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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烦局神游     醉饮江山txt下载     醉饮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章 好奇可杀人

    已然是午后时分,饭厅前头,却依然光头攒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赵无安为难地站在后头看了一会,直到宏宁师叔挤出人群,一把拉起他就往里挤,赵无安才勉为其难地拖着个大匣子从和尚堆里挤入饭厅。

    虽然门口人多,但是厅中的僧侣反而稀稀疏疏,看着甚至有些冷清。五个身着破落缁衣的僧人坐在长桌旁,啜饮着清茶,并未因外界喧扰而感到丝毫不适,甚至连吞咽声都整齐划一。

    赵无安不由叹了口气,这就是久达寺的六大住持啊,这份心性可不是随便抓个僧人就能比得上的。

    不过,说是六大住持去蜀地辩经,如今厅中怎么只有五个人?

    宏宁师叔凑在他耳边悄悄道:“你可别提人数啊,在蜀地辩经的时候,慈珑住持被对方的理法折服,已经成了蜀僧了。我估计住持们现在都为这事心烦着呢!”

    虽然从外表上看不出来几位住持的想法,但是这萦绕在饭厅中的气氛确实显得有些沉重。

    赵无安抹了一把冷汗,尴尬道:“慈珑师叔投敌,就是说久达寺在辩经中败了?”

    蜀地十愿僧虽然威名远扬,但毕竟已销声匿迹二十年之久,如今重开经坛的是不是当年的老前辈,都难说得很。二十年来风生水起的久达寺落败,虽然情有可原,但却难免损害寺庙在尘世之中的声誉。

    “何止久达寺啊,蜀地那十位高僧,不知在卯什么劲。”一向为人宽厚的宏宁师叔叹了口气,“我听慈恸住持说,十愿僧这一次开坛辩经,一共造了十坛,每坛仅答辩一句佛经,由挑战者自行挑选。各地佛寺二百多号人,就没几个闯过前三坛的。不过我们久达寺的慈玄住持厉害,辩了五天五夜,闯过前七坛,这才败下阵来。”

    赵无安嘴角抽动:“蜀地十愿僧这么厉害?”

    若放在二十年前,那十个老头子,自然是名震天下的得道高僧。凡人修行,自要发下宏愿,愿成则结出菩提,坐地成佛。十愿僧由十人组成,每人皆发下一道大愿,赵无安不知那到底是什么愿望,只听凡间传闻说若十愿皆成,则可令天下太平,地狱无人。

    然而二十年过去,昔日的十愿僧,只怕有一半如今都已坐化圆寂。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新十愿僧,想必与当年那十个老头子不是一伙人。在蜀地开坛辩经,挑战天下佛学者,也绝不是当年的十愿僧会做的事情。

    所以听闻到这批人居然辩赢了天下众僧,赵无安才觉得分外奇怪。

    宏宁师叔低声叹道:“总之,现在别去戳师叔们的痛处了。我带你来,也只是是想让你和阔别已久的师叔们重见一面而已。”

    话音未落,坐在桌边的五个僧人当中最年长的一个就放下茶盏,眯起眼睛冷冷道:“无安啊,听说我们下山不久,你也下山了?”

    这正是久达寺七住持当中的最长者,也是目前寺中唯一与方丈同辈的济字辈师祖,济正。

    久达寺僧人不少,他却是最亲近赵无安的一个。无论赵无安之前闯了多大的篓子,哪怕是方丈都要金刚怒目了,济正也一直对赵无安温言善语,从不曾有过半点隔阂。

    如今重见济正,赵无安心中也有几分欢喜,点头道:“也是拜几位师叔师祖所赐,无安才有幸得以一览山下风光。”

    济正笑道:“如此一来,你是更加不想入我这空门了。”

    刚一说完,济正对面的中年僧人就猛然站起身,哼哼道:“不入也罢。埋首钻研十几载,还争不过几个小孩。这经书读它何用!”

    济正肃容道:“慈清,勿生嗔念!”

    已出家近十载的慈清站在桌旁,大口大口喘着气,顿了好久,才摇头道:“只是懊恼,何以钻研佛法至如此地步,也辩不过蜀中稚童。”

    坐在桌侧,一脸安然地饮着茶水的慈玄淡淡道:“佛法亦有机缘。休说是你们,便是闯到了第七坛的我,也不明白那前六坛的坛主,怎么便就认输了。小小孩提便有如此慧能,难怪前任方丈曾说天下舍利,尽在蜀地啊。”

    站在一边的赵无安愣了愣,合掌问道:“无安见过几位住持师叔。难不成,那夸下海口的蜀地十愿僧……竟然,只是孩子?”

    赵无安身旁的济正缓缓点头,道:“开坛辩经的十人,尽数是不超过十二岁的童男,对佛法体悟却已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他们自称是得了上一辈蜀地十愿僧坐化后的八百舍利,勤勉供养,因不满如今这佛法末世,才开坛讲经,度化天下众生。”

    缁衣破得最厉害的慈恸住持大口喝着稀粥,感慨道:“什么佛法末世,大宋皇帝在各地广建寺庙,势头直追南朝,也就蜀地十愿僧才会生出这佛法末世的奇怪念头。不过他们修为确实不浅,这蜀地十愿僧,无论是早就圆寂了的老十愿,还是这初出茅庐的新十愿,都不简单啊。”

    那厢,在五位住持中年纪仅次于济正的慈洪师叔双掌合十,喃喃颂着阿弥陀佛。

    显然,蜀地辩经失败,对几位长途跋涉的住持打击都不小。尤其是慈珑师叔投敌一事,对赵无安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也不知师叔们而今都作何感想。

    但事已至此,多言显然无益,赵无安只得双掌合十,对着几位住持遥遥道了一声安,无奈地转身出门。

    身后仍然传来慈清愤愤的咒骂声。赵无安并未觉得不妥,僧侣亦是凡人,怎可能如同佛祖一般,真正做到无悲无喜。

    想起江南道那座被罗衣阁彻底掌控的寺庙,赵无安更加笃定了心中所想。

    空门不空,如此而已。

    走回自己禅房的路上,赵无安又遇到了寺中方丈,济玄。

    “安家父女,今天住在寺里。”济玄的话语没有一丝波澜。

    赵无安愣了愣,叹了口气,道:“方丈答应了?”

    “有香客要住下,老僧哪有不答应的道理?”济玄淡淡道,“他们为何而留,你知道吗?”

    赵无安转过脸。

    济玄以手捻过六颗佛珠,才缓缓道:“山下既自在,亦有朱颜来。空门若不空,何避红尘外。”

    赵无安苦笑,别过身子道:“我去后山,看看宏远师叔。”说着,绕过了一心想教育他的济玄。

    今天跟安晴这么一吵,两人算是闹掰了。安晴是不刨根究底誓不罢休的性子,偏偏赵无安绝对不能让她知道伽蓝安煦烈之事。就算安家父女在寺中住下,赵无安也难以再与他们掏心掏肺。

    不如说,赵无安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一个人身上秘密越多,意味着他越危险。

    而当你了解他越多,就意味着你也会与他一样陷入越大的危机。

    赵无安可不愿意拖安晴下这趟浑水。

    提着一壶清水,赵无安在后山一棵苍松下席地而坐。

    他面前竖着一块尚未经历太多风吹雨打的石碑,棱角分明,碑上字迹清晰。

    宏远衣冠。

    四个字都是阴刻,刻痕中的朱砂甚至都鲜亮得如同刚刚点抹上去一般。

    但宏远已然坐化十月有余。听德炳说,此僧火化之后结出百零七颗舍利子,不算出奇,但却是妙理之数,只差一颗,便到佛家所言的无量数境界。

    而宏远圆寂的日子,与赵无安下山刚好在同一天。

    初冬的风已然有些萧瑟凛冽,扫荡着久达寺后山的荒草苍松、青茔孤冢。极目远眺,只能看见草坪之上几只麻雀起落,口中发出叽啾之声。除此之外,四野万籁俱寂。

    赵无安把一壶清水洒在宏远坟前,轻轻道:“你为主卖命一生,最后葬于久达寺后,青山绿水相伴,想来也不甚寂寞吧?”

    顿了顿,他又自嘲般地一笑,自顾自摇头道:“是我糊涂了。宏远师叔毕竟是空门中人,自涅槃道转入无漏寂静涅槃界,想来也是一份圆满,何有寂寞与否之说。”

    一壶清水洒尽,赵无安将水壶搁在宏远坟头,背匣离去。

    徒留一方矮小坟茔,躺在寒冬枯黄草地之中,似在诉说着什么。

    ————————

    日渐西垂。每到冬天,太阳总是落山落得特别早,尤其是到了下半月,几乎一眨眼的功夫,整片天空就会昏暗下来。

    夜晚的久达寺分外寂静,安晴撑着头坐在桌前,睁大眼睛望着夜里的寺庙发呆。这是她第一次在庙里过夜,会兴奋也是在所难免。

    由于只有安晴这一个女儿,所以安广茂也没法不宠。她说要在久达寺过夜的时候,安广茂当然也拗不过,便在寺中租了间禅房住下。

    房中的设施很简陋,被褥凌乱,地面也坑洼不平,只有东壁挂着的一副菩萨像被精心呵护着。常人当然住不惯佛家清净地,但安家父女向来是随遇而安的性子,也不太挑地方,这间禅房,也还说得过去。

    “爹,你说久达寺里住着多少居士?我看这间房子的样子,也不像经常有人住着啊。”安晴蹙眉问道。

    打理床铺的安广茂应道:“住在佛寺中的当然都是僧人,久达寺离城镇并不远,俗家居士到了夜里,自然是要下山回家的。”

    安晴撅起嘴:“那为什么赵无安住在寺里?”

    安广茂叹了口气。这个女儿,他还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你若是喜欢这位俗家居士,为父也是能出面与他详谈的。当爹的,没有一个愿意让女儿受这种委屈。”安广茂一字一句道。

    安晴气得站起身子,愤愤道:“我不是喜欢他!”

    这句话倒不似作假。以安广茂对女儿的了解,也知道她并不是口是心非之辈,如若真的对赵无安有情,反倒不会如此扭捏。

    “那你为何非要在久达寺中过夜?”安广茂问。

    安晴按住额头,很苦恼的样子,无奈道:“在清笛乡,在杭州,我都觉得他好厉害,什么都能看穿,什么都能解决。可是在柳叶山庄,他跟胡不喜,与许多正道中人为敌……而且爹知道一直以来,都有个组织在追杀赵无安吗?我觉得好奇怪,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听着安晴的话,安广茂心下有了明悟。他铺平被子,语重心长道:“这次且容你任性一回。但晴儿,你得知道,很多时候,这江湖容不得你太过好奇。”

    光是好奇,便足以杀人。

    ————————————

    夜来,赵无安窗前玉兰无风自动。

第四章 胡不喜

    夜已深,赵无安坐在床沿,借着桌上昏黄烛火翻看经卷,膝边放着暗红剑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小屋幽凉,窗前玉兰微摇。

    窗边有人影一闪而过。赵无安敏锐地抬起头,盯着那摇摆的玉兰,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啪地一声合上经书,烛火被这一举动惊得猛然一晃,映衬得他墙壁上的影子也摇晃了起来。

    赵无安神色凝重,走到门前,伸手拔下了门闩。

    木门吱吱呀呀向后退开。

    站在门前的人,与赵无安已有数月未见。

    夜色映衬下,他那原本油头粉面的脸上,少了些肥腻,反而多了些沧桑。唇角的胡子横七竖八地长着,头发更是乱得像鸟窝。一身衣裳不知多久没有换洗,上头除了深黑污渍,似乎还有干涸的暗红血迹。

    然而即使模样狼狈,那人也丝毫不见外,赵无安一开门,他就大摇大摆走进屋内,就着桌子坐下,长舒出一口气,一副快活神气的模样。

    赵无安努嘴道:“你倒是自在。”

    “我老 胡在什么地方不自在?”胡不喜嘿嘿笑了两声。

    没错,深更半夜跑来赵无安门前的不速之客,正是前两浙总捕头胡不喜。

    赵无安转身去提茶壶。壶中只剩下一层浮沫,他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盏中剩余的茶水倒在一个空茶盏里头,递给了胡不喜。

    “谢谢老大!”胡不喜欢天喜地地接过,咕噜咕噜地一饮而尽。

    赵无安撑着头坐在床沿,看着他渴饮凉茶的样子,心中暗叹一声,问道:“没回过两浙?”

    “在扬州门口转了一圈,调头就往北了。”胡不喜抹了把嘴,不以为意道,“那一晚来柳叶山庄的,不管是吕全策,还是那几个让我们杀了的刺客,全都是江湖上标榜的正派人士。虽然被代楼暮云杀去大半,但剩下的还是一心想找我麻烦,我一合计,杭州也是回不去了,索性就往北上,一路跑到庐州,想起来老大你就在这附近,我就过来找你咯。”

    赵无安抹了把汗,哭笑不得道:“庐州在扬州西边啊……你确定没跑错?”

    “嗨,那时候恨不得半个扬州城的人都在找我,躲人就晕头转向了,哪还分得清什么东西南北。”

    胡不喜不愧是胡不喜,喝口茶的功夫,就已经如此从容地承认了他路痴的本质。

    即使遭到误会和追杀,他也并未对江湖中人大开杀戒,而是选择放下一切离去。失了两浙总捕头的位子,被正道中人污为魔头,在旁人看来已是深陷绝境。

    光从外表而言,胡不喜确然已经狼狈得自顾不暇。但此时此刻,他坐在赵无安的桌前,一气喝下一整盏茶,却又给人一种悠闲自在之感。仿佛被天下人误会,也并不是一件会令他苦恼的事情。

    如若面对不公便怨天尤人,不能称之为仁者;如若依仗着自己的强大便滥杀无辜,不能称之为侠者。

    正是因为游走于锋刃与机心之间,浸泡在浓墨重彩的江湖当中,一颗全无算计的赤子之心才更显一尘不染。

    以一柄无甚出奇的斑驳胡刀,对上这江湖无数成名已久的神兵利刃;以嬉笑怒骂纵情快意,对上这江湖无数刀光剑影勾心斗角;以一份有去无回的决意与忠忍,对上这江湖无数笑里藏刀口蜜腹剑。

    当代江湖第十七位晋入一品境的绝强刀客胡不喜,是个当之无愧的仁侠。

    赵无安故作平静地转身把被褥摊平,压着心中痛楚,淡淡问道:“突然来找我,发生了什么事?”

    他太了解胡不喜了。即使被整个江湖追杀,沦落到这步田地,胡不喜也绝不会因自身的安危来麻烦赵无安,十年来他一直待在杭州,与赵无安之间几乎没有往来。若不是因为代楼桑榆,也许赵无安也就不会去杭州走上那么一趟。

    所以,胡不喜连夜赶来久达寺,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说。

    “有两件,都和老大你有关。否则老 胡也不至于跑这么远了,庐州的姑娘,嘿嘿,还挺标致。”胡不喜忽然猥琐地一笑。

    赵无安早习惯了他这样子,直截了当道:“直说吧,哪两件?”

    胡不喜咳了两声,摆出一副神鬼莫测的表情,凉飕飕地看着赵无安,竖起一根手指道:“第一件,是我在庐州听到的,说昆仑有人下山了。”

    一直以潜心觅道为己任的昆仑忽然派高徒下山,这在江湖上也算个大新闻了。小沙弥德炳今天见赵无安回来,激动得不行,绕前绕后给他讲了不少最近听到的趣闻,其中就有这一件。

    赵无安点头道:“这我知道,然后呢?”

    “他们的目的地是久达寺。”胡不喜忽然道。

    赵无安一愣。

    “而且,他们这一次下山,是为了找一个人。”胡不喜又竖起一根手指,“昆仑道宗,严道活,的亲传弟子,涂弥。”

    赵无安神色凝重:“是她么……”

    “没错啊,就是她!老 胡我是没那么年轻了,可还不至于啥事都不记得。柳叶山庄那一晚,就是老大把她给救走的吧?”胡不喜问道,“虽然我知道老大不是那种人啦……不过人家小姑娘出落得水灵,老大也是男人嘛,这点事情,不说大家也懂……”

    “去你的。”赵无安不轻不重踹了他一脚。

    胡不喜往椅子背上缩了半尺,嘿嘿笑道:“玩笑玩笑。我今晚还看见安家姑娘了,想来有她在,老大你也不敢偷吃。所以老 胡就觉着奇怪啊,明明小道姑半路已经失散了,为何昆仑山的人还是一下山就直奔久达寺来呢?”

    没错。目前江湖中还没有半点有关涂弥的消息,昆仑山的人却直奔久达寺而来,甚至行踪的消息都已经传到了庐州。就算解晖手握半座江湖的筹码,也无法将事情误导到这个地步。

    昆仑有高徒下山,必然是严道活的命令。不过这位道宗已然闭门不出十余年,又是怎么会指明让徒弟们来久达寺找人呢?

    赵无安蹙眉,与胡不喜对视半晌,忽然双目一亮,低声道:“与杭州那时候……”

    “我也是这么想。”胡不喜点点头。

    许棠离的戒指丢失,庞海的玉如意被用来砸昏郭峰,而后所有受害者都意识到出了岔子。这些人彼此相距数百里之远,又无书信往来,却能获知消息。靠的就是彼此之间拟定好的物品作为载体,传达信号。

    涂弥失踪,严道活派人下山前来久达寺。这两件事情,前后相隔不过一月,甚至还不够信使从扬州与昆仑两地之间往返一趟。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涂弥是解晖与严道活事先约定好的一个信号。

    二人在几十年前本就是挚友,彼此有着联系也并不是怪事。但是一直以来在天下人心中至高无上的道宗,居然与黑云会舵主行事一致,实在是让赵无安这样的人都觉得胆寒。

    单是解晖这个敌人就已经足够可怕,遑论加上严道活?!

    赵无安脸色阴晴不定,仍是强撑问道:“第二件事呢?”

    胡不喜把玩着手中茶盏,语气倒是轻松如初:“第二件嘛,老 胡倒不确定和老大你会不会有联系,不过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一下。”

    顿了顿,胡不喜道:“柳停雷还活着。”

    赵无安一愣:“柳停雷?”

    柳叶山庄的二少爷,是第一个对贺知古出手的人,也是柳家人中最先表现出中毒症状的人。

    正是因为贺知古下的毒,才让柳叶山庄面对武林人士时没有丝毫还手余地,任人宰割。柳停雷可说是首当其冲,怎么会还活着?

    “代楼暮云走之后,俺去那个山庄看了两眼。”胡不喜咳嗽道,“柳四爷肯定是先自刎死了,年纪最小的三少爷也撞柱而亡,还有个跟老大长得贼像的,头都被人砍了下来。但是俺去的时候,看到有个人从废墟里头站起来,背着三把刀,就往东边逃了去,步履蹒跚的。不过俺那时候也好不到哪去,就没去自找麻烦,任他走了。那时候还不知道,后来问了问扬州外头一个茶肆里的老头,才晓得背三刀的那个,就是柳叶山庄的二少爷柳停雷。”

    听见柳叶山庄众人及张莫闲之死,赵无安眉头微微蹙起。

    虽然此前早就知道成事不可挽回,山庄众人多半是凶多吉少,不过亲耳听见胡不喜所言,感触还是不太一样。

    尤其是谈到张莫闲之死时,赵无安骤然心中一痛,骨节分明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被褥,在上头留下一个狰狞的印子。

    赵无安忽然有些好奇。那个苟活半生,最后迷途知返的男人,在他生命的最后,说了些什么呢?

    莫不是像关公一样,飘在山头大喊着“还我头来”吧?

    赵无安苦笑一声。

    “老大你可别笑得太早,我这第二件事还没说完呢。”胡不喜摇头叹气。

    “嗯?”赵无安不解。

    的确,柳停雷活下来又如何,干他赵无安何事?

    胡不喜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刃,放在桌上。烛火朦胧,微黄灯光映衬下,暗红的匕首仿佛自地狱幽冥跋涉而来。

    赵无安愣了愣,道:“佳人斩,在你这里?”

    “那鬼手书圣入了一品境才一年,还没摸到一品第一重的门槛,根本躲不过我一刀。把他打退之后,我就顺便把这佳人斩拿回来了。”

    说着,胡不喜把佳人斩拿在手里,递了过来。赵无安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接,伸到一半,又像碰到烛火似的,一下子收了回去。

    胡不喜叹气道:“其实这刀放在我这里也没什么用处。柳停雷既然活着,就一定会去找这把佳人斩的下落。柳家人没一个见过我,所以他肯定会先来找你,但那之后是好言好语还是刀剑相向,俺就不清楚了。你拿着佳人斩,至少还可以找机会还给柳停雷。”

    赵无安提议道:“你现在好歹也是一品高手,那把胡刀你都用了二十年了,刀刃都快被磨没了,不考虑换一把趁手的兵器?”

    胡不喜嘿嘿笑道:“江湖上,有人一年要换三五把兵器,有人十几年一把都不换,照样成大器。老 胡我就是后一种。”

    赵无安犹豫道:“我知道你一直蓄意于刀中,方可一劈半里。但如今你已是一品境界,再无需冲境突破,一味强化刀意,或许于武学的精进并无裨益……”

    胡不喜把佳人斩往桌子上一丢,按紧了腰间的胡刀,大笑道:“老大此言差矣!一品之上的境界,虽说只有洛剑七这种百年不出的英杰才能达到,但一品本身亦有四重啊!过去是借这刀中意来破境晋品,将来就要以这刀意,在一品路上一重重往上爬。无论修到哪一品,我老 胡的武道,都是不会变的。”

    赵无安发自内心笑道:“也是。那这佳人斩,我就收着吧。”

    说着,就把手伸向了桌子。

    而胡不喜像是忽然听见什么冷笑话,一时玩心大起,猛然把桌上的佳人斩往怀里一抄,风驰电掣般退到门口,哈哈大笑道:“没想到老大你也有从我这里拿东西的一天啊!哈哈哈哈!”

    赵无安笑骂道:“傻了啊你!”

    胡不喜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比着鬼脸。一直冷着脸的赵无安根本绷不住,也跟着笑起来,笑得肚子都开始痛。

    他们相处时气氛总是很突兀。忽然间深谋远虑,忽然间嬉笑打闹,甚至都不需要有个像样的过渡。

    但这便是胡不喜和赵无安。

    径自走去十年,即使不再归来,我也知道你仍是当初那个少年。

第五章 嫁祸和憋气

    胡不喜来了又走了,只留下一把短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赵无安伸手摩挲着佳人斩猩红的刀背,心中思虑万千。

    他不是没有想过把胡不喜留下来,但他也知道,如果胡不喜执意要走,自己也是绝对留不住的。万事强求不得,胡不喜亦有他自己的路要走,这点赵无安再清楚不过。

    只是此间一别,胡不喜不知往何处去,他也不一定便能再在久达寺待上多久。江湖浩大,何时才能重逢?

    若是问出来的话,胡不喜他一定会嘲笑自己的。

    那个家伙一定会摆着手,笑弯了腰,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上一句:“老大你总是这么杞人忧天!老 胡我想找到你,难道还会找不到?”

    每次分别,胡不喜必然是仰天大笑,无论走出去多远,绝不回一次头。

    赵无安长叹一声,吹熄烛火,口中轻唤:“鹊踏枝、菩萨蛮、采桑子、苏幕遮、虞美人、白头翁。”

    六剑依次自剑匣中驭出,溅起清冽剑光,悠悠悬空。

    胡不喜的为人一如他的刀道,皆是一往无前,风雷气势。每一次豪放的挥刀,都是在为那把再普通不过的胡刀蓄意。刀意一叠便不消,由此一层叠一层,日积月累,雄厚至惊人的地步,胡不喜也顺势破境。

    由此方能一刀挥出三十丈,一刀斩破半里乾坤。

    赵无安则没有这般勇力。一来驭剑之术需得循序渐进,精确说来就是每一剑的修炼要并驾齐驱,不可参差不齐,这就给蓄意带来麻烦。二来即便蓄意,以赵无安当前气海的深度,即便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枯坐养剑,进步也有限得很。

    正是因为陷于这种两难境地,赵无安至今仍然停留在三品境界,打坐之时,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将六剑一齐驭出剑匣,在半空中飞舞几圈而已。

    其实诸如洛剑七当年一般,以战养战,才是最有效率的修行方法。但是洛神遗物贵重若此,赵无安不敢在常人面前频繁地驭剑而出,即使逼不得已,也只会选择性地驭出一两柄剑。随心所欲地暴露飞剑只会惹祸上身,因而以战养战之法亦行不通。

    看着在面前悠悠空悬的六柄飞剑,赵无安心中沉重。

    林芸死时,闻川瑜已被确认气海残破,此生无法再继承洛神剑法,因而赵无安是握着林芸的手,一口一个大娘,亲口答应着要将洛神剑法练到炉火纯青,练到让世人都记住,这江湖间有一个驭飞剑的赵无安,练到让世人都想起,曾有个侠客叫洛剑七。

    赵无安少孤,林芸便如再生父母,他如何能负此人遗愿。因而今生,便是被整座武林唾弃,也要咬着牙拼入一品。

    想到这里,赵无安又叹了一口气,低声咒骂道:“天资愚钝。武学进展如此缓慢,胡不喜都到了一品,你还在三品徘徊。此生若此,如何能重振洛神七剑?”

    天下武夫共分九品,其中一品又有四重,分为聚灵、通玄、造化、天命。

    破天命境后,便是被称为地上第一的地一境界。此境独立于九品境界之外,乃是超凡入圣的标识。连洛剑七在内,七百年中也不过就三个人到达了那般境界。

    而当今江湖之中,被认为最有希望到达地一境的,就是时任蜀中唐门之主,造化境巅峰的东方连漠。

    赵无安曾以击败此人为目标,现在想想,果然是痴人说梦。

    被胡不喜这么一闹,赵无安是再也难以睡着,收了六剑入匣,趁着外头月色朦胧,便背起剑匣,走出了禅房。

    说起来,也是好久没在久达寺里散步了。旅途远归本该倒头就睡,赵无安倒是睡意全无。

    天边远远挂着一轮初升残月,庭中夜凉如水,除了晚风偶尔拂动树梢之外,寺内万籁俱寂,佛刹也溶解在深沉的夜色里。

    赵无安缓步走过半焦的老榕树。

    回想起那天初遇安晴,便是在这棵树下。

    当时安家父女正在求方丈派人下山超度,说起来也是砸了大价钱,可惜当时六位住持正好才下山不久,寺中缺少阅历丰厚的僧人,济玄方丈本来是想拒绝的。

    就在这个关口,被赵无安“教唆”着烤灰雀的德炳不小心烧了老榕树,倒是让赵无安被方丈好一顿骂。由安晴陪着把榕树旁的灰烬堆给清理完,方丈仍是怒意未消,但看着眼前的少男少女,却是忽然间灵光一动。

    如此一来,也不论赵无安愿不愿意,他都得下山了。

    由淮西到两浙,再由两浙去到淮南,一路上,赵无安也是十分感激安晴的陪伴。若没有她,指不定自己现在已经倒在柳叶山庄外头,被激愤的正道人士给乱刀砍成了肉泥。

    但安晴此时已然触摸到了一处禁忌。洛神的故事可以讲给她听,只要她听话,便不会惹祸上身。但是涉及到造叶与大宋两朝的数年争斗算计,无论安晴有多聪明,都面临着杀身之祸。

    唯有这一点,赵无安绝不会退让。即使安晴在久达寺一住不走,他也不会松口半分。

    残月低悬。不知不觉中,赵无安已然绕过水房,前头便是药师殿了。殿中有几点烛光微明,在黑暗中分外显眼。

    出家人作息规律,到了该灭烛的时候,一定不会拖沓,但佛前必有灯烛长明,日夜不息。因而每晚每殿中,至少都有一名僧人守着香烛,而久达寺的几处大殿,一直由住持们轮流看守。

    赵无安本来就没什么睡意,此刻觉得去殿中打坐一会,与长途跋涉归来的住持们聊聊旅途见闻,倒也是个好选择。

    赵无安双掌合十,低眉走入药师殿。这个偏殿并不大,正前方佛龛上头,东方净琉璃世界药师佛正手作施无畏手印,微微前倾,宝相庄严。大殿两侧有青铜烛台一字排开,左右分别供奉着日光、月光菩萨,成掎角之势,拱卫着正中大药师佛。

    佛龛前摆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功德箱,箱前蒲团,有僧人静坐于蒲团之上,闭目打坐。即使赵无安走进殿内,他也没有丝毫动静。

    赵无安在他旁边的蒲团上坐下,也闭目打坐了一会,待心境澄定了下来,才扭头去看那身着破落缁衣的僧人。

    佛家认为尘世无净土,因而尘世也无干净之衣,所以往往要在缁衣上留一处污痕,称之为“点净”。僧衣越是破落,就越彰显此僧在佛法上的全神贯注。

    赵无安身上虽是缁衣,但并无点净。而眼前这个僧人的衣裳破败至此,足见其一心向佛的虔诚庄严。

    此人正是远赴蜀地,并一人闯过七座愿坛的慈玄住持。一向为人谦和淡泊,不喜争斗。千里跋涉,方一回寺,便又恪尽职守地守在药师殿中,确保火烛长明。

    虽然不信佛法,但赵无安十分钦佩这位师叔。

    赵无安没有打扰慈玄的打坐,但他知道慈玄定然会起身更换灯烛,所以一直耐心等待着。

    然而,直到佛前的火烛熄灭了两三根时,慈玄依然没有睁眼。

    大概是因为太久没有在殿中守夜,已然不记得一盏灯烛能燃烧多久了吧。赵无安扭头看了看慈玄,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从他进来到现在,慈玄根本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即使是在打坐参禅,慈玄也显得太过安静了些。

    赵无安心中一紧。

    他深深吸了口气,四顾了下药师殿中的一座佛像和两座观音像,心中忐忑。门外有阴风忽来,吹起他的长发,殿中残烛接二连三地熄灭。

    赵无安伸出微微发抖的手,轻轻凑到了慈玄的鼻孔下。

    全无气息。

    赵无安浑身猛然一震,飞快倒退出去一步,一脚踩歪了身下的蒲团。

    寺庙的青砖地冰凉光滑,蒲团一下子就滑飞出去,轻轻撞在慈玄身上,而后轻飘飘地落在地面。

    被这么一碰之后,慈玄总算有了些反应,不过却并非让人心中一轻的反应。

    原本他闭目躬身,双手紧紧地合十贴在胸口,盘腿坐在蒲团之上,极像个远行千里前来叩拜的苦行僧。被蒲团轻轻一碰,他的身子挪动了寸许,失去了之前的平衡,慢慢地向着侧面滚倒下来。

    一阵浓郁扑鼻的血腥味在此时传入了赵无安的鼻腔。

    赵无安咬紧牙关,死死握住拳头,难以置信地盯着此刻倒在地上的慈玄。毫无疑问,慈玄已经死了。

    怎么会这样?

    赵无安正自讶异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赵无安神色一凛,转过身子,面朝药师殿门,悄悄解下剑匣放在脚边。

    黑暗中缓缓走来一个身影。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重重叠叠,似乎有不少的人。

    赵无安一愣。

    率先出现的是胡乱披着身外衣袈裟的宏宁师叔,睡眼惺忪地打量着殿里的情况,一脸的不明所以。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久达寺的方丈,济玄。除此之外,白天饭厅里见到的慈恸、慈清、济正三位住持,也都依次走了进来。

    赵无安愣愣地与这些人对视,这些人眼底也都是怪异的神色。宏宁挠了挠光头,疑惑道:“无安你怎么在这里?啊呀,慈玄师叔他怎么了……”

    似乎是因为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慈恸面色一变,冲上前去查看了一番慈玄尸体,当即大惊失色道:“师弟!”

    济玄长眉一挑:“怎么?”

    “师弟他……”慈恸震惊了片刻,强忍下心中痛意,闭目低眉,宣了声佛号,才喃喃道:“师弟他……已经圆寂。”

    此言一出,几位住持的眼神都刹那间变得惊恐万状。衣衫凌乱的宏宁长大了嘴巴,挠头道:“这怎么可能……他明明刚才还叫我去请几位住持来……啊,赵无安,你怎么在这里!?”

    面对宏宁的质问,赵无安几乎是百口莫辩,他的手甚至还按在剑匣上。

    “几位住持……为何又会来?”

    “我半夜起来解手,听见慈玄师叔喊我,要我去请方丈和几位住持来议事,我就去了……可怎么才这么点时间……”宏宁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显然对此事百思不得其解。

    济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厉声问道:“赵无安?可是你害了慈玄?”

    赵无安一愣,看了看一旁倒地的慈玄尸体,又看了看面前的几人,神色迷惘。

    月光菩萨座下火烛渐次熄灭。

    “若我们再迟来一步,只怕就要被你逃走……赵无安,慈玄平日待你不薄,何以要如此痛下杀手?”济玄大声质问,声音带着颤抖,显然亦是心痛至极。

    身后几位住持面色阴晴不定,一时皆不知该如何言说。

    赵无安脸上迷惘神情逐渐变得淡漠,甚至带上了一丝嘲笑。

    且不论真凶是谁,如此大胆地嫁祸于他,显然是蓄谋已久,要好好地对付一把赵无安。任何人遇到这种事情,只怕都会横生怒意,赵无安也不例外。

    只不过愤怒之余,赵无安竟然隐隐感觉到一丝快意。

    好啊,你要嫁祸于我,那就做好被反戈一击的准备吧。正好我也憋着一肚子气。

    憋了好多年了呢。

    赵无安握紧双拳。

第六章 劫缘

    药师殿内血腥气息浓郁扑鼻,慈玄身下的蒲团,已然逐渐被血染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显然在赵无安来之前,慈玄就已身死,但却此时才开始流血。并且在慈玄倒地之前,就连赵无安,也没有察觉到殿中有丝毫的血腥气。

    从济玄等人的角度看来,赵无安确是唯一的凶手无疑。

    赵无安低低地笑了两声,声音听着十分可怖,吓得宏宁往后倒退了好几步,被慈清给一把按住。

    水房后头,又急急忙忙跑来两道人影,正是六位住持中剩下的慈洪和慈效二人。久达寺各处大殿,均需住持守夜,这两人不过是恰好今夜并不轮班。

    因而其他人衣冠整齐地一齐出现在药师殿前,似乎也并无玄机。应当只是被宏宁找来时,恰好在各自镇守的殿中打坐罢了。

    尽管如此,这两位师叔也太迟了。当初久达寺七位主持,慈效是唯一没有赴蜀的,原因就在于他这慢吞吞的性子,简直连赵无安都觉得着急。

    而慈洪显然是睡得比慈效还迷糊,姗姗来迟不说,鞋子还给穿反了。

    赵无安重又背起剑匣的功夫,药师殿门口已经堵了不少人。

    住持们大多面色严肃,只有宏宁云里雾里,也不知是装出来的,还是真不知道。

    济玄双掌合十,怒道:“赵无安!今日之事不说清楚,休想离开此地!你身受我久达寺供养十年,这便是你对佛祖的报答?”

    赵无安不为所动,淡淡道:“人不是我杀的。有人想嫁祸于我,这点再清楚明白不过了。”

    济玄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住身体的颤抖,咬着牙一言不发。

    济正捻了捻手中佛珠,皱眉道:“慈玄在殿中守着火烛,自然不敢随意离开,若有要事相商,找宏宁代劳也不无可能……宏宁,你是何时见着慈玄的?”

    浑身发抖得比济玄还厉害的宏宁,只能靠慈清搀扶才勉强站着,此刻听见济正点名,又是浑身一震。

    他站直身子,哆哆嗦嗦道:“就刚刚!我在佛前发誓,最多不超过两炷香之前慈玄师叔他还跟我说过话!他说他有要事,但是看守火烛不能离开,要我去请几位住持方丈一起过来。慈玄师叔的话我怎么敢不听!一解完手我就挨个去师叔师祖们的大殿门口敲,然后是和几位师叔一齐过来的啊,我若是说谎,就天打雷劈!”

    “你说得已经够多了。”赵无安眯起眼睛道。

    慈清怒叱道:“住口!佛门清净地,岂由你肆意妄为!”

    济玄叫住慈清:“既是佛门清净地,亦由不得你喧哗!”

    言罢,他又转身看向赵无安,凉凉道:“赵无安,并非是我济玄对你有何成见,烤雀也好下山也罢,终究未曾亲闹出过人命。但慈玄两炷香之前尚还能与宏宁对话,我们此时一到药师殿,便是你站在殿中,慈玄已然圆寂。纵然我信你不是目无法纪之辈,于理你也说不过去。何人会陷害你,又为何陷害你?”

    赵无安冷冷与济玄对视,浑然不惧。纵然他有千般理由,又如何能告诉这个被蒙在鼓里的久达寺方丈?

    此时,蹲在慈玄身边的慈恸站起身子,悲怆道:“无安,你若是还信得过师叔,便诚心地告诉师叔,是不是你害了慈玄?”

    赵无安转过脸,瞥了慈恸一眼,一言不发,径自走到慈玄面前,伸手去碰他腹部。

    慈清大吼道:“师兄,小心这竖子动作!”

    慈恸后退一步,但并未掉头跑开。赵无安不为所动,继续向尸体摸去,在门口的所有人一时之间瞪大了眼睛。

    赵无安的手已然按到了慈玄腹部,登时手上浸染鲜血。他更凑近了些,慢慢揭开慈玄破旧的缁衣,展露出他枯瘦的躯干。

    慈玄的腹部已经是一片血红,胸口则有个漆黑的洞,仿佛在嘲笑着赵无安。

    赵无安也不怕脏污,伸手摸上慈玄的腹部,顺着身体的纹理寻找伤口,手指划过的地方,露出皮肉原本的颜色,血迹被这痕迹一分为二。

    但直到慈玄肚子上的血迹被划分成十几片,赵无安也没能找到出血处。

    慈玄身下的蒲团已成一片噬人的红,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

    略微回忆一下的话,赵无安能记起来慈玄之前的姿势。他几乎是匍匐在药师佛面前,双掌紧紧地合十在胸口。赵无安那时候没闻到一丝半点血腥味。

    赵无安站起身子,注视着殿门口一行高僧,指着慈玄的尸体冷冷道:“他胸口仅剩个黑洞,心脏已被人挖空,不知何处去。你们倒是说说看,两炷香时间,足够我挖出这位高僧心脏,再换身衣服吗?”

    若是有人心脏被直接挖出,必然会溅上凶手一身鲜血。而赵无安此时身上所着的白衣,一尘不染。

    甚至连点净都无,是件干干脆脆的白衣。

    这件衣服乃是安晴手织,小姑娘虽然织的是件缁衣,但对这种衣服的了解也就仅限于赵无安身上的罢了。赵无安的衣服本就无点净,所以安晴绞尽脑汁复原出来的这一件,更加不会有。

    这个解释很有说服力,但某些人并不愿意听。

    比如宏宁。

    一听见慈玄乃是被挖空心脏而死,这个胆小的扫地僧当即倒吸了好几口气,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赵无安的目光从慈清、济玄、济正等人身上一一扫过去,不动声色道:“明明已是深夜,几位住持精神倒好得很,不像是睡熟了的样子?”

    他自然知道住持当中大多数人需得守夜,这句话不过只希望诈一下几人而已。

    迷迷糊糊的慈洪这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睁着朦胧的睡眼,疑惑道:“睡熟?俺睡得很熟啊,慈玄师兄他找俺要说啥?”

    一旁的慈效也跟着悠悠打了个哈欠,眯起眼睛想看清楚殿内情况。

    其余几人皆闭口不答,显然心神领会,并不多加解释,只是痛心疾首地看着赵无安。

    慈恸忽然阴恻恻道:“宏远圆寂那天,你刚好下山吧?”

    赵无安一愣:“嗯?”

    “宏宁曾与我说过,宏远圆寂之前,你去过他的禅房。”慈恸一字一句,声线阴冷,“有此前科,真是由不得我们不怀疑你。”

    听到宏远的名字,慈洪师叔揉了揉眼睛,似乎清醒了一些。

    赵无安眨了眨眼睛,无辜道:“这事情,其实并非若此……”

    济玄忽然喊道:“久达寺门出孽徒,此竖子谋害寺中僧人性命,如今铁证如山,给我拿下!”

    赵无安面色一沉。

    慈恸骤然手结智慧印。

    ————————————————

    十月二十四,久达寺晨钟如初,于鸡鸣时分敲响三次。一缕开炉头香,青烟摇曳升腾,天际有些微昏暗阴云飘过。

    寺中的床铺,当然谈不上舒服,但胜在自有山林野趣。一觉到天明,安晴倒也睡得畅快。

    安广茂醒的比她要早,此时已不知去了何处。安晴走出禅房,在门前舒展筋骨时,见到了一队装束怪异的人。

    这队在清晨进入后院的客人,大约二十余人,男子皆配长刀,耳挂金环,头缠白巾,对襟衣裳也不似中原,而是自成一派,十分新奇。

    走在队伍最前头的,是个众星捧月般的少女。她个子高挑,皮肤略近铜色,但却生得千娇百媚,貌美如花。乌润柔软的长发以青纱分编成数串,披散于身后。上身一袭白衣,配上鲜红坎肩,足蹬小巧绣花。

    少女活泼得很,在院子里头上蹿下跳,指挥着手下干这干那,趾高气昂。每间禅房每棵老树,都不厌其烦地看过去。

    而她脸上表情却始终未曾变化,就像是戴了张人皮做的面具,甚至看不出她到底是开心还是难过。

    即便捉摸不透,这个在眼前晃悠着的明艳动人的少女,还是让安晴心里小小地嫉妒了一把。生得好看也就算了,偏偏还是个富贵人家,来个寺庙都要带上二十家仆!

    不过嫉妒归嫉妒,人生处世方面,安晴也是极为看得开的,没把这个颐指气使的姑娘放在心上,就跑去了前院。

    昨天与赵居士吵了一架,虽然并非安晴的本意,但他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着实让安晴气了好一阵。一直以来,赵无安惩奸除恶不遗余力,都让安晴十分羡慕,他遇到了困难,安晴当然也乐意出手相助,而不会袖手旁观。

    更何况,她安晴有时候就是会钻这个牛角尖,否则也不至于在清笛乡的时候,愿意跟赵无安孤男寡女深入古墓了。

    之所以在久达寺住了一夜,除了她自己需要好好想一想赵无安隐瞒的理由之外,也是想趁此机会让他消个气,二人冰释前嫌。

    和好之后,无论赵无安愿不愿意告诉她真相,她都决定帮助赵无安。

    她安晴就是这个样子啊。正如赵无安的懒散改不掉一样,她也无法抹去这个奋不顾身的自己。

    循着记忆,跑过了那棵半焦的老榕树之后,安晴在赵无安的房门前停了下来。她在原地站了一会,等自己的气息平稳之后,伸手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赵无安有些焦躁不满的声音:“不是让你放那了吗?”

    安晴一愣,这才注意到门上居然上了把铁锁。

    她疑惑地退开一步,侧过头,才发现窗边有个小木盘,里头放着碗稀粥,两个馒头。

    安晴觉得有些尴尬,讷讷地开口:“是我……”

    门内的赵无安明显愣了一会,半晌,静静道:“他们跟你说了?”

    “什么?”安晴问。

    “……没什么。”沉默了一会,赵无安淡淡道。

    安晴皱起眉头:“你撒谎的本事太差了。每次你一撒谎,我就能听得出来。”

    她伸手扯了扯门上的铁锁,问:“你被关住了?”

    赵无安的声音闷闷的:“别多问,有人死了,他们应该不想让别人知道。”

    “什么!”安晴大吃一惊。

    “他们觉得是我杀的。”赵无安轻轻道,“也就关个三天,没事,你回去吧。”

    安晴秀眉微蹙。

    手中的铁锁已经很久没有使用了,如今轻轻一摸,就能带下一片黑锈。但是安晴仍然把它死死抓在手里,不顾自己的手心被铁锈沾染。

    安晴试着支支吾吾道:“我相信你不是……”

    “不用多想了,他们就是冲着我来的。你走就好。”赵无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

    “你倒是别这么倔啊!”安晴忽然大喊起来,声音带着哭腔。

    一直以来她的柔软,不过都是浮梦,没有一丝一毫,能够进入这个白衣居士的内心。

    看似懒散凉薄,待人接物却滴水不漏。安晴本以为他是故作超脱,此时才明白,赵无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不过就是把一切都扛在肩上,一步一步蹒跚着向前走,走到精疲力竭的那一刻而已。他不过是个倔小子,宁可自己拼到一无所有,也不愿意向旁人开口请求帮助。

    安晴又何尝不是。欲破孔修籍之案,她宁肯跟着刚认识没多久的赵无安下墓,也不愿拜托身为提辖的父亲。

    有些人就是喜欢在一条路上死倔到底,还觉得自己悲怆淋漓。

    也许是被安晴的哭腔吓到,门内一时寂静。

    安晴又向前凑了一步,把脸紧紧地贴在门上,一字一句道:“赵无安,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没有杀人,我也相信你能找出真相。但现在的你,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这些的,我愿意帮你。”

    顿了顿,她忽然又猛地一抓铁锁,伴随着哗哗响动,色厉内荏道:“老娘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赵无安你要是还不听话,我以后就再也不理你了啊!!”

    房内沉寂着。

    良久,有人轻笑一声,声音似乎就响在安晴耳畔。

    “遇上了你,真说不清是劫是缘。”

    禅房内,赵无安撑头桌边,透过窗缝细看安晴。

    她身后冬日暖阳,似可消融千里积雪。

第七章 南国来的公主殿下

    安晴脸颊微红,嘁了一声,双手抱胸道:“这还用问?若不是本姑娘,你赵无安现在说不定还躺在扬州野外那条小路上呢,还能回久达寺来?”

    赵无安无奈一笑,双手合十,认命般地附和道:“缘分缘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安晴嫣然巧笑起来,清脆道:“我帮你把锁打开。”

    “别。”出乎意料地,赵无安仍然制止了安晴。

    “现在我出去与否,并不能让案情有所进展。你若是想帮我,就去帮我问别人几个问题,然后把对话全部记录下来,我自有判断。”

    安晴懵懵懂懂地应了一声,而后赵无安便贴着门,小声且快速地报了几个人名。

    安晴正想着要不要去找支笔记下来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响亮的声音。

    “就剩这里没找过了吧?”

    安晴回过头,瞥见身后站着一大溜人,登时吓了一跳。而为首的,正是之前看到的那个明艳少女。

    少女身后,有个身材彪悍的白头巾大汉躬身道:“是的,公主。这里是东院水房后头唯一没有查过的屋子了。”

    “公主?”

    不仅是安晴,屋子里心甘情愿被关着禁闭的赵无安也是一愣。

    然而那个明艳少女没有表现出半点意外的神色,仍旧是一脸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挥手道:“那就进去吧。”

    豪气干云地说完,她好像才发现站在门前的安晴,怔愣了一会,明艳少女清了清嗓子,道:“麻烦你让一下。我是瓦兰人。”

    啊哈,报个国籍就要让你进去吗,你谁啊?

    安晴鄙夷地退开了一步。

    赵无安:“喂,你就这么让开了哦?”

    安晴转身,冲他咧嘴吐了下舌头:“我有什么办法,她带了那么多打手啊!”

    瓦兰少女伸手推了推门,发现推不动之后,看着门上的锁嘟起了嘴。

    屋子里的赵无安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而且很快,这个预感就应验了。

    只见少女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响指,身后立刻走过来一个力壮如牛的大汉,解下腰间的挂刀,对着铁锁比划了两下,而后口中一声暴喝,一刀劈下,把铁锁斩成了两段。

    赵无安捂住了脸。

    把他关起来,毫无疑问是方丈的意思,一方面由于他此时的嫌疑确实过大,需要好好调查,另一方面如果真是赵无安杀了人,关个禁闭,也算给他坦诚罪过的机会。可他才被关了几个时辰,怎么就有人浩浩荡荡带着刀杀过来了?

    虽然过去二十几年里确实有不少女孩愿意为了赵无安赴汤蹈火,可他还真没见过这个来自瓦兰的少女。

    铁锁被劈断,少女一脚踹开门,走了进来,瞥了一眼赵无安,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坐在窗边的赵无安心如死灰地跟她对视。久达寺真是人心不古,发生凶案也就算了,怎么连这种暴徒都放进来了?

    少女在赵无安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忽然俯身看向床底,忽然一把拉开他空空如也的衣柜,忽然又把桌子上的佛经一本一本拿在手里抖个不停,浑然像是发了什么癫疯病。

    饶是赵无安,也不知道这从天而降的姑娘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他清了清嗓子:“这位姑娘……”

    砰!

    一根顶端缠着匕首的铁链猛然砸进赵无安肩头的墙壁,碎石飞溅。瓦兰少女皱着眉头走近赵无安,一脚踹在窗沿上。

    安晴大惊失色:“你在干嘛!”

    她刚想冲进屋子里,立刻就被三五个壮汉给抓住了。男人们都很小心,尽量不接触安晴的肌肤,但是手上的力道可不轻,牢牢把她禁锢在原地。

    少女抓着锁链凑近赵无安,淡褐色的眼瞳古井无波,仿佛要将赵无安的灵魂穿透一般,冷冷注视着他。

    “我问,你答。”少女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外国腔调。

    赵无安疑惑地看着她。

    “在这里住了多久?”

    “十年。”赵无安回答。

    少女眼底流露出了异样的神色,继续问道:“有没有见过一个男子?按大宋说法,已逾天命之年,穿得和我手下差不多,不过头上缠着绣金线的白巾。”

    “你是说十年之前?”

    轰地一声,少女把匕首抽出墙壁,握在手里,冷冷道:“无论什么时候。”

    少女的眸子冷酷无情,行事作风也相当严厉,实在是人间少有的女中豪杰。更何况,似乎还是位公主。

    被人拿着刀架在脖子上,赵无安虽说不至于会受到一个色厉内荏的小姑娘的威胁,但在这么个紧要关头,他实在不想再无故生事端。所以尽管对方的态度恶劣至极,赵无安也只能尽量配合。

    但是她要找的人,装束实在太过奇怪,带有明显的瓦兰国风格。如果赵无安见到了,肯定是会留下印象的。

    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了半天,赵无安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没见过。”

    少女眸色骤然一厉,扬起匕首就向赵无安当头劈来,刀刃在空中划出一道清冽弧光。

    安晴吓得惊叫:“快跑!”

    赵无安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把向自己脸颊砍来的匕首,眼眸古井无波。

    链剑扫至赵无安眉前一寸处,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间稳稳停下。而他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少女怒道:“你不怕死吗?”

    “你又不会杀我,我为何害怕?”赵无安淡淡反问。

    少女握着匕首的手忽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瞳中水光闪动,竟有泪水泛滥。

    她深吸一口气,一股脑丢下匕首,转过身子,按住脑袋歇斯底里地哭叫起来。

    “公主大人!”

    门外的汉子们一下子全都慌了神,争先恐后地跑进屋子,那个劈锁的壮汉挡在少女与赵无安之间,别的男人则在少女身边围成了一圈,一口一个公主地关切着。

    这个转变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安晴一下子懵在了门口。

    劈锁汉子努力鼓起满脸的横肉,对着赵无安凶狠地挤眉弄眼,看着颇有几分气势。可惜一开口,就把这份气势败了个一干二净。

    “俺,俺是杨虎牢!你你……这有……有头发的秃驴,知道什么最……最好赶……赶快……缩,缩去赖。”

    赵无安索性靠着墙瘫下去,抓起一把墨发遮住眼睛,字正腔圆道:“说,出,来。”

    杨虎牢哦了一声,换了下重心脚,调整了一下握刀的姿势,鹦鹉学舌道:“赶快,缩,说,说出来。”

    “先哄好你们的公主大人吧。”赵无安就没把这人的威胁放在心上。

    虽然知道来者不善,但以这些人的脑子,可能还真掀不出什么大风浪。

    那厢,瓦兰的公主大人已经抽泣了起来,埋怨道:“母后教的办法一点用都没有!一路过来,除了饭厅里那个胖子被我吓到失禁,其他人完全都威胁不了啊!嘤嘤嘤……每次挥刀都吓我一跳,他们还跟没事人一样……”

    “公主公主。”几个家仆忙上忙下,依然没办法让哭泣的公主冷静下来。明明是冬日时节,一大群汉子,却无一例外地急到浑身冒汗。

    果然,无论是造叶还是瓦兰,只要是公主,就不可避免地染着富贵病。

    赵无安长叹一声,无奈地拨开人群,走上前去,做了个在家仆们看来,胆大包天的举动。

    他把手放在了公主的头上。

    持刀劈锁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的杨虎牢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居士摸的那是什么地方?是公主的头顶啊!除了莲花寺贤敲圣僧曾经给公主灌顶祝福之外,整个瓦兰上下,还没有人敢碰那块地方啊!呜呜呜,早知道公主这一次深入大宋会遭到如此非礼,当初就是死在皇后面前,也该把公主拦住的啊!

    与瓦兰公主青梅竹马的杨虎牢此时欲哭无泪。

    但是更出乎他们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在家仆们心中至高无上、众星捧月般的公主,忽然间安静了下来,任赵无安把手放在头顶,看上去就像个乖巧的妹妹。

    而赵无安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他轻轻拍了拍公主柔顺的头发,柔声道:“乖,很多事情急不来。我当初怎么跟你说的?不吵闹,不急躁。多观察,多听话。”

    这熟悉的话语让少女瞪大了眼睛。

    “伽……伽蓝……哥哥?”她轻轻问道。

    杨虎牢手里的刀掉在了地上。

第八章 我是赵无安

    瓦兰国王是个雄才大略的主,不过他的才略并不表现在治国强军,而是表现在床帏之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瓦兰地方小,也没什么资源给国王建个三千佳丽的后宫。尽管如此,瓦兰国王的妻子还是有一百多人,而最恐怖对方的在于,这一百多人,全都生了孩子。

    虽然瓦兰王生育能力强大,却依然改变不了瓦兰人少地偏的缺点。在地图之上,作为一个独立的国家,瓦兰却只能像条四脚蛇,盘缩在大宋这头麒麟的阴影之下。

    大宋建国后十年,南诏从瓦兰的御下脱出,自成苗疆,一下子又将瓦兰的势力削去一大块。现在的瓦兰,与其说是国,还不如说是大宋动动手指头就能灭掉的一个附庸。

    瓦兰王的四十几个儿子,有接近一半还没成年就被其他贵族派人暗杀了,好容易长大的也都不得不派出去镇守州郡,又被哗变害死不少。

    十五年前,瓦兰王亲至大宋求取佛经,回国后不出一年便神秘失踪,各大部族随即闻风而起,彼此攻杀,将整个国家置于战火之中。现在的瓦兰,可说是群龙无首,朝不保夕。

    饭厅中,安晴一边咬着筷子听赵无安讲述瓦兰的背景历史,一边斜着眼睛打量饭桌另一头的瓦兰公主。虽然贵为公主,却并未矫情作态,在久达寺供僧人果腹的饭厅中吃些粗茶淡饭,也乐在其中。

    刚才禅房中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安晴一回想起来,就觉得头大无比。

    之前逞凶做恨,吓了她一跳的异域公主,居然一下子就扑到赵无安怀里,大声哭了起来,直到赵无安摸着她的头好言好语哄了半天,才勉强止住。

    安晴叹气道:“你怎么认识怎么多公主啊?苗疆公主、瓦兰公主,你认不认识大宋的公主?”

    “这个我保证不认识。”赵无安嚼着馒头,漫不经心道。

    安晴歪了歪头,蹙眉道:“那这个叫段桃鲤的瓦兰公主,跟你又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叫你……伽蓝哥哥?哪个茄哪个兰啊?”

    “我去苗疆之前,曾经径直南下过。”这些异国偶遇,与造叶并无直接干系,赵无安倒是不怕告诉安晴,“误入了瓦兰的领土。那时候瓦兰内战才刚开始,民众还算安稳。我看见她在一座佛寺前哭,就上前去问,她说她爹不见了,临走时告诉她要去出家。她就一路追出来,在路上看到的每座佛寺里头翻天覆地地找她爹的踪迹。我就和她说,你不要急,慢慢来,总有一天可以找到的。”

    赵无安叹了口气:“那时候我怎么知道,她爹居然就是瓦兰国主啊。这个男人一出家,瓦兰上下至少十几万人居无定所,颠沛流离。”

    安晴咬着筷子眯起眼睛,眼底满是怀疑之色:“就这样?你十年之前跟她说了一两句话,她就像刚才那样扑到你怀里了?”

    赵无安干咳了两声,挪开视线:“我是有帮她找过一段时间啦……那时候不懂事。”

    安晴哼哼道:“那时候的你反倒还可爱些,不至于见死不救。”

    “懒得多管闲事归懒,我什么时候见死不救了?”赵无安对安晴颠倒黑白的本事很是佩服。

    “要不是因为烤麻雀被抓住了把柄,你也不会下山去清笛乡啊。”直到现在,提起这事来,安晴还是很有些忿忿不平。

    赵无安长叹一声,放下馒头,双掌合十道:“我再说一次,我烤的是灰雀。”

    安晴摇头晃脑地翻了个白眼。

    不过仔细一想,本该在皇宫之中锦衣玉食的公主,不辞辛劳地在世间大小寺庙间奔波寻找她的父皇,一路辛酸苦楚,自是不必言说。

    她之前破门而入,逼问赵无安时的态度为何如此强硬,原因也就不言自明了。

    这世间祸福冷暖,人心难测,一个娇柔少女行走其间,又怎能不以坚韧冷漠铸成百炼精钢,包裹住这具脆弱娇躯,才能避免被俗世洪流所伤。

    那厢,名为段桃鲤的瓦兰公主,已经三下五除二吃完了自己的午饭,走到了赵无安身边。脸颊微微一红,轻声问道:“过会我要去西边找,你去不去?”

    赵无安轻轻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没放弃啊。瓦兰的寺庙找完了,找到中原来了?”

    段桃鲤脸上红晕更甚,但仍是认真摇了摇头,羞赧道:“久达寺不一样,我觉得这里总该有些线索……我爹失踪前一年,曾在久达寺与大宋高僧讨教佛法,正是从那以后,才性情大变,萌生出家念头。”

    赵无安愣了愣。

    瓦兰国主曾亲至久达寺,他之前倒没想到这一茬。

    瓦兰世代重佛,国土上遍地佛寺,不过与中原相比,瓦兰的佛教尚有些教义不够完备。瓦兰国主失踪前一年,确实曾经亲自北上拜访大宋佛门,以求佛经典籍完善本国教义。

    而大宋接待他所用的寺庙,正是久达寺。

    那时的久达寺,作为两国使节往来之站是如何风光,赵无安不得而知,不过几年以后他入住这里时,久达寺确然已经作为一座名刹,天下扬名。

    赵无安心中踌躇片刻,仍是关切道:“瓦兰国中此刻烽火连天,你又是怎么能跑这么远?”

    “王兄们彼此攻伐,暂时无暇顾及公主们,我就跑了出来。”段桃鲤轻声叹了口气,语气又坚定起来,“如果这次出来还不能找到父王回去坐镇大局,只怕大理段氏,是逃不过国破人亡的命运了。”

    说着,她眸含春水地望向赵无安:“伽蓝哥哥……”

    赵无安推开椅子,一言不发地站起身,突兀地以行动打断了段桃鲤的话。段桃鲤一愣,面上浮现出迷惘之色。

    “别的不说,就算找到了你父王,他若不愿与你回去,该做如何?”赵无安微微侧过脸,眯起眼睛,注视着她。

    段桃鲤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更何况,瓦兰臣民已深陷水火,国王仍未现身,你真的觉得凭你的力量,能够找到他吗?”

    段桃鲤僵在了桌边。赵无安轻吐出口中浊气,悠悠背匣离开饭厅,头也不回。

    段桃鲤瞳中几欲有泪光闪动。

    安晴皱起眉头,丢下筷子追了出去。赵无安尚未走远,她伸长双臂,一把拦在了他面前。

    “你为什么要说这么伤人的话?”安晴质问。

    赵无安瞥了她一眼,懒懒道:“我以为,你算是挺了解我的人了。”

    安晴一愣。

    赵无安绕过怔愣着的安晴,径自向前走去。

    走出去没多远,迎面遇到了打扫庭院的宏宁。一见他来,宏宁吓得丢下扫把掉头就跑,一直跑到墙根才停下来,神情如若亲见鬼怪。

    “无……无安,你怎么……出来了……”明明是师叔,宏宁却都不敢和赵无安大声搭话。

    昨天还会凑在赵无安耳边给他讲述住持们赴蜀见闻,一夜过去,赵无安在宏宁眼中俨然变成了避之莫及的恶鬼。

    赵无安根本就没搭理宏宁,自顾自走回了自己的禅房。

    断掉的铁锁仍然留在门板旁,房间四尺见方,简陋却温馨。

    把剑匣放回床沿,合上门,上好门闩,赵无安坐在桌边,盯着墙壁上匕首留下的裂痕发呆。

    不由地回想起段桃鲤那一声呼唤,“伽蓝哥哥”,清脆的嗓音一如儿时。

    想想还真是好笑,一届王女,只是因为一个无比渺茫的希望,居然甘愿冒着战火,风尘仆仆地穿行在各地寺庙,收起自身的柔弱,以强硬为铠甲,甚至身上都没了瓦兰国最为流行的香料味道。

    赵无安兀自笑了起来。半是觉得好笑,半是自嘲。

    纵然看着愚蠢,段桃鲤终究与十年之前没有区别,一如既往。可他赵无安呢?经历世事变迁,究竟是自认成熟,还是深堕罪渊?

    就这么枯坐了半晌,窗前日光偏移大段,赵无安任思绪胡乱飘飞,静默不言。

    良久,忽然有人敲了敲门。

    赵无安懒得起身,手捏剑诀,遥遥一挥,将门闩脱开去,淡淡道:“请入。”

    来人推门而入。不是别人,正是久达寺方丈,济玄。

    赵无安微微躬了躬身:“见过方丈。”

    济玄看了一眼地上被斩成两段的锁,心知是那群鲁莽的瓦兰人所为,不想多加追究,径直问道:“你已被禁闭半日,可承认自身罪孽?”

    赵无安诚恳道:“若是说本体降临业障,自然承认。但除此之外,无安自认并无血腥罪业,不曾犯杀生之罪。”

    他的神情认真,而济玄的脸色并不好看。

    济玄的面容扭曲着,极力遏制住内心的激烈情绪,以平淡的声线道:“慈恸,圆寂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若惊雷在赵无安心头炸响。

    赵无安愣了愣,眼瞳猛然睁大,双手负在身后,死死攥拳。

    慈玄、慈恸,几位住持才刚刚回到久达寺不过几日,便已被谋害了两人。

    这些人都是他无比敬重的师叔,赵无安本该为揪出凶手极力奔走,但这个凶手却将祸水引向他的身上,屡屡挑战赵无安的耐性,实在令人恨得咬牙切齿。

    济玄死死盯着他,似乎想要从他的反应中揣测出什么来,口中道:“他被劈柴用的斧子当肩劈开,倒在房中。宏宁说,午后时分曾看见你往慈恸房间的方向走。”

    赵无安哼了一声:“又是宏宁师叔?我只是回自己的房间,他也能这么疑神疑鬼?”

    济玄低沉道:“赵无安,回头是岸。现在自首,我仍然认你是久达寺的居士。”

    听见济玄这话,赵无安怔了片刻,而后不动声色地站起身,背起剑匣,向门口走来。

    眸中有怒意闪动。

    尽管平日里赵无安对方丈济玄百依百顺,但此时看见赵无安这样的神情,济玄依然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赵无安走至门口,几乎与济玄面面相帖。

    他低低道:“方丈,无论你认不认,我都是久达寺的居士。”

    “有人想陷害我,不论这个人是谁,我都会把他揪出来。不是为了证明我自己的清白,而是要为远赴婆娑世界的慈玄与慈恸师叔送行。”

    赵无安与济玄擦肩而过,淡淡道:“现在不可再坐以待毙。我要去查看慈恸师叔的遗体,我会找出真凶,给大家一个解释。所以,别再想着关住我了,就算没有瓦兰人,我也能离开这间屋子。”

    赵无安的眼底闪烁着济玄以前从未见过的颜色,冷厉道:“他以为我是谁?”

    济玄皱起眉头,欲言又止。

    风吹动少年衣衫与额前碎发,他背匣决然前行,背影一如振翅凤凰,一去不返,涅槃方得重生。

    少年说道。“我是赵无安。”

第九章 断发鬼下得莲座

    慈恸的尸体比济玄形容的还要可怕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赵无安进入慈恸卧房的时候,他生前的两个亲传徒弟正在擦拭家具,一见他背着匣子走入房间,刹那间脸色都变得苍白,显然是从其他住持那里听说了昨晚的事。

    赵无安对这两个僧人视而不见,扭头环顾了一下房间。地上慈恸的尸体已经被蒙上了一层白布,作为凶器的劈柴斧就放在旁边,房中鲜血四溅。

    僧人圆寂处必然是净土,一间血屋显然不合适,所以在火化慈恸的尸体前,还得僧人们强忍着恐惧与恶心,把房间清理干净。

    赵无安蹲下身子,掀起了白布,一股血臭味扑鼻而来,他顿时就听见头顶上有个僧人发出了一声干呕。

    赵无安不动声色地查看慈恸的尸体。致命伤确实是由斧头造成的,从右肩头一斧子劈下去,斩开半个躯干,伤痕一直蔓延到左后腰才止住,途中准确地将心脏一分为二。

    放在旁边的斧头尺寸不大,胜在柄部细长,是极为常见的劈柴斧。此时斧身沾满了凝涩的鲜血,看着异常可怖。

    赵无安握住斧子的末端,拎了起来,细细观察。无论怎么看,这都只是一把普通的手斧而已,因为长年累月的使用,木柄已经斑驳不堪,斧身也有锈迹。

    如果武器是这把斧头的话,慈恸身上的伤口,未免也太恐怖了些。更何况,如果血迹已经喷了满屋,那么行凶者身上不可能不沾染到鲜血,他如何能够从众人视线之中脱身,是十分奇怪的。

    回想起死在药师殿中的慈玄,胸口的心脏被整个掏空,也是会造成大出血的做法。但是尸体却干净的很,而且直到赵无安不慎碰倒尸体之前,药师殿里连血腥味都闻不到。

    赵无安伸手探了探慈恸的鼻息,毫无疑问并无反应。慈恸确实是在午后不久就死了,如今尸体已经冰凉发硬,手足处浮现出绿色斑点。

    得找到宏宁仔细问问才行。

    想到这里,赵无安直起身子,又一次环视了慈恸的禅房。贵为住持,慈恸的家具却依旧简单得很,一张床,一张方桌,角落里的衣柜空着大半,墙上挂有手抄的般若心经,装裱精致。

    两个年轻的僧人面面相觑,忌惮于赵无安,大气都不敢出。

    赵无安在慈恸的尸体前站了片刻,右手握紧剑匣的挂绳,心底默默诵了一遍大悲咒,转身出门。

    冬日暖阳洒下,日渐西斜。毕竟是冬天,天总会黑得特别早,何况现在已是月末,夜长,难免梦多。

    慈恸的别院角落里,杂乱堆放着大捆木材。冬日要燃火取暖时,想必这位住持就会以手持着斧子,谨慎地将这些木柴劈成细长的条状,再塞进炉中。

    小院墙壁只有九尺高,木柴却堆到了足足六尺半。赵无安脚踩着那些木柴,维持住身体的平衡,慢慢向上攀爬。接近墙头时他深深吸了吸鼻子,隐约嗅到了什么。

    墙头一块不起眼的瓦片上沾染着浅淡血迹。

    赵无安心中一动,意识到找到了突破口。他翻身跃上墙头,四下打量了一下。右手西边是慈恸的院门,有一条小路引向水房。而东边的瓦片则与一间茅厕屋檐紧密相贴着,檐下两墙之间,有条一人宽的窄缝。

    寺院向来注重清洁,因而茅厕并无太大异味。赵无安以手撑住屋檐,沉身下到两墙中间。院墙和茅厕的墙壁是连为一体的,因而此时赵无安背后便是堵实打实的墙壁。只要跳入这条窄缝,就几乎没人知道他是从慈恸房中出来的。

    赵无安向前走去。

    茅厕并不大,因而这堵墙壁也不过长达丈余,很快就走到了头。前头就是久达寺颇有名气的一处胜景,跃鲤池。

    池塘不算大,也无繁杂装点,仅仅以岸边杂陈的几块奇石,与塘边鎏金庑顶的一座小亭相映成趣。

    春来花草生长时,便常有红鲤自水中跃出,映衬得满池青荷,别有趣味。不过到了冬日,往往就冷清许多,即便是寺中僧人也不常来。安晴今年开春来久达寺,想来也是曾在这里赏过美景的。

    赵无安现在可没什么赏景的心思。他疾步走到池塘边,俯身向下望去,果不其然,原本供锦鲤嬉戏玩耍的清澈池水,而今竟然隐隐泛有猩红颜色。

    赵无安伸手按住池边尖石,纵身跃下池塘。

    砰!

    水花飞溅,惊走几尾游鱼,赵无安伸手在水底摸索。池塘很浅,只到赵无安的腰际,北端有小口,能引山下活水入池,因而一年四季,池水皆十分清澈。

    但此时,因为这隐约的血色,整片池塘的水变得浑浊起来。赵无安拖动身体,向着池水中颜色最潋滟处走去。

    冬水冰寒刺骨,赵无安在其中难以快速行动,只能咬着牙,强忍着发抖的身体,埋头在水中寻找着。

    如果凶手要想不引起任何怀疑地离开,必然会在池塘中留下些什么!

    艳红色的最深处,血已扑鼻。一塘清水浑浊不堪。

    赵无安伸出十指在水底摸索,泥土嵌入指尖,仍不停歇。

    终于,手指触摸到似乎是布片的东西,赵无安的心怦怦直跳,死死握住那块布,将之扯出水面。

    他扯起了一件崭新的僧衣,衣袂沾泥,血色猩红。

    说是崭新,不过是因为比之住持们身上常穿的缁衣,这一件不显残破罢了。其上密布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大多还鲜红未曾褪色,触目惊心。

    赵无安面色不变,将血衣慎重叠起,转身亦步亦趋走向岸边。

    踏上平地时,鞋子与下身衣衫早已湿透,赵无安心中暗叹一声,顾不得处理,只将血衣折叠平整,放在暗红剑匣之上。

    猩红压暗红,两抹色彩融为一体,不分彼此。赵无安看着这一幕,眉头紧锁。

    既然杀人时所穿的是缁衣,那么凶手毫无疑问是寺庙中人。皆为同门,又是空门中人,凶手何必杀死慈玄、慈恸两位住持?

    除非……

    回想起后山宏宁的衣冠冢,赵无安心中一动,似乎猛然间回想起了什么。

    因为这瞬间的恍神,赵无安并未注意到来自身后的危险。

    来人穿着一袭熟悉袈裟,手持沉重禅杖,从赵无安身后悄然接近。还剩一丈之时,此人猛然发难,精钢禅杖竟然刹那间掀起一道急劲旋风!

    洛神剑意笼罩之处,赵无安背亦生目。

    赵无安骤然伸手拎起暗红剑匣,转身避开那道袭来旋风,口中低喝一声,如瀚海般的汹涌剑气刹那爆发,席卷了整片池塘。

    猩红池水倒卷而上。

    看着池水浮空的一幕,赵无安心念翕动,回想起今夏宝祐桥上,姜彩衣挥手断琴弦,召湖水为剑。

    若他也能以池水做剑,想来就能突破内力限制,以三品境界的功力驭出数把飞剑。虽然如此一来,剑势必然有所不足,但飞剑向来是以灵动轻巧见长,即使是深谙其道的赵无安与内力拔群的胡不喜,在面对姜彩衣的千剑围攻时也难以占取先机。

    只不过,要以剑气控御水流,的确不是易事。方才因剑气暴涨而使得池水倒卷,似乎给赵无安提供了一些思路。他蹙眉思索片刻,隐约觉得摸索到了些许眉目。

    然而还不等他有所反应,来人便又狂吼着冲了上来,将手中的禅杖挥舞得如同风车,攻势凌厉。

    铁了心要印证以水为剑思路的赵无安并不急着出剑,而是趁着禅杖舞起疾风之时飞速后退,凝眸息心,死死按住剑匣,掌心不断灌注内力。

    以此掌结佛家唯我独尊印,以此匣召五湖四海水为剑。

    来者亦无停手的意思,挥舞着手中禅杖,大吼着向赵无安猛扑过来。赵无安提匣疾步后退,禅杖旋风却紧追不舍。

    一池冬水渐染霜寒之色。

    赵无安眸含厉色。

    轰!

    白衣居士猛然停步,伸手狠狠拍在暗红剑匣之上,匣中剑意澎湃爆发,将整池冬水倒吸而出,悬于身后。

    赵无安扬声唤道:“虞美人、苏幕遮、菩萨蛮、白头翁、鹊踏枝、采桑子!”

    六剑齐出。

    但匣中却无一剑出鞘。

    赵无安身后水幕化作数把冰冷飞剑,形态各异,剑意纷呈,彼此清冽交鸣。

    手持禅杖的僧人顶着个发亮的光头,眼底没有丝毫害怕神色,有的,仅仅是愤怒。

    似乎不是对赵无安,而是对飞剑的愤怒。

    赵无安愣住了。不是因为看见了这个僧人的脸。

    对于凶手到底是谁,他早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此时看见任何人,他都不会觉得惊讶。

    但是这个僧人的眼神让他感到意外。这眼神仿佛不属于人间,这仇恨……仿佛来自十八层地狱。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能够惹来如此恨意。

    赵无安眼底露出颤抖神情:“这是为什么……”

    冰水飞剑去势骤缓。

    “……为什么这么恨我,慈洪师叔?”

    平日里待人谦和有礼、诸位住持之中最是亲近年轻僧人的慈洪住持,此时手持吉祥禅杖,一往无前,神色凶狠凄厉,犹如自地狱之门中蹒跚而出的恶鬼。

    赵无安身前六把飞剑空悬,神色冰冻。

第十章 来世再为师徒

    赵无安其实并非没有猜到凶手的动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若说行凶者是寺中僧人,那么原因只怕太过显而易见。

    蜀地十愿僧,一直都是中原佛门的领航者。纵然他们常年闭门不出,纵然久达寺建成不久就接待了瓦兰国王,成天下名刹,纵然新任蜀地十愿僧只是些毛头小子——这依旧动摇不了蜀地十愿僧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佛门亦不例外。请香驱鬼超度做法,哪一样不得花钱?说着出家人手不经铜银,但天下间哪有一间寺庙,是不花钱能撑得下去的?空门并非无根之萍,纵使超脱红尘,也必立足世间,否则,便是无了生存之道。

    唯有蜀地十愿僧,孤穷一世,投身于佛法经文间,穷则手持木钵祈求四方供养,达则开坛讲经普度天下众生。在天下人心中,大宋数万僧尼,再无一人,能比蜀地十愿僧,更近菩萨心肠。

    天下众僧何能心悦诚服?他们何尝不是憋着一口气,要与蜀地十愿僧论佛辩经,以证自己亦是虔诚之人?

    六位住持就是这样,承担着久达寺所有出家人的希望,踏上行途。

    然而在蜀地,发现所谓的蜀地十愿僧不再是那十个发下过宏愿的老人,而是十个少年时,他们心中又是作何感想?

    更甚者,当他们竭尽全力依然辩不过这十个少年,又是作何感想?

    为何我会败在第一坛,而慈恸却能连闯七坛?为何慈珑投身蜀地僧人,身为他的至交好友的慈玄却不出言阻止?为何我久达寺枉为天下佛门领袖多年,却连区区蜀地少年的禅机也接不上?

    憎恨、后悔、嫉妒之心,悄然滋长。

    所以,六位住持之中的任何一人杀了慈玄、慈恸,赵无安都不会惊讶。

    让他惊讶的,是慈洪的眼神。

    那如同求死一般的、修罗鬼众般的眼神,何以会出现在一个僧人身上?

    赵无安猛然撤回匣中剑意。

    数十柄鸣声清冽的飞剑在触到慈洪衣衫的前一刻,刹那间飞散为万千水珠。慈洪衣衫尽湿。

    赵无安嗓音凝涩道:“慈洪师叔……”

    慈洪睚眦欲裂,大吼一声,一振手中禅杖,向着赵无安冲杀过来。

    赵无安飞身后退,但已然来不及拉开距离,身陷入慈洪禅杖掀起的疾风之中。慈洪起手皆是杀招,禅杖直朝赵无安当胸戳来,被赵无安侧身闪过之后,又举过头顶,欲对其当头劈下。

    赵无安甩出匣中剑气,临时阻住慈洪动作,险险地自禅杖之下逃窜出去,脚后跟已经抵到了小院的门槛。

    花苑小得很,池塘就已占去大半面积,赵无安若是再退,必然离开这个偏院,暴露于他人视野之中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赵无安握紧剑匣的挂绳。直至此刻,他仍然不愿不由分说对慈洪出手。

    因为慈洪的眼神实在过于可怖,以至于让他——这个曾从地狱边境挣扎而回的人,都感到困惑。

    但若此时退出此地,无异于让他或慈洪师叔成为众矢之的,再也无颜在久达寺待下去。

    心意已决,赵无安不退反进,御起全身气劲凝于头顶。赤手空拳向着那只沉重禅杖迎击上去。

    慈洪眼底神色此刻终于松动。先前以池水对敌也就罢了,而今,竟是要以赤手空拳对上精钢禅杖?

    此子当真不怕死吗!

    慈洪怒喝一声,手中禅杖犹如锋利刀剑,全力劈下!

    赵无安眉眼恬淡。双掌带起自身汹涌气劲,如若七佛如来握起桶中放生锦鲤一般,向着慈洪掌中禅杖合握上去。

    “赵无安你疯了!你就是个疯子!”慈洪声嘶力竭。

    吉祥禅杖缠上万千气劲,紫电崩裂已然到了肉眼可见的地步,密集气劲犹如青蛇般四方游移开去,袭向赵无安头顶。

    赵无安则逆流而上,全身白衣轰然鼓起,掌中迸溅曙光。

    我以此身为剑,肉身溯雷光。

    砰!

    二者还未相触,手掌与禅杖间的空气已然被压缩到了极致,直至距离逼近至三寸之处,彼此的接近几乎骤然停止。

    禅杖每下一寸,都犹如以指钻冰,不仅疼痛难忍,进展更是缓慢。

    慈洪脸色已然灰暗了不少,只是这一杖上头他可谓是花了毕生横练功夫,如今是不由分说,都要将这块铁锤般的禅杖砸到赵无安头上去,为此拼得个气断身死,也尽无所谓!

    慈洪睚眦欲裂,赵无安脸色则更差。纵然身后有洛神剑匣剑意相助,要想赤手空拳接下这一杖也是困难非凡,而赵无安调动全身气劲集于掌心,实则已是凝聚在了手掌外三寸出,与操控气机离体,隔空驭剑,是换汤不换药,底子里一个道理。

    只不过而今,并无神剑给他借力,一身内力,等于是直直打到了空中,如果不能将慈洪这一杖彻底弹回去,只怕自身内力便会耗散于空中,短时间内气力枯竭,再无还手之力。

    天仙宗宗主肖东来因内力枯竭而死正是前车之鉴,而今赵无安又如何敢在与人生死对阵之时贸然用尽全身内力?

    不过是为了问清真相罢了。

    全身内力尽数凝于双手之外,赵无安艰难问道:“慈洪师叔……为什么?”

    “为什么?”慈洪仿佛听见了一个笑话,怒睁的眼瞳里倒映着赵无安惶惑不安的脸,“你何苦问我为什么,去问慈玄,去问慈恸,去问济玄方丈啊!”

    赵无安心中一震:“方丈他……?!”

    慈洪阴阴地一笑,忽然加大力道,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知道你会来这里的,慈恸一死,以你的能力,一定能顺藤摸瓜到这片池塘,我早就等着了。”慈洪的声音阴沉得不属于人间,“我一定要杀死你,不是因为你害了别人,而是因为……”

    吉祥禅杖似乎已经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道压制而开始弯曲,慈洪却依然没有停手的意思,拼命加大着手掌上的力道,显然是对赵无安不杀不休的架势。

    赵无安眉头皱起:“是因为……”

    “是因为……我的徒儿,他就是死在你的手里啊!!”慈洪怒吼着,吉祥禅杖砰地一声,从中间拦腰折断。

    杖头猛然倒飞出去,砸在檐角,发出轰然巨响,一只蹲兽坠于地面,粉身碎骨。

    慈洪已然到了不拼出个生死决不罢休的地步,手上持着半截断裂禅杖向着赵无安直戳过来。

    绕是赵无安气劲浑厚,也不敢如此托大,手接锐器。他侧身闪过慈洪的直刺,又马不停蹄拖着剑匣飞退数步。

    但慈洪总是很快就能追上。一退一进,速度总归有所差别,更何况慈洪的内力只怕在四品之上,而今更是已入癫狂之境。

    “还我徒儿宏宁命来!”慈洪以断裂禅杖作剑,凛然直刺而来,已然是不顾生死,但求一战的架势。

    赵无安别无他法,驭剑出匣。

    修长苏幕遮握于手中。赵无安持剑轻喃:“断情。”

    一道清冽剑鸣自苏幕遮体内传出,清澈剑光涤荡一池昏红血水。

    慈洪狰狞道:“你果然会武!一直藏掖武艺,混迹于久达寺中,意欲何为!”

    内力已所剩无几,如果赵无安不想被慈洪在这里耗得气竭而亡的话,就只有还击。

    赵无安手持苏幕遮飞出,与慈洪对过剑招。

    当年北斗七贤之中,若说洛剑七是对剑道理会最深之人,严道活在剑招上的理解,则是当仁不让的第一。

    持苏幕遮在手,解放此剑剑意,纵然赵无安并未认真学过剑法,但也能恣意砍劈扫撩,点斩刺回,手中剑舞出万千纷繁招式。

    纵然胸膛气机已经近乎枯竭,赵无安还是试图平复下这位师叔的情绪,开口道:“慈洪师叔,宏宁师叔他并非是我所杀……”

    “住口!凭你也敢提我爱徒名字!”慈洪厉声狂呼,“我不管慈玄慈恸是不是你杀的,也不管为何有人要诬陷于你,但我徒儿的遗书中已然指明了你就是凶手。赵无安,拿命来罢!我慈洪今天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也要你去到九泉之下,给我徒儿做牛做马!”

    宏宁留下了遗书?!

    赵无安心神狂震。恰逢慈洪挥扫而来,仓促之间抵挡不及,唯有倒身飞出。

    一招占得上风,慈洪未有丝毫留手,猛然提气追上,一身佛家武技尽数使出,以断去禅杖为除魔利剑,毫不留情地向赵无安身上扫来。

    慈洪的剑技其实说不上多出色,但赵无安实在不愿与这位一直以来尊敬有加的师叔刀兵相向,所以过招之间,一直有所保留。更何况,而今的久达寺中,指不定何时便会隔墙有耳,贸然驭剑而出,定然有害无益。

    而今被逼无奈,虽是驭出了苏幕遮,也仅是持剑在手。但正是因为如此,与癫狂的慈洪相斗,几乎难占上风。

    慈洪一步接一步地逼近,手中断裂禅杖挥舞得虎虎生风,几乎是要以禅杖直接捅破赵无安的喉咙。

    赵无安挡得艰难。

    慈洪面目狰狞道:“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后山那座衣冠冢我已毁了,你有何资格去我徒儿坟前祭拜!”

    赵无安强抑心中愤怒,怒吼道:“宏宁不是我杀的!”

    “住嘴,黄口小儿!!”慈洪高举起断裂的禅杖,睚眦欲裂。

    赵无安眼中流露出悲悯神情,松开握着苏幕遮的手。

    清冷长剑悠悠悬空。

    慈洪脸上有豆大的汗珠滚落,满脸新生虬曲毛发,显然已成疯魔。

    “受死受死受死!去给我徒儿做牛做马,做牛做马,做牛——”慈洪高昂的声音戛然而止。

    赵无安看着仍然悬在自己身前未曾刺出的苏幕遮,微微怔愣。

    一柄尖刀自慈洪心头刺出,一身玄黑缁衣,逐渐从心口开始染上血色。

    他的面色已然发白发青,青黑色的嘴唇翕动着,想要狂吼些什么,可是喉咙却像是被撕裂了,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高举着的禅杖,已然断去一截,断口锋利得就像剑,就像他那个年轻时固执却又锐利的徒弟。

    徒弟走的时候,其实已经不年轻了。不过在慈洪眼里,他始终长不大,始终背不下华严经的最后一段,始终会在开春的时候染上风寒。他走的那个春天,似乎病得比以往还要更重些。

    慈洪放不下他,但他知道他必须放得下,因为他就要远赴蜀地,他承载着整个久达寺的一线希望,要为全寺上下,在中原佛门挣一个脸面回来。

    败退而返时,他其实并无多少遗憾。已然尽到为人至力,这一生如若在佛法上无法再有精进,也只能算他天资使然,怨不得外人。

    只是等他回来之时,他最深爱的徒儿,却已只剩青绿坟茔。坟头一罐清水,散发着那个白衣居士的味道。

    他在宏宁的房中找到了遗书,便暗中发誓,就算是死,也要为徒儿讨一个公道回来。

    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他要亲手杀了赵无安,他要让自己的徒儿含笑九泉!

    你四岁而孤,在这世上,能为你报仇雪恨的,也只有你的师父了。

    断裂的禅杖自慈洪手中脱落,坠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慈洪闭上了双眼,陷入一片黑暗。阳光照在身上,可是身体仍然冷得发颤。

    今生不能替你报仇,为师问心有愧。

    来世,再为师徒。

    慈洪的身体慢悠悠地倒在赵无安面前,暗红的鲜血汩汩溢出,浸润了原本就已湿透的布鞋。

    在倒下的慈洪身后,站着瑟瑟发抖的杨虎牢。他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把手中的刀一松,身体向后缩了三四尺。

    随着挂刀当啷一声落地,赵无安定定看着他,暗叹一声。

    “你……你没事吧?”杨虎牢面色发白,胆战心惊地问,“公主让……让我们来分头找你,我看到你遇到危险,就……就……”

    赵无安挥了挥手,脸色有些灰暗,沉声问道:“你有见到方丈吗?”

    杨虎牢愣了愣,道:“方丈上午就说要闭关,到现在为止,无人见到。”

    赵无安面色一阵发白,背身将苏幕遮送回剑匣,低低道:“我去见他。”

    杨虎牢咽了咽唾沫,用不太标准的中原话劝道:“居士,最好还是先休息一下……”

    却被赵无安粗暴地打断:“闭嘴!”

    五大三粗的杨虎牢吓得往后头又缩了半尺。

    赵无安瞳中焰火燃烧,犹如天降佛莲。

第十一章 菩萨

    久达寺后山地势高耸,顶峰之上有座七层浮屠,唤作罪莲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每日清晨,塔中都有巨钟长鸣三声,声音从山巅传到山脚,清晰可闻。

    罪莲塔大门紧闭,小沙弥德炳举着个比他人还高的扫帚,清扫着塔前落叶。除去风声沙沙,树叶彼此摩挲,此地万籁俱寂,清寒入骨。

    德炳身后的小路上,有人白衣背匣疾步而来。

    湿透的鞋子踏在青石板上,掀起哒哒的响声,犹如风中鸣笛。

    听见了异常响动,德炳疑惑地回过头去,没想到刚一回头,那之前还在山路上的人就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好快!

    德炳往后退了一步,与那人擦肩而过时,才发现那个白衣人,竟然是一直以来最为懒散的赵无安。

    与德炳的相遇并没有阻碍赵无安的前进,微微一顿之后,连看也没看德炳一眼,赵无安继续疾步向着罪莲塔冲去。

    被他抛在身后的德炳一脸疑惑,摸了摸圆润的小光头,不明所以地自言自语道:“赵师兄什么时候也能跑这么快了?难道塔里面……有什么好吃的?”

    不过多想这些也没用,哪次赵无安有了好吃的,不会想到分他一口?德炳对于这点,最是放心不过,当下便暂时放下心头疑惑,埋头继续一心一意地清扫起地面落叶来。

    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山下又跑上来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这汉子一身奇异装束,不似汉人,跑得气喘吁吁,面色通红。

    德炳有些奇怪:“怎么一个个都往这边跑……哎,你是上午那个叔叔?”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杨虎牢来不及答话,只能一个劲地点头。

    今天清晨,瓦兰公主段桃鲤带着二十护卫,不远千里前来久达寺,至济玄方丈处,恳求能遍查寺庙内外,以寻找当年父王失踪的线索。

    助人造化是佛家之根本,济玄方丈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而这群瓦兰人,虽然行事难免有些粗鲁,骨子里却确实都是善良之人。

    眼前这个杨虎牢就是个最为明显的例子,德炳今天中午就亲眼看见他为了一把断掉的锁,跑到天王殿里头去找正打着瞌睡的慈效师叔赔礼道歉,偿还了钱财之后,还一个劲地磕头,唯恐在礼节上怠慢了些许。

    虽然对瓦兰了解不多,但德炳也曾听师兄们讲过,那个在遥远南方的神秘国度,举国皆信奉大乘佛法,是当今世上难得的诞莲之国。

    出于这一点,小沙弥本就对瓦兰人很有好感,短短半天时间里,更是亲眼见证了这些瓦兰人的许多诚恳举动,再加上他们那位公主国色天香,犹如仙子一般,德炳心里头对于这些异国他乡的来客可真是喜欢得不能再喜欢。

    因此他也乐意权且放一放手上的活计,和这杨虎牢搭话。

    “你跑来这里干什么呀?我刚才看到赵师兄也进去了,是里面有什么好东西吗?”

    杨虎牢大口大口喘着气,好半天,才摇头道:“俺看不像。有个秃驴……不是,高僧,想杀赵居士,俺……俺把他给……杀了。”

    原本只是想聊聊天的德炳忽然听到这么一句话,吓得松开了手里的扫帚,结果被帚柄一下子砸到光亮的额头上,痛得他惊叫一声。

    杨虎牢连忙关切道:“小僧人,没事吧……?”

    小沙弥捂着额头,退开几步,难以置信地望着杨虎牢,问道:“你……你杀了……寺里的僧人?”

    死的是谁?有僧人想杀赵无安,然后又死在了一个瓦兰人刀下?这也太荒唐!

    怪不得刚才赵居士急匆匆跑去塔里,是想找方丈汇报这件事情吧?不可能的……纵然师叔们平日不喜欢赵无安,也不会有伤人的念头……一定是这个瓦兰人在说谎!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你是瓦兰人,瓦兰和大宋怎么可能同心一气……”一边说着些连自己也似懂非懂的话,德炳一边向后退去,脸色苍白。

    杨虎牢恳切道:“我真没有说谎,那个,你们之前不是就有住持死了吗?俺觉得可能也是这个人杀的……”

    德炳愣了愣,惊悚道:“有住持死了?怎么会?”

    不是小沙弥装傻,而是济玄方丈亲自下了命令,隐瞒二位住持已经圆寂的消息。除极少数亲传弟子之外,大多数人并不知情。

    之所以隐瞒消息,一方面是担心引起骚乱,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赵无安的嫌疑过大,但贸然拘捕定然惹来非议,在真相大白之后,再以寺规论处,是较为稳妥的做法。

    但亲自听过安晴与赵无安对话的杨虎牢显然不知道这一层,只当是有僧人被杀的消息已经传到久达寺上下,如今见到德炳一脸不明所以,当即也是愣在了德炳面前。

    罪莲塔前,西风卷来,一地枯叶纷飞。

    就在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赵无安已经走出了罪莲塔。他低着头,远处的二人看不清他脸上表情。

    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的德炳一看见赵无安,心中的不安就放下了七八分。他冲上去跑到赵无安身边,着急地问道:“那边那个瓦兰人说他……他杀了人,是,是寺里的……”

    赵无安眉眼间染上一抹倦怠神色,轻轻扬起手,把德炳推离开自己一些。一言不发。

    德炳怔了怔,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

    “师兄……”

    赵无安回眸,表情复杂地望了一眼罪莲塔,口中低低唤道:“德炳。”

    德炳忙不迭点头应道:“师兄,我在。”

    “去找几位住持师叔来,济正、慈效、慈清,就这三位,请让他们到罪莲塔来。”

    德炳哦了一声,退开几步,却并没有一走了之,而是有些担忧地望着赵无安。

    “师兄……”德炳踌躇着,又唤了一声赵无安。

    赵无安淡淡道:“快去。”

    对于赵无安的话,德炳一向是言听计从的,此刻虽然无奈,但还是慢吞吞地扭头迈开脚步,向着山下跑去了。

    与赵无安一同站在罪莲塔前的人只剩下了杨虎牢。

    他摸着后脑勺,无奈道:“赵居士,关于那个僧人的事情……”

    “你是瓦兰人,这件事需得由段桃鲤代向官府请报。”赵无安缓缓道,“不过以瓦兰国内目前的状况,恐怕难以在大宋受到公正对待。你若是怕,便跟你的主子讲一声,是逃是留,自己分辨便可。”

    杨虎牢愣了愣,这才意识到闯了大祸。自己的临头大难先不说,只怕是公主也要因此中断旅程,找回国王、平定内乱,更成了痴人说梦。

    杨虎牢当即在赵无安面前跪了下来,满头汗水,急迫地恳切道:“俺杨虎牢一人有错,一人担!只要不连累公主,杨虎牢就是赴汤蹈火也愿意,用你们中原人的话,大不了就是脖子上留个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

    赵无安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移开目光,淡淡道:“本来按我的性子,定然是不会放过你的。不过一来你杀人是为救我,二来,我也曾欠你们公主的人情。所以我可以网开一面,你若是就此离去,我绝不追究……”

    杨虎牢忽然猛地磕起头来。山路上的青石板冰冷坚硬,杨虎牢磕得极其用力,没几下下去,眉心就给磕出一滩深紫漾红的血迹。

    “赵居士!杨虎牢一人死没甚么可怕,只是担心公主受人欺侮!既然赵居士与公主是旧识,杨虎牢在这儿就冒死求赵居士,日后能陪在公主左右,多加照拂。若赵居士能答应,便是让杨虎牢此刻在这自绝而死,亦不会有半分怨言!”

    赵无安无奈道:“我又何必要你性命……”

    见杨虎牢仍旧一气磕着头,没有停下来的样子,赵无安只有走上前去,双手抓住他肩膀,用上几分内力,把这个体格雄壮的汉子给一把托了起来。

    赵无安严肃道:“段桃鲤所图,是寻回国王,护国佑民的大计。你既是她左膀右臂,又如何能如此自轻自贱,轻信他人?我且不论,若是个狼子野心之人,亲近了你们公主,一朝猝然发难,瓦兰来路又在何方?杨虎牢,人生在世,若有宏愿,自是要亲力完成。如此草率拜托他人,怎会是大丈夫所为?”

    被赵无安提着的杨虎牢此刻的表情就像个丢了玩具的孩童,两眼泪光朦胧,全身上下再提不起一点力气,好似枯萎一般。

    一个身长八尺的汉子忽然哽咽道:“可是公主一路行来……”

    一路行来,辛酸苦楚。为寻回失踪的父王,这个公主已经努力了十四年。

    十四年里,她甚至吃穿得还比不上江南随便一家织户的女儿,走南闯北,娇嫩的脚掌不知磨破了多少次。瓦兰国内的寺庙寻遍了,她便又北上,一路追溯到久达寺,无论遇到多少困难,从不言弃。

    这位公主仿佛一盏明灯,在战火纷飞、长夜无尽的瓦兰国中,指引着子民们自强不息。

    “俺们瓦兰最大的一座庙,叫做伽蓝寺。”杨虎牢凝噎道,“那座寺大得一眼望不到边,比久达寺还要大上个好几倍,是历代国王前后耗时数百年才修建而成的,住进了几千名僧人,还有数不尽的香客居士。当时公主躲避四王子的追杀,一只腿都已经废得没法走路,还是每天撑着拐杖,冒着被细作认出来的危险,在那伽蓝寺里一间一间地找过去,对着那些僧人的脸一个一个看过去,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四王子派来过四批杀手,每一次都是险象环生,公主的贴身侍卫们死的惨不忍睹,可是公主她没有丝毫动摇。整个伽蓝寺上下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国王,公主仍是撑着拐杖离开的。从头到尾,也不曾让我们这些下人扶过哪怕一次。”

    杨虎牢沉声道:“从那时起,俺就决定了,冲锋陷阵、赴汤蹈火,俺是这辈子都得挡在公主面前。她不仅是瓦兰的公主,她更是俺们所有瓦兰人的旗帜,是绝不会倒下的活菩萨!”

    瓦兰世代重佛,国度虽小,其中佛寺却比大宋还多。段桃鲤在短短十四年里,躲过了无数皇亲的追杀,把整个瓦兰走遍,把每座寺庙搜遍,靠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意志?

    段桃鲤习惯以凶狠和强势作为铠甲,包裹住柔弱的身躯。而她那瘦小的身体里,仿佛藏着比这些凶狠和强势,更加坚硬的东西。

    赵无安淡淡道:“正因如此,你才更不能在这里倒下。”

    “复国之路漫长,何况公主现在几近一无所有。若要找到国王,你们还得走很长一段路,不是吗?杨虎牢,你如果在这里倒下,段桃鲤以后该怎么办?”

    一直给人刚猛印象的杨虎牢此刻脸上满是泪痕,喃喃问道:“是啊,该怎么办啊……”

    赵无安轻叹一声,郑重道:“我说过了,我愿意让你离开这里。”

    “你的罪孽,不必担心,由我来承担。”

    杨虎牢猛地一怔,瞳眸骤然睁大,里头写满了难以置信。

    赵无安抿着嘴,瞳中古井不波,淡淡道:“你只消去追随,你的菩萨即可。”

    众生何处发愿,何处便是无量地。

    段桃鲤以身验道,段桃鲤便已是菩萨之身。

第十二章 赵家

    冬风凛寒,杨虎牢额前血迹未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风中,他的嘴唇发紫,颤抖道:“可人是我杀的,赵居士……”

    赵无安抖开衣袖,替他抹去猩红血迹,淡淡道:“我这个人呢,大部分时候讲求公正,最厌偏私。但是,仅仅是大部分时候而已。”

    “你为护我而行凶,这份罪孽,我替你担着。同样,你也要保护好你们的公主,段桃鲤。这是我欠她的债。”

    杨虎牢磕得实在用力,额头上裂开了个大口子,尽管赵无安擦去了血迹,仍是止不住地有鲜血自他额头汩汩滴下。不过杨虎牢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完全不去在乎,只是愣愣地问赵无安:“你跟公主……之前就认识?”

    “当然了,你们公主也不会突然扑到个陌生人怀里喊哥哥吧?”赵无安的唇角勾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

    眼看杨虎牢大有一探究竟的架势,赵无安微微摇头道:“只是些陈年旧事而已,不说也罢。你的伤势若是不打紧,就去回报你家主子,赶紧离开久达寺吧。”

    杨虎牢愣了愣,摸着后脑勺道:“伤当然是不要紧……可是俺们才来了一天,久达寺……还没找遍。”

    赵无安皱起眉头,叹息了一声。

    “不管怎么样,先离开这里。”赵无安的眉头拧成一团,表情似乎有些急躁,语气仍是不急不缓,“过几天再来也行。总之,现在你刚杀了人,此地不可久待。”

    眼看赵无安隐隐有生气的架势,杨虎牢不敢再违抗他的意思,连连点头,千恩万谢之后,就向着山下跑去。

    目送着杨虎牢的身影消失,赵无安转身,重新走入久达寺后罪莲塔。

    罪莲塔中六面开窗,内里光线清明透亮,一层藏书几许,正中空置的佛龛之上,摆着一盆兰草,香气扑鼻。

    赵无安绕着塔中旋梯,拾级而上。

    罪莲塔的最顶端,久达寺方丈济玄正双掌合十,手握着一串佛珠,闭目静坐。

    胸口处插着一柄猩红匕首。

    名唤佳人斩。

    顶层血腥气浓郁扑鼻,几乎令人无法喘息。

    赵无安走过济玄身侧,来到与楼梯遥遥相对的大窗前,伸手推开窗户,放入天光云影。

    远山之上白鸟碧天,绿影镜湖。近处佛寺下寒风拂面,青烟缭绕。清风漫入楼内,塔顶血腥气味才稍稍消散一些。

    赵无安背着洛神剑匣,静静站在窗边,犹如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良久,塔下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伴随着阵阵人语。

    “为什么要带我们来这里?”是济正住持的声音。

    一个脚步声猛然脱众,咚咚咚地向上跑,还伴随着小沙弥德炳那尚有些奶声奶气的声音:“是赵无安师兄说的,一定要几位住持一起过来,要做什么,我也不清楚……”

    声音愈来愈近。

    赵无安缓缓转过身来,静静等待着那几人出现在塔顶楼梯口。

    德炳第一个蹿了上来,一见到赵无安,就高兴地喊道:“师兄!我把他们带过来了……咦?”

    胸口插着利刃的济玄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德炳愣了半晌,随即眼底透露出惊恐神色。

    赵无安信手弹出一粒佛珠,砸在小沙弥眉心,将之瞬息击昏。德炳晃了晃身子,颇不甘愿地闭上眼睛,身子向后倒去。

    被他身后快步赶上的慈清一把扶住。慈清抬起眼看向前方,跟赵无安四目相对,猛然瞪大眼睛。

    顶层的血腥气实在太浓,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

    慈清的身子如抖筛糠般摇晃,难以置信道:“赵无安,没想到你居然……”

    在慈清身后,一直性子慢吞吞的慈效与年迈的济正依次登塔。二人一前一后看到坐在塔顶中心的济玄,皆是一怔,而后脸上显现出惊惧之色。

    “如你们所见,济玄方丈,已然圆寂了。”身子靠在窗栏上,赵无安轻描淡写地说着石破天惊的话。

    昏迷的小沙弥德炳不省人事,自然没什么反应,而其他三位住持的神色,可没他那么淡然。

    “插在济玄方丈胸口的这把刀呢,叫做佳人斩。”赵无安摆出了一副娓娓而谈的架势,“本来是柳叶山庄的一把藏刀,但在柳叶山庄被灭之后,这把刀辗转落到了我的手里。”

    他忽然咧嘴一笑,状若恶鬼修罗,歪头道:“杀起人来,还真挺顺手。”

    济正瞪目竖眉道:“赵无安!何出此言!”

    “嗯?我说的,难道还不够明白吗。”赵无安向前走了几步,反手握住济玄胸口的佳人斩,猛地拔了出来。

    济玄胸口溅出一滩黑血,在地板上留下笔直的痕迹,身子噗通一声倒地,掀起几许微尘。

    赵无安冷冷笑道:“杀慈玄最是容易,披一件红袈裟,一刀挖去心口,再用袈裟将心脏裹了,丢到月光菩萨背后便是。慈恸师叔倒稍微花了点功夫,毕竟这位师叔武艺也不俗,不过昨晚他擒住我时,显然是把压箱底的手印功夫都给展露出来了。过招时没能留下一手,自然也是打不过我。”

    说着,赵无安又回头扫了一眼瘫倒在他身边的济玄,悠悠道:“方丈也是千不该万不该,居然一个人来这里坐禅。倒是给我有机可乘。”

    慈效目瞪口呆,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济正则气得浑身发抖。

    慈清怒火中烧道:“赵无安你这竖子!当初收留你简直是瞎了我们的眼,为何要弑杀你师叔师祖!”

    赵无安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样,把玩着手中的佳人斩,玩味道:“杀人不过兴起而已,几位师叔难道还要治我的罪?久达寺是我赵家一手扶起来的,如今内有奸细,肃清门户,也是我赵家人的职责。”

    此言一出,三人俱是一愣。

    济正追问道:“赵无安,此言是何意?”

    “何意?济正师叔,你年岁比无安也长了三四十,怎就没有长点脑子?”赵无安狞笑道,“我都已说了我是赵家人,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他的话可谓是猖狂至极,任何人听了都免不了怒发冲冠。但此时站在赵无安面前的三位僧人,则都是噤若寒蝉,面色惨白。

    赵无安姓赵,他自称为赵家人,显然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大宋皇帝也姓赵。

    赵无安说,久达寺乃是赵家一手扶植,此话也绝非虚言。

    久达寺建寺不久,却能成天下名刹,少不了朝廷的助力。若是没有朝廷旨意,久达寺当年也不会作为大宋国寺,接待不远千里而来求取佛经的瓦兰王了。

    这两句话都是事实,也都没什么特别。但这两句话联系在一起,却诉说着一个令人感到无比惊恐的事实。

    赵无安,是皇族的人。

    “噌”地一声,赵无安将佳人斩收进腰间刀鞘,大摇大摆地从几位住持身边走过去,就要下楼离开罪莲塔。

    望着眼前同门师兄的尸体,济正心中痛怒交加,却连大气也不敢出。

    有道是刑不上大夫,赵无安手刃数人,虽是犯了大宋法规,但若久达寺与他强讨一个说法,又何尝不会给自身遭受灭顶之灾?

    他之前说久达寺内生奸细,自己是来肃清门户,又是何意?

    正当济正欲闭目清心,将这一身狂意压制下去之时,耳边传来砰地一声。

    济正睁开眼睛,就看到平日里性子温吞散漫的慈效住持,猛然冲断楼梯的木栏,伸手作掌,向着赵无安攻了过去。

    赵无安显然没料到一向最沉默寡言的慈效忽然出手,猝不及防,脊背上重重受了一掌,当即身子如同一蓬飘絮,撞塌了数级台阶,重重地坠在塔底。

    轰!

    站在楼梯口的慈效面色铁青,胸膛剧烈地起伏,猛然又提一气,就要抢下楼去,再给赵无安补上一掌。

    本来就是从数尺高的塔顶坠落,这一掌如果再打下去,赵无安就是命再硬,只怕也活不成了。

    济正当即叫道:“慈效住手!勿长嗔痴之心!”

    已然飞到一半的慈效听了这话,如梦初醒般,猛然收手,凌空踢踏减少坠势,掌风堪堪停在了赵无安的头顶。

    几层楼梯已然断去大半,塔底的赵无安,身子被无数木条压着,似乎已经昏死过去。

    慈清背起昏厥不醒的德炳,咬牙道:“养了赵无安这孽徒,实在是久达寺之大不幸。如今几位住持归西,我看不管这小子是什么人,都该给他个教训。”

    “你想私自设刑?”济正问他。

    慈清愣了愣,摇头道:“定然不成。”

    “但他若真是皇族,得罪了他,久达寺将来的日子也不好过。”济正双掌合十,闭目道。

    慈清深深吸了口气,目露凶恶之色,狠狠道:“我就不信这天下还没有王法了!清笛乡的安提辖岂不是就在寺中?我们就把这恶徒交给安提辖,让他处置。我相信安提辖是清官,不管这孽徒有何背景,也逃不过杀人偿命!”

    济正叹道:“他特意把我们叫来此处,也许真是太过自信了些。”

    “可不是,你看他那得意样!”慈清说着说着,就想口吐几句污言秽语,被济正看了一眼,总算还是止住了内心嗔念,碎碎念了几句佛号,庆幸道:“还是慈效师兄分得清是非,否则今日真得给这恶徒逃走了。”

    济正扭过头,看着放在塔顶窗边的暗红大匣,皱起了眉头。

    他心中默宣一声阿弥陀佛,长叹一声,道:“既然师兄已经归西,那我便当是久达寺的方丈了。先将赵无安囚禁起来,等安提辖同意,再押送下山吧。慈清,此事就交给你了,我想……再亲自送济玄师兄一程。”

    罪莲塔顶寒风吹拂,硕大铜钟,在风中悠悠晃动。

    ——————————————

    “你让伽蓝哥哥替你顶罪?”段桃鲤一字一句地问完,还不等杨虎牢把头点下去,就一把抽出腰上缠着锁链的匕首,架在了他脖子上。

    杨虎牢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而瓦兰公主身后十来个大汉,也都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

    “我看你不是杀了人,是得了失心疯吧?”段桃鲤质问道,“伽蓝哥哥他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他那种人,最是怕惹上麻烦,怎么可能主动替别人顶罪?”

    杨虎牢颤颤巍巍道:“可赵居士他真是这么说的,他还让公主您快走……”

    “我走什么啊走!本公主几千里路都跑过来了,区区一个中原小寺,还能有什么大麻烦?”段桃鲤说着,咬了下嘴唇,不服气道:“再说,伽蓝哥哥他都还没跟我说上几句话,我怎么可能扭头就走!”

    眼见杨虎牢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瓦兰公主把匕首一收,指着身后的大片房舍道:“继续找!不把这里搜个遍,绝不离开!”

    “……是。”二十个汉子别无他法,只有齐声遵命。

    段桃鲤哼了一声,趾高气昂地转身,恰好和早上遇到的那个红衣少女擦肩而过。

    “哟,你还没下山啊,小姑娘?”只要赵无安不在,段桃鲤永远都表现得像个到处找麻烦的市井青皮。当然,是那种颇有几分姿色的青皮。

    安晴皱着眉头,瞥了她一眼,神色复杂道:“你知道赵无安出了什么事了吗?”

    “伽蓝哥哥?他怎么了?”段桃鲤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刚才我爹被叫过去……说是,要审他。”

    段桃鲤一愣。

    凛寒冬风中,两个少女四目相对,眸中尽是惘然。

第十三章 幽房寒砖

    (首页推荐了,今天起每天三更,我是把存稿都压了,求打赏推荐收藏)

    房间中没有生火,仅在角落里燃着一只香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冰凉的青石砖地面,又给整个房间染上一丝极寒气息。

    两手两脚都被拷住,铁链深深地扎入墙壁之中,任凭他如何扭动身躯,都挣脱不开。

    房间的另一头,地上铺着温暖的茅草毯,一扇绘着牟尼舍身饲虎图的屏风立在门后一尺处,屏风后头有张小案,上设温热茶水。

    安广茂在案后坐下,目光凛凛地望着被拷在墙角的人。

    那个人似乎正在做什么噩梦,梦里头也紧锁着眉头,低声梦呓了好几句不知所云的话,才悠悠转醒。

    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安广茂之后,赵无安轻笑道:“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见面,安提辖。”

    他动了动手脚,发现已然被牢牢缚住,索性也不挣扎,认命般地跪坐在原地。

    安广茂皱起眉头,神色复杂,斟了一盏茶水,静静道:“我觉得你不可能杀人,为何要揽过这些罪责?”

    赵无安笑道:“慈玄、慈恸、慈洪,还有方丈济玄,本就是我杀的,何有揽罪之说?”

    嘴上一本正经地应着,赵无安的手却没闲着。尽管有手铐拷住,但他仍然艰难地用手指了指墙壁,而后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隔墙有耳。

    安广茂的眼睛微微瞪大了些。

    他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在屏风上写画起来,另一手则握住茶盏,抿了一口,问道:“既然如此,又是为何杀人?”

    屏风上写画的则是:找到凶手了?

    赵无安得意地笑着,点头道:“以前不能说,但是现在面对安提辖,倒是可以讲一讲。”

    安广茂神色不变,追问道:“说。”

    一边又提起水壶斟茶。

    赵无安丝条慢理道:“你看看我现在身处的这个地方,安提辖难道觉得,一般的寺庙里头,会有脚镣和手铐这种东西吗?还有这冰凉的石板,简直就是为犯人准备的。”

    安广茂不动声色道:“我听说是初任方丈坐禅之时,将自己囚于此处,闭关悟道了四十九天,滴水未进滴米未沾,出关后佛法大成,才造就了久达寺天下名刹的威名。”

    而他在屏风上又写下一句:久达寺中玄机暗藏?

    赵无安笑道:“是这样不错。不过那只是个开始,在那方丈坐化之后,这地方可就变了味道。不少小僧人,因为犯了些许小错,就被罚来此处,禁闭数日,可说是久达寺中一处令人谈虎色变的地方。”

    这当然是赵无安信口胡诌。如果不是为了囚住赵无安,这间初任方丈用过的屋子根本是不会打开的。

    “这与你杀人又有什么关系?”

    “随性而为罢了,我是赵家人,难道在这大宋,还有人能管到我头上?”赵无安笑着看向安广茂,“安提辖,我劝你也别自寻死路。惹到了我,可不是什么好事。”

    说着,赵无安伸出活动不便的脚,轻轻踩了踩脚下的地砖。

    安广茂皱起眉,摇头道:“赵居士,我信你不会杀人,但你得拿出证据。要骗我安广茂,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的神情严肃而困惑,拂袖擦去了屏风上的字,将两手放在几案上,显然不再有继续写下去的打算。

    这也怨不得他,毕竟赵无安的回答实在是太模棱两可了。安广茂为人处世向来深思熟虑,不会贸然而行。即便是赵无安,想让他毫不动摇地信任,也颇具难度。

    更何况,罪莲塔上,赵无安亲自坦言杀了方丈,这可是三位住持都异口同声承认的事实。

    安广茂紧盯着赵无安,后者面色微微发青,显然难以承受冰凉的青石地面,已经开始用上内力御寒。

    为了防止他在衣服里藏有凶器,赵无安的缁衣已经被剥去,如今身上只套着一件宽松的亵衣,赤脚跪坐在青石砖地面上,与安广茂遥遥对视。

    赵无安呼出一口寒气,笑问道:“不知安提辖看见我的匣子没有?一个不慎,好像给弄丢了,能帮我找回来吗?”

    安广茂愣了愣,心头疑惑更甚。在他印象里头,赵无安是无论何时都要带着剑匣的,简直看得比性命还重,怎么可能直接丢下?

    正在疑惑时,安广茂看见赵无安正忍着发抖的身躯,不断地朝他挤眉弄眼。

    一向慵懒闲散的赵居士露出这种表情,实在让人看着想笑,不过安广茂一向是个严肃的主,更分得清场合。

    此时赵无安深受怀疑,又惧于隔墙有耳,无法道明事情真相,给安广茂一个提示,让他自己去调查,显然是最好的方法。

    知晓了赵无安意图的安广茂放下茶盏,淡淡点头道:“我知道了。”

    打心底里,安广茂当然不相信是赵无安杀的人。可是既然如今坐在这里审他,便得公私分明,不可以一己之见判人是非。既然赵无安已经给出了提示,安广茂顺藤摸瓜,至少能找到些线索。

    安广茂站起身,解下身上的毛裘,走下温暖毛毯,将之披在了赵无安的身上。

    “多谢安提辖厚意,无安领受。”赵无安恳切道。

    安广茂看着他,心中复杂,只是道:“看在你是赵家人的份上,无论真假,总不能冻死在此处。”

    不过这青砖还真是冷得难以想象。安广茂不过穿着鞋子在上头站了一会,就已经心生寒意。

    赵无安咧嘴笑道:“那是自然,谅你也不敢杀我。”

    装得还真像啊。

    安广茂心里长叹一声,推门而出。

    墙角香炉依旧青烟缭绕,赵无安缩在一块冰凉地砖之上,浑身发抖,嘴唇青紫。

    这地砖也冷得太超乎寻常了一些,即使是赵无安把身子缩成一团,屁股底下的这块青石砖还是丝毫没有被焐热的迹象,冷得让人牙齿都在打颤。

    佳人斩被夺,剑匣也被他刻意留了下来,此时赵无安是真正的手无寸铁,手脚还皆被束缚着。如果有谁要取他性命,现在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赵无安不惜以身犯险,也要诱使那个凶手自己露出马脚。宏远身死,却留下遗书指认自己,逼得慈洪癫狂疯魔,这是一码事。接连杀害慈玄、慈恸、济玄,又将祸水引向自己,这则是另一码事。

    无论是哪件事请,幕后黑手都铁定是直奔赵无安而来的。对此他早有心理准备。

    所以,无论住持们囚禁他的这片地砖冷得有多超乎寻常,赵无安都没有觉得奇怪,只是尽可能御起内力抵御寒冷,同时全神贯注地防备着可能出现的敌袭。

    清晰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与之相应的,夕阳在门上映出了一个身影。

    赵无安扯着手铐,拼命站起身子,把全身上下的铁链都拉得笔直,死死盯着屋子门口。

    安广茂出去之前,按理说应该是锁了门的。那么能够进来的,一定是持有钥匙的人……

    赵无安的这个想法还没成形,就听见外面传来咔嚓一声,紧接着,便看到了手里提着腰刀的杨虎牢推门而入,望见他,一脸欣喜地喊道:“赵居士果然在这里!”

    赵无安欲哭无泪:“你们没走?”

    站在门外的段桃鲤伸出玉手按在杨虎牢的胸膛上,一把把他向后推开,自己走了进来,冲到赵无安身前,紧紧把他搂在了怀里:“伽蓝哥哥!”

    随着段桃鲤胸前的两只玉兔跳进赵无安怀中,少女的芬芳也钻入鼻尖,赵无安长叹一声,这回是真的欲哭也无泪了。

    抱够了衣衫不整的赵无安,段桃鲤松开手,观察了一下囚住赵无安的手铐脚镣,当机立断道:“我这就救你出来!”

    说着,手就伸向了腰间的匕首。

    赵无安赶紧劝道:“别别别!你要是现在救了我,就是真的走不了了!”

    “我段桃鲤要走,小小一个久达寺还能拦得住?”段桃鲤豪气干云,“伽蓝哥哥你别担心,以后就让小鲤来护你!”

    说着,就一把抽出了匕首,向着赵无安手上的镣铐劈了过去。

    赵无安眼疾手快,踮着脚退后一步,总算是闪过了段桃鲤的一刀,急忙道:“休要执迷不悟了!在瓦兰你是公主,虽然被皇亲追杀,好歹有人愿意护你。这里可是大宋!你若是知法犯法,必然遭到严惩。到时候,你的国家、你的父王该怎么办?”

    段桃鲤被说得一愣,皱起眉头,十分不悦地说道:“那又怎么样?伽蓝哥哥以前帮了我那么多,我不想看着伽蓝哥哥受苦。”

    段桃鲤身后,逐渐又一股脑鱼贯而入十几个大汉。望着满屋子的瓦兰人,赵无安真是有苦也叫不出。

    奈何既然装成是皇族子弟,就得一装到底。若是此时坦白真相,岂非打草惊蛇?

    面对苦着脸的瓦兰公主,赵无安柔声宽慰道:“没事,你伽蓝哥哥我可是姓赵的,姓赵的知不知道?跟大宋皇帝一个姓。你放心,他们伤不到我的。”

    段桃鲤微微张开了樱桃小口,手上的匕首也往回缩了缩,似乎是信了赵无安的话。

    赵无安微微松了口气。还好这姑娘容易骗,不然自己的辛苦谋划可就要毁于一旦。

    段桃鲤颇不情愿地收回匕首,似乎是觉得脚下的地面冷凉,向后退了几步,糯糯道:“那你要答应我活着。”

    “我答应你。”赵无安立刻答道。

    段桃鲤吸了吸鼻子,看见墙角的香炉,皱眉道:“这檀香真是劣质。”

    “自然是比不上你们瓦兰的香料。瓦兰每三个姑娘,便有一人有着家传的制香手艺,谁人不知?”赵无安淡淡回道。

    段桃鲤似乎是埋怨地看了赵无安一眼,不再纠缠,听话地扭头离开了。

    满屋子的瓦兰大汉面面相觑了片刻,也都跟着公主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杨虎牢向赵无安递过去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留在最后,缓缓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然而赵无安还没清静一会,关上的门又被人给一把推开。

    他还以为是段桃鲤去而复返,情急之下又开始捏造一番说辞,却没想到,这一次走进来的,是安晴。

    少女一言不发地向他走过来,眼底带着些困惑,带着些埋怨。她走到地毯的尽头,低头看了看冰凉的青石板,退了半步,在毛毯的边缘席地坐了下来。

    赵无安叹道:“你爹都走了,你还来做什么。”

    然而安晴只是盯着他的脸,对赵无安的话充耳不闻。饶是身经百战的赵无安,也被安晴这样的眼神给盯得发毛。

    良久,安晴一字一句道:“人不是你杀的,绝对不是。”

    冰冷的房间里,少女的话掷地有声。

    仿佛一团炽热的焰火,猛然间,点燃了赵无安心中某个沉寂已久的角落。

第十四章 取暖(求打赏推荐收藏)

    久达寺初代方丈,至今已圆寂三十二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的居所,也因此被封置三十二年,无人居住。

    寺中向来重视清净,每旬日必有人将这件居室打扫得一尘不染。故而赵无安被关入这里时,慈清方丈仅仅是点起一只香炉,就把整个屋子营造得禅意十足,丝毫不像是多年未有人居住。

    而慈清为安广茂沏的茶,现在也尚未凉透,在安晴背后散发着袅袅热气。

    安晴毫不避让,静静注视着赵无安,一言不发。

    沉默良久,终于还是赵无安先失笑道:“你想做什么?瓦兰公主都放弃了,难不成你是想带我走?”

    安晴咬了下嘴唇,摇了摇头。

    一向急性子的安家女儿,居然甘愿坐在这间小禅室里,和赵居士大眼瞪小眼了整整一炷香。

    “你肯定有话不想说,但我可以等。”安晴看着他,深深吸了口气,解释道,“我有时,是很急性子,耐不下心来,总是抢着说话……但有些时候,我愿意等,因为我知道,这种时候等待并不算亏。”

    “什么样的时候你觉得不算亏?”赵无安难得地觉得有些有趣。

    “就比如……遇到你的时候。”

    这话说完,看着赵无安逐渐奇怪起来的神色,安晴立刻意识到说错了话,赶紧摆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是,你总能解开谜底吧?我愿意等到你说出真相的那个时候,真相让我觉得等待不算亏。”

    赵无安微微摇头道:“太好奇可不是件好事,尤其对姑娘家而言。”

    安晴哼了一声,双臂抱胸道:“反正,不知道真相,我就睡不踏实。我知道你肯定是在说谎啦,假装是自己杀了人什么的,骗过别人还好,我可不信。不过,找出真相之后,一定要解释给我听啊!”

    自己苦心积虑编排的一场戏,就这么被小姑娘毫不留情地轻易戳穿,赵无安也觉得有些哭笑不得,无奈道:“若我说,人真是我杀的呢?”

    “赵无安要杀人,也会杀的这么蠢?”安晴反问。

    还真是被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反正安晴也是个蒙在鼓里的人,赵无安索性接着她的话往下说道:“你倒是看得远。照这么说,这个凶手很蠢咯?”

    “是啊。”安晴一本正经地点着头,“虽然之前慈玄还有慈恸住持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但你怎么可能在明知道有人要来的情况下,还把已死的尸体伪装成念经的模样呢?这不过是欲盖弥彰。凶手之所以这么做,除了把视线转移到你身上之外,也是为了争取时间。”

    赵无安略微来了些兴趣,笑道:“这么说,你知道他是如何杀死慈玄的了?”

    安晴鼓着腮帮子想了想,摇头道:“不知道啊。为什么我要知道?我只要听你讲就好啦。”

    赵无安哈哈一笑,点头道:“说的也是。不过,我要是死在这里,可就不怎么值了吧?”

    安晴疑惑道:“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死?”

    “因为……”赵无安强咬着发颤的牙,一字一顿道,“这块地砖……忒冷了啊!”

    ——————————————

    夕阳渐下的时候,山下的镇子就派人来了久达寺。

    来的是几个经验尚缺的捕快,只是听寺里香客说出了命案,于是火急火燎赶过来查看形式。刚巧被安广茂遇到,顺便就收为了手下。

    虽说清笛乡一案,并非安广茂所破,但他在其中出力不少,也因此在附近大小乡镇还算是颇有微名。这几个捕快都是刚刚带令上任不久,一见安提辖在此,哪敢再多说话,立刻乖乖地听候差遣了。

    人多了起来,事情总归好办一些。安广茂很快选了间空房作为停尸间,把死去的四位高僧的尸体暂放其中,也算是留存了证据。

    安广茂曾经大略地查看过尸体。毕竟没有仵作,他也不指望能看出什么名堂,但出乎意料的是,四个人的死因居然空前的一致,都是因心口受刺而亡。

    其中慈玄和济玄的胸口,心脏被直接挖去,只留下一个黑漆漆的洞。慈恸的心口则是被捅了不知多少刀,已然不辨血肉。慈洪稍好一些,仅仅是后心口被深深捅了一刀而已。

    安广茂把从慈效那里讨来的佳人斩放在济玄胸口比对,结果发现赵无安不过是把这把匕首插在济玄胸口装装样子罢了。早在佳人斩留下刀痕之前,济玄的心脏就已被人挖走了。

    如此说来,赵无安应该不是杀害四人的凶手了。其实说他是凶手,安广茂打心底里也是不会相信的,只是这个发现让他笃定了这一点而已。

    那么当务之急,就是要找到赵无安的剑匣了。

    安广茂先是去找慈效交还了佳人斩,旁敲侧击地问了下赵无安背上匣子的问题,没想到一直性子温吞的慈效居然立马就反应了过来:

    “应是被济正师叔带走了。”

    安广茂愣了愣,没想到这么顺利,匆匆道了声谢,就向济正房中走去。

    身为大住持,济正的居室当然比一般的僧人要高级得多。飞檐挂角,墙裹红漆,虽然谈不上华丽,但是清新素雅,别有一番精致风味,显然很适合静坐参禅。

    安广茂站在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安广茂面色变了变,抽出腰间挂刀,扭头对几个捕快吩咐道:“在外头看着。如有可疑之人,立即拿下。”

    年轻的捕快们吓得变了脸色,但还是接连应了一声,四散开去。

    安广茂一脚踹开门,大步流星而入。

    屋内,正对着门的位置摆放着一具佛龛,供奉一尊文殊菩萨,四壁挂满手书经文,琳琅满目。

    安广茂扭头瞧向床上,一眼就看见济正倒在床沿,面前正摆放着赵无安的暗红匣子。

    安广茂大惊失色,扔下朴刀,冲上前扶起济正,伸出二指探其鼻息。

    济正的面色青灰,但是仍有微弱鼻息。

    安广茂长舒了一口气,仍是不敢松懈,用力按压济正人中,另一手由济正虎口送入一丝微薄内力。眼见着济正面色逐渐红润,这才放下心来,打横抱起济正,将他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而后安广茂扭头看向床沿的匣子,心中疑惑之情更甚。济正为何会晕倒在房中?赵无安的匣子如今安然无损地放在这里,凶手又会是谁?

    望着暗红色的大匣子,安广茂心中忽然一动。

    好奇心,任谁都会有的。

    赵无安曾经在大庭广众之下,从匣中取出过采桑子。不过那时候安广茂正在清笛乡中,按赵无安的要求寻找证人,错过了这一幕。

    所以迄今为止,安广茂都不知道赵无安的背匣中,到底藏着什么。

    满身都是秘密的赵无安居士,一直随身携带的背匣当中,隐藏着什么样惊人的秘密?既然赵无安旁敲侧击让他来找这个匣子,应该有什么要告诉他的吧?

    安广茂蹲在匣前,伸手在上头摸索着。匣子的顶部居然是一块活板,有好几个地方可以直接推开,欲要合上的话,也只消手指一动,便可将其锁死。

    正前方则有块和匣子本身一样大的盖板,看来才是这个匣子的主要开口。安广茂放倒匣子,想要揭开那块盖板,却发现难以如愿。

    可这匣子的盖板分明是没锁的,照理说只要轻轻一推便能打开。安广茂使了吃奶的劲,却依然没能使这盖板移动半分。

    无奈之下,安广茂只能再把视线移回上头的活板,伸手试着揭开了一个。没想到,这次确是一拉就开。

    一道锐风冲匣而出,饶是安广茂反应神速地收回了手,小指也不可避免地被这道锐风给割出一条伤痕。

    安广茂大惊失色,然而还没等他来得及反应,一道澎湃的气场就从匣中蜂拥而出,安广茂喉头一甜,身子就向后倒去,霎时间眼前一片昏红,不辨南北。

    这澎湃之气在房间中呼啸了一圈之后,剑匣顶部的活板砰地一声,自己合了上去。

    安广茂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尽管只是惊鸿一现,但安广茂此时心中,仍然充满了惊异。

    看着人畜无害的赵无安,所带之物竟然如此凶险!常人仅仅是管中窥豹便会为这气场所伤,更遑论每日背着的赵无安?

    安广茂算是理解了为何济正会昏厥在床边。想必是与他一样,对这匣中之物感到好奇,却在探秘的时候被气场一击而中,年事已高,直接昏了过去。

    就在安广茂弄清楚此事之后不久,床上的济正终于悠悠醒转。

    安广茂并未着急迎上前,而是在腹中好好打了个稿子,才恳切道:“济正住持,方才您倒在床边,让晚辈担心了一阵。好在现在,应该已无大碍?”

    济正一言不发,眯起眼睛望着他,眼底透露出一道精光。安广茂正觉得奇怪的时候,济正扭过头,瞥见了床沿的暗红剑匣。

    他瞳中的光芒这才瞬间散去。济正完全睁开了眼睛,慈祥地笑道:“多谢安提辖,佛祖定会有所保佑。”

    安广茂拱手道:“安某虽不信佛法,不过仍是多谢住持吉言。安某只求此番能破久达寺命案,还贵寺上上下下一个清静。”

    济正展颜道:“那老僧就权且以新方丈的身份,谢过安提辖。”

    ————————————

    初代方丈闭关的房间里头,安晴正用双臂环绕着赵无安,不敢与他对视,脸颊绯红。

    四肢都被拷住的赵无安没法对此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这么生涩啊。”

    安晴气得立马抬腿踢了他一脚。

    踢归踢,赵无安龇牙咧嘴喊完痛之后,安晴还是满脸羞红地抱紧了他。

    赵无安长叹一声:“委屈你了啊。”

    安晴嘁了一声,扭过头道:“你都快冻死了,我除了这么做之外,又还有什么办法。要不,我让那个瓦兰公主来?”

    “还是别了。”一想到段桃鲤身边那二十个四肢发达,头脑却简单的汉子,赵无安就觉得一阵恶寒。

    安晴一直没去看赵无安,手臂却环得越来越紧。

    “……要喘不过气了。”赵无安呻吟道。

    安晴无奈地把手臂松开一点:“我这不是怕你冻着……”

    啪!

    门口传来的一声脆响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安晴松开抱着赵无安的手,向门口看去,只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小沙弥站在门口,脚底下掉着个盛了些许饭食的木钵。

    自幼生长在山上的德炳哪里见过这幅情景,红着脸问道:“师兄……我是不是打扰了你们……”

    “没有,我们在取暖。”赵无安答得一本正经。

    安晴怒气冲冲地用靴子猛踩了一下赵无安的脚。

    “取什么暖啊!”她红着脸大声嚷嚷。

第十五章 二品境(求打赏推荐收藏)

    拥抱取暖的法子,自然不会是赵无安这种心境澄定的人提出来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等等,虽然赵无安到底心境澄不澄定,也不好说就是了。

    总而言之,随着夕阳下山,赵无安脚底的这片青石砖简直凉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安晴穿着绒靴踩上去都觉得冰寒刺骨。熄灭了角落里的香炉之后,两人更是用肉眼看到了向上直冒的寒气。

    这哪里是青石砖,简直是块千年玄冰!

    若是在平时,赵无安大可以咬牙忍过去,或是干脆内力外放,让自己浑身大汗淋漓都不是难事。

    但此时大敌当前,指不定什么时候赵无安就会被人灭口,自然是要留着力气反击,再加上之前与慈洪一战,肉身扛禅杖亦是消耗了赵无安十分之九的内力,因而此时面对这块冰冷的青石砖,赵无安简直是无计可施。冻得浑身发抖,脸颊青紫,眼看着是要活活冷死。

    安晴身上也仅有一件棉衣,若是给了赵无安,免不了要露出自己身上的亵衣。无奈之下,安晴只好咬咬牙,闭目就往赵无安身上抱过来。

    赵无安当然是欲拒还迎了一阵子的,不过拗不过安晴的决意,只能任由她抱着。

    当然,赵无安可以肯定,小姑娘不是因为看不下去才出手救自己的。她多半只是想留着赵无安这条残命,好给自己解开这个久达寺悬案之谜,才愿意舍身相助。

    所以当安晴伸手环住赵无安的腰时,赵无安的心就如一潭死水,没有丝毫波澜。毕竟在久达寺中修持十年,赵居士的定力,那还真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

    安晴并没有抱过像他这样的成年男子,因而动作难免生涩,两只手臂上下摆动了好一阵,也不知该放在哪里,只能胡乱搁置。二人胸膛相贴,赵无安倒是感受到了安晴剧烈跳动的心脏。

    不过只是取暖罢了,何必跳这么快呢?

    赵无安心里这么想着,但并未说出口。他可不想赤着脚被安晴连踹两次。不知不觉,他的心似乎也跳得快了起来,脚底的青石板也不再那么冰凉,而是隐隐生出了一丝温润气泽。

    这道气泽让赵无安心中一惊。正因为这道气泽由脚心进入体内,赵无安那一直空乏着的丹田,居然隐隐丰盈了起来。

    一气如龙倒江海。

    带着微寒感触的气泽在体内缓慢游走,自奇经八脉散发开去,速度逐渐变得越来越快。到最后,竟然如同挣脱桎梏的猛兽一般,横冲直撞,扫荡着他全身每一寸骨骼与血肉,赵无安仿佛都能够听见血管中有气流呼啸而过的声音。

    怀中的安晴嘟囔了一句:“你的身体怎么变得好烫……”

    赵无安亦未回答,只是凝神感知着体内变化,欲捕捉那一丝窜入体内的气泽。

    丹田之气暴涨起来,充盈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正在赵无安心中为这异动而大为惊诧之时,门口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微响。

    站在门前的小沙弥德炳长大了嘴,仿佛能一口吞下一个馒头,愣愣地看着拥在一起的二人。

    安晴赶紧松开了赵无安,摆手做着些苍白无力的解释。

    德炳摸了摸光头,带着不解的神色,看了二人一会,很快回过神来,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木钵。

    钵中饭食本就不多,这一掉并没有甩出多少米粒,德炳捧着木钵递到赵无安面前,道:“这是我偷偷带给你的,听师兄们说你被住持关起来了……”

    德炳递出手里的木钵,又从裤腰带里头抽出一双干净的筷子,一齐呈到赵无安面前。而后看了看赵无安被拷起来的四肢,啊了一声,恍然大悟,立马调整姿势握住筷子,用还不太灵活的手夹起一小块米饭,送到赵无安嘴边。

    纵然身陷绝境,被所有人怀疑,被剥夺自由与秘密,被曾经舐犊相欢的师叔祖们冷言相对,自诩早已看破这世间一切人情冷暖,不再愿意为无关之人付出一丝一毫的赵无安,也会被如此真心地对待啊。

    而且自己面前,不是足足有两个真心实意关心自己的人吗?

    看着木钵中的半盆米饭和几片青菜,赵无安心中有些动容。

    也许一直以来,自己都想错了什么。

    人间或许确实遍布罪孽,以一人之力难以除尽。但除此之外,人间亦有真情。令人落泪、令人悔悟、令人甘心弃绝一切罪恶的真情,无处不在。

    几粒米从筷子中间落下,德炳无奈道:“师兄?不快些吃的话,就要冷了啊?”

    也是,人生在世何须想得太多,他赵无安不就是一直这么要求自己的吗?至情至性,反而落得卑微。

    默默自嘲一句,赵无安缓缓地张开了嘴。

    然而就在他刚要张嘴吞下德炳递来的米饭时,忽然胸中一阵剧痛。

    那道温润的气泽在全身上下横扫而过,最后居然在胸口聚集起来,仿佛一柄利剑,想要冲破赵无安的胸膛。

    赵无安后退了两步,皱起眉头,骤然道:“离我远些。”

    德炳愣了愣,却被身后的安晴眼疾手快地向后一拽。

    赵无安展颜一笑。该反应快的时候,安晴倒是从不会拖后腿。

    囚禁住赵无安周身的四根锁链,没有任何预兆地,刹那间一起崩断。

    赵无安周身亵衣狂鼓,一头泼墨长发无风自扬,手铐与脚镣铛地一声崩开,整片青石地板震动不已。

    在他头顶,一道微小的气旋聚拢,刹那间又飞散而开,伴随着一声巨响,赵无安头上的屋顶被破开一个小洞,碎裂的瓦片悉悉索索而下。而他沐浴其中,犹如踏雨而归的剑客。

    骤然间,赵无安周身气势猛然上升。而今挥手吞吐间,俱是风云气象,就连脚底一片寒冰气息,也被他恣意握于手中,形成一柄剑的模样。

    赵无安挥手示意安晴与德炳让开,握着手中的气剑,对着虚空中遥遥一斩。

    对面屏风霎时裂为两段。

    安晴与德炳已然看得目瞪口呆,就连赵无安自己,也是微微有些发怔。

    他困在三品境已经四年有余,原以为以自身天资,此生无缘二品。没想到一块冷得超乎想象的青石砖,居然助他破境成功,真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如此突如其来的破境,让赵无安也难以相信。品味着二品的崭新气象,赵无安又尝试着以手中雾剑挥舞招式,不出意外地,遥遥将那块倒霉屏风切成了四五段。

    这大抵是因为他平时修炼的便是引气出体的离手驭剑之术,晋入二品境界,可使气机不借助外物而凝聚成形,故而这片寒气也听任指挥。今后与人对决,信手造出刀枪剑戟,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水涨船高,气机外放也并非大有裨益之举。一来凝聚气机造出的兵刃消耗甚大,威力却不甚明显,二来以气凝物,极易被对手破坏,届时损气不谈,还断了自身兵刃,自然是得不偿失。

    挥舞几下过后,面前的屏风已是惨不忍睹,赵无安手中的雾剑亦磨损不少,剑刃缺去大半,几乎看不出原本模样。他这才决定收手,放任极寒雾气散去,舒展了一下浑身筋骨,对着一旁瞠目结舌的二人打了个招呼:“破了个境。现在我可以自己吃饭了。”

    说着回头看了看地上断裂的手铐脚镣,似乎还流露出了一丝惋惜神色。

    破境明明是对武林中人而言一等一重要的大事,他却说得好似吃了个饭一样随意。

    但这其间艰难辛楚,数百个不眠之夜驭剑养气之苦,又岂是旁边站着的两人能够想象?

    做出了惊人之举的赵无安毫无自觉,自顾自拿过德炳手中的木钵,就想坐到几案边上好好享用一餐。

    没想到一只脚刚踏出去,身后就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声响。赵无安回头一看,脚底的青石板砖,出现了一条裂缝。

    那裂缝就犹如毒蛇游动一般飞速蔓延,不断延长的同时,更多的裂缝也接二连三地出现,不消片刻,整块青石板就裂纹密布,犹如景德镇烧出的冰瓷。

    赵无安刚刚破境,反应之灵敏前所未有,一下就跳出了危险区域,挡在了安晴和德炳面前。

    过了片晌,整块青石板就犹如怒涛碎于巨石之上一般,轰然塌陷下去,惊起一片尘嚣。

    赵无安眯起眼睛:“底下这是……”

    安晴眼睛尖,一下子就看到了尘雾中的亮光,惊叫道:“那里有灯!这石板下面有地道!”

    赵无安捂住口鼻,飞身跃下尘雾之中。向下坠落了不到一丈之后,双脚果然触到冰凉实地,伸手一摸,霎时间就有一股寒气钻入指尖,蚀肌销骨。

    赵无安向前一个翻身,身形又向下坠了一尺,回过头,才发现之前的落点处,竟然是一块床铺大小的寒玉。

    所在的空间是个一丈见方的平台,两侧皆有长明灯映照,通明如若白昼,前方的狭长通道尽头,有个人影一闪而逝。

    赵无安当机立断,步起惊雷,直追上去。期间手中结寒气,凝出一杆修长刺枪,空悬手心。

    追到尽头拐角处时,赵无安遥遥掷出手中寒冰气凝枪,同时飞身而上,全力追赶。

    地道中灯火不比之前的平台明亮,赵无安看不见前方奔逃之人的模样,但清晰地听见了一声呻吟,很快意识到飞枪命中了目标。

    但是他此时已然远离那张寒玉床,再无寒气可供结出器械,自身真气又过于轻淡,难以维持到如此远的距离,无奈之下只有加力狂奔,明明尽是赤足,踩在地道中,却屡屡能惊起炸雷声响。

    赵无安追得虽然快,对这地道终究还是不甚熟悉。埋头向着黑暗中一阵狂奔之后,被迫在一堵墙前停了下来。

    意识到这是死路,赵无安心说不妙,按着原路退回,才发现这地道纵横交错,岔路数不胜数,且每条路都有灯盏长明,面积几乎涵盖了整个久达寺的地下。之前的人影确是踪迹全无。

    一个如此庞大的地下建筑,显然不可能是一人或者寥寥几人之力能够开凿出来的。

    再追下去,极有可能误入虎穴,更何况此时并无飞剑傍身,赵无安心中无底,实在不敢贸然深入。

    思虑再三,赵无安按着原路返回,又走回了那张寒玉床下。

    这张寒玉床的位置未免太过巧合,居然正对着之前他被囚禁的那块青石板。难怪一直觉得冷寒刺骨,原来石板之下竟然有这等玄机。

    寒玉床上冷雾缭绕,绕床一周,分散摆着几株灰尘密布的无根香兰,分明离根已久,这些植物却仍然翠绿新鲜,一如刚被摘下那般。正面透亮光滑,平整如镜,只有一块地方,比起其他的矮下去一截,像是被人用刀锋削去。

    上面传来了安晴与德炳的窃窃私语,大抵是担心赵无安安危,正在讨论是请救兵还是亲自下来追查一番云云。明明隔着挺远,声音却清晰可闻。

    赵无安心中暗笑,提气一踏寒玉床,便飞身而上,重回房中。

第十六章 烈酒藏泪(求打赏推荐收藏)

    见他完好无损地回来,安晴与德炳都松了一口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德炳又递上手里的木钵,认真道:“吃饭吧!”

    赵无安报之以微笑,轻轻摇头道:“现在可不能吃饭,我有事要做了。”

    德炳眨了眨眼睛,想起来从师兄那里听来的有关赵无安的江湖传闻,一时兴奋了起来,把木钵抱在胸口,大声问道:“是破案吗?我听说……听说,有住持……圆,圆寂了。”

    小沙弥还不太清楚圆寂是什么意思,和死又有什么区别,只是隐隐约约知道他们被人害了,在这以后再也无法与他们见面说话、与他们同桌吃饭。仅此而已。

    赵无安与安晴对视一眼,神情肃穆。

    他弯下腰,拍了拍德炳的头,刻意避开了还没脱痂的戒疤,柔声道:“你回自己的房间,明早之前,不要出来。睡不着的话,就背华严经。”

    德炳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不明所以。

    赵无安定定看着他:“答应我,千万别出门,好吗?”

    德炳努了努嘴,还是点点头,认真说道:“师兄,我相信你,我听你的话。”

    “去吧。”赵无安站直身子,轻笑起来。

    望着小沙弥抱着个木钵蹬蹬蹬地跑远,安晴皱眉道:“是因为有危险,你才让他走的?”

    “是啊,当着众人的面揭穿一个丧心病狂的行凶者,难道不危险吗?”赵无安淡淡道。

    安晴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拉长了声音道:“反正,我是不觉得危险啦……”

    “之前让你问的几个问题,都帮我问了没啊?”赵无安忽然以慵懒声线问道。

    安晴被问得一愣,而后站在原地眨了眨眼,面上逐渐泛起一丝羞愧红晕。

    赵无安摇头叹气道:“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跑前跑后探案,你反而坐享其成,真是不公平啊。”

    安晴恼道:“我这不是不熟悉路,找不到人,然后听说你被抓了又赶紧过来了嘛!”

    赵无安扬了扬手,懒懒道:“行啦,走吧。”

    说着,赵无安就径自向门外走去。此时恰逢夕阳坠去,满天红霞散尽,天空残星几点,他未有背匣,背影看上去有些许孤寂。

    安晴快步赶上,跟在他后头一尺,疑惑道:“去哪?”

    “大雄宝殿。”

    寺中骤起霜风,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懵懵懂懂地跟着赵无安走回正院,进到大雄宝殿,正巧撞上一幕闹剧。

    十几个来自瓦兰的八尺大汉,大多聚在殿门口,踌躇不前。而本该是庄严之地的大雄宝殿内,久达寺新任方丈济正,正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死死揪着身上袈裟,说什么也不肯放。

    济正只能双掌合十,不停地重复一句话:“赵无安是本寺居士,此物我们定会谨慎保管,只是不可贸然交给姑娘。”

    “他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你给不给?你不给我今天就把你身上的袈裟给撕烂!”段桃鲤噌地拔出腰间匕首,在济正面前耀武扬威,大壮声势。

    站在功德箱旁边,护着暗红剑匣的安广茂看着这幕闹剧也很是无奈。心中腹稿打了几百遍,愣是没找到一句能让这横行霸道的公主殿下消停下来的话。

    赵无安伸手从瓦兰大汉们当中排出一条道路,无奈道:“桃子,别闹。”

    听见赵无安的声音,段桃鲤一愣,整个人瞬间僵住,讷讷地收回匕首。

    济正与安广茂脸上的表情也很有意思。见到出手解了自己窘境的人竟是赵无安,济正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安广茂则是松了口气,不自觉地把掌中剑匣往前推了半步,像是驱赶走了什么妖魔鬼怪。

    赵无安悠悠走入大雄宝殿正中。

    抬头仰望,大殿顶端祥云环绕,释迦牟尼坐佛宝相庄严。

    赵无安双掌合十,行礼道:“济正师祖。小辈无安,愿以身为剑,斩去久达寺中迷雾。”

    济正皱起眉头,冷冷道:“赵无安,你黄昏时分还坦坦荡荡地承认是自己杀了人,晚上便又改口,叫我如何能够相信?”

    赵无安直视着济正,一字一顿道:“其实,我本不愿说出真相,亦不想让济玄方丈坚守一生的空门,染上污秽之气……无安此前顶罪,正是源于这点。”

    他的话清清楚楚地回荡在大殿当中,瞳眸一尘不染,眼神认真。

    在他身后,安晴也从一群瓦兰汉子当中费力地挤了进来。杨虎牢侧身让开之时刚巧听见赵无安的话,微微有些发怔。

    安广茂一见自己的亲生女儿居然又到处瞎跑,当即冲着她瞪了一眼。安晴也知道自己偷偷跟出去找赵无安是违了父亲的意,只能低着头往段桃鲤身后缩。

    瓦兰公主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赵无安出神。

    济正的眉头紧锁,问道:“这是何意?”

    “无安若是此时信口雌黄,想必难以取信于人。”赵无安一字一句道,“还请济正师祖以方丈之名,召几位住持师叔来此。”

    这个要求并不算过分,但就在济正即将点头应允之时,赵无安又补道:“在此之前,请允许无安稍做些准备,到时候诸位就能知道,慈玄师叔被害的真相。”

    包括济正在内,寺中众人面面相觑,眼底俱是一片迷茫。

    赵无安躬身道:“麻烦济正师祖。”

    济正摆了摆手道:“无妨。”

    说罢,瞥了一眼安广茂,便转过身,施施然向外走去,去找赵无安所说的几位住持了。

    济正的背影才消失不久,安广茂就提着剑匣,走到赵无安面前,道:“这是你的东西,我在济正方丈屋中找到的,先帮你保管着。”

    “谢过安提辖。”赵无安嗓音轻淡。

    “但你仍是嫌犯,所以,现在还不能还给你。”安广茂提着挂绳向回拉,显然是已经知道匣中存放何物。

    赵无安淡淡一笑,不以为意。

    “赵居士,无论在清笛乡还是杭州,你都是拨云见日的那一位。”安广茂声音低沉,显然此语已是深思熟虑已久。

    “今朝寺中生变,你身受怀疑。身为安广茂,我不愿拘你,但身为安提辖,我却不得不管。如有得罪,还望赵居士包含。”

    “那是自然。”赵无安不动声色。

    天空无月,繁星兀自闪现,殿外青铜鼎炉泛着冰冷光泽。

    段桃鲤走到赵无安身后,手放在胸口,鼓起勇气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赵无安转过身,不经意间与她四目相对。段桃鲤心中怦然一动。

    孰料赵无安只是淡淡转身,径自向殿门口走去。凑在门口的瓦兰汉子们见他过来,都不约而同地向两边分散,给这位神秘的居士让开一条道路。

    走到站在门口的安晴面前,赵无安轻轻道:“过一会可能有人想要杀我,你准备好了吧?”

    安晴瞪大眼睛,蹙起秀气的眉头,困惑不解道:“这要怎么准备啊……”

    赵无安忍不住嘴角上扬,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道:“我的意思是,你自己安分点,少来担心我。”

    安晴扁扁嘴,颇有些不满意地哦了一声。

    二人身后,瓦兰的十四公主段桃鲤,忽然浑身僵住,见证过千里山水而未曾落过一次泪的双眼,此时不知为何,竟然朦胧了起来。

    安晴拍开赵无安放在她头顶的手,叮嘱道:“那你要小心啊。你冷不冷?我知道你的衣服在哪,我去帮你拿过来吧。”

    只穿着一件亵衣在外头跑来跑去,赵无安也难受得紧,并不故作推辞,而是直白地点头道:“那就快去快回。”

    安晴应了一声,转过身,从瓦兰汉子们给赵无安让出的那条路里毫无阻塞地通过,跑了出去。

    赵无安眼见安晴与济正先后离去,正待进行下一步的计划,却突然间身子一滞,已被人从背后抱住。

    段桃鲤搂得很紧,像是怕手一松赵无安便会飞走一样。她身上的香气环绕着赵无安,除了女子独有的体香,那香气之中还带着一丝微弱,但却极易捕捉的异域风情。

    赵无安禁不住苦笑起来。

    民间早有诙谐之语,说若是染上狐臭,久医不愈,只消去一趟瓦兰,回来之时,定然周身香气四溢,招蜂引蝶不在话下。

    瓦兰人嗅觉灵敏,国土之上又香草遍地,因而最擅制香。瓦兰富家女子,直到嫁人之前,每日必在香料房中待上两个时辰,日积月累,染出一副诱人香躯。段桃鲤是瓦兰公主,虽然后来十四年中风餐露宿,未曾再熏染香料,但身体之中,果然还残留着瓦兰的香气。

    当年赵无安误入瓦兰国境时,也曾被这无处不在的味道熏得呛鼻。而今时隔已久,重又闻到,却是不可避免地引起一股怀念之情。

    站在门边的瓦兰汉子们面面相觑,脸上都写满了疑问。公主平日里一直逞凶斗狠,动不动拔出匕首来吓唬人。这样的段桃鲤,居然在一天之内抱了同一个男人两次,还真是十几年来从没遇到过的事情。

    赵无安无奈道:“公主殿下……”

    “桃子。”段桃鲤闭着眼睛,修长的睫毛上泪光闪烁,“你好久没这么叫过我了。”

    只当她是在耍些小孩子脾气的赵无安苦笑着摇头:“你可是瓦兰公主,怎么还能这个样子?”

    一语惊醒梦中人。

    段桃鲤怔怔地睁开眼,放开了赵无安。方才那阵无名醋,她吃得也很不是滋味,赵无安倒反而没有丁点想法。

    赵无安转过身,像当年那样刮了下段桃鲤的鼻子,漫不经心道:“我挺佩服你的。明明一无所有,却卯着鼓劲,跟你那些手握精兵良将的皇兄一争到底。”

    段桃鲤红着眼睛,糯糯道:“可是你没陪着我的话……”

    “我现在可不是伽蓝安煦烈了。”赵无安凑在段桃鲤耳边,低声说道,“同样,你也不是桃子了。”

    段桃鲤一下子怔住了。

    “你是瓦兰公主,你的一举一动,都关乎到你的子民。与其在各地寺庙中做这些无谓的寻找,寄希望于你那失踪多年的父王,倒不如披甲上阵,亲手把你的瓦兰国夺回来吧?”赵无安认认真真,一字一句道。

    “既然你能在那片战火纷飞的土地上坚持十四年,就一定能靠着自己的力量,重返瓦兰王宫。”

    段桃鲤愣愣道:“你是说……我自己?而不是……父王?不,这怎么可能,我绝对做不到……”

    “桃子做不到的事情,瓦兰公主可以做到。”赵无安淡淡道,“同样的,伽蓝安煦烈能陪在你身边,赵无安可不行。”

    段桃鲤那刚消停下去的泪水几乎又要夺眶而出。

    赵无安伸出手,按在她的额头上。

    “好啦。能在久达寺遇见,也算缘分一场。”赵无安低低道,“不必伤怀。我有个朋友,每次跟他生离死别,就没见他不哈哈大笑过,我很是中意。你放心,等了了这桩案子,我定请你喝杯离别酒。”

    最苦不过离别酒,最咸不过心中泪。纵然将一份情意告与赵无安使他知晓,也难以换他如陪伴安晴一般,陪在自己身边。

    瓦兰王二十几个成年王女中最乐观旷达的段桃鲤吸了吸鼻子,以笑藏泪,笑语嫣然道:“那你一定要花大价钱,我要喝整个大宋,最烈的酒。”

    赵无安欣然应允:“当然。”

第十七章 桃子(求打赏推荐收藏)

    冬夜的久达寺,灯火阑珊,济正亲自提着一盏孤灯,带路走在前头,后面跟着硕果仅存的另外两位住持,和被赵无安点名带来的宏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慈清愤愤道:“先是要我们去大雄宝殿,到了那又不见人影,只告诉我们去了药师殿,这赵无安葫芦里在卖弄什么药!”

    济正正色道:“虽说赵无安一向行事乖张,但安广茂乃是清笛乡中有口皆碑的好人。有他作保,我倒愿意相信赵无安这一次。”

    慈清哼了一声:“只怕不是缓兵之计,就是调虎离山。”

    慈效慢吞吞跟在后头,疑惑了一下:“调虎离山?赵无安把我们调去药师殿,又有什么好处?”

    听见几位师叔说着赵无安三个字,宏宁又吓得像是抖筛糠。

    慈清瞥了一眼宏宁,不满道:“你胆子也忒小了。久达寺虽说是佛门清净地,也不喜欢无血气之人。”

    济正长眉微颤,悠然道:“未必。但观慈效,平日静默不言,关键时刻却能一招制服赵无安,便是静中藏动,佛家智慧。”

    慈效自谦道:“阿弥陀佛,方丈过奖。”

    说话间,四人已经走到了药师殿。

    殿中灯火凛然,出乎意料的是,除了背对众人坐在正中蒲团上的一位玄衣僧人外,整个殿里殿外,居然空无一人。

    济正皱起眉头:“这又是在做什么?”

    不料那玄衣僧人忽然出声了,而且是赵无安的声音:“宏宁师叔,那一天你见到慈玄师叔,是这个姿势吧?”

    一听赵无安和自己搭话,宏宁吓得脸色发白,却又不得不接话道:“是,是的。”

    “那大约是什么时候?”

    “我不太清楚……”宏宁的声音颤颤巍巍,“我起来去上茅厕,也未曾细看水漏,大地是亥时前后吧……”

    “亥时几刻?”

    “记不清了,我真的记不清……”宏宁一个劲地想往后缩,声音越来越低,额头上不停地冒出冷汗。

    然后他又被身后的慈清一把顶住,硬是往前推了半丈。

    “那一晚,慈玄师叔守在药师殿,正殿大雄宝殿由济正师祖守着,西侧地藏殿则是慈清师叔,罪莲塔下的天王殿里,是慈恸师叔。”蒲团之上,那个穿着玄衣的僧人用赵无安的声音一本正经地说着。

    “宏宁师叔,在慈玄师叔要求你带几位住持来时,你是如何行动的,还记得吗?”

    宏宁疯狂地咽着唾沫,颤声答道:“记得。”

    “说来听听。”

    慈清又加大了手里的力道,逼着宏宁挺直身子。

    宏宁哆嗦着说道:“药师殿离大雄宝殿最近,所以我先去找了济正师叔,然后去了地藏殿,又和慈清师叔一起绕去天王殿找了慈恸师叔。因为方丈住的地方和剩下两位不用守夜的住持离得太远,我就先去找了方丈,三位师叔去喊醒了慈洪和慈效住持。”

    “在你离开这里,到回来之前,一共用了多久?”

    宏宁低下头想了想,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快半个时辰吧。”

    “寺里这么黑,你出来上茅房,都没拿盏灯吗?”赵无安问。

    宏宁哆嗦道:“我是借着月光去的,回去时顺着药师殿走了一段,就被慈玄师叔叫住了……”

    “撒谎!”赵无安忽然喊道。

    宏宁吓得双腿一软,一下子跪在地上,涕泪俱下道:“赵师弟,赵无安,你放过我吧!我求求你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宏宁的反应如此剧烈,令人意外。济正与慈清对视一眼,二人都不明所以。

    “今日已是廿三,从昨日开始,残月便只在子时之后才会升起。你在亥时左右出门,怎可能看到月亮?休说是你上茅房之时,即便是几位住持俱到了药师殿,时辰都尚未有到子时。”

    赵无安斩钉截铁道:“宏宁,说出真相来,我还敬你一声师叔。否则……”

    咚地一声,宏宁趴在地上,对着殿内磕了个响头,急道:“我说,我说。慈玄师叔刚回久达寺那天,就找到我,让我在那天晚上去药师殿里头,他有东西要交代给我。我也算慈玄师叔的半个弟子,只道是他远赴蜀地,给我带来了什么妙法之物,就趁着半夜去了……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去的时候,他也是活着的,他让我找别的住持们来,我也没有撒谎,我对佛祖发誓我只知道这么多!”

    幽凉夜色里,药师殿口忽然升腾起一阵酸臭。济正皱着眉低头一看,宏宁身下竟已漾出了一滩尿,浸湿缁衣。

    济正无奈地摇了摇头,捂住口鼻。还好出家人向来食素,体臭倒不至于扑鼻难闻,只是在药师殿门口突然闹上这么一出,饶是他也难以接受。

    “不止这么多。”殿内,赵无安的声音慵懒,却清晰可闻,掷地有声。

    宏宁吓得面色惨白。

    “慈玄应该还让另一个人陪你一起来,那天晚上,在原本该是你上茅房的时间,应该有三个人曾在这间药师殿里。我说的对吗?”

    宏宁一言不发,只是跪在冰凉的地上,浑身发抖。

    “这个人,就是本该在地藏殿中守夜慈清。而在夜间行走不可或缺的提灯,正是在他手上。你是和他一起来到药师殿的,慈清师叔,没错吧?”

    此言一出,不止是宏宁怕得发抖,他身后的慈清脸色也猛然一变。

    “你怎么知道?”慈清也顾不上反驳,愣愣问道。

    “因为排除了别的可能性,就只剩下你了。”赵无安淡淡道,“从蜀地回来之后,我们的七位住持和方丈,就分为了两派。一派暗中已然向蜀地十愿僧投诚,另一派仍遵从着久达寺的教义,不愿改变。慈珑师叔留在蜀地,不过只是作为几位住持的一个代表罢了。”

    站在殿门前的新任方丈和二位住持都是一愣。

    “宏宁是慈玄的弟子,慈玄想找他分享教义自然顺理成章。但是慈清师叔,为何又会被慈玄师叔看上呢?”

    赵无安自问自答:“因为慈清师叔向来与慈珑不合,虽然对于蜀地十愿僧已是心悦诚服,却仍然不愿与慈珑同流合污。慈玄师叔特意在深夜邀请慈清,就是为了说服他,一同传播蜀地十愿僧的新教义。”

    济正凛然道:“信口雌黄!我也是亲至蜀地的住持,虽然败给那些少年,也是败的心甘情愿。天下佛法本就殊途同归,岂有投诚之理!”

    “济正师叔不信,也是理所应当的,因为你并不是想要投诚的那一派。”

    月光菩萨背后,忽然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啊?他都不是那一派,怎么还能活到现在啊?”

    被这大逆不道的话一激,济正的脸色立马沉了下来,面露阴鸷。

    赵无安苦笑一声,道:“你就不能安分点躲着吗?算了,既然已经暴露了,那你就出来,把那件衣服拿掉吧。”

    在几位住持的注视之下,一位红衣少女从月光菩萨莲台背后跳了出来,跑到药师佛丹墀前头,伸手按在“赵无安”的玄色缁衣上。

    几个人都瞪大了眼睛,济正怒道:“你这黄毛小儿,怎可玷污菩萨坐莲!”

    突如其来地遭了训斥,爹又不在身边,不能卖乖耍赖,安晴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有些害怕地往后缩了缩。

    赵无安懒懒道:“别怕他们啦,大不了以后不来久达寺就是。把衣服掀开。”

    手已经放在了缁衣上的安晴点了点头,伸手掀去了蒲团之上的僧人衣着。

    其实就算没有安晴出来揭晓谜底,济正也径自猜到了七八分。

    蒲团之上并无人坐,只是以一株小青铜烛树,插上几只树枝,撑出个人形罢了。连人偶都算不上,只能说是个架子。

    而一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赵无安,则是从功德箱后头、丹墀下方给钻了出来。

    安晴也就算了,赵无安也如此大逆不道,济正简直气得要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鼻孔喷气道:“你怎可上那佛坛丹墀!”

    “济正师叔别生气,我这不是为了给你们演示一下吗。”赵无安无奈地摊开手,“那天晚上,宏宁与慈清到这里的时候,慈玄其实已经死了。而那个冒充慈玄师叔的人,就是躲在我刚才的位置,面朝着你们说话。”

    慈清眉头紧锁,此时连发问的心思都没有,凝神听着赵无安接下来的解释。

    安晴拿着那件残破的缁衣站在赵无安身边,像是拿着面可用来耀武扬威的战旗,一绺发丝自肩头垂落。她歪头看着赵无安,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显然也极感兴趣。

    “慈玄的死因,是被刀剜出心脏。”赵无安空手比划了一个挖心的动作,“根据胸口那个洞的大小,还有当时现场的干净程度来看,凶手的动作应该很干脆,一刀了事,兴许挖出来的心脏都还在跳,连血都没溅出来多少。”

    之前还一脸兴奋的安晴立刻就变了表情,惨无人色的脸,像是生吞了只蟑螂。

    “把心脏挖出来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塞进了兰草。兰草有除臭的功效,因为慈玄师叔的心肺暴露在外的时间极短,所以当我进来时,没有闻到一丝臭味。不得不说,这个凶手在杀人方面是下了功夫的。”

    慈清沙哑着嗓子问道:“慈玄他难道就这么看着别人杀他,都不会反抗一下的吗?”

    赵无安了然道:“他倒是想反抗,但只怕也没这个力气了。”

    “怎么会?”济正质问道,“我这一把老骨头了,也敢言不会让人随便把心给挖走。慈玄他正是鼎盛之年,心志坚韧,何以有脱力之说?”

    赵无安把手放到嘴边,作喇叭状,向外遥遥喊道:“桃子!搬进来吧!”

    几位住持一愣。

    站在最后面的慈效师叔,一直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不甚标准的中原话说道:“让让。”

    慈效慢吞吞地向旁边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看。

    在他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十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齐心协力抬着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家伙,亦步亦趋向药师殿走来。

    走在最后的杨虎牢肩负着托起整个物件的重任,冷得牙齿打战,他旁边的公主倒是一脸欢愉,哼着瓦兰民谣跟在众人身后。

    杨虎牢在心底默默地叹了口气。不过就是喊了声桃子罢了,用得着这么开心吗?

    再想想自己多年来默默守护,公主十八岁生日那天鼓起勇气送了根银簪,结果段桃鲤戴了两次就给扔到箱子底下,反而是那不正经的居士随手削的一根竹簪被她贴身收藏到现在。杨虎牢真是万念俱灰。

    同样都是男人,别人是命里有时终须有,桃花处处开,自己是一棵歪脖树上吊死,老杨就是不生花。比不过啊,比不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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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饮江山介绍:
北宋天圣九年,躲在寺庙里十年的白衣居士赵无安,被迫下山。他曾走入名为人间的炼狱,从血与火之中蹒跚而过,于佛门前垂眉屈膝。待到眉眼描上倦怠慵懒,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整座江湖几已不复从前。再回身时,却又杀了个天翻地也覆、白衣化血衣。驭飞剑、劈山海。醉饮江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醉饮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醉饮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