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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巾帼传全文阅读

作者:琴藏古棉     虎贲巾帼传txt下载     虎贲巾帼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 长安坊市现豪夺 闺帷感叹立国难

    大唐武德元年,长安,九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初秋甫至,暑热渐退,八百里秦川天高云淡,由绿入黄,蜿蜒的渭河轻流慢淌,水天一色,芦花满舟,河中的白鹭青鸟,出没于烟波之中,偶尔飞过长安城头。

    浴火重生的长安,城墙阁楼早已修葺一新,市坊百业复兴,商旅往来如织。四通八达的大道与密如蛛网的小巷交会,牛车马匹与骆驼商队穿梭其中,茶坊酒肆传来管音弦调,柳陌花衢可闻新声巧笑。

    西市坊里接踵摩肩,人声鼎沸,南来北往的生意人讨价还价,好不热闹。

    突然,从市坊的北面传来一阵凶狠的叫骂声,人们放下手中的买卖,纷纷凑上去围观。只见一个边塞军官模样的人,未披铠甲,只着战袍,满口酒气,骂骂咧咧,正揪着一个十来岁男孩儿的衣领,骂道:“你这个小兔崽子,军爷我相中你家的马,是你家的福气,怎么着,不肯卖是吧?老子今天就买定了!”

    说罢,那军官朝着身旁几个高鼻蓝眼,绫袍辫发的突厥人咧嘴大笑,露出满口的黄牙。

    男孩儿用衣袖把鼻子一擦,倔强地说道:“说好的一百两白银,可你拿一两银子就要牵走我家的青海骢,这哪里是买,分明是抢!”

    众目睽睽之下,那军官恼羞成怒,举起马鞭正要抽打男孩时,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子冲上去抱住男孩儿的头,转过脸来央求军官道:“军爷,我这小儿不懂事儿,请您高抬贵手,饶了他吧!这匹青海骢在我家从小养大,当年这驹儿是从千里之外的鄯善城购得,您出一两银子,是不是太…太少了一点啊?”

    “他奶奶的,我出一两银子已经是看得起你们了!当初,你们的李唐皇帝答应过咱们,帮助他打下长安后,土地和百姓归他,财宝和金银归咱儿,怎么着,想反悔?信不信,老子今天连人带马一起虏走!”说罢,那军官和几个突厥人哈哈大笑起来。

    笑罢,看到这对卖马的父子仍没撒手的意思,那军官瞬间变脸,勃然大怒,飞起一脚,踢在父亲的肚子上,又扬起马鞭,狠狠地抽在儿子的脸颊上,顿见皮开肉绽,满脸是血。趁着父子俩倒地哀号之际,军官随手丢出几粒碎银儿,然后走上前去,牵着那匹高大健壮的青海骢,和几个突厥人说说笑笑,扬长而去。

    父子俩呻吟着从地上爬起来,还想追上前去讨要马匹时,旁边好心的人们拉住他俩,纷纷劝道:“不要再去招惹他们了,马匹要不回来是小事,可不要丢掉性命啊!”

    “那个军爷是北边朔方城中梁师都大人的属下,可凶狠了,你们惹不起的!”

    “哎,那梁师都有突厥人撑腰,连咱们的皇上都对他敬畏三分,你们今天就自认倒霉,赶快回家吧!”

    卖马的父子跪在坊市中,抱头痛哭,男孩儿一边擦着脸上的血水,一边喃喃自语道:“青海骢啊,青海骢啊,我上哪儿去找你呀?”父亲只是抱着儿子,低头痛哭,涕泪俱下,却毫无主意。

    市坊里围观的人们一片叹息,同情之余又无可奈何,纷纷摇着头各自散去了。

    人群不远处,在两个婢女的陪同下,一个身着白纱单衣,头戴黑色羃蘺的女子,骑在一匹棕色的马上,将刚才的这一幕收入眼帘,细白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却没有说一句话,一拉马头,转身向城北的霍国公府邸走去。

    ……

    戌亥相交,满天繁星,城北的霍国公府前,“柴”字灯笼高高挂起,府里灯火明亮,竹影婆娑,却少有闲人走动,显得宁静而雅致。

    大堂后面的闺帷内,府邸的女主人——大唐平阳公主李三娘卸掉淡妆,唇红齿白,明眸熠熠,内着粉色亵衣,外披白纱单衣,正斜靠在座榻的腰枕上,凝视着屋里案桌上正“哧哧”燃烧的一支红蜡烛,一动不动,思绪万千…

    这位大唐开国时册封的唯一女帅,曾率领义军首倡终南山,征战秦故地,攻克长安城,俘斩隋军大将阴世师…昔年戎马倥偬,血雨腥风,如今,这一幕幕浮现于眼前,血与泪的记忆令人没齿难忘!可是,隋杨乱政推翻了,大唐已经建立了,百姓理应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了,为何还有今日西市坊里那样的悲剧上演呢?李三娘越想越难受,越想越越气愤。

    见主子心绪不佳,婢女巧珠不敢言语,只是垂手恭立,侍奉一旁。

    这时,夫君柴绍跨门而入,这位刚刚晋爵霍国公的大唐战将,满面春风,喜气洋洋,一边把绛色大袍递给巧珠,一边对妻子呵呵笑道:“夫人,你看我带什么回来了?让你高兴高兴!”

    言毕,却见榻上的妻子正盯着烛火怔怔出神,似乎并未听见。

    柴绍迈步向前,来到榻边,抬起手来,在妻子眼前轻轻一挥,李三娘这才发现丈夫回来了,连忙坐起身来,扯扯纱衣前襟,自失地一笑,说道:“我走神了…”说罢,拉着丈夫的手,一同坐在榻前。

    “夫君,你刚才跟我说什么来着?”李三娘刚刚回过神儿来,稍理鬓前丝发,抬头问道。

    柴绍笑逐颜开,抚着自己宽大的额头,答道:“是这样的,去年我们招募的那五千骑兵,阅习已熟,今日陛下亲临校场,检阅部伍,见队列齐整,攻防有序,一时间,龙颜大悦,当即赐我彩帛二百匹!我已命人带回府了,你高不高兴啊?”

    “哦,那可正好了,今天早晨,我还带着巧珠和凤鸢去西市坊里,准备采办些帛料呢…”说到这里,李三娘笑容渐褪,双眉一蹙,低下头去,嘟哝道,“可是,我们操练了那么多的兵马,又有什么用呢?”

    烛光摇曳,扑朔不定,柴绍察觉到妻子情绪有变,轻握她的双手,和颜悦色地问道:“怎么了,遇到什么烦心事儿了?怎么会有这样的疑问呢?”

    于是,李三娘便把今日在西市坊里看见的悲惨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丈夫。

    末了,李三娘眼圈一红,哽咽道:“当年,咱们征战终南山,起兵晋阳城,流了那么多血,吃了那么多苦,不就是为了过上好日子,不受乱政的欺压吗?怎么大唐建立起来了,仍有…仍有这样的事情,众目睽睽之下,发生在眼前呢?”

    柴绍听罢,点点头,心情沉重,缓缓放下妻子的手,站起身来,在屋里踱步片刻,然后回头说道:“夫人,虽然陏杨乱政已亡,大唐初立关中,可是,你知道么,关外群雄割据,虎视眈眈,亡我之心一刻未停,河南有王世充,河北有窦建德,江南还有萧铣一族;西北群狼更是嗷嗷垂涎,陇西有薛仁杲,朔方有梁师都,他们的主子突厥人与咱们貌合神离,双方早晚兵戎相见,如今这形势,只有浑一海内,才能天下太平,才能安居乐业啊!”

    柴绍走到妻子身边,双手摩挲着她皙白的双肩,轻叹一声,接着说道:“梁师都及其主子突厥人,以曾援助大唐攻灭陏杨为由,恣意妄为,索贿不止,欺我君臣侮我百姓,陛下也是咬牙切齿,一忍再忍呐!无奈关外未宁,尚有大战,不能结怨突厥,使我腹背受敌,所以…所以只能暂时忍耐啊!”

    说罢,见妻子含泪点头,柴绍不禁举目远眺,望着黑黢黢的夜晚,思绪穿梭,一下子飞到了数日前在大兴宫两仪殿举行的御前会议上……

二 心膂重臣议方略 天子拍案定国策

    朝阳初升,照在长安大兴宫的金瓦红墙上,巍峨古朴的宫殿飞檐列栋,丹粉黛,亭台阁楼鳞次栉比,殿宇馆苑错落有致,偶有宫人趋步而行,禁卫武士则执戟而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兴宫太极殿正在举行早朝,殿中御座上,大唐皇帝李渊头戴通天冠,身着衮冕服,黈纩充耳,玉簪束发,颜前垂吊白珠十二旒,正襟危坐,视朝听政。御座之下,文武百官持笏肃立,依次出列,详奏其事。

    辰末巳初,太阳高挂时,太极殿中方才宣布退朝。

    然而,今日听政,李渊心绪不佳,一脸戚容,退朝之后又将几位心膂重臣引入大兴宫的两仪殿内,合闭殿门,商议军机。

    李渊缓步走到殿内的龙榻上,甩开阔袖,坐了下去。众臣见状,这才依次入座。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霍国公柴绍等坐于左侧,尚书右仆射裴寂,工部尚书武士彟,户部尚书刘文静等入坐右侧,众人侧身而侍,静待皇帝发话。

    李渊伸出双手,扶在龙榻的靠枕上,抬头看了看众人,然后说道:“众位爱卿皆是朕的肱股之臣,今日将诸位引入内殿,有要事相商啊,”李渊停顿了一下,捋了捋胸前长须,说道,“今日早朝,四方敌报纷至沓来,着实令人忧心。我大唐立国日浅,国力尚弱,不能四面出击,面对关外的豺狼虎豹,应择敌而战。朕单独召见诸位,就是想听听众位卿家的肺腑之言,今日勿拘他礼,知无不言!”

    “父皇,这不是和尚头顶的虱子,明摆着的吗!”齐王李元吉性急,首先开口说道,“陏炀帝被弑于江都后,王世充占据东都洛阳,自立为帝,与咱们大唐势不两立,当然是先出兵攻灭王世充了!”

    太子李建成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说道:“不然。王世充虽然自立为帝,却并未明火执仗地与我大唐争城夺地,至少目前相安无事。反而是那草莽出身的窦建德,自称夏王,虎据河北,拥兵数十万之众,频频南下,侵夺我大唐领地,我以为,应首先对付窦建德!”

    户部尚书刘文静在座中一揖,对李建成说道:“太子殿下,臣闻窦建德与王世充有隙,与其由大唐独战窦建德,孰若挑起窦、王之争,大唐坐收渔人之利?”

    “这…”李建成一时语塞。

    尚书右仆射裴寂笑了笑,说道:“刘大人的想法是否一厢情愿了?据我所知,窦、王二人虽然不和,却并未大动干戈,其原因嘛,二人均有掣肘之苦——窦建德背后是罗艺在觊觎,王世充身旁则是萧铣在舞剑,不除掉各自的后顾之忧,窦、王二人是不会兵戎相见的!”

    工部尚书武士彟和霍国公柴绍都点了点头,赞同裴寂的说法。

    “秦王…”龙榻上的李渊见李世民一直紧锁眉头,似在深思,又喊了一声,“秦王!”李世民这才回过神儿来,连忙向父亲躬身揖拜,李渊捋着长须,满面笑容地问道:“适才,众位爱卿的议论,你以为如何啊?”

    李世民抬起双手,正了正头顶的金蝉三梁冠,坐直身体,说道:“父皇,诸位大人,依我看来,大唐迫在眉睫的威胁不在关外,而在西北!”

    李世民此话一出,众人顿感诧异,不约而同地盯着他看,龙榻上的李渊也收敛笑容,不禁身体前倾,皱着眉头问道:“秦王,此话怎讲?”

    李世民站起身来,扯了一下滕蛇紫衫的前裾,缓步走到大殿正中,朝父亲一拜,然后向众人释疑道:“诚然,关外势力虎踞龙盘,亡我之心无时不有,但除了各自的内忧之外,任何一方要挑衅大唐却实非易事——我朝据有金城千里,拥八百里秦川,麾下带甲之士数以万众,况且依河阻关,有地利之优,关外势力谁也不敢小觑大唐!然而…”

    李世民话锋一转,目射寒光,扫视众人,接着说道:“然而,我们北边的五十万突厥铁骑,频频南侵,阻断丝路,搅扰西域,在边塞豪强薛仁杲及梁师都等人的引导下,时时深入内地,践踏稼禾,肆意虏掠,百姓为之困苦,军士为之疲弊。虽然我们向突厥人年年进贡,丝帛盐茶,源源不断,可如今突厥的处罗可汗却贪得无厌,唯利是图,不但奴役西域诸种,对我华族也颐指气使。此人没有信用,不讲情感,对于内地的割据势力,谁出的价高,他就出兵助谁。去冬以来,大有援助薛仁杲及梁师都南下关中,倾覆大唐之意!”

    话未说完,殿内早有大臣颔首点头了,李世民弯腰再拜,起身说道:“父皇,诸位大人,如此看来,欲清宁关外必先经营西北,解除北忧之后才可出兵东征啊!”

    说完这一番话后,李世民缓步回到自己的座中,只见诸臣若有所思,皆沉默不语,偌大一个两仪殿内,沉香缭绕,静如荒野。

    ……

    近午的阳光从两仪殿的窗棂间射了进来,好似数把利刃斜插在殿内铺陈的金砖上,一时间刺得人睁不开眼。

    片刻,从龙榻上传来李渊的声音,打破了大殿的沉寂:“对于秦王所见,众位爱卿意下如何啊?”

    工部尚书武士彟首先回答道:“陛下,秦王的分析鞭辟入里,微臣赞同!”

    “‘欲清宁关外必先经西北’,讲得好,这的确是我大唐的当务之急啊!”户部尚书刘文静一边点头,一边说道。

    太子李建成皱了皱眉头,搓着手掌说道:“秦王所说的道理,固然不错,然而与突厥交恶,沙场相见,我大唐似乎还不具备这个实力!”

    “太子殿下说的没错,”齐王李元吉接过话来,“突厥骑兵来去如风,战力彪悍,当年陏炀帝举全国之力也未平息北患,在雁门关之围中还险些丢了性命!我们与突厥为敌,没有胜算!”

    “我看呐……”尚书右仆射裴寂在座中摇头晃脑地说道,“对于突厥人还是以和为贵,咱们继续纳贡,能维持一天就维持一天吧!”

    这时,霍国公柴绍坐不住了,大声说道:“对于突厥人,目前咱们实力不济,需要暂时忍耐。但是,对于在突厥人面前奴颜婢膝的薛仁杲、梁师都之辈,狐假虎威,得寸进尺,我们岂能忍气吞声?”

    “霍国公所言有理!”刘文静高声应道,“既然突厥的处罗可汗眼中只有金银,没有朋友,那么咱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年半载之内加倍给他财物,让他放松警惕,暂时疏远与薛、梁的关系,然后厉兵秣马,直出塞北,以雷霆之势攻灭薛、梁!”

    武士彟点点头,接过话来说道:“薛、梁一平,土地扩大,人口增加,天平将倾向于我,那时大唐便可对突厥形成威慑之势,令其不敢轻易南下,这时,便可腾出手来对付关外的诸贼了!”

    李建成与李元吉听闻,都低头思索,不再言语。

    裴寂张嘴正想说什么时,李渊在龙榻上一拍靠枕,大笑道:“众位爱卿知无不言,朕心甚慰啊!我看大唐与突厥迟早有一场生死攸关的决战,但却不是现在,”李渊顿了顿,用目光扫了扫自己的三个儿子,在李世民身上稍作停留,然后迅疾收了回来,接着说道:“在朕看来,突厥可汗虽然贵为人君,却是人面兽心——你羸弱,便是他的盘中餐;你强大,则他为你的牧羊犬。因此,贿之以货,啖之以利,不过是权宜之计,将他打败了,打服了,才是我大唐的安边长策!”

    说到这里,李渊挺起腰身,“啪”地一下拍击御案,朗声说道:“在此之前,若能抓住良机,剪除其羽翼,卸掉其爪牙,攻灭薛、梁二竖,令其不敢恣意妄为,南下侵扰,为我大唐浑一天下赢得时间,朕以为,可行!”

    李渊话音刚落,殿中诸臣立即起身,离开案几,朝着御座稽首跪拜,高声呼道:“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 夜晤柴府荐老将 夫妻尊师叙衷肠

    夏末的夜晚,月朗星稀,凉风偶袭,夜虫低呤,花香幽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长安城北霍国公府的花园里,柴绍携李三娘正缓步而行,流连其中,不时轻声耳语,笑声吃吃。夫妻俩正闲聊着关中趣事时,只见婢女凤鸢急匆匆地走进园来,禀报道:“主子,秦王来访,已到正堂了!”

    “什么,秦王来了?为何不早报!”柴绍大惊失色地责问道。

    “秦王…秦王没有让人通报,就进府了,我…我…”凤鸢一脸委屈,急得都快哭了。

    “好了,你下去吧,”李三娘摆摆手,让凤鸢退下,然后扭头对丈夫说道,“咱们赶快去正堂相见吧。”

    “这…”柴绍拉住妻子的手,犹豫了一下,问道“如此相见,似为不妥,是否换上朝服呢?”

    李三娘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抬手理了理丈夫束发的巾帻,说道:“秦王夜访,必有要事,我想二弟是不会在意这些虚礼的。”

    夫妻二人携手而行,快步向正堂走去。

    刚跨入正堂的楠木大门,只见李世民已落座宾客之位了。大烛照映下,李世民左手端着茶碗在细啜慢品,右手则握着柴绍落在堂中的《尉缭子》正津津有味地翻看着。

    柴绍和妻子快步向前,大声说道:“不知秦王夜晚来访,有失远迎,请秦王恕罪!”夫妻俩儿正要躬身揖拜时,李世民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他们面前,伸出双手扶住二人,呵呵笑道:“今晚我是不速之客,烦扰三姐和姐夫了!咱们家人相见,不必拘礼。”

    李世民回到自己的座位中,合上《尉缭子》,笑道:“姐夫不愧是我大唐的骠骑大将军,燕居之时仍对兵书手不释卷啊!”

    柴绍也笑道:“闲来无事,信手翻翻。”

    “他呀,是闲不住的,”李三娘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二弟,笑靥绽放,说道,“人在府邸,心在沙场。”

    李世民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三姐说的没错,姐夫这是‘安不忘危’啊!何况,我大唐的局势目前的确不算安稳…”李世民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语气变得沉重起来,“父皇钦定了‘先北后东’的策略,我们很快就将施展开来,我有些顾虑,所以今晚来三姐和姐夫这里聊聊。”

    “秦王有何忧虑,下官定然全力排解!”柴绍在座中揖手说道。

    “看你…”李三娘嗔怪道,“二弟都说家人相见了,你还把朝堂上的东西搬到家里来。”

    柴绍尴尬地摸了摸宽大的额头,“嘿嘿”地干笑了两声。

    李世民也笑了笑,然后说道:“是这样,父皇很快将派我率军征讨薛仁杲。薛仁杲与梁师都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我大军一出,唇亡齿寒之势立显,此二人必然进行联合,我们得对梁师都有所防备,”见柴绍夫妇都点了点头,李世民继续说道:“姐夫曾任太子千牛备身,陪同前朝太子数次视察塞北,对其风土人情多有了解,对于边塞军将也不陌生,我想知道,讨薛之战打响后,若梁师都进犯大唐,何人能堪大任,领兵率军拒敌于国门之外?”

    柴绍听闻,低头不语,思略片刻后,胸有成竹地回答道:“抗梁之任,非延州总管段德操莫属!”

    “段老将军不是你的师傅吗?”李三娘扭过头来,诧异地问道。

    “正是,”柴绍斩钉截铁地回答,“段将军与我家是世交,束发之年我便遵从父命,投到段将军的营中习阅军事,后来才被选调千牛府任职。当年军旅艰苦,段将军对我恩威兼用,生活上关照,军事上严厉,有如严父一般,今日我能征战沙场,效力大唐,全赖段将军当年的悉心培养啊!”说到这里,柴绍双目凝视,一动不动,当年的军旅思忆一下子涌上心头。

    “哦,是吗?姐夫早年有这样一段经历!”李世民的声音打断了柴绍的思绪。

    柴绍点点头,看着李世民说道:“段老将军是西域姑臧人氏,对于大漠南北的物情如数家珍,同突厥人、回纥人、吐谷浑人甚至吐蕃人都打过交道,深谙他们的习性与战法,曾经随同前朝褒国公、右卫大将军宇文述征战至西域腹地的鄯善、且末等地,颇有军功。若将我大唐的西北防务交于此人,上至陛下,下至群臣,必可高枕无忧,只是……”

    “嗯?”李世民见柴绍欲言又止,便说道, “姐夫但说无妨!”

    柴绍看了看李三娘,见妻子对自己轻轻点了点头,便甩掉顾虑,继续说道:“大唐建立后,段老将军屈居延州,少有音讯,我一度猜度他老人家是否…嗯…是否眷念前朝,所以我至今未去拜会啊!”

    “原来如此,”李世民不禁站起身来,向前踱了几步,然后回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柴绍,说道:“大唐立国尚浅,初拓大业,正是用人之际,‘君不择将,以其国与敌也’,要与敌抗衡,择将为先,因此,还望姐夫劳顿一番,亲临延州,拜会段老将军,转告他老人家,秦王我…哦,不,大唐希望他挺身挂帅,出战朔方,保境安民!”

    “是!”柴绍立即起身,躬身揖拜道。

    一旁的李三娘不禁哑然失笑道:“你们啊,真是家与国难分呐!”

    ……

    九月的午后,暑热未尽,热浪依旧,蝉噪枝头,路人稀疏。

    长安以北六百里的延州城里,士民避暑于屋内,商旅鲜见,街衢宁静。突然,一队人马自南门而入,马蹄阵阵,风尘仆仆,直奔城东的延州总管府。

    一行人在总管府的鸟头门前勒马而住,打头的军官对门仆大声说道:“霍国公与平阳公主驾到,请速速通禀段总管!”

    片刻之后,一个五十七、八岁,白须及胸的老将军戎装裹身,大步前趋,在府门前一边跪拜下去,一边大声说道:“段德操不知霍国公与平阳公主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柴绍立即翻身下马,快步向前,扶起段德操,满面笑容地问道:“数载未见,恩师别来无恙?”

    在段德操的引导下,柴绍夫妇来到总管府大堂,宾主叙礼,各自入座。

    柴绍这才仔细打量起自己的师傅来,只见他须发皆白,双目熠熠,左侧额头上的昔日战伤,浅红一道,依旧明显。柴绍看得眼眶有些湿润了,嗓子沙哑着刚开口说了声:“恩师…”

    只见段德操在座中一揖,说道:“霍国公,您现在贵为大唐公侯,段某乃边塞裨将,不知如何为您效力!”

    听到此话,柴绍有些难过,低下头去,咬了咬嘴唇,然后抬起头来,说道:“恩师,今日学生携夫人登门拜访,咱们不讲朝廷礼数,只叙师生情谊,您…您不要生分见外啊!”

    李三娘嘴角轻扬,笑着说道:“段老将军,‘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没有您当年在军中的在栽培,就没有我夫君今天的战功,在您面前,我们是小辈哩!”说罢,起身向段德操弯腰一揖。

    段德操连忙起身,回以一揖。

    “唉,即如此,那咱们就以师生相称吧,”段德操坐回位中,轻咳了数声,然后捋着胸前白须问道:“暑气浓烈,不知二位从长安远道而来,所谓何事?”

    听到段德操这样说,柴绍才松了一口气,忙笑着说道:“恩师,您在这朔北沙域驰骋了几十年,地理人情都熟稔,这次我和三娘来府上,是想请您出马,挂帅西北,抗击梁师都!”

    “哦,是吗?朝廷决定同梁师都开战?”段德操侧过头来,看着柴绍问道。

    “段老将军,是这样的,”李三娘接过话来,说道,“朝廷很快将派秦王攻伐薛仁杲,而薛、梁两家是一棵绳上的蚂蚱,战事开始后,梁师都很可能南下助战,所以…”李三娘笑了笑,明眸闪烁,看着段德操说道,“所以朝廷想拜您为行军总管,统领西北的唐军,防御梁师都。”

    段德操听罢,右手握拳,捂到嘴边,轻咳两声,然后说道:“朝廷如此器重,段某本当肝脑涂地,全力报效,然而,近年来身体不适,肺阴亏虚,痰中见血,段某正打算上书朝廷,解甲归田呢!二位错爱段某,不避酷热,亲临陋室,段某真是羞惭难当啊!”说罢,从袍袖中掏出白绢,捂到嘴边,又咳了数声。

    听闻此言,柴绍与李三娘对视一眼,都不作声,各自端起茶碗来细啜,堂内一时尴尬。

    片刻,柴绍从座中站起来,向门口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看着段德操说道:“恩师,此番来延州的路上,途经牡丹山,我和娘子上去看望了槿苛,我给他敬了酒,还带了他最喜欢吃的胡麻饼,要是他还在世的话,也应该娶妻生子了……”段槿苛是段德操唯一的儿子,与柴绍同龄,两人共入军营阅习军事,前朝大业年间随军征伐吐谷浑,在临羌城下中流矢阵亡,灵柩运回关内,安葬于牡丹山上。

    柴绍一提到段槿苛,段德操嘴角颤动了一下,心绪起伏,老泪矇矇,点点头,说道:“好啊,感谢你还记着他,槿苛若还在世,今年也快三十了,哎,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恩师,”柴绍走到段德操的身边,把手轻轻放在他的盔甲护肩上,说道,“咱们当年跟随宇文大将军反击吐谷浑,正是那姓梁的失期不至,才使我们在临羌城下四面受敌,槿苛…槿苛不幸捐躯沙场。虽然班师后,姓梁的受到了处罚,但这一箭之仇至今未报啊!”柴绍顿了顿,声调轻缓地继续说道:“恩师身体不适,若难以领兵,学生不敢勉强,朝廷也必会另委他人。只是为大局计,熟悉西北防务者,无人能出恩师之右,此番造访,学生恳请恩师指点一二,以保战事既开,西北无虞啊!”说罢,柴绍再次揖拜下去。

    段德操伸手把柴绍扶起来,并没有说话,只是抬头远望,目光穿过正堂的雕花木门,直射城外的凤凰山顶。

    好一会儿,段德操才将目光收回,看了看柴绍,又看了看李三娘,说道:“你做学生的既然如此诚心,我做师傅的不能不开诚布公,嗣昌…”段德操叫着柴绍的字,缓缓说道:“我身体有疾不假,但尚可驰骋沙场。之前的话,实在是有难言之隐啊——我是前朝三品武官,为隋炀帝所亲授,大唐起兵,颠覆隋杨,我偏安西北,未预其中。现在新朝已立,我们这些前朝老人本该激流勇退,致仕归隐的,今日朝廷突然重用,惶恐之间,总觉得自己无寸功于新朝,恐有失重托啊!”

    柴绍挺直腰身,翕动嘴唇,正想开口安慰恩师时,段德操摆了摆手,说道:“嗣昌,你想说什么我知道。我与梁师都不共戴天,槿苛这仇,我是无时不想,无日不记呐!但这只是我与梁师都之间的私仇。这些年来,姓梁的认贼作父,倚仗突厥,贿赂吐谷浑,频频南侵,烧杀虏掠,无恶不作,我们当年跟随宇文大将军清宁西域,畅通丝路的战果已经荡然无存了!槿苛在天有灵,不知会作何感想啊!每每想到这些,我都心如刀绞,悲愤不已!”

    段德操稍顿了一下,忍住眼眶里打转儿的老泪,继续说道:“嗣昌,你与公主到来之前,我有心抗梁,但因为刚才所讲的原因,心存顾虑,徘徊不决,担心朝廷信不过我。今日,既然咱们师徒已经打开心扉,赤诚相见了,加之公主又是陛下的骨肉至亲,那么于国于家,我都理应拼了这把老骨头,跟梁师都斗到底!”

    柴绍与李三娘听闻,顿时精神百倍,满脸放光,两人正要道谢时,只见段德操轻咳数声后,从座中豁然而起,一撩战袍,单膝跪拜,大声说道:“请霍国公、平阳公主转奏圣上,延州总管段德操听从朝廷调遣,率部抗击梁师都!”

    柴绍夫妇大吃一惊,急忙从座中跃起,双双去扶这位边塞老将…

四 京郊送军辞旧将 秦王病困兵锋挫

    十月的渭北平原,天高云淡,风轻水缓,不禁意间,郊外的杨树林悄然之间由绿入黄,树脚的落叶铺了一地,人马偶过,随风而起,片片飞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长安北面的十里亭,柴绍陪着李三娘倚在雕花石栏上,举目远眺,望着秦王大军远去的尘埃,久久不愿离去。

    柴绍转过头来,对妻子轻声说道:“队伍已经走远了,咱们回去吧。”

    李三娘点点头,双手系紧领前的绛色镶金披风,戴上婢女巧珠递过来的的黑色羃蘺,与丈夫一起翻身上马,执绺扬鞭,朝着长安城笃笃而行。

    一路上,李三娘没有言语,思绪起伏,适才与昔日部将道别的情形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一个时辰前,在十里亭边,数万唐军旌旗招展,衣甲鲜亮,正健步而过,秦王李世民同文武官员共饮饯行酒后,一马当先,已经走到队伍的前头去了。此时,随同秦王出征的终南山义军旧将们,神采飞扬,精神抖擞,正在亭里同李三娘夫妇辞行。

    猎户出身的将军向善志快人快语,一扯铠甲后面的豹皮护腰,说道:“请霍国公和公主殿下放心,此番跟随秦王征讨薛仁杲,定打得那小儿屁滚尿流!”

    曾在边塞经商的胡人将军何潘仁,摸着红胡须,眨着蓝眼睛说道:“此次北伐,我算是故地重游了,可以给大军作向导,一举歼灭薛氏势力!”

    “诚如向、潘二位将军所言,此次出塞,志在必得,我对秦王的玄甲军仰慕已久,这回可以大开眼界了!”绿林出身的骑兵将军冯弇搓着双手,在一旁也乐呵呵地笑道。

    接着,终南山义军旧将中的马三宝、郝齐平、宋玉、周孝谟、高羽成及李仲文等人与李三娘夫妇一一道别,已任观文殿学士的旧部萧之藏也陪同夫妇俩为众将饯行。

    李三娘听罢众人之言,点点头,看了看身旁正在朝自己微笑的丈夫,然后轻理云髻,端起饯行的酒樽,对众将说道:“诸位,此次征讨薛仁杲,是我大唐立国后的第一仗,希望各位谨遵秦王的号令,打出威风来,打出气势来,如同当年击败长安的阴世师那样,一举攻灭薛氏势力,扫除大唐的北患,我和终南山的父老乡亲期待着你们凯旋的好消息!我敬诸位一碗,干!”说罢,一饮而尽。

    “谨遵教诲,誓灭薛氏!”众将异口同声地说道,然后举杯同饮。

    ……

    大军开拔后,柴绍奉朝廷诏令,负责筹措粮草,运送前线,整日忙得不可开交,经常是子夜时分才打道回府。李三娘虽然十分关心前方的战事,但也只能在闺帷之内,从睡眼蒙蒙、疲惫不堪的丈夫口中零零碎碎地了解一二,只知道大军出塞不久,秦王便身患疟疾,病倒营中,暂将军务委托给助手殷开山和刘文静二人。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处暑近白露,旬日已过去。

    这日午后,阴云密布,闷热难耐,整个长安城不透一丝风儿。城北的霍国公府里鲜见人影,老老少少入屋纳凉,只剩院中老榕树上的知了噪鸣不已。李三娘正在卧房里小憩,迷迷糊糊中,感觉好象有人走了进来,睁睛看时,却是自己的丈夫柴绍已经回来了,正独自一人坐在屋里的木榻上发呆。李三娘起身来,一边披上单纱衣,一边笑道:“夫君,今天这么早就办完公差了?真是难得啊。”

    柴绍却没有回话,仍旧呆坐在榻上。

    李三娘走到丈夫身边,和他并肩坐下,看着一脸沮丧的柴绍,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柴绍这才点点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宽额,砸了一下嘴唇,然后幽幽地说道:“我们征讨薛仁杲的部队失利了!”

    “怎么会这样呢?”李三娘大吃一惊,双目圆睁,盯着丈夫,连珠炮似地追问道:“二弟怎么样了?损失了多少人马?咱们终南山的旧部伤亡怎样?”

    柴绍摇摇头,双眉紧锁,嘟哝着说道:“从北边高墌前线传来的八百里急报,只说是我军失利,损失过半,大将慕容罗睺、李安远阵亡,其他的情况尚不明确,陛下…陛下震怒之余,又十分担忧啊!”

    李三娘听闻,忧心忡忡,不禁伸出手去握住柴绍,自言自语地说道:“但愿二弟平安无事啊!”

    柴绍看着妻子,说道:“秦王应该无恙,正随着余部撤退,并已派何潘仁快马加鞭赶回长安,向朝廷先行奏报,明日应该可以赶到。”

    李三娘站起来,走到门边,手倚门框,抬头北望,半晌没有说话。

    屋外,乌云滚滚,乱风四起,一扫午后的闷热,屋里顿时清凉下来。远处,伴随着隆隆的雷声,电光在乌云中闪过,不时将阴沉的天幕撕出道道裂口,看来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这雨来势汹汹,风裹云卷,淅沥不尽,一下便是一天。

    第二日傍晚,风雨终于停歇下来了,院中的树枝花叶被打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李三娘正站在檐下安排家仆打扫清理时,婢女凤鸢走来通禀,说是柴绍带着何潘仁回府了,请李三娘立即到前堂相见。

    片刻之后,李三娘刚抬脚跨过前堂的门槛时,只见何潘仁从宾座中站起来,“扑通”一声朝自己跪拜下去,哽咽着说道:“公主殿下,我们…我们战败了!”

    李三娘三步并作两步,连忙走到何潘仁面前,将他扶了起来,安慰道:“何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过于悲伤,”一边说着,一边吩咐凤鸢给何潘仁上茶。

    落座后,柴绍对妻子说道:“我和何将军刚从太极殿回来,陛下和文武百官都聆听了何将军的奏陈,哎——这个殷开山呐,”柴绍捶胸顿足,长长叹息,接着说道,“三娘,何将军知道你牵挂旧部众将,所以散朝之后,不顾车马劳顿,非要和我一起回来,向你当面陈说事情原委。”

    何潘仁放下茶碗,理了理有些零乱的红胡须,然后向李三娘说道:“公主殿下,事情是这样的——秦王率领我们来到高墌后,不幸得了疟疾,病倒军营,只得撤到十里外的洛河堡养病,命令行军长史刘文静和军中司马殷开山代替指挥。秦王在病榻上,当着我们这些将军的面告诫此二人:‘薛氏孤军深入,粮食不多,士卒疲惫,假如来挑战,你们务必小心,不要应战。等我的病痊愈后,再带领你们击败他。”

    何潘仕眼睛一鼓,怒气上冲,接着说道:“可是,秦王去洛河堡养病后,还没有三天的功夫,殷开山便在军事会议上对我们说:‘秦王是担心你们不能退敌,才说这番话的。敌人听到秦王病倒了,必然有轻视之心,我们应该显示一下大唐的实力,威慑敌人。于是,带领我们在高墌的西南面列阵,准备出击。谁知那薛仁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摸到我军背后去了,乘我军列阵未稳,突然以重骑冲击,我们措手不及,纷纷败下阵来,士卒伤亡大半,大将军慕容罗睺、李安远阵亡,我们终南山出来将领高羽成、周孝谟也捐躯了……”

    何潘仁说到这里,哽咽难语,悲伤地低下头去,一双蓝眼睛中噙满了泪水,片刻,才抬头继续说道:“可恨那薛仁杲占领高墌后,收集我军士兵的尸首,层层相垒,堆成‘京观’,以炫耀其战功,真是令人愤慨啊!”

    听到这里,李三娘“啪”地一下拍案而起,细白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说道:“欺人太甚!待秦王病愈后,我奏请父皇,准允我们夫妇与你们同赴沙场,再战薛氏!”

    柴绍正在点头时,只见他的贴身侍卫孟通急匆匆地走进大堂来,禀报道:“霍公,兵部刚刚接到急报,西北方向的梁师都趁火打劫,率大军南下,已近延州地界了!”

    柴绍大惊失色,“豁”地一下从座中站了起来,声音有些颤抖,对妻子和何潘仁说道:“不知…不知我的恩师段德操将军是否已知晓军情?是否已做好应对?明天,我得…我得面见陛下,派兵增援延州!”

五 廷争议和霍公怒 老将延州传捷报

    初秋雨后,长安城凉爽宜人,天空放晴,薄云浮动,南去的大雁排排成行,偶尔飞过城北的大兴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太极殿内,大唐皇帝李渊南面而坐,御座之下,文武重臣持笏而立,正在奏议梁师都南下一事。

    尚书右仆射裴寂说道:“先前,秦王出师不利,高墌已被薛仁杲占领,我军新败,士气低沉,沮丧之卒岂可抵挡精锐之师?不如同梁师都议和,送出一些金银财物,劝其退回西北。”

    太子李建成皱了皱眉头,说道:“梁师都若肯接受财货退兵,那再好不过;我担心他此番与薛氏联手南下,胃口不小,现在我军又前线失利,梁师都若提出割地要求,我们该如何应对?”

    “派人去延州一趟,面见梁师都,不就知道结果了吗?”齐王李元吉说道,“不行的话,本王亲自走一趟,去会一会那梁师都,我倒要看看他是否有三头六臂!”

    “不可,”裴寂摇摇头,说道,“齐王乃金贵之身,不可轻往虎穴,若有闪失,梁师都更是有恃无恐。”

    “哎,要是前朝的尚书左丞裴矩在我朝中就好了,”李建成叹息了一声,说道,“此人曾在大业年间经略西域,著有《西域图记》,详载其中四十四国的山川、姓氏、风土及物产,我阅视之后,亦受启发。况且,那梁师都曾是裴矩的旧部,若他能出面斡旋,梁兵必退啊!只可惜此人被窦建德所获,现在生死未卜…”

    “太子殿下,‘远水解不了近渴’,”裴寂捋着胡须说道,“现在梁师都兵临城下,以臣看来,还是议和为上策啊!”说罢,用眼角余光瞄了瞄御座上沉默不语的李渊。

    工部尚书武士彟持笏出列,对李渊揖拜道:“陛下,右仆射之言,臣不敢苟同!自古战伐不利,方有城下之盟,如今梁贼南侵,与我大唐尚未兵锋相交,即有议和之说,实难让人悦服!诚然,我军高墌失利,已退入内地,然而秦王正在康愈,将士积仇待报,若假以时日,必摧折薛氏!何况,霍国公所举荐的西北领军之将、延州总管段德操本就是西域人氏,深谙胡风域情,曾随前朝右卫大将军宇文述征战至西域腹地,对梁师都等边塞豪强知之甚深,若大唐与梁贼兵戎相见,未必不利啊!”

    “可是,我们的粮草供养已运送高墌方向了,短短数日,如何能够再次筹集以供应延州呢?”李建成愁眉苦脸地问道。

    “太子殿下,”柴绍这时开口说话了,“旬日之前,奉秦王之命,我曾携平阳公主赴延州探视过段德操总管,据我所知,段德操在延州戍边屯田多年,军仓廪实,兵械甚锐,对梁师都防备已久,应当可以一战。”

    李元吉嘴角一翘,斜着看了柴绍一眼,说道:“那段德操是前朝旧将,为隋炀帝所恩宠,咱们起兵晋阳时,他作壁上观,按兵不动,这样的人能委以重任?”

    柴绍回答道:“昔日局势晦暗不明,人有自保之心,亦属常情;如今大唐已立,四方志士从善如流,只要肯为大唐尽心竭力,何论当日之状?”

    “嘿…嘿…”李元吉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丝怪笑来,“你这样说,是因为他是你当年的军中师傅吧?”

    “齐王,此话不妥…”李建成赶忙阻止,话音未落,只见柴绍把宽大额头上的眉毛一横,看着李元吉冷冷地说道:“不错,段德操是我的恩师。纵然如此,又当怎样?大唐立国日浅,四面临敌,要实现陛下既定的‘先北后东’的战略意图,必当唯才是举,为我所用,何论亲疏?古人云:‘择将之道,惟审其才之可用也,不以远而遗,不以贱而弃,不以诈而疏,不以罪而废’,齐王,您也领兵多年,不会不知道这个理儿吧?”

    李元吉嘴动翕动,还想争辩时,只听见御座上传来了李渊沉沉的声音:“众位爱卿皆以国是为重,朕心甚慰呐!秦王伐薛失利,事出有因,将士复仇之心,日后必可大用。我自信,薛氏虽有此胜,终不足为虑!何况,此次高墌之战并未动摇我大唐的根基,反而是那梁师都,趁火打劫,落井下石,若我们此时示弱,则会让周边的割据势力觊觎大唐领土,让突厥的阳奉阴违变成明火执仗,萌生诸多忧患,不利于我大唐‘先北后东’,各个击破的战略部署。另外,对于段德操,朕也是有所了解的,其为人不事声张,却颇有本事,驻守延州多年,堪称西北宿将,朕以为边塞可以一战,若力有不逮,再议和不迟!”

    见皇帝已作出了决定,众臣便不再争论了,在一片“陛下圣明”的跪拜声中,恭送李渊退朝而去。

    ……

    虽然皇帝决定与梁师都一战,但毕竟唐军新败,士气受损,朝廷上下的担忧并未消退。霍国公柴绍更是忧虑,食不甘味,夜不安寝,时刻牵挂着延州的战事。

    这日半夜,凉风习习,竹叶沙沙,柴绍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于是,轻轻地起身,给身边的妻子盖好被衾,自己系上披风,轻掩房门,来到院中,在月下低头踱步,思虑重重——梁师都进入延州地界已经四、五天了,虽然在城外的野猪岭与段德操形成了对峙,但兵锋未交,胜负未见,何况梁师都倾巢而出,重甲骑兵就有五千之众,恩师段德操此番面临的是劲敌啊!

    想到这里,柴绍不禁抬起头来,望着半空中云线挑起的一轮弯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夫君,怎么睡不着吗?还在想着延州战事呢!”不知何时,妻子李三娘已经来到自己身边了,手上还拿了一件薄袍,柴绍回头正要回答时,李三娘笑着说道:“已经入秋了,晚上凉,来,把披风解下,换上薄袍吧。”

    柴绍穿好妻子递过来的薄袍,拉着妻子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问道:“夫人,你说恩师能够抵挡住梁贼的进攻吗?”

    李三娘咯咯笑道:“你不是说段老将军熟稔边塞物情,是梁师都的克星吗?怎么突然间,这么不自信了?”

    “哎,形势复杂,不容不虑啊,”柴绍叹息一声,摇了摇头,然后将前日在朝堂上与李元吉的争论讲了出来……末了,说道:“若恩师抵挡不住梁贼的进攻,我柴绍举荐不当就不提了,关键是牵涉到秦王用人不明,事情就麻烦了,对于秦王今后在军中的威望有害无益,况且,朝中有人似乎对秦王……”说到这里,柴绍突然觉得讲得太多了,便就此打住,抬头望了望穿云而过的月亮,不再言语。

    李三娘伸出手去,用掌心轻轻抚着丈夫的下颌,笑道:“夫君,你不要想那么多了,我相信,段老将军可以挡住敌人进攻的,只是他患病多年,我担心军务繁重,他的身体是否吃得消啊!另外,嗯…”李三娘顿了一下,放下手来同柴绍握紧,说道,“二弟智勇双全,难免遭人嫉妒,你在朝中要多多周旋啊,‘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大唐的昌盛需要你们同心同德啊!”

    “我知道,夫人放心吧,”柴绍点点头,把妻子拥入怀里……

    三日之后,近午时分,艳阳当空,风和日丽。

    李三娘正在中专心致志地研读《吴子》,只见柴绍手舞足蹈地冲了进来,兴高采烈地高呼道:“捷报!捷报!”

    李三娘笑了笑,站起身来迎上去,问道:“延州获胜了?”

    “正是,大快人心呐!”柴绍坐下来,满头满脸都是汗珠。

    李三娘掏出袖中白绢,一边擦掉丈夫头上的汗水,一边吩咐凤鸢倒凉茶上来。

    柴绍接过茶碗只轻啜了一口,便拉着妻子的手,让她坐到自己面前,然后满面红光地说道:“今早,延州副帅梁礼受恩师派遣回报朝廷,前日在野猪岭我军反击梁师都,大获全胜,全歼其重甲骑兵,逐北二百里,敌人枕尸相藉!”

    “好哇,”李三娘喜形于色,赞道,“段老将军用兵如神!”

    “正是!”柴绍眉飞色舞地继续说道,“听梁礼奏报,恩师自忖兵少,不睬梁贼的数番挑战,按甲以挫其锐。等到梁部稍稍懈怠时,恩师遣梁礼率众出击,酣战两个时辰,双方筋疲力尽之际,恩师则亲率锐骑奄至其后,多张旗帜,出其不意,纵击梁军,转眼之间,敌人土崩瓦解!真是令人畅快啊,对了…”柴绍扭头对凤鸢说道,“去准备一桌好菜,今晚我与三娘要开怀畅饮!”

    李三娘点点头,笑靥绽放,对凤鸢说道:“去把那坛三十年的窖酒拿出来。”

    “好咧,”凤鸢满面笑容地答应着,轻快地走出门去……

六 殿堂受赏辞军职 师徒执手语病榻

    数日之后,天空湛蓝,艳阳绚丽,长安大兴宫的重檐殿顶金碧辉煌,耀人眼目,太极殿飞檐上的双龙,金鳞金甲,栩栩如生,似欲腾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殿内,皇帝端坐御坐之上,在文武百官的瞩目下,一名白须及胸的老将身披绯色新袍,正跪伏于殿中,聆听宣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唐延州总管段德操,将兵戍边,抵御逆贼,于野猪岭大破北虏,歼其精骑五千,获辎重无数,智勇可嘉,勋业可著,着晋升左武卫将军,赏金百两,绢二百匹,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宣毕,段德操三拜九叩,高声呼喊道:“谨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须发皆白的段德操已是汗水涔涔,浸透新袍,脸色苍白,青中带灰,在殿中不停地剧烈咳嗽,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段德操并未立即起身,而是伏在地上继续奏道:“皇恩浩荡,无以为报,然军国大事,不容苟且,微臣惶惑之际,斗胆奏禀——臣乃边塞裨将,幸得圣朝擢拜,授兵率士,驱逐北寇,灭其精骑,咳…咳…,上仰陛下洪光,下赖将士果勇,方有此捷。咳…咳…,然而,风沙摧折,寒气侵袭,微臣已病体沉沉,灯油将尽,枯槁近朽,再镇边塞,恐难以为继,有辱圣望,故而扣首天阶,咳…咳…,愿陛下收回所赐,恩准微臣乞骸骨,归葬乡土,另擢俊秀,虎镇西北!”说完,段德操气喘吁吁,猛咳不止,一口鲜血涌上喉头,喷溅到大殿的金砖上。

    殿中文武百官见状,吃惊不小,顿时嗡嗡一片,窃窃私语。

    殿上主事太监高声喊道:“肃静——”百官这才停了议论,大殿渐渐安静下来。

    皇帝李渊在龙榻上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段卿忠勇可嘉,本当委以大任,然则病体沉疴,已非旬日,归养乡里,亦人之常情。朕以慈孝治国,对功臣猛士心怀宽宥,故准允段卿所奏!然而,‘有功必赏,不逾其时’,朕所赐之赏不减一物,再赐驷马安车一辆,送卿归乡养老!”

    文武百官听闻,齐刷刷地跪拜下去,高声喊道:“陛下圣鉴!”

    段德操伏在地上,早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尚书右仆射裴寂将紫袍前襟一扯,持笏出列,奏道:“陛下恩泽四海,臣工感怀,没齿难报!段将军因病致仕,良为可惜,然而西北边塞,战端已开,边塞统军之职不可空缺,当从大唐武将中再择其人,代守延州。”

    “有理,”李渊在御坐上颔首说道,然后提高调门,对殿中的百官问道:“何人可代替段将军镇守西北边关?众卿可奏闻。”

    这时,齐王李元吉出列奏道:“陛下,庆州郡丞张世隆曾在前朝任西州都尉,知晓西域的风土人情,与吐谷浑、突厥皆有交往,儿臣以为,此人可代段将军镇守西北。”

    太子李建成也奏道:“张世隆曾在前朝跟随裴矩出使西域数十国,通晓丝路五国语言,久在军营,颇有阅历,儿臣赞同齐王的意见。”

    霍国公柴绍正要开口反驳时,只听到皇帝李渊说道:“既然太子和齐王皆举荐此人,朕以为必无差池,现擢升张世隆为延州代总管,即日赴任!”

    太极殿内,在一片“陛下圣明”的呼声中,皇帝起身缓缓退朝了。

    柴绍站在百官前列,皱了皱眉头,忧心忡忡地跟着众臣叩拜下去。

    ……

    这日哺后,太阳虽已西沉,但是热浪尚未退尽,依旧让人汗流浃背,晚霞映照下,一行人快马加鞭,朝长安城北六十里的鲁桥驿笃笃驰来。

    来人是柴绍夫妇及侍卫孟通等五、六名随从。

    柴绍夫妇看到驿馆前的驷马安车,立即翻身下马,不待驿丞前来迎接,向满脸惊讶的驿丁询问几句后,便径直朝最大的一间驿馆奔去。

    打开驿馆的楠木门,只见面色灰暗的段德操正仰卧在床榻上,不停地咳嗽,身边的一个家仆正端着药碗,侍立在旁边。

    柴绍跨进门来,不禁泪流满面,哽咽着说道:“恩师离开京城,怎么…怎么不给我们说一声呢?让我和三娘好找啊…”

    段德操缓缓睁开眼睛,挣扎着想坐起身来,柴绍立即向前跨了几大步,来到床榻前,握着师傅的手,让他躺下说话。李三娘也跟着走进屋来,站在丈夫的身后,难过地看着段德操。

    段德操艰难地对柴绍说道:“我已是病入膏肓的人了,离开长安时,咳…咳…,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更不想让你和公主殿下看到我这副模样。陛下准允我乞骸骨,这是对我莫大的赏赐啊,其实,我知道,自己这身体已经回不了姑臧城了,我只想,咳…咳…,我只想留下一口气,若能到达延州的牡丹山,在那里与我儿槿苛相会地下,我便心满意足了…”段德操吃力地喘着气,稍歇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只是有一件事,我放心不下啊,咳…咳…,”

    柴绍紧紧握住师傅的手,啜着眼泪说道:“恩师,您有话请讲,我一定牢记!”

    段德操摇摇头,看着柴绍说道:“嗣昌,我不是要你牢记,而是要你承诺做到…”

    柴绍扭头看了看身旁的妻子,见她一边擦拭眼角的泪水,一边对自己点点头,于是便回答段德操道:“恩师请讲,徒弟一定竭尽全力!”

    “好,咳…咳…,”段德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立时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柴绍连忙伸手抹了抹师傅的胸口,让他好过一些,只听见段德操缓缓说道:“嗣昌,你知道的,朝廷决定让庆州郡丞张世隆代替我镇守西北,这是我非常忧虑的事儿啊,咳…咳…,但我病重如此,已无力劝说陛下改变旨意了。张世隆此人虽然熟悉塞北,往来西域,但是见利忘义,善于奉迎,他…他不是梁师都的对手,若我所虑不谬,梁贼在野猪岭损兵折将后,会到北边去,寻求突厥或吐谷浑的帮助,很快将卷土重来!嗣昌,你跟随我多年,熟悉沙域马战,所以,,为大唐安危计,为西北诸军计,为我和槿苛遗愿计,你定要…定要向陛下毛遂自荐,领军延州,彻底击败梁师都!咳…咳…咳…”说罢,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喘咳声。

    柴绍抹泪点头,喃喃说道:“恩师,我知道,我知道…张世隆代替您,朝廷是任非其人啊,我会尽力劝说陛下收回成命的。”

    段德操剧烈猛咳,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吃力地抬眼着着柴绍身后的李三娘,说道:“公主殿下,老夫也有一事相求…”

    李三娘立即走上前去,低头凑近,说道:“段老将军有何心愿,我定当尽力完成!”

    段德操点点头,缓缓说道:“秦王因病,讨伐薛仁杲暂时失利,但是,咳…咳…,秦王病愈,必当再次伐薛,请您…请您转告秦王,一定要嗣昌稳守延州后再行出兵,否则,梁贼与突厥暗自勾结,秦王…秦王难以全功而返啊,我…我…为大唐…为边塞百姓…我…”段德操说到这里,出气艰难,气息变弱,脸色煞白,闭上眼睛,不醒人事,沉沉地晕厥了过去。

    柴绍见状,连忙在床榻边声嘶力竭地向门外驿丁喊道:“快传郎中,快传郎中…”

七 霍公忧愁离延州 边将重金谢亲王

    十月金秋,满谷长风,云白芦灰,雁鸣南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柴绍和李三娘将恩师段德操的灵柩安顿在延州牡丹山后,一行人执绺而行,沿着渭北驿道返回长安。

    一路上,柴绍寡言少语,心事重重,不时地回望延州方向,兀自长长叹息。李三娘知道丈夫心里有事,便策马上来,安慰道:“夫君,咱们将段老将军安葬在牡丹山,与儿子段槿苛相会一处,也了却了他老人家生前的愿望。以后咱们年年来看望他们,好吗?”

    柴绍在马上点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拉绺驻马,扭头对妻子说道:“夫人,你知道吗,我这心里难受的还不止是恩师的离世啊!这次去延州,我看到此地武备松懈,防御稀落,不禁想到恩师生前的遗言——‘张世隆不是梁师都的对手,梁师都很快会勾结突厥人进行反扑…’,哎,恩师的话语尤响耳畔,眼看着边塞百姓要再遭兵火,大唐的士卒将没于血光,而我却鞭长莫及,无能为力,哎…这真是万箭穿心般的难受啊!”说罢,柴绍执绺昂头,仰面望天,满脸忧戚,此前在延州城中的遭遇不禁浮现于眼前……

    前一日,在牡丹山中安葬了恩师段德操后,柴绍夫妇回到城中驿馆休息了一晚上。这一夜,柴绍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鸡叫三遍时才迷糊了一会儿。

    当第一缕晨光微弱地映入窗棱时,柴绍便醒了过来,看看时辰尚早,估计延州城门还未打开,柴绍便轻轻地起身,给妻子掖了掖被角儿,然后披上外袍,准备出去走走。

    谁知这声响还是惊醒了床榻上的妻子。

    李三娘睁开惺忪的眼睛,问道:“夫君,这么早你就醒了?”

    “嗯,睡不着,就起来了,”柴绍一边系着外袍,一边回答道。

    李三娘双手撑在床榻上,抬头看了看窗外,揉着眼睛说道:“天已蒙蒙亮了,要不咱们就赶早出发吧?”

    “你多睡一会儿吧,还早哩,”柴绍走过去,坐在榻沿边儿,伸手搂着妻子的肩膀说道,“这么早,城门还没开呢,今天还要赶一天的路啊,你多休息一会儿吧。”

    李三娘把头靠在丈夫的肩上,乌黑浓密的长发如瀑而泄,垂覆在柴绍的胸前,然后呢喃轻语道:“你醒了,我也睡不着…要不,咱们到城门边等着,早点出发,早点到家,好吧?”

    “好,听你的,”柴绍在妻子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笑着回答道……

    卯时三刻,天色蒙蒙,街衢中行人寥寥,柴绍夫妇一行人已经来到延州城的南门了。本以为还要在城下再等一刻,时至辰时方能出城,谁知映入眼帘的一幕却是——城门洞开,且无人把守!

    柴绍很是诧异,在城门下大声问道:“谁人值守此门,为何不按朝廷规制于辰时开门!”

    这时,只见几个浑身酒气的军士从城上歪歪斜斜地走了下来,领头的一个瘦高个儿开口便骂道:“奶奶的,城门开在那里,你们要出城便出城,在这里吵嚷什么?惊醒了爷儿几个的好梦。”

    “大胆!你们不认得这是…”身边的侍卫孟通正要喝斥军士时,柴绍在马上摆了摆手,制止了他,然后向那几个军士问道:“你们昨夜没有关闭城门吗?若有敌人进犯怎么办?”

    “嘿嘿,你是什么人?”领头的瘦高个儿咧嘴笑道,“管天管地,管人拉屎放屁!老子告诉你们,北边的梁师都早被打得落花流水,滚回朔方老家去了,哪里还有什么敌人?现在,咱们的张大将军坐镇城中,你们可以随意进出延州,这是你们的福分,懂吗?”说罢,几个军士哈哈大笑起来。

    柴绍脸色一变,正要发怒时,李三娘拉住丈夫的马绺,对他摇了摇头,说道:“咱们走罢,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现在的延州总管是张世隆,情况不一样了……”

    城门下的这一幕,此时浮现在柴绍的眼前,不禁让他仰天长叹,更加怀念恩师段德操了。李三娘与丈夫执绺并行,皱着眉头说道:“夫君,咱们回长安后,立即去拜访齐王吧!希望他及时提醒张世隆加强战备,不可轻敌。”

    “是的,我也是这样想的,”柴绍说道,“另外,听说秦王病愈已经返回长安了,咱们回去后,也应当去看看。”

    “好,”李三娘回答道。

    一行人快马加鞭,朝京城方向驰去。

    ……

    第二日夜晚,齐王府里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齐王李元吉站在府邸大门前,目送连夜来访的霍国公柴绍夫妇远去后,一边思忖着姐姐和姐夫刚刚说的那些话儿,一边转身往自己的走去。

    一路上,穿廊过榭,李元吉反剪双手,低头不语,若有所思——这张世隆是自己府中杨妃的远房表亲,其实对于此人,自己也不太了解,只知道此人曾经出使西域,留驻塞北,但若论及统兵御军的能力,自己真还不太清楚!如果确如姐姐和姐夫所说的那样,坏了朝廷的西北防务,自己也有举荐失察之责啊!

    想着想着,李元吉已来到的雕花门边了,刚抬脚进去,只见管家宋之伦垂手而立,已恭候在里面了。宋之伦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躬身说道:“主子,这是张世隆派人从延州给您送来的信,还有这几箱东西。”

    “唔,”李元吉哼了一声,坐到榻上打开信件来看,宋之伦连忙捧起案桌上的大红烛台,站到李元吉的身后,给主子照亮,只见信上写着——

    “跪禀齐王殿下:

    奴才张世隆已至延州赴任,接替军政事务,一切皆顺!

    日前,奴才派人告喻梁师都,大唐兵威隆盛,若再敢南侵,我必迎头痛击;若安份守境,我可年年抚慰,丝帛源源,茶盐不断。奴才欲恩威并施,令梁氏早绝非份之想!

    承蒙齐王举荐,陛下垂爱,奴才得以听政延州,领兵西北,此恩此德,奴才没齿难报,唯有鞍前马后,尽心侍奉。现送上延州特产数箱,以表孝心,恭请齐王殿下笑纳!”

    李元吉看完后,把信丢在榻上,站起来笑着:“这个张世隆对付梁师都还颇有办法,软硬两手一起上,嗯,我看比那个段德操能干,只知道一味儿地硬打,看来,姐夫他们是多虑了!”

    宋之伦也在旁边陪笑道:“是啊,是啊,主子,还有张世隆送来的东西,您看看?”

    “唔,”李元吉点了点头。

    宋之伦打开箱子时,满屋顿时金光闪闪——箱子里面全是金锭宝珠,玛瑙翡翠,和田玉器更是琳琅满目,金属光泽与温玉之色交映在一起,让人有些睁不开眼。

    李元吉嘴角一翘,笑道:“这个张世隆还蛮有孝心,知恩图报。”

    宋之伦点头哈腰,说道:“来人还说,以后张世隆将军坐镇延州,经营西域,手头富足了,每年都要来孝敬齐王殿下呢!”

    “呵呵,亏他能够想得到…啊…”李元吉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说道,“嗯,我乏了,你下去吧。”

    “是,主子,那这几箱东西…?”

    “哦,对了,举荐张世隆也是太子殿下同意的,这几箱东西你分出一半来,明天给东宫送过去。”

    “好勒,主子……”

八 秦王怒责职失人 未雨绸缪作防备

    白露已过,秋凉渐起,早晚之间已有一丝冷意,长安城中的人们清晨出门,已薄袄加身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城西的秦王府邸前,一对石狮威猛而立,刚劲雄壮,霸气凌人,只是细细看来,狮头上已经淡淡地蒙上了一层露水,晶莹剔透,洁白无瑕。

    门仆正在清扫大门前的落叶时,只见七、八骑笃笃驰来,来人高呼道:“霍国公、平阳公主拜见秦王殿下,请予通禀!”

    片刻之后,在家仆的引导下,柴绍夫妇穿过前院,走过游廊,便来到了秦王府的正堂。

    柴绍夫妇刚抬脚进门,便听到屋里传来秦王李世民的笑声,“呵呵,三姐和姐夫,别来无恙?听说你们到延州去安顿段德操老将军的后事了,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怎么不在府里多休息几日,便到我这里来了?快快请坐。”

    秦王的妻子长孙王妃也已站了起来,只见她黑发盘髻,斜插玉钗,身穿翻领长袍,下著丝边长裤,脚登尖头锈花软鞋,腰束蹀躞带,垂挂承露囊,正笑容可掬地走到门边来,伸手拉着李三娘说道:“其实啊,二郎病愈后早就盼着你们来了,只是你们在延州有事要办,他也不好催促哩!”

    李三娘挽着长孙王妃的手,边走边笑道:“我和夫君一路上还说着呢,早点回长安来,早点和你们见面,大伙儿想到一块去了……”

    宾主入座后,李三娘这才仔细打量起自己的二弟来——只见他脸颊瘦削,白中带青,眼窝微凹,眼圈见黑,只是精神尚好,目光熠然,举手投足间仍有一股飒爽英气。

    李三娘问道:“二弟,你的病可痊愈了?还在吃药么?”

    李世民点点头,回答道:“多谢三姐关心,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体热已退,现每日都以青蒿绞汁服用,只是没有什么胃口。”

    “他呀,像个孩子似的,”长孙王妃嗔怪道,“每次服药比挨上一刀子还难受,要磨蹭半天才肯喝下去。”

    李世民自嘲地一笑,说道:“不都说‘猛张飞就怕一个病字’么?再说了,那蒿汁酸馊无比,难咽异常,要不,你们来尝尝?”

    柴绍嘴角一扬,打趣地说道:“好东西啊,还是留给秦王自己享用吧!”

    众人一阵大笑。

    笑罢,转入正题,柴绍的表情渐渐严峻起来,说道:“秦王,这次讨伐薛仁杲,您因病未能成功,确为憾事。但是,如同战前所预料的那样,那朔方的梁师都果然率兵南下助战,幸好您事前做了准备,请我的恩师段老将军坐镇延州,阻击梁军,令其大败而归。然而,此次我去延州,看到战后的形势却不容乐观啊!”

    李世民也收敛笑容,皱着眉头说道:“我返回京城后,也听说了一些消息,的确令人揪心呐!”

    这时,长孙王妃站起身来,拉着李三娘的手说道:“让他俩谈公事吧,走,咱们有咱们的事,蜀地呈来几匹上好的彩帛,咱们去看看,给家里人做几身漂亮的衣裳……”

    目送妻子们款款出门后,李世民转头看着柴绍,目光沉沉,忧虑重重,说道:“我返回长安后,原本打算再将息半个月,待身体可以驰骋骑射了,趁着秋高气爽,奏请父皇再举伐薛,但是……”李世民顿了顿,抬头看着堂外一株风吹落叶的老槐树,缓缓说道,“但是,我没有想到段老将军这么快就撒手人寰了,更没想到朝廷起用张世隆代替段将军坐镇延州!”

    “哎,”柴绍叹了一口气,说道:“张世隆是太子和齐王共同推举的……”

    “谁推举的也不行!”柴绍话音未落,李世民便打断了他,然后铿锵有力地说道:“张世隆是何许人,姐夫您应该知道吧?虽然此人混迹西域和塞北多年,却是见利忘义的小人一个,当年隋炀帝被围雁门关,他是第一个脚底抹油溜走的,要不是他重金贿赂当时的尚书左丞裴矩,恐怕性命早已休矣!大唐新立,我就纳闷他如何当上了庆州郡丞,正准备弹劾他呢,谁知朝廷竟然让他出任延州代总管!‘为政之要,唯在得人’,此人坐镇延州,统领西北军务,叫我如何能够放心地举兵讨薛呢!”

    “是啊,当日在朝堂之上,我就想反驳对他的任用,但是……但是陛下已开金口,予以擢升了,哎……”柴绍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叹息。

    “姐夫,您也不要过于自责了,毕竟孤掌难鸣,”李世民看了看柴绍,然后站起身来,向前踱了几步,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对柴绍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古人云‘千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愕愕’,满朝文武定然有人了解张世隆,但陛下一开口,却没有人站出来谏诤,哎,我大唐缺少诤臣啊!”

    李世民反剪双手,站在门边,凝视着院中的那棵老槐树,一动不动;柴绍坐在位中,回忆着当日朝堂上的情形,回味着刚才李世民说的话,陷入深思之中。

    两人都不再言语,堂内一时寂静无声,只剩下香炉中的淡淡青烟袅袅而上。

    ……

    “喳—喳—喳”,片刻后,两只长尾山雀飞到院中的老槐树上,嬉戏跃跳,欢叫枝头,打断了李世民的思绪。

    李世民转身回到坐中,看着柴绍说道:“姐夫,既然朝廷已经任命张世隆作延州代总管了,我想,‘无过不免其职’,如果此时咱们提出罢免他,似乎于理不合,同时,也会引起太子尤其是齐王的不满,在朝堂上引起不必要的纷争,让陛下也很为难,可是……”李世民皱了皱眉头,摸着修剪得十分工整的短髭,接着说道,“可是,若等他过失已成,延州陷落了,再罢免他也就无济于事了。”

    “是啊,”柴绍也忧心忡忡地说道,接着便把此前在延州看到的防务情况讲了一遍,然后向李世民建议道:“秦王,西北防务如此不稳,我看在梁师都反扑之前,咱们应当有所准备啊。”

    “不错,”李世民点点头,说道,“段德操老将军生前对西北军务十分熟悉,我相信他对形势的判断,我们的确得未雨绸缪,早作准备,不能让梁师都轻易地攻取延州,然后长驱南下,威胁关中。哦,对了,姐夫,”李世民盯着柴绍,一字一顿地问道,“段老将军临终前,是否提到由谁来接替他镇守延州?”

    “有的,”柴绍有些伤感,低下头去,默不作声,片刻,才抬起头来回答李世民,“恩师临终前,希望我来接替他。”

    李世民听罢,嘴唇翕动,欲言又止,只是点了点头,站起来走到柴绍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说道:“老将军举贤不避亲,真是知人善任啊!姐夫,您曾跟随老将军征战西北,直达鄯善,对西北的地理人情也很熟悉,又曾任我大唐的马军总管,沙域之中的骑兵会战是您的拿手好戏,您的确是镇守延州的最佳人选呐!”

    “哎,秦王,不瞒您说,让我带兵彻底击败梁师都,这是恩师临终前的遗愿,我……我只是想让他老人家安心地离去,所以才应允下来,可是未曾想到朝廷……哎,不说了。”

    此时,日头已高,阳光穿云破雾,射进大堂里来,屋里顿时亮堂一片。

    李世民侧过脸来,黑瞳闪亮,看着柴绍,问道:“姐夫,若让您提前准备,您将如何对付梁师都?”

    柴绍抬起头来,迎着李世民的目光,说道:“依恩师的战法,以逸待劳,在野猪岭扎营,步兵夹延水而阵,骑兵机动,寻机歼敌。”

    “需要多少人马?”

    “兵不在多,全凭调度得当,五千精兵足矣!”

    “好!”李世民击掌笑道,“我将原来终南山义军中的锐卒调拨出来,到宁州驻防,此地距延州不过三十里,若有军情,可迅即赶到!张世隆不敌梁军,失利之时,我将立即启奏陛下,推举您作行军总管,率领宁州驻军,全力抗击梁师都,阻止其南下关中!”

    柴绍在从座中站起来,向李世民躬身一揖,说道:“愿为我大唐鞠躬尽瘁!”然后挺直腰身,对李世民说道,“恩师曾推测,梁师都在野猪岭大败后,精骑丧失殆尽,他很有可能会到北边去寻求突厥的帮助,对此,咱们也得有所准备啊!”

    “嗯,这个情况我也了解一二,明日我将面奏陛下,希望朝廷派人出塞,同突厥的处罗可汗进行斡旋,让其不能明目张胆地援助梁师都,毕竟,我们同突厥人是有盟约的……”

    两人正议着事儿,只见长孙王妃笑盈盈地拉着李三娘抬脚进门了,边走边说道,“午饭已备好了,你们还有什么话儿,到酒桌上去聊吧!”

    李世民这才注意到已近午时了,于是笑道:“好,这顿饭就算是给姐姐、姐夫接风了……”

九 梁氏说客入穹庐 可汗宫帐议南策

    十月的塞北,秋色浑然,雁阵行行,畜牧云漫,羌笛飞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山间秋菜滴翠,谷浪翻滚;沃野斑斓如织,果香四溢。

    一队人马行走在秋水天光之间,数十马匹驮着沉沉的木箱,翻山越岭,洒下一路铃声。马队为首者年约三十,宽眉大眼,头戴三叶皮帽,身披狐裘大氅,脚登鹿皮高靴,在棕色大马上一纵一送,正往突厥处罗可汗的达尔罕大营赶去。此人便是朔方豪强梁师都的尚书陆季览,奉梁师都之命前往塞北寻求突厥的帮助,以对抗关中的李唐王朝,驮队所载之物全是进献给处罗可汗的金银财宝。

    两天后,陆季览一行便到达了处罗可汗的达尔罕大营。

    一眼望去,大营里,数万个毡帐星罗棋布地洒落于起伏的山岭之间,炊烟袅袅,点点如星;大营外,羊肥马壮,漫山遍野,马头琴声不时悠悠地传来,夹带着山野的芬芳,漂浮在绿原与蓝天之间。

    在引导官的陪同下,陆季览走了半约个时辰,才看到处罗可汗富丽堂皇的宫帐。

    这个耸立在开阔草地上的大圆帐,以毡为衣,金顶辉煌,上下皆用黄缎子覆盖,顶盖缀有藏绿色的流苏穗儿,中间以柳编为窗,用百余条细绳曳住,门帘与立柱皆以金纸裹覆,在太阳的照映下光芒闪耀。

    宫帐外面,数百名彪悍的草原武士躬擐青色铁甲,手执长柄弯刀,威风凛凛地肃立而待。

    陆季览从宫帐的南门而入,只见里面宽大明亮,阳光从大帐顶的套瑙射下来,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宫帐的地上铺满了纳绣的毡子,彩绘图案栩栩如生,刀马人物、翎毛花卉、山狍野鹿之类,应有尽有,四边则是五颜六色的绒线镶边儿,云纹游动,生机勃勃。

    宫帐的西侧坐着七、八个人,皆是黑眉高鼻浓须,头戴锦缎暖帽,身着盘领大袖天鹅绒服,辫发左衽,腰挂短刀。

    陆季览刚要跪拜说话时,只见西侧座中一个五十开外,头戴金锦嵌珠暖帽的老者笑道:“陆尚书,咱们是老朋友了,你不必拘礼。”此人便是突厥人的处罗可汗。

    陆季览没有立即回答,仍然行了三拜九叩之礼,这才起身说道:“可汗是草原上的雄鹰,有如我们中原的苍龙,皆系真命于天,臣不敢不敬!”

    “哈哈,好哇,”处罗可汗开怀大笑,“你们梁王年年都送来牛羊万头,绢帛万匹,他这个真命天子当得也很快活啊!”

    陆季览回答道:“我的可汗,实不相瞒,梁王现处境艰难,日窘一日,但无论如何,没有可汗便没有梁王,没有百万突厥雄师的庇护便没有朔方梁国的立锥之地,因此,再难再苦,我们也要表达对可汗的赤诚之意!”

    “听说梁王在延州被李唐军队击败了?”处罗可汗右边一个四十五、六岁,头戴银锦暖帽的中年人开口问道,此人便是处罗可汗的弟弟咄苾,担任统领十万骑兵的莫贺咄设大帅。

    “不错,”陆季览回答道,“梁王应薛仁杲之约,南下助战,不想在延州失利,精骑损失过半。虽然如此,但梁王进军关中,浑一中原的志向却历难弥坚,所以,此次奉梁王之命,臣特来恳请可汗发兵助梁,战再李唐!”

    这时,处罗可汗左边一个二十七、八岁,腰插金鞘匕首的青年大声说道:“这是何道理?可汗与李唐已有盟约,且已经助其攻灭陏杨,称帝关中,怎可再助梁王,攻伐李唐,这岂不是背信弃义?”说话的青年是处罗可汗的亲侄儿钵苾,人称“小可汗”,是契丹、靺鞨等部落的首领。

    陆季览听闻,站起身来,走到宫帐中,对处罗可汗再次跪拜,然后大声说道:“隋亡之后,中原分裂为四五个小国,势均力弱,全都仰仗可汗而苟且自活。如今李唐兵马四出,国势益大,不断兼并周边豪强,梁王及薛仁杲皆独立难支。若我们相继灭亡,藩障尽失,不久之后,李唐就将兵锋向北,直出塞外,同可汗一决雌雄了!梁王恳求可汗能像当年北魏孝文帝那样,率铁骑南下,平定大河上下,建立不世功!臣等愿为向导。”

    咄苾和钵苾都想开口说话时,处罗可汗摆了摆手,说道:“梁王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然而,我突厥与中原各国均有盟约,此事得从长计议,这样吧,”处罗河汗也站起身来,说道,“陆尚书可在我达尔罕大营多呆几日,我与兄弟、侄儿以及诸部大人商议之后,再给梁王一个满意的答复!”

    ……

    第二天早晨,在达尔罕大营的宫帐里,处罗可汗召集兄弟、子侄等心腹重臣商议援梁一事。

    处罗可汗的三弟咄苾坐在右侧,摸着自己长须上的红色玛瑙坠珠,首先说道:“昨日陆季览的话有理——李唐国势日强,若咱们失去了南边的藩障,有朝一日必定会与李唐兵锋相交,逐鹿漠北,与其那时伤筋动骨,不如现在就援助梁师都,牵制李唐,让其不敢恣意妄为!”

    “三叔的话,侄儿不敢苟同,”这时,有“小可汗”之称的钵苾

    说道,“我们地广万里,控弦百万,对中原的各个势力均形成强大的威慑,任何势力包括李唐,短期之内休想与我们抗衡!他们要想苟且活命,都得仰我鼻息,听我号令,且进贡不断。他们之间相互混战也罢,相互吞噬也罢,我们可作壁上观,正好收取渔人之利。但是…” 钵苾顿了顿,看了看处罗可汗,又看了看自己的二叔咄苾,接着说道,“但是,若我们出兵援助其中的任何一方攻伐他方,中原割据势力必然人人自危,甚至抱团取暖,连兵对抗受我可汗援助的那一方。这样一来,与中原交恶,不仅岁贡不入,还要耗费人力财物去应付南边的战事,可谓所失大亦!”

    这时,处罗可汗的儿子、刚满二十岁的奥射设撅了撅嘴,在旁边插话道:“堂兄说的对,没有了中原的进贡,我们的茶叶、丝绸和瓷器从哪里来呢?”

    处罗可汗瞪了儿子一眼,没有说话。

    处罗可汗的四弟步利设,捻着下颌辫成小辫的胡须,接过话来说道:“钵苾侄儿的话有道理。如果南边不宁静,咱们西边的吐谷浑和东边的契丹也不会那么老实的。这些部族虽然表面臣服于我们,但是内心是不情愿的,他们会利用一切机会摆脱我们。前年,契丹进贡羊马不及时,被我们的铁骑教训了一番,现在表面恭顺,其实心怀怨恨;去年,我们向吐谷浑征兵,他们的首领慕容伏允推三推四,不是我们大军压境,他也不会低头。所以,这些部族其实早就蠢蠢欲动了,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脱离我邦。”

    处罗可汗的五弟欲谷设听闻,伸出肥胖的双手,将臃肿的身体压在面前的案几上,说道:“只是,朔方的梁师都对咱们向来恭敬,是南边诸侯中最忠诚的一个,他既然诚心诚意地来恳求我们,如果断然拒绝,似乎不妥啊,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安抚他呢?”

    年轻的奥射设白眼一翻,不屑地说道:“这有什么难的,不要梁师都此番送来的几十箱财物就行了啊!”

    “你不要再说话了,听听叔父们怎么讲,”处罗可汗瞟了儿子一眼,说道,“五弟说的有理,就算我们不出援兵,但梁师都同我们的关系最为亲密,对其应有所安抚,大家看看有何办法?”

    众人一时沉默,各自深思,宫帐里安静了下来,只听到外面山岭远远传来马群的嘶鸣。

    片刻之后,处罗可汗的三弟咄苾打破了沉默,用手指将长须上的玛瑙红坠一弹,说道:“大哥,诸位,我想借西域吐谷浑的弯刀,压压关中李唐的威风,”众人听闻,都迷惑不解地转过头来看着咄苾,只听他说道,“既然吐谷浑的慕容伏允不想进贡,又不想被征兵,那我们就答应他,但是,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他必须出兵南下,援助梁师都进攻李唐。当然,没有好处他是不会干的,我们可以答应他,只要出兵,不论胜败,都免去吐谷浑三年的贡赋和兵役。”

    “呵呵,三哥此策甚好,” 处罗可汗的四弟步利设摇头晃脑地笑了起来,下颌的须辫儿也跟着一起晃动,“如此一来,借力打力,既免去了西边的隐患,又除掉了南边的忧虑,好主意,好主意啊!”

    五弟欲谷设挪动了一下肥大的身体,也附和道:“如此一来,吐谷浑南下助战,既帮了梁师都的忙,李唐也不能指责我们背信弃义了,”说罢,用眼角余光瞄了一下侄儿钵苾。

    钵苾坐在案几前抚摸着腰间的金鞘匕首,低头沉思,没有说话。

    “好,既然大家都赞成三弟的意见,我看明日就这样答复陆季览。同时,请四弟派人到吐谷浑去,向慕容伏允当面传达本王的旨意。”

    “是!”众人起身,将右手捂在胸前,对着可汗躬身允诺。

十 可汗醉言忧子嗣 月下幽会谋汗位

    当天夜里,达尔罕大营篝火熊熊,琴声悠扬,歌舞翩翩,烧烤牛羊的香味与奶酒酥油的芬芳交织在一起,弥漫在草原之上,久久不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处罗可汗及各部酋长与梁师都的使者陆季览开怀畅饮,尽兴而归。

    处罗可汗在仆人的搀扶下,回到了自己的寝帐。可汗的妻子、隋朝远嫁而来的义成公主连忙走过来扶住他,说道:“今天又喝多了?防着伤了身子啊!”

    处罗可汗倒在床榻上,合衣而卧,连靴子也没有脱掉,打着酒呃喃喃说道:“夫人,你不是不愿意我援助…援助李唐进攻长安吗?现在,梁师都又来求我出兵攻唐,我…我答应了,你高兴…呃…不高兴啊?”

    一身突厥贵妇打扮的义成公主,听闻此言,正了正头戴的五彩帛边罟罟帽,拧了一块热气腾腾的羊毛巾,走到丈夫身边,一边帮他擦着酒气熏天的脸颊,一边说道:“你们男人啊,不是今天你打过来,就是明天我打过去,我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呢!之前,你帮助李渊进攻长安,那是隋朝的京城啊,也是我的故乡,我当然不乐意了。现在,炀帝被弑于江都,我的宗族也覆没了,李渊已经在长安称帝,建立了唐朝,你们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吧,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也不关心这些事了。”

    “呵呵,要是我让吐谷浑打…打到长安去,你不想…不想回去看看?”处罗可汗醉熏熏地问道。

    “哎,嫁到大草原来已经十几年了,从来没有回去过,我做梦都想再回长安去看看呢。可是,父兄不在人世,宗族也被诛杀殆尽,我回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对了,这次怎么是吐谷浑去打长安呢?我听说,你们不是援助朔方的梁师都去进攻长安吗?”

    “这个…呃…这个就是策略,你们女人不懂的。策略…只可惜我那个傻儿子奥射设眼里只有…只有财物和女人,根本没有治国才干,大帐议事时真是丢…丢人啊,我…我怎么能把汗位交给他呢……呼呼……”

    义成公主刚在木盆中搓了一把羊毛巾,想给丈夫再抹一把脸时,背后便传来了处罗可汗如雷的鼾声。

    义成公主呆呆地坐在案几前,看着床榻上酣睡如泥的丈夫,想到自己远嫁漠北十几年来,多舛的婚姻经历,眼中不禁泪水蒙蒙——陏朝开皇十九年,陏文帝将自己嫁给了启民可汗,也就是眼前这位处罗可汗的父亲。没多久,启民可汗一病呜呼了。依突厥风俗,儿子可以继承父辈的女人,弟弟能够再娶兄长的妻妾。因此,处罗可汗的大哥、“小可汗” 钵苾的生父始毕可汗即位后,自己又成了始毕可汗夫人。谁知始毕可汗也是个短命鬼,因那时儿子钵苾尚小,年富力强的二弟俟利弗设、即今日的处罗可汗便继承了汗位,自己第三次做了可汗夫人。婚姻如此起伏,自己受尽了委屈,但出塞之前,文帝的话语总是回响耳畔,“忍辱负重,敦睦四邻,建功大陏,造福百姓。”所以,这十几年来,纵然千难万难,也是苦水自咽,竭尽全力阻止突厥南下,侵扰中原。

    想到这里,义成公主不禁抹掉泪水,站了起来,走到门边,借着月光,向南方眺望——自己孑然一身,漂泊漠北十几年,而南边的家国早已面目全非,此生此世,自己苦命如此,难道是老天的安排?幸而在这茫茫大草原上,尚有一人真正关怀着自己,温暖着自己。

    义成公主回头看看已沉沉入睡的丈夫,戴好头上的罟罟帽,伸手抓来木架上的高领无腰织锦长棉袍,推门而出,借着月色向西边的一个大毡帐走去。

    ……

    大草原的夜色如此沉静,山岭睡了,牛羊睡了,牧民睡了,连半空中的一弯新月也是睡眼惺忪,有一阵没一阵地眨巴着眼。

    达尔罕大营的西边,在点点毡包之间,篝火的余烬仍未熄灭,夜风吹来,火星不时地飞舞到半空中。远处,在微弱的火光下,一男一女两个背影不时晃动,喁喁有声。

    “咄苾,你二哥对前妻的儿子奥射设很是不满啊,听他的口气不太想把汗位传给奥射设,今天晚宴回帐后又提到这个事情了。你不能按兵不动啊,该做点什么了,要不,咱们怎么能够在一起呢?”这是义成公主的声音。

    “嗯,你放心吧,我自有安排,” 咄苾伸手一把将义成公主搂到怀里,说道,“咱们相好这么多年了,总是偷偷摸摸的,我也腻味了,我咄苾不是孬种,总有一天要光明正大地娶你,”说罢,撅起嘴来要亲吻义成公主。

    义成公主从咄苾的怀中挣脱开来,嗔怪道:“每次你都这样说,可是什么时候能够变成真的呢?再说了,奥射设虽然昏庸愚蠢,可是那个‘小可汗’钵苾却十分精明,你二哥把汗位传给他也是有可能的。”

    “没他的份!”一提到这个总与自己政见相左的侄儿,咄苾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最好早点死了这份心,否则,休怪我这个叔叔不客气!”

    “但是,你别忘了,钵苾的父亲、你的大哥,也曾是这草原上的君主——始毕可汗,至今还有些人愿意追随他呢!”

    “那又如何!” 咄苾嘴角一撇,不屑地说道,“如今我手下兵强马壮,控弦数十万,钵苾那小子名义上是契丹、靺鞨等部落的首领,其实手上却没有多少人马,他怎敢与我争汗位?在这茫茫草原上,绵羊永远是苍狼的口中之物!”

    “哎,你有主张就好,”义成公主叹了一口气,低头拔弄着织锦长袍的襟边,说道“当年你父亲启民可汗派你到边塞来迎接我,咱们一见钟情,只是碍着可汗夫人的名头,咱们只能暗中往来,谁知中间又跳出个始毕可汗,这一去一来已经十几年了,”义成公主抬起头来看着咄苾,两眼噙满泪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我人老珠黄了,你还会象今天一样对我吗?”

    咄苾伸出双手,再次将义成公主揽入怀中,吻了吻她的额头,说道:“你放心吧,我娶你的日子不远了。此次我劝二哥让吐谷浑出兵攻唐,其实是把双刃剑,不论吐谷浑胜败与否,二哥的这个汗位都再难稳坐了,到时候,弟继兄位,你便是我的可汗夫人。我一定会带你回长安去看看的……”

    义成公主将头轻轻地靠在咄苾厚实的胸口上,慢慢地闭上眼睛,任凭咄苾抚弄自己的秀发,眼前浮现的是长安巍峨的大雁塔楼,清澈的华清池水和漫山遍野的骊山枫叶……

十一 边尘再起定反攻 府邸商榷赴宁州

    十月十八日,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正是长安慈恩寺庙会时间,游人如织,接踵摩肩,人声鼎沸,热闹非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寺外的大街小巷人山人海,商家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游人你拥我挤地朝寺里走去,柴绍夫妇带着侍女凤鸢、巧珠及侍卫孟通等数人也随着人群缓慢前行,半个时辰过去了,依旧没能进入寺庙大门,只是遥遥望见寺内大雁塔的身影。

    凤鸢和巧珠正在叽叽咕咕地抱怨游人太多时,只见后面的人群在惊恐中纷纷避闪让道,几骑禁军快马正朝这边驰来。一眨眼的功夫,军士便来到柴绍夫妇面前了,为首的军校飞身下马,单膝跪拜在柴绍面前,拱手说道:“霍国公,北边传来十万火急的军情,奉陛下口喻,请您即刻到大兴宫太极殿议事!”

    “我知道了,”柴绍一边回答军校,一边扭头对妻子说道,“你们自己先逛着吧,我议完事后就回府。”在街边行人惊异的目光中,柴绍跟随几名禁军朝北边的大兴宫奔去……

    当柴绍步入太极殿时,李渊在御座上正襟危坐,太子、齐王、秦王及尚书右仆射裴寂、工部尚书武士彟等重臣已悉数到达,正在聆听兵部尚书殷峤对北边军情的奏报——“十月十六日,薛仁杲亲率五万人马南下,攻破我军在高墌以南三十里的长武防线,斩杀我军都尉一人,旅帅三人,现敌军正沿着泾河向南推进,其前锋已抵达北仲山。”

    “敌军已经抵达北仲山了?那离长安不是只有一百多里了…”大殿内顿时嗡嗡一片,大臣们惊恐之状溢于言表。

    待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后,李渊在御座上沉沉地问道:“薛贼如此猖狂,众位爱卿有何御敌良策啊?”

    裴寂首先开口道:“陛下,不久之前,我军在高墌新败,士气不振,加之北仲山到长安,一路无险可守,臣以为应当坚壁清野,紧闭城门,诱使敌军到城下,然后急令关中各路兵马到长安勤王,里应外合,一举击破薛贼!”

    “仆射大人的主张是否过于冒险了?”武士彟说道,“时值收获季节,若薛贼顺手牵羊,乘机收割长安城外的麦粟,屯兵城下作持久之战,然后各个击破勤王之师,则我大唐危矣!”

    太子李建成双眉紧蹙,点了点头,说道:“武大人的话有理。”

    “既然不能闭门坚守,那就打出去啊,长安城中的兵马,连同宫中羽林禁军,尚有三万多人,可以放手一搏!”齐王李元吉大声说道。

    柴绍瞄了李元吉一眼,没有说话。

    兵部尚书殷峤反问道:“齐王,北仲山到长安,一马平川,无关无隘,如何放手去搏?”

    “这个嘛……我一时之间尚未想好,待出了长安城再随机应变吧!”李元吉略显尴尬地回答道。

    这时,李渊在御座上向殷峤问道:“殷爱卿,你的意见如何呢?”

    殷峤听到皇帝点了自己的名,忙跪拜下去,然后回答道:“陛下,臣以为应由秦王殿下再次挂帅,方有可能破敌。秦王先前与薛贼对阵,对其甚为了解,只是因病委军于殷开山、刘文静二人方才失利。我担心的是,大病初愈,若再次挂帅,不知秦王的身体能否扛得住啊?”

    殷峤说罢,众臣将目光齐刷刷投向秦王李世民,御座上的李渊没有说话,也用征询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儿子。

    只见李世民从众臣中出列,向皇帝跪拜之后,在殿中朗声说道:“臣先前率军北伐,不想在高墌失利,虽事出有因,但此后卧薪尝胆,无刻不想着高墌之败,只是前些日子尚在休养,未敢轻言雪耻。如今薛贼攻入内地,自投罗网,正是我军反攻的好时机!至于臣的身体,经过调治,已无大碍,可以驰骋沙场,为国建功了!”

    裴寂听闻,说道:“秦王的赤诚之心,感天动地,下官不甚钦佩!只是薛贼已兵临城下,前锋直指北仲山,如何破敌,愿闻其详!”

    李渊在御座上也点点头,说道:“秦王,你是如何考虑的,说来听听。”

    李世民躬身一揖,说道:“父皇,诸位大人,薛贼此时敢于长驱直入,就赌一个‘快’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入关中,直逼京畿,抢割已快成熟的麦粟,以战养战,解决自己军粮短缺的困难,然后与我大唐作持久的周旋。看到了这一点,若让我领兵出征,那么我就让对方快不起来--首先,以完好无损的三千玄甲军直抵北仲山脚,摧折其前锋,同时派出一支精锐的奇兵,日夜兼程,溯泾河而上,从浅水原直插高墌背后,截断薛军的粮道,迫使其主力退守高墌,然后我军大部迅疾北上,与其对峙于泾河南岸,寻机歼敌。”

    听闻秦王的作战策略,众臣中有的颔首点头,有的低头沉思,有的皱眉不语。

    就在大殿陷入沉寂之时,只见李渊不动声色地从御座上站起来,走下丹陛,来到李世民面前,伸手拉着儿子,笑容满面地说道:“秦王,我的好二郞啊,大唐危急时刻,就全靠你来担承了!有你在外征战,朕可高枕无忧。说吧,此番挂帅,再次伐薛,需要朕在后方作何调拨?”

    皇帝此话一出,众臣神情各异--李建成与李元吉对视一眼,沉默不语;裴寂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武士彟、殷峤及柴绍等其他大臣则目中含笑,注视着这一对君臣父子。

    只见李世民在李渊面前躬身说道:“父皇,儿臣自忖率领秦王府的兵将即可抵御薛贼,只是从朔方传来消息,梁师都已派人出塞,寻求北方部族的援助,梁氏很有可能联手薛贼,再次南下,对我形成夹击之势。虽然朝廷已委派张世隆镇守延州,万全起见,应派出一支预备部队驻守在宁州,以防万一。”李世民说罢,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旁边的柴绍。

    李渊抚掌笑道:“好,依你!”

    ……

    柴绍回到府邸时,太阳偏西,已过申时。

    忙活了一整天,跨进家门便觉得饥肠辘辘,柴绍一边把外袍递给妻子李三娘,一边说道:“快让厨房上两个热菜,我这前胸都贴着后背了。”

    李三娘笑道:“怎么,议事到现在,宫里也不给你们煮碗面条?”

    柴绍苦笑着回答:“议事时,众人一个比一个来劲儿,有时还争得面红耳赤,也不觉得饿,可是一回到家里便象泄了气似的。”

    片刻,厨房送上几道热情来,柴绍拿起碗筷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妻子在案桌旁给他盛了一碗肉圆汤,笑道:“慢点,别噎着啊…”

    “嗯,三娘,我给你说…”柴绍一边夹着菜往嘴里送,一边扭头对妻子说,“呆会儿吃完饭了,我有事情和你商量。”

    “好,纵然十万火急的军情,也要吃饭,吃完再说吧。”

    片刻之后,柴绍看着巧珠把碗筷汤匙收下去,接过凤鸢递过来的茶水,啜了一口,然后摸着自己宽大的额头,皱了皱眉,对身边的妻子说道:“三娘,是这样的,今早接到兵部急报,薛仁杲攻破长武防线,前锋已推进到北仲山了。”

    “北仲山?那不是离长安只有一百多里了吗?”李三娘有些吃惊地问道。

    “是啊,这次薛仁杲推进的速度确实出乎意料,印证了秦王的分析——对方拿出看家的本领,就赌一个‘快’字。”

    “那么,朝廷准备如何应对呢?”李三娘黑瞳闪烁,有些焦虑。

    “今天廷议,由秦王挂帅,立即反击!”

    “秦王?我那二弟大病初愈,他的身体吃得消吗?”李三娘皱起了眉头。

    “‘国难思良将’啊,秦王的身体纵然没有完全康复,但形势逼人,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况且,秦王已经当廷允诺陛下了。”

    “哎,二弟能征善战,手下兵多将广,击退薛仁杲倒不是难事,我只是担心军旅劳顿,他的身体扛不住啊……”李三娘叹息了一声。

    “三娘,今天秦王在廷议时提到了北边的防御,他认为梁师都很有可能寻求北方部族的援助,利用此次薛贼进攻的机会,再次南下入寇,因此,如先前商议的那样,要在宁州部署预备部队,与梁军开战后,若出现不利局面,朝廷很有可能派我去统领这去部队啊!”

    “段老将军去世后,朝廷不是让张世隆作延州代总管,负责防御梁师都吗?”李三娘有些迷惑地问道。

    “三娘,你忘记了,咱们上次在延州看到的城防情况?这样的军帅这样的兵,岂是梁师都的对手?这次朝廷是用非其人啊!”柴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既然用非其人,那为何不直接向父皇进谏,罢免了他?”

    “这…”柴绍不知作何回答,只含糊地嘟哝道,“张世隆是齐王和太子举荐的…这个事儿就不去说它了吧。只是,若朝廷派我去宁州的话,咱们又得分别一段时间了,”柴绍有些惆怅地说道。

    李三娘抬起手来,握住柴绍,微微一笑,说道:“夫君,当年终南山的分别,让我饱受煎熬,咱们说好了以后都不分离的。这次,你若到宁州赴任,就让我陪你一起去吧,在那边也好有个照应。”

    “哎,三娘,去宁州可不是游山玩水,是去打仗啊!刀剑不长眼,仗打起来了,我照顾不到你啊。”

    “谁要你照顾啊?”李三娘嘴巴一翘,嗔怪道,“你别忘了,我还是父皇亲封的骠骑大将军呢!当年,阴世师的那万余名鹰扬府军在临川岗前是谁把他们消灭的,嗯?关键时候,我还可以给你搭把手呢!”

    柴绍见状,只好打着哈哈说道:“好,好,好,我的骠骑大将军,如果可能,咱们就一同去宁州,不过,这事我做不了主,得奏请陛下恩准。”

    “父皇那里,我自己进宫去说,你就不要担心了,”李三娘听到丈夫松了口,便接过话来说道,心想却在暗自发笑,“夫君啊,你这缓兵之计,我早就料到了……”

十二 两军对峙浅水原 吐浑铁骑破延州

    秦王率军出击后,朝廷上下都在焦急的气氛中等待着消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数日之后,午时将尽,李三娘正在屋中的木榻上小憩,迷迷糊糊中看到有人走进来,睁眼看时,是凤鸢进屋来了,只听她说道:“主子,公爷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个年青将军,公爷请您到正堂相见。”

    “好,”李三娘一边起身略作梳洗,一边猜想来客是何人。

    片刻之后,李三娘来到了正堂,刚抬腿进门,只听见里面传来爽朗的问候声——“末将拜见公主殿下!”正眼看时,原来是终南山的旧部、骠骑将军丘英起。

    故人相见,分外热情,宾主寒暄了好一会儿,才转入正题。柴绍对妻子说道:“英起将军随同秦王反击,已将薛贼驱逐到浅水原附近了,今日在太极殿内向陛下和众臣奏报后,我特意请英起将军到府中小聚,算是给英起将军接风,也想了解一下前线战事的细节。”

    “好啊,”李三娘笑颜绽放,“我最担心二弟的身体了,既然英起将军来了,我也得好好地问问,”说罢,扭头对凤鸢吩咐道,“今晚置办一桌酒菜,咱们要同英起将军好好地饮几杯……”

    掌灯时分,霍公府月牙池的临水轩里烛火通明,柴绍夫妇正同丘英起推杯把盏,畅饮欢叙。

    丘英起年方二十,方正的脸颊白里透红,两道剑眉之间英气勃发,虽然年轻,却已因战功被授予三品武官衔了,此时笑容满面,脸腮微红,正兴致勃勃地向柴绍夫妇讲述着反击薛仁杲的经过:“……我们玄甲军跟随秦王殿下,一路急行至北仲山以南二十里处,天色向晚,秦王命令我们就地休整。当天晚上,丑时刚过,我军衔枚摘绺,悄然北行,至敌军锋线约五里处,玄甲军兵分两路,形成钳形攻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敌人。薛军在沉睡之时,猝然受到地攻击,一时大乱,面对我军凌厉的攻势,不是丧命刀下,就是跪地求饶!”

    “打得好啊,玄甲军快猛的作风我也曾亲见!”柴绍听罢,十分高兴,举杯同丘英起共饮,然后饶有兴趣地等着丘英起继续讲述。

    “本来,我们都以为击破敌人的前锋部队后,秦王会命令我们乘胜追击,谁知道上面传来的命令却是原地待命,作好防御,”丘英起把酒杯放到案桌上,看了看柴绍夫妇,微微一笑,接着说道,“这可把大伙儿憋坏了,有人去劝说秦王连续进攻,可只得到秦王冷冰冰的一句答复‘就地休整,违令者斩!’一直等到第二天下午,从北面传来消息说,我军的另外一支队伍昼伏夜行,绕过浅水原,突袭了敌军的辎重,截断了他们的粮道,这时,我们玄甲军才接到命令,即刻开拔,火速赶到浅水原。大伙儿卯足了劲儿,策马狂奔,上百里的地儿,不到两个时辰就赶到了,与先前突袭的友军会合后,在泾河南岸咽喉之地安营扎寨,与那欲进不能,欲退无路的薛仁杲形成对峙的局面。”说罢,丘英起端起酒杯与柴绍轻轻相碰后,一饮而尽。

    柴绍抹了抹嘴唇,说道:“看来,秦王是想打一场持久战,拖垮薛仁杲。”

    “正是,”丘英起点点头,说道,“战前动员时,秦王向诸将讲得很清楚——薛仁杲兵将虽多,但缺乏粮草,他要的是快,越快他就越有获胜的可能;而咱们正好相反,放慢节拍,稳中求进,让薛仁杲按照咱们的节奏来转悠,那么,他失败的日子就不会太远了。”

    李三娘莞尔一笑,说道:“秦王先前是因为身染重疾,才让薛仁杲如此嚣张,如今显露了宿将本色,那姓薛的也该吃点苦头了。哦,对了,”李三娘看着丘英起,问道,“战事紧张,秦王才刚刚病愈,他的身体吃得消吗,现在情况怎样了?”

    丘英放下筷子,回答道:“公主殿下,说实话,军务繁忙,我也不经常见到秦王本人,只是在战前动员时,我看到他面色红润,声音刚猛,举手投足间英气自显,看不出是大病初愈的样子。后来我们才知道,陛下调派了几名御医随军出征,专门负责调养秦王的身体;另外,听说长孙王妃给秦王准备了几大布袋的青蒿,让军中的侍从官天天绞汁给秦王喝,秦王不想喝,还发脾气训斥身边的人,结果侍从官没办法,只好写信向长孙王妃告状,长孙王妃就请他的哥哥、军中的参事长孙无忌大人亲自来绞青蒿汁,让秦王当着他的面喝,秦王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听说那脸色比打了败仗还难看哩!”

    听到这里,柴绍夫妇噗哧大笑,差点儿把嘴里的饭菜都喷了出来,李三娘打趣地说道:“我明天就去秦王府给长孙王妃说,让她再准备几大布袋的青蒿,送到浅水原去!”

    柴绍和丘英起顿时开怀大笑。

    ……

    前方传来的好消息,让一度紧张的朝廷上下终于松了一口气。

    李渊责成兵部继续供给浅水原前线的粮草和武备,将日常政务交给太子李建成,自己则趁着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在齐王李元吉的陪同下到终南山游猎去了。

    这几日,霍国公柴绍也轻松了下来。白天到朝堂上办完公事后,早早地便返回了府邸,或同妻子李三娘摆棋对弈,或请观文殿学士萧之藏来府讲学,或与家将马三宝等人谈兵论战。晚上则是宴请不断,不是应邀到太子东宫小酌就是到右仆射府上畅饮,或者在工部尚书那里不醉不归。

    这悠游的日子一过便是半个月。

    这日上午,晴空万里,阳光明媚,秋风偶过,片片黄叶打着转儿从树梢上悄然飘落,花园的草地已变成金灿灿的一片。李三娘与凤鸢、巧珠等几个婢女坐在花园的抄手游廊里做着女红,正在开玩笑说要给凤鸢找婆家,引得众人欢笑不止。

    这时,只见柴绍的贴身侍卫孟通步履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满脸忧戚地来到李三娘身边,躬身一揖,禀报道:“公主殿下,今晨接到北塞急报,梁师都引导吐谷浑三万人马杀入我境,在城下击溃守军,延州代总管张世隆奔逃,去向不明,城池已被梁师都攻破。太子同兵部尚书殷峤商议后,命霍国公即刻赶赴宁州,率领预备部队实施阻击。霍国公已从太极殿径直出发,乘官驿快马赶往宁州了,命我回来向公主殿下禀报。另外,朝廷已派人到终南山向陛下奏禀,请求陛下銮驾回宫。”

    李三娘一听,低下头去,浓眉紧锁,手中的针线不禁滑落到面前的小竹簸中,嘴唇翕动,自言自语地说道:“果然不出所料,该来的还是来了…”

    片刻,李三娘站了起来,吩咐道:“孟通,你即刻赶往宁州,告之霍公,我不日便到;凤鸢去收拾行李,把我和夫君的秋冬装束一应带齐;巧珠去通知京城中的马三宝、秦蕊儿等家将,让他们做好准备,随时出发,同我赶赴宁州。”

    “是!”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十三 星夜疾驰太和山 兵锋初交洛河畔

    子夜时分,宁州城郊万籁俱寂,朦胧的月光投在大唐的西北边陲,阴云浮动,时明时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数十骑人马从南边疾驰而来,笃笃的马蹄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一行人刚到城下,便听到城上的守卫提着灯笼大声问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霍国公自京城赶来,有紧急军情,速速通报城内!”来人高声回答道。

    一柱香儿的功夫,柴绍和随从由南门而入,已经来到宁州府衙的大堂了。堂内烛火通明,人影绰绰,终南山义军旧部的将领向善志、何潘仁、郝齐平、冯弇及宋玉等人早已恭候在此,见柴绍大步走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柴绍面无笑容,一脸严肃,向众将点点头,便径直朝大堂正中的座榻走去,入座后端起茶碗喝了两口,扫视众将,大声说道:“诸位,梁师都引吐谷浑大军南下,延州城已失守,形势于我不利,想必大家都知道了。这次奉朝廷调遣,本人出任宁州领军将军,星夜赶到此地,率领诸位阻击吐谷浑入寇,希望各位精诚团结,共抗强敌!”说罢,让随从把兵符取出,交与众将验印。

    验印完毕,向善志站起来,扯了扯腰间的豹皮护腰,一揖道:“霍公,其实在大半个月前,秦王将我等从浅水原前线换防至此地时,就已经交待得很明白——作为预备队,随时准备阻击梁师都南下,但咱们没想到敌人动作那么快。”

    “是啊,”何潘仁眨了眨蓝眼睛,接过话来说道,“原本猜想那姓梁的在延州吃了败仗,被段德操老将军打得落花流水,损失了五千精骑,再怎么着也得明年开春时再来挑战,没想到还不到一个月,他就卷土重来了!而咱们妙算在先,备兵宁州,我实在是佩服秦王的先见之明啊!”

    柴绍嘴角微微一翘,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飞速掠过,正想说话时,只见宋玉也站了起来,揖手说道:“霍公,自进驻宁州以来,我军秣马厉兵,枕戈待旦,已准备就绪,只要您一声令下,大军即刻便能出征,您指哪儿打哪儿。”

    “好!”柴绍点点头,将目光移到冯弇的身上,问道:“冯将军,宁州驻军中的骑兵有多少人?”

    “回霍公,有四千人,其中三千轻骑,一千重骑,”冯弇站起来回答道。

    “好!请诸位将军往前几步,共阅军图,”柴绍一边对众人说道,一边让随从将一幅北塞的地图打开,展示于众人面前,然后指着上面标注的山川河流说道,“现在,敌军已攻破延州,不出意料的话,他们将沿着洛河向南推进,而我们唯有此处可以防守——太和山,此处背山临水,进退可依,若高垒深堑,则可寻机歼敌,击破梁贼!”

    众将盯着地图看,有的皱眉思量,有的沉默不语,有的颔首点头,只见郝齐平从众人中迈前一步,伸出右手,指了指面前的宁州城,又指了远处的太和山,抬头看着柴绍说道:“霍公,您刚才说梁师都此番是引着吐谷浑大军南下的?”

    “不错。”

    “吐谷浑军队驰骋沙洲,在西域诸部中以骑射见长,攻城拔寨他们未必堪用,但野外合战却是得心应手,若沿着洛河南下,他们骑兵的速度会十分迅速,不出两日便可抵达太和山,因此…”郝齐平顿了顿,看到众人都抬头看着自己,便再次指着太和山说道,“因此,我以为,我军一刻都不能耽误,应当立即启程,奔赴太和山,阻击吐谷浑的骑兵部队!”

    “说得好!”柴绍抚掌高声应道,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中,对众将大声命令道:“军令——”

    众将听闻,立即朝着柴绍躬身拱手,侧耳倾听。

    “冯弇将军率领所部三千轻骑,立即出城,先行赶赴太和山,在山脚东侧,依洛水阻击敌军骑兵,直至我军主力赶到;宋玉将军率领两千步卒留守宁州,看护辎重;其余各位将军率领所部人马,依次出城,急行军至太和山,构建营垒,防御敌人。”

    “是!”众将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

    天空微微见亮,远处的树木河流依稀可见,太和山脚下的洛河静静地流淌,等待着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

    一支三千人的骑兵队伍从西南面急速驰来,“唐”字军旗猎猎作响,在黄色尘土中迎风飞扬。

    冯弇一马当先,挥鞭猛进。一夜的急行,人不解甲,马不去鞍,冯弇的双眼此时已是布满红丝,远远看到太和山模糊的影子映入眼帘,冯弇不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里的石头缓缓落地。

    就在抬头眺望远山时,只见自己派出的几名逻骑正快马驰回,冯弇一拉缰绳,坐骑传来一声嘶鸣,戛然而止。逻骑领头军校加了一鞭,来到冯弇跟前,翻身下马,单膝跪禀道:“冯将军,正北约五里处,发现吐谷浑骑兵,约一千多人,正沿洛河驿道南下。”

    “一千多人,五里处…”冯弇双手抚在鞍上,低头沉吟,喃喃自语,然后抬头望了望远处的太和山,扭头对身边的副将岑定方说道,“岑将军,你带领一千人马绕道太和山北,在林中隐蔽起来,听到我的号角后迅速出击。”

    “是!”

    看着岑定方引领人马取道西北方向,冯弇回头大声命令道:“战刀出鞘,呈雁阵攻击前进!”一时间,身后的两千骑兵“唰唰唰”地抽出战刀,在微弱的晨光中闪出道道寒光,眼前顿时明晃晃地一大片。

    两千匹战马踏起脚步,由慢而快,由轻而重,不断加速,再加速,洛河河畔顿时响起隆隆的马蹄声,马队裹带着滚滚沙尘,向北面快速推进。

    一里,两里……突然间,冯弇的眼前出现了吐谷浑的大队骑兵,在欲出未出的霞光映照下,对方黑压压的一片,青色的战旗清晰可见。冯弇大喝一声:“杀——”一夹马肚,挥舞战刀,率领身后的骑兵直扑吐谷浑军队。

    就在两军相距二、三百步时,只听到空中“嗖嗖”作响,吐谷浑人的箭雨迎面飞来,唐军士卒不待反应,纷纷中箭落马,百十人翻滚于地,传来一阵阵的惨叫。冯弇见状,一边策马急进,一边高呼道:“不要停留,杀入敌阵,短兵相接!”

    顷刻间,两支骑兵迎头碰撞,人喊马嘶,尘土飞扬,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这边是陌刀短剑,那边是弯刀长弓;这边是铁盔护头,那边是细甲缠身;这边是黄幡跃动,那边是黑旗挥舞…两支甲胄各异,旌旗不同,言语互生的骑兵搅杂在一起,在太和山脚下的洛河边上杀得难解难分。

    这时,太阳从地平线上一跃而起,光芒照到洛河上,顿见河水殷红一片,晨风中飘出一股股的血腥味儿。

    眼前这支辫发于后、左衽而衣的异族骑兵军团,彪悍非常,虽然唐军的人马占有人数优势,却不见战场上有获胜的迹象,冯弇明白今日遭遇了强劲对手。乘着战斗的间隙,抬头瞄了一眼已经大亮的天空,冯弇盘算着时机差不多了,急令身边的号手吹响号角。

    随着“嘟—嘟—嘟”沉重的号角响起,岑定方的一千骑兵从太和山北面的密林中突然杀出,暴风骤雨般地扑向敌人。

    吐谷浑军队起初一阵懵愣,但很快明白过来,不待唐军形成夹击之势,便金声四鸣,黑旗北指,在长弓利箭的掩护下,且战且退,朝北面迅速撤离而去。

    冯弇见状,环顾四周,看着自己伤亡惨重的手下,并不追赶,下令就地转入防御,等待主力部队的到来……

十四 坚壁清野筑高垒 穹庐大帐辩军情

    午时将尽,日头偏西,柴绍率领宁州城的大队人马赶到了太和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看到山脚下河滩边的处处血迹,柴绍明白今晨刚刚经历了一场激战,正在暗自庆幸昨夜发兵及时,挡住了吐谷浑的前锋时,只见冯弇带着数名亲兵策马而来,已至眼前,几个人铠甲破损,血迹斑斑,满脸的疲惫。

    “拜见霍公!”冯弇翻身下马,跪拜行礼。

    柴绍也一跃下马,双手扶起冯弇,说道:“冯将军辛苦了!昨夜疾驰,今晨力战,为我大军首立战功啊。”

    “霍公,”冯弇忧心忡忡地看着柴绍说道,“吐谷浑的前锋虽然未能通过这太和山,但他们的战力甚强,并未损失多少人马,末将估计对方很快将引大军反扑!”

    柴绍点了点头,摸着自己宽大的额头,抬眼望了望黄绿相间、林木葱茏的太和山,转身向背后的众将说道:“依先前的谋划,在太和山东、西、北三面扎营,依洛河而阵,形成犄角之势。向善志将军、何潘仁将军分领东、西二营,我自坐镇北营,各军务必于一个时辰内完成防御!”

    “是!”向、何二人领命而去。

    柴绍扭头对冯弇说道:“冯将军,大军初至,立足未稳,安营扎寨之时,还得再次辛苦你,负责周围五里的警戒。之后,请到我的中军大帐议事。”

    “遵命。”

    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三座军营便在山脚之下,洛河之畔耸立起来,大大的“唐”字军旗远远地便可望见。垒壁上刀枪鲜亮,劲弩横卧;营内人马往来,尘土飞扬。

    申时刚过,冯弇来到柴绍的中军大帐,只见里面人影绰约,向善志、何潘仁、郝齐平及宋玉等人已经到了,正在议着防务,冯弇抬脚进帐,叙礼入座。

    柴绍端坐于榻上,见冯弇进来了,一抬右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身体前倾,双手撑在大腿上,看着冯弇问道:“冯将军,今晨与吐谷浑交战,感受如何?”

    “霍公,诸位将军,”冯弇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环揖众人,说道,“吐谷浑骑兵与我关中军队似有不同——见利即前,知难便走,风驰电掣,队不列行,长弓无虚发,弯刀甚锐利,如果不是我们分兵夹击,今晨很难将其击退啊!”

    “不错,”柴绍点点头,看了看众将,说道,“吐谷浑人随水草射猎,居处无常,军队惟恃骑射,强则进取,弱则适伏,进退灵活,不讲阵战,”柴绍顿了顿,扫视众人,继续说道:“与这样的对手交战,不能囿于兵法,过于讲究阵形队列,而要因时、因地制宜,以计谋取胜。何将军,你是西域人士,常年奔波于边塞,对吐谷浑人应该不陌生吧?”说罢,将目光投向何潘仁。

    何潘仁在座中向柴绍一揖,看了看诸将,然后说道:“霍公所言极是!吐谷浑地域辽阔,自临羌城以西,且末以东,祁连以南,雪山以北,东西四千里,南北二千里,骑兵往来驰骋,呼啸如风,他们虽然称臣于突厥,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一支非久居人下的部族。从战法上来讲,与吐谷浑交手,若非人数上的压倒优势,不可与之硬碰硬,中原军队更不可与之论骑射。”听到这里,对此深有体会的冯弇不住地点头,然后双眼盯着何潘仁,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只见何潘仁捋了捋红胡须,眨了眨蓝眼睛,狡黠地一笑,说道:“吐谷浑人崇尚骑射,以力见长,但不善谋略,在战场上与中原人相遇,常称对手为 ‘狡猾的狐狸’,对中原军队变幻莫测的兵法战术又恨又怕,当年陏朝的宇文述大将军用灵活多变的战法,一直打到西域的腹地,至今令吐谷浑人敬畏不已。因此,与吐谷浑人作战,不能力斗,只能智取!”

    听罢,柴绍在榻上一拍大腿,高声说道:“好一个‘不能力斗,只能智取’!这是我的恩师段德操老将军坐镇西北数十年,对抗北族的策略,也是此番我大唐将士防御吐谷浑,对抗梁师都的策略!”柴绍随即站了起来,挺直腰板,宣布道:“军令——”

    众将纷纷起身,揖手恭听。

    柴绍命令道:“即日起,我军坚壁清野,深堑高垒,不与吐谷浑野外合战,违者军法从事!”

    “是!”

    ……

    同一时刻,八十里外的延州城下,吐谷浑大军庐帐相连,星罗棋布,一眼看不到边。硕大的宫帐内,吐谷浑将帅济济一堂,梁师都和其属下陆季览也陪坐一旁,可汗慕容伏允正斜靠在宫帐西侧的豹皮大椅上,半闭着眼儿听着前锋官阿洛依奏报今晨在太和山下遭遇的阻击。

    慕容伏允四十开外,高鼻浓眉凹眼,一张鼓铜色的马脸上扎着密密的短髭,左眼角旁一道三寸长的刀疤煞是显眼,头上戴着银锦镶玉暖帽,身上披着盘领左衽大袍,黑白相间的头发梳成两条小辫,用玛瑙金线束起,垂挂于脑后。此时,一边听着阿洛依的战况呈报,一边把玩着手中的金鞘短刀。

    片刻之后,听完奏报,慕容伏允把手中的短刀丢到豹皮大椅上,站了起来,反剪着双手,说道:“如此看来,太和山的这支骑兵并不隶属于延州城的张世隆,但是,李唐朝廷的援兵怎么可能这么快赶到!况且,薛仁杲的大军南下,已将他们的主力牢牢地牵制在浅水原一带。”

    “可汗,依我之见…”梁师都摸着颌下花白的胡须,眨了眨深陷于窝的双眼,说道,“太和山脚下的这支唐军,很有可能是延州附近州县的驻军,听闻军情后,尚未禀报李唐朝廷便自行来战。”

    “既然如此,只要我大军迅速抵达,乘唐军立足未稳,予以迅击,这支李唐军队必须顷刻瓦解,我军趁势长趋南下,直捣关中!” 慕容伏允麾下的右卫大将军尼洛周高声说道。

    对面座中的陆季览“嘿嘿”地干笑了两声,侧头看了看主子梁师都,然后说道:“尼洛周大将军豪气冲天,令在下钦佩不已!只是太和山下的这支唐军身份不明,适才听阿洛依将军所言,对方颇能作战,稳妥起见,是否派出哨骑,摸清对方的底细后再出动大军呢?”

    “陆大人的话有理,” 慕容伏允麾下的左卫大将军安多巴接过话来,说道,“我吐谷浑已多年未深入内地,还是在隋朝大业年间与关中军队交过手,这李唐军队于我吐谷浑而言的确有些陌生,我看派出小股骑兵抵近侦察是有必要的。”

    尼洛周看了一眼安多巴,不屑地说道:“李唐皇帝当年进攻长安时,还向突厥和我们吐谷浑借兵呢!李唐军队虽未和我们交过手,但又能强到哪里去?要不是对方人数占优,阿洛依怎么会在太和山下遇阻而返呢?”

    阿洛依听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赶紧把头深深地埋下去。

    这时,慕容伏允把手一挥,说道:“诸位不必争论了,李唐军队的主力正在浅水原与薛仁杲对峙,太和山下的小股部队岂能阻挡我吐谷浑大军的步伐?我谅他也掀不起什么大浪来。我意已决——右卫大将军尼洛周率领所部一万人马即刻进发,扫清太和山脚下的唐军;左卫大将军安多巴随后跟进,两军会合后直扑关中;请梁王及所部人马与我同行,两日后大军启程南下。”

    “谨遵可汗令!”众人纷纷站了起来,手抚胸前,躬身行礼。

十五 弯刀大将无功返 一意孤行悬军入

    第二日清晨,太阳跃出地平线,万道霞光穿云破日,渭北大地一片明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吐谷浑右卫大将军尼洛周率领一万铁骑,沿着洛河驿道,浩浩荡荡地朝太和山杀来。

    当太和山映入眼帘时,尼洛周有些惊讶——就一夜的功夫,山前竟然耸立起三座军营,“唐”字军旗迎风招展,清晰可辨。

    尼洛周勒马立定,抚鞍远眺,片刻之后,命令大军就地休整,然后将先锋官阿洛依招至马前,吩咐道:“你带三十骑前往唐营,告谕对方,吐谷浑右卫大将军亲临太和山,唐军能战则出战,不能战则速速投降,免得污了我吐谷浑的弯刀!”

    “是!”

    阿洛依率领人马从北边疾驰而来,绕着唐军的大营高声呼喊道:“吐谷浑右卫大将军亲临此地,唐军主将请出来答话……”从北营绕到东营,又从东营绕到西营,阿洛依一行人气喘吁吁,喊得嗓子干涩难耐,却不见唐军营垒中探出一个脑袋来答话。

    无奈之下,阿洛依只得驰回军中,向尼洛周禀报实情。

    尼洛周听闻,勃然大怒,将马鞭“啪”地一甩,骂道:“关中小儿,胆怯如此,只会乘虚偷袭,不敢正面交锋,看我不灭了这群连主将姓名也不敢呈报的鼠辈!”说罢,下令号角齐鸣,大队骑兵一分为三,直扑唐军而去。

    携裹着滚滚的尘土,传来隆隆的马蹄声,吐谷浑骑兵好似一支三叉戟,分别插向唐军的营垒。

    然而,驰至垒下,任凭人马吆喝,利箭飞射,却始终不见军营的辕门打开,更不见一兵一卒出来应战,只看到垒上数千只铁盾来回晃动的影子。

    尼洛周吹起胡子瞪着眼,“唰”地一声抽出亮闪闪的弯刀,恼怒地命令道:“下马步战,攻破辕门!”

    数百名吐谷浑骑兵翻身下马,手持弯刀,大步冲向唐军的辕门。就在吐谷浑士兵举刀砍斫辕门时,突然从辕门两侧的垒避上“嗖嗖嗖”地飞下雨点般的箭矢,吐谷浑士兵猝不及防,应声倒下一大片,在辕门前翻滚乱爬。

    尼洛周见状,下令骑兵于百步之外,齐射辕门两侧的高垒,掩护下马斫门的士兵。怎奈箭如飞蟥,垒成猬刺,却奈何不了铁盾庇护下的唐军,而自己下马步战的士兵依旧毫无进展,眼见又在唐军的乱箭下死伤一片。

    这样的战局,让尼洛周咬牙切齿,他回头喝令阿洛依集中全军的马挂圆盾,组成一支近千人的刀盾队,左手举着圆盾,右手挥舞弯刀,呼天喊地潮水般地涌向唐军的辕门。

    见刀盾队靠近,唐军的箭矢便停歇下来,待吐谷浑的大队人马来到辕门前,在千百只圆盾的遮蔽下又开始砍斫辕门时,只见两侧的垒避上突然间翻起数十口大锅,凌空倒下黑乎乎的桐油,又粘又稠,空气中顿时弥漫着浓浓的油料味儿。

    吐谷浑士兵惊诧万分,看着泼洒在身上,浸漫在脚下的黑油正不知所措时,只见垒上数百支火把当空投下,飞落到地上,“轰”地一声,顿时引发熊熊烈火!辕门前,吐谷浑的近千士兵顷刻之间变成了一个个“火人”,翻滚着,哀号着,奔逃着,在滚滚浓烟中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尼洛周又羞又恼,急忙鸣金收兵,带着余部向北退去。

    ……

    申时已过,日头偏西,人马车骑的影子越拉越长。

    尼洛周在唐军垒前吃了败仗,惊魂未定,沿着洛河一口气向北撤退了三十里,至上游的银沟峁才稳住阵脚。这时,后续跟进的吐谷浑左卫大将军安多巴也已赶到此地,两军合兵一处,撑起数千顶庐帐,架起数百堆篝火,烧水烤肉,解鞍喂马,就地宿营。

    在安多巴在军帐内,饥肠辘辘的尼洛周一边喝着奶酒,嚼着肉干,一边气呼呼地说道:“关中唐军狡猾如狐,我百般挑战,就是不出辕门,待我攻垒时,却又乱箭来袭,油火相攻,如此作战,真是懦夫所为,卑鄙之极!”

    安多巴听闻,将手中的酒碗放到案桌上,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八字短髭,一双绿豆小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尼洛周,说道:“与关中的军队作战,岂能和他们讲沙洲猛士的果勇?当年陏朝的宇文述西入我域,以欺诈手段尽诛我族各部酋长,然后处处设垒,步步为营,推进至鄯善城,杀我多少民众,掳我多少牛马,这些往事,难道你忘记了吗?与关中的军队作战,不同于征伐西域四十四国,凭骑射灵便建功,攻城拔寨乃是彼方所擅长,我们切不可以已之短拼人所长!”

    尼洛周一听此话,便放下酒碗,把肉干丢到案桌上,拿起身边的羊毛巾擦了擦手,说道:“照你这么说,我们数万铁骑南下关中,就拿高垒深堑的唐军没有办法啰?”

    安多巴笑了笑,说道:“也不尽然,他有他的打法,我有我的打法,只要能把唐军调出营垒,咱们就可获胜。”

    尼洛周摇了摇头,说道:“唐军狡猾异常,很难让他们出来作战。我看呐,倒不如绕过太和山脚下的那几座军营,直扑关中京畿之地,打得李唐朝廷措手不及!”

    “此策甚险,不可轻行,”安多巴连忙摇头摆手,说道:“绕过太和山,若在渭北平原遇到唐军阻击,则有前后受敌之虞,置我数万骑兵于险境呐!我看还是驻扎此地,等待可汗大军到来,然后与梁王商议,另寻破唐之策。”

    尼洛周听闻,不禁有些恼怒,说道:“你我效命可汗,各自领军,既然左卫大将军如此畏敌,那么我只好独自先往,绕过太和山,南下关中,何况,这本身就是可汗的命令!”说罢,尼洛周站起身来,掀开帐门,拂袖而去。

    安多巴也不挽留,望着尼洛周的背影,摸着嘴角的短髭,喃喃说道:“如此固执,自取其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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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巾帼传介绍:
暴君无道,百姓涂炭,烽烟四起。武官世家出身的她,忍受夫妻离别,兄弟失散之痛,倡义终南山,威震关中地。攻长安,战戈壁,扼关隘,谋略决胜千里,慧心光耀家国,披肝沥胆,只手擎天,终在娘子关名垂青史。虎贲巾帼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虎贲巾帼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虎贲巾帼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