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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巾帼传全文阅读

作者:琴藏古棉     虎贲巾帼传txt下载     虎贲巾帼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十六 峪口夹击战吐浑 夫妻相逢洛河畔

    太和山以南的渭北高原,沟壑纵横,乔林连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清晨时分,太阳一出,雾霭飘散,只是秋风吹来,已透出寒意,不禁让人手脚卷缩。

    一支上万人的骑兵大队绕过太和山,在沟壑间的驿道上沿着洛河向南疾进,吐谷浑的黑色旌旗连绵数里,扬起的黄尘远远便可看到。吐谷浑右卫大将军尼洛周策马而进,心里盘算着日落时分便可抵达京兆郡边界的宜州地域,想到这里,不由得又加了几马鞭。

    两个时辰后,正午时分,吐谷浑骑兵又向前突进了五十余里,来到了一处名为峪口的地方。此处是一条长约五里、宽约一里的长沟,两边皆是缓坡丘陵,翻过丘陵便是向南流去的洛河,一条驿道蜿蜒着从长沟中穿出,向京畿腹地延伸而去。

    在前头开道的先锋官阿洛依折返回来,奔至军旗处,翻身下马,在尼洛周的坐骑前躬身禀报道:“大将军,前面道路变窄,是否将我军分成前后两队,依次通过,以防不测?”

    “我军深入敌境,贵在速决,如此多疑,何时能够抵达京兆郡?传我的命令,纵队变双队,急速通过此处。”

    “是!”阿洛依调转马头,扬鞭向前。

    片刻之后,当阿洛依率领骑兵前队绕过沟中的一处小弯,正加速向前时,突然看到前方约五百步远处,密密麻麻地出现了一支数万人的军队,衣甲整齐,刀枪锃亮,仔细看时,人马中的“唐”字旗幡煞是显眼。阿洛依大惊失色,“吁”地一声猛拉缰绳,令骑兵停止前进,一面整队待战,一面派人向尼洛周禀报。

    闻讯而来的尼洛周在马上抚鞍眺望,远远看见“李”字大纛下,一匹白马上乘着一名红巾黄帔,躬擐甲胄的女帅,身边簇拥着几名将军。尼洛周见状,不禁大笑,说道:“难道李唐朝廷的男人都死绝了吗?”说罢,“唰”地弯刀出鞘,向身后的大队骑兵命令道:“挡我吐谷浑者,有死无生,冲锋——”

    顿时,成百上千的骑兵山呼海啸般地向唐军扑去,马蹄隆隆,尘土滚滚。

    就在离对方军阵两百余步时,吐谷浑骑兵听到阵中“嗒嗒嗒”地弦响一片,顷刻间,对方的箭矢如同乌云一般迎面飞来,箭头落下,吐谷浑人仰马翻,嚣尘蔽日。

    吐谷浑骑兵执绺向前,并未减速,纷纷操起长弓,搭箭回射,支支利箭呼啸着奔向唐军。

    军阵最前方的一排士卒应声倒下后,只见唐军阵中人头晃动,队列变换,几百只半人来高的虎纹铁盾迅速移动到前排,相互倚靠,密密匝匝,立时形成了一道厚实的盾墙。

    吐谷浑骑兵无所畏惧,挥舞着手中的月牙弯刀,咆哮着向前面的盾墙冲去。眼看两军就要激烈相撞时,突然,从数百只虎纹铁盾的缝隙中“唰唰唰”地冒出千余支数丈长、手腕粗的长矟,锋闪寒光,刃利无比,笔直地对着迎面冲来的骑兵。吐谷浑人惊愕间,正想拉缰住马,谁知狂奔着的战马,已无法遏制,“嚓嚓嚓”地一片声响后,百余名骑兵连人带马被长矟洞穿,肠破肝裂,血雾弥漫。

    尼洛周不顾伤亡,高奏号角,促队猛进,后面的骑兵踏着前面同伴的尸首,猛冲唐军的盾阵,弯刀碰长矟,战马撞铁盾,火星飞溅,鲜血横飞。

    后面跟进的吐谷浑骑兵一边策马驰骋,一边仰弓放箭,道道弧线划过半空,直落军阵。盾墙后面,缺少盾牌防御的唐军纷纷中箭倒地,翻滚抽搐。

    眼看唐军的盾墙支撑不力,在死伤数百人后,且战且退,已出现了几处缺口,重压之下防线面临溃散,尼洛周喜不自胜,马鞭一扬,命令身边的骑兵倾巢而出,打算一鼓作气击垮盾阵。

    就在这时,身后的长沟中突然传来隆隆的马蹄声,惊愕间,尼洛周回头顾望,只见不远处尘土宣扬,人喊马嘶,一支数千人的骑兵队伍高举“唐”字军旗,沿着沟壑迅猛扑来。

    看见形势不妙,尼洛周连忙鸣金,意图收回刚刚向前突奔的人马,调头对付后面的唐军,怎奈人马混杂,声音喧嚣,只有百余骑听闻金鸣,调转马头,回身防御。

    一眨眼的功夫,后面唐军的大队骑兵已经杀到眼前,刚刚驰回的吐谷浑骑手势单力薄,在对方风卷残云般的冲击下,纷纷中刀落马,滚落于地。

    正在前面搏战盾阵的吐谷浑骑兵,不知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儿,正徘徊顾望,不知所措时,只见唐军的盾阵重新合拢,长矟林立,步步向前,如墙而进,惊恐混乱中,吐谷浑骑兵触锋而倒,你拥我挤,相互践踏,死伤大半。

    眼见唐军两面夹击,自己已无胜算且处境不妙,尼洛周一拉马头,带着剩余的人马奋力冲上旁边的丘陵缓坡,沿着洛河向北边逃去。

    唐军也不追赶,只是在长沟中频频拉弓发箭,将落在后面的吐谷浑人又射倒一大片。

    ……

    步骑会合,唐军战旗飞扬,欢声雷动,响彻长沟。

    骑兵将军冯弇一夹马肚,朝对面的“李”字大纛奔来,翻身下马,跪拜道:“末将参见公主殿下!”

    李三娘也侧身下马,满面笑容地扶起冯弇,说道:“幸亏冯将军及时赶到,再晚一刻,吐谷浑人就破了我们的铁盾阵,长驱直入了!”

    纛下的骠骑将军马三宝听闻,眨了眨略鼓的双眼,大步迎上前去拍了拍冯弇的铠甲护肩,笑道:“冯将军风驰而来,有如救星从天而降啊!”

    李三娘身边的女将秦蕊儿看着二人,只是抿嘴微笑,却不言语,利索地解下弦线,插弓入袋。

    “马将军说笑了,”冯弇拱手一揖,满心欢喜地说道“末将奉霍公之命,尾随这支绕过太和山的敌人南下,本打算乘夜偷袭他们,不想在这峪口与公主殿下巧遇,得以夹击对方,真是天助我也!”

    李三娘抬头看了看天空,说道:“此处厮杀,耽误了不少时间,那就请冯将军引路,咱们一同前往霍公的大营吧!”

    “遵命……”

    日落西山,飞鸟归巢,沽沽流淌的洛河水波光粼粼,辉映着红透天际的晚霞。

    李三娘率领大军,在冯弇的引导下,风尘仆仆地倍道兼行,距河畔的太和山军营已经不远了。

    得到前报的柴绍和众将在营外五里处列队迎接,翘首期盼。

    片刻之后,看到南边尘土滚滚而来,听到马蹄声由远而近,柴绍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扬鞭策马,带着几个亲兵冲出队列,向南边的队伍直奔而去。

    相距数百步时,李三娘看见丈夫疾驰而来,便将马鞭一抬,令队伍就地立定,自己带着冯弇、马三宝和秦蕊儿等几个将军快马迎上。

    万丈霞光中,山河披彩,草木含笑,夫妻俩儿相逢于洛水河边!

    下马紧拥,四臂环扣,柴绍将妻子揽入怀中,亲吻着她的额头,双眸中满是怜爱,嘴上却喃喃责备道:“来太和山,怎么连个信儿也不带给我呢?这里是战场啊,若要有个闪失,你叫我怎么办呢?如何去向陛下交待?”

    “呵呵,不要你去交待,我已向父皇奏禀了,”李三娘浓眉轻扬,明眸闪烁,倚靠在丈夫的肩膀上,吃吃笑道:“是父皇应允我来助战的!”

    “哎,你呀,”柴绍一边抚摸着妻子红巾挽束的乌发,一边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不知你使了什么鬼点子,让你的父皇同意你到如此危险的地方来。”

    “夫君,你可别忘记了,我也是父皇册封的骠骑大将军呢!”李三娘抬起头来,看着丈夫,笑吟吟地嗔怪道。

    “好,好,好,我的骠骑大将军,现在请您随我到中军大帐安歇,明日容我向阁下禀报军情,”柴绍拉着妻子的手,一边指着北边的军营,一边揶揄道。

    在众将会心的笑声中,柴绍引着从南边来增援的大军缓缓向太和山脚下的营垒开去……

十七 秉烛私语扬壮志 穹庐谋划攻营垒

    深夜的渭北高原,万籁俱寂,凉风袭袭,唐军大营内,除了巡守的士卒,鲜见人影,只听到高耸的纛旗啪啪作响,应和着营外的洛河水缓缓流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北营的军帅帷帐内,烛光摇曳,双影晃动,李三娘半倚在丈夫柴绍的怀里,正聊着这些天来京城长安发生的事儿。

    “三娘,陛下就这么放心你到太和山来?吐谷浑人作战彪悍,梁师都为人狡诈,这北线战事处处凶险,甚至比当年在关中对付阴世师还要艰难啊!我在京城时,推说要陛下应允后你才可来此地,其实内心里是希望陛下不让你来啊,你……”

    “夫君,”李三娘把纤纤玉指轻轻压到柴绍厚厚的嘴唇上,说道,“你的苦衷我知道。父皇起初当然不同意我来,夫妻两人都上前线,刀枪无眼,万一有个闪失,他老人家心里的苦楚是不言而喻啊!可是,我给父皇讲,当年你们起兵晋阳时,我在关中苦苦等待,一边要带领数万将士同阴世师浴血奋战,一边要时时挂念你们在大河对岸的安危,那大半年的日子里,酣战之余,我总是内心冷清,倍受煎熬,真是痛苦不堪啊!大唐初立,我夫妻二人好不容易燕居一处,本想花前月下,长相厮守,可是烽烟北起,豺狼入寇,为国家计,为百姓计,夫君自当征战沙场,保境安民。我李三娘若是一介民女,也就罢了,只能独守空房心盼郎归,可我是大唐公主,更是曾立军功的女帅,国难即家愁,我岂能在窗前棂边自怨自艾?”

    柴绍听闻,点了点头,轻轻地摩挲着妻子披散至肩的秀发,说道:“三娘,你虽是女儿身,却明了大道理,我柴绍今生能与你做夫妻,那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说到这里,柴绍突然停下了滑动着的指尖,忧虑地说道,“这些年来,咱们为大唐出生入死,有征战自然就有牺牲,身边的知己故交陆续有人离去,恩师段德操的音容笑貌时时萦绕在我的脑海中,若有一天……假如有那么一天,我不幸战殁沙场,你一定要返回长安,好好地生活下去,看到大唐清宁天下的那一天!”

    听到此话,李三娘从丈夫的怀中坐了起来,眼中噙满泪水,拉着丈夫的手,哽咽着说道:“夫君,如果我也有那么一天,走到了你的前面,你也要好好地活着,见到国泰民安,四海升平的景象!”

    柴绍不禁热泪盈眶,一把将妻子揽入怀中,喃喃说道:“我们都要好好地活着,戮力杀敌,一起看到一个强盛的大唐,太平的治世!如今咱们相逢在这太和山下,洛水河畔,也许上天注定了要咱们夫妻同心,合力灭贼,共同实现恩师的遗愿,”说到这里,柴绍低头吻了吻妻子,目光炯炯,语气坚定,“不灭梁贼,誓不回京!”

    “好,咱们夫妻同心,鼎力戈壁,真捣梁贼的老巢,配合二弟攻伐薛仁杲,一举扫除大唐的北患,”李三娘转泣为笑,把头靠在丈夫的胸前,明眸闪耀,唇红齿白,“这次,再也不用担心夫妻离别的愁苦日子了。”

    ……

    太和山以北三十里外的银沟峁,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在梁师都的引导下,率领数万骑兵与先前驻扎此地的左卫大将军安多巴会合了。

    梁岗上,穹帐成片,星星点点,篝火袅袅升腾,羌笛声声悠长,人喊马鸣穿梭其中,黑色旌旗弥漫旷野。

    可汗大帐内,人头晃动却寂静无声,右卫大将军尼洛周连吃败仗,伏允可汗怒不可遏,大发雷霆之后,正气呼呼地坐在豹皮大椅上,庐帐内无人胆敢搭话开腔。

    过了约半柱香儿的功夫,梁师都才在座中轻咳数声,拈须而言:“可汗,诸位将军,据我的探马回报,驻扎于太和山的唐军来自于宁州,其军帅是李唐的霍国公柴绍,嗯……”梁师都看了看伏允可汗,见其正侧头聆听,便继续说道,“此人曾在陏朝时任太子千牛备身,多次跟随主将征战西北,对戈壁沙域的人情地理并不陌生,后来又任李唐的马军总管,为人强悍,作战甚勇,与那延州城的代总管张世隆不可同日而语,因此,遭遇这样的对手,尼洛周大将军出兵不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啊!”

    “另外,”梁师都的尚书官陆季览皱了皱眉头,接过话来说道,“柴绍是李渊的女婿,而他娶的那个平阳公主也非一般妇人,大业末年曾在关中的终南山招募数万人马,歼灭长安守将阴世师的精锐部队。适才,尼洛周大将军说在峪口遭遇唐军阻截,其军帅是妇人,我估摸着应该就是这个平阳公主,从长安带兵来增援了。”

    “呵呵,夫妻开店,想做战场鸳鸯啊?” 陆季览对面的吐谷浑万人队长哈什调侃道,引得众人不禁笑了起来。

    “那咱们就给李渊来个‘棒打鸳鸯’,”伏允可汗摸着下颌的短髭,扭头看着一直缄默不语的安多巴,问道:“左卫大将军,此番摧破唐军,该你崭露头角了吧?”

    安多巴听闻可汗点到自己的名字,便站了起来,右手抚左胸,躬身一拜,不紧不慢地说道:“可汗,我以为,暂且不要管他来的是鸳鸯还是虎狼,我军攻破延州后进展不利,值得思虑——唐军从宁州迅速赶到,在南下关中的咽喉之地当道扎营,同时料算到我军可能绕道奔袭,蹑踪而来,发动突然进攻……这一切的迹象表明,唐军的应战早有准备,并非一时的应付之举。可以预见,此时南边的京兆郡已是防备森严了。如此一来,我吐谷浑大军原本打算出其不意,直插关中的策略已然不行,那么——” 安多巴看了看伏允可汗,又看了看梁师都等众人,咂了一下嘴唇,说道,“唯有改变策略,另辟他途,方能与之搏战。”

    安多巴话音一落,伏允可汗蹙眉深思,梁师都低头不语,陆季览颔首点头,尼洛周和哈什等吐谷浑众将则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伏允可汗。

    穹庐之中又是一阵沉默。

    片刻之后,伏允可汗从豹皮大椅上站起来,向前踱了几步,说道:“旷野骑战为我吐谷浑人所擅长,这攻城拔寨之事还得烦劳梁王出手啊,”说罢,笑眯眯地回头看着梁师都。

    梁师都也站了起来,拱手说道:“可汗,如果我的步卒能够引出唐军,到垒外对战,那剩下的事儿,还望可汗多多费心啊。”

    “哈哈,好哇,咱们两家来个步骑协战,精诚一致,共破唐军,如何?”伏允可汗抚掌大笑,左眼角的刀疤立时被挤成了一条细缝儿。

    庐帐中的众人也都附和着笑了起来……

十八 帐下宿将献异策 唐军垒前人心动

    连日来,太和山脚下烽烟弥漫,杀声不绝,梁师都亲自披挂,指挥来自朔方的数万步卒猛攻唐军营垒,时而集中兵力直扑北营,打算中间开花,再破两翼;时而分头对进,形成双拳钳击东西二垒,欲各个击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是,十多天过去了,无论梁军如何挑战攻击,唐军仍然坚壁不出,只是凭借牢固的工事全力防御,飞箭劲弩似雨如风,烈油浓焰不时升腾,梁军除了在垒前丢下些横七竖八的尸体外,一无所获。

    战况如此,梁师都烦闷异常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退守到五里之外安营扎寨,与吐谷浑人遥相呼应,徐谋良策。

    这日,风和日丽,飞雀啾啾,梁军大营内一片闲适景象——连日进攻后,人疲马乏,难得有个战时的空闲,士卒们一下子轻松了不少,有的仰卧帐边晒太阳,有的围坐一起聊家常,更多的则是三五成群掷骰博戏,吆喝声此起彼伏。

    梁师都正在大帐内看着军图思索对策,正一筹莫展时,听到外面博戏的吵杂声音,更加心烦意乱,正想走出大帐去喝止士卒时,只见门外的亲兵进来禀报道:“游击将军李正宝求见。”

    这李正宝四十出头,是梁师都的老部下,早在梁师都任陏朝的鹰扬府郎将时便鞍前马后地效力麾下,也算得一名久经沙场的宿将了。此时攻唐不利,进退无据,正是集思广益,齐心协力之时,李正宝来见,是否有破敌良策?梁师都不假思索,把手一抬,说道:“有请!”

    将帅二人叙礼入座,李正宝开口说道:“梁王,我们连续攻垒已近半月,却毫无进展,如此拖延,何时能够南下关中?况且我军所携粮草并不丰足,原来打算随同吐谷浑人突进关中,刈麦充粮,以战养战,不想被柴绍阻拦在这太和山下,旷日持久,我担心军中缺粮生变啊!”

    梁师都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点点头,用一双沉陷眼窝的眸子盯着李正宝,说道:“这也正是我所焦虑的事儿啊……”

    只见李正宝在座中拱手一揖,说道:“梁王,属下有一策也许能让唐军出营来战。”

    “唔?”

    “是这样,”李正宝扯了扯战袍的前襟,说道,“从近日攻垒的情形来看,唐军备战充分且战力不俗,看来是柴绍有意避战,企图以逸待劳,寻机对阵,一战而定。我听说,这支唐军的底子是当年终南山中的义军,诸将多为绿林好汉,刚猛任侠,豪气满身,与这样的对手交战,只凭勇气很难取胜啊。”

    “唔。”

    见主帅并未驳斥自己的想法,李正宝便双手按膝,身体前倾,将心中的打算和盘托出——“兵法云‘洁而可辱,此用兵之一灾也’,既然他们心气高傲且坚壁不出 ,那我们就想办法激将他们,羞辱他们,逼迫他们,使对方按捺不住,自行出战。纵然柴绍定力十足,不为所动,但他手下那群绿林出身的将领不堪受辱,义气上冲,难保不出营来战。到那时,咱们与伏允可汗的骑兵内外合击,断其归路,则唐军可破啊!”

    “好!”梁师都拈须颔首,微微一笑,说道:“李将军,那么如何激将他们,羞辱他们呢?”

    “属下是这样考虑的……”李正宝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地细述了一番。

    梁师都边听边笑,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

    ……

    第二日辰时,太阳升起,雾霭散尽,微风拂来,渭北高原一片明亮,太和山倒映在缓缓流淌的洛河水中,黄白相间,影清丽明。

    唐军壁垒上的士卒刚刚换防,昼夜两班交接后,刀枪闪亮,戒备森严,如同往日一般,正准备迎接新的一天里梁军的挑衅和进攻。

    唐军士卒正瞩目眺望,严阵以待时,只听见远处传来鼓瑟箫笛之声,百十个妇女缓缓走来,在三四百步外停住了脚步,她们穿红戴绿,裙带飘飞,腰枝乱舞,扭捏作态。仔细看时,这群“妇女”竟然是搽脂抹粉的男人所装扮!一个个嘻嘻哈哈,动作轻佻,举止淫俗。这群乱七八糟的人堆中有数十个人扛着“唐”字军旗,在距唐军垒前两三百步外的地方逡巡游荡,招摇过市。

    这群“妇女”齐声高问:“你们是什么队伍?”

    扛着军旗的人大声回答:“我们是李唐军队。”

    “妇女”们又问道:“你们为何不去打梁军?”

    那边则齐声回答:“我们是娘们儿,力不如人,保命要紧…”

    说罢,这百十人在营外放肆地谑笑成一片。如此问答,循环往复,没有停歇。

    垒上的唐军看得目瞪口呆,大感意外,一个个满脸惶惑,不知作何处置,只好立即向中军大帐通禀此事。

    片刻之后,柴绍和李三娘带领北营的众将来到垒上,察看军情。看到梁军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上演这一幕闹剧,极尽丑化唐军之能事,柴绍身边的将军个个咬牙切齿,义愤填膺。

    刚刚押送辎重回到军营的宋玉已是按捺不住,将佩剑一扯身后,抢先说道:“霍公,请开辕门,让我带领兄弟们冲出去,斩杀群丑!”

    马三宝也躬身一揖,向柴绍请战道:“主子,不劳宋将军的步兵兄弟,请让我带领一百锐骑,转眼之间扫灭此虏!”

    “哪里需要宋将军和三宝哥出手!梁军如此作贼女子,辱我姐妹,自当由我率领弩手乱箭齐发,射得他们哭爹喊娘,狼狈逃窜。”李三娘身旁的女将秦蕊儿接过话来说道。

    柴绍眉头紧皱,把手一摆,说道:“此乃梁师都的激将之法,欲诱我出战,全军不得妄动擅出!弓箭射程亦不足,于事无补,勿浪费羽箭!”

    李三娘看罢,不动声色地走到柴绍身边,轻声提醒道:“夫君,梁师都的伎俩不会只在北营上演,是否给东、西二营也有所警示?”

    “唔,正当如此。”柴绍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正在说话间,只见向善志把守的东营打出旗语,反复要求开门出战。柴绍转过头来,对身边的旗手说道:“命令东、西二营,坚壁勿动,违者军法从事!”

    看到北营传来主帅的命令后,何潘仁把守的西营立即回复“遵命”;而向善志所在的东营,片刻之后才回复“明白”,同时传来请求——“守将欲面见主帅!”

    柴绍摸了摸宽大的额头,一丝忧虑飞快地掠过眉梢,回头看了一眼妻子,然后对旗手说,让向善志两个时辰后再到北营来见……

十九 猛将帅营起龃龉 共忆往事释胸怀

    日近晌午,向善志带领数十骑从东营笃笃驰来,扬起一道烟尘,进入北营辕门后,不待值守军校引导,便直奔中军大帐而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向善志跃马而下,将缰绳扔给随从,只看了一眼门口的几个亲兵,不等他们进帐通报,自行掀帘而进,见柴绍在大帐中正襟危坐,看来已是等候多时了。

    向善志将腰间的豹皮护腰一扯,一边大步走来,一边高声问道:“霍公,那姓梁的如此嚣张,不把咱们爷们放在眼里,要忍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柴绍看了看向善志,将手一抬,缓缓说道:“向将军请坐,稍安勿躁,且听我说——梁师都固然卑鄙无耻,出此下作之策,然而他的目的不过是想引我出战而已。诚如我们初到此地时,何潘仁将军所论及的那样,此番与梁军作战,实则是同吐谷浑对阵,与吐谷浑对阵便‘不能力斗,只能智取’,怎么了,这才过去了十几天,向将军就忘了当时既定的策略了吗?”

    “我当然没有忘记!”向善志迎着柴绍熠熠的目光,高声说道,“咱们可以不‘力斗’,但既然战场相见,那也要‘智斗’啊!可大军驻扎在这太和山下,已半月有余,我没看到一点‘斗’的迹象,倒是天天高挂免战牌,时时在营内瞎操练,却任由那姓梁的在外面作贱兄弟们,这口气,是个爷们就忍不下来!”

    柴绍眉头稍皱,一丝不悦掠过面颊,问道:“向将军,敢问你与吐谷浑交过手吗?你了解吐谷浑的骑兵吗?”

    向善志把头一扭,嘴角一撇,有些不屑,回答道:“我没有同辫奴交过手,同他们交手我也不怕!”

    柴绍觑了向善志一眼,说道:“你既然没有同他们交过手,就应当听听我们的见解!我与吐谷浑人曾经搏杀战场,何潘仁将军本就是西域人,更加了解吐谷浑骑兵——他们居处无常,惟恃骑射,若非兵力上的绝对优势,不可与之硬碰硬,若贸然出击,被对方包围,则有可能全军覆没,前车之鉴比比皆是!如今我军兵力与之相当,只可坚壁持重,扼其咽喉,没有绝佳的机会,断不可出战。”

    “我没有同吐谷浑交过手,冯弇也没有同吐谷浑交过手,但在南边的峪口,不是照样把那群辫奴打得落荒而逃吗?”向善志斜着眼看了看柴绍,连声反问道。

    柴绍牙梆一鼓,压住窜上心头的怒火,说道:“峪口战斗是偶然的遭遇之战,吐谷浑人毫无准备便陷入了两边应战的窘境。今日的情形与那日相去甚远——两军对垒,剑拔弩张,梁师都挑衅于前,吐谷浑人埋伏于后,就等着咱们往火炕里跳!”

    “那么,就任凭姓梁的天天在营前污辱兄弟们?”

    “当忍则忍!”

    “你能忍,我们忍不了!”

    “你是将军,忍不了也得忍!”

    “我不稀罕这个将军,与其在营前受辱蒙羞,不如回终南山过得快活!”

    “你愿回去,我奏明朝廷后,悉听尊便!不过,在此之前,若违反军令,我必军法从事!”

    “你是军帅,当然你说了算!不过,太和山的这种打法,向某侍候不来,就请阁下尽快启奏朝廷,应允向某打道回府……”

    两个人唇枪舌战,你来我往,调门越来越高,火药味越来越浓,连中军大帐外都听得一清二楚,早有亲兵将此间情形报与了李三娘。

    李三娘闻讯,正快步赶到时,只见向善志一把掀起大帐门帘,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双眉紧蹙,脸红筋涨,见到李三娘迎面而来,只是稍一拱手,说了声“请公主尽快奏明朝廷,向某解甲归田!”说罢,接过随从递过来的马绺,认镫上马,扬长而去。

    李三娘抬脚进帐时,只见柴绍双手撑在面前的案几上,一边连连摇头,一边喃喃自语:“匪气不改,匪气不改啊……”

    李三娘坐到丈夫旁边,拉住他的手,将事情原委问清楚后,嘴角一扬,笑道:“这不是向善志的匪气,而是他的豪气。终南山来出来的绿林好汉们,哪个受过这般辱没?我听说士卒们也想出战呢!正好了,我打算到东营去一趟,和将士们见见面。”

    “这……”柴绍扭过头来,看着妻子,眼中满是惶惑。

    “呵呵,放心吧,”李三娘对丈夫咯咯笑道,“我保证回来时,向善志和将士们不再向你嚷着要出战!”

    ……

    次日午后,天高云淡,凉风习习,唐军东营人头攒动,军旗猎猎,全体将士在检阅台前肃穆而立,翘首期盼着昔日的主帅李三娘登台训示。

    片刻之后,李三娘在向善志、郝齐平、马三宝及秦蕊儿等将领的陪同下,执乘白色坐骑,从北侧辕门徐徐而来,躬擐甲胄,红巾束髻,腰悬佩剑,英姿飒爽。

    士卒队伍立即骚动起来,传来一阵“啧啧”之声。

    正执绺缓行时,李三娘偶然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那是几个来自终南山的老兵,正笔直地站在队列的前排,李三娘一拉缰绳,翻身下马,走上前去同他们抚臂寒暄,片刻之后,才大步流星地登上检阅台。

    李三娘在台上站定,轻理云髻,将佩剑一拉身后,举目眺望,台下顿时鸦雀无声,万余双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李三娘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弟兄们辛苦了!从终南山转战浅水原,从浅水原转战太和山,一路走来,咱们披荆斩棘,流血牺牲,为大唐建功立业,终南山的父老乡亲以咱们为荣!大伙儿有没有后悔过?”

    “没有!”台下万人齐声高喊,震天动地。

    李三娘点点头,扫视台下,由近而远,接着说道:“如今咱们驻扎在这太和山下,抗击梁师都,对战吐谷浑,正是为了捍卫初生的大唐,保护终南山的父老乡亲,大伙儿说是不是?”

    “是!”台下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不错,”李三娘将秋风拂乱的一缕黑发挽入耳后,说道,“当年,咱们面对穷凶极恶的长安敌军,没有半点退缩,浴血奋战,以弱胜强,歼灭精锐的鹰扬府军逾万人,为北岸大军的入关扫清了道路,谁提到咱们终南山的李唐义军不是敬佩三分?”

    李三娘讲到这里,台下顿时一片嗡嗡声响,当年参加过临川岗歼灭战及长安城围攻战的将士个个骄傲无比,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片刻,李三娘把手一抬,示意大家安静,接着说道:“今天,面对直扑关中,穷凶极恶的敌人,我对大伙儿的勇气依然没有丝毫的怀疑!然而,现在的情形有别于昔日——秦王正带领大军在浅水原同薛仁杲作战,咱们坚守太和山,扼住敌人的咽喉,哪怕没有斩杀一个敌人,只要他们未能踏入关中半步,就是咱们的胜利!敌人千方百计诱我出战,甚至厚颜无耻地想出了大伙儿都瞧见的那一幕丑剧,说实话,我李三娘看到敌军欺我兄弟,辱我姐妹,也想提枪策马,冲杀出去!可是,我明白,这是敌人早已设好的圈套,就等着我们去钻。能够击败敌人则罢,稍有不慎,让敌人阴谋得逞,长驱直入,杀进关中,不能捍卫大唐不说,关中的老百姓很快就会遭殃!因此,我对自己说,宁愿自己在这太和山下受些耳目不堪的小辱,也不能让终南山的父老乡亲受到家破人亡的大辱!况且,古人尚能卧薪尝胆,受辱而后雪耻,难道我们就做不到吗?”

    李三娘话音刚落,队列前排的几个老兵立即振臂高呼:“忍辱负重,卧薪尝胆!”

    随即,上万人的队伍在老兵们的带动下,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吼声——“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一遍又一遍,响彻军营,回荡山脚,西、北二营也遥遥可闻。

    李三娘在台上感动万分,不禁向将士们躬身揖拜,立身而起时,眼角余光扫到向善志,只见他低头不语,脸上一片羞赧之色……

二十 徘徊不进谋退兵 齐王飞书军帅愁

    洛河两岸霜铺百里,遍地菊黄,昼暖夜凉,烟水茫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天幕下的太和山草木萧疏,梧叶飘零,偶有南飞的群雁掠顶而过,留下鸿声空寥,令人黯然相望。

    两支大军对峙在太和山下,洛水河畔,已逾旬月,无论梁师都如何挑战,下书也罢,激将也罢,辱没也罢,唐军坚壁不动,岿然而立,整日只闻营内传来操演之声,却未见一人一马跃出营垒。

    这日,梁军再次挑战垒前,人马喧嚣,自晨至午,却依然无功而返。徐行归途时,梁师都回望太和山前的那三座唐营,不禁喟然长叹,黔驴技穷之感弥漫胸中,怅然若失之际,看到片片黄叶随洛水而下,刹那间,心中跳出了退兵的想法。

    回到自己的军营后,梁师都将手下将领悉数召集到中军大帐,见众人齐毕,便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眨了眨深凹眼窝的双眸,缓缓说道:“诸位,自我们驻扎太和山以来,已近五十日,对于目前的军情,诸位有何见解?”

    步军总管贺遂在座中一揖,首先开口道:“梁王,那柴绍看来是铁心死守,不如再多多调派攻具与箭矢,让我率领步军放手一搏!”

    “正是,”步军副总管索周也在一旁附和道,“我军人数不弱,只是军械不强,若能得到补充再假以时日,必能破敌!”

    斜对面就座的游击将军李正宝觑了二人一眼,说道:“整个朔方城的军械都搬到这太和山来了,且已优先步兵配给,你们却未拿下对面营垒的一砖一木,现在还要军械,到哪里去给你们调派?”

    贺遂嘿嘿干笑数声,反唇相讥道:“李将军,不调派军械,靠你那些‘妇人’也不中用啊!”

    “你……”李正宝听闻色变,抬起右手,指着贺遂正要发作时,骑兵总管辛獠儿眉头一皱,高声喝道:“都什么时候了,两位还有闲心逞口舌之强?眼下我军受阻于太和山,眼看就要入冬,粮草不济,人马冻馁,岂不可忧?”

    见帅椅上的梁师都微微点头,尚书官陆季览立即说道:“辛将军的话有理!对面的柴绍,背靠关中,毗邻京兆,无饥寒之患;我军则不然,长途奔袭,粮道羸弱,若旷日持久,恐生异变,加之寒冬将至,大雪纷飞,虽有吐谷浑人在后助战,也无济于事!”

    听闻此言,梁师都的堂弟、辅国大将军梁洛仁不禁颔首点头,摸了摸唇边的八字短髭,说道:“再说,吐谷浑人虽然受命于突厥处罗大可汗,助我攻唐,实则对我们索贿不止,也是狮子开口啊——此番出征以来,奉送给他们的金银绢帛已逾千万,如此以往,不待攻破李唐,我们便无力养兵,自行而散了!”

    梁洛仁话音一落,众将都不再言语,沉默片刻之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移到梁师都身上,等待他发话。

    用一双深嵌于窝的鹰眼扫视众人之后,梁师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从椅中站起身来,反剪双手,橐橐地踱到帐门边,抬头凝视远处的太和山,片刻,踱回帐中,坐回帅椅,说道:“诸位,数年前,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如今海内离析,豪强割据,关外的窦建德、王世充已然做大,关内的李渊更是野心勃勃,我梁师都虽已称王,但若坐守朔方,不图进取,不日便为他人鱼肉。因此,携手诸位,借力北族,整军南下,欲开疆拓土。怎奈时不相济,未建寸功,如今又在太和山下淹滞旬月,不得前行,若非天意弄人,苦炼吾心?薛仁杲邀约于我,共同南下,如今他自己却困守于浅水原,眼看寒冬将至,我军数万将卒面临饥寒之患,我思忖,在立冬之前,发动一次凌厉攻势,若能攻拔唐营,则直入关中取粮避寒;若不遂人意,则乘着风雪未至,回军朔方,来年开春,再图良策。”

    众将听闻,纷纷站起,躬身揖手道:“唯梁王之命是从!”

    ……

    这日午后,日头西斜,唐军大营里由晨练的喧嚣转入了午后的寂静。整个上午,柴绍奔波于三座军营之间,阅视操演,巡查战备,颇感疲乏,回到中军大帐后,胡乱地对付了一顿午饭,便在床榻上合衣小憩。李三娘正坐在帷帐里,同婢女凤鸢、巧珠一起做着女红,飞针走线,轻快无声,不时抬头看看床榻上已是鼾声如雷的丈夫。

    突然,门帘一动,柴绍的贴身侍卫孟通走了进来,大声禀报道:“霍公!”李三娘连忙向他摆摆手,示意低声轻语,孟通躬身缓步,在李三娘耳畔小声说道:“公主,长安来人,求见霍公……”

    “谁呀?”孟通话未说完,便听到床榻上传来柴绍的声音。

    “霍公,长安来人,已入军营,正在等候您的召见。”

    “我知道了,你先引着来人到中军大帐暂歇,我稍候便到。”柴绍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起身说道。

    李三娘放下手中的针线,走到床榻边,把红色金边大袍披到丈夫的肩上,系紧,说道:“入秋已深,刚睡醒起来,防着着凉。”

    柴绍笑了笑,握着妻子的手说道:“嗯,我到大帐去,看看就回来……”

    大约一个时辰后,李三娘正和两个婢女说着刺绣的针法有些稀疏时,只见柴绍反剪着双手,缓步走进帷帐中来,宽大的额头上双眉紧蹙,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凤鸢和巧珠知趣地起身退了出去。李三娘走上前去,一边接过丈夫递过来的红袍,一边问道:“怎么了?长安来了什么人,叫你如此不快?”

    “张世隆到军营来了。”

    “什么,张世隆?他不是丢失延州后销声匿迹了吗?朝廷还没追究他的失职呢,他竟敢跑到前线来?”李三娘惊讶不已,连连发问。

    “哎,一言难尽啊,你看看齐王的来信就明白了,”柴绍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黄皮信封递给妻子,自己则坐到案几前,若有所思地端起茶碗啜了起来。

    李三娘连忙打开信封,抽出笺纸仔细看时,上面写着——

    “霍公并公主殿下,如晤:

    太和山战况胶着,朝廷上下殊为挂怀,戎马倥偬,矢石如雨,望二位善自珍重,待摧破梁贼后,本王在京宴迎二位!

    两军对垒,主帅坐镇,将士搏命,智勇并举,此间正是用人之季。前延州代总管张世隆,自偶失城池后,无日不怀忐忑之心,无时不念复仇之志。皇恩浩荡,甘露如霖,太子殿下携本王奏禀兹事后,陛下已允其戴罪立功,效力阵前,将功补过,再参职事。愿霍公深察陛下及太子之良苦用心,对其耳提面命,谆谆教导,菩萨心肠与雷霆手段兼而用之,令其锋前立功,洗刷前耻,以犬马之忠报效君上荣宠。

    又,本王府邸管家宋之伦三子宋印宝已年满十八,血气方刚,颇善骑射,正当为国效力之时,亦随同张世隆前来营中助战,望霍公栽培提携,早立军功,荣耀家门。

    本王不情之请,还望霍公及公主殿下多多体谅,他日班师回朝,长安相见,必登门重谢!”

    阅罢,李三娘浓眉微皱,一丝不悦闪过双眸,随手将信件丢到案几上,扭头对柴绍说道:“这是战场,不是集市,四弟这般作为,不是给我们添麻烦吗?”

    “哎,岂止是麻烦!”柴绍摩挲着宽大的额头,叹息道,“若用之不慎,有败军之虞啊!秦王早就说过,张世隆虽谙熟西域风土人情,却是一介小人,不可任用。何况,昔日他代替恩师段德操守备延州,却失职陷城,已然证明其不堪为将。如今,陛下怎么…怎么…”柴绍抬头瞅了一眼帐外,欲言又止。

    李三娘豁然起身,“啪”地一声掌击桌面,说道:“不行,我要写信给父皇,让他召回张世隆,此处战事与他无关!”

    “三娘,不必如此,”柴绍伸手拉着妻子,让她坐下来,说道,“此事没有那么简单,张世隆的启用也是太子首肯的,何况,齐王府管家的儿子也随同而来,此事若操之过急,惹人怨怒,只怕有人在后方掣肘,这样于太和山的战事颇为不利呀!”

    李三娘听罢,缓缓回坐,点了点头,叹息一声,说道:“哎,如今朝堂上的事情竟然变得如此复杂,我真是感到悲哀和无奈!夫君,不论怎样,这个张世隆是断然不可带兵的,否则后患无穷。”

    “那是自然,”柴绍点点头,摸了摸下颌,嘴巴一咂,回答道:“对于张世隆及宋印宝的任用,容我细细思量……”

二十一 吐浑宫帐议大战 败将行贿讨没趣

    一夜小雨,霏微湿毡,冷霜尤未消尽,西风渐作,通袖寒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渭北沟壑之间,黄杨一色,白桦半疏,整个太和山笼罩在细雨生寒的薄纱雾霭之中。

    百十骑人马从梁军大营中突奔出来,向北而行,梁师都在人马中挥鞭疾驰,双目前视,忧虑重重,不知稍后同吐谷浑伏允可汗的会面能否如愿以偿。秋冬之交,寒风袭面,已有些许透骨之意,梁师都打定主意,在立冬之前,极力说服伏允可汗两军协战,作最后一搏,不论成败皆偃旗息鼓,或进占京兆的一城半池以待来春,或退守延州巩固防御以休整士卒,储备粮草,等到春暖花开时,再图南进。眼下受阻于太和山脚,已逾两月,梁师都早已身心疲惫,退兵之意萌生已久,只是大举兴兵却无功而返,心有不干。况且,得到突厥人的应允,邀约吐谷浑人来助战,几乎已倾已所有,但吐谷浑人也寸功未建,梁师都深感吃亏,盘算着在歇战之前,应让吐谷浑人好好地出一把力。

    想着想着,不禁快马加鞭,半个时辰后,对方驻扎的银沟峁已映入眼帘了,穹帐成片,篝火点点,黑色旌旗遍立旷野。得到先前的快报后,吐谷浑的先锋官阿洛依奉伏允可汗之命,出营两里出迎梁师都,此时已恭候于道旁。

    两军相会,不待多言,便直奔营地中央的可汗宫帐而去。

    黄色宫帐圆顶毡围,黑色流苏穗儿迎风摆动,柳编窗角时起时伏,帐外数十名腰悬弯刀的勇士肃穆环立,威风凛凛。在阿洛依的引导下,梁师都及随从陆季览等人鱼贯而入,刚抬脚入帐,便听到宫帐西侧传来伏允可汗的笑声——“呵呵,听闻梁王来访,我是翘首而待啊!”伏允可汗麾下的尼洛周、安多巴等大将正襟危坐,表情肃穆。

    梁师都忙躬身一揖,说道:“旬日不见,可汗别来无恙?其间信使不断,然而难解心中忧虑,今日面晤,愿与可汗畅所欲言啊!”

    “好说!”伏允可汗对梁师都点点头,将手一抬,请坐对面。

    梁师都落座后,抬起深陷的双眼,扫视帐内众人,开口说话,直入主题:“可汗,诸位大将军,咱们彼此携手南下攻唐,自秋近冬,已逾两月。原本打算攻破延州后,以雷霆之势直杀关中,兵临长安,不想在这太和山下为柴绍所阻,进退无据,迁延时日。我军虽四处觅粮,却收效甚微,难以为继。眼看立冬,风雪将至,大军米粟不济,战骑乏草,士卒有饥冻之患啊!可汗大军越戈壁而入渭北,助战数月,想必也已囊中乏食,亟需给养了。因此,本王思忖,在冬雪降临之前,我们两军联手,步骑合战,倾尽全力发动对唐垒的攻击,若能一鼓作气拿下唐营,则达成目的,我军可一马平川直入京兆,收其储粮,或战或守,随心所欲;纵然不能摧拔太和山的唐垒,我军亦当大战一番,戮力杀伤其士卒,令其在我军撤退之时,不敢放肆地蹑踪而来,以便我们安然有序地退至延州,巩固防务,可汗亦可无所顾虑地返程祁连山,养精蓄锐,来年再战,”说到这里,梁师都顿了顿,捋着花白的胡须,瞄了一眼豹皮大椅上的伏允可汗,接着问道,“不知可汗意下如何?”

    伏允可汗听罢,没有搭话儿,只是斜靠在豹皮大椅上,一边把玩着手中的金鞘短刀,一边若有所思地眨着双眼,扯动眼角的长刀疤一起一伏。

    吐谷浑的将军们都侧头瞩目可汗,缄默无语,宫帐内一时静如旷野,只听到营地里的马匹嘶鸣和不时传来的清脆蹄声。

    “可汗,您觉得……”梁师都身旁的陆季览刚开口说话,只见伏允可汗将手一抬,打断了他,然后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盘领金边左衽大袍,说道:“梁王之言有理!陆尚书不必多言。我已接到突厥处罗大可汗的来信,不日将有其近臣巡察此地,我们应该为之献上一份厚礼!梁王,这最后一击如何谋划,愿闻其详。”

    梁师都听到伏允可汗如此回答,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暗自轻舒一口气后,扭过头来,对着陆季览轻轻一点,陆季览心领神会,立马把随身携带的一幅地图展开于众人之前,上面赫然绘有唐军在山前水畔所立的三座营垒,只见陆季览清咳一声,伸出手去,手指地图,口述其要,如此这般地叙说起来。

    ……

    北风乍起,清霜冷絮,太和山绿黄一片,疏木摇空,纷纷枯叶随风潜入,飞旋于山脚下的唐军大营之内。

    这日午后,中军帷帐内,柴绍倚炉而坐,手捧《尉缭子》正津津有味地读着,李三娘对坐炉前,飞针走线,正给冬衣换棉加絮。婢女巧珠掀帘进来,禀道:“主子,张世隆将军求见。”

    柴绍将手中的书放下,抬头与妻子对视一眼,眉头微皱,不置可否。李三娘停下手中的针线,对丈夫说道:“要不,你们摆谈吧,我带巧珠出去走走?”

    柴绍摇摇头,回答道:“不必了,他到帷帐中来求见,能有什么事呢?是不是齐王还有什么话儿带过来,咱们一起听听罢,”随即将手一抬,让巧珠有请来人。

    片刻,张世隆满脸堆笑,躬身而进,弯腰深揖,然后对柴绍夫妇说道:“霍公,公主殿下,张某不请自来,烦扰二位了!”

    柴绍将手一摆,面无表情地说道:“张将军请坐。”

    张世隆入坐后,双手按膝,身体前倾,半臀沾椅,双眼眯成一条缝儿,干笑两声后,说道:“霍公大人大谅,公主女中豪杰,不嫌张某戴罪之身,收纳于麾下效命,真乃鄙人的再生父母啊!张某感激涕零,无以为报。”说罢,低下头去,竟暗自抹起眼泪来。

    “嗨,张将军言重了!”柴绍见状,好言劝慰道,“你戴罪立功,将功补过,乃是圣上的浩荡皇恩,况且,太子和齐王殿下也有此意,我只不过是遵旨行事而已,张将军不必如此。”

    张世隆抬起头来,两眼通红,哽咽片刻,又说道:“张某愚钝,但也知晓前延州总管段德操老将军是阁下的军中师傅,老将军仙逝后,本应由阁下接替帅位,坐镇延州的,怎奈朝廷下旨,令张某接任。张某忝为总管,尸位素餐,才德不济致使延州失陷,实无脸面与阁下相见!”说罢,又擦拭眼角,低声啜泣。

    “哎,”柴绍叹了一口气,说道,“过去之事不宜再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将军不必过于自责。现大敌当前,吾等唯有精诚一致,戮力抗敌,方能上报君恩,下安黎民。”说罢,柴绍双手抱拳,高举过顶。

    “正是如此,”张世隆破涕为笑,在座中一揖,说道,“霍公忠君报国,高风亮节,在下钦佩至极!愿鞍前马后追随霍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柴绍平静地点点头,和妻子目光一碰后,对张世隆说道,“若无他事,张将军就请先回吧!稍后,冯弇将军要到中军大帐向我通禀军情。”

    张世隆站起身来,突然间,“扑通”一声,跪在柴绍和李三娘面前,从胸前衫襟中掏出一张方巾大小的纸片,双手捧过头顶,说道:“霍公,公主殿下,张某的身家性命全凭此番军功了,二位的大恩无以为报,这是长安‘四源坊’五十万两银票,请二位笑纳!”

    “这是为何?!”柴绍大吃一惊,连忙站起,伸手一把将张世隆拽起来,由惊转怒,指着张世隆的鼻尖训斥道:“张世隆,你洗耳听清——若想在我柴某手下立尺寸之功,必当披坚执锐,亲冒矢石,任何苟且之事,我柴某绝不接受!拿走你的银票,若有下例,我定重罚不饶!”

    张世隆没想到会遭到柴绍一番怒斥,被喷得一脸都是唾沫,战战兢兢之间,惶恐无比,只得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看着张世隆的背影,柴绍怒不可遏,喃喃自语道:“小人,小人…”

    李三娘走到丈夫的身边,双手抚着他的肩膀,微微一笑 ,说道:“夫君既已知道此为小人,又何必为小人生气呢!”

    柴绍听闻,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心绪这才渐渐平复,同时忧虑又浓浓地涌上心头……

二十二 收容饥民意相左 突厥亲王巡战线

    张世隆离开后,柴绍从帷帐中掀帘而出,一股寒风灌进裤管中来,不禁打了个冷颤儿,听到一阵哗哗作响声,正抬头眺望营中大纛时,侍卫孟通快步走来,拱手禀报道:“霍公,冯弇将军侦伺回营,有军情奏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知道了,这就过去,”柴绍点点头,朝中军大帐迈步而去。

    冯弇和几名军校早已在大帐中恭候了。待柴绍入座后,冯弇一揖说道:“霍公,近日来梁军偃旗息鼓,按兵不动,遵照您的命令,我带领精骑昼伏夜出,潜蛰于山地林间,抵近伺察,果然有所收获——昨日,梁军大营中奔出一支人马,向北疾驰,对方甲胄上的虎头护肩十分显眼,应是梁师都的亲兵护卫。虽然人马混杂,我们没有看到梁师都本人,但骑兵卫队的人数之多,仪仗之精,不难猜到是梁师都离营而出。从大队骑兵的扬尘方向来看,这支人马是朝着银沟峁的吐谷浑营地去了。”

    柴绍听罢,摸了摸自己宽大的额头,看着大帐中间三脚铁炉里跃动的火苗,咂了一下嘴唇,说道:“风雪将至,看来,梁师都是要撤兵了!按他一贯的作派,离开之前,必然要拼命一搏的,我们得有所准备啊!”柴绍抬起头来,对冯弇说道:“嗯,冯将军这几日带兵侦伺,颇为辛苦,先回营歇息吧,稍后我再召集众人商议防御之事。”

    冯弇躬身拜辞,带着军校们走到帐帘边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身回来,在柴绍面前再揖道:“霍公,还有一事——我等蛰伏山林时,偶遇数名饥冻不堪的百姓,其中一个老者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末将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将他们带回营中了,打算稍加调治,待伤势见好,便让他们……”

    “大胆!”不待冯弇说完,柴绍脸色一变,厉声喝道:“军营重地,岂容闲杂人等进出,立即给我哄出去!”

    “只是那老者气若游丝,有性命之危,末将以为……”

    只听见“啪”地一声,柴绍一拍面前案桌,抬手指着冯弇说道:“你早已不是终南山的绿林好汉了,而是我大唐王师的骑兵将军,兵法有云‘爱民可烦,将之危也’,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吗?今天收容几个饥民,那明天是不是再容纳几个游民,我这军营成了避难所,还如何行军打仗?!”柴绍越说越气,想到今日在帷帐中张世隆上演的那一幕,心绪陡然起伏,怒火不觉上冲,喝道:“立即将闲人赶出军营!今后再有类似之事,不论何人,本帅定然军法从事!”

    冯弇兀立在大帐中,正惶惑无措时,只见李三娘带着女将秦蕊儿掀帘进来。李三娘看了看怒气冲冲的柴绍,又看了看尴尬不已的冯弇,已经猜到刚刚的情形了,便走到丈夫跟前,轻声说道:“夫君,这事儿交给我吧!”柴绍听闻,抬起头来,正莫名其妙地盯着妻子看时,只见李三娘转身对冯弇微微一笑,说道:“冯将军不必挂怀,此事由我和蕊儿来安顿,你回去好生歇休吧。”

    冯弇没有言语,对着李三娘弯腰深揖,便带着几个军校出去了。

    李三娘这才挨着柴绍坐下来,看着怒气未消的丈夫,笑道:“夫君,闻讯后,我已了解过了,冯弇带回来的是一家三口,老父与一双儿女,是太和山北边老河口的人户,遭了梁师都的兵祸,逃难到此地。你看 ,人已带回来了,且老者重伤昏迷,我看就留他们小住几日,呆在秦蕊儿的弓弩营里,待伤势好转后再让他们走吧。”

    “三娘,这是军营呐!”柴绍扭头看着妻子,皱着眉头说道,“他们有难,当去找郡守县令寻求帮助,像冯弇这样,今天帮一个,明天帮一个,我这大营岂不成了收容队?咱们干脆回长安开施粥坊得了!”说罢,气呼呼地转过头去,不再吭气。

    李三娘莞尔一笑,拉着柴绍的手说道:“夫君,咱们带兵打仗,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捍卫大唐,保护百姓,清宁天下。我听古人说‘比近不亲,无以致远,’如果连咱们身边的人都解救不了,又如何去解救天下苍生呢?再说,这也不能全怪冯弇,当年我在终南山起义时,就跟他们说要爱惜百姓,对民众做到‘五不可’,冯弇是我带出来的将军,此事也与我有干系,你是不是连我也一起责罚呢?”说罢,李三娘嘴角含笑,把头斜靠在柴绍的肩上,发髻中散发出淡淡的零陵香味儿。

    “哎,”柴绍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说不过你。既如此,就依你意,暂且安顿这一家三口。不过,今后若再有类似之事,不可先斩后奏,必当先报我应允后,才可将闲人带入军营。”

    “谨遵军令,我的元帅,”李三娘在柴绍身边煞有介事地一拱手,回答道。

    夫妻俩这一来一往,引得帐中的秦蕊儿忍俊不禁,在一旁儿捂嘴偷笑。

    ……

    渭北高原,寒风肆虐,偶尔夹杂着雨水斜打在人脸上,顿觉冰凉刺痛,不禁令人蜷缩手脚,系紧领扣。

    大战在即,数万梁军却粮草短缺,忍受着饥寒之苦。对面的唐军坚壁清野,百姓纷纷逃散,梁师都早已派人去四处抄掠,却收获甚微,连日来为此心烦意乱,正在大帐中沉吟时,只见陆季览笑盈盈地走进来,揖手说道:“梁王,突厥莫贺咄设大帅咄苾,奉处罗大可汗之命,巡察太和山,现已从银沟峁出发,在泥洛周的陪同下,很快就要到达我军大营了,听说咄苾此行,送来十车肉干,五车干草!”

    梁师都听闻,顿如干渴饮醇露,畅快无比,“嚯”地一下从椅中跃起,深陷的眸子闪烁亮光,说道:“处罗大可汗真是雪中送炭啊!我原以来他可能就派个身边的万夫长来看看,不想竟然是咄苾王爷亲临此地,而且还送来了给养,看来往年的丝瓷茶帛没有白白贡送啊!”梁师都把手一挥,大声说道:“快,传令卫队,载鞍备马,我要远出亲迎……”

    当天夜里,梁军中军大帐前篝火升腾,热闹喧嚣,推杯换盏之声不绝于耳,歌舞胡琴之音绕帐飞旋,梁师都正在设宴款待咄苾一行。

    酒过三巡,耳根红热,梁师都举起酒碗,对咄苾说道:“处罗大可汗纵骑草原万里,飞驰阴山南北,体健身泰,兵足将广,若挥鞭南下,不要说大河上下,就是江淮湖畔,也可洗靴濯足啊!望咄苾大帅在处罗大可汗面前多多劝进,梁某甘愿率军驱驰,前导铁骑!”

    咄苾听闻,举起酒碗,“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抹了抹唇上短髭,对梁师都说道:“梁王有所不知啊!我突厥虽然拥有万里草场,无数牛羊,然而所辖部族却并不安分,偶有风吹草动,便有人兴风作浪,试图脱离我突厥而远走高飞,”说罢,觑了一眼对面座中酒兴正浓的吐谷浑左卫大将军安多巴等人,接着说道,“处罗大可汗虽然控弦百万,但茫茫草原之上,若烽烟四起,却也捉襟见肘,又如何能够挥师南下,洗靴于江湖之间呢?”

    梁师都听闻,也点了点头,随即用一双深陷眼窝的眸子盯着咄苾说道:“处罗大可汗没有打算南下,但并不意味着中原诸侯就没有人不想北上!南边的李唐朝廷东征西讨,日益强大,凭借八百里关中沃土,依仗秦川千里金城之国,吞并天下的野心昭然若揭。一旦其统一了中原,必然北上与可汗争锋,到那时,若草原部落闻风而动,则可汗的大势去矣!”

    “正因为如此,”咄苾摸了摸颌下长须上的玛瑙红坠儿,凑近梁师都耳语道:“我二哥处罗大可汗才派我来此巡察,实则是督战吐谷浑,并为梁王提供军需!我突厥与李唐先前有盟约,在明面儿上也尚未生出嫌隙来,如今不宜马上翻脸,但其不断蚕食南边诸侯的土地,最终必将成为我突厥的威胁。所以,大可汗想借梁王之手,乃至于薛仁杲、窦建德、王世充等辈之力,暂且羁糜之,待安定草原各部后,寻得良机,一举倾覆李唐!”

    “好!”梁师都听闻,酒兴上冲,脸颊涨红,青筋暴跳,端起酒碗来,邀请咄苾共饮,“咣当”相碰后,两人对饮而尽……

二十三 自打算盘暗计较 一举两得换粮官

    北风徘徊,繁霜霏霏,今宵寒较昨宵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晨风拂帐顶,沙沙响不停,营地篝火渐偃息,余烬变青烟。

    丑寅之交,天未见亮,梁军大营里人迹寥寥。咄苾早早地便醒来了,只觉得头痛欲裂,酒劲未消,一边让下人端来热腾腾的马奶喝了两口,一边传唤侍从官哈尔科到大帐中来晋见。

    这哈尔科自幼便死了爹娘,在逃难的路上被陏朝远嫁而来的义成公主收养,济以衣食,授以书史。哈尔科天性聪慧,博闻强记,过目不忘,义成公主深爱其才,时常留在身边做些文案书札之事。哈尔科也不负众望,曾经单骑匹马,驰行千里,口传书信,竟无一字之谬,在突厥诸部中有“草原飞鸽”之称。

    哈尔科抬脚进帐,右手抚前胸,向咄苾躬身行礼。

    咄苾放下手中的马奶大碗,点点头,示意哈尔科就座,然后让帐中的几个下人退出去,这才扭头对哈尔科说道:“义成公主让你千里迢迢地随我而来,今日可要派上用场了。”

    “义成公主是我的再生父母,哈尔科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大帅有何差遣,小奴定当全力以赴。”

    “好,”咄苾捏了捏胡须上的玛瑙红坠儿,说道,“我准备给义成公主去信一封,你今日便带信出发,在大雪封山前赶到达尔罕大营。”

    “遵命,”哈尔科利落地回答道,正打算援笔铺纸时,只见咄苾摇了摇头,抬起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哈尔科立即心领神会,放下笔管,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咄苾这才开口说道——

    “公主安好?离开达尔罕大营已近一月,诸事皆顺,勿忧勿虑。咄苾心中十分挂念,待完成此番差事后便返回草原,只是风雪将至,你我再次会面时,应是明春莺飞草长之际。

    我主动请差,南下千里,临走之时,你多有责怪,怨我唐突从事,未曾商量,岂知事起骤然,机不可失!此番进入南境,我四处留意,处处观摩,深知吐谷浑之首鼠两端,梁师都之外强中干,李唐王朝之野心勃勃!烽烟弥漫,南境不安,浅水原与朔方城尤如飞鸟之两翼,破一必毁其二,事连我突厥之大政走势,二哥处罗大可汗必将身陷其中,兵戎相见于李唐。彼时,择将选帅,出入南地,舍我其谁?手握重兵,控弦百万,正是咄苾兑现月下承诺之时!

    愿公主在达尔罕有所作为,亲近草原十八部首领,丝竹茶帛不吝赏赐,得其欢心,用其忠诚,他日兵行马鸣之时,令其作避上观,安守勿动。另,‘小可汗’钵苾精明过人,于我行事有碍,当施以巧策,令其离开达尔罕,回到契丹及靺鞨封地,以保无虞。

    心中千言万语,不可一一道来,愿自珍重,静待际会,勿忘月下之语,擅持谨微之心,期待明春草原相见!”

    咄苾说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斜靠在椅中,让哈尔科重复了一遍,见无所遗漏,这才挥了挥手,让哈尔科离帐而去。

    望着哈尔科的背影,咄苾喃喃自语道:“可汗之位,谁人生而得之?尤如群狼捕鹿,唯智果者获!”

    ……

    北风呼啸,雨霜未消,对面梁军大营的异常宁静,让柴绍已经嗅到了大战前的硝烟味儿。连日来,柴绍马不停蹄地巡察防务,奔波于太和山下的三座军营之间,时而阅视士卒操习,时而聆听将军呈报,时而突查刀槊军械,整日脚不踮地儿,忙得不亦乐乎。

    这日申时,柴绍刚刚回到北营的帷帐内,解开红袍递给妻子李三娘,准备端起羹汤趁热喝几口时,侍从孟通进来禀报道:“霍公,粮官丘师利将军从长安返回,现在中军大帐内,有事呈报。”

    “好,我知道了,让他稍坐片刻,”柴绍放下手中的汤碗,无可奈何地对妻子笑了笑,说道,“我去去就来,那丘师利回来缴差,应该没有什么事儿的。”

    李三娘点点头,又把披风递还给丈夫,说道:“不打紧,你去吧,呆会儿回来了,我再重新给你热热羹汤。”

    片刻之后,当柴绍抬脚走进大帐时,一眼便看了披挂甲胄,身体肥胖,略显臃肿的丘师利,正兀自坐在椅子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柴绍才说了一声“丘将军押运粮草辛苦”时,只见丘师利气呼呼地一揖手,说道:“霍公,长安城中的官吏欺人太甚,您可得具上奏折参兵部一本啊!”

    “唔?”柴绍一边入座,一边疑惑地看着丘师利。

    “霍公,是这样的——此番奉您的命令,我到长安接运粮草,清点之后,对方出具兵部公函,说还欠着咱们三万石,以后补齐。这都不说了,当我令人打开其中的几车军粮来看时,里面却是昔年陈粮,色泽发黄,甚至还夹杂有细沙鼠屎。属下一时气愤,找对方理论,来人竟说朝中已经没有新粮,就这批粮草还是从川陕边郡调运而来,若有疑问,请询问兵部!今年关中丰收,人所共知,这才过去两个月,如何就没有新粮了呢?兵部厚此薄彼,欺人太甚,您可得找兵部尚书殷峤理论理论啊!不行的话,就参他一本。”

    “唔,”柴绍点点头,宽大的额上双眉稍蹙,没有多言,只说道,“丘将军此行辛苦,回营好生歇息,后面的事儿,我自有主张……”

    柴绍回到帷帐后,李三娘见丈夫闷闷不乐,便问缘故,柴绍将方才的事儿和盘拖出,咂了咂嘴唇,然后说道:“这其中的原委,我也能猜到一二——前朝大业年间,殷峤曾在丘师利的手下任太谷县令,因赋税未毕,受到丘师利的严厉责罚,被其鞭笞之后,弃官而去。此段恩怨,也许促成了今日之事。”

    李三娘浓眉一皱,眨眨了一双大眼睛,说道:“可如今咱们肩上担的是军国大事,如果殷峤睚眦必报,气量如此,又如何能做我大唐的兵部尚书呢?”

    “是啊,我也有此疑惑,”柴绍摸了一下宽大光生的额头,说道,“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今年的新粮已先期供给秦王在浅水原的前线了,战至今日,殷峤可能真是捉襟见肘了。这殷峤的为人嘛,嗯,据我所知还是颇为豁达的,应该不会挟公报私。不过,”柴绍转过头来,看了看妻子,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过人心难测啊,现在的殷峤早已今非昔比,人居高位,秉持大权,如果想还以颜色,那是举手之劳啊!”

    李三娘听罢,连连摇头,站起身来,一边将热羹汤端到丈夫面前,一边说道:“朝堂之事如此复杂,真是叫人费解!‘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但愿像殷峤这样的尚书们、仆射们不要成天瞎折腾,现在是什么时候啊,一心对外都还力有不逮呢!”

    柴绍拉着妻子的手,苦笑一声,说道:“权秉好似双刃剑,既可以安邦济世,也可以假公济私,古来如此!大唐于马上征伐天下,要想在马下治理天下,必须使好这把双刃剑啊!”说罢,端起热羹来啜了两口,便不再说话。

    夫妻俩一时无语。

    李三娘倚在桌前,双手托着下颌,明眸闪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帐中的三角火炉,若有所思;柴绍则低头吹羹,慢品慢饮。

    片刻,帐外的北风把厚厚的棉帘吹得一起一伏,李三娘理了理鬓前丝发,这才说道:“马上要入冬了,兵部欠下的这三万石军粮恐怕还得再催一催哩!”

    “嗯,”柴绍放下羹碗,抹了抹嘴唇,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而且还想到了一个合适的‘催账人’?”

    “谁?”

    “张世隆。”

    “他?”

    “对,”柴绍笑了笑,轻轻点头,看着满脸狐疑的妻子,说道:“这张世隆虽然在军营中不堪为用,但却是在朝廷中钻营的老手,让他去催军粮,有三个可行:一来他与殷峤没有过结,可以避免我们之前的担心,甚至对于张世隆来说,此番回京可能还是自己巴结兵部尚书的好机会;二来,原先的户部尚书刘文静因先前在浅水原兵败,已被革职,现在户部暂由齐王代管,张世隆去找自己的主子齐王,也许还能从户部借出些粮食来呢;这三来,张世隆一心想建立军功,洗刷前耻,可咱们又不能让他去冲锋陷阵,所以押运粮草,督促供给之事最适合他去做了,到时在战功簿上也好书他一笔,还太子和齐王一个顺水人情,呵呵…”说罢,柴绍不禁得意地一摸额头,开心地欢笑起来。

    “好倒是好,”李三娘点点头,不无担忧地说道,“恐怕还得再给他配一个副手,此事才稳妥啊!”

    “嗯,夫人所言不谬,这个副手人选嘛,容我再思量思量……”

二十四 情意款款生爱慕 兄弟对阵痛亲情

    太和山下旌旗招展,洛水河畔刀枪鲜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连日来,唐军主帅柴绍频频巡察防务,令大小将领们不敢有丝毫怠慢,五更即起,操演军阵,日落西山,方才收兵。几日下来,军将们个个腰酸背痛,一脸疲惫,可谁都明白大战将至,却也无人抱怨。

    这日黄昏,夕阳一扫雨雾,太阳欲出不出,悄悄探出半只脑袋,几束光芒刺破云端,从天际一泻而下,整个洛水河畔顿时金光灿灿。北风暂歇,太和山上深黄浓郁,偶有飞鸟振翅掠过,传来清脆的“啾啾”鸣叫。

    酉末时分,影子斜长,山脚下唐军北营的骑射合练刚刚结束,弓弩将军秦蕊儿收弓下弦,策马徐行,来到骑将冯弇的面前,拱手一揖,笑道:“冯将军,连日来操演辛苦,我营中有人要请你喝酒解乏哩!”

    冯弇听闻,在坐骑上拉缰一愣,继而笑道:“马三宝将军要请我饮酒,那再好不过,只是你营中女兵居多,确有不便啊!”

    “呵呵,哪有他的份!”秦蕊儿嘴角轻扬,笑出声来。

    “那是…?”冯弇眉头往中间一挤,满脸顿生疑惑。

    秦蕊儿马鞭一抬,说道:“冯将军不必细问,随我来就是了…”

    一柱香儿的功夫,冯弇跟着秦蕊儿走进弓弩兵营,只见将军帐外十几名女兵躬擐甲胄,红巾束发,腰悬利剑,身背劲弓,肃穆而立,威风凛凛。冯弇见状,不禁连声称赞道:“都说秦将军手下的女兵,巾帼不让须眉,是公主殿下的嫡系部队,果然名不虚传啊!”

    “我和姐妹们是公主殿下亲手调教出来的,此话不假,但论冲锋陷阵,那还是冯将军的骑兵骁勇善战!”秦蕊儿乐呵呵地回答道。

    二人正说话间,已抬脚走进将军营帐中了。只见里面坐着三人,一个年过五旬的老者,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另外一个则是总角年纪的孩童。屋中三人见冯弇进来,立即起身,跪拜下去,口中朗朗有声:“感谢冯将军的救命之恩!”

    冯弇定睛一看,原来是前些日子在侦伺途中搭救过的父女三人。此刻,衣裳焕然一新,容貌清丽整洁,一时之间冯弇竟没有把他们认出来。稍一迟疑,冯弇连忙上前,将其一一扶起。老者颤巍巍地站起来,显然伤势还未痊愈;孩童低头垂立,稚嫩的脸上犹有惊惧之状;少女在旁搀扶老父,唇红齿白,乌发斜髻,小袖紧袍,婀娜有致,冯弇目光与之相碰时,竟看得有些出神,呆呆不动,少女只扭头浅浅地一笑。

    “呵呵,冯将军,这就是今日要请你喝酒之人,快请入座吧!”秦蕊儿见状,在一旁咯咯笑道。

    宾主落座,老者举杯致敬道:“冯将军侠肝义胆,当日若非将军相救,骆某一家三口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途中偶遇,焉能见死不救?”冯弇说罢,与骆老者一饮而尽。

    “只是,”冯弇放下酒樽,不解地问道,“只是烽火相接,周围数十里早已坚壁清野,你家三口怎会流落到太和山脚的丛林之中,且老丈背有刀伤,是何缘故呢?”

    “哎,一言难尽啊,”骆老者连连摇头,长叹一声,也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樽,看了看面前的一双儿女,伤感地说道:“我在前朝时曾任朔方城的主薄,与梁师都共事多年,彼此熟识,后来我因病致仕,归隐乡里,在太和山北边的老河口安家渡日。孩子他娘死得早,我把他们姐弟俩拉扯大,眼看就要熬到头了,谁知…哎…”骆老者欲言又止,已是老泪朦胧了,女儿连忙上前替他擦拭眼角,老者这才继续说道:“烽火骤起,乡亲们接到官家之令,坚壁清野,都纷纷撤到关中去了,老朽自以为与那梁师都渊源颇深,梁军不敢造次,再说自己一把年纪了,也不想跋涉远徙,谁知…谁知那帮畜生竟然饥不择食,罔顾我是梁王故交,大肆抢掠,连来年的粮种都没有给我留下一粒,我与他们那个带兵的冯姓将军理论时,对方却恼羞成怒,挥刀将我砍伤,若不是莺儿和弟弟宏儿将我合力抬出,在林中遇到冯弇将军,恐怕我这把老骨头早已埋入黄土之中了,唔…唔…”说罢,骆老者伤心不已,低声抽泣。

    “阿爹,看您,说好的是请冯将军来饮酒,怎么尽提些悲伤之事呢?”莺儿拉着父亲的手,娇嗔地责备道。

    “就是,就是,”骆老者一抹眼角,这才抬起头来,破涕为笑,说道,“听闻冯将军把我们一家三口救入军营,差点受到了霍公大人的责罚,哎,我们真是惭愧之极啊,等我这把老骨头能动弹些了,我们就往关中去,不再连累冯将军。”

    “咳,你们是有所不知啊,”秦蕊儿快人快语,说道,“公主殿下已在霍公那儿替你们说情了,还说什么‘比近不亲,无以致远’的话儿,反正我也听不懂,但却把霍公说得连连点头,你们在我营中就安心养伤吧!”

    冯弇端起酒樽,兀自猛饮一杯,然后低下头去,看着面前的空酒樽,暗自叹息一声,喃喃说道:“其实,如果当日霍公责罚我,原本也是对的,毕竟军中有制,部伍有令,我不请自专,已涉违制。哎,公主替我说情,那是念我出身于草莽大泽,起身于终南山麓,暂且姑息我这身上的游侠之气啊!”

    “所以嘛,你冯弇欠了霍公和公主的一个大人情,得在战场上拼杀来还!”一阵爽朗的声音从帐帘边传了过来 ,众人循声看时,却是马三宝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秦蕊儿嗔怪道:“你是属猫的呀,哪儿有味儿就往哪儿钻!”

    马三宝紧挨着秦蕊儿坐下,笑嘻嘻地回答道:“有酒有肉,此等好事,当然不请自来罗!”

    冯弇在座中一揖,说道:“马将军来得正好,这女兵营中的酒,喝得我真是有点碜啊,你来了正好帮我解围。”

    秦蕊儿正想将骆家父女引荐给马三宝时,谁知马三宝鼓突着眼抢先说道:“早就听闻冯将军救了朔方老主薄一家三口,今日相见,幸会幸会!”边说边向骆老者揖手。

    骆老者也连忙回揖,说道:“马将军之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老朽三生有幸!”说罢,让女儿和儿子也赶忙行礼。

    马三宝看了看双颊飞红的骆莺儿,又看了看浑身不自在的冯弇,不禁哈哈大笑,扭头对秦蕊儿说道:“冯将军不是让我来帮忙解围吗?我看解铃还须系铃人,今日请骆家女儿行酒,咱们不醉不归!”

    骆老者也在对面座上颔首而笑。

    众人推杯把盏,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一时间,欢声笑语萦绕军帐。

    ……

    宴至亥时,弯月升空,薄云浮动,众人方才尽兴而归。

    马三宝与冯弇皆醉意朦胧,相互搀扶着缓步徐行,携手归营,嘴里絮絮叨叨,手上比比划划,后面的几个亲兵远远相随,不时地捂嘴偷笑。

    马三宝打着酒呃,边走边说道:“冯兄弟,我给你…给你说,我看骆家女儿八成是相中你了,你…你老弟艳福不浅啊!”

    “哎,马兄拿我取笑了!人家毕竟是官宦之家,怎会看上我这个草莽村夫呢?”冯弇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眼前满是骆莺儿的身影,那海棠带雨般的亭亭玉立,那春风拂面似的巧笑浅晕,无刻不牵系着他的心扉。

    “嘿嘿,我给你说,”马三宝偏着脑袋看了看冯弇,笑道,“不单是那骆家女儿有意于你,我看呐,你未来的泰山大人也…也很欣赏你呢!”

    冯弇听闻此言,酒劲渐消的脸上顿时又涨红一片,只好胡乱搪塞道:“马兄喝多了,嘴里尽是酒话儿…”

    “这哪里是酒话儿!”不待冯弇说完,马三宝故意虎下脸来,一本正经地说道,“冯兄弟,我给你说,你可不是当年终南山的草莽村夫了,你如今是大唐的五品骠骑将军,这可是门当户对的事儿啊!再说了,英雄救美人,自古传佳话,嗯,连我的那个秦…”马三宝打了一个酒呃,改口说道,“连秦蕊儿都说呢,这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冯弇搀着马三宝,边走边说道:“骆莺儿的确楚楚动人。不瞒马兄,当日我救她时,满脸锅黑,破衣烂裳,不想今日竟然如此亮丽照人,她给我斟酒时,一颦一笑之间,体香淡淡,我简直有些手足无措了,”说罢,冯弇难为情地一笑,继而脸上浮起阴云,顿了顿,略显沉重地说道,“只是咱们人在军中,身不由己,眼看大战将至,生死难测,我不能误了人家啊!”

    几股冷风吹来,马三宝酒醒了不少,听闻冯弇如此说话,立马停住脚步,伸手拍了拍冯弇的肩膀,使劲儿点点头,说道:“‘无情未必真男儿,’这是昔日临川岗大战,秦蕊儿受伤待治时,公主殿下送给我的话,今日我转送你兄弟。如果咱们能在此役中活下来,我愿与你义结金兰,一同跪拜公主,请求殿下提婚于骆家,成全你们的姻缘!”

    “马兄…”冯弇热泪盈眶,哽咽难语,抬手抹了抹眼角,方才说道,“马兄古道热肠,有任侠气,兄弟我钦佩不已!时至今日,实不相瞒,刚才在宴席中,骆老者提到赴门逼粮的那个冯姓将军,听闻他的描述,很像我那个…那个在朔方从军的堂弟冯端,一别数载,彼此杳无音讯,不想会在这太和山下相遇,且各为其主,敌视相对。若他日战场遭遇,我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啊,还望马兄赐教!”

    “这……”马三宝听闻,大吃一惊,酒性全无,略突的双眼眨巴不停,抓耳挠腮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二十五 两军鏖战雨血飞 攻防往来斗智勇

    卯末时分,天已渐亮,正在散去的薄霜淡雾让数百步外还有些隐约模糊,几名逻骑从蛰伏的林中“笃笃”急驰,奔回大营,直入唐军的中军大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柴绍刚刚进帐,正一边伸手就着火炉取暖,一边端详着案桌上的太和山军图,目不转睛地似有所思,忽闻亲兵来报,逻骑回营,有军情呈送,柴绍沉沉地点点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将手“豁”地一抬,说道:“进来!”

    “霍公,梁军数万人马从营中开拔出来,步骑相间,弓槊林立,队尾有大批攻具相随!”一名骑兵单膝跪地,气喘吁吁地禀报道。

    “嗯,终于来了!”柴绍嘴角轻扬,释然一笑,哼出一声鼻音后,立即大声命令道:“鸣号三军,上垒迎敌!”

    “嘟-嘟-嘟”唐军大营内号角齐鸣,人头攒动,成千上万的士卒“唰唰唰”地提刀引剑大步上垒,站在早已熟悉的位置持盾握枪,肃穆而立。柴绍则躬擐甲胄,引着众将登上瞭塔,瞩目北面来敌,严阵以待。

    片刻,半空中传来一片“嗖嗖嗖”的声响,梁军的飞矢随即而至,黑压压地似暴雨袭来,“铛铛铛”地或射入垒墙坚壁之中,或与唐军高举过顶的铁盾相碰,火星四溅,折矢乱飞。

    “杀——”箭雨之后,梁军大队步卒呼啸而至,兵分三路,呈三叉戟状迅速楔入唐军大营之间,中路猛攻北营,两翼横阵于东、西垒间,半数进攻,半数防御。

    梁军摆出的这个阵势,瞭塔上的柴绍看得真切,回头对传令兵说道:“坚守勿动,命令东、西二垒的向善志与何潘仁连弩击射,牵制楔入军营之中的敌军!”

    “是!”传令兵跑出去没有多远,北边垒上便传来了声嘶力竭的喊杀声和刀枪碰击的铛铛声,攻垒的梁军与唐军短兵相接!垒上的唐军倚壁而战,往下刺砍,连连挥刀,竭力阻挡;攀援的梁军持盾举枪,向上猛戳,奋力进攻。双方在壁垒上冒着矢石,你来我往,锋刃交错,刀光剑影之中血肉横飞,一时间,惨叫与狂呼交响,血雾裹残肢飞现。

    对手的凌厉进攻,柴绍早有预感,梁师都欲缓而先急的脱身之术今日总算是领教了,恩师段德操生前曾就此耳提面命——破此战法只须戮力防御,减少已方损伤即可,对手的进攻持续不过一两个时辰便会消停,届时大军再相机而动。

    柴绍正在瞭塔上凭栏思忖着,只见身旁的步兵将军宋玉指着北边的敌阵,惊呼道:“临冲车!”柴绍和众将循声望去,但见五百步外,十几架丈余高、三丈长的攻城塔车“吱吱呀呀”地从薄雾中露出头角,数十名士卒在两侧协力推动,正向着营垒的辕门沉沉地开来。

    柴绍眉头一皱,思绪飞转,不想梁师都竟然在旬月之内悄无声息地造出十余架攻城塔车,这有些出乎意料,看来对方是拼了老本,志在一搏!众将也有些惊愕,纷纷扭过头来看着柴绍,不知如何应对。只见柴绍抬手一抹宽大的额头,然后双手叉腰,大声喝道:“马三宝听令!”

    “末将在!”

    “拉出长安运来的利器,迎战!”

    “遵命!”马三宝从柴绍手中接过令旗,飞奔下塔,翻身上马,带着十几名亲兵往北垒奔去。

    ……

    片刻之后,只见唐军北垒上架起七、八只硕大如瓮的油锅,夹辕门两侧高高矗立,锅里正“滋滋滋”地冒腾着热气。正在攻垒的梁军士卒一见这阵势,连蹦带跳从梯架上各自散开,避开油锅当面转而攀援他处。就在这时,只见油锅“哗哗”倾倒,黑黄的桐油一泄而出,垒壁之下顿时黏稠一片,股股油味儿弥漫四周。几只火把从垒中高高抛出,触地点火,“轰轰”声后,大片桐油顷刻之间被引燃。火苗上冲,烈焰腾空,无人敢站立垒前。

    正沉沉而来的临冲车,相距辕门不过二百余步,见门前火势凶猛,正迟疑不进时,只见火光之中,唐军垒上人影幢幢,吆喝不断,百十名士卒合力推动沉重的“八牛弩”架于垒上,十张巨弩赫然出现眼前!火光中,每张弩上皆映出马腿粗的四支木杆铁头标枪,枪头寒光闪闪,慑人心魄!

    马三宝站在垒上,手握令旗,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命令道:“上弦——”只见巨弩后端的六、七名士卒咬牙鼓劲,奋力拉动牛筋厚弦,艰难地将其卡入机键之中,个个累得气喘如牛。

    “唰”地一声,马三宝令旗挥下,高声喝道:“放——”弩床后面的勇士高高举起硕大如斗的铁锤,猛地砸向机键,只见数十支长长的铁头标枪,抛下一片“嘣嘣”弦响后,如流星扑地,似山洪坠河,带着铁制翎片,激起刺耳呼啸,在空中划过数十道黑黑长影,直奔两百步外的临冲车而去!

    铁尖所到,摧枯拉朽,木断绳飞,肢破颅裂!顷刻之间,梁军的十余架临冲车轮散毂落,遍地狼藉,推车士卒早已肝肠洞穿,鲜血飞溅。

    这突如其来的攻击不禁让梁军大吃一惊,垒下人马正惊愕无措时,只听见后面的中军大纛下擂响数十面牛皮大鼓,“咚咚”不停,震耳欲聋,地动山摇——抬头看时,大纛前移,数百名身着明光铠甲,手举锋利陌刀的亲兵,拥着主帅盖帐,执绺向前,笃笃而来——梁师都亲动大驾,靠前督战!

    梁军士卒见状,这才回过神儿来,如吃了定心丸一般,纷纷旋踵,转身向垒,再次持刀举盾,迈开大步,呼啸着如同蝗虫一般向唐军的垒上涌来……

二十六 异军突现惊冷汗 突厥纵骑围唐将

    太和山下烽烟滚滚,洛水之畔血流成河,两军搏杀于初冬的渭北,喧嚣声中,枯枝败叶的肃杀旷野处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从辰时至午后,刀来剑往,矢石如注,两军垒前攻防,不见胜负,垒上垒下到处是支离破碎的残体和哀哀不绝的呻吟。瞭塔上,唐军主帅柴绍正凭栏倚立,凝视着血腥刺鼻的战场,没有言语,似有所思——今日的大战已历时三个时辰,梁军的进攻一波儿接着一波儿,没有给自己任何喘息的机会,对方似乎不知疲倦似的,凌厉的攻势让唐军应接不暇。梁军的帅旗前移,摆明了没有鸣金收兵的意味儿,但失去了临冲车的帮助,如此惨烈的攻垒战斗,对方仅凭血肉之躯又坚持得了多久呢?

    想到这里,柴绍不禁摸了摸自己宽大的额头,然后系紧身披的红色战袍,再次举目审视眼前的战场。其实,今日的战斗,在自己心中自始至终都有一个大大的疑问——前来助战梁军的吐谷浑人按兵不动,意欲何为?尽管之前有逻骑回报,吐谷浑骑兵驻扎的银沟峁依旧篝火袅袅,庐帐棋布,没有任何异动,但此时打量战场,柴绍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儿。

    “霍公,公主殿下让人送来了箪盒,”柴绍正在沉吟时,侍卫孟通在旁边说道,打断了他的思绪。柴绍这才想起自己从清早到此时水米未进,听孟通这么一说,一下子便感到饥肠辘辘。

    柴绍再次抬头扫视垒前,命令道:“水食送至垒上,战斗间隙,士卒交替进用!”

    “是!”看着传令兵领命而去,柴绍这才揉了揉自己早已站麻的双腿,然后迈开步子,向塔下走去。

    嚼着妻子亲手烙的芝麻大饼,啜着热气腾腾的肉羮汤浓,柴绍顿觉暖胃舒心,身上的冷气已驱赶大半,不觉又猛咬了几口,鼓梆突腮地大嚼起来。

    正津津有味地吃着,柴绍突然听见塔上的值守军校惊呼道:“霍公,我军一支人马从西边横冲梁军!”

    柴绍大吃一惊,冷汗沁背——坚壁固战,哪来的兵马冲阵?柴绍连忙放下羮碗,吐掉嘴里的大饼,“噌噌噌”几大步攀上瞭塔,手搭凉棚,举目凝望。

    西北方向,“唐”字军旗下,一支千余人的队伍步骑相杂,高声呼喊着举刀挥槊冲向梁军,扬起尘土一片。柴绍定睛看时,旗幡下的领军将领竟然是张世隆!

    原来,数天前,张世隆奉命回关中催促余下的三万石军粮。凭借自己在朝中的多年经营,加之太子和齐王的庇护,张世隆在兵部与户部之间游刃有余,一路畅通,那三万石军粮不仅全部催到,且米粟圆饱,粒粒油亮。原本需要三五天方能办完的差事,张世隆一两天内便迅速了结,继而押着军粮夜以继日地返回太和山军营。

    谁知正好赶上今日梁军的大举攻垒!

    望着远处烟尘滚滚,杀声隆隆,张世隆不禁心花怒放,盘算着这是建功立业的天赐良机!于是,留下一半人马交给助手、骑兵副将岑定方,就地看护军粮,自己则准备带领侍从官、齐王府管家宋之伦的儿子宋印宝横击梁军,以图获取出其不意的战功。岑定方听闻,大惊失色,翻身下马,拉住张世隆的马络头,劝道:“张将军,我等奉命押运军粮,保全其安稳入营,乃是第一急务!虽然前方战鼓震动,但我等并未受令参战,且霍公有言在先,坚辟勿动,持重待机,我等不可造次啊…”

    “不然!”张世隆不等岑定方说完,大声说道,“见机行事,乃是致胜之道。如今梁军正在垒前搏杀,我军出其不意,挥刀横击,不但可重创敌军,还可解去垒前之围。机不可失,稍纵即逝,岑将军只管看好军粮,勿再多言!”

    岑定方紧紧拽住张世隆的马绺,不依不饶地说道:“我身为副职,有劝谏之责,张将军不可不听!”

    张世隆听闻,脸色一变,举起马鞭“啪”地一下抽打在岑定方的手臂上,痛得岑定方“哎呦”一声,咬牙缩手,张世隆喝道:“我是主将,主意已决,不听你的又当如何!”说罢,双腿一夹马肚,带着人马扬长而去。

    刚满十八岁的侍从官宋印宝看到眼前这一幕,惶恐无措,毫无头绪,无可奈何地跟着张世隆策马向前,只是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咬牙抱臂站立原处的岑定方,年轻的眸子中充满了疑惑和惊恐。

    ……

    此时,瞭塔上的柴绍见张世隆擅作主张,提兵冲阵,不禁勃然大怒,手指抓得凭栏咯咯作响,咬牙切齿地骂道:“天杀的!违我军令,坏我大事!”

    眼前的状况,唐军各营都看得明白,东、西二垒几乎同时打出旗语,急迫地询问是否出兵增援。

    柴绍当即转身,对传令兵大声命令道:“东、西二垒坚壁勿动,只须劲弩掩射,冯弇率北营骑兵就位,准备出击!”

    就在这时,只听见“嘟-嘟-嘟”数声长角号鸣后,梁军阵后的大营四门洞开,吐谷浑骑兵突然杀出,成千上万,尘土滚滚,在响彻山脚的“呦呦”声中,如同数道闪电,风驰疾至,似半月弯刀凶猛地楔入张世隆与梁军之间,同时切断了张世隆与唐军营垒相连的道路。

    原来,数日前,梁师都与伏允可汗商议,用瞒天过海之法,昼伏夜出,互换驻地。此时此刻,银沟峁营地之中的士卒乃是身着吐谷浑军服的梁军!

    战场上的这一变数,大出柴绍的意料,眼见张世隆形势危急,柴绍只得下令打开辕门,命冯弇率领骑兵出营驰援。谁知唐军骑兵才冲出去七、八百步,便受到对方的三面围攻——梁军步卒挥刀舞槊从两翼夹攻,吐谷浑骑兵则迎头对冲,自北向南当面截击,人喊马嘶,刀刃翻滚,箭矢横飞,唐军骑兵纷纷落马,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瞭塔上的柴绍把眼前的战况看得一清二楚,且不说救援能否成功,就连冯弇的骑兵都有覆没的危险。柴绍长叹一声,一拍栏杆,只得下令鸣金收兵,保全骑兵。

    远处,被分割而独战的张世隆听到唐营鸣金,自忖难免,只得放弃进攻,眼见回营无路,便带领人马朝西北方向的一座无名小丘且战且退,一路上,不断丢下殒命沙场的尸首和痛苦蜷曲的伤兵……

二十七 烛夜激辩中军营 夫妻争执拂帐帷

    两军激战至酉时,扬尘挟裹着血雾,随晚风四处飘散;硝烟混杂着血腥,呛得人连连干呕,垒上垒下早已鲜血沥沥,在沉沉降下的夜幕中慢慢凝结成块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五百步外已模糊一片,难辩人影,两军各自收兵,喊杀声渐渐停歇。霜雾起时,只剩下三三两两相互搀扶的伤兵蹒跚回营,失去主人的战马在呼啸而至的夜风中鬓鬃猎猎,低头踟蹰,不知所归。

    挑灯时分,唐军北营的中军大帐内人影绰绰,柴绍不顾激战整日的疲惫,连夜召集各垒的将领会商军情——对面的张世隆被围困于数里外的无名山丘,岌岌可危!

    此时,军帐内热火朝天,将军们各抒己见。

    东垒守将向善志大声说道:“这没有什么可商量的!被围之军近在咫尺,何有不救之理?”说罢,正了正厚厚的豹皮护腰,又加了一句,“连月来,我军坚壁清野,倍受梁贼的欺侮,现在是时候还以颜色了!”

    “何况,”步兵将军宋玉接着说道,“若张世隆的人马覆没于对面的无名山丘,惨状尽收眼底,必然动摇垒中的军心。到时,垒壁能否稳守也是一个令人忧心的问题啊!”

    “不然!”胡人将军何潘仁捋着颌下红须说道,“此番吐谷浑骑兵偷换驻地,蛰伏不动,就是期待大军出垒,然后寻机分割,围歼我军;只不过张世隆的出现,令其早早地暴露了意图,我军不可自投罗网!”

    郝齐平听闻,在座中颔首点头,没有言语。

    骑兵将军冯弇向帅位上的柴绍一揖,说道:“霍公,今日我率队出垒搏杀,感觉对方的军械有所加强,锐卒的长柄大刀人手一把,吐谷浑的硬弓翎箭也增加了射程,搏杀间,颇觉吃力……”

    “没有步兵的掩护,骑兵独进,当然吃力!”冯弇话音未落,对面座中的马三宝鼓着眼睛说道,“今日出垒,冯将军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骑兵独进,受到对方的步骑合击,势难支撑,这是有目共睹的,但是,”马三宝用眼角余光瞄了瞄帅位上一直没有吭气的柴绍,接着说道,“但是,若我军步骑合编,强弩掩射,依阵法推进,行如战,战如守,对方未必能占到便宜。”

    女将秦蕊儿扯了一下披风,也接过话来说道:“我们弓弩营已憋了许久,早盼着在百步之内尽取敌人的性命!”

    听闻众人之言,身体肥胖的丘师利摇头晃脑地说道:“岑将军从长安城中运来的粮粟,足斤足两,米圆粒大,供给无忧,似可大战啊!”

    岑定方听闻自己的名字,这才站起身来,躬身向柴绍一拜,然后环揖众将,说道:“霍公,诸位,我协同押粮,从关中返回,今日苦劝张世隆,未奉军令,不可擅动,结果吃了他一马鞭,还是没有劝住。但事到如今,我却要反劝诸位出垒力战,解救张氏!竟其原因,除了适才诸位之言 ,我以为,从天时地理人望来看,从朝廷上下及关中百姓的关注来看,也已到了重挫梁军的时候了。否则,大雪骤至,梁贼兵甲完好,引遁北归,来年又将战事再起,关中又得兴师动众,转运接济,真是民不堪命啊!”说罢,一边躬身坐回位中,一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臂,鞭伤血痕清晰,隐隐作痛。

    柴绍在帅椅上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双眉在宽大的额头上收紧了放松,放松了又收紧,听闻岑定方之言,这才嗫嚅嘴唇,幽幽地说道:“事关战局大势,今日先议到此,各营务必警惕坚守,等待本帅命令!”

    说罢,“吱嘎”一声推开帅椅,站起身来,低着头反剪双手独自离去,不再与众将多言一句。

    ……

    柴绍掀帘回到帷帐时,满脸挂霜,愁云一片,没有言语便径直坐到桌前,长长叹息一声。今日垒前的战况,早有军士通禀李三娘。见丈夫回来了,李三娘不动声色,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红色大袍,挂到木架上,然后盛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羹,轻声说道:“今天累坏了吧,快趁热喝点,”然后弯下腰来,和丈夫并肩而坐。

    柴绍端起热羹,凑到嘴边吹了吹,却并未喝下去,而是放下羹碗,扭过头来看着妻子,忧愁地问道:“三娘,你觉得那张世隆是否当救?”

    “你觉得呢?”李三娘微微一笑,明眸闪烁,反问道。

    柴绍摩挲着宽大的额头,皱了皱眉,说道:“此事甚难!于战场而言,于道理而言,自然应当坚持前策,执守防御;可是从人情来看,从朝廷的期望来看,又当速速救援,出垒攻敌。哎,左右为难啊!”

    “那众将的意见如何?”

    “有战有守,众说纷纭。”

    李三娘缓缓收起笑容,抿了抿嘴唇,沉沉地说道:“战场决胜,排兵布阵,自然应据敌我形势来定夺,怎可顾及战场之外的其他情形?”

    “话虽如此,可实难照办啊,”柴绍摇了摇头,说道,“此前,丘师利与张世隆同去长安调粮,可运来的米粟却截然不同,这是有目共睹之事!这打仗啊,前方打的是兵将军马,后方则打的是钱粮米粟。若对张世隆见死不救,惹恼了长安的紫衣权贵们,不要说攻灭梁贼,了却恩师遗愿,恐怕连长驻太和山,固守洛水河也难持久啊!”

    李三娘一听丈夫这样说,双目圆睁,说道:“咱们一心为大唐,捍敌保境,我就不相信父皇会容忍臣下阳奉阴违,掣肘前线!”

    柴绍摸了摸下颌,唏嘘道:“哎,陛下身处九重禁宫,未必事事亲理,虽说百官各守其职,却也各有心思,这朝廷之事啊,复杂微妙,深浅难测!”

    李三娘听罢,双眉一竖,黑眸之中冒出点点火星,鼻翼翕动,说道:“哼,要是这样的话,那你守住太和山,我回长安去找大哥和四弟,当面与他们理论,看谁敢在背后无事生非!”

    柴绍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道:“三娘,今日的大哥和四弟,早已不是昔日河东府的大公子和四公子了,他们现在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今太子和齐王,咱们……咱们可不能意气用事啊!”

    “意气用事?这是军国大事,事关千万百姓的安危!”李三娘把头扭到一边,有些不快,嘟哝着说道,“况且,在我眼中,他们永远只是我的大哥和四弟!”停顿片刻,继续问道,“那你还是准备出垒去救张世隆?”

    “不得已而为之啊!”柴绍叹息一声。

    “夫君,你自小在营中阅习军事,饱读兵书,数历沙场,难道不明白‘智莫大于弃疑,事莫大于无悔,进退无疑,见敌无谋 ’的道理吗?”李三娘杏眼圆睁,盯着丈夫问道。

    “若论兵法,还有‘非利不赴,非得不用’之说呢!况且,这个‘利’与‘得’不仅仅牵连着太和山战场,还牵连着长安太极殿的上上下下,不能不顾及!”柴绍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我看你当了这个‘霍公’以后,就是顾及得太多了!”李三娘怒火微撩,有些动气。

    “你是大唐公主,是皇氏血脉,我柴绍虽为霍公,实则因婚而亲,缘姻而进,朝廷内外谁人不知?我行事自然得小心谨慎,不能不有所顾及!”柴绍也有些上火,大声地说道。

    “原来你一直是这样想的!”李三娘听闻,脸色立变,“豁”地一下站起身来,丢下一句“兵是你在领着,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吧”,说罢,拂袖而去,大步走出帷帐,只剩下身后的帷帘空悠悠地荡来荡去……

二十八 主帅出击遇伏兵 怒斥骄将谋突围

    平明时分,冷霜铺地,白茫茫地一片,启明星孤零零地挂在半空中,似睁半闭地眨着眼,整个渭北大地空静寂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突然,太和山脚下的唐军北营“吱呀”一声,辕门洞开,步卒开道,骑兵殿后,近万人的大军呈雁阵推进,急速向数里外的无名小丘奔去。

    脚步沉沉,战马嘶鸣,顿时划破了凌晨的寂静。

    柴绍策马扬鞭,在队伍中间笃笃疾驰,双眼布满血丝,眼眶四周发黑,举目前视,面无表情,任凭寒风吹打,晨霜挂眉,脑海中却是波涛汹涌,思虑重重——昨夜与妻子李三娘在帷中争执,不欢而散,自己心中却更加坚定了救援张世隆的想法。此番出垒作战,事关战局大势,牵动朝廷视听,不可等闲视之。因此,柴绍连夜部署,下达了军令:东、西二垒坚壁固守,护住两翼;北营主力集结待战,步骑混编,硬弓相随,宋玉与冯弇分别打头和殿后,自己则居中指挥,大队出垒后,且战且行,速战速决,一举突破对方的包围,救回张世隆的人马。

    对面的无名小丘早被重重围困。

    此时,见唐军大队出垒,梁军立即鼓号齐鸣,按照之前梁师都的谋划,数万人马一分为二——前军结阵固守,后军旋踵反戈,强弓硬弩居中掩射,前后两军互倚互重,背向而战,全力阻止唐军的出援。

    丘上,张世隆远远望见大军驰援,一下子精神抖擞,率领手下残部从小丘上奋力冲下,与梁军短兵相接。

    霎时,丘上丘下刀光剑影,战马嘶鸣,鼓声隆隆,杀声震天。

    两支唐军前后夹击,奋力拼杀,前进一步,血流一步,不断压缩梁军的阵线,眼看就要会合时,只听到梁军大营中“嘟嘟”声起,号角长鸣,数万吐谷浑骑兵故伎重演,在一片“呦呦”声中,兵分两路,以双镰阵势合击柴绍的援军。

    柴绍对此早有预见,立即命令旗手变换旗语,侧翼展开防御——宋玉所率步卒中的两千长槊精兵,大步出列,持枪挺立,锋尖前指,在大军的两翼形成了两道铁棘防线,护住军阵中间的刀盾手及弓弩手。同时,冯弇的骑兵则疾驰向前,变作前锋,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击丘下的梁军。

    吐谷浑骑兵见状,并不强攻唐军两翼的长槊防线,而是在对方军阵数百步外,将骑队的首尾迅速衔接,形成两个硕大的圆环,原地旋转,尘土滚滚,骑手们面向唐军时,则手举长弓,发箭力射。一时间,唐军两翼箭雨如注,飞矢如蝗,百十名躲避不及的士卒纷纷中箭倒地,血染黄沙。

    柴绍见状,大喝一声“弓弩还击!”只听见阵中“唰唰”声响汇成一片,千余名弓弩手分列两队,单膝跪地,仰面引弓,弦响之后,长翎利箭直奔天际,如雨点一般落入吐谷浑骑兵的圆环阵中,立时人仰马翻,哀声连连。

    前头,唐军骑兵在冯弇的率领下,挥刀辟砍,勇往直前,无所顾忌,陌刀闪过之处,肢飞体断,鲜血四溅,梁军士卒渐渐不支,无力招架,纷纷退却。冯弇抓住战机,狠加几鞭,一马当先,径直冲上小丘,与张世隆的士卒合兵一处,并肩作战。

    柴绍见前方已撕开缺口,立即命令军旗前移,收拢部队,逐次向前,靠拢小丘,打算接应丘上的队伍后,立即突奔回营。

    正在这时,只听到小丘背后数十面战鼓“咚咚”擂响,震天动地,两支万余人的梁军突然杀出,队伍中惊现梁师都的帅旗!吐谷浑骑兵也立即变阵,两个硕大的圆环转眼成为两支锋利的扁锥,骑手们纷纷收起长弓而抽出弯刀,举起马挂圆盾,冒着唐军的箭雨,风驰电掣,呼啸向前,为大步赶来的梁军士卒冲出两条血路,一左一右钳击唐军,迅速形成合围之势,阻断了唐军回营的归路。

    这一突变出人意料!柴绍大吃一惊,拽紧缰绳,翘首瞭望时,很快冷静下来,明白了梁军的意图,迅即调整部署,停止回撤,命令正在收拢的部队就地防御,背靠山丘,凭高俯视,依地势起伏形成三道防线——步卒在前,骑兵在后,自己则率领弩手登上小丘,同张世隆会合后,居高临下掩护步骑。

    此番大战,梁军倾巢而出,在节骨眼上突发伏兵,将柴绍的驰援大军团团围困,看到战前的意图已然达成,阵中帅旗下,执乘枣红坐骑的梁师都倚鞍大笑,扬起马鞭,指着山丘上的唐军,对身旁的众将说道:“纵然我不强攻,也要将丘上人马渴死、饿死!”

    眼前的这一幕,让留守垒上的唐军将士揪心不已,个个垂头丧气,哀声连连。李三娘站在垒上,双手紧抓垒壁,凝视着远处硝烟弥漫的战场,双眉紧锁,目光沉沉,缄默不语,直到身边的马三宝说了声“主子,咱们该有所计议了”,这才点点头,系紧披风,大步走下垒来。

    ……

    夜幕降临,人喊马嘶的喧嚣渐渐退去,风沙夹杂血雾,升腾于山间河畔,整个大地蒙蒙一片。

    柴绍站在无名小丘之顶,双手反握腰悬佩剑,正凝望着山下的战场,一动不动,任凭寒风侵拂面颊,吹得铠甲叶片哗哗直响。今日救援张世隆之战,既在意料之中又在预料之外——步骑编队,依凭战阵,攻击前进,按预期抵达山丘,与张世隆会合;但没想到梁师都竟然神出鬼没地在丘后埋伏精兵,阻断了回撤的道路。明天,明天必是一场恶战,一定得打通回营的道路!

    柴绍正在沉吟思索时,只听见孟通来到身边,拱手禀报道:“霍公,张世隆已经押来了。”柴绍扭头看去,只见两名腰圆膀阔的军士正推搡着五花大绑的张世隆走过来。那张世隆早被褫去了头盔和战袍,蓬头垢面,须发零乱,如同一支霜打的茄子,正踉踉跄跄地往这边来。

    见到柴绍,张世隆“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泪涕俱下,抽泣着说道:“霍公,我…我…是想出其不意,帮您一举击败梁师都啊!”

    “住口!”柴绍勃然大怒,高声喝道,“我叫你押运粮草,你却擅自出战,违抗军令,有死而已!”

    “……”张世隆浑身瑟瑟颤抖,青黑的嘴唇嗫嚅不已,哀求道,“霍公,您若能让我在阵前戴罪立功,我愿奉上身家性命和万贯家财,让您……”

    柴绍抬手一挥,打断张世隆,怒目而视道:“事到如今,你还使唤这套把戏?”

    “霍公,您……您打狗也看看主人吧,我……”

    “也罢,”不待张世隆说完,柴绍叹息一声,将佩剑一甩身后,说道“明日,我配与你一刀一盾,你自行到阵前去搏命吧!若命殒沙场,我也就不再追究你的罪责,算是给太子和齐王有个交待;若侥幸活命,我必槛车遣送回京,由陛下亲自发落,能否活命,就看你的圣眷了!”

    张世隆翕动着嘴唇还想说话时,柴绍对军士喝道:“押下去,好生看管,明日将其送到锋线上,听天由命!”

    “是!”两名壮硕的军士一把提起张世隆,如缚鸡一般,不由分说地拖了下去。

    张世隆仍在苦苦哀求,柴绍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转过头来,再次凝望山丘下的战场——敌我两军重重对峙,数万人马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大战令眼前如死水一般沉寂,茫茫四野,毫无生气。

    远处,太和山下的唐军大营篝火点点,旗影摇曳,猛然间,柴绍脑海中“窣”地冒出一个念头——自己没有听从妻子的劝告,执意出援张世隆,难道真的错了?不过,事已至此,不暇多想,柴绍抬眼瞩目战场,继续沉思来日的突围之战来……

二十九 女帅披挂议攻守 吐浑大将道玄机

    岁暮朔风,急舞回旋,摧折枯木,哀号四野,铅色云块涌动天际,挟裹严霜浸染庐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太和山脚下的唐军北营里,中军大帐烛火通明,人影绰绰。李三娘红巾束发,躬擐甲胄,披挂御赐骠骑大将军战袍,肃然端坐于帐中正位上,聚精会神地聆听众将的发言,烛火下,铠甲上的虎头护肩银光四射,寒气逼人。

    西垒守将向善志在座中大声说道:“公主殿下,诸位将军,霍公被围于对面的山丘上,咱们唯有里应外合才能破解危局,若迁延不决,只怕贻误战机啊!”说罢,将豹皮护腰一扯,扭头看看众人的反应。

    “出击是必然的,”马三宝眨着略鼓的双眼,说道,“但是何时出击,怎样出击,却须好生琢磨,否则,出击不利,解围不成,恐怕连大营也会受到威胁啊。”

    秦蕊儿理了理红棉领巾,接过话来说道:“我们弓弩营中,尚有五百射手,且箭矢充裕,可攻可守。”

    东垒守将何潘仁听罢,点点头,捋着红胡须说道:“马将军所言不谬!今日之战,吐谷浑骑兵使出了‘车轮’战法,配合梁师都的步卒,分割牵制我军,这是诸位有目共睹的。若大军出击,必须想方设法先击破吐谷浑骑兵,然后再对梁军步卒!”

    坐在何潘仁旁边的郝齐平听闻,说道:“吐谷浑骑兵来去如风且人数众多,咱们不可与之争快慢,只可另辟蹊径,要么坚阵推进,以强对快;要么出其不意,于鞍下杀敌,”这位昔日的司竹园军师缓缓而言,像是对众人陈说,也像是在喃喃自语,手中的一把小折扇打开了合上,合上了又打开。

    “当初,在霍公面前,我极力主张出垒救援张世隆,” 骑兵副将岑定方说道,“如今霍公被围,末将唯有率骑拼杀,舍命相搏,冲开一条血路,迎回霍公及众将士。”

    “啪”地一声,向善志握拳击案,高声说道:“我愿与岑将军步骑协战,搏杀敌阵!”

    郝齐平放下手中的折扇,抬眼瞅了一眼向善志,又看了看岑定方,不紧不慢地说道:“二位将军勇气可嘉!然而,兵法有云‘必死可杀,忿速可侮,为将之危也’,若论临阵勇战,二位皆堪当大任,然而今日之战,梁贼却是以奇兵断道,陷我军于不利啊!如此看来,若出垒作战,亦当以智取胜,不可尽凭勇力。”说罢,郝齐平偷睨了一眼正位上双眉紧蹙,一言不发的李三娘。

    向善志咂巴嘴唇,还想开口说话时,见旁边的何潘仁、马三宝及秦蕊儿不约而同地颔首点头,于是便将已到嘴边的话儿咽了回去。

    众将不再说话,纷纷扭过头来看着李三娘,想知道她的打算。

    李三娘伸出双手,按在面前的案几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铺开的太和山军图,凝神思索,没有言语。片刻之后,才缓缓抬头,扫视众人,说道:“梁贼此番南下,朝廷给我们的军令是阻其侵扰,配合秦王在浅水原击败薛仁杲。夫君霍公坚壁清野,扼道咽喉,使梁贼不敢深入我境,此策原本是克敌制胜的法定。况且,两军相持数月,隆冬将至,梁贼已有撤退之意,不想突生变故,遂成今日之窘状,哎!”李三娘仰起头来,看了看军帐圆顶,叹息一声,继而挺腰直坐,斩钉截铁地说道:“为大唐安危计,为百姓清宁计,我决意坚持前策,扼守太和山,决不冒然出击,纵然…”李三娘咬了咬嘴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哽咽之中传出不容置疑的口吻,“纵然霍公与垒外将士不能全身而退,我与诸位也须精诚协作,固守防线,不能让一个梁兵抬脚迈过太和山!”

    众将听闻,纷纷起身,弯腰揖手道:“唯公主之命是从!”

    “好!”李三娘眨了眨眼,模糊的泪水一扫而空,明眸闪烁,炯炯有神,继而高声宣布道:“骠骑大将军令——东西二垒合兵北营,置砦增垒,深构防线;若遇良机,再谋出兵,攻破重围!”

    “是!”

    ……

    当天夜里,唐军大营五里之外,遥遥相对的梁军大营中烛火通明,军士穿梭,马匹往来,大战前的频频调动令人紧张不安。

    战前会商刚刚结束,吐谷浑伏允可汗回到自己的寝帐,正脱掉金边左衽大袍准备安歇时,家奴进来禀报说,左卫大将军安多巴求见,伏允可汗打了个哈欠,摆摆手,说道:“出战一天,我乏透了,告诉他,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议吧!”家奴答应了一声,正要转身出去时,外面却传来了安多巴的雄浑话音——“明日一战,事关吐谷浑国运,务请可汗接见安多巴!”伏允可汗听闻,暗自叹息一声,帐外的这位大将军跟随自己十余年,能征善战,智勇双全,脾气也是军中第一倔强,只要是他认准的事儿,一定会坚持到底,绝不轻言放弃,伏允可汗只好一挥手,让家奴退出去,然后说道:“安多巴,你进来吧!”

    安多巴掀帘入内,手捂前胸,躬身行礼,说道:“我的可汗,明日之战,恐怕不能按照梁师都的谋划行事啊!”

    “唔?”伏允可汗眉头一皱,把手一让,请安多巴坐下说话。

    “是这样,”安多巴一边盘腿而坐,一边扭头对可汗说道,“明日天亮后,山丘上的唐军必然全力反击,打通回营的道路。适才的作战会商,梁师都打算让步卒正面抵御冲击,然后依靠我们的骑兵侧翼突击,如此作战,从今日的情形来看,唐军断难突围离去。”

    “唔,”伏允可汗应了一声,然后抬眼看着安多巴,问道:“那么左卫大将军,你的顾虑是什么呢?”

    “可汗,据我们侦知,丘上唐军的军帅是李渊的女婿、霍国公柴绍,”见伏允可汗颔首点头,安多巴眨了眨眼,继续说道,“我们吐谷浑与李唐朝廷本无怨仇,此番南下助战,完全是为了应付突厥人!这些年来,突厥人对咱们横征暴敛,兵役赋税没完没了,那个处罗可汗更是贪得无厌,视我族群如同牛马,与其说对面的唐军是敌人,不如说突厥人才是我们的天敌!因此…”安多巴见顿了顿,见伏允可汗正在侧耳倾听,便继续说道,“因此,在这太和山脚下,我们吐谷浑本无必要与李唐结成死敌,毕竟,突厥人才是彼此共同的威胁!若明日之战,我们能给唐军一条生路,而不是像梁师都那样赶尽杀绝,大家互有退路,也许来日可化干戈为玉帛,携手对付突厥人!”

    伏允可汗听罢,睡意全无,一双眸子闪着幽幽的亮光,摸了摸自己鼓铜色脸颊上密匝匝的短髭,站起身来,反剪双手来回踱步,片刻,才回过头来,对安多巴说道:“左卫大将军的话,有理!此次南下,非我本意,乃是迫于突厥的淫威不得已而为之,暂且不说能否免除三年的贡赋和兵役,只要咱们略微迟疑,契丹一族被突厥铁骑蹂躏的惨剧,立马就会在吐谷浑的千里沙洲上重演!”伏允可汗说到这里,仰头长叹一声,然后说道,“我吐谷浑现在忍气吞声,是为了争取时间,壮大部伍,三、五年后彻底斩断突厥人的羁糜!至于说到与李唐的关系嘛…”伏允可汗停顿了一下,抚摸着腰间的金鞘短刀,双眉一展,说道,“同他们相处,明面上是敌人,暗地里当是朋友,若他们能够击败梁师都,我看呐,迟早有一天会出塞逐鹿,与突厥人一争高下,到那时,呵呵…我吐谷浑伺机而动,脱离束缚便指日可待!”

    安多巴听闻,频频点头,然后站起身来,问道:“可汗,那么明日一战…”

    伏允可汗右手一抬,立即打断安多巴的话,然后轻勾手指,将安多巴招至身边,如此这般地附耳轻语……

三十 突围受挫困山丘 合营并垒坚如磐

    卯末辰初,天色微亮,夜雾尚未散尽,北风袭来寒彻透骨,无名山丘上传来“嘟-嘟-嘟”三声沉闷号角后,丘上丘下的唐军如巨石激浪,涟漪起伏,在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一波接一波地向外猛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梁军早有准备。

    听闻唐军号角声起,离锋线数百步远的梁军弩手率先反击,步军总管贺遂一声令下,翎箭上弦,仰弓劲射,“嘣嘣”弦响后,箭雨如同一张硕大的黑毯,在空中划过蛛网弧线,呼啸着扑向正在冲锋的唐军。

    箭矢落地,惨叫一片。

    唐军冒着箭雨奋力向前,一枚枚铁皮木盾如同一只只浑圆刺猬,上面早已插满了长长翎箭,士卒大步向前,眼看就要与当面的梁军短兵相接时,唐军纷纷挥刀,砍断盾牌上的箭杆,大步猛扑面前的对手。

    刹那间,刀剑碰撞,火星四溅;槊枪刺身,血肉横飞,喊杀声与哀号声裹杂在一起,汗水与血水搅拌在一处,一时间分不清哪是晨雾哪是血雾。

    唐军的凌厉进攻下,梁军只阻挡了一个多时辰,便开始稍稍向后退却,这时,只见梁军的马军副总管冯端率数十骑高擎战旗,在己方阵后来回飞奔,口中齐声高呼道:“退十步,斩伙长;退百步,斩队正;退千步,斩旅帅!”一边来回驰骋高呼,一边挥舞明晃晃的长刃战刀。

    梁军士卒听闻,无不骇然,脚跟一顿,戮力向前,嘴里咦咦呀呀地叫着,手上左左右右地飞砍,被撕裂的防线重新合拢,微微退却的阵营再次前推。

    唐军步卒不意梁军突然反扑,刀影剑光之后,转眼间丢下百十具尸首。两军缠斗约半个时辰后,唐军伤亡不断,力有不支,战场上梁军渐渐占据上风。

    这时,丘上传来短促的“嘟嘟”号响,每次两声,间隔有隙,循环往复。

    唐军步卒听闻,且战且退,将战线向左右两边扯开,呈双锤状阵势,中间豁然敞开数十步的空隙。梁军见状,正要借着此处往唐军中央突进时,只见丘上尘土飞扬,马蹄隆隆,唐军骑兵挥动战刀,水泄而下。

    霎时,马踏步卒,寒刀翻动,梁军士卒哭爹喊娘,肢飞体断,肝肠涂地。

    眼看锋线的步卒招架不住,正在中军大纛下指挥的梁师都大吼一声“起!”,只见身边数面枣红色的令旗左右劲摇,呼呼直响。伴随着“咚咚咚”的战鼓声,千余名甲士踏步而进,手持三尺砍马刀,肩并肩,脚碰脚,俨然一座向前推进的“刀墙”。

    踏着前面步卒的尸首,梁军甲士与唐军骑兵顷刻间锋刃相交!

    砍马刀长柄双刃,犀利无比,锋过之处,人马俱裂。一时间,千锋百刃寒光四闪,断肢残颅溅血凌空,唐军骑兵冲向“刀墙”,犹如冰刀触红铁,在棕色的血霾中损失殆尽。

    见唐军的进攻已被牢牢压制住,呈强弩之末状,且有退守山丘之势,梁师都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倚鞍而笑,扭头对游击将军李正宝说道:“该吐谷浑人上场了!”李正宝一拱手,转身命令旗手打出旗语,让待命多时的吐谷浑骑兵两翼包抄,围歼唐军。

    旗手拼命挥动军旗,额头上已渗出点点汗珠,却不见吐谷浑骑兵有丝毫动静,只是从骑兵大队中断断续续地射出长翎羽箭,有一阵没一阵地飞过锋线,跃过正在奋力拼杀的梁军甲士,落入唐军的侧翼,偶尔击杀几名军士。

    梁师都和众将正觉怪异时,只见伏允可汗帐下的先锋官阿洛依策马赶到,翻身下马,手捂前胸,躬身行礼,然后抬头说道:“梁王,昨日激战,我吐谷浑骑兵只得到箭矢补给,未得到战马草料,可汗让我转告您,我们只能弓矢助战,无力突骑冲击!”说罢,认镫上马,竟扬长而去。

    众将一脸懵愣,纷纷回看梁师都时,只见主帅紧咬细牙,鼓突腮帮,低头说了声:“辫奴,临阵变卦,意欲何为?”继而抬起头来,侧身扬鞭指着后面的唐军北营,大声命令道:“丘上唐军已无力突围,按部署,前军转防御,后军改进攻,给我拿下唐军营垒!”

    “是!”众将一分为二,各自驰赴战线。

    ……

    “咚咚咚”战鼓声声,人潮涌动,梁军后队由守转攻,在步军总管贺遂的督促下,呈三叉戟的阵势,同时对唐军的东、西、北三营发起进攻。

    北营前面,早已鹿砦林立,层层叠叠,梁军虽蒙盾而进,但垒上箭矢密集,“嗖嗖”过耳,如疾风骤雨,防不胜防,梁军在鹿砦中艰难穿越,尚未到达垒下,已死伤一片,痛苦呻吟不绝于耳,人马在砦中逡巡不进。

    贺遂焦急成分,不禁倚鞍而望,期盼两翼有所突破。

    东、西二垒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当梁军高呼着奔向垒壁时,上面却毫无声响,破门而入,里面空无一人,破帐烂席,坛坛罐罐,满地皆是,一片狼藉,梁军顿时明白,自己扑了个空营!

    片刻之后,贺遂得到战报,于是下令擂响战鼓,硕大的令旗挥舞不停,急令进攻东、西二垒的士卒穿垒而出,从两翼夹击北营。

    伴随着喊杀声,北营的两侧尘土高扬,梁军的两队人马分头对进,如同两只张牙舞爪的黄龙,恶狠狠地直扑唐营。

    就在离垒壁约二百步时,两只“黄龙”戛然而止,尘土上冲天际,却没有向前疾进——以沙石隐蔽覆盖的两道深堑,此时突然露出了狰狞的面目,赫然呈现在对手面前!飞奔向前的梁军猝不及防,纷纷滚落堑下,堑底尖木矗立,直直向上,梁军人马肠穿肚破,血肉模糊,从堑中传来凄惨的号叫。

    后面的士卒不明形势,仍然排山倒海地向前涌来,宽八尺、深十尺的沟堑里又压上去一层血淋淋的断体残肢!

    片刻之后,形势渐明,当后排的梁军收住脚步,正想稳住阵线时,却听见垒上“嘣嘣”弦响,箭雨扑面,眨眼便至。箭头落地,尘土再起,深堑上下哀号一片,梁军士卒翻滚着,哭喊着,抽搐着,已溃不成军,顾不得贺遂的军令,纷纷向后退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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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巾帼传介绍:
暴君无道,百姓涂炭,烽烟四起。武官世家出身的她,忍受夫妻离别,兄弟失散之痛,倡义终南山,威震关中地。攻长安,战戈壁,扼关隘,谋略决胜千里,慧心光耀家国,披肝沥胆,只手擎天,终在娘子关名垂青史。虎贲巾帼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虎贲巾帼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虎贲巾帼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