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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知闲闲     烽火逃兵txt下载     烽火逃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6章 宁静的河岸

    最新情况传递到了县城里的鬼子总部,村民提供的线索属实,八路三十余人,应为整排建制,于昨日下午进犯境内,目的不明,今日凌晨在返回北部途中被我部成功伏击,毙敌三十,仅余几人向南逃窜,我部无伤亡,现正在追击中。

    与此同时,另一份报告也送进了鬼子总部,来源是便衣队,情报内容大致如下:昨日,在县城东部境内发现疑似共匪,傍晚时分被我围困于某某村东部树林,彻夜激战,于凌晨突遭不明八路主力部队增援袭击,我部寡不敌众,大部队员牺牲,仅有四人英勇突围。另外,一名队员于昨夜返回报告途中失踪。

    因为大部分兵力都被少佐带进山去了,所以梅县县城里兵力不多,不敢再轻易外派,但是便衣队送来的消息也不能轻视,这两件事很可能有关联,于是,城里的侦缉队被临时收拢起来,跟随那四个英勇的幸存者出了城,前往那个树林勘察。

    在平原上,春来得比山里要早,山里才刚现嫩芽,这里已经遍地见绿。树木不多,植被稀少,一马平川,可以清楚地看到西面的远山,唯一显得茂密隐蔽的地方,就是这条河的两岸。在正午的阳光下,幽蓝的河水波光粼粼,傍着两岸的绿色,静静蜿蜒,像一条双色丝带。

    胡义醒了,被那截当做枕头的树根硌的脖子疼,睁开眼,看着树叶间隙中漏下来的阳光,知道了现在是正午。不远处,小红缨和那个周医生在窃窃私语,偶尔夹杂着低低的笑声。胡义不由瞥了一眼那对小辫子,对小红缨的那点小心思一清二楚,这丫头身上有一种天生的亲和力,更何况现在是主动出击,就凭那个女人的奇葩个性,和俩人现在的热乎劲儿,估计不用等到天黑,就得和小丫头拜了忘年把子!

    胡义坐了起来,看向另一面,罗富贵那高大的身躯正四仰八叉地躺着,均匀地发出一阵阵低酣声,音量比过去好不少,自从经常被人在酣睡中踢踹以后,他落下个毛病,只要鼾声一大,他自己就会不自觉地惊醒,疑神疑鬼地查看自己身上有没有被踹过的痕迹。

    马良不在,他应该是去了南边哨位,和刘坚强一起了。这位置北面临河,河宽只有十几米,水却很深,蹚不过,所以胡义只下令在南边开阔地边缘设了一个哨位,监视三方。

    吴石头坐在河边,呆呆地望着对面河岸,不知道在想什么,凭他那个脑筋,估计是什么都没想,仅仅就是发呆。当胡义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的时候,他回过头,赶紧站起来,仍然呆呆的,静静的,只是看着班长胡义不说话。

    在大北庄的训练中听马良说他扔石头很准,胡义当时让他在眼前做了演示,没想到这个吴石头人如其名,扔投抛甩全都八九不离十,令胡义诧异不已,随后仔仔细细地交给他手榴弹和手雷的用法,从此,吴石头的身上就常备了四颗手榴弹外加八颗手雷。

    胡义看了看吴石头背在身侧的驳壳枪枪套,一伸手,把里面的驳壳枪抽了出来,放在手里翻了一翻:“丫头给你的?”

    吴石头重重点头。

    胡义把枪竖起来,当着吴石头的面,慢慢地关闭了保险:“一定要记住,不用的时候,必须把保险关了,就是这个,看清楚了么?以后我会经常检查,如果让我看到保险是开着的,我就揍扁你!记住没有?”这吴石头不是个拿枪的料,但是胡义也没打算把枪收回来,今天早上刚捡了一堆驳壳枪,自然不差他这一把,只是担心他走火。

    “俺记住了。”

    胡义没再多说,把枪放进了吴石头身上的枪套,认真替他扣好,然后反身走到那一堆驳壳枪的放置位置,仔细挑出一把成色不错的,验看一遍,装进枪套,来到四仰八叉睡得正香的罗富贵跟前,一甩手把枪套扔在那个宽大厚重的胸膛上。

    罗富贵突然触电一般地猛坐起来,眼睛还没睁开,嘴里就开始糊里糊涂地冒出话来:“死丫头片子!你有完没完了?老子这回跟你拼了!姥姥的我……呃,胡老大?”罗富贵揉着眼珠子总算看清了面前的人,赶紧把后边的词儿给憋回去了。

    胡义指着掉在地上的枪:“这个是你的,子弹去找丫头要。”

    罗富贵瞅了瞅身边的枪套,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禁咧咧嘴道:“机枪铁锹弹夹子弹水壶粮食绳子外加其他破烂一大堆,还不算丫头的毯子和钢盔,胡老大,算我求你了,这玩意我不要行不行?”

    胡义站着没动,也不说话。

    罗富贵叹了口气,只好改了口:“行,行,冲你胡老大的面子,这宝贝我收了!我收下了还不行么!”

    ……

    草丛中,刘坚强漫无目的四下瞭望着,他身后不远的灌木后,躺着睡觉的马良。因为懒得为换哨来回跑,所以马良直接睡到哨位这了,到了时间直接上岗。

    自从打完了那些鬼子伤兵后,刘坚强觉得班长好像提高了自己的待遇,他不再像过去那样,由他亲自和马良换哨,而是交由自己来和马良替换;虽然尖兵的活儿还是轮不到,但是刘坚强仍然很满足,很高兴,这说明自己的能力被承认了。由此,刘坚强开始觉得班长胡义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他厌恶;由此,刘坚强仔细回忆了一些细节,发现胡义的能力不是假的,不只是一个国民党逃兵那么简单。

    放哨的工作看着不起眼,却不是儿戏,哨兵决定命运,一个麻痹大意,可能就要丢了自己的小命,同时也会丢了所有人的命,变成灾难。这工作罗富贵那种货色胡义是绝对不敢相信,吴石头也不保险;刘坚强虽然偏执,但是会坚持原则,会执行命令到底,胡义知道,只要刘坚强在哨位上,就不会溜号闭眼,自从他的双手沾满了鬼子的脑浆和鲜血后,就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兵,所以,胡义已经彻底对他改观。

    远远向南望出去,只有低低的田垄和丛丛矮草,远处的一切都是一目了然。刘坚强的视线被地平线上的黑影吸引,起初,是模糊的一线,渐渐地能分辨出是几十个,还有一个低矮的黑点晃动在他们前方。

    刘坚强的眉毛终于拧在了一起,拎起步枪,快速退出草丛,匆匆穿过灌木,狠狠踢了熟睡中的马良一脚,然后飞奔向河边……

第107章 舍车保帅

    远远的,能够看到一条绿色的线,那是河岸。侦缉队的队员们跟在军犬后面,在暖洋洋的阳光下,懒散地走着,偶尔随意地牢骚着。

    “这些倒霉的便衣队,为了立功,连命都不要了。死的这个惨,我见一个脑袋掉了不说,连下巴也分了家,血糊淋淋的搞不清是个什么死法。”

    “他娘的,这还要搜到啥时候?非得撞上枪口才算完吗?”

    “你怕个屁,没听说么,那伙八路已经被皇军给灭了,估计没剩几个人。”

    “既然皇军已经在北边追他们了,那咱还在这找个屁?”

    “都给老子闭嘴!太君让找,那就得找!有没有都得找!”

    ……

    胡义深深皱着眉头,蹲在草丛后,看着远处的黑影,犯了愁,又是一条狗!原本对狗这种畜生没什么感觉,但是现在,胡义开始烦这畜生,恨这畜生,太牙碜了。

    “哥,咱打吧,这狗不除不行。你不是说青山村那条狗是丫头灭的么,那就再让丫头来一枪!”旁边的马良见胡义半天不说话,就先开了口。

    后头的罗富贵闻言一撇嘴:“打?你傻了么?这不是在山里,这是人家的地盘!光天化日哦,只要枪一响,咱们早晚得给围了,要我说咱还是得赶紧跑。”

    “他们带了狗,哪那么容易甩掉?天黑还早呢,四下里这么平坦,哪那么容易跑?咱得跑到啥时候是个头?”马良立即反驳。

    这一次不比青山村那一次,如果打了这条狗,自己也就暴露了,要不了多久,敌人就会越来越多,四面围堵。最好的办法是渡河,可是身后那条河水太深,自己倒是可以游过去,其他人全是旱鸭子,行不通,想采取别的手段渡河,时间也不够。胡义咬了咬牙,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只能寄希望于拖延,争取拖延到天黑,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开火。

    “走!不能打。顺着河岸,往西。现在出发!”

    胡义下达了命令,九班没人再含糊,借着河水边的绿色带做掩护,开始向西转移。

    现在情况特殊,所以马良不敢突前太远,只走在队伍前面十几米,以保证自己的身影始终在后面人的视线内,不会被经过的灌木树丛遮断。

    罗富贵替代了胡义平时的位置,端着机枪排在了第二位,他的任务是监视马良的状况,随时准备掩护前面的马良,同时扩大向前观察的角度和范围,弥补马良的视野宽度。

    刘坚强这次被安排在第三位,任务是监视队伍左翼,也就是南面的开阔地。

    由于右翼就是北边这条河,是危机最小的方向,所以胡义让吴石头走在了第四个,负责观察右翼的河对岸。

    接下来是周晚萍和小红缨,她俩不被安排任务。

    真正的危机在后面,这次胡义亲自负责断后,横端着步枪,时刻警惕着后方。

    每个位置应该干什么,在过去多次的行军路上胡义已经给每个人都讲过了,所以现在胡义不必多说什么,只是把每个人的行进次序规定了,大家就立即知道自己该负责那一边,该干什么,自觉地让行进中的九班形成一个整体。虽然看上去与别的班级队伍没什么不同,也是简单的排成一溜在走,但是机敏性和反应速度却有天壤之别。

    身畔的河水在静静的流,倒映着湛蓝,马良没心思去看,灌木上的枝刺扎透了军装,马良没空去管;不能走得太快,因为这是在陌生的敌占区,必须尽可能减少意外,也不能走得太慢,因为后面有一条狗,带着侦缉队,寻踪尾随。马良用步枪挑开了前面的枝叶,正要钻过,却猛地定住双眼……

    端着机枪的罗富贵,眼看着前边的马良先是一动不动停了一下,然后猛地趴在了地上;立刻觉得不妙,不管三七二十一,佝偻起高大的身板,一头就扎进了身边的草坑,没了人影。

    多米诺骨牌效应的连锁反应随即产生,刘坚强见罗富贵这头怕死的熊忽然没命地跳了坑,立即意识到情况不对,直接猫腰就躲进身旁的灌木,发现吴石头还愣愣地扭着脖子看向河对岸,一伸脚,把他给绊倒。

    高挑的周晚萍突然呆住了,前面的四个人转瞬间不是趴倒了,就是消失了,这是为什么?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身后的小红缨给扯进草丛。

    队伍的一系列反应让队末的胡义心中一紧,虽然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肯定不是好事,所有人都已经躲了,唯有被绊倒的吴石头,仍然趴在没有隐蔽的地上,虽然正被刘坚强捉住了腿,往灌木里拖拽着,他却仍然呆呆地看着河对岸。

    胡义本能地随着吴石头呆望的方向转头看去,于是,也惊讶地呆住了。

    河对岸的水里,藏着五个人,水面上探露着五个脑袋,戴着八路军帽,紧贴在岸边的泥草下方,也正在惊讶地看着南岸这边,其中那个俊脸上,还戴着那副黑框眼镜,他——正是杨干事。

    马良倒退着爬了几下,然后转身,猫着腰,借着树草掩护往回跑,一口气跑到了队末的胡义边上,慌张道:“哥,坏事了!对岸有鬼子!由西往东,正顺着河边过来,不到一里远了。哥,你咋不说话?”马良见胡义一直在看对岸,仿佛根本没注意自己的报告,不禁顺着胡义的目光看过去,终于也呆住了。

    “我知道了。”胡义淡淡地说了回答。当发现了对岸躲藏在水边的杨干事他们,胡义就猜到了前面的马良会看到什么。

    看着对岸躲藏的那副黑眼镜,胡义面无表情,脑海里却在快速地思考着。原本对岸的鬼子不是麻烦,他们是在追杨干事他们;只要藏在这边就能躲过去,问题是后面有侦缉队,估计也就一里远,正往这里走着,如果停下来躲对岸的鬼子,那后面的追兵就会来到眼前。往前是没法走了,唯一的出路是现在往南走,但是南边是一马平川的开阔地,无遮无拦,九班一旦离开河岸的树木掩护,立刻就会被后面的侦缉队看到,结果不用想。

    马良也看懂了现在的处境,不禁咬了咬牙:“哥,藏不住了!不想打也得打了,至少鬼子是在对岸,他们一时过不来,咱们就往南跑,侦缉队都是短枪,我和流鼻涕能在开阔地里拖住他们。”

    胡义静静地看着马良不说话,马良的主意就是‘舍车保帅’,牺牲他和刘坚强拖住侦缉队,让胡义等人向南逃得更远。现在看起来,这是唯一的可行方案。

    马良见胡义还是沉默不作声,开始焦急地催促:“哥,不能再犹豫了!离得越近,机会越小。你放心,我和流鼻涕能行,未必就会被抓到!”

    胡义深吸了一口气,看来,想全身而退根本不可能了,重新扭头望着对岸的杨干事他们,平静开口:“马良,去告诉所有人,就地隐蔽,没有我的口令,任何人不得开枪!听明白没有?”

    什么?就地隐蔽?马良一惊,这怎么可能隐蔽得住?这不就是等死么?马良呆呆地看着胡义的平静,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禁一把扯住了胡义的袖口:“哥,难道你……不行!这活我来干,没了你我们回不去!哥,你的命比我值钱,算我求你了!”

    胡义猛地一甩手,把马良甩了个跟头,脸色黑下来,沉声道:“你给我听清楚了,我犯不着替你和流鼻涕去死!现在滚蛋,给我去执行命令!”

    ……

    对岸,西边的鬼子距离大约二三百米了,此岸,东边的侦缉队估计三四百米了。九班的人全藏了,尽管有人不解,尽管有人担忧,但是没人敢反对胡义的命令。

    河边的草丛后,胡义摸出了一颗手雷,拔掉了保险销,在自己的鞋跟上敲下了引火罩帽,然后抛出。

    这颗手雷飞了起来,飞离了草丛,越过了二十来米宽的河流。躲在北岸边水中的杨干事,和他身边的四个战士,咧着被惊掉的下巴,瞪着不可思议的眼,抬着头,眼睁睁地看着这颗手雷飞过了藏匿位置的头顶,落在泥草后的岸边。

    杨干事懵了,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对岸那个独立团的白痴,浓眉细眼的王八蛋,他是神经病么?他想杀自己人么?他一定是疯子!他是疯子!

    轰——

    爆炸声伴随着卷起的碎土和枝叶,形成一团淡雾,扬起在杨干事头顶的岸边上。

    哗啦啦……碎石和断木纷纷坠落,一部分掉入水中,砸得水面扑通扑通响。杨干事和四个战士拼命爬上了岸边,开始往东猛跑,西边的鬼子肯定正往这奔来呢,已经没法藏了。

    尽管是个文化人,但是此刻杨干事在心里已经把胡义的祖宗都给问候了一个遍,苦于自己的枪已经丢了,否则杨干事会毫不犹豫地向胡义开火,毙了这个卑鄙的神经病!

    猛然间,听到了狗吠,奔跑中的杨干事这才发现,对岸的东边,居然也有敌人!

    啪啪啪……“在对岸!是他们!打啊!”……侦缉队慌张地就地拔出枪,朝北岸那几个狂奔的身影开了火。

    杨干事终于搞明白状况了,原来对岸的他们也在被追击,那颗手雷的目的就是让自己为他们做替死鬼!

    杨干事不敢往北离开河岸,因为北面也是一马平川,一旦没有了岸边树木的遮挡,就会成为后面鬼子的靶子,只能横下一条心,拼命地狂奔,穿过对岸射来的弹雨,心中只剩一个念头:我要毙了那个卑鄙的人!

    发现皇军竟然从对岸西面追过来了,侦缉队立即掉头,沿着南边的河岸一同尾随追击……

第108章 水边的沙砾

    杨干事没办法跑得再快了,渐渐的,他掉到了队末,渐渐的,与前面战士的距离被拉开,跑了太多路,他的瘦弱体质根本没法和战士们比。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追上,残酷事实就摆在身后,杨干事不甘心,自己是人杰,是精英,是大好年华,在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候,居然眼睁睁地就要被淘汰;如果自己死了,那将是多么巨大的损失!像前面那样的愚昧战士,杨干事觉得,自己一个人抵得上一个连,或者一个营。

    杨干事在奔跑中回过头,但是枝杈灌木遮挡,看不到追兵距离多远,前面的河水就要转弯了,能够看到一段野草后的陡岸,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机会,再次回过头,确认追兵的视线无法看到,横下心停住,揪着一丛草,又一次入了水,浸没身体,抛掉帽子,抓了草根下的泥,毫不犹豫地糊上头脸。

    原本就是打算用这手段躲过追兵,但是被那个独立团的败类给卖了,也因此让杨干事长了记性,这次没忘了遮蔽自己的脸。

    前面那几个时隐时现的奔跑身影,极大地吸引了鬼子和侦缉队的注意,当最后一阵脚步声消失在头顶上的咫尺岸边,当对岸的最后一个侦缉队员也目不斜视地向东追远,杨干事有种虚脱的感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准备重新爬上岸。

    咔擦——

    攥着的那丛草被扯断了,身体开始随着水流不受控制地滑向河中,杨干事的心陡然沉到了底,感觉正在随水流走,感觉自己好像在挣扎,眼睛里只能看到凌乱飞溅的白色水花,和时隐时现的湛蓝。

    当他终于闭上了绝望的双眼,忽然感觉踩到了什么地方,再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立在齐颈的水中摇晃,这一段的河底,不够淹没一个人。

    疲惫地上了岸,一抬眼,杨干事呆住了。

    一个侦缉队的人,捂着肋下正在十几米外呆呆地看着他,跑得岔了气,掉了队,刚晃悠到这,正见到水里冒出来个湿淋淋的人,一时呆在岸边。

    诡异的静默被杨干事的拔腿飞奔打破,岔了气的家伙慌里慌张地往外掏枪,咧开嘴高喊:“来人啊,他往回跑啦!”

    ……

    夕阳的光,映照在河面上,立刻有了生命,开始明晃晃地跳跃着,荡漾成长长的一片,耀得站在河边的胡义睁不开眼。

    一阵机械的脚步声来到了胡义的身后,然后冷冰冰地开口:“报告!”

    胡义避开了西面那耀眼的夕光,摆正了古铜色的脸,看着北岸,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谁:“为什么擅自离开哨位?”

    这人正是刘坚强,原本他觉得对班长胡义的看法有了改观,但是中午发生的一幕,让他再次改变了态度。不吐不快,他无法继续安心放哨,觉得必须摆明自己的立场。

    “我有话要说!”

    “说。”

    “你出卖了同志!”刘坚强的语调提高了一些。

    “对。”胡义动都没动,头也不回。

    “我看不起你!”刘坚强故意把语速放慢一些,但是声调提的更高。

    胡义终于转过了身,面对着刘坚强,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听到:“继续说。”

    刘坚强知道,胡义越是像这样平静的时候,就越危险,但这是原则问题,是立场问题,所以刘坚强努力迎着面前细狭深邃的目光,昂起胸膛,义无反顾地回答:“该说的已经说完了!”

    胡义将面前的刘坚强从头看到脚,然后又从脚看到头,沉默了一会,才淡淡地说:“我凭什么要让你看的起?”

    本以为要面对一场狂风暴雨,没想到胡义只是淡淡地抛出了这么一个问题,刘坚强一时茫然,不知如何回答,索性保持沉默。

    “说话。”

    “……”

    “我以班长的名义,命令你回答!”胡义给一直挺胸沉默的刘坚强下了最后通牒。

    “报告。我不知道。”刘坚强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这句话音一落,胡义终于猛地抬起了脚,狠狠地把挺胸昂扬的刘坚强给踹离了身前,当场翻了两滚,躺在地上呲牙咧嘴爬不起来。

    “现在滚回你的哨位去,什么时候知道答案了,什么时候我再奉陪!”说完了这句话,胡义重新转过身,继续去看夕阳,和夕阳下,那片耀眼的波光。

    翻毛皮鞋拉开肩宽,稳稳地踏在水边的沙砾上,边缘浅陷;片片泥污遮不住绑腿的别致捆扎,束显出结实匀称的轮廓;在夕阳的映照下,让军装的周围显现出一圈晕黄的边线,让宽健的后背,和背上那支竖垂的步枪看起来漆黑一片;隐隐的可以看到,弯曲帽檐下,那副坚毅侧颊,和宽宽眉角,似乎也泛着光,不知是夕阳的,还是他的;身影被拖成一条长长的面,延伸出沙砾,延伸入水边的荒草,远远的,似乎无尽……

    “周阿姨,你别介意啊,狐狸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为你的事上火呢。其实他平时脾气特别好,觉悟特别高!”

    听到小红缨过来说话,抱着双膝的周晚萍终于从失神中恢复过来,收回了一直望向远处水边沙砾的目光,看着凑在自己身边坐下的小丫头,不禁叹了口气:“唉——我是个累赘,那几个人都是因为我才……现在又让你的班长为我背了黑锅,我哪有资格介意。”

    周晚萍不了解胡义,所以她只凭自己那大咧咧的心思,以为胡义像那些一路护送他的交通员一样,是为了她这个货物的安全,才出此下策。刘坚强刚才那些话,周晚萍当然也听到了,反而更觉得自己好像欠了胡义什么,而深深自责。

    小红缨看着没精打采的周晚萍,终于明白了她的想法,差点乐出来,这个周阿姨根本都不用忽悠,自己就上船了。

    自己是个什么德行狐狸是一清二楚,同样,狐狸是个什么德行自己也是一清二楚。小红缨知道胡义为什么那么做,他做事向来不会虚伪地一视同仁,而是区别远近亲疏;今天中午的事,小红缨觉得,自己是狐狸的心头肉,肯定占了一半的原因,剩下的一半,就是马良骡子流鼻涕傻子还有这个周医生平分,绝对不可能仅仅为了任务命令,保护货物才那么做。

    想到这里,小红缨忽然皱起了小眉毛,孩子心性使她不由想到了另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如果苏青姐在这,那我们俩谁的原因更多?狐狸会为我多过她?还是为她多过我呢?……好麻烦……想不出来啊啊啊……

    “喂!小丫头,你怎么不说话了?想什么呢你?”

    听周晚萍发问,小红缨这才发现走神了,赶紧把一对小辫子重新晃荡起来,故意让一对漂亮的大眼睛重新恢复清澈与天真:“啊,对了,周阿姨,狐狸说了,豁出九班的命,也要保证你的安全!”

    ……

    河岸东边一隅,马良仰躺在草丛中发呆,满脑袋都是中午发生的事,但是与刘坚强不同,马良觉得惭愧。

    当时是绝境,总要有人牺牲,要么是自己和流鼻涕,要么就是班长;班长完全可以让自己和流鼻涕去,但是却没那么做,而是选择当了恶人,让对岸的同志当了替死鬼;虽然班长当时说的很凶,说他犯不着替自己和流鼻涕去死,但是他所做的,却说明他在意,他是为了自己和流鼻涕,才背了这个黑锅,所以,应该觉得惭愧的,绝对不该是班长……

    罗富贵的大脸忽然出现在马良眼前:“我说马良,你在这蔫什么呢?哎,知不知道刚才有一出好戏?嘿嘿嘿……倒霉的流鼻涕……”

    “我长耳朵了,都听着了。”躺在草里的马良懒洋洋地打断了罗富贵。

    罗富贵也不顾马良搭理不搭理,自顾自继续说着:“姥姥的,那一脚踹的,好半天他都没爬起来。今天我算服了,咱胡老大才是真正的神人!没得比!你说流鼻涕是不是缺心眼,他……”

    马良忽然做了一个手势:“嘘——别说话!”

    罗富贵不明白:“怎么了?神神叨叨的。”

    马良没说话,仍然躺在地上竖着耳朵在听。

    有脚步声传来,匆匆的,越来越近,伴随着枝叶刮擦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罗富贵终于也听到了,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发现马良猛地翻身起来,拔出驳壳枪指向东边的灌木。

    哗啦啦,随着一阵枝叶乱晃,一个仓惶的人影窜了出来,湿淋淋的一身如落汤鸡,脸上残留着片片泥污,唯一显眼的,是仍然架在鼻梁的上的黑色眼镜框。

    “杨干事?”

    ……

第109章 煮豆燃豆萁

    突然看到了休息在河边的九班,看到了水边站着那个扔手雷的卑鄙家伙,杨干事立刻愤怒了,根本就不再顾及身后还有追兵的事,扯着嗓子大声道:“我是师指政工处的,我宣布,从现在起你们由我指挥!”然后抬手一指站在水边的胡义:“把他给我抓起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着杨干事,没人说话,也没人动。

    抬出了金字招牌,居然没有得到任何响应,杨干事不由怒火更盛,干脆一伸手,抓住了距离最近的罗富贵身上的枪套,把驳壳枪抽在自己手里,抬手将枪口指向水边的胡义,扳开枪机,一边走向胡义,一边义正辞严:“现在我就代表八路军,代表组织,毙了你这个出卖同志的叛徒!”

    小红缨竖起小眉头看了看胡义,他居然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面无表情地对视着杨干事;不由急了,立刻就翘了辫子,娇小身躯猛跳起来,迅速抽出口袋里的大眼撸子,啪啦一声拉动枪机,两只小胳膊平端枪口,指向杨干事,厉声脆响:“你敢!”

    敏捷的起身,抽枪上膛瞄准伶俐的一气呵成,最后伴随一声动人心魄的娇喝,把旁边的周晚萍给惊呆了,吃惊程度远远高过杨干事所为。看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瞬间注满了煞气,凌厉而坚定,周晚萍不敢相信,明明一个可爱的乖乖小女孩,怎么可能瞬间就变成这模样?简直不可思议!

    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杨干事楞了一下,歪头瞅了一眼,见是个扎小辫的屁孩子,连话都懒得多说,继续端枪走向胡义。

    马良慌了,完了完了,这回事大了,想不明白班长为什么不赶紧解释解释,或者采取点什么措施,硬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面对枪口继续淡然;现在小丫头又蹦出来了,这更不是善茬,是真敢要人命的主儿,再不说话真要出人命了,赶紧开口:“那个,杨干事,你听我解释,你听我……”

    马良张嘴说着,一边抬脚去追杨干事,想拦下他,阻止事态恶化,冷不防却被罗富贵横推了一把,一个跟头摔在草丛里。“哎呦,骡子你……”

    “哪都有你!你跟着瞎掺合什么!”罗富贵一边朝摔倒的马良低声嘀咕,一边继续若无其事地看着场面。

    马良懵了,这是怎么了都?神经了吗……

    胡义面不改色心不跳,是因为胡义知道罗富贵那支驳壳枪没有子弹,那头懒骡子根本就没找丫头要过子弹。现在丫头突然跳出来了,她不知道那是空枪,如果面前这个杨干事敢朝自己扣扳机,那他就没命了!

    胡义静静地看着眼镜后面那张脏兮兮的俊脸,没来由地觉得讨厌,原本想开口阻拦小丫头的莽撞,却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到现在也没张口。也许是因为他像个灾星,像曾经撵在九班后面的鬼子军犬,威胁着九班的安全,让胡义觉得牙碜,即便是现在,胡义估计他身后肯定又带来了追兵,应该就在东边,不知道多远。由此,胡义的心中冒出一个不该有的念头,不如就让这个灾星再死一次吧,已经结下了深仇,他才是真正的累赘!‘为了保护货物安全’,这个足够充分的理由可以解释曾经的一切,也可以引申到现在继续使用,所以这个责任我敢抗!

    杨干事手里的枪是罗富贵的,所以罗富贵是另一个知情人,他猜胡义应该知道枪里没子弹,但是他不明白胡义为什么不开口阻止小红缨。罗富贵瞪圆了一对熊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姥姥的!这下可真要热闹了,保不齐缺德丫头的枪下又要多出一个‘冤死鬼’啊,你这个戴着眼镜的小白脸,这不是倒霉催的么你!

    九步,八步,七步,枪口距离胡义越来越近,杨干事终于停住,咬牙切齿地说出行刑前的最后一句话:“你,不配穿这身军装!”

    嘭——这不是枪声,虽然杨干事即将扣下扳机,虽然小红缨也即将扣下扳机,但他们都还没有扣下扳机。

    杨干事倒下了,一把工兵锹的锹面结结实实地狠拍在杨干事的后背上,直接把他给拍趴下了,拍得杨干事眼前发黑找不到北,尽管如此,那把工兵锹没有就此停住,重新被高扬起来,准备再次落下。

    “傻子,行了!”

    听到班长开口喝止自己,吴石头木然地放下了工兵锹,拎在手里静静退开。

    既然事情以这样的意外方式结束,胡义终于不再沉默了,走过了七步的距离,把脚停在杨干事的眼镜边:“杨干事,这次任务你是首功,你用自己的牺牲保护了货物的安全,你是英雄了。”

    地上的杨干事被砸得还有点恍惚,但是胡义的话他都听清楚了,不禁喘着粗气顺口问:“咳,什么?货物?”

    “货物已经接到了,在那儿。”

    趴在地上的杨干事,顺着胡义的指向扭回头,看到草丛中蜷坐着一个明艳女人,正愣愣地看着这边。

    杨干事呆了一下,再也顾不得背上的疼痛,猛地爬起来,直奔到周晚萍跟前,二话不说就问:“口令!”

    “医生!”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杨干事终于一扫心中的颓丧,脸上的眼镜片也似乎开始闪着光。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九班竟然接到了货,如果是这样,那么中午发生的一切,即便回到师里也不好理论,那个姓胡的自然可以把责任全推在‘货物安全’上。

    不过,刚才他的话杨干事也听明白了,这个卑鄙的家伙把那件事说成‘自己的牺牲’,很明显要息事宁人,自己认下这件事,自然就是大功一件。

    杨干事不是傻子,这笔交易他心里已经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但是对于胡义的出卖,他也不会忘记,总有机会让你还回来。

    当立功的喜悦暂时冲淡了仇恨的阴霾,杨干事终于想起来,后面的追兵也许更近了,赶紧转回身,要说明情况,不料东边的马良先自己一步大声开了口。

    “有敌人过来了!”……

第110章 趋利避害

    树欲静而风不止,胡义越是盼着太阳落山,时间过得仿佛越慢。拜杨干事所赐,南岸的侦缉队终于再次黏上来了。

    四十来人的侦缉队没想到,本来是向东追着对岸的,后来掉头追一个过了河的,最后才发现,一个变成了好几个。

    河边的植被限制了视线,几个八路军的奔跑身影,在夕阳下的河边时隐时现,距离一直保持在一二百米远。前头的侦缉队员们一边拼命追着,一边不时抬起手里的驳壳枪,噼噼啪啪地往前头打,射程有点远,精度更甭谈,那不要紧,子弹有的是,谁让咱的靠山是皇军呢。

    侦缉队不是军人,想法与做法和便衣队的风格类似,打不着我也打,就是要让你们心里害怕,就是要让你们慌起来,子弹不长眼,总有不留神,指不定就落你后背上,恶心死你!

    身边的景物快速倒退着,身后不时的响着枪声,偶有流弹飞过头顶,或者砸在脚边,噼里啪啦地响。夕阳已经沾了山边,就是不落下,奔跑中的胡义不时回过头,估算着距离,已经跑了好一段,硬是没有拉开,不禁深深皱起眉头,这样跑下去不是办法。

    虽然子弹是短枪打过来的,并不准,力道也差,可是万里有个一,照这样持续下去,随时可能出现伤亡。天倒是快黑了,可是现在侦缉队咬得太紧,很难摆脱,更何况他们有条狗!

    杨干事曾经要求胡义带人停下阻击,挡住追兵,以使货物周晚萍尽快脱离险境,当然,他自己是要贴身保护货物的。但是我行我素的胡义什么话都不说,把杨干事的话当成了空气,九班的其他人自然就没有反应,继续奔跑在殿后的班长前头。

    一方面,胡义真正在意的不是货物安全,而是九班的整体安全;另一方面,杨干事的想法胡义早就考虑过,在这地形复杂植被相对茂密的河岸边上打阻击,那就是扯淡!视距太短,机枪也许能吓唬住敌人一会,最后早晚也得变近战;同时,敌人如果不是傻子,肯定会分出人来,从南边的开阔地绕过,继续追击。

    侦缉队像狗皮膏药一样,贴的太紧,这次必须得打了,奔跑中的胡义下定了决心,猛停下来,同时下达命令:“骡子跟我停下,马良带其余人向西南方向斜插进入开阔地,距离河岸二百米建立阵地!”

    前头带队的马良听到了胡义的命令,立即做了变向,斜着跑出了河岸的绿色带,奔向开阔地。

    杨干事停了下来,看来胡义终于要停下来阻挡了,但是他不明白胡义为什么让他们进入开阔地,无遮无拦的,彻底无法藏身,搞什么?

    “不能去开阔地!我命令,你们继续跟我往西走!”杨干事焦急地挥着手,试图修改胡义的命令。

    吴石头闷声不响地追着马良,从杨干事眼前掠过。刘坚强看了杨干事一眼,他能理解杨干事,但自己身为九班的人,死是九班的鬼,于是也在杨干事的面前,拐向西南方向,去追马良和吴石头。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班长不是个东西,还能指望他手底下的兵好到哪去?无组织无纪律,自己是堂堂的师政工处干事啊,情何以堪!但是任务要紧,杨干事强压怒火,伸手拦住了跑过来的周晚萍:“周医生,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现在由我保护你,跟我往西走,快!”

    上气不接下气的周晚萍停在了杨干事身前,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呼——嗯?哦。好吧。”

    小红缨正从他们旁边跑过,顺手就扯住了周晚萍的手,拉得周晚萍趔趄了一下,然后就跟着跑向西南方向的开阔地。一对小辫子在前头晃荡着,头也不回地给杨干事撂下一句话:“呸——”

    ……

    罗富贵是真心不想停下来,无奈,被胡老大点了名了,只好掉回头,到了胡义身旁趴好,然后伸手递上机枪。

    胡义趴在草丛后,一直紧盯着东面的绿色摇曳,没有伸手去接机枪:“你来打!”视线根本就看不出去多远,打也是盲打,谁打都没有大分别,所以胡义这么说。

    罗富贵瞅了瞅胡义,确定自己没听错,于是拉开脚架,煞有介事地摆好机枪。

    哒哒哒,哒哒哒——哎呦——

    胡义踢了罗富贵一脚:“我问你,你能看见谁?你给我打哪门子点射?你那虎虎生风的劲儿都哪去了?”

    罗富贵咧咧嘴,有胡义在边上,哪敢班门弄斧,有心想打得文雅一点,结果倒成了错了,重新把机枪架起来,一手指头就扣下了扳机。

    机枪猛地啸叫起来,弹雨连成一片,不停地穿透树叶,摧折枝桠,撕晃着乱草,河岸的树林中,斑斑点点地飘舞着绿色的碎屑,下起了绿色的雪。

    侦缉队全趴下了,瘆人啊,这是机枪,可不是开玩笑,拼命藏,拼命躲,有一个人在慌忙中直接跳了河。一梭子打下来,居然还真的干掉了一个,就是那个淹死的。这应该算作是罗富贵从军生涯中,击毙的第一个敌人。

    马良一边斜向飞跑着,一边歪头看着北侧河岸,直到感觉离河岸有二百米左右了,才收住脚。原想让后面的吴石头和刘坚强就地挖出个简易掩体,但是现在看来不用了,因为这恰好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圆底浅坑,面积还不小,形状不太规则,估计直径大概二十来米,最低洼处距离地面也就半人多深,绝佳的射击位置。

    罗富贵刚刚换上第三个弹夹,远处就传来了马良的口哨声,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准备就绪了。胡义没料到这么快,当即踢了罗富贵一脚:“行了,咱们走。”

    一伙侦缉队正紧紧趴在地面上,借着灌木掩护,硬着头皮往前爬,另一伙按照队长的安排,鬼鬼祟祟到了树林边缘,准备从开阔地里迂回,可是,机枪声却再也没响。

    终于,有个走出河边树林的人,看到了西南面开阔地里,有两个人影在奔跑,立即朝队长大喊:“他们在那边!”

    嘴边上的肉,如果丢了,那可就窝囊大了,队长毫不犹豫地把附近的人都踢起来:“追!打不了也得咬住了!”原本以为这几个八路自己这些人足够对付了,没料到他们有机枪,这可是大麻烦,侦缉队长不敢托大,同时吩咐一个人绕出去叫增援。

    跟罗富贵一起跳进了天然浅坑,胡义终于明白,为什么马良他们这么快就有了阵地。

    打是要打,但是胡义绝对不会蠢到在河边树林里打,所以他的目的是拖延一下,然后挪到开阔地上来打,扬长避短。天马上就要黑了,只要再拖一阵,什么都好办。

    侦缉队沿着河边继续跑了一段,到了九班阵地正对的北面位置停住,藏在灌木中,紧盯着二百米外的胡义他们,因为机枪的缘故,不敢冲出来,于是打定了主意,就粘在这了。你不动,我也不动,你要是跑,我就追,大不了等皇军增援过来,早晚捏死你们!

    侦缉队的想法胡义猜得到,这就是最恶心人的地方,正因为他们怕死,所以更难缠,让人空有力气,也用不上,只能和他们眼对眼,干耗着。原本的目的也就是和他们耗,自己是为了耗天黑,他们是为了耗增援,赌天黑的速度比鬼子增援来得快。于是,双方就这么僵持着。

    但是现在,看着这个开阔地上的天然浅坑,胡义沉默了一会儿,决定再次改变计划,重新下达命令:“放弃阵地,全体向南撤退!”

    “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搞什么?”杨干事火大,以为胡义有什么特殊安排呢,以为有什么锦囊妙计呢,结果就是停一下,还是跑,当场就炸了庙:“如果你们在河边拖住他们,现在周医生也许都脱离危险范围了!你这个怕死鬼,如果周医生有闪失,我照样毙了你!”

    胡义黑着脸不说话,连看都不看杨干事一眼,这是战场,没闲工夫扯淡,提起枪就往南出了浅坑,猫下腰朝南。九班的人也全没反应,跟在后面就走。

    “队长,他们要跑!”一个侦缉队员扯嗓子喊。

    “用不着你说,老子长眼了!都他娘的别藏了,赶紧起来,给我跟上!”

    四十多人的侦缉队立即猫腰出了树林,离开河岸的绿色带,衔着二百多米远,继续追击,慑于机枪,自然是保持距离的追击,保持随时卧倒的警惕,像是草原上一群跟踪牛群的豺狗,亦步亦趋,小心翼翼。

    向南撤退中的胡义不时地回头观察着身后的侦缉队,一直到他们离开了河岸二百多米远,到达了那个浅坑的位置,终于停住脚步,细狭的眼中闪过一抹戾色:“准备战斗!”

    这一次,连马良也诧异了,不禁脱口问:“哥,你说啥?”

    个个大眼瞪小眼,全以为听错了,尤其杨干事最甚,下巴基本都掉了。

    胡义没有回答马良的不解,冷下脸对杨干事道:“带上周医生,再往南走五十米隐蔽。”

    然后对九班下达命令:“全体散开卧倒,准备射击!”

    班长这是真要打?如果要打,刚才在那浅坑里打不是更好?有不解,也不再问,九班的几个人当即反身趴下,摆出了枪。

    胡义把罗富贵背后的钢盔扯下来,扣在小红缨头上,然后将手里的步枪也递给她。

    “戴这东西不舒服,我打不准!”小红缨不想戴钢盔。

    “那你就去后面陪他们吧!”胡义的话让小丫头立刻没了动静。

    拿过罗富贵手里的机枪,仔细地摆在胸前,胡义看了看北面开阔地上那些猥琐的身影,淡然道:“步枪向右射击,我负责左面,把他们给我打进坑里。现在开火!”

    枪声骤然响起,在夕阳下的开阔地上,二百多米外的侦缉队,齐刷刷地贴在了地面上。有两个人当场没了动静,有四五个人还在翻滚哀嚎。他们是属老鼠的,趋利避害是天性,看着身边正在哭嚎的同僚,尽管事先已经有了心里准备,也被吓炸了头皮。

    子弹在呼啸着,打得碎石在跳着,侦缉队的人在爬着,拼命地拱着,当他们渡过了最初的惊慌,终于看到,一些聪明的队友已经连滚带爬地窜进了那个巨大的浅坑,于是毫不犹豫地跟着爬过去。

    片刻后,枪声停了,除了六七具倒霉的尸体,其余的人全藏进了那个浅坑,偶尔探探头观察情况,龟缩不动了。

    马良放下枪,呆呆看着对面,下意识地说:“属耗子的吗?这动作也太快了吧?我才打了四发,一发都没中呢还!都钻了坑了,这咋办?”

    胡义拔下了空弹夹,扔给罗富贵,然后插上个新的:“别废话了,现在你带流鼻涕和傻子,找好让他们逆光的方向,从西边抄过去。在山上怎么练的,现在就给我怎么做。”

    在大北庄的山上,以小红缨为假想敌的那些演练,其实就是最基本的步兵班进攻战术:机枪压制掩护,步兵小组迂回拔点。虽然这是开阔地,但是对手不是鬼子,只有短枪,全无战术意识,所以,胡义看到浅坑后,想到的办法就是利用侦缉队怕死的天性,让他们自觉形成一个以为安全的点,然后对他们发动‘进攻’。

    马良终于明白了胡义的用心,心里立刻亮了,朝刘坚强和吴石头喊了一声:“跟我走!”然后提起步枪,猫下腰就奔了夕阳的方向。

    胡义和小红缨不时地射击着,打那些偶尔探头观察的家伙,虽然他们像泥鳅一样滑溜溜的,很难伤到,但是胡义也不急,反正目的就是把你们压在坑里,早晚你们都得死。

    奔跑中的马良一直注意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直到被夕阳拖得长长的那条影子恰好直指浅坑位置,才停住了,一挥手,和刘坚强吴石头开始朝浅坑前进。

    坑里的侦缉队看到了有三个人转移到西边,但是二三百米距离外,看到了又能怎样?也不觉得有什么危险,有种的你就过来。

    三个人猫着腰接近到了距离一百米,终于开始有人从坑里往这边射击,但是那挺机枪照顾得很紧,阳光又正刺眼,只能胡乱地打一气。

    进入射程了,马良三人散开趴下,改为匍匐,与流鼻涕交替着朝前射击。胡义看在眼里,立即换上一个满装弹夹,对着浅坑的西侧边沿就是一个连射。

    噼噼啪啪的子弹落地声和呼啸声,让打算朝西边射击的侦缉队彻底缩回了头。三个人影听到机枪开始连射,立即冲起来,奔向浅坑,心里同时默数着机枪的射击子弹数量。感觉机枪弹夹即将打空的时候,马良大喊了一声:“隐蔽。”同时向前抛出了一颗手榴弹,刘坚强和吴石头闻声,也同时向前抛出一颗,然后三个人迅速趴下。

    轰轰轰——

    三团烟雾冲了起来,机枪声刚停了,正要探出头还击的人,大部分被这三声爆炸吓得一哆嗦,又缩回来了。有反应慢的,仍然没缩下来,可是眼前三四十米外的烟雾正在缭绕,加上间隙中漏过来的阳光,导致根本无法看到已经趴下的三个人,只能不管三七二十一,抬驳壳枪就朝着烟雾方向一通乱点。

    这个间隙只有几秒钟,装上了弹夹的机枪就再次开始了连射压制。

    三个人影再一次冲起来,奔跑中扯出了手榴弹,六十米,五十米,四十米,机枪停了,但是距离也够了!

    三颗手榴弹飞进了浅坑,然后又是三颗,然后又掺杂进手雷的爆响,一遍再一遍。在血色夕照下,一团又一团硝烟在浅坑中腾起,不停地向空中扬起来一些东西,有沙土,有石粒,有驳壳枪,同时也有血肉……

第111章 归来

    历经多日的烧杀抢掠,进山剿匪的鬼子累得疲惫不堪,终于决定结束这场进剿战役,各部开始纷纷撤出山区,返回属地,隶属梅县的鬼子也不例外。同时,鬼子撤退的消息八路军各部也收到了。

    郝平带着三连是最先回到大北庄的,多天以来的周旋,让三连减员三四十个,风尘仆仆,但是精气神还不错。虽然他们在杏花村的时候没能引走鬼子主力,但是好歹也拉走了一个中队和部分伪军,三连能够基本健全地回来,就足够让丁得一喜出望外了,什么话都不多说,只有表扬。

    今天上午,高一刀像往常一样,查看了各处哨位之后,就晃荡到操场边上,看二连的新兵在操场上训练。昨天郝平回来了,见了高一刀就喋喋不休说他带三连如何当机立断疏散杏花村,如何夜袭树下村救了苏干事,如何巧周旋拉着鬼子在山里转,说得高一刀差点把脑袋缩进脖子里去,他郝平明里是在说他三连的事,可是高一刀觉得,他暗里是在拿二连当初在无名村的事做对比,这不就是寒碜人么!

    所以,高一刀那本来就黑的一张脸变得更黑了,站在操场边上,越看这些新兵的训练越不顺眼,准备揪出几个典型来,好好修理修理,正要开口呢,快腿儿喘着粗气儿跑到了跟前:“连长,连长,一连回来了!”

    高一刀当即一愣:“一连?多远了?”

    “马上就到庄西头了。”

    “你赶紧去报告政委!”朝快腿儿吩咐一声,高一刀抬脚就往西头路口跑,昨天三连回来的时候,他以正在查哨为借口没去接,二连和三连总是暗中叫劲,去接他才怪了。但是一连不同,一连长吴严总是蔫声不语的,说话做事一向谨慎内敛,所以高一刀对他看法不差,更何况团长正跟一连在一起呢。

    远远的,一支队伍出现在路上,越走越近,让站在路边的高一刀不禁深深皱起了眉头,因为他闻到了一股血腥气。

    在一连这次出发之前,一直就是独立团里最大的一张牌,将近二百人的编制,那最少也得算是一个加强连啊。可是现在,五六十个伤兵抬着十多个担架,闷声不响地走着,走得很费力气,走得很慢,因为有些包扎过的伤口还在渗着血,他们早已看到了等在路边的二连哨兵和二连长高一刀,但是没人说话。

    “还楞个屁!去抬担架!”高一刀朝身边愣神的二连哨兵吼了一嗓子,然后甩开大步就奔向了走在队伍前头那个削瘦的吴严。

    吴严的身上已经打了四五处绷带,满身血污和泥尘,脏破得几乎看不出是穿的军装,当高一刀到了他身边的时候,他仍然没有停下,继续艰难向前挪动着步伐,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

    高一刀抬眼望后面的队伍扫了一眼,然后一把扯住了僵尸一样的吴严,焦急道:“吴严,你怎么了?团长呢?……你说话啊?”

    吴严那干燥得已经破裂的嘴唇抽动了几下,终于声音虚弱地开了口:“我对不起团长。我也对不起一连。”话音过后,虚弱的吴严终于不支,静静地倒下了……

    大北庄以南,十里,路边,一个二连的老兵和一个新兵在放哨。

    “咱团长不会有事吧?”

    “不知道,一连的人说团长跌下了崖,重伤,当时就派人直接往师医院抬了。”

    “唉……一连真够惨的,竟然没人不挂伤!”

    “你以为这就叫惨?当初连长领着我们反冲锋的时候……嗯?有人来了!”

    “好像是九班?”

    “没错!就是他们。小子,我告诉你啊,不许对九班打招呼,不许对九班摆好脸色,以后也是。听到没有?”老远就能看到一个扎小辫的小不点在晃荡,其中那个军装挺拔的人是谁自然就不用再猜,在炮楼里的时候,差点没让他把自己给打死,到现在都恨得牙痒痒,所以老兵当场就对新兵立规矩。

    九班回来了,侦缉队的尸体堆满了那个坑之后,使得他们可以从容转移,然后利用夜色,悄悄走出了敌占区,向西返回山里。原本杨干事希望向北走,直接把周医生护送回师里,但是胡义不想走不熟悉的道路,没有采纳,杨干事和周医生就跟着一起往独立团来了。

    一路走到了现在,马良仍然沉浸在兴奋中,他不停地回忆着夕阳下的那场战斗,同时联想到了青山村王连长在秃山上的那场战斗,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鬼子那么少,往往就敢进攻人数更多的我军。这次也是一样的道理,不过是角色变了,人数少却还要发动进攻的,是九班。

    两个哨兵在前面的路边,劈腿横站,刺刀挂在枪口下亮闪闪,牛气冲天,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二连的兵。

    其实军人们平时是不挂刺刀的,全都收在刀鞘里,一方面是出于安全考虑,怕不小心伤人或者伤自己;另一方面是因为枪的长度增加了,携带使用都不方便;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挂了刺刀的步枪,在进行远射的时候打不准,枪身重心的改变,会导致射击时枪管的共振被改变,从而导致弹道偏差。

    胡义看着那俩明晃晃的刺刀,额头不禁有点冒黑线,心说也就高一刀这货能干出这种事,由着手下的兵耀武扬威玩心跳,寒光闪闪竖大旗,这要换做马良流鼻涕扯这个蛋,我非踢他俩不可。心里这么想着,脸上还是冰着,木木然地走了过去,虽然,其中的一个哨兵很眼熟,似乎在自己的拳头下认识过。

    两个哨兵站得很威风,但是脸色很难看,一个在望远山,另一个似乎在看蓝天,偏偏不瞅正在经过的这几个人。

    九班的人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早都习惯成自然了,可是杨干事真摸不着头脑了。独立团,这是搞什么?这个九班就够扯淡了,现在,到你们大门口了,哨兵就是门面吧?那你独立团这是什么门面?有病么都?连个招呼都不打,到底是瞅谁不顺眼?

    小红缨可不管那么多,到了哨兵跟前的时候就停下了,朝周晚萍一摆小手:“周阿姨,你跟狐狸他们先走。”然后招呼吴石头:“傻子,你跟我留下。”

    见他们都已经过去了,小红缨伸手扯了扯还在望天的哨兵:“喂喂,那个小谁,盒子炮要不要?随便挑哦!”一回生二回熟,打破了脑袋也不耽误缺德丫头做买卖。

    “哼——”这就是二连哨兵的回答,目光不改继续望天。

    小红缨把辫子晃了晃,眨巴眨巴眼:“哎呦呦,把你能的。过这村没这店了啊,只要进了庄,那就都归供给处的李算盘了,不要拉倒!傻子,咱们走。”

    这哨兵本来就快拿不住架势了,反正又不是头一回,斜眼看了看,胡义他们早已走远,终于喘了一口大气,没好气地对小丫头道:“先说清楚啊,可不许太黑!”

    本来就是留不住的东西,换多少是多少,总比白白交到供给处强。小丫头也不啰嗦:“交一颗手榴弹,这枪随你挑一把,子弹另算。够便宜吧?”

    ……

第112章 女人的眼泪有多少

    民以食为天,尤其是在这烽火连天的年月,尤其是在这历经烧抢的大山里,粮食,最贵重。

    孙翠借用小红缨的名义,跑去炊事班帮忙,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白吃饭,而且吃得更好,吃得更饱。说是要帮忙,但炊事班并不缺人手,而这个孙翠又是个光耍嘴的,支东使西唠闲篇,活没干过几回,饭可是一顿都没少,三两天倒是无所谓,但时间一长,炊事班也受不了她了。

    王小三对此事头疼不已,鬼子已经撤了,杏花村的人已经都回去了,偏偏孙翠还是不走。有心想找小红缨说明情况,可是九班出任务还没回来,只好背地里对班长牛大叔发牢骚,希望牛大叔能表个态,赶紧把这个妇联都不愿意收的落后分子打发走。

    也不知牛大叔是怎么想的,反倒把王小三给数落一通,中心思想一句话:“粮食本就是老百姓地里种出来的,给老百姓吃也是天经地义。”

    炊事班背地里的怨言孙翠心里一清二楚,孙翠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但是她心里还有别的算盘。没跟别人一起返回杏花村,是为了要等九班回来,谈谈‘把柄’的问题,当然,也顺便厚着脸皮多吃几天。

    九班刚进了团部的院子,丁得一直接从屋里迎出来了,同时出来的还有苏青和郝平。

    杨干事抢几步当先来到丁得一面前,敬了礼,又介绍了周晚萍,然后赶紧挪步到苏青跟前,认真推了推眼镜,露出一个俊朗的笑容,直接向前伸出手来:“苏青,好久不见了!”

    苏青在师里呆过,认识杨干事,见对方已经主动伸手了,自然而然地抬手相握,回以微笑:“杨得志,没想到是你。我还没感谢你的照顾呢……”

    丁得一赶紧把周晚萍这个贵人让进了团部,杨干事和苏青仍然紧紧地握着手,笑谈着曾经的什么。站在院中的胡义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忽然有种怪怪的感觉,说不清楚,绝不是简单的嫉妒之类的东西,而是很多,很复杂……

    “咦?班长怎么了?”马良扭头看着胡义走出大门的背影,诧异地嘀咕着,还没进去跟政委汇报任务呢?

    小红缨扭着小辫循声看了一眼,然后再回过头看着正在笑谈的苏青,和杨干事那闪闪发亮的眼镜片,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正在考虑自己现在是不是应该立即摔倒在地上,大喊肚子疼,好打断那两只迟迟不放开的手。

    “听说,你们又带东西回来了?在哪呢?”一个独臂的削瘦身影说着话走进了团部大门,打断了小红缨的想法,也终于让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放开了。

    罗富贵和吴石头各自卸下身上用绳串起来的驳壳枪,扔在院子当中,好几十把,哗啦啦地堆在了一起。然后罗富贵又从怀里掏出一把伪钞,递给走过来的独臂人。

    进门的这位,就是独立团供给处的负责人,李算盘,由于战斗中失去了一只胳膊,后来进了供给处。

    将伪钞揣进兜里,看着五十多支驳壳枪,李算盘眼睛发亮:“好家伙,这么多?”当即弯下腰,用唯一的那支胳膊翻拣几下,然后直起腰来问:“都没子弹啊?”

    马良等几人不吱声。

    小丫头歪着头,见苏青和那个杨干事也进了屋了,才不紧不慢地答:“那些侦缉队拼命地打我们,一直打到了天黑,我们哪敢还手!只好等他们子弹打光了,才灭了他们!”

    李算盘瞅着煞有介事的小红缨,心说也就你这小丫头片子敢跟我打马虎眼,你背地里那些小勾当早有耳闻,信你的话就怪了。但是李算盘也没打算跟小红缨较真,一方面团长政委都惯着这丫头,她又是个真敢撒泼耍赖寻死觅活的,这事就算闹到政委那去,也未必是个好结果;另一方面,这个九班自从成立以来,除了军装被褥生活用品,从来没有到供给处领过一枪一弹,反而有上缴,只出不进,是全团独一份,给自己省了不少心。

    李算盘点点头:“哦,不容易,你们这一仗可太不容易了。险啊,幸亏侦缉队的人都不识数,没文化害死人不是!”

    小丫头重重一点头:“就是就是!”

    ……

    胡义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忽然间开始迷茫,他随意地走着,慢慢走上了九班平常训练的那个山顶,却又不知道自己上来干什么。

    在苏青之前,胡义从来不知道爱是什么,后来,才有点懂了。在胡义的概念里,爱很简单,所谓爱,就是一份至死不忘的惦念。

    今天,在团部院子里,握在一起的两只手,突然让胡义想到了一个流传几千年的词:般配。

    一直活在硝烟里,一直生存在麻木中,自己就是一个活在噩梦里的皮囊。生命,在胡义的眼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包括自己的,也是一样。所以胡义从未觉得,自己愿意为苏青这个女人去死,是多么有价值的事情,因为自己就是一个没有价值的生命,所以自己可以义无反顾地为她去死!所以,胡义根本不会将这个当成荣耀。所以,胡义认为自己一无所有。所以,胡义迷惘了。

    “胡班长!胡班长!”

    胡义终于回过头,发现孙翠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想什么了,路上喊你,都没答应,害我追到这来。”孙翠一边说着,一边站在了胡义身边。

    “有事?”

    孙翠是个善看脸色的,但是唯独这个胡义,她就是看不透。手里有了九班的把柄,一直想利用一下,但孙翠不是莽撞人,想先了解对方的脾气再说,可是一段时间下来,依然不知道胡义的深浅。今天听说九班回来了,孙翠也不打算继续多拖,直接就来找胡义,开门见山。

    “是有件事想你帮忙。”

    “说。”

    “带九班帮我运一趟货。”

    “不行。”胡义都不打算多问,因为货物进出不是小事,无论军民,无论多少,都必须有上级批准,出具路条才行。这个孙翠不去团部办这事,反倒求上自己,必定是麻烦。

    孙翠沉默着看胡义,心中在想自己要怎么说。对他晓之以理?自己这事没什么理。对他动之以情?虽然是他房东,但是到了现在还没跟他说出超过十句话呢,哪来的情?看着那古铜色的坚毅面颊,孙翠知道,只能撕破脸来说了。

    “你们九班欠我的人情,是不是该还了?如果我……”

    一双细狭的双眼,静静地看着孙翠,不说话。

    胡义知道孙翠在说什么,九班找她要了外出的借口,现在她想用这个来作为要挟。胡义恨这种感觉,异常的恨这感觉,哪怕这要挟是出自一个女人之口,哪怕这要挟只是为了让九班给她运趟私货,但是,这是要挟!并且恰恰发生在胡义最迷惘的时候,发生在胡义最不想克制的时候。

    孙翠忽然有点冷,她感到浑身不舒服,对面那双深邃的眼貌似仍然静静的没有变化,可是那眼里好像渐渐出现了一个深渊,拉住了自己的视线无法挣脱,那里面,似乎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和……危险!是危险!

    “你知不知道,这里很高。你知不知道,这里很远。你知不知道,这里只有我。而在我眼里,你很贱!”声音淡然而低沉,却没有一丝感情色彩,更像是风声。

    孙翠只是一个山里的寡妇,她从未面对过这样黑暗的目光,也从未体会过如此冰冷的凛冽,她根本就不知道这正是人们所谓的杀气。她只能感觉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冷,冷得自己无法挪动身体,也无法挣脱目光,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双腿颤抖着变软。

    莫名的恐惧,让孙翠慢慢瘫坐下去,也让孙翠不甘心地开始歇斯底里:“如果为了活着就是贱,那谁不贱?我只是一个女人,如果不这么贱,那我怎么活到今天!你知不知道活着有多难!”

    孙翠终于开始泪如泉涌:“她们都看不起我,她们坐在妇女会里,给你们缝补着衣裳,骂我是厚脸皮,骂我不是东西。可是她们有男人啊!我呢?我要自己养活我自己,我哪来的闲工夫去假积极!呜——你们全都是没人性的!呜呜……你们……全都是王八蛋……呜……杀千刀的……不得好死……呜……”

    眼泪和鼻涕,掺杂着风中的细尘,混合了发泄的哀伤,在孙翠衣袖的抹蹭下,彻底涂花了孙翠的脸。她瘫坐在地上,抽泣着,谩骂着,骂了很多人,也骂了胡义,和她那死去的男人,浑然不觉身边那股冰冷的凛冽早已无形……

    孙翠下山了,脸上的泪痕犹在,但是表情已经恢复了轻松自然。没想到这个男人煞气这么重,让自己方寸大乱,幸亏平日里泼辣惯了,临机反应得够快,才得到了一个圆满的答案。孙翠一边走着一边还在暗自高兴,忽然觉得凉飕飕的不舒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子,猛然羞红了脸,赶紧加快了步伐。

    胡义仍然站在山顶,并不后悔刚才的决定,至少她是在顽强地活着,这个理由足够自己答应去帮她了,相比之下,自己也许是个更贱的人。

    深深叹了一口气,胡义觉得精神好多了,看了看正在下山那个远远的女人身影,又低头看了看旁边,她瘫坐过的地上,湿湿的一大片,仿佛雨后,令胡义不禁再次陷入迷茫:女人的眼泪,可以流这么多么?……

第113章 成熟的故事

    马良和小红缨他们离开了团部,回到了九班的窝,班长胡义还没回来,孙翠刚刚走了,她要返回杏花村去。临出门前孙翠对马良他们撂下一句话:“告诉你们班长,过一阵子我回来再定日子。”这一句话把马良几人说得大眼瞪小眼,不知所以然,傻咧咧地看着孙翠出了门。

    将怎么带,兵就怎么学,二连的战士跟了连长高一刀,闲着没事就磨刺刀,挂上枪口闪闪亮;胡义呢,做得最多的事是擦枪,九班的几头蒜潜移默化受影响,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的枪做保养。虽然班长还没回来,五个人也不用督促,围坐在破桌子边上,就开始拆家伙。

    刘坚强一边用通条擦拭枪管,一边默不作声瞅着罗富贵,终于让罗富贵坐不住了,放下手里的机枪部件就对刘坚强瞪眼睛:“老子脸上开花了是咋地?你打算看到啥时候?”

    “那些财物你都交了么?”刘坚强反问。

    罗富贵立即摆出一副正经姿态:“废话,没见我都给李算盘了么?”

    “那颗金牙呢,我怎么没见着?是不是你给藏私了?”

    罗富贵被问得一愣,咔吧两下眼睛,改作恍然大悟状:“嗨——我当是什么呢!”然后重新低下头继续擦枪,顺口淡淡道:“当时光线太差,没找到。”

    “没找到?”刘坚强不禁皱起了眉头:“你都把那家伙碎尸万段了!你会没找到?”

    “哎,我说流鼻涕,别以为就你是好人行不行?老子也是八路军!老子也有觉悟!我扯这个干什么?当时光线那么差,我倒是想继续找,后来不是胡老大过来催我走么,这没差吧?不信你去问胡老大。”情急之下,罗富贵把班长胡义给抬出来了。

    罗富贵的说辞听起来言之凿凿,说得刘坚强将信将疑,一时无语。小丫头扣下弹药,刘坚强可以理解,自己当年都是被她盘剥过的,不稀奇,更何况她又是为了九班好,自己也受益。但是如果私藏财物,那刘坚强可不能接受,虽然同样是犯错误,但是这个错误可有点恶劣,所以刘坚强觉得自己有义务监督。

    马良没心思去搭理刘坚强和罗富贵扯皮,他更在意的是班长胡义,今天不知是怎么了,有点怪,也不知道去了哪,现在还没回来。

    小红缨自称是胡义肚子里的蛔虫,她此刻在一边若无其事地擦着她那支大眼撸子,让马良不禁朝她开口问:“丫头,班长怎么了?你知不知道?”

    “当然知道啊。”

    她果然知道,马良立刻来了精神,催促道:“那你快说说!”

    小丫头放下枪,清了清嗓子:“因为——”把个声音拖的老长,故意吊人胃口。

    这一下,不只是马良,连罗富贵和刘坚强都放弃了继续扯皮,在桌边前倾了身子,伸长了脖子等答案。

    “狐、狸、喜、欢、苏、青、姐。嘿嘿嘿……”一字一顿,两只小辫颤悠着给出了答案。

    满桌子人一愣,刘坚强的念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罗富贵的念头是:胡老大本来就够冷了,苏干事来了劲头的时候更冰寒。姥姥的,这俩能人如果要凑到一块,那被窝里能暖和?他俩是不是得冻死?

    原来如此!马良恍然大悟,脱口道:“怪不得!苏干事和那姓杨的一握手,咱班长就……”

    吱呀——忽然门开了,胡义走了进来,一边将步枪竖放墙边,一边淡然问道:“就怎样?”

    马良不得不挤出一个非常难看的笑容,不知所措地回答:“呃……就……就回来了。”

    咯咯咯——小丫头当即捂住小嘴笑出了声。

    ……

    在独立团吃过了饭,立功心切的杨干事想要立即出发返回师里,丁得一没什么意见,准备安排几个警卫员护送,同时让他们把那个鬼子伤兵也一并送去师里。但是周晚萍身为医生,想要在走之前查看一下独立团的伤员,于是由苏青陪着,去团里的卫生队。

    虽然刚刚接触不久,但是苏青发现,这个周晚萍不仅身高出众,性格也够鲜明的,与成熟艳丽的外表截然相反,外向爽朗没有心机,说白了就是有点大咧咧,如果不是已经知道了她的职业,打死苏青也不会相信她能是一个医生。

    一进了卫生队,周晚萍就仿佛变了一个人,所有的说笑全不见,甚至连步伐的幅度都做了改变,变得脚步更轻盈,修长双腿迈开的间距更小,四平八稳到不会轻易剐蹭任何地方。她认真检查了全部伤员,细心专注地查看了所有的伤口,检查了全部的器械,最后给几个卫生员严肃地做出了指导意见。

    这里简陋得不能再简陋,根本就不是医院,连病房都未必算得上。有几个伤员应该要动手术才行的,但是连基本的药物都没多少,更别说手术用具了,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手术,那和杀人没什么区别。

    走出卫生队的周晚萍深深叹了口气,当初游说自己离开城市医院的地下党没说假话,现在见到的情况比他们所描述的更糟糕,这里真的是最需要医生的地方。

    “嗯,干嘛这样看着我?”周晚萍发现身边的苏青一直目不转睛。

    “哦,没有,我只是觉得,刚才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周晚萍忽然明媚地笑了笑,又恢复了状态:“那是在工作啊!当然不一样。”

    苏青也莞尔一笑,随即换了话题:“周医生,以后,你的家人也会一起过来吗?”

    曾经的工作习惯,导致苏青总会不自觉地要查根究源,她并不是存心的,只是想说点什么,就习惯性地开了口。

    “家人?我没有家人了!”周晚萍的眼底忽然铺上了一层落寞,抿起漂亮的嘴唇,抬头看了看远山,还不待苏青开口道歉,继续道:“前任丈夫病故了,现任丈夫……嗯……投靠了日本人……嗯,也该算前任吧,对,就这样。”说完了话,周晚萍的嘴唇再次抿起来,精致的鼻孔不自觉地翕动两下。

    “呃,对不起,周医生,我,不知道……”苏青很尴尬,周晚萍的回答很简短,但是内容却太过丰富,这让苏青始料不及,不禁暗暗后悔自己的冒失。

    “这没什么,我只当他也病死了,就感觉好很多。呵呵……”周晚萍居然很快地又恢复回来,并且露出了一排美丽皓齿。

    但是,苏青更无语了……

第114章 童言无忌

    独立团派出了几个警卫员,抬了鬼子伤兵俘虏,护送着周晚萍和杨干事,向师里出发了。

    当初,重伤的陆团长被直接送去了师医院,暂时还没有消息,丁得一只能暂代团长。现在,一三连都回来了,三连没伤筋骨,一连损失虽大,也算保住了本,正在恢复中。大北庄里的独立团,再次步入正轨。

    老人说,春天,是仙子撒下来的,这话不假,仿佛只是一夜,到处就绿了,居然也有小小的花儿开了,这一切,怎会让人不信是天上落下的。

    午后,阳光懒懒,连微微的风,也被照耀得暖暖的。大北庄南边,清粼粼的浑水河,依然静静的,沉沉的流淌,倒映着远山,那条连绵起伏的线,跃动在水面,仿佛是她,无法捕捉的美丽。

    一个娇俏的小背影正在水边,伸小手捡拾脚下的卵石,然后俏皮地甩向河面,石子欢快地跳跃在水面上,惊起点点涟漪,一对羊角辫,为此在风里得意地晃荡着。

    一颗孤独的皂荚树,蓬勃伫立在水岸,那树下的阴影中,靠坐着一个静静的军人,水面偶尔掀起的波光,闪过他那古铜色的脸。在他细狭的眼底,那倒映的远山曲线,正被石子惊起的顽皮涟漪,荡漾得恍惚,隐约……

    再一次抛出手里的小石子,小红缨终于拍了拍两只小手,一步三晃荡走向皂荚树。

    “喂,狐狸,你就不能精神点吗?”

    “怎么不继续了?”

    “你又不陪我玩,一个人扔有什么意思。无聊!”小红缨一边抱怨着,一边到了树干的另一边,与仍然看着河面的胡义背树而坐。

    “要不,我去找苏青姐,直接说你喜欢她,不许她再和别的男人握手。”

    “……”

    “喂,怎么样?你倒是说句话啊?”

    “你老人家能不能给我省点心!”

    “狗咬吕洞宾,我这不是替你着急吗?”小红缨随手拾起一根嫩草,不经意地撕扯着,隔了一会,又道:“苏青姐可不好对付,要不,你换一个人喜欢得了。卫生队的小红怎么样?虽然不像苏青姐那么好看,可是她好说话啊,如果是她,我肯定有办法。喂,怎么样?”

    “……”

    “这也不行,那也不要,自己又不想办法,就知道发呆。找个老婆有那么难吗?”小红缨一边牢骚着,一边把已经扯碎的草叶扔在风里,眨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看那些片片绿色的生机,在风里斑斑地飘舞着落下,落上支翘的可笑羊角辫,落上蜷坐中的娇巧军装,落上可爱的小布鞋。

    等飘舞的草叶都落尽了,小红缨终于想起来催促:“说话啊?”

    “说什么?”

    “说你找老婆的事!”

    胡义仍然静静地看着美丽的河面,仿佛是回答,又仿佛是对自己说道:“我,是个不配有老婆的人!”

    小红缨的孩子心理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也注意不到胡义语气中那股淡淡的萧索,她实在不明白这种事情有什么复杂的,不假思索地一挥小拳头,捶了身后的胡义一下:“要不这样,我给你当老婆,怎么样?”

    “……”

    远处,传来马良奔跑中的喊声:“哥,政委要你去团部开会。”

    ……

    鬼子进山烧杀抢掠这么久,直接造成一个新的危机,粮荒!凡是鬼子所过之处,基本是粒米皆无,百姓还在,这又是春季,结果可想而知。而这,也是鬼子期望的结果,对于东躲西藏的八路军,即便杀不绝你,也要饿死你!

    疲于躲避鬼子的时候,注意不到这些,但是现在鬼子撤了,部队重新归拢了,问题终于显现了。百姓们不但无法再捐献粮食,反而需要救济,有的部队早已没下顿了,在这种情势下,兵少将寡的独立团,反而算幸运的,经历了这次减员过后,全团不到三百人,人头少,吃饭的嘴就少,反而比毗邻的那些友军富裕,甚至可以说是比那些兵强马壮的友军部队更幸福!

    尽管独立团的粮食还有点储备,尽管消耗的粮食相对较慢,但是前景也不乐观。所以兼任团长的丁得一决定要召开会议,所以参会人员扩大到所有的单位和部门,只为一个议题:粮食!

    团部屋里的面积不大,不过独立团的人也少,所以仍然不拥挤,一张方桌,上首关羽画像下,坐的是政委丁得一,和政工干事苏青;方桌左边是养伤中的一连长吴严和二连长高一刀,右边是三连长郝平,和供给处的李算盘;下首坐的是卫生队队长,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名叫包四;牛大叔也到了场,不过他没上桌,搬了个板凳坐在了门边抽烟袋;胡义是最后到的,扫视了一下场面,随手搬了个板凳,走向门边的牛大叔。

    由于胡义进门,苏青刻意地垂了头,翻开摆在桌面的笔记本,下意识地摆弄着手里的钢笔,这次她同时负责会议记录。

    一连长吴严本来就瘦,伤口的纱布还没拆掉,团长又是伤在一连,所以此刻的吴严更没有精神,看起来像个痨病鬼,一直低头翻弄着手心里的一颗子弹。

    高一刀的个头最高,坐着也是最高,身形也最健硕,再加上他的黑脸膛,就更加显眼。本来他一直微皱着眉头,偶尔观瞧斜对面的三连长郝平,一斜眼见胡义进来了,不自觉地撇了一下嘴,再也不去看胡义第二眼。

    三连长郝平是右边上首位置,他根本不去管斜对面的高一刀在瞄自己,起身端着暖瓶,正在给旁边上首的丁得一添水,自然也没空去看胡义进门。旁边的李算盘倒是对胡义点了下头,算招呼了。

    单独坐在下首的包四,在胡义进门的时候闻声,回头看了一眼,面色不虞。这个九班吃饱了撑的,抓个鬼子伤兵回来,卫生队里根本没人愿意伺候,自己身为队长,只好亲自照料那么多天,差点给憋屈死,到现在还气的慌。

    牛大叔见胡义挨着自己坐了,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抬手在胡义腿上轻拍了一把,然后继续抽他的烟袋锅。

    至此,与会全员到齐。

    一连、二连、三连、九班,一共四个战斗单位;政工科、供给处、卫生队、炊事班,一共四个部门;加上政委兼团长的丁得一,虽然只有九个人,但是对于独立团而言,却是最大的场面,全部负责人齐聚一堂。

第115章 釜底抽薪

    会议开始了,丁得一是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奔主题:“炊事班和供给处已经仔细算过了,照这样下去,再吃半个月就得断粮。今天把你们拢起来,只有一个目的,粮食!开这个会,就是要你们给我想办法,拿出章程来,解决吃的问题!”

    众人一时默然,这可真是个难题,附近的十里八乡早被鬼子给刮了一个遍,哪有什么办法?

    丁得一手指在桌面上轻点着,把全场扫视一遍,见一时无人做声,决定开始点将:“老牛,你是炊事班,你先说说。”

    牛大叔随手摁灭了烟袋,不紧不慢站起来:“我脑子慢,想不出啥好主意。但我认为,咱们应该从现在开始减量,三顿改两顿,一干一稀,能多撑些日子。”

    牛大叔说完坐下了,丁得一点点头,又把目光转向供给处的李算盘,这些跟粮食沾边的部门自然要当先。

    李算盘吊着一只空衣袖起立:“咱们手里还有点钱,我的意见是买粮食,能买多少算多少。”

    敌占区里倒是有粮商,但是想从那边买粮食,基本不可能,因为鬼子不放,即便是粮商大胆敢卖,也运不出城。所以丁得一反问:“到哪买?”

    李算盘立即回答:“往西出山,去阎老西的地面上买。”

    山高路远,远水救不了近火,如今形势,友军肯定有不少这么做的,估计那边的粮食价格可能都涨上了天,不乐观,丁得一没说话。

    先是炊事班,接着供给处,方桌下首的包四明白了,政委这是先从后勤部门问起,接下来自然就是卫生队,所以不等丁得一招呼,主动起来:“政委,我是真想不出办法。但是我保证,从明天开始,我就带卫生队天天上山挖野菜去,怎么着也能添点。”

    至此,丁得一没有再问身边的苏青,本来就是要从战斗部队找办法,先问后勤是为了给他们点思考时间,现在,丁得一终于把目光扫向三个连长:“怎么样?你们几位谁先说说?”

    郝平当先起立:“政委,我觉得现在最好的办法,是找地主士绅,做他们的工作,劝他们捐粮,或者借也行。”

    斜对面的高一刀一撇嘴:“咱们的根据地就这么大点,一个大北庄一个杏花村,当初咱落脚的时候地主们就跑了,你找谁捐?你又找谁借?”

    无论哪次开会,只要自己一发言,挑刺的必然是高一刀。郝平一扭头:“我说的当然是去外边借!”

    呵呵,高一刀一笑:“外边?外边的地主谁敢和你打交道?你是谁?你是八路军!你也不怕那些地主富绅一回头到鬼子那把你卖喽?”

    郝平瞅着高一刀的德行不禁有气:“照你这么一说,那地主富绅就没一个好人了?你这不是抬杠么?”

    “谁抬杠了?你这就不是个好主意!”

    “你能!那你说个好主意我听听!”

    郝平和高一刀,一站一座,斜对着,互相嚷嚷开了,一时投入,忘了这正开会呢,也忘了政委在座呢,满屋子人全看他俩了。苏青歪头看了看身边的政委,也不知政委是怎么想的,根本不开口制止这俩人,只是低头看桌面,用手指慢慢地在桌面上画圆圈。

    高一刀站了起来,面对着郝平:“咱手里这是枪,不是烧火棍!犯得着低三下四么?要粮食还不简单?鬼子那有的是,打呗!”

    切——郝平心说莽夫就是莽夫,除了胆儿大没别的长处了:“你这意思,是想打鬼子粮仓?你知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城门你都进不去你信不信?”

    “你以为就粮仓里有粮食么?我打运粮队行不行?我卡据点外头等送粮的行不行?”既然已经杠上了,高一刀决心要和郝平掰扯到底。

    呵呵,郝平笑了笑:“你以为鬼子都是傻子啊?明知道咱们缺粮,难道他们的运粮队就不带兵?等你去抢?不说增援速度,光是押粮的鬼子就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也比你那个馊主意强!”高一刀毫不客气地反击。

    咳——嗯——政委丁得一终于出了声音,郝平高一刀两人这才意识到失态,赶紧都重新坐下了,互相瞅着不再做声。

    丁得一看了看郝平,再瞅瞅高一刀,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道:“不愧是咱独立团的栋梁啊,说得很好,都挺有主意,不错不错。”然后把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吴严:“吴严,有没有什么话说?”

    痨病鬼一样的吴严轻轻摇了摇头,没说话。

    团长受伤,让吴严深深自责,觉得自己失职,再加上他自己的伤也不少,状态很差,所以丁得一并没有打算对他有什么要求,点了点头,最后将目光看向门边,那个坐在板凳上,低头数砖缝的人,开口道:“胡义。”

    胡义走神了,虽然在名义上九班是一个独立建制,但是九班太小了,即便是在这缺兵短将的独立团,也还是太不起眼,根本就没想到政委会让自己这个小班长参加会议。所以,他觉得自己走一下过场就行,并没有太专注于会议。只是偶尔观察一下刻意回避自己视线的苏青,后来就开始低头数砖缝,数着数着,就走了神。

    现在政委突然点了名字,让失神中的胡义猝不及防,立刻做出了一个多年形成的习惯反应,猛地起立,双腿啪地一声合拢,挺腿、挺胸、挺颈、目视前方,同时低沉有力地回答:“到!”

    这一下把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一个个差点闪扭了脖子。高一刀咧咧嘴,这倒霉家伙,神经病么?整的还挺有气势,不禁重新看向郝平,心中暗想:你郝平整日里吆喝三连站军姿,搞得煞有介事,自以为独立团标兵了,现在瞅瞅这姓胡的是怎么站的!连个国民党逃兵都不如,我看你郝平以后再好意思说标兵!

    苏青的视线整场会议都在刻意回避着胡义,她的想法是眼不见心不烦,如今胡义这突如其来的一个立正军姿,让她也禁不住抬起了细眉,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烦,也许是因为,他的军姿很英武,这是苏青自己认为的理由。

    丁得一诧异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胡义,你说说。”

    胡义总算反应过来,这是政委问到自己头上了,溜号了半天,哪有什么主意?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政委,我没有想法。”

    吴严不发表意见,那是因为他心里乱,丁得一不介意;但是胡义说没想法,丁得一可不相信,以为胡义是因为他自己职微言轻,不好意思表达,于是丁得一以命令的口气说道:“你也必须拿个主意出来,否则就不许坐下!”

    胡义无奈了,一时间哪能有主意?干脆,也像牛大叔和包四他们,想一个节约的办法,应付政委的命令。这以后,独立团的伙食要大幅减量了,小丫头在长身体,罗富贵一个人能顶三个人的吃食,说到减少饭量,头一个昏过去的就得是他,为了给团里节约,那九班不如就自力更生得了,办法以后再说。

    沉默了一会,胡义开口:“政委,我要求给九班配给两天的粮食,然后把九班放出去。”

    满屋子人全都不解,没听懂胡义在说什么。

    丁得一皱了皱眉头:“说细点。”

    “既然咱们的粮食不够,我想带九班出去,嘴少,更容易混吃喝,应该能对付到吃的,同时也能给团里省下些粮食,如果能找到更多粮食,再带回团里来。我现在,只能想到这么多。”

    这回丁得一听明白了,胡义这意思就是‘釜底抽薪’,且不论他有没有办法搞到更多粮食,至少他把九班带出去,就等于给独立团减少了好几张吃饭的嘴。

    召开这次会议,丁得一并没有指望大家能够想出什么锦囊妙计,他的目的就是集思广益,然后将所有的办法糅合起来,所以他能由着高一刀和郝平争论也不打断。现在,胡义的想法,终于让丁得一的思路更清晰了,沉默片刻后,做出总结安排。

    牛大叔的意见采纳,独立团三顿变两顿,一干一稀,伤员不包括在内。

    李算盘的意见采纳,虽然远水不解近渴,也要做最坏打算,由李算盘带供给处的人去买粮,马后炮也比没招强。

    野菜自然要去挖,菜叶再薄也能塞牙,不过不只是卫生队去挖,炊事班也派人参加。

    郝平要去借粮,可以,但必须保证独立团和大北庄的隐蔽性,该怎么办自己拿主意;高一刀要去鬼子手里抢粮,可以,但你的二连要量力而行,别指望全团陪你去玩命,安全为上。额外条件就是:二连、三连和九班,按人头只发放给两天的粮食,然后团里就概不负责,都得出去自己找饭辙,即便弄不到更多粮食,也得自己养活自己,为团里分忧,每隔一定时间,派人返回报告行踪以及进展。

    正在伤愈的一连,留守大北庄警戒。

    这一下,吃饭的嘴立刻就减少了一大半,丁得一长出一口气,虽然不知道二连三连能否有斩获,但是这么做,会让独立团坚持更长的时间。

    于是,二连、三连和九班,被丁得一撒鸭子了……

第116章 信心

    高一刀是个雷厉风行的,这次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无论如何他也不想输给三连,所以他实在不愿再多耽误,哪怕一分一秒,于是,三更半夜就带二连匆匆出发了。

    郝平是胸有成竹的,给八路军捐粮就是给抗日捐粮,就算是在日伪区,他也不相信所有的地主富绅全没良心。所以,待天亮了,他才命令三连起床整队,稳稳当当地开拔。

    丁得一一夜没睡,陆团长不在,他成了独立团唯一的当家人,按理说,应该在出发前看望一下二连三连的,或者叮嘱一下安全,但是他没有。二连半夜出发,他没去送,早上三连出发,他仍然没出屋。

    虽然会议上做出的这个决定,相对于目前的独立团而言是最经济可行的办法,但是二连、三连和九班,就像是独立团的三个孩子,就像是丁得一的三个孩子,如今家贫,就要把这三个孩子推出门去,逼着他们在四面八方的危机中自己糊口,还要养家,丁得一的心里并不舒服,他并不以自己的当家人身份为傲,反以为悲。

    半夜里,二连就到炊事班找牛大叔领了两天口粮出发;一大早,三连也派了人来取三连的那一份;可是现在,都日上三竿了,九班还没动静。牛大叔心里惦记,于是亲自背上九班的那一份给送去。

    一进门才知道,九班刚起床没多久,现在才开始收拾东西。不过,牛大叔看在眼里,反而心安了一些,毕竟后边可能要风餐露宿了,胡义应该是让他们睡了个好觉。

    胡义话少,牛大叔话也不多,所以只是简单地打过招呼,就不用再相互说什么,牛大叔就是惦记小丫头才过来的,他把粮食塞给了胡义后,就直接把小丫头扯住,然后掏出一个白面馒头,塞进了小丫头的衣兜。牛大叔偷攒的白面只有一丁点,仅仅只够做成一个小馒头。

    忽然间,屋门又开了,所有人赶紧起立,因为进来的人是一夜没合眼的政委丁得一。

    丁得一不是来送行的,相反,他这次来,是想取消九班的外出任务。九班人头少,放在团里也不显多,放到外面也不显少,没必要出去担风险。

    这是丁得一第一次来到九班的窝,他没说话,挥手示意大家继续忙,拍了拍牛大叔的肩膀,丁得一知道他这是送小丫头来的,然后径自把里外两间屋看了看,到破桌子边上坐下来,随手拿过桌上的一个破缸子,提起桌边的暖瓶,给自己倒上水,打量着正在整理行装的几个人。

    一挺捷克式摆在桌上,旁边还摆着个备用枪管,保养得油光铮亮,五大憨粗的罗富贵正在将四个满装弹夹塞进一侧挎包,另一侧挎包也鼓鼓囊囊,偶尔哗啦啦响,丁得一搞不清他身上到底带了多少子弹。

    墙上整齐地挂着三支三八大盖,其中一支的枪托上一笔一划地刻着一个‘刘’字,后面刻着两个‘正’,丁得一瞧明白了,刘正正,这支枪应该是刘坚强的,‘正正’的意思应该是代表他杀过十个敌人。

    另一支枪托上只刻着‘正止’,没有其他刻记,丁得一猜测这支枪是马良的,同理意思是杀过九人。

    第三支枪的枪托上没有姓名也没有刻‘正’,但是在枪托边缘,歪歪扭扭地画着两只小狗,看着这么奇葩的创意,丁得一猜不出含义;不过,看那狂放不羁的线条,和这画犬类虎的能耐,应该是小红缨的手笔,那这枪,自然就是胡义的。

    丁得一将目光从墙上移开,重新扫视屋里忙碌的几个人,除了小丫头,每人都是刺刀带鞘,全挂着盒子炮,一水儿的日式单兵装具,子弹盒满满。最独特的是其中三个人后背上还背着锹,吴石头这个傻小子连镐头都有,还正忙着往身上背一捆粗绳。

    且不考虑那些锹镐绳具究竟能有多大作用,只凭武器配置和弹药基数,丁得一觉得这个九班不一般,放在团里比的话,这火力绝对抵得上一个排,如果再算上持续能力,那就更难说了。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丁得一的心情忽然好了很多,他忽然又决定改变念头了,不再打算取消九班的外出,不自觉地微笑着开了口:“哎呀,早有耳闻,说你们几个没觉悟的反而富得流油,今日一见,我这个穷政委算是开了眼啊。”

    几个人被突然开口的政委说得一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小红缨是最紧张的,毫不犹豫地开口狡辩:“政委大叔,你可不能听他们瞎说,我们哪有啊!你看我们六个人呢,总共才四条枪,咋能和他们比。”

    小丫头的情急看在丁得一眼里,不禁心中暗笑,脸上却一本正经地问小红缨:“我说丫头,你老人家不能光数长枪,不算短的吧?”

    “我……”小红缨无言以对,翘着两只小辫子,快速地翻转着一双大眼。

    丁得一见这个刁蛮小丫头被自己给问住了,心情似乎又好了几分,遂继续道:“另外,还有传言说你红缨同志私下里倒卖弹药。啊,当然,这个事我是坚决不相信。你小丫头那也得算是咱独立团的元老了吧?这点觉悟哪能没有?你说是不是?”

    小红缨被说得有点傻眼,对策全无,搞不懂政委大叔为什么忽然说这些,再听他说下去搞不好要坏菜,为今之计走为上策,赶紧连连点头:“对对,那是胡说,绝对是胡说。政委大叔,眼下我们正要出发呢,那个,我先出发了啊!”说完话不管三七二十一,撒开小腿就跑出了屋。

    眼看着小丫头被自己两句话给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丁得一终于露出了掩藏不住的微笑,对着还愣在屋里的几个人道:“还愣着干什么?还想多蹭一顿饭吗?早去早回,别让我这个穷政委饿死!”

    ……

    上午的阳光很明媚,九班出发了,一行六人,不紧不慢地晃悠出了大北庄,走上了东边的山路。

    任务目的很简单,先争取自己吃饱,然后尽量使更多人吃饱。胡义也不知道该去哪,粮食只够两天的,如果在外面有个认识的人可以投靠,那就最好了,会省去很多麻烦。思来想去,居然还真有一个,青山村与苏青会面那个老罗,只是不知道他暴露后还在不在那。

    就以青山村为第一站,试试看吧……

第117章 带路

    下午,九班来到了青山村外。前一阵子,小红缨就是在这里,把好人坏人一起给毙了,后来九班被便衣队带着狗追得满山跑。

    青山村还是那个样,一点变化都没有,坐北朝南落在半山坡上,在阳光下宁静安详。

    眼看着距离村子不远了,马良停住了脚步,等后面的胡义走上来,跟胡义说想法:“哥,这离鬼子地面可不远了,咱们就这样进去是不是太招眼了,搞不好就有便衣队的眼线,要不咱等晚上吧?”

    胡义住了脚,看着前面的村子,琢磨了一下。那个老罗毕竟是暴露了,按理来说,他得躲起来,不大可能还在这村里,估计是要扑个空;胡义目前还没有下一步的打算,不过马良这一说,反倒让胡义多了个想法,沉默了一会说:“马良,你和流鼻涕从村外绕到东头的小路边隐蔽监视。我们直接去老罗那房子,就是村中路旁倒贴门神的那一家,这期间如果有人往东出村,你俩就把他给我逮回来。”

    马良闻言,朝刘坚强一摆手,抄野地里走了。

    胡义没有故意低调,反而是大摇大摆,领着小红缨罗富贵和吴石头进了村。

    还是那张门神像,倒贴在半边大门上,推开虚掩的大门,还是当初那个空荡荡小院;走进屋门,到处都是一层薄灰;来到里间屋,一张方桌翻倒在地上,地面和墙边还留有大片血渍,与当初匆忙离开时的唯一区别,就是那两具尸体不见了,可能是便衣队事后处理了,或者是邻居事后处理了。归根结底一句话:果然不在。

    胡义顺手扶起一个倒下的板凳,吹了吹凳面上的浮尘就坐下了,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停在这里对付一宿。

    外间屋叮叮咣咣一通乱响,隔了一会消停下来,罗富贵掀帘子进了里屋来,稀里哗啦又开始倒腾柜子。

    看着五大憨粗的罗富贵在眼前翻腾得乌烟瘴气,胡义皱了皱眉:“你死了心吧!这里早都被人搜过了,不可能有粮食,更不可能有钱财。”

    破袜子脏被褥,豁口的陶碗摔碎的暖壶,罗富贵一边从柜子里扯出这些破烂,一边叨咕:“姥姥的,吃的没有,钱财没有,连一件能穿的衣裳都没有吗?”

    “找衣裳干什么?”胡义问。

    罗富贵一屁股坐在柜子边的地面上,挥着蒲扇般大手扇了扇眼前漂浮的灰尘:“保命呗!再往前走,到处都是鬼子汉奸,咱这行头太扎眼了吧?”

    胡义看了看罗富贵那灰头土脸的德行没说话,这个问题胡义不是没想过,可是在这些穷山沟里,除了少数地主老财,哪个人不是四季一身衣裳,一家人合穿一身衣裳的都有,就算你想花钱买都买不到,因为人家要是卖给你,那就直接光了屁股了,还怎么出门?

    再说就算搞到了衣裳,那长枪和装备就全不能带了,乡下农村不比县城,人口少,四里八乡都是脸熟的,就算换了便装也是个陌生人,照样怀疑你,照样有人去告密领赏;而便衣队侦缉队呢,照样追你抓你,就算你不是八路,也要刮掉你一层皮,最后还得让你找人赎,没人赎或者赎不起的话那就对不起,直接送给鬼子当苦力,挖矿修炮楼。

    所以胡义没再搭理罗富贵,忽然瞥见窗外的小红缨,正在院子里来回晃荡,胡义这才想起来,小丫头估计是不想再进这个屋了,于是立刻打消了在这里停留的念头,站起来招呼罗富贵:“走了。”

    刚出屋门,院子里的大门就被推开了,马良和刘坚强在后面推进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哥,你们前脚刚进村,这熊孩子后脚就往村外跑,肯定是要报信的。我和流鼻涕费了好大事才堵住他。”

    看着这么一个满脸鼻涕的傻小子,年龄也就八九岁上下,胡义这回真皱了眉毛了。原本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让马良和刘坚强设个小埋伏,看能不能捞到鱼,如果捞着了,那就顺便撬开他的口,了解了解附近情况,和便衣队的窝点。现在呢,居然真捞着鱼了,千算万算没想到是这么小个孩子!

    “你——叫什么?”尽管很无奈,但是胡义仍然黑下脸来。

    那孩子使劲抠挖着自己的手指头,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要送信儿给谁?他在哪?”

    孩子仍然没动静。

    “再不说话,我可要揍你了!”胡义说这句话的时候,刻意加强了语气,显得异常严厉。

    还是没动静。

    一边看着的罗富贵不禁脱口说:“这熊孩子不会是个哑巴吧?”

    马良摇摇头:“不是,抓他的时候他还喊过一声救命呢。”

    罗富贵闻言,立即朝胡义道:“胡老大,那还犹豫什么?直接给他上手段得了!我就不信他还不说。”

    胡义斜眼瞅了瞅罗富贵,往这孩子身上摆了摆头:“你来吧。”

    罗富贵这才明白,胡义这个煞星居然也下不了手,赶紧见风使舵糊墙缝:“我那个……你看,我这不是配合你么,嘿嘿,吓唬吓唬他。”

    胡义没辙了,这回真没辙了,问也问了,吓也吓了,全没动静。奈何,要告密的偏偏是个孩子!

    旁边的小红缨看了看那个满脸鼻涕的小男孩,又看了看胡义那张无奈的脸,原来狐狸也有办不成的事,不由咯咯笑出了声:“一个小屁孩都对付不了?看我的。”

    话落后,小红缨晃荡着小辫,趾高气扬地站到男孩的面前:“喂,小屁豆子,现在我来问你。你个脏鼻涕鬼要是敢不说话,我就欺负死你信不信?”

    满脸鼻涕的男孩偷偷抬眼,瞄了一下面前这个比自己高一头的小丫头,这幅嘴脸再熟悉不过了,就和那些时常欺负自己的大龄孩子一个德行。

    “你叫啥名?”小红缨开始问了。

    男孩不吱声。

    小红缨抬手就使劲给他个脑瓜崩:“又不是问你爹妈,说个名字能死啊你?不说的话,我就一辈子都管你叫小屁豆子,让你丢死人!”

    “狗蛋。”

    “狗蛋?咯咯咯……真难听!喂,狗蛋,你吃过白面馒头吗?”

    “……”

    “再不回答姑奶奶要扒你裤子了,你可不许哭!”

    “吃,吃过一次。”

    小红缨随即就从兜里掏出一个白面馒头,得意洋洋地在那张满是鼻涕的脸前面晃来晃去……

    九班出发了,但是摆出了一个谨慎的队形在走,并且端枪在手,子弹上膛。因为,在九班的队伍前面,有个带路的孩子,一边流着鼻涕,一边在啃馒头……

第118章 谁帮谁

    “我叔说,凡是有不认识的,或者带枪的人进村,就去告诉他。”这孩子是这么说的。

    “我叔他们有好几个,也有枪呢。”这孩子不太会数数,于是用两只小手比出了六七个手指头。

    “我叔他们就在村外边不远。”无论怎么问,这孩子回答的对方地点都是在外边不远,所以,只能由他带路了。

    孩子在前头走着,胡义横端着步枪紧跟在孩子后头,马良负责断后。

    出了村没多久,带路的孩子忽然离开小路,改往野地里走。

    胡义仍然跟着,但是心里却开始犯嘀咕。便衣队有必要躲在野外么?这情况可有点怪,不合理。都说童言最真,孩子没假话,小丫头也算是孩子吧?说起瞎话来谁能出其右?

    离开小路越来越远,地形越来越复杂,周围的植被越来越茂密,胡义越想越不对劲儿,一抬手,止住了身后跟进的队伍,沉声对前面带路的孩子道:“站住!”

    不料话音刚落,那孩子突然就开始往前猛跑,胡义想伸手抓他已然不及,本能地枪托就抵上肩头,三点一线,奔跑中八九岁孩子的背影映进了胡义微眯的眼底,但是扳机仿佛很沉,胡义扣不下去。

    “原地散开,隐蔽警戒!”对身后撂下这句话,胡义收了枪就朝前追出去。

    孩子虽小,可是他熟悉地形,障碍又多,立即灵巧得像只小猴子,窜蹦跳跃闪转腾挪,让追在身后的胡义恨得牙疼。

    尽管如此,小孩的体力和步伐幅度没法与成人比,更何况是发了狠的胡义,几分钟以后,在一个矮崖底下,他终于被胡义给揪住了。

    凡是多次走出硝烟的老兵,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不同于常人的能耐。有的很单薄,格斗能力也不好,却总能在一次次的肉搏战白刃战中活下来;有的躺在死人堆里,即便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也能知道方圆五十米内有多少个活人;有的甚至能够准确预测自己的死亡时间,因而开小差试图躲避,结果还是死了,虽然是被行刑队给毙了,但是他真的知道,而且死的很准时。

    风忽然停了,树叶一动不动,周围静静的,静得胡义只能听到那孩子惊慌的呼吸声,和自己胸膛内正在降低频率的心跳,这种感觉,自己好像曾经经历过。

    胡义异常缓慢地松开了揪住孩子衣领的手,身体也静得像身边的树叶一样,一动不动,考虑自己如果向一侧猛冲出去,有多大的机会不会被打中,或者干脆举枪投降,又有多大的可能被对方放过。

    “你是……胡班长?”就在胡义还没有采取动作之前,一个声音从矮崖上头传来。

    随后,六七个持枪的人影,从矮崖上的草丛后站了起来,说话的人面黄肌瘦胡子拉碴,胡义终于认了出来,他是老罗……

    自从上一次被便衣队卧底钓鱼之后,老罗建立的小组就彻底完蛋了,虽然很气馁,但是他不甘心,觉得自己没脸见人。于是他没有离开这里去找组织,反而再次纠集了几个乡亲,立志要组建个青山村游击队。在哪里跌倒,他还想在哪爬起来!

    由于已经被便衣队知道了自己的底细,所以平时他们轻易不会进村,那个带路的孩子,就是其中一个队员的侄子,这孩子就是老罗他们放在村里的眼。

    ……

    天黑了,在隐蔽的山坳里,隔着一段距离点着两堆篝火,一边儿是那几个游击队,另一边是九班。

    罗富贵啃光了手里的干粮,扭头看了看那边的火堆,转回头来不满地低声牢骚着:“姥姥的,这到底是谁帮了谁?还说要找他们混吃喝呢,现在可倒好,咱们明天的粮食都进了他们的嘴!这叫个什么事儿?”

    刘坚强撇了罗富贵一眼:“别忘了,你现在是八路军,他们也是咱的同志,都饿着肚子,能眼看着不管?你能不能有点觉悟?”

    “老子说话怎么了?觉悟能当饭吃么?他们好赖还有穷亲戚能给点救济,咱们呢?活活饿死谁管?明天吃啥?吃觉悟啊?”

    “你……”刘坚强被罗富贵呛得脸红脖子粗,说不出话来了。

    见刘坚强被自己说没脾气了,罗富贵又转向火堆边的小红缨:“平时抖机灵,关键时刻缺心眼!刚才我都跟班长说好了,以你的名义留下点,你可倒好,上赶着又给人送去了,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你?”

    “我愿意!”小红缨没好气地回答,看也不看罗富贵,一直拿着根树枝在戳篝火。

    胡义的确是单独给小丫头备下了一份,但是小丫头因为上次的误伤事件,觉得心里不舒服,虽然嘴上死不认账,但是心里感觉欠了他们,硬是把留给自己那份也给他们了。

    马良在一边听罗富贵叨叨得闹心,不耐烦地开了口:“有完没完了?多一天少一天有啥分别?能不能闭上你那破车嘴!有班长在呢,你操什么心?”

    ……

    漫天繁星,幽幽点点,无月。四下里看不出多远,只能勉强辨别几座不远的漆黑山廓。

    胡义在山顶放哨,心里在琢磨九班的下一步。阴差阳错,真找到老罗了,可惜事与愿违,对方居然也是挨着饿的,无奈之下反而把九班的干粮都给出去了。

    老罗他们根本不知道独立团的境况,只是简单地以为胡义他们是像往常一样出趟什么任务而已,九班是部队上的,当然不便多问什么。而胡义也不好对老罗他们说什么,总不能说,团里已经不管我们了,我们就这两天的粮食,不能全给你们吧?这话胡义是说不出口。

    就像马良说的一样,胡义觉得多一天少一天没啥分别,节流没用,开源才是根本。高一刀要从鬼子手里抢,如果能成当然是一夜暴富,不过胡义可不想打这个谱,风险太高代价太大,九班干不了这个大活儿。郝平要去找富绅们谈理想谈爱国,胡义觉得这个主意其实不错,只要小心点谨慎点,也许筹不到太多,可是糊口应该够了吧?只是,自己不是郝平,天生没有一张巧嘴,这种文雅的招式,胡义学不会!

    思来想去,好像只能重操旧业了,不提当年勇,当了八路军后,不也打过一个宋大户么,既然前面就是日伪区了,何不挑一个更大点的,再干一票。

    胡义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准备一会马良来换哨后,就去找老罗问问情况,当然是低调的问,因为这种事情,还是不让老罗知道的好。

    不知不觉,身后有脚步响了,胡义以为是马良,等对方到了近前,才发现是老罗。

    “胡班长,是我。没什么事,就是上来,跟你说声感谢。呵呵”老罗不紧不慢走到了胡义跟前,不自然地笑了笑,虽然这笑容在黑夜里根本就看不清。

    “这没什么。”

    “头一回见你们九班的时候,给你们救了我一条命,今天又见着了,解了几天的饿。你是我的贵人,这感谢你当得起。”

    既然老罗现在来了,胡义决定说点该说的:“老罗,这地面你熟,我想问问,这附近的便衣队,有什么规律没有?”

    老罗低头想了想:“他们也是住在这四里八乡的,闲汉地痞什么人都有,白天里凑成小股,四处晃荡,晚上各回各家。”

    “嗯,那这附近,最出名的地主是谁?”

    胡义虽然问得唐突,可是老罗并没有多想,脱口道:“东边落叶村的李家,那是最有名的。”不待胡义继续问,老罗自己似乎来了兴致,主动继续说:“方圆五十里,他李家最大,李家兄弟两个,老大叫李有德,做了落叶村的维持会长,老二叫李有才,是个赌棍,当了汉奸做了便衣队,经常在绿水铺出没。”

    虽然夜很黑,但是胡义仍然不经意的把视线摆向了东边。胡义觉得,吃大户不是个复杂的事,九班很快就能返回独立团了……

第119章 真正的荣耀

    这落叶村李家当家的就是维持会长,弟弟又是个汉奸,哪怕就是以八路军的名义打他,也是天经地义。不过胡义还是没对老罗多说什么,他们也才六七个人,一看都是种田的老实农民,虽然手里也有枪,却都是些破烂货,唯一上得了台面的,也就是老罗手里那支盒子炮。胡义觉得,加上他们不多,少了他们也没影响,还不如九班自己做事更轻快。

    想法确定了,目标也有了,那就没必要再多拖,胡义打消了在这山坳里过夜的想法,以任务要紧为由,当场与老罗他们辞别。

    夜色中,九班一行出了山坳,上了小路,朝东而走。落叶村在青山村东边,是这附近最大的一个村子,距离不算太远。

    上了小路以后,胡义才对手底下几个人说明了目的,让九班的几个烂蒜激动又欣喜。

    激动的,是罗富贵。当初在宋家村,抢得很不爽,值钱的玩意都给宋大户卷跑了不说,鸡也才抓了两只就走了,一直觉得遗憾透顶。这一回,可得把眼睛瞪圆了,无论如何也要抢他个七进七出,鸡毛鸭血不可。何其壮哉!

    欣喜的,是马良。维持会会长,好,抢汉奸的,这回是天经地义了,最关键是听说他李家附近最大,那粮食能少了么,这一回,九班要成为独立团的功臣了,比谁都快,三天内交差!

    胡义没有激动,也谈不上欣喜,不过心情很轻松。这一次师出有名,那就没必要太含蓄了,索性狠一点,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务求干净利落。今天夜里,九班不念经!

    没有月亮,光线很差,可是九班的行进速度仍然匆匆,偶有摔倒,也无法动摇每个人兴奋的心情。午夜时分,落叶村到了,着实不小,房屋影影绰绰地铺成一大片,平平坦坦,因为这里恰好也是山区和平原的交界处,落叶村以东就是一马平川了。

    月黑风高,就是最好的依仗,尽管村里时有狗吠,胡义也不担心什么,将刺刀挂上了枪口,领在头前就往村里走。

    李家在哪虽然不知道,但是猜得出来,如此显赫名声,必定是在村子正当间吧,面积自然是最大的吧。

    在乌漆墨黑的村里晃荡了一会,就到了村中间,果不其然,高厚的院墙出现在面前,不过,这墙可不一般,横看竖看也得三米多高,都快能比着旁边的房顶了。胡义不禁咂了砸嘴。

    先不管这么多,总要顺着墙根转一圈,查勘一下情况,胡义端着枪,领着九班开始顺着墙根,摸黑慢慢往前走。

    一分钟过去了,这墙还是黑黢黢看不到头,罗富贵心中不禁惊叹,姥姥的,这得多大个院子?

    两分钟过去了,仍然没见到转角,马良不禁揉了揉眼睛,不是我看差了吧?

    三分钟过去了,终于见到了隐约中的高墙转角,不过,伴随着出现眼前的转角,还有个两层高的角楼,有灯光幽幽透出角楼上的射击孔,隐隐的嘈杂声传来:“再押一注!老子不信手气还这么烂……”估计角楼里少说也有七八个人。

    这一下,胡义的心终于凉透了,既然有角楼,必定是四个转角都有,这上头似乎有七八个人,那四个角楼里的人加在一块就得三十来个,这还没算看门的,巡逻的,和躺在屋里休班的。打得起么?

    黑暗中,高矮胖瘦的几个九班烂蒜,一溜停在墙根下,看看那座角楼,再瞅瞅前边无语的班长,然后互相大眼瞪小眼,开始发闲呆。激动的人不再激动了,欣喜的人也不再欣喜了,取而代之的是痴傻呆捏,不知所措。

    汪汪汪——身边的高墙里面突然传来狗吠,和好几个人的脚步声,让墙外的九班恢复了神智,立即循黑而遁……

    一夜过去,天亮了。

    晨光中,六个身影呆呆站在山头上,望着远方偌大的落叶村。在村子中间,那个格外显眼的高墙大院终于露出了清晰的面目,高墙,角楼,大院里还套着数个小院,不应该称其为院了,说它是村中村更合适。

    早饭是肯定没着落了,看这情况,午饭也是泡汤,刚离开独立团第一天,九班就断了粮。胡义做了个深呼吸,淡淡道:“都说说吧,下一步怎么办?”

    马良先说了话:“哥,这李家咱肯定打不了,咱走吧,到别处去,挑软柿子捏。”

    罗富贵瞪眼瞅着远方的大院,越瞅心里越是发酸,越瞅越觉得那是一座金山,如果能在这么大个院子里抓鸡掏蛋,那得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这才是真正的荣耀啊!听马良开口劝胡义走,罗富贵心里不由产生了深深的失落感,本能地排斥这个理所当然的提议。

    “走?我说马良,你小子能不能有点骨气,嗯?要我说,咱就该在这李家身上打主意。咱不能只顾填饱自己的肚子,你可别忘了,政委和全团老少爷们都挨着饿呢,软柿子家里能有那么多粮食吗?”

    罗富贵这番话说得马良差点掉了下巴,到底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是自己没睡醒呢?这番话谁说都没问题,偏偏从他罗富贵嘴里冒出来,怎么感觉就那么怪呢?

    “骡子,我没听错吧?”马良故意把罗富贵从头到脚看了一个遍,然后继续道:“打李家?看看那墙多高?看看人家大门多厚?院子里挂枪的估计得有百十号!打?只要咱一亮相,那就是挨打的份儿!你说你是不是说胡话呢?”

    罗富贵的心里早已经被金山填满了,瞅那院子瞅了一早上,眼睛都瞅绿了,如果就这么离开,他会有一万个不甘心,当即摆出个豪杰气概:“他李家再大,不也是个地主?老子再不济,那也是黑风山出来的!墙高门厚又怎么样?人多枪多又怎么样?嗯?又怎样?挡得住老子放火投毒敲闷棍么?架得住老子绑票勒索开黑枪么?姥姥的,为了咱独立团能过上好日子,为了能对得起政委的厚爱,老子今天还就吃定这个李家了!”

    这一下,不只是马良,连刘坚强和小红缨的下巴都跟着一起掉到地上了。原来一向胆小怕死的罗富贵,居然也可以这么慷慨激昂,豪气干云!晨风飒飒,朝霞如血,那高大的身躯忽然间显得如此伟岸!那丑陋的面庞忽然间变得如此乖张!让几位观众彻底看傻了眼。

    胡义能猜到罗富贵这德行是为了什么,他的一番话说得虽然很不要脸,却给犹豫中的胡义带来了一丝启迪。

    胡义拽了拽肩头上的步枪背带,返身就开始往山下走,同时对那几个仍然发着傻的下达命令:“现在出发!”

    “啊?班长,咱们去哪?”

    “绿水铺。”

    ……

第120章 四个吴石头

    一座低矮的破草房,房子里的桌碗哗啦啦响,乌烟瘴气中,十来个赌鬼,在里边吵吵嚷嚷震天响。

    黑褂子敞衣襟,内穿白衫,黑裤子黑布鞋,脚穿白袜,时髦流行的小分头,一张秀气年轻的脸,此刻正憋得通红,满头大汗。

    “李有才,你小子知不知道你欠着多少了?别跟我提交情哈,要是没现钱,老子可不陪你开这个庄!”对面的汉子一边码着桌上的牌九,一边不满地嚷嚷。

    李有才不禁一拍桌子:“他娘的!我把这个押了,再开一庄!”说着话李有才把背在身后的驳壳枪摘下来,哐啷一声扔桌子上了。

    对面汉子看了看桌上的枪,点点头:“行,发牌!”

    ……

    四张牌九死死地捏在手里,一对长三,一对铜锤,李有才的嘴角微微挑起,秀气的脸上挂上一幅极不匹配的猥琐笑容。

    啪地一声,对面的汉子拍了两张牌在桌上——梅花。

    “呵呵,不好意思,看来这枪是我的了。”汉子不待李有才从僵呆里反应过来,也不再等李有才出牌,接着把另外两张牌也拍出来——至尊!

    李有才傻眼了,还没回过神来,门边一个汉子来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哎,李有才,门外头有人找你,说他们是八路。”

    这回连枪都输出去了,让李有才好不丧气:“八路个屁!他们要是八路,老子还是便衣队呢!”

    对面的汉子一边将桌上的枪收了,一边笑嘻嘻道:“你不就是便衣队么。”

    李有才总算反应过来,是啊,我不就是便衣队么?不禁回头诧异问:“刚才你说他们是谁?”

    ……

    太阳快落山了,胡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落叶村西边的山头上,今天早上的时候,九班就是站在这里看远处的李家。

    罗富贵走到了胡义身边:“胡老大,下一步,咱是不是得给李家送信了?你把信写了,等天黑下来,我把信扔他家大门里边去。”

    胡义静静地看着落叶村中的李家,隔了一会才回答罗富贵:“不用送信,等天黑了,咱们直接带着人到李家大门口去,现杀现卖!”

    罗富贵不禁挠了挠头:“这,是不是太悬了……他们人枪那么多,万一……”

    “没事。”胡义直接打断罗富贵的担忧。“如果是以匪的名义做,那你说的没错。但是咱们就以八路的身份做,我不信他们敢草率。”

    胡义说话一向靠谱,所以罗富贵相信,但是他还是想不通道理。

    看到罗富贵仍然在旁边抓耳挠腮,胡义也不介意给他说明白:“匪无根,是浮萍,灭了就一了百了。咱们呢,是军队,是山川河流,就算他是维持会长,也没住在县城里。家业越大,羁绊越多,能经营这么大家业的人,总不会是个傻子吧?”

    ……

    “哎呀!”被反绑着的李有才假模假样地痛叫了一声。

    “喂,姑奶奶我还没使劲呢,你叫那么大声干什么?”小红缨翘着小辫子问。

    在绿水铺的赌窝里被这几个八路给揪出来了,李有才差点当场吓尿了裤子,不过这些八路什么都没说,绑了他后就朝落叶村来,直到村西的山后才停下。李有才终于明白了,看来他们不是冲着便衣队,而是冲着李家,心里总算安稳了一点。

    “嘿嘿嘿,我这不是得配合八路大姐么,更显得您天下无敌啊!”李有才谄媚地朝小丫头笑着说。

    咯咯咯……小红缨被八路大姐这个称呼给逗得一乐,围着李有才转悠了一圈:“你这个汉奸是怎么混的?枪没有,子弹没有,钱也没有,我能不踢你么!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我错了!以后我一定都带上,您八路大姐随时来抓,我李有才随时来交,绝对不含糊!”周围这几个,一个是黑着脸不正眼瞧自己的刘坚强,一个是若无其事的马良,另一个是麻木得像雕塑的吴石头,所以李有才只能拼命地和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套近乎,以防不测时多一丝机会。

    虽然明知道这家伙是便衣队,是汉奸,不过二十来岁的李有才偏偏样貌挺秀气,一身汉奸装扮倒也不令人讨厌,说话又很上道,所以小红缨没什么兴致虐待他。一天没吃东西了,冷不丁肚子咕噜叫了一下,于是小红缨就顺嘴再问:“你们李家那么大,肯定有好多粮食吧?”

    “有啊!有三个粮窖,两个粮仓,具体是多少,我也不知道。”顺嘴答完了,李有才忽然又试探着问:“那个,八路大姐,你们……想要粮食?”

    “对啊!要不抓你这个废物来干什么。”

    哦——现在李有才全清楚了,他们抓了自己个这个肉票,是要找李家换粮,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低头沉默了一会,再抬起头来,笑嘻嘻地对小红缨说:“八路大姐,嘿嘿嘿,我想……求你个事。”

    小红缨歪着头,看着笑嘻嘻的李有才没说话,但是表情里透着的意思就是:你说来我听听。

    李有才领会了小丫头的表情,赶紧继续道:“你看,你能不能给你们那个领头的商量商量,要粮的时候顺便再要点钱出来。我呢,保证好好地配合你们,该哭就哭,该叫就叫,到完事的时候把这钱……赏我一点,你看行不行?”

    静,周围忽然异常的静!

    因为,小红缨、马良和刘坚强三个,都变成吴石头了,四个吴石头……

    夜深了,深得人们开始睡了觉。

    一只火把渐渐燃亮,擎在肃立的刘坚强手里,被夜风刮得扑啦啦直响。跃动的火光推开了黑暗,照在十几米外那两扇高宽厚重的大门上,一颗颗铜钉在火光中熠熠发亮。

    火把之侧,反绑双手的李有才跪在地上,驼背垂首,一副饱受摧残的模样。

    另一边,分腿傲立一个英武军人,横端着三八大盖,枪口下挂着明晃晃刺刀,火把光中,隐约可见帽檐下的一双细狭。

    罗富贵架着机枪,掩护在后面黑暗中的巷口;马良躲在附近的一个墙角,子弹早已上膛;吴石头跟着小红缨,在黑暗的远处观望。

    没多久,大门两边的墙头上就探出了一排枪口。

    时候差不多了,该开口了,胡义微微昂起头:“门里的人听着,你们家李有才就跪在这呢,如果想留下这个汉奸的命,那就让你们当家的出来,和我这个八路商量商量!”

    “八路?”大门里边一阵乱,墙头上也有人也在嚷嚷:“我娘哎,那可不就是二爷么?快,快去跟大爷说啊!”

    盏茶功夫后,一个人影匆匆上了墙头:“二爷,是你吗?二爷。”

    李有才闻声抬起头来,哭咧咧答道:“可不就是我!李管家,我哥呢,他咋不出来,你快救我啊!”

    墙头上的李管家看着大门外刺刀下的李有才,不禁叹了口气:“唉,大爷他……他说……二爷,你别怪我,我是真跟大爷那替你求情了,可是……”

    李管家不知所云地顿了顿,重新开口,朝胡义喊道:“我们家大爷说了,李有才早已不是李家的人,死活与李家无关,杀剐随你们的便!劝贵军赶紧离开落叶村地面,否则麻烦的是你们!”

    胡义愣住了,不禁低头看了看边上跪着的李有才,朝这小子叫二爷,说明没抓错人,可是,这剧情不对劲吧?这又是哪一出?不见棺材不落泪?要不……先捅他两个窟窿,给李家人看看?

    李有才也愣住了,不经意间,他发现身边的胡义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看,从被他抓住的第一刻,李有才就看得出来胡义不是个善茬,是个真正冷到骨子里的人,而此刻,那双细狭眼中,正在流露出很复杂的东西,可以让李有才联想到很多事情,寒毛直竖。

    李有才跪不住了,他彻底瘫在了地上,心里涌动着恐惧和不甘,同时夹杂着愤恨,不是恨胡义,而是恨大门里那绝情的李家当家人,他的哥哥李有德。

    当胡义将锋利刺刀抵在李有才胸口的时候,颤抖的李有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结结巴巴地对胡义说:“还,还没吃,晚饭呢。我能安排,我来安排,求你了。”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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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逃兵介绍:
烽火狼烟的岁月,生命何其渺小,战争改变了一个世界,也改变了无数个人生。
他是个普通军人,他只是想活着,因为,在硝烟中,活着就是最大的奢望。
他想逃离战场,他想逃避战争,但是,只要他还活着,早晚会明白,只有战争才能制止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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