不认可。”乔溪云淡风轻。

    “好,那我们就从头开始说,说到你认可的那一刻起!”

    毕竟院子中只有两个人,对峙到现在安晴的心情可谓是越来越紧张,揭穿真相对于个人的挑战、陈述犯案过程的困难,犹如一记记重拳砸在她心头。

    但是不能输。她安晴虽然打架不如赵无安,胆气上可不能低下一头。

    安晴道:“首先是许棠离之死,案情是这样的。他被发现在自己的床上,已经烧成了焦炭,而家中其他家具却并未损坏,剖尸也未发现中毒,一边的大瓷缸中发现了残留的火油。许棠离此人性情孤僻,与邻居不甚往来,又是独居,身段瘦削。其实,光从背影来看的话,你穿上一件破旧衣服,与许棠离是极其相似的。”

    “所以,你是这样杀死许棠离的:某一天夜里,你用迷香使他昏迷,而后将他全身浸在满是火油的瓷缸中,封紧瓶盖,只留一个小孔供他呼吸,等待他体内毒物降解,这大约持续了一至两天的时间。这段时间里你则假扮成许棠离正常出门,故意被邻居注意到,就伪造出了许棠离**前一天仍然正常外出的迹象。等他被浸润在火油缸中奄奄一息时,你就把火柴从供他呼吸的小孔中丢下去,点燃火焰。被囚禁了数日的许棠离,即使烈火焚身,也难以高声惊叫,就这么被你活活烧死。火焰熄灭后,你直接抱住大瓷缸将他倒在床上,而后带着瓷缸的盖子离开了他的屋子。”

    乔溪侧了侧头,不解道:“这么重的男人,我怎么有力气把他举起来?”

    “你只是看起来弱不禁风罢了。”安晴鼓起勇气针锋相对,“赵无安和胡不喜都背过你,都感叹你比同龄女子要重得多。这可不单单是在开玩笑,而是因为你的身体经过密集锻炼,虽然瘦,但是力量极大。”

    乔溪哼了一声:“继续。我可不承认这点。”

    “抱起许棠离,只需要把瓷缸微微抬起,使尸体滑落就行了。但是庞海是个大胖子,背着他拖到海边淹死,再拖回堤坝底下,明显要费力得多。”安晴继续道,“所以,庞海并不是死在海中的。”

    “大多数人都被先入为主的偏见误导了。庞海全身湿润,肺中有盐水,显然是淹死在海中。但是他身上少了样关键的东西——水草。即使是在近岸的海水中,只要是能淹死人的地方,就有成群容易被吸入的水草,庞海的肺里,却是干干净净,除了盐水一无所有。庞海好色,你就利用这个特点,引诱他离开家人,与你单独相见,在酒中放入许棠离的戒指。庞海喝酒喜欢大口豪饮,戒指陷入喉咙之后,无法呼救,被你按在早就准备好的一缸海水中淹死。而后,你只要背着他,偷偷爬到堤坝上,往下面一扔,就大功告成了。整个抛尸过程甚至还不需要一炷香,而所有人都会以为凶手是先在海中把他淹死,再拖到堤坝边的。”

    乔溪点了点头,“哦。”

    安晴长长吸了一口气,死死盯着乔溪,马不停蹄道:“庞海、许棠离之死,郭峰想必已经意识到,并且有了防范。他想来杭州找郑榕商量对策,而你少年时长期与郑榕生活,他的小令又在青楼女子间广为传阅。有了这两点,你冒充郑榕的笔迹,将郭峰骗出城外,不成问题。郭峰必然会将自己的旧事瞒着家人,因此出城来见你时,也是独自一人。

    “而后,你便用玉如意猛敲郭峰后脑,该说是你运气好,还是确实手腕上很有力气呢?郭峰被你击倒,或许没有击晕,他毕竟是拳师,一转身就会来夺你手中凶器。但是他一旦来追你,就会踩中你的陷阱,直接被倒吊在树上。你就可以趁此机会,猛击郭峰的后脑,待他意识模糊之后,再用绳子套上他的脖子,用力将他勒死,最后放下困住他的陷阱绳,把他吊回树上。郭峰脖子上的多道勒痕和脚腕上的勒痕,就是这么来的。”

    乔溪的面色波澜不惊,倚着门边,轻轻晃着背后的行囊。

    “邓磊则没什么可说的,死得太干脆了。你杀完郭峰之后就向邓磊那边进发,几乎横跨了整个两浙,埋伏在山路旁,等待邓磊收到郑榕的消息下山。小僧人本来就清清白白,祖上的事情让他来扛,自然紧张地念着金刚经。山路上空无一人,被你从背后拿石头一砸,轻而易举就能杀死。”

    她抬头看着乔溪,沉痛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何你会恨他们恨到如此地步。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和尚,都要砸得血肉模糊才肯罢休。”

    乔溪哼了一声:“你有什么证据吗?”

    “肖东来和洛冠海窗栏上的凹痕,就是你的木屐所留下的。鞋底有坚固的玲珑窍心,走起来玎珰作响,很是好听,如果踩在脆弱的木头上,就会立刻踏断木栏,留下痕迹。最重要的,是孤山上,自称是你的屋子里的水缸。一个妙龄女子,平时休说饮水,即使是梳洗打扮,也离不开一坛清水。为何你房中空有硕大一个水缸,里头却灰尘密布?只有一个解释,你早就与郑榕分道扬镳,甚而根本就不曾当过他的养女,那只是你的一个借口罢了。”安晴道,“江新竹作为你欲杀的数人之一,感受到危险,前来找郑榕,却没想到她的丈夫也一并跟来。郑榕洒下一大滩血迹的地方就在你的屋前,而站在屋子旁边向郑榕出刀,竹林中的夫妇是看不见的。江新竹知道复仇者就在附近,不敢出去,只敢躲在竹林之中,你则一边追着郑榕一边泪流满面,好误导孤山上的其他目击者。这之后更可以自称是郑榕的养女从而混入府衙,彻底抹消你的嫌疑。这个计划,简直是天衣无缝。”

    乔溪把脸转向了一边,淡定道:“别的都算了,我怎么杀肖东来?且不谈他是三品高手,与郭峰根本不可相提并论。案发时我可是寸步都未离开过筵席,又如何能分身去杀肖东来?”

    “这也就是最高明的地方了。郑榕之案或许还有所怀疑,肖东来之举,几乎可以说是一下子就把怀疑全部引向了无关的人。”安晴逐字逐句,心中直到现在也仍是满满的难以置信。一个人怎么可能毒辣到如此地步?

    “肖东来死之前,曾经中了毒。这与施焕所中的是同一种毒,以铁锅熬煮桑葚,再加入半钱夜来香。虽不致命,但能令人心率加快,神思迷惘。施焕是文生尚且效果不明显,但是一旦用在肖东来这样的武夫身上,效果则是玉石俱焚般的——丹田气乱,短时间内,内力尽失。

    “无论是桂花糕还是酒,在肖东来那一夜所进食的东西里,没有发现任何毒物。但是你曾经与我们一起进入过厨房帮忙做甜点,你在其中加了一味食材,让桂花糕吃起来虽然甜而不腻,但却干涩无比,即使饮酒也无法解渴。肖东来酒醉之下不愿走远,就径直去到东院,埋头在墙根的水缸里大喝起来。你只需要在入院第一个水缸里头加入毒药,就能让肖东来中毒。

    “在这之后,洛冠海的屋子就烧了起来。着火点其实有两个。最开始,着火的就是窗子旁边、肖东来倒下的那块地方。在地面抹上火油,上头叠几柱檀香,香若燃尽,引台上的火星就会掉下来,引燃火油。只要算好时间,就能在肖东来到东院之后再使火燃起。这其实并不难,因为你亲自参与了制作糕点,桂花糕什么时候会上,你清楚得很。孟夫人也曾不止一次提起过肖东来爱吃桂花糕,所以,只要桂花糕上了,肖东来就一定会在一炷香之内去饮水解渴。

    “着火点既然在窗前,肖东来也就不可能视而不见,他立刻运气将手中水缸提起,一缸水猛扑入窗户。但是毒性已经发作,他的气力不足,水缸也因此摔在地上碎成数块,你下毒的东西,转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乔溪笑了笑:“这些,恐怕是那个姓赵的教你的吧?”

    安晴并未理会她,一鼓作气续道:“洛冠海一直未曾出现,这一点肖东来是记得的,再说房屋并不会无故自燃,肖东来担心洛冠海身处房中,立刻就撑开窗子闯了进去,留下了那个大一些的凹痕。而小一些的先前就有,是你在众人赴宴之后,再闯入屋子留下的。

    “进入房中的肖东来,内力几乎全部耗尽,踩在火油上,勉强扑灭了火焰,但同时,也把你竖着的檀香燃烧所剩下的香灰,给踩得一干二净。这之后,肖东来担心洛冠海睡在里屋,于是就伸手打开了里屋的门——这个动作,要了他的命。

    “正对着里屋的是个神龛,你在神龛上方横放着用来刺杀郑榕的那把刀,用两根棉线穿过刀环,绕过后方的窗栏,一路连到门把之上。而后又用两个打开着的火折子格住刀柄两侧,调整方位使其能够正中肖东来胸口。棉线只能拉长一次,这之后实际长度不会改变,但是第二次拉长到之前的长度时,就一定会崩断。你就是利用这个常识,在成功离开房间,关上房门之后,杀死了下一个打开这门的肖东来。

    “如果是全盛时期的肖东来,或许能够躲过这一刀。但此时肖东来身中剧毒内力尽失,勉强举起水缸翻过窗栏已是强弩之末。打开房门,或许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此刻突如其来的一把刀,立刻就刺入了肖东来的胸口。他倒在地上就再也没能起来,之所以胸口的刀是横着的,并不是因为凶手善用单手刀,而是因为,它本来就被横放在神龛上。倒在里屋前的肖东来身上漫出的血迹掩盖住了火油,使之不易被人察觉,而长刀飞出之后,被带倒的火折子也就滚落地面,溅出的火星点燃屋中稻草,这就是第二个起火点。两根棉线断裂之后滚落地面,因为高温而卷曲,之后也不会再复原,因此即使把它们的长度加起来,仍然不够绕在房门与窗栏之间。通过这种方法,你几乎消除了所有证据,唯独窗户上的凹陷被你给忽略了。”

    乔溪这一次没有回答。

    安晴再接再厉道:“至于洛冠海,你可谓是把自己的演技发挥到了极致。先是说想喝酒,邀请我们一起去,而后我们几个打发时间等待天色全黑之时,你则径直去了洛冠海的房子。和诱惑庞海一样,你直接爬上了洛冠海的床铺,他卧室中的红烛想必也是你的手笔。洛冠海只是个书生,佳人在前,心中旖旎念头自然不可避免。但是最后,他应该还是识破了你的真实目的 ,于是冲了出来。只可惜,他还没能喊出救命,就被你给射杀。你用的那件武器极为特殊,站在卧室门口,就遥遥射出六枪,刺死了洛冠海。

    “这之后就是最精彩的部分了。你本该是无路可逃的局面,任何人都会选择越窗而逃,你却直接躲入了卧室前面的书房,把武器隔窗扔到卧室外面的窗户下,然后锁紧窗户,蜷缩在黑暗的书房中。胡不喜拔刀去追凶手时,其实与你之间相距不过一丈。洛冠海死在门前,挡住了进入房子的道路,而经过那天白天颜竑之事,你确信赵无安不会离开我独自行动。所以只要迅雷不及掩耳的胡不喜一走,我和赵无安就会双双去找人来。这个时候,你就打开窗户,跳出了房门,而后估算好时间,尖叫一声,假装昏迷在石桌旁。”

    安晴竖起手指:“破绽在于,洛冠海死去的地方离石桌只有二十来步,你若是从院子里直接过来,应该可以远远看见尸体。跑到石桌旁,是你的疏忽。另外,书房的窗户无法从外面关上,因此也就造就了之前一扇开着一扇紧闭,而我们再回来,则是两扇都开着的局面。一般人可能被迷惑,但是赵无安,怎么可能是一般人。”

    乔溪打趣道:“你还真的喜欢那个懒居士?”

    侃侃而谈的安晴脸一红,闭目道:“我不喜欢。再说,他也不懒。”

    乔溪轻轻一笑:“可真有意思。本以为赵无安分身乏术,没想到他居然还放心让一个小姑娘来抓我。”

    说着,她已经轻移莲步,向着树下走来。安晴不自觉地倒退一步,背就撞上了树干。她强自镇定,故作嗔怒道:“离我远点!”

    乔溪如出水芙蓉般一笑,面容虽然动人,笑意却可怖尤甚,柔柔道:“何必虚张声势呢?我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不在乎再多一条命。”

    安晴摇头道:“不对,你是在乎的。”

    “你才认识我几天?即使是胡不喜我都能逢场作戏,你一个小丫头,还以为能左右我吗?”乔溪的声音简直像带着魔力,安晴被禁锢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动。

    安晴拼命摇头,大声道:“不对!”

    喊完这句话,她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全身。接下来她要说的,是画卷上赵无安没有提过的、她自己的推测。

    她不知道她说的对不对,但她一定要试一试。因为她相信,这些日子她接触的乔溪,并不仅仅是一个手染血腥的杀手。在成为杀手之前,她至少,一定是个少女。

    “你杀死许棠离、庞海、邓磊的人的手段,凶残、暴虐,足见你对他们的恨意之深。”安晴的声音都在颤抖,她伸手紧紧抓住了背后的树皮,“他们原本并无联系,唯一的联系,就是在西凉为国卖命的时候,害死了一位统领。你是那个统领的后人,你是来,报仇的。因为他们,让你的生活变得颠沛流离,居无定所,饱受养父的欺辱。你努力锻炼,练习礼仪、身段与力量,就是在等待复仇。一开始,你每个月都在初四杀人,你是在等今天。五月初四,你杀掉了所有人,今天,应该是你先代的忌日。”

    乔溪停下脚步,站在了原地。安晴浑身发抖,鼓起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勇气与她对视,面对那沉默的眼瞳,面对那宛如野兽一般的杀人凶手,不曾再退却一步。

    良久,乔溪冷冷一笑。

    “统领?他们就是这么告诉你的?”出乎意料,乔溪的语气听着居然像是自嘲,“那个男人,他拯救了整个大宋江湖,而他们为了抹去他,居然让他成为区区一个统领?”

    逐字逐句说到最后,她的舌尖仿佛咬着珠玉,片片碎裂如琉璃。

    “那个男人,本该是令整个天下都心折的至强者。他本该屹立在武道的顶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都是因为他,才把剑技开拓到如今的地位。在他之前,有谁敢言离手驭剑?”

    乔溪的话让安晴一愣。离手驭剑,这说的不是赵无安吗?他那其貌不扬的匣子里头,至少藏着五六把飞剑。

    等等。在见识过赵无安驭剑之前,似乎安晴小时候曾经听过一个人的故事。那与其说是故事,还不如叫做传说……

    “但是他却让整个江湖都忘记了他。”乔溪的声音冷冽,宛如千年幽冰,“只是为了他的女儿,能顺利健康地长大。他被整个江湖遗忘了六十年。整整一甲子的时光!仅是因为有皓月当空,繁星暗淡,便要让那月亮化为流星消失?这是谁定的规矩?你说,定下这规矩的人,是不是该死?”

    安晴愣愣道:“你说的人是……”

    “万古驭剑第一人,洛剑七。”乔溪冷冷道,“他是我的祖父。”

第三十章 半里乾坤

    五十四年前,五月初四,西北造叶国残阳城外,血衣剑客拖匣缓缓而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六柄飞剑环绕左右,他的眼神属于孤狼,他身上横溢的杀气,令人窒息。

    城门口站着的僧人本是少林弃徒,如今却已荣膺武林盟主。他双手扣住胸前佛珠,口中呢喃阿弥陀佛,心底却是必杀之心。

    必须要杀掉洛剑七。

    这个男人,太强大了,同时也太孤独。他的强大宛如皓月当空,使天际所有繁星都黯然失色。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破一品,入地一之境,驭剑六柄,离手剑杀人只在一念之间。纵绝武林前后六百年,绝不会再出现一个如洛剑七这般的人。

    因为有他在,武林盟主的高位也只是虚无;因为有他在,造叶国新晋入一品境界的造叶三雄几乎被武林遗忘;因为有他在,华山、昆仑、齐云,只要是以剑闻名的名门大派,统统失去了武林中人的向往。他的名字就叫做剑七,他是以剑为生的人,偏偏孤僻、冷淡至此,不愿与任何人为伍。

    洛剑七非死不可。

    他不死,中原剑术便无盛兴之日。纵然他以一己之力将剑道向前推了一百年,他也必死无疑。但是,尽管整座江湖都下了杀他的决心,依然杀不了他。洛剑七几乎是无敌的。

    江湖上流传极广的是他与江南绸缎庄富甲一方的解小爷有一段情谊,也不知是真是假。但至少洛剑七还是个男人,纵然他再孤身来去江湖,一往无前,也终究会败在某个女人的裙下。

    洛剑七和一个女人结婚了,生下了一个女儿。

    无敌的人终于出现了弱点。残阳城外,俗家名邓无双的老僧忽然截断掌中佛珠,向前抛去。

    “洛剑七,你若是在此地自裁,我便保你妻女无忧。”邓无双冷冷道。

    血衣剑客眼神凄厉残酷,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道:“把她们交出来。”

    邓无双皱眉。而他身边的小个子黑衣人,则握着刀,如临大敌。洛剑七知道他,今日来围杀他的九人里,这个是年纪最小的,初入二品境界,自创了一套郭家刀,刀势狠厉,令人闻风丧胆。

    “施国公麾下三百狐狸军被你尽数屠灭,如今又要以一敌九,你仍是不肯投降吗?”邓无双一边问,一边悄悄看向洛剑七身后的山头之上,一名面带狐狸面具的男子,正拈弓搭箭。

    “洛某的剑道,向来一往无前,不知道什么叫停下,也不知道什么叫投降。”浑身染血的洛剑七轻扬右手,六柄飞剑便聚拢在掌心,“以一敌百,以一敌九。不过就是数量罢了。”

    “你们该不会真的以为……洛某只有这六把剑吧?”

    邓无双手中最后一颗佛珠落地。

    洛剑七拖着沉重剑匣猛然飞扑。

    地下黄沙中钻出三道黑影,城门内掠出一对剑客。

    远山之上,带狐狸面具的男子一箭射出,破风穿云。

    郭家刀客大吼一声,跳上前去,对着洛剑七当头劈来。

    洛剑七身子忽然一沉,六柄飞剑四散开去,被早有准备的邓无双御起佛珠,一一击退。然而洛剑七并未就此停下,他的左手探进剑匣,抽出了一把剑。

    一柄宽及两掌、长达五尺的巨剑,清鸣着冲出剑匣,剑意雄浑,剑身更是伟岸,仿佛仅是一剑在手,便足以开天辟地。

    洛剑七沉声道:“洛神。”

    造叶国残阳城外,有天神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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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剑七是心里只有剑的人。江湖征伐,他一往无前,也未尝一败。唯一的一次输,是他遇见了他的妻子。”乔溪仿佛在讲一个遥远的与己无关的故事,眼神清澈,声音动人,“他结了婚,生下了一个女儿,而后妻子就带着还未满月的小女儿,冒着风雪远走造叶。洛剑七追到了残阳城下,却不知道这根本就是江湖人士的算计。造叶三雄、武林盟主、飞狐城城主、河东双剑,合谋将他困在了造叶城下。以一敌九,九个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强者,对付一个筋疲力尽的剑客。洛剑七虽然死,但并未枉死。六十年后,我帮他报了仇。每一个人,我都杀掉了他们的后人。既然他们不给洛剑七和他的女儿活路,那我也不需要给他们的后人活路。”

    安晴浑身颤抖。

    乔溪冲她柔柔一笑,笑意恬淡:“但是洛剑七的后人终究还是活了下来,在造叶国流离失所,受尽屈辱,但还是活了下来。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娘亲,但是她留给我的东西还在,她学不来剑术,却是个好木匠。”乔溪轻轻扬起木屐,踩了踩地面。

    “娘亲没能亲手报的仇,我来报。娘亲死在了西凉,我就要那些害死娘亲生父的人,死在两浙。是不是很划算?”

    安晴摇了摇头,她一点都不觉得划算。害死洛剑七的又不是许棠离、郭峰、邓磊,他们只不过是因为承担了先辈的罪孽而避祸两浙,为何竟然连他们的后人也不放过?

    “小姑娘想得倒容易。洛千霞在造叶国挣扎数十年,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把我生了下来,却又母女离别。他们又有什么资格,堂堂正正地害死了一位真正的武林翘楚,衣冠整整地坐在两个王朝武林的最上方指点江山?”乔溪咬牙切齿地冷笑,“我就是要杀了他们。许棠离孤僻潦倒,庞海为富不仁,邓磊躲入空门,我也要杀了他们。是他们的祖辈先无缘无故杀了洛剑七,我又为何不能无缘无故杀了他们?”

    “你与你的生母并未见面,你怎么知道你就是洛剑七的后人?”安晴忽然问道。

    乔溪的面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如果说之前她只是阴冷的话,现在的表情则是愤怒,而且并不是对其他人,而是对安晴的愤怒。安晴的质问,显然彻底戳中了她的死穴。

    她一步一步走向安晴,不断缩短二人之间的距离。其实乔溪走得并不快,但是安晴一直站在原地,一步都没有挪动。

    她听赵无安说过,多年以前,有个叫贺阑珊的姑娘,长得很像乔溪。乔溪的名字也很奇怪,大概是被人在桥下溪边发现,就地起名叫了乔溪。

    乔溪曾经失去过一段记忆,这一点毫无疑问。但这记忆究竟是属于贺阑珊,还是属于洛剑七的孙女,无人可以确定。

    “江湖中有人贪恋洛神遗物,我娘被他们囚禁后杀了。”乔溪冷冷道,“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是只要让我再见到他们,我一定不会留情。我会把他们全部杀死。”

    “洛神遗物?”安晴一怔,“可是,那不只是个传说吗……不对,你娘遇害,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你不需要知道。”乔溪目光明亮地摇摇头。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近在安晴眼前,声音仿佛带着魔力,让人不得不听之任之:“很快的,有一点疼,马上就好……”

    安晴知道自己无法离开乔溪的魔掌,索性闭上了眼睛,似乎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现实。乔溪很满意这样听话的猎物,男人通常很容易欺骗,但是要欺骗女人,就难多了。

    安晴紧闭双眼,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动手啊!!”

    乔溪伸出的手悬在安晴脆弱的脖颈前,微微愣了愣。突然有一只蜘蛛从树梢上掉了下来,不偏不倚掉在乔溪的手臂上。乔溪吃了一惊,刚想将它甩掉,没想到蜘蛛就已经顺着她的手臂爬进了衣袖里。

    乔溪大惊失色,一边飞快后退一边猛甩自己的手臂,试图把钻进衣服里的蜘蛛给揪出来。她没能成功,但更令她意外的还在后面。原本空无一物的院落四角,忽然冲出来数十只形状可怖的虫子,或肥硕或嶙峋,蝎子爬上她的脚,百足直接跳上小腿,顺着膝盖向上爬去。

    乔溪浑身发抖,抬脚把好几只虫子踩成了一滩汁液。腥臭的液体弄脏了她心爱的木屐。

    “不!”乔溪低声惊呼。

    但是愈来愈多的毒虫已经爬上了她的身体,乔溪已经逐渐失去了挣扎的能力。耳朵、鼻子甚至是嘴巴,令人毛骨悚然的虫子从她全身上下各个部位爬进了体内。没多久,乔溪就没有了任何反抗的能力,无可奈何地被迫合上双眼,一头跪倒在了地上。

    逃过一劫的安晴伸手捂住双眼,不愿意去看这百虫覆体的残酷景象。直到耳边所有细碎的奇怪声响全都沉寂下去,小院中一片安静,她才敢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老树下阳光细碎,光影的罅隙里乔溪半跪在地上,安详地闭着眼睛,呼吸匀称。

    在乔溪面前,身穿苗族服饰的少女低下头来,伸手在她眼前来回晃动。

    安晴松了一口气,有些别扭地开口道谢:“多谢救命之恩。”

    阳光里头少女回过头来,身上银环玎珰作响。“没事。你是赵无安的朋友。”

    这句话让安晴阴霾密布的心情略微好了一丝,她对代楼桑榆点头道:“还是谢谢。你也是他的朋友吧?”

    客栈中初遇,这个奇怪的少女还真让她警惕了好一阵子。稚嫩懵懂初入人世的赵居士说要带着一个苗疆少女远行,怎么能不让她提心吊胆啊。

    不过两浙府衙中再见,代楼桑榆毅然地承担了保证她安全的工作。尽管只差一丝安晴就会被乔溪动手杀掉,但至少一切都在代楼桑榆控制之中。噬心蛊入脑,乔溪虽不会死,但以她那点功力,三个时辰之内也别想睁开眼睛了。

    “朋友?”代楼桑榆歪歪脑袋,“不是朋友,我是他姐。”

    安晴原本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赵无安啊赵无安,你到底是哪朝人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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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彼此相隔二十丈,在杭州城外飞速掠过。茶馆里休息的江湖儿郎们感到眼前一晃,只能看到两抹衣衫过去,却早就不见了人影。

    “是高手啊!”茶馆里的客人们彼此对望一眼,眼底满满都是能亲眼见到高手过招的激动神色。

    你追我赶的二人则没这种想法。

    聂星庐卯足了劲在前面一股脑地狂奔不息,一直势如风雷的胡不喜追在后头,竟然分毫不落,隐隐有将距离越缩越短的趋势。聂星庐虽然早听说胡不喜功夫不差,却也没想到竟然能追击他这么久而不显颓势。聂星庐可是真正的二品高手!他胡不喜,江湖上排行几名?

    “胡捕头,你放弃吧。洛神遗物,我聂星庐势在必得!”他冲后头的胡不喜遥遥喊话。

    提着胡刀的胡不喜嘿嘿一笑:“什么狗屁的洛神遗物,老子就知道你这次来杭州目的不小。杀了肖东来、洛冠海,只是为了独吞这东西吧?洛神?你们他娘的就是在侮辱洛神!”

    “胡捕头,人不是我杀的。但你既然执意要出手拦我,也休怪我聂星庐对朝廷官员出手了!”聂星庐心下杀意已决,酌欢剑长鸣一声出鞘,横于身后。

    “胡捕头,再进一步,休怪酌欢无情!”聂星庐大吼道。

    胡不喜脚步不停,势若风雷。聂星庐心下一横,转身出剑,背对浩然西湖,剑眉倒竖。

    胡不喜仰天笑道:“好一式醉酌贪泉!那不妨看看我这把小破胡刀,能有你几分神威!”

    拔刀出鞘。

    胡不喜的一刀,劈开半里乾坤。

第三十一章 **孤山外,西子成洛神

    晨光化作金箭,穿透了杭州城西的密林,一条幽静的羊肠小径蜿蜒其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此刻,背着剑匣的赵无安正全力在林中狂奔。

    他不是去追胡不喜的。事实上他也根本追不上。

    乔溪为何笃定自己与死者有着杀亲之仇?江新竹为何忽然死于狱中?聂星庐明明不是凶手,却又为何今晨不惜越狱也要来到西湖?

    还有一个最关键的线索,那就是,让胡不喜确定聂星庐是凶手的,洛冠海房边被压出痕迹的芦苇草。

    面前已出现横亘西湖的宝祐桥。赵无安停下脚步,站在桥头。他并没有刻意出声,但是一路行来的脚步声想必已经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断桥正中,一袭锦衣曳地,青丝如瀑的少女回过头来,望见赵无安,并未感到惊慌失措,而是遥遥地向他羞赧一笑,怀抱中捧一架绿松古琴。

    赵无安下意识握紧拳头。最可怕的对手,永远不是穷凶极恶的恶徒,而是温文尔雅的雅士。

    但是有些困难他必须跨过去。就像安晴这小姑娘,也勇于当面揭露乔溪。

    他踏上了宝祐桥,缓缓开口。

    “江新竹是中毒而亡,但是腹中只有些腐肉,查不到毒物,也就不明白是何人、在何种情境下下的毒,又是下了什么毒。其实腐肉本身就是毒。藏毒于蛊虫声中,以琴音控制蛊虫断裂身外甲壳,待虫子的身体在腹中腐烂,毒物也就会散逸而出,使人痛苦不堪,咬舌而亡。”赵无安如临大敌地看着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那一晚,江新竹担心丈夫顶罪之事被发现,连夜从六和塔边乘船来到孤山,从后山台阶上绕行而上进入竹林,台阶距离湖心亭只有十几步距离,地势变化较快,站在竹林深处一开始无法看见灯光。这就导致我看见灯光之后,江新竹走到乔溪屋旁只花了一炷香。而你那一晚正坐在湖心亭正中抚琴,琴声时断时续,不像是正常的琴曲。后来想想,你正是在以琴音催动早就植入江新竹体内的蛊虫,使其放出毒素,毒死了被囚禁在狱中的江新竹。”

    赵无安伸手握紧了剑匣的背绳,凉凉道:“姜彩衣,你煽动乔溪杀掉了其他八个人,自己则亲自抚琴,杀掉了江新竹。而后,你则坐着江新竹的小船,回到六和塔下,悠然离开。”

    手捧绿松古琴的姜彩衣轻轻一笑:“不知自己背负了何种罪孽的人,就这样死去,也是种解脱。”

    难得地,赵无安觉得有些愤怒:“罪孽?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又会背负上什么罪孽?”

    “你真的相信她的那些说辞?”姜彩衣笑着摇了摇头,“赵居士,你如此明察秋毫,为何会轻信他人?江新竹骗你,也不过就是为了活命罢了。她并没有害死洛剑七,但是她成为了隐瞒这件事的人,她说了慌,也就背负了罪孽。”

    赵无安猛地一愣,心神剧震。

    “洛剑……七?”赵无安呢喃着这个名字,眼底震惊之色分明。

    姜彩衣以袖掩面,娇笑道:“很吃惊吧,赵居士?乔溪她杀人,不是为了**,只是报仇罢了。偏偏,这根本就不是属于她的仇恨,这一份令洛剑七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的仇恨,是属于我的。”

    赵无安倒退一步,收起眼中震惊神色,竭力保持着与往日无二的冷静,摇头道:“不可能。洛剑七的两个女儿,一个远嫁吐蕃,只生下了唯一一个儿子,另一个终生未嫁。当今在世的洛神传人,不可能是你。”

    姜彩衣似乎是忍不住心中激动,哈哈大笑道:“远嫁吐蕃的那位,只生下了一个儿子?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我为何姓姜,你难道还猜不到?赵居士,你背后的剑匣,不就是洛神留下的飞剑么?别人看不出,我还不明白吗?”

    震惊的神色再次出现在赵无安脸上。

    吐蕃善力,如有一对龙凤胎出生,必然将女儿扔入冰冷河水,任其自生自灭,以求换来男孩强壮。

    洛剑七一生孤独,恐怕只有解晖这一个朋友,而解晖有很多朋友,其中一个姓姜。

    姜入海半生痴狂,不慕名利不入仕途,唯好烈酒一盏,醉梦巷陌,刀法亦是天下无双。直到后半生,生母去世,妻子和离,才幡然悔悟,毅然追随解晖提刀冲上战场,最终死于十六万大军围杀之中。终其一生,只是一刀一酒一友,全天下也没有几人能入姜入海的眼,唯独同为武痴,在剑道上一往无前的洛剑七,曾与姜入海对坐饮酒,很合他的意。

    姜入海的后人曾至吐蕃搜寻洛剑七后人。据赵无安所知,是无功而返。但是眼前绰约灵动的姜彩衣,却在诉说另一个结局。

    有一个父母都不姓姜的姜姓男子,曾偷偷躲在洛剑七女儿住处的河水旁,冒着寒冷风雪与吐蕃军队的搜查,捡回了被丢弃的女孩。

    “我是在一座残桥边捡到的乔溪。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有一个对自己很重要的人被抓住,而她要去救他。我就告诉她,她记忆里的人是她的生母,已经被残忍杀害,而她这一生,都要为她的祖父,一个被称作洛神的人,报仇雪恨。”

    赵无安皱起眉头,沉声道:“你那个时候,应该还很小。”

    “是啊,我说不定比她还小呢。但你还记得江新竹说的话吗?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也能派上大用场。”姜彩衣笑得千娇百媚,近乎癫狂,“姜入海一生并未留下子嗣,但他的结发之妻改嫁之后,让入赘的丈夫给孩子安了个姜姓。就是这个孩子,后来连夜赶到吐蕃的明华雪山下,把我给捡了回来,等我长大以后,告诉了我,关于那个男人的一切。”

    眼见姜彩衣眼底逐渐出现迷离神色,似乎是在回忆那一段过往。赵无安的眉头皱得更紧。

    “我很羡慕那个孩子,那个不用被吐蕃人丢下江水的孩子。他能够继承洛神的剑法,也能够继承洛神的剑,而我一无所有。”姜彩衣歪了歪头,“那么,那个人是你吗?背着洛神剑匣的赵居士,你,是我的哥哥吗?”

    “不是。”赵无安的回答简略而无情,“你不该羡慕他,他甚至没法自己走路。”

    姜彩衣显然并不相信。

    不过她似乎已经离成功太近了,近到她都忍不住手舞足蹈的程度。姜彩衣在宝祐桥上翩翩起舞,姿态动人,声音更是如银铃般悦耳。

    “赵居士难道不觉得这样的买卖很划算吗?我救了乔溪的命,仅仅是巧舌几句,就让她替我承担起了报仇的使命。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她不惜装成柔弱女子,被郑榕夫妇收养。那个时候,住在西凉的九家人们早就放弃武学,伪装成升斗小民,却依然警觉得很呢。”姜彩衣说话的声音就像是在哼歌,“我养父的来路被他们发现了,知道了我们与姜入海关系匪浅,就立刻做贼心虚地搬家来了两浙,却没有想到凶手早就混入了他们之中。临走的时候,设计害死了我的养父。”

    赵无安一愣。

    “你的养父,应该就是……姜入海结发之妻后来与他人所生的孩子。”他道。

    “是啊。我的养父没有姜入海那么杰出的天赋,他不过是个志在边疆的小统领罢了,却能够遵从母亲的意愿,在吐蕃边境的江水下游匍匐了三个月,只为赌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他做到了。”这是连赵无安也难以置信的事。洛剑七生的女儿也是一对双胞胎,妹妹早就嫁去了吐蕃,姐姐则在多年之后背着剑匣,出现在当时尚年幼的赵无安面前。

    与姐姐一起出现的,是被妹妹托付的闻川瑜。一直以来赵无安都对身后剑匣心怀愧疚,因为那本应该是属于闻川瑜的东西。也正因如此,走遍九州,闻川瑜都在锲而不舍地追杀着他。

    但闻川瑜无法驭剑。由赵无安背剑,这也是那个形同他生母的女人临死前下的决定。赵无安不愿与闻川瑜刀剑相向,但他更知道他所背负的是一种什么样的重量。那是一种敬意,是洛神后人,对苏长堤、姜入海、解晖等人情深义重的敬意。

    “他是做到了,然后他被人杀了。”姜彩衣的笑意中终于出现了恸然,“我怎能不恨?我怎能不让他们偿还他们所背负的罪孽?五十四年前他们的先辈害死了洛剑七,而后,他们则亲手害死了我的养父,只是因为惧怕这莫须有的寻仇。我必须报仇,因为这种罪孽早已深入他们的骨骸,只会随着时间而越积越多。赵居士,你的救赎,对他们无用。”

    “杀人对你而言也算一种救赎吗?”赵无安冷冷地质问,“让无辜的乔溪沾染满手的罪孽,让江新竹即使猜到凶手也不敢指认,对你而言,就算是一种救赎?”

    姜彩衣惨淡一笑:“我只是终结了他们罢了。洛剑七动身去西凉时,早已料想到他会一去不归,所以在西子湖中留下他一成内力,凝成剑气,藏于深沉湖水中。唯有他的血亲,可重启这消逝已久洛神意气。”

    “什么?”这是连赵无安也没料到的事情。

    “洛剑七只把消息告诉了他最信任的几个人,而姜入海正是其中之一。我会知道这件你不知道的事,也不奇怪吧?”姜彩衣微微一笑,“毕竟,直到他战死,都没能看到他女儿一眼。”

    洛剑七之妻怀胎九月便被飞狐城主掳走,在造叶国产下二女,只来得及写信告知洛剑七。洛剑七血衣拖剑匣战死在残阳城前时,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孩子,是双胞胎。

    这一切,都是赵无安听那个一身惊人剑技的温柔妇人提起的。那与生俱来的温润之气并未被多舛的命途磨灭,她也并未憎恨她的父亲洛剑七无能,无法从恶人手中救出妻女。毕竟,他已是六百年来的剑道第一人。与胡不喜分离后的岁月,正是她将赵无安视作己出,温柔以待,才坚定了赵无安如今的信念。

    为救一人,可杀一人。为救天下,不可乱天下。

    姜彩衣一扫手中绿松古琴,翩然倒退一步。

    西湖之水悍然冲天,剑意纵横,沉寂已久的勃然剑气,蜂拥而出,凝聚于孤山之上。

    面对赵无安惊诧神色,姜彩衣柔柔一笑:“别担心,待我收了这祖父的剑气,我就是新的洛神。”

    六和孤山外,西子成洛神。

第三十二章 洛神赋

    群山叠翠,六和塔遥遥矗立在万顷碧波前,潮声翕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姜彩衣一袭锦衣飘摇,身后长发扬起。此刻旭日洒下万道金光,清风袭人,她背后便是西湖碧波,沐浴于和风晨光之中,秀美宛如天仙。

    赵无安却连一点欣赏的心思都没有。

    洛剑七留下的剑气,到底有多么强,赵无安或许没有亲眼见过,但是看看他匣中七剑,就可略知一二了。

    如若让姜彩衣成了新的洛神,后果将不堪设想。赵无安甚至不是她的一合之敌。

    赵无安脚步飞掠,刹那间冲出十步,来到了宝祐桥四分之一处。

    站在宝祐桥中的姜彩衣微微一笑,伸手猛然拍在绿松古琴之上,古琴崩去一弦。

    刹那间潮声凝滞,狠戾杀气向赵无安迎面而来。赵无安被迫停步,驭出白头翁抵挡。杀气形成一道风墙死死逼迫,白头翁仅仅抵抗了片刻便失去效果,赵无安被逼得退却五步。

    姜彩衣则轻轻一跃,就已顺着剑气的指引,向着孤山扬长而去。她仍然面对着赵无安,脸上浮现出嘲弄之色。

    看来姜彩衣这次前来夺取剑气是蓄谋已久,即使是手中那副看起来虚有外表的绿松古琴,内里也藏有瘆人杀意。聂星庐会越狱,多半也是因为曾听姜彩衣提起,对湖中剑气十分向往,才不惜违禁也要得到这份力量。

    杭州城中一直流传的洛神遗物之说,也绝非空穴来风。

    至少,现在赵无安就亲眼看着一个全无武功的少女无故半悬在空中,向着西湖中心飞去。

    洛剑七的剑气,确实能让所有习武之人心生惶恐。

    但赵无安学的也是洛神剑法。就算是为了保住自己背后这几把剑不被姜彩衣夺走,他也一定要阻止她。

    赵无安以手撑住宝祐桥青石地面,大喊道:“苏幕遮、菩萨蛮、虞美人、鹊踏枝!”

    四柄飞剑接连出匣,悬于赵无安身后,发出清冽剑鸣。赵无安抬起头,眼瞳清澈无垢。

    他飞掠而出,五柄飞剑伴随左右,身子一动,又是雷霆乍惊。

    姜彩衣不敢大意,伸手又在绿松古琴上一拍,再次崩断一根琴弦。

    “啪”地一声,仿佛就响在赵无安耳畔,震耳欲聋。与此同时,满天杀意笼罩赵无安全身。也许是姜彩衣已经吸收了一部分洛神剑意的缘故,区区一架古琴琴弦,竟有如此威力。

    赵无安不退反进,已然冲到宝祐桥中段,将手一挥,五把飞剑于同一时刻激射而出,剑气彼此交融,织成扇面形状,鸣声震天。

    琴弦杀意与飞剑剑气猛然相撞,碰撞处风声急停,杀意扭转,染出一片青黑痕迹,似乎空气也被杀意割裂,虚无之中凝出灼烧的气息。

    赵无安脚步不停,急速穿过青黑屏障。缓缓后退的姜彩衣,如今已与他近在咫尺。

    仅仅在姜彩衣两次拍断琴弦的时候就已把距离缩短了这么多,赵无安原本也为之捏了一把汗。她终究只是个未曾习武的琴女,如果换做任何一个七品以上的武夫来接收这份剑气,只怕赵无安现在早就被打趴在了地上。

    但是姜彩衣并没有给赵无安喘气的机会,她表情冰冷地拍断第三根琴弦。

    西湖之水巨浪滔天。

    湖水倒卷上半空,立刻就被洛剑七留下的剑意拉直成一柄柄锋利飞剑,悬于半空,数不清的凛冽剑锋遥遥指向赵无安。姜彩衣再退一步,已然快要离开宝祐桥,踏上孤山,身上气势也在刹那间上升了一个台阶。

    只能说不愧是踏破了一品境界两层的洛剑七,仅仅是一成功力,就足够让一个从未习武的少女晋入二品。

    从踏上宝祐桥到现在,赵无安头一次感受到了压力。

    成千上万把湖水组成的飞剑当头而来。赵无安避闪不及,又不敢放缓前进的速度,只能将背后剑匣摘下草草挡在面前,急速前进。

    每踏出一步,就有数十只剑撞在身上,碎裂成镜花水月,被匣子挡住的飞剑则直接崩裂成一团水花。匣子挡不到的地方则更加痛苦,赵无安仅仅前进了三步,全身上下就已湿透,罩身内力的脆弱处,肉身已经被直接击破,一片通红。

    赵无安无奈苦笑。自从接了洛神飞剑开始习武以来,只顾着练驭剑之术,其他诸如内力护体之流的功夫,可谓是差的一塌糊涂。

    顶着如雨飞剑再进十步,赵无安白衣变血衣。

    姜彩衣伸手按在第四根琴弦上,娇笑道:“还要继续么,赵居士?第四弦下去,你还能不能活着,都不一定了哦。”

    赵无安一言不发,再进一步。姜彩衣面色一沉,不再留情面,扣在弦上的手指猛然一按,琴弦刹那崩断。

    西湖水卷做一把开天巨剑,劈头砸向赵无安。赵无安心念一动,口中吐出一口浊气,吁气再换气,五把飞剑由身后而来,一一排开挡在头顶,排在最前面的菩萨蛮金光大放,身后苏幕遮、鹊踏枝、虞美人剑柄推剑尖,排成一串,接连顶住菩萨蛮。

    这柄菩萨蛮剑势大开大阖,剑意雄重浑厚,身长一尺七,剑宽却足有一尺五,边锋坚韧,两侧有饮血深槽。

    犹如鲤鱼入水,菩萨蛮当头扎入湖水巨剑之中,剑意汹涌纵横,大杀四方,破开一连串卷着水流的蜂拥剑气。赵无安被迫停在原地,抬手指引菩萨蛮长驱直入,阻止这把剑当头劈下,把自己一分为二。

    血衣飞舞,赵无安全身气机飞速运转,口中喃道:“破军。”

    菩萨蛮如得敕令,剑光高涨数丈,借身后四剑剑意,猛然穿透湖水巨剑。悬浮空中的数百斤西湖水砰地一声,炸裂为无尽水珠,哗啦啦当头淋下,赵无安与姜彩衣一瞬间浑身湿透。

    姜彩衣眼底透露出意外神色,狰狞道:“你竟敢解放菩萨蛮剑意?谁允许你这畜生这么做了?”

    赵无安并未回答,神色凝重,心驭飞剑,飞快抢上前来。

    姜彩衣冷哼一声,怒吼道:“我问你谁允许你这么做了!”

    她勃然大怒般,伸手猛然一拍,最后三根琴弦一齐崩断。

    孤山四周水浪顿时冲天而上,有如瀚海怒潮。赵无安暗暗咬牙。

    洛剑七身后留下的六剑,每一剑都暗喻一人,此人道蕴亦藏入剑中。就如鹊踏枝取的是苏长堤的道蕴一般,这柄菩萨蛮,取的是姜入海的道蕴。姜彩衣与姜入海并无直接关系,但见到赵无安以破军之名解放菩萨蛮中姜入海道蕴剑意,她竟勃然大怒,这是赵无安始料未及的。

    连驭五剑,再解放其中最凶猛的菩萨蛮剑意,对赵无安而言已是极限。如今姜彩衣三弦齐断,孤山顶上盘踞剑意已然汹涌癫狂,纵使赵无安强行提气再出一剑,也于事无补。

    密集剑气如箭雨般当头泼向赵无安,赵无安收回飞剑,御起全身气力抵挡,不过拖延了片晌功夫,赵无安全身七处气门便被尽数攻破,如一蓬絮草倒飞而出,坠落在宝祐桥中段,全身大汗淋漓。

    姜彩衣施施然走上孤山。

    掩盖不住脸上笑意,姜彩衣随手丢下怀中价值连城却已七弦尽断的绿松古琴,向着倒在桥上的赵无安柔柔一笑:“赵居士,乖乖交出剑匣,我兴许能留你全尸。”

    徘徊的剑气尽数涌入姜彩衣体内,孤山旁的西湖水浪终于缓缓平息下去。

    “彩衣!”

    姜彩衣懵懂回头,只见湖心亭中,聂星庐按住胸口,半跪于地,嘴角溢血。

    遥遥传来胡不喜的喊声:“嘿,你这小子!打架打不过,跑倒跑得挺快!等着,我老 胡这就来送你一程!”

    胡刀势大力沉,一刀便斩起汹涌水波。胡不喜脚踏潮头,遥遥而来。聂星庐眼底迸溅恨意,本想猛然起身踏出湖心亭,却又力有不逮,迈出一步便再度跪倒。他咬牙切齿,心中有千般恨怒,却难以抒发。

    “彩衣,今日你我联手,必能击退胡赵二人!”聂星庐开口劝说道,“你一身剑气却难以使用,终究不敌胡不喜,不如将剑气暂时渡到我身上,助我破境入一品。待我杀了胡赵二人,洛神遗物,你我五五分成,如何?”

    姜彩衣仿佛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面上浮现出癫狂之色,笑靥如花地看着身负重伤的聂星庐:“我打不过胡不喜?你连一个捕快都打不过,也妄想与我分一杯羹?该不是杀了这两人,就顺便也把我杀了,独吞洛神遗物吧?”

    “彩衣!我聂星庐说话算话,你绝对是明白的!”聂星庐急道,“胡不喜并非凡俗武夫,他绝对有接近一品的实力!无论是在太原还是应天府,我又何曾骗过你?”

    姜彩衣啊了一声,悠悠道:“那些事啊,你不说,我还真忘了。你该不会以为,与我这一介琴娥有些露水姻缘,就能换得我以身相许吧?”

    聂星庐面色一黯,挣扎道:“西湖水底有洛神遗物,这是你告诉我的,当初也是你请我出手相助……”

    “你却连个宗主也不敢杀,还得我亲自派人出手。”姜彩衣冷冷回眸,“我也就顺脚把芦苇草踩一踩,让你吃点苦头,还以为你能乖乖束手就擒呢,没想到为了宝物,甚至不惜越狱。”

    惊闻真相的聂星庐浑身一震:“芦苇草上的痕迹是你留下的?枉我还为了你将祸水引向洛冠海……”

    “小女子不才,令公子费心了,可真是不好意思呢。”姜彩衣娇艳一笑,施施然走到聂星庐面前,轻挥长袖。

    “但是我最讨厌跟别人道歉,所以,你给我去死吧。”她猛然伸手,捏住了聂星庐的脖子,像是提起待宰公鸡一般,缓缓向上抬升手臂。

    被姜彩衣捏住喉咙提起的聂星庐早已没有了挣扎的力气。汹涌剑气包裹之下,前途无量的酌欢剑主缓缓垂下手臂,低眉闭目,不再呼吸。

    姗姗来迟踏上孤山的胡不喜见状一愣:“好家伙,聂星庐就这么给捏死了?”

    “老 胡,我真觉得你越来越蠢了。”宝祐桥上传来慵懒声线。

    胡不喜与姜彩衣同时惊讶回头。姜彩衣眼底则更多是惊惧的恨色,身上气势同时暴涨,方才吸收的剑气尽数涌出,大有一击必杀的架势。

    “搞不清凶手也就算了,谅你也不会滥杀聂星庐。”清晨雾气里,宝祐桥上一个血衣身影缓缓站起,“可是来得这么晚又是怎么回事?我这几把剑,都差点让她给抢跑了。”

    胡不喜打量着周身漫溢冲天剑气的姜彩衣,疑惑道:“这小姑娘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厉害不厉害,都无所谓。”赵无安伸手按住洛神剑匣,“反正,你我联手,得把她杀了,以儆效尤。”

    他手中剑光绽放,额尖青筋暴起。

    宝祐桥上,乍起狂风。

    “姜彩衣,你运气不错,惹到我了。”赵无安凉凉道。

    “第七剑,洛神赋。”

第三十二章 不负天下,不负身怀之剑

    洛剑七这个名字很有意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古往今来有不少剑痴,很多人也把自己的名字直接改成了剑字,再加上一个数字。剑十五、剑三,要么是自己的剑招数量,要么是自己在天下剑客中的排名,并不新鲜。

    但是洛剑七又不太一样。

    他早已是此道上的天下第一,离手驭飞剑亦是从未有人敢想过的事情,那么这个七,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身侧有六柄飞剑,六剑齐出之时,周身笼罩在剑意中,犹如剑神降世。但他却一直叫剑七,久而久之,有了一个传闻,第七把剑是看不见的,或者说,第七把剑就是洛剑七本身。

    这两种说法其实都不对。第七把剑确实存在,只不过因为太强,洛剑七早已发誓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使出此剑。

    六柄飞剑当中,最长的也不过二尺,最短的只有九寸,都是以轻盈灵巧取胜。一直以来,洛神剑法也被人们认为是轻灵的剑招。

    但如果他们见到了第七剑,则会把轻灵这两个字从脑子里彻底抹除。

    那年残阳城外,洛剑七以一敌九,不过就是拔出了这把“洛神赋”罢了。

    宝祐桥上,赵无安单手拖握五尺巨剑,血衣翩然而来。

    巨剑在地上刮出深邃裂缝,溅起电光石火。赵无安一步接一步,一言不发地走向姜彩衣。他每踏出一步,身上气势就上升一分,漆黑的瞳紧盯着孤山岛上的姜彩衣。

    姜彩衣的双目早已圆睁。即使是他的养父,与姜入海关系如此密切的那个人,也从未与她说起过洛神的第七剑。

    但她并不怕。赵无安也好胡不喜也罢,当今她亦已突破二品,身怀洛神无双剑气,有何可惧?

    趁着赵无安还有几步才到,姜彩衣飞身而出,率先向提着胡刀的胡不喜发难。

    之前胡不喜显然已与聂星庐恶斗一场,聂星庐好歹也是二品高手,她就不信胡不喜能赢得不费吹灰之力,此刻他一定已是强弩之末。

    “拿命来吧!”姜彩衣冷笑。

    胡刀劈出一片绚烂光华,姜彩衣被瞬间淹没。她一愣,胡不喜的声音已经从身后传来:

    “小姑娘还是温柔点比较讨人喜欢!”

    胡不喜起手横斩,自孤山而起,半里乾坤颠倒,扑面而来的刀意令姜彩衣心生惶恐:“这是什么!”

    “这招叫砍草。老 胡我当年在草原上砍草砍出来的。”胡不喜嘿嘿而笑,“再来尝尝这一招放羊!”

    姜彩衣皱起眉头,心中烦乱却不知如何言说。这个男人的刀招都是些什么破名字?

    胡不喜执刀踏地而来,姜彩衣怒意横生,双掌一推,身上凛然剑气刹那狂涌,竟然将一股脑往前冲的胡不喜生生止住。胡不喜尚自怔愣,姜彩衣已然挥出第二段剑气,纵然胡不喜御起胡刀抵挡,也仍旧不敌,刹那间被推远数丈,退到湖畔才堪堪停下,脚步凌乱不堪。

    “这小丫头好厉害!”胡不喜惊诧。

    姜彩衣冷笑道:“今日就让你给聂星庐陪葬!”

    仅仅一挥长袖,姜彩衣便唤出满天剑气,西湖水倒卷凝成剑雨,居高临下射向胡不喜,犹如泼剑。胡不喜口中咒骂了一声,稳住脚步猛然踏地,身子扶摇而起,正面迎上那些水剑。

    胡刀乱斩。胡不喜瞳中火光迸发。

    至少三百柄剑在那一刹那刺向胡不喜,不消片刻他就会被水流刺穿肥硕的身躯。然而正是千钧一发之际,胡不喜爆发出了与他的体型完全不符的灵活性,手中胡刀刹那间连环乱斩,一环扣一环,仿佛在空中献出一场盛大刀舞。

    锐利刀锋准确无误地劈断每一把刺向他身体的剑。

    姜彩衣微微愕然,显然也是未曾料到胡不喜实力如此之强。她冷笑道:“胡不喜,赵无安,一个一个,都是低调的人啊。璀璨的洛神剑在你们手上,简直辱没了太多!”

    胡不喜哼了一声:“老 胡我从造叶砍到两浙,什么时候手里头不是这把胡刀?说这种话,别带上我老 胡。再说,你要骂老大,我老 胡也绝不同意。”

    话是这么说,但是挡下一剑之后的胡不喜也只能以刀撑地,艰难地支着身子,防范住姜彩衣。

    所幸,他已经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

    赵无安在宝祐桥上踏了二十七步,走上孤山,手中洛神赋发出沉雄剑鸣,似乎下一刻就要挣脱开赵无安的束缚。

    赵无安低头垂眉淡然道:“洛剑七当年在剑道上一往无前,若是没有林莺在旁,他本也是孤僻冷淡之人。只不过人默剑耀,他的剑技太过耀眼,以至于那个时候整座江湖都因他而动容。”

    “人们敬他一声洛神,他也似乎更近乎神,而不是人。但他终究是个有家有室,有至交好友,有喜有悲的人。”赵无安看着姜彩衣,“洛神剑在我背后,只为惩恶扬善而出,我自认,不算辱没了洛神。”

    “你若是执意成神,下手不留情面,滥杀无辜,恣意妄为,在我看来,才是辱没了洛神之名。”赵无安双手握剑,缓缓举过头顶,一字一句艰难道:“你确实是洛剑七的孙女,闻川瑜也一样,你们都有资格继承洛神剑。但是,如果你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不讲道义的姜彩衣,那我也只能替林大娘,肃清门户。”

    姜彩衣狰狞吼道:“肃清门户?你算什么人,也配替我洛神一族肃清门户?!”

    “我再重复一遍,洛剑七是人,不是神。”手中巨剑惊起一阵无名风,赵无安长发飞扬,淡淡道,“你若是执意问我是谁的话,那也不妨告诉你。我是洛剑七长女的亲传弟子,今世之洛神剑,唯一传人。”

    赵无安冲向姜彩衣。

    姜彩衣仰天哈哈大笑:“洛神剑唯一传人?我杀了你,而后我才是他的传人!”

    姜彩衣全身剑气砰然释放,七窍留下鲜红血液,整个孤山数顷竹林,刹那间被剑气拦腰折断!

    飞散叶片遮挡住赵无安视线,但是并未阻拦他的脚步。满天剑气席卷他的全身,已被鲜血染红的白衣支离破碎,赵无安顶着汹涌剑风前冲,手中巨剑洛神赋如逢故人,剑身巨颤。

    二人相距十步。

    姜彩衣已然满面血迹,双掌举在胸前,剑意狂乱。

    赵无安猛然停步,双手向前方甩去。洛神赋如蒙敕令,砰然飞出。

    洛神赋发出高亢剑鸣,犹如天神降世,猛然前扑,一寸一寸破开姜彩衣胸前厚重气墙,接近姜彩衣胸口。

    赵无安喃喃道:“对不起。”

    姜彩衣含恨喊道:“我杀了你!”

    砰地一声,洛神赋穿透胸口,姜彩衣胸前染开大片血迹,眼神刹那涣散。

    洛神赋剑身尽数没入,徒留剑柄在外,染上姜彩衣血迹,微微颤鸣。姜彩衣在原地停顿了一会,全身剑气尽数溢出,散入无尽长空,身体才缓缓坐倒于地,只余长剑支撑单薄身体。

    剑尖鲜血滴落。

    赵无安愣愣站在原地,气喘吁吁,全身破碎血衣飘扬。

    胡不喜一瘸一拐地走到赵无安身边,并未伸手拍打赵无安的肩膀,也没有向赵无安胸口捶上一拳,庆贺这难得的胜利。

    他只是摘下腰间的刀鞘,把胡刀塞了进去,俯下身子,用刀鞘轻轻拍了拍赵无安脚边深红色的剑匣,笑容恬淡。

    赵无安默然道:“她是洛剑七的亲生孙女。”

    “那又怎么样?”胡不喜问,“她杀了人,还想杀更多的人,老大对付她,没错。”

    赵无安低下头:“我曾经答应过林大娘,要好好待闻川瑜。”

    “这丫头又不是闻川瑜。”胡不喜摸着屁股龇牙咧嘴,“下手也贼狠了。”

    “她是闻川瑜的亲妹妹啊。”赵无安用手遮住脸,“洛家人本就已经命途多舛……”

    洛剑七死后,造叶与大宋两国边境,派出无数间谍死士刺探情报,只为找到洛剑七留下的宝物。

    当时躲在残阳城中,刚刚生完一对双胞胎不到半个月的林莺,拼死从心有愧疚的九人之中抢过丈夫的剑匣,带着一对孩子远走造叶。为了围杀洛剑七不顾名誉的武林魁首们终究还是心软了,并未追杀,而是放任孱弱的母女三人在戈壁深处自生自灭。

    数年之后,造叶国主才听闻此事,即刻下令追杀造叶国中所有洛姓女子,夺取洛神至宝。林莺将两个女儿改为林姓,然而抚养艰难,无奈之下,将妹妹赠给了一位姓闻的吐蕃贵族,自己带着姐姐远走深山,亲授洛神剑法。

    又过了三十年,两朝虽然议和,但关于洛神遗物的争夺仍未停息,西凉十万户,有六分之一都是身负重任的间谍。有不少人都不堪其责,意图逃离西凉,这其中,就包括了当年谋害洛剑七的九人后人。

    而他们为了逃跑所杀掉的上司,就是奉了姜入海妻子之命,去捡回被吐蕃人丢弃的,洛剑七的孙女的姜姓男人。这个男人,一直以来也被姜彩衣视作亲生父亲。

    也几乎在同一年,已经改为林姓的洛家长女,埋葬了一生流离的母亲,背着剑匣,带着妹妹托付的孩子闻川瑜,来到了赵无安面前,收他为徒,授他技艺。

    这份恩情,赵无安铭记终生。

    不负天下不负她,亦不愿负身后洛神七剑。

第三十四章 赵无安,你说好要娶我的

    “有个问题必须要和你沟通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赵无安拿手指敲着桌面。

    杭州毕竟在江南,如今已入五月,树梢间蝉鸣聒噪,午后天气更是炙热难忍。安晴几乎要把脸给帖在从胡不喜的小地窖里头偷偷搬出来的冰块上,仍然是汗流浃背。

    赵无安穿了十年的缁衣安陀会终于还是在与姜彩衣一战中彻底报销了,而今他换了件胡不喜去市面上买来的华贵白衣,两袖有流云金线,虽然儒雅潇洒,赵无安穿着却不是很习惯。

    “什么事情呢?”安晴半眯着眼睛,满头大汗。一旁的代楼桑榆倒是丝毫不觉得热,也许是早就习惯这样的温度,正坐在门口,和脚下的小虫子们玩得十分开心。

    “乔溪虽然已经被关在了牢里,但是胡不喜是两浙总捕头,两浙的犯人要想离开这里,没有他的允许,困难得很。”赵无安淡淡道,“我已经写信请孟乾雷帮忙,把乔溪押送到京城处决。胡不喜那边,我觉得还是应该瞒着他。”

    安晴一下子没了困意,惊坐起身,难以置信道:“不告诉胡不喜吗?”

    “乔溪应该就是贺阑珊,只是失忆才被姜彩衣利用。”赵无安淡淡道,“但是毕竟九条人命,罪不可赦,多半是处死。我不能让胡不喜再经历一次生离死别。”

    “可是……那该怎么办呢?”安晴欲言又止。

    “我来模仿乔溪的笔迹,你来模仿口吻,我们伪造一封信。”赵无安不动声色摊开信纸,坐了下来,“就说是乔溪留给胡不喜的,大意是感谢他的陪伴,会铭记在心,只是不得不离开,期待来日相会云云。至少给胡不喜留一个念想。”

    安晴忽然生了气,腾地站起身,气呼呼道:“实话实说不过就是让他接受现实,难道你连最好的朋友都要欺骗?”

    赵无安提笔的手凝滞在空中,愣愣道:“我总不能让胡不喜亲自送贺阑珊上路。感同身受,你也不可能不理解吧。”

    安晴气得涨红了脸,自知无理,但仍是小声道:“就这样骗他?如果哪一天他发现了,岂不是会更加绝望?”

    “难道他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可是……如果他愿意带乔溪远走高飞呢!”安晴提出了一个意见,“你总得给胡不喜选择的权力吧,你凭什么决定他的人生?”

    赵无安默默看了安晴一会,一言不发,埋头就写了起来。

    “你这个混蛋!”安晴冲上来掰他提笔的手。

    赵无安有心想躲,安晴自然是得逞不了的。看着安晴拼尽全力也要阻止他写信,赵无安无奈问道:“乔溪杀了人,只因为她是胡不喜的恋人,就能躲过惩罚吗?”

    安晴一愣,抢笔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就给胡不喜一个,把这些日子当做幻梦的权力吧。”赵无安低声道,“至少,这份回忆仍然藏在心里,是谁也抹不去的。贺阑珊忘了他,他却从未忘记过贺阑珊。”

    安晴没说话,眼眸中忽然升起淡薄雾气,她发现眼前的赵无安也不知为何,变得朦胧起来。

    ——————————————————

    “我去他娘的!老大你说这个可气不可气?啊?”胡不喜把一捧信笺猛然摔在赵无安桌子上,又猛然向桌上砸了一拳,赵无安面前的茶盏被震得飞离桌面,又重重落下,溅起不少茶水。

    赵无安一脸受了惊吓的样子,施施然拖过茶盏,小心翼翼地吹气,抬头迷茫地看向胡不喜,问道:“怎么了?”

    “老子不过就是在杭州城里转了几圈,怎么就没抓到她呢!”胡不喜皱着眉头唉声叹气,“这女娃,莫名其妙说什么这些日子过得很开心,但是不能再叨扰下去,索性背了个包走了!哎呦我去,我老 胡什么人,连她也养不起吗,她要这么识趣地跑掉?”

    赵无安不动声色拿过信纸,埋头认真读了半天,才恍然大悟道:“人家姑娘这是觉得不该拖累你,也觉得自己应该多到四处走走。你就安心继续干你的捕头呗,说不定人家几年以后就又回来了。”

    胡不喜在房子里来回走动,两手摊开,无奈地连连摇头:“我盼了十四年,才把贺阑珊给盼回来,这才几天,说走就走。这丫头,怎么不长记性呢!”

    说到一半,他又恍然大悟似的,忽然一拍手:“我这脑子!她一个小姑娘,能走多块,我这就去挨个问,看她从哪个城门出去的,大不了我追个一天一夜,准能追上。”

    不等赵无安出言阻拦,胡不喜就一个健步,冲出了屋子。赵无安轻叹一声,伸手整理好那散乱在桌上、字迹歪斜的信,卷成一束,放在蜡烛之上,缓缓烧尽。而后,把灰烬收集起来,倒在院外。

    做完这一切,赵无安慢慢踱回到桌前,轻轻吹了吹滚烫的茶水,静静品饮。

    大约过了半柱香,一直给府衙看门的谢家双走到门口,恭敬拱了拱手:“赵居士,胡捕头已经出了城,往南去了。”

    赵无安合上茶盏盖子,点头道:“好。那就派人押着乔溪,从北面出发,送去汴梁吧。”

    谢家双应了声是,却并未离去,只是站在门边,多有踌躇。

    赵无安会意一笑:“觉得我做的不对?”

    “绝无此意。赵居士为国家惩恶锄奸,是我等楷模。”谢家双恭敬道,“只是,和府衙里头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一起欺骗向来最为尊崇的胡捕头,我等都觉得……”

    “就算我告诉胡不喜,乔溪是凶手,姜彩衣只是幕后主使,胡不喜也不会有多惊慌失措。”赵无安悠悠啜了一口清茶,“但这件事儿,从此就成了个坎,过不去了。让他存着份找贺阑珊、等贺阑珊回来的心思,总有一天,他会自己释怀。这个过程很长,但不会那么痛苦。”

    谢家双道:“这种事情,兄弟们都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听您的。兄弟们就是觉得,有些对不住胡捕头。”

    赵无安温颜笑道:“我也觉得对不住他啊。不过这么多年了,他对不住我的事儿,还远多着呢。”

    谢家双闻言,略有释怀,恳切道:“日后还请赵居士多多相助。”

    赵无安点头:“一定。”

    ——————————————————

    胡不喜去追那莫须有的乔溪,一去便是三天三夜。

    终于到了所有淮西路侠客都离开杭州的时候,安广茂的任务也总算结束了。带着安晴过了杭州涌金城门,就要坐上西行的马车时,他注意到女儿似乎有些磨磨蹭蹭,不乐意走了。

    肯定不是因为杭州山水秀美的缘故。

    安广茂并未出言催促,倒是安晴看着自己红通通的两只手,脸上有些恼怒之色。

    终于,涌金门后出现了慵懒的白衣身影。

    代楼桑榆紧跟在后,头上小心翼翼顶着个箱子,摇摇晃晃地走着,努力维持住身体平衡。箱子里是孟乾雷代肖孟二家送给赵无安的谢礼,这一次离开杭州城,总算有足够的盘缠了。

    见到赵无安穿着熟悉白衣缓缓而来,安晴眼底忽然浮现湿气。她转过头,赶紧抹了抹眼睛。

    可那懒散居士的步子实在没她想得那么慢,转眼就到了身后,温言打趣道:“在抹什么眼泪呢?”

    “我没有!”安晴回头瞪他。可惜眼睛还是红的,这一瞪的威力也就下降了不少。她嗫嚅问道:“喂,赵居士,衣服还合身吗?”

    赵无安身上,又穿回了那件熟悉的素白缁衣,只是衣线新整。

    安晴凭着记忆,拼命织了三天两夜,总算在离开前把这件衣服织好,送到了府衙里头。

    见他一本正经穿在身上,安晴心里悬着的石头也就落了下来。

    “很合身。”赵无安浅笑,向着安晴伸出手,“无以为报,刚才偷了胡不喜的私房钱去闹市上逛了两圈,只买到这个送给你,还希望不要嫌弃。”

    他手心里,躺着一条圆润翠绿的翡翠项链。

    安晴受宠若惊,回头看了一眼爹,安广茂不动声色地咳了两声,转过身子给马检查鞍鞯。

    安晴小心翼翼接过项链,捧在手心。

    “谢谢。”安晴的眼睛亮晶晶的。

    赵无安淡淡道:“是我要谢谢你,帮我破案。”

    “没有没有,我就是照本宣科,其实什么都没干啊。”安晴不好意思地笑道。

    赵无安没说话,只是淡淡笑着,拍了下她的头。

    “你接下来想去哪?”安晴问。

    “桑榆想去扬州,大概是北上吧,也不远。”赵无安答道。

    安晴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着当面揭穿代楼桑榆道:“她说她是你姐!”

    赵无安闻言一愣,回过头瞥了一眼代楼桑榆。代楼桑榆小脸微红,噘着嘴转过了脸,装作打量远方浩瀚西湖。

    安晴笑得有如银铃清脆。

    假装整理马鞍的安广茂也不禁抹了抹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老泪,啧啧感叹,女大不中留啊。

    ————————————————————

    “趁胡不喜还没找上我们,快看看孟乾雷给的箱子里有多少钱吧!”林间小道上,赵无安难得地展露出财迷本色,搓了搓手。

    毕竟他们这一路北上,能走多远,全看孟乾雷出手多阔绰了。

    代楼桑榆听话地把箱子从头顶拿下来,兴致勃勃放在地上,一边当着赵无安的面打开,一边开心地说道:“十万两!”

    箱子里躺着一打桂花糕。

    代楼桑榆:“……”

    赵无安:“送回去。现在马上。”

    代楼桑榆歪头:“余杭,离这里,二十里呢。”

    “他本家苏州呢?”赵无安咬牙切齿。

    “好像更远。”

    赵无安黑着脸,把手伸进箱子,往代楼桑榆嘴里塞了一块桂花糕。代楼桑榆啊呜啊呜吃完,点点头道:“甜的。”

    赵无安苦着脸背匣子站起身。果然啊,俗家居士下山,就是比正派僧人要不受待见。帮了这么多,连点盘缠也不给,山长路远,这可怎么去扬州?

    林荫小道笔直漫长通向远方,两侧树木整齐划一高耸入云,林间几乎无人行走,寂静清凉。

    小路尽头忽然晃出一袭白紫道袍,三千青丝扎成一束,流云般垂下。手执清冷长剑负于身后,眸若桃花。

    反手持剑的年轻道姑站在几十步开外,回头瞥了一眼那远远而来的赵无安,清丽的面孔微微泛红,侧着脸喊道:“赵无安!你旁边那个姑娘,又是谁!”

    背着剑匣的赵无安一愣。

    小道姑哼了一声,侧过脸,背对赵无安,气道:“说好要娶我,却和别的女孩打情骂俏,你们山下男人说话,都这么不算数吗?”

    (洛神篇 完)

佳人斩 第一章 铜钱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天圣九年的秋日扬州,喧哗热闹,依然不减盛唐当年。已是九月,赵无安挂匣走在街头,路旁绿杨仍然繁盛,参天古木下,巷陌水井旁,商贾摊贩们依次排开,吆喝声不绝于耳。胯下枣红大马的挂甲将军,长衫襦裙的才子佳人,一一自扬州城街头走过,自那些悠长的青砖小巷中、自那些窈窕轻架的小桥上走过。

    佛家语三千繁华,不过如此。

    代楼桑榆这一次跑出苗疆,不远千里来淮西找赵无安,纵然知道她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情,赵无安也依旧是把她当妹妹疼爱的。既然不知道代楼桑榆能出来多久,他就索性趁着这一次,带她把整个江南跑个遍。她想来扬州,赵无安就带她来了扬州。

    不过还没离开杭州多远呢呢,就遇到了个不输于闻川瑜的大麻烦。

    赵无安一手握着匣子的背绳,走到一座桥中间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回头瞥了一眼后面。

    跟在代楼桑榆和赵无安后头十几步的小道姑顿时一愣,猛地把脸转向河面,装作欣赏扬州河水,一张小脸却已经羞得通红。

    赵无安无奈地叹了口气,代楼桑榆踮起脚拍了拍他的头。

    小道姑立马飞身而起,长剑出鞘护在赵无安身边,怒叱道:“无耻妖女!休要与他人夫婿如此亲昵!”

    代楼桑榆委屈地撅起嘴。赵无安长叹一声:“这位道长……”

    “你别担心,这妖女若是胆敢逾界,我涂弥拼着这条性命不要,也要保你清白!”小道姑旁若无人地在桥上大喊大叫着。

    过路人纷纷侧目。一个穿着缁衣而不佩佛珠的男子,本身就已很奇怪,身边居然还跟着两个貌若天仙的出尘姑娘,还能在这桥上就当着路人的面对峙起来,再看打扮,一个服饰奇异,不像是汉人,另一个则素冠道袍,一看便知是道门中人。即使在无奇不有的扬州城,这也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有趣场景。一时便有不少路人停下脚步,好奇地看着这一幕,甚至有孩童一脸期待地鼓起掌来。

    赵无安撑住额头,头疼起来。

    眼看周围聚拢的人越来越多,赵无安只能安抚道:“你先把剑放下。”

    小道姑回头看了看赵无安,又转过身狐疑地打量了几眼对面的代楼桑榆,一脸的不情愿,动作极为缓慢地收剑入鞘。

    “妖女休要再近我家夫婿!”她像是不放心一般地警告道。

    赵无安无奈道:“这位女道长,我已经解释过无数次了……”

    没想到小道姑立马又满脸通红地冲他喊了起来:“不要叫我女道长!!我有名字的!涂弥,叫我涂弥!!!”

    她的声音大得让赵无安都禁不住捂住了耳朵。四周人群里,被这一声吓走了一大半,算得上好事,可惜远处桥下又有人被这一声喊得好奇地看了过来。

    “好好好,涂弥,你听我说。”饶是赵无安的好脾气,也说不过这个随时会爆发的火油桶,“是这样的,从前有一个长得跟我很像的人,姓张。我俩有一次比赛,他输了,但是他不服,后来他就开始报复我。”

    “怎么报复?”小道姑一下子就听入神了。

    “因为跟我长得像,他就冒充我去做很多事情,比如去酒家白吃白喝,然后大喊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赵无安。”赵无安摊开手。

    “哇,简直凶恶至极!”小道姑激动地抖着手里的长剑。

    “对啊,简直凶恶至极!所以你……”赵无安点点头。

    他话还没说完,小道姑就把剑往赵无安面前一扬,壮志激昂道:“我肯定会帮你打他的!到时候……到时候你就,就别再和这些姑娘来往啦。”

    小道姑说着说着又红了脸,仿佛一掐就能出水。她慢悠悠转过身,忽然又一股脑跑远了,在桥头假装看风景。

    凉风习习,吹动她白紫昆仑道袍。

    赵无安长叹一声。

    上一次像现在这么绝望,可能还是在久达寺里头用石子砸方丈,不小心砸坏了明王像的时候。

    小道姑叫涂弥。赵无安也是见过的,不过那个时候他才十二,涂弥则更小。陪着林大娘去昆仑拜访,走到昆仑,才发现了尾随而来的张莫闲。

    后面的事情就不言而喻了。赵无安在昆仑没待几天就匆匆离去,因为那个时候林大娘已然是风中残烛,没过几个月就溘然长逝,赵无安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背起了洛神剑匣,独自闯荡江湖,误打误撞走入南疆,才遇到了代楼桑榆。

    而他四处流离的时候,张莫闲可没少顶着他的名字干坏事。这家伙虽然为人可圈可点,但确实资质不低,顺手骗个昆仑山上修道没几载的小道姑,简直易如反掌。耍完流氓以后,这锅还是照例交给赵无安背。

    不巧涂弥虽然年幼,却一根筋地可怕,昆仑山上消息少,小涂弥成天什么都不关心,就一个劲逮着人问赵无安的消息。终于在一个从京城来的客人那边听到说,淮西路总佥事苏青荷最近呈上的一宗杀亲大案里头,有个叫赵无安的居士帮了不小的忙。

    小道姑立刻就束发背剑,风尘仆仆地杀到了淮西。听说赵无安远走两浙以后,又火急火燎赶来杭州围追堵截,总算在杭州城北逮到了赵无安。

    这一逮,小涂弥就彻底不听人说话了,忙前忙后地盯着赵无安。平时只是挂剑跟在后头,他与代楼桑榆一旦稍说笑几句,就要红着脸拔剑来拦。虽说涂弥一路上抢着出钱给他们吃饭住客栈,让二人省去不少功夫,不过像今天这样,扬州市井桥头忽然拔剑拦人的情况,也发生了好几次。赵无安不是没有解释,奈何小道姑不到黄河心不死,认准了赵无安就是当年那个和她订亲的人,除此之外六亲不认,赵无安也是没了奈何。

    俩人并肩看着自顾自跑到桥头假装看风景的涂弥,代楼桑榆悄悄道:“好麻烦。”

    “不过如果一路上不是她抢着付钱,我们也走不了这么快。”赵无安双臂抱胸,“说起来也怪我,给安晴那条项链,花了胡不喜一大半私房钱,我要是买个便宜货就好了。”

    如果不是为了押走乔溪而把胡不喜骗出城外,赵无安大可以问胡不喜大大方方地要钱,然而最后只能偷偷摸摸把胡不喜的私房钱给顺走。胡不喜这家伙脑子直,五岁的时候把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二十五岁还放在什么地方,赵无安都不带想的,一把就掏走了钱袋。

    代楼桑榆瞥了赵无安一眼,轻笑起来,梨涡浅浅,道:“你想买贵的,所以买了贵的。”

    赵无安自嘲地笑了一声,伸手轻轻弹了下代楼桑榆的额头:“别笑啦,不好笑。”

    代楼桑榆轻轻揉了揉被赵无安弹的地方,眼神平静。

    赵无安扭头看向桥下清澈河水,问道:“到扬州了,想看些什么?不过我可没钱请你去喝花酒。”

    “花。”代楼桑榆说完,蹙眉想了想,咧嘴道:“现在是秋天。”

    赵无安苦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出来也快半年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代楼桑榆面色有些微落寞地点了点头。

    赵无安展颜道:“聚散一时,不必落寞。来,带你去逛街。”

    他懒懒挂匣走在前头,代楼桑榆则乖巧地跟在后面,小道姑涂弥磨磨蹭蹭,等他们往前走了二十步,才战战兢兢地跟上。

    扬州繁华,最盛在运河。河两侧几乎是三步一家盐坊,五步一家酒楼,略带潮湿的空气中飘荡着淡淡咸味,渔民与官家盐贩们在河岸边一字排开,兜售着所差无几的商品,每每是桥头的商贩更能得利,也因而每座桥的桥头总是人头攒动,热闹时候,挤得更是水泄不通。

    离河岸稍远一些,再进一条街,则大抵都是绕树绕井或顺着长街一路而摆的小商贩了。卖的东西也是千奇百怪,入秋的棉衣,火折子,姑娘家喜欢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珠玉金翠,更是琳琅满目,让人应接不暇。

    但是这些东西根本无法吸引代楼桑榆的注意力,她全身上下本来就已经遍布银饰。赵无安曾经趁代楼桑榆睡觉的时候把这些银饰拿在手里感受了下,少说也有六斤重。代楼桑榆平日里经常把它们顶在头上,也不知是怎么练出来的功夫。

    代楼桑榆在一个糖画摊前停下脚步。金灿灿的糖画,烤成各种璀璨的烟花形状。

    “这都是我们扬州最著名的烟花!”卖东西的是个年轻人,一腔淮扬口音,让赵无安听得分外熟悉舒服。毕竟到了淮南扬州,也就离淮西久达寺不远了。

    “我看你们是外地人,还不懂吧?这每到初一、十五,扬州四方城门下全都会放烟花,炸在夜空里,五颜六色,还有数不清的制式,怎么看都看不腻!”年轻人颇为自豪地介绍道,“我这里的糖画啊,也是全扬州唯一一家。他们啊,都不懂得怎么模仿这烟花!”

    一旁一位卖刀的大叔也认真地点头附和道:“虽说俺和这小子靠得近,但卖得东西又不一样,俺也帮这小子说两句,他啊脑子是好用,看过的东西只要一会,就全在脑子里,记得清清楚楚的。扬州虽大,这烟花糖画也就他才做得出来了。”

    代楼桑榆听得入迷,眼睛亮晶晶的。赵无安伸手往胡不喜的钱囊里掏了掏,奈何囊中羞涩,苦笑着挠了挠头。

    “我来买吧。要哪个?”白紫衣裳的小道姑清浅嗓音里,略带羞赧。

    赵无安愣愣地让开身子。

    小道姑伸出柔荑素手,掌心躺有三枚暗黄铜钱。

第二章 如何

    一声不吭买完了糖画,给代楼桑榆小口舔着,涂弥又自觉地拉远了距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赵无安时不时回头看她,总觉得既然已经到了杭州,还是必须得跟涂弥讲讲清楚才行。一直花别人的钱,赵无安心里也过意不去。

    他径直向涂弥走了过去。

    小道姑一见他来,立马面色绯红,赶忙转身假装打量路边的小凉亭。飞檐挂角双攒尖,亭中有新立石碑,扬州的建筑也十分有趣。

    “那个……”赵无安尴尬道。

    “啊!”涂弥发出一声惊呼转身,“你吓到我了。”

    赵无安:“……”

    “打扰了。”赵无安拱了个手,转身离去,只留下原地脑子里一团乱麻的涂弥。

    “什么嘛,就不允许人家假装吓到吗。”涂弥气呼呼地冲赵无安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啊呀呀,瑾妹你等等,再让我试一次。”凉亭里的石碑后头传来熟悉声响,小道姑愣了一愣,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那个声音又笑道:“这可真是奇怪,我赵无安在书法上浸淫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呢。”

    被称作瑾妹的女子娇笑道:“ 呵呵,你别试啦,这是我们扬州七块无名碑里头,最奇怪的一个。你呀,就算是再练十年也不会的。”

    涂弥皱起眉头,往左侧走了两步,隐约看见石碑后头立了一张小案,一个青衣男子正在撸起袖子,舞文弄墨。

    “我可不信。瑾妹我可跟你说啊,我赵无安,还没遇到过临摹不出来的笔法!”男子豪言道,“你看,这边这一钩——欸,怎么会……”

    “哈哈哈哈……”粉衣女子捂嘴娇笑,倚着他道:“你可真有趣。不用试啦,这位隐者啊,是个左撇子!他在扬州城里立的七块无名碑,都是用左手写的。这些勾画笔法,也只有用左手才能写出来。”

    她嘻嘻一笑道:“这下你知道为什么,妾身一口咬定你写不出来了吧,夫君?”

    那与赵无安有七八分相像的男子挠头道:“原来如此。嘿,你这小姑娘还真机灵,哈哈哈哈。”说着,轻轻伸手,拍了一把粉衣女子的后臀。粉衣女子娇哼一声,面露羞色,红着脸倒在男子怀里。

    涂弥气急败坏道:“赵无安!!”

    那厢早已经走远的赵无安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以为自己终于还是彻底惹恼了这个好脾气的小道姑,迫不得已丢下代楼桑榆急奔过来:“怎么了?”

    凉亭后头的男子也几乎同时回头向涂弥看过来:“你是?”

    而后青衣男子再次眯眼看了看涂弥,脸上疑惑之色立刻转为震惊:“我的天!你从昆仑跑到这儿来!”

    “还不是为了你!”涂弥再次以赵无安都得捂住耳朵的声音大叫,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我从昆仑追到淮西,又从淮西追到两浙,一路上被这个居士嫌弃了无数次,就是为了找你啊!”

    “我并没有嫌弃你啊!”大嗓门的感染力实在是大,饶是赵无安,也不得不扯着嗓子说话。

    涂弥并没有理他,只是看着凉亭中的青衣男子,眼眶通红,热泪盈眶道:“你说明年中秋就会回来娶我。”

    “第二年中秋,你没有来。我在昆仑等了你一年又一年,每一年中秋我都会站在山门口,望上一整天。大师兄总舍不得我苦等,说要提剑下山,把你带回来,人一去蜀地,就没了消息。以后每一年我还是会去山门等你,每一次你都没有来。中秋的月亮落下山了,你还是没有来。”

    “每一次有外人来山上,只要我不被关在书阁抄录典籍,哪怕是在后山习剑坪上练剑,我都会赶着跑着把那人拦下来,问问他有没有听过一个叫赵无安的人的消息。”

    小道姑说到这里,已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抽泣起来,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地滚落。她俯下身子,清冷长剑当地一声刺入地面,泣不成声。

    “一年又一年,没有,一个也没有。我在想你明明答应我要闯出名堂,为什么都没有人听过你的名字。后来想想,你也答应我要在中秋来娶我,可你没有来。”

    涂弥顿了顿,慢慢抬起头,忽然挤出一个笑容,道:“不过,今年,我终于听到消息了。你破了一桩大案,淮西路总佥事上书朝廷,旁敲侧击提到了你,久达寺的居士,在清笛乡凶案中帮了忙。”

    “我好高兴,真的好高兴。”涂弥一边努力撑着笑容,一边抹去两颊不断滚落的泪珠,“我立马收拾了包袱,跟师尊告别,要下山来找你。师尊她平日里待我很严,但是这一次,她也没有阻止我。”

    “我走了好远的路,还认错了人。”小涂弥轻轻笑起来,眉眼弯弯,梨涡旋起,“走到两浙的时候,我听说有个姓赵的居士破了件洛神案,就以为是他,结果还是认错了。不过,我终于找到你了。”

    青衣男子默不作声,怀里的粉衣女子见情状有异,从他怀里挣了起来,阴阳怪气道:“无安,这是谁?”

    青衣男子扭过头去,面无表情:“不认识,认错了吧。”

    “你给我把头转过来!”粉衣女子忽然凶狠起来,在青衣男子头上猛地一捶,把他的脸拖向这边,“她喊你赵无安,你还给老娘装不认识?”

    赵无安默默双手合十:都说扬州女子温柔似水,看来传说真的不能信。

    青衣男子挣扎开,朝着赵无安满不在乎地一指:“那边啦,那个人跟我长这么像,说不定也叫赵无安呢!我陪着你这么久了,哪有空破什么清笛乡凶案,什么洛神案!”

    二人相对而立,除去衣服一白一青,竟像中间立了一面镜子。

    赵无安忽然懒懒道:“张莫闲,你顶着我的名字蹭吃蹭喝可以,但你要是游戏花丛,可就有点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吧?”

    青衣男子被赵无安点破身份,当即脸上一滞,一言不发,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赵无安仍然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静静看着他,过了半晌,放下手,拍了拍小道姑涂弥的肩膀,“我们走,扬州的佛跳墙,你肯定喜欢吃。”

    涂弥仍然定定站在原地,赵无安没了奈何,远远地冲代楼桑榆打了个招呼。代楼桑榆冰雪聪明地会了意,小跑过来,一把把涂弥扛在肩膀上,跟在赵无安后面走了。任凭小道姑怎么挣扎,始终脱不开代楼桑榆的束缚。

    一个修剑的小道姑,也妄想跟在苗疆练肉身练了十多年的代楼桑榆比?闹呢。

    不由分说,赵无安带着二女随便挑了个看起来还不错的酒楼,进去坐下,毫不在意地从涂弥口袋里拿了点银子,点了份佛跳墙。

    涂弥知道跑也没用,无奈地坐着,沮丧着脸。

    赵无安一坐下来就开始喝茶。大口喝了三杯之后,也不顾菜还没上,就擦了擦嘴,背着剑匣起身,嘱咐代楼桑榆道:“看好她。”

    代楼桑榆点点头,立刻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涂弥。小道姑被看得浑身不舒服,想往后挪一挪,代楼桑榆立刻又跟进一步,二人距离保持不变。

    涂弥难受道:“你可以离我远点吗?”

    代楼桑榆极缓慢但是极坚决地摇了摇头,嘴角勾起,显然觉得十分有趣。

    刚哭完还红着眼睛的涂弥皱着眉头,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赵无安没有再理会二人之间的气氛,挂好剑匣,转身出了酒楼的门,打量着热闹的扬州城,微微眯起眼睛。

    ————————————————

    张莫闲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揉了揉被打得发青的手臂。今天可真是糟糕透了,他想。

    被涂弥找到也就算了,偏偏一直对他睁只眼闭只眼的赵无安今天也忽然变了脸色,再加上自己新进搭上的那个叫风瑾的扬州姑娘,既是个醋罐子又是只河东狮,张莫闲立过不对女子出手的规矩,被风瑾追着打了半座扬州城,跑过六座桥出了城门,这才甩掉那不要命的姑娘。

    “老子拼了半条命才从那不是人待的地方逃出来,怎么老天爷就不给老子点好日子过呢。”张莫闲望着灰沉沉的天叹气,“眼看就要入赘了,这小道姑出来一捣乱,肯定泡了汤。”

    其实说起来,涂弥也是个不错的姑娘,长得好看,待人也温柔。不过张莫闲天生就是闲不下来做事情的人,让他背书考功名他都不乐意,更遑论去做些低三下四求人、跑断腿脚的商贾之事。他富不起来,当然也就没法带着那个小姑娘下山养活她。昆仑山倒是有钱,能养活涂弥,可是不愿意养他,他也没办法。

    天空阴沉沉的,将雨不雨。

    山雨欲来,狂风满袖。扬州城西的十里荠麦,也在刹那间随风狂舞。张莫闲心中沮丧,席地坐了下来。

    有人趁雨出城。

    阴风忽起,他脚下步步惊雷破风,徐徐而行。

    乌云密布,隐有雷鸣电闪之声。

    山雨欲来。

    张莫闲敏锐地回头,撸起了袖子。他手无寸铁,只有之前临摹碑文时带着的一只狼毫。

    羊毫润软,狼毫坚硬,临摹碑文,当然是得用狼毫。张莫闲站起身子,手执狼毫,严阵以待。

    “把那玩意放下吧,你是来活跃气氛的吗。”赵无安波澜不惊地在二十步外停下,放下背上剑匣。

    张莫闲冷冷道:“你是来杀我的吗?”

    “那倒不至于,这儿还是官府地界,杀人偿命。”赵无安淡淡道,“不过小道姑的情伤得还。斩去你双足双手,剜鼻,割耳,戳目,拔舌,断发,如何?”

    如何?

    “你竟然还问我如何?!”张莫闲怒而反问,飞身而出,向赵无安直扑过来。

    赵无安面色不变,驭起飞剑。

    “我问了,那又如何?”

第三章 遍寻昆仑一荼蘼

    判官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张莫闲出手就是杀招,向赵无安灵台穴点来。

    他学武于何人,那真是想都不用想。当今世上,一二品合计起来,用一手判官笔的,那也只有鬼手书圣吕全文一人罢了。

    赵无安仅仅驭出一柄苏幕遮,握于手中迎敌。七剑之中,除去主剑洛神赋外,苏幕遮是六把副剑当中最长的一柄,已与寻常长剑没有太大差别。赵无安以苏幕遮挡开张莫闲数次杀招,在武械长度上并未占到太大便宜,本应狼狈应对,却躲得胜似闲庭信步。

    “你杀不了我。鬼手书圣或许能,可你才得了他几分真传?”赵无安淡淡问。

    张莫闲咬牙切齿道:“那我也不能死在这里!”

    “这都多少年了,我觉得我不欠你什么。”赵无安淡淡挥剑。

    忽然有雨洒下,滴落到剑锋之上,苏幕遮剑光流转。

    赵无安一剑削去张莫闲手中毛笔。笔从中段断裂,失了毫尖,只留一小段尖锐木杆。

    没了武器的张莫闲愣在原地,与赵无安不过咫尺之隔。赵无安的剑放在了张莫闲肩头,眼睛冷冷注视。

    瓢泼大雨洒下,将二人一瞬间淋了个透彻。

    极突兀地,张莫闲抽泣起来,脸上**一片,分不清雨水和泪水。赵无安眼底隐约浮现出沉痛神色。

    “我真是丧尽天良。”张莫闲轻轻道,“就算现在被你一剑杀了,也不算什么。”

    “没错,你不但丧尽天良,你还卑鄙无耻、两面三刀、人面兽心。”赵无安连珠炮般报出一串贬义词。张莫闲脸色灰暗地听着。

    赵无安有怀念之色。

    在皇宫中初见张莫闲,赵无安就惊讶世间竟然有与自己如此相似之人。虽然那时二人只是有七八分相像,但是日久天长的模仿,不知不觉间,言谈甚至外貌,都越来越像,简直分不出差别。

    后来张莫闲被剥夺户籍,赶出造叶,失去亲人、住所和所有财产,孓然一身在两朝边境游荡。赵无安对张莫闲,也是心怀愧疚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因为他被认可了,被传授了洛神剑法,张莫闲才失去了继续在皇宫中住下去的资格的。

    也就是说,张莫闲的失败,是赵无安一手造就的。

    所以后来赵无安也就默认了张莫闲顶着他的名字招摇撞骗,偶尔遇到上门讨债的,赵无安也能苦笑着帮他偿清债务,就当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直到后来赵无安也护着林大娘离开造叶,在大宋闯荡时,在不少地方听说了自己的名字,才觉得有些苦恼。

    赵无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这么多年来,你走到哪里都报上我的名字,没有被人追杀吗?”

    张莫闲闻言愣了愣,回答道:“一开始是有的,躲过了几个,就不再有人出手了。”

    回想起初入大宋时他身侧那几乎密不透风的情报网和下手总是让人猝不及防的刺客团体,赵无安没来由地觉得张莫闲简直是幸运极了。看来那些人的确是冲着自己背上的洛神剑匣而来,同样是自称赵无安的张莫闲,只是因为没背匣子,就躲过了无数刺杀。

    赵无安淡淡道:“你负了小道姑。”

    “我这些年来负过的女子还很多,却没有一个像她这样苦等我这么久的。”张莫闲脸色灰暗,人之将死顾不得许多,他也没有多想,就把心中想法尽数说了出来,“我曾经回到过我去过的那些地方,曾经与我调笑的姑娘们,如今照样在与别人花前月下。我不敢回昆仑,涂弥那师尊厉害的很,只要我踏上山道,她在大殿中就能立刻察觉。就算我带走了涂弥,我也养不起她,她跟着我只有吃苦。在山上,她反而能过的好一些,昆仑山不缺钱。”

    赵无安一言不发,苏幕遮骤然深入张莫闲脖颈几许,张莫闲闷哼一声,额尖冷汗滴落,脖子上有鲜红血迹渗出。

    “这算什么话。”赵无安皮笑肉不笑。

    张莫闲长叹一声,闭上眼睛:“杀吧。”

    “我说过不杀你,毕竟杀人偿命。”赵无安哼哼道,“先断手断足,而后,在剜鼻拔舌戳目断发当中选一个吧。”

    张莫闲眼底迸溅恨意:“你还不如杀了我!”

    赵无安了然一笑:“我是个居士,我不杀人。”

    不杀人这种话当然也就随便说说,姜彩衣死的时候他也没手下留情。不过赵无安也确实没打算要张莫闲的命。无论是否利用他,张莫闲活着对赵无安而言都有利无害,至少是个吸引刺客的活宝贝。虽然一时半会赵无安还不一定用得到张莫闲,但他活着,就已经是一枚关键的棋子。

    显然是猜到了赵无安打的算盘,张莫闲脸色惨白若死,忽然眼底有最后一道微弱灵光闪动,挣扎片刻,猛然提起手中断去一截的毛笔,就以锋利一端朝自己脖子刺去。

    还没超过肩膀,毛笔就被赵无安以苏幕遮从中劈开,削为两段,顺便斩下了张莫闲一根手指。

    “你不必死。”赵无安凉凉道。

    正在张莫闲因断指痛楚而龇牙咧嘴时,赵无安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赵居士!”

    赵无安面不改色,一抬腿放倒张莫闲,才回过头。

    大雨滂沱中,一个中年妇人秀眉紧锁,撑伞望着雨中对峙的二人,看了看赵无安,又看了看躺倒在地的张莫闲,愣了一愣,才问道:“哪个是赵居士?”

    赵无安扬起手:“我是。”

    妇人揉了揉紧锁的眉,打量了赵无安片晌,见他身上是件新绣的缁衣,这才微微放下心来,叹道:“二位还真是相像。奴家前几日听闻那个破了好几件大案的居士赵无安来了扬州,穿得是一袭青衣,险些认错了人。”

    躺在地上的张莫闲哑着嗓子道:“在下叫张莫闲,不是赵无安。”

    他自知有幸捡回了一条命,赶紧在赵无安面前辩白身份,以示再无冒充他的心思。赵无安冷哼一声,收剑回匣,不动声色地离开。

    雨珠滚落剑匣,有如琵琶铮铮。

    撑伞的妇人叫道:“赵居士留步!久闻赵居士是神断,清笛乡凶案、杭州洛神案,皆是有了赵居士的帮助才得以水落石出,奴家斗胆,请赵居士为我柳叶山庄破案!如能寻回遗失的宝刀佳人斩,我庄定有重酬!”

    赵无安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埋头算计了一下。清笛乡那次是无意,先不谈,在杭州的时候没能好好宰胡不喜一顿,到现在吃喝住都是蹭的涂弥,他也挺过意不去。就算代楼桑榆没多久就要走了,他一个人步行回久达寺,路上开销也不少,而且没了代楼桑榆,也相当于没了来钱的路子,只能靠身上缁衣,腆着一张脸去化缘。

    想想就觉得可怕。

    赵无安干脆利落地问道:“重酬,是多少?”

    显然没想到赵无安会这么干脆,他这一问,倒是让妇人愣住了。思考了半响,才施了个万福,施施然道:“我柳叶山庄家大业大,佳人斩却是无价之宝。只要能寻回,定有重金酬谢。”

    “重金是多少?”赵无安不动声色地不依不挠。

    妇人的眼睛张了张,脸上渐渐浮现出恼怒之色,闭目妥协道:“八百两。”

    “行,走吧。”赵无安点点头,背起剑匣就走。直到他与妇人擦肩而过,妇人才愣愣看着尚自瘫坐在大雨中的张莫闲,疑惑道:“那位公子……”

    “别管他。”赵无安头也不回。

    他在大雨滂沱之中径自走向城门,一身白衣被雨淋得透彻,大风自城头而来,居高临下地意图掀起赵无安的长发,此刻黑发打卷,湿答答匍匐在肩头,仅有几根发丝任风抚弄。

    妇人快步赶上赵无安,将手中油纸伞遮到赵无安头顶。赵无安惶惑地回头,见妇人半边身子都已暴露在雨中,微笑着将纸伞推了回去,和善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做。案子的事,过会直接来鸿图酒楼找我好了。”

    妇人懵了片刻,这才确定赵无安是真心答应破案,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对着赵无安深深一拜。

    赵无安挂匣而去。

    城外寂寥,倒不觉得雨势吓人,入了城内,见四面都是躲雨的人潮,从桥上巷陌中纷纷一拥躲到檐下,抬眼望雨珠击打在檐头,溅起一连串水花。赵无安才觉得刚才应该直接问那妇人借把伞。

    把剑匣护在怀里,赵无安健步跑向了之前代楼桑榆和涂弥所在的酒楼。凭着记忆跨过几座长桥,仰头能看到鸿图酒楼那雕成神雀冲天制式的屋顶,赵无安就知道自己没记错路。

    代楼桑榆撑着下巴蹲在酒楼门口,出神地望着屋檐上垂下的一条条雨线,赵无安走到面前了都没发觉。他向里看去,见到小道姑涂弥侧对他坐在桌旁,也径自撑着剑出神。

    赵无安伸手在代楼桑榆面前挥了挥:“我回来了。”

    代楼桑榆回过神,一时面色雀跃起来。

    他领着代楼桑榆走进门,在涂弥面前坐下来,也不顾自己全身湿透,自顾自酌了盏热茶,浅啜一口,对涂弥笑道:“八月秋雨,来得还真是猝不及防。”

    小道姑怔怔出神,没理会他在说什么。

    赵无安无奈,也不管涂弥究竟是否在听,懒懒道:“从杭州到扬州,一路也花了你不少钱,既然现在你已经知道我并非你要找的人,这笔钱,我会还给你的。但可能需要些时日,我要去扬州附近一个叫柳叶山庄的地方,找一把刀。”

    涂弥忽然道:“我不要你还钱。”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赵无安缓缓道,“我也不喜欢欠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钱。”

    涂弥脸上现出愤愤之色,弱弱地瞥了赵无安一眼,又飞快挪开视线。

    赵无安浅笑斟茶。

    他与涂弥打交道并不多,不过总觉得,涂弥现在这样的神色,才像当年那个昆仑山上的负剑小仙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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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饮江山介绍:
北宋天圣九年,躲在寺庙里十年的白衣居士赵无安,被迫下山。他曾走入名为人间的炼狱,从血与火之中蹒跚而过,于佛门前垂眉屈膝。待到眉眼描上倦怠慵懒,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整座江湖几已不复从前。再回身时,却又杀了个天翻地也覆、白衣化血衣。驭飞剑、劈山海。醉饮江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醉饮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醉饮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