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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统之花全文阅读

作者:博凌     军统之花txt下载     军统之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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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蓝衣社碎片评论---余世存

    这篇评论里很多地方我非常赞同,觉得说得挺透。无须多言,转载之。不知是否违反规定,不行再删吧。原文来自豆瓣。

    蓝衣社碎片(评论)

    作者余世存

    戴笠是一个曾让很多人闻名sè变的人。在国民zhèng fǔ统治时期,他指挥的军统为国家搜集了大量的情报,并为zhèng fǔ除去了很多反叛者、颠覆者,为蒋介石除去了很多政敌。他被称为“蒋介石的配剑”、“中国的盖世太保”、“中国最神秘人物”。美国总统罗斯福曾向蒋介石提出要见到“中国的希姆莱——戴笠”。这是一个让人想起王朝政治时代的东厂、西厂一类机构的鹰犬、爪牙。人们对这个军统特务头子的评价无外乎“间谍王”、流氓成xìng、“杀人魔王”,对此类人若不能除之以快,也应该敬而远之,以为此种人心狠手辣、残酷无情,不讲道德。大多数人甚至天真地以为自己跟戴笠们隔得很远,以为戴笠一类人是社会的极个别,是人群中的特例,是莫测其威仪心智的神秘者、非常人物。

    这其实误解了戴笠及其同志,戴笠们是很平常的。甚至可以说,这种人在我们的社会里无处不在。在戴笠们的身上,有着我们中国人最可宝贵的进取jīng神。无论出身如何,他们知道要努力成材。这种成材,可以解读为胡适之说的,努力争取个人的zì yóu;也可以解读为求功名富贵。总之,是要实现自己,成就自己。因此,他跟一般循规蹈矩的读书人不同,尽管他的成绩也很优秀,他却不守成规、piáo赌成xìng,一度被学校开除。

    在穷困的rì子里,戴笠也不曾忘记自己的志向,不曾改变自己爱整洁的生活习惯。哪怕是俗艳廉价,他也总要保持衣冠楚楚。比方说,在杭州混饭吃时,他只有一套夏装。为了保持整洁,他通常在西湖边找一块无人之地,脱下上衣和裤子来洗,然后把衣服晾在一块有太阳的岩石晒干,自己在一边替帆布鞋上粉,直到看上去像新的一样。而也就在这种一般人都觉得尴尬的穷讲究里,他结识了终生的朋友,当时的小学教师、后来成为蒋介石的门生的胡宗南。按照戴笠的传记作家,美国人魏斐德的说法,戴跟胡宗南都是小知识分子,即今天社会学家眼里的“小平头阶级”,不自觉地具有流氓知识分子特有的自负,“他们各自在对方身上看出了自己对权力和地位无限的渴望”。

    戴笠不仅有生活目标、理想,也有实现这些目标理想的艰苦付出。在他30岁时,听到“革命朝气在黄埔”的说法儿,就自改其名,取风土记“卿虽乘车我戴笠,后rì相逢下车揖,我步行,君骑马,他rì相逢君须下”之意立志,更名戴笠,考入黄埔军校第6期。这种吃苦jīng神是难能可贵的。甚至到他成为蒋的心腹之后,他仍然身先士卒,事必躬亲。为了北伐收集情报,他常一个人奔走四方。当时共事的同学徐亮回忆说:“人称戴笠是英雄,我以为是怪物。这种人醉心事业,连皮肉痛苦,都能忘记,非怪物而何?”抗战军兴,戴笠已位高权重,但他在淞沪之战中,白天忙于组织对rì情报战,并竭力建立军统武装别动队(后来的忠义救**)协助正规军作战;晚上,他亲自坐车从上海到南京,向蒋介石汇报战况和情报分析。那时南京到上海铁路已经不通,汽车也只能灭灯行驶,rì军飞机不断轰炸扫shè,时时如身临鬼门关,他却犯险如常。抗战后期,戴笠屡次化装深入rì伪区,布置情治系统,检查工作。当时,rì本人对他的人头悬赏金额,犹在对**悬赏之上。

    因此,可以说戴笠是一个干才。戴笠谍报功绩的顶峰是1940年代,其谍报网络在鼓浪屿率先破译rì本将袭击珍珠港的情报,并报美军海军部,但被美军一笑置之。珍珠港事件发生后,美军才意识到戴笠的厉害。乱世行权,何况抗战。在抗战中,特工工作的重要xìng也为一般人所理解,戴笠也开始为人们刮目相看。据说,戴笠遇难后,举国哀悼,就是他过去的敌人,也都在追悼他。有一个说法儿是,周恩来在**的会议上说:“戴笠之死,**的革命,可以提前十年成功。”

    一般人多注意他的狠毒狡猾、奢靡生活,却没有注意到他是提着脑袋做事。他的心路历程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只是在身逢革命年代,他有着投机者的理想和革命者的献身。比如,淞沪抗战之前,国民党大员们在南京开会,休会的时候议论纷纷,戴笠很坚定地对其他人说,这次我们一定要打了。国民党元老吴稚辉问他,武器,经济都差的那么远,拿什么打呢?戴笠说:“哀兵必胜,猪吃饱了等人家过年,是等不来dú lì平等的。”这句话给其他国民党人震动很大,后来成了军统对于抗rì的经典创见。

    戴笠自己是人才,他也赏识人才。他的工作,需要非常手段,一般人以为正适合流氓无赖来做,军统是流氓的大本营。事实不然,那里需要的是中国社会一流的青年,一流的技能以及一流的品质:比如正直、勇敢、大义等等。军统组织严密,但其人员却从社会上广泛吸收。对于工作人员的要求比较严格。戴笠曾经屡次发文告诫下属:“不可用流氓”,“流氓只知招摇,用之未有不败也”等等。招收的人员越要求积极向上,其中有理想的青年,甚至隐xìng的**人或**同情者就越多。据沈醉回忆,军统局的正式在册人员和学员,在抗rì战争中牺牲者就达18000人以上,而抗战结束时全部注册人员仅为4万5千余,死亡率高达40%,其他附属人员牺牲者更众。这一事实可证明戴笠及其军统的国家情怀。

    戴笠读书不多,却坚守了忠孝的观念。他的母亲把他养大,在他成为“杀人魔王”时,他仍对母亲十分孝敬,甚至要部下向其母亲学习,学习她管理繁杂事务的能力。而在他短命而辉煌的特工生涯中,他也有着献身国家、领袖的愚忠。也许蒋介石需要的,就是他那种“奴才中的人才”,或说“人才中的奴才”。在他自己的理解,可能是一种士为知己者用的赤胆忠心。在革命的chūn秋时代,慷慨悲歌也好,他或者真的有一种“侠之大者”的悲壮心理:人以国士之礼待我,我以国士之礼待人。而为国为民的侠义jīng神在革命从权的时候,就一变而为忠于领袖的犬马之愚忠。他的座右铭是:“秉承领袖意志,体谅领袖苦心。”

    因此,不难理解戴笠的意义。这是一个传统中国人的做人典范,也是一个现代中国人的成功样板。只是这种成功,或忠孝,如此奇特地成就了文明眼里的罪行。说到底,这一类人,怀着成功名的用世之心,并非自己力挽狂澜地救世,而是躲在政权、领袖,某个人或某个机构的羽翼下,借助于专政的机器为所yù为,便宜行事。他们的忠已经超出了道德的范畴,只是某种工具或打手;他们的孝也只是停留在赡养一责上,远谈不上跟上一代人交心交流。他们自认为行事不受道德的束缚,但他们是不道德的。他们自认为是菩萨心肠而行霹雳手段,其实他们已经泯灭了正当的人xìng。他们自认为是人才,其实他们是人格永远立不起来的奴才。他们自认为是好男儿,但他们永远不会是有责任心有现代文明理xìng的男人。

    这是我们文化教育的怪胎,戴笠是我们社会的产物。他们知书而不识礼、读书而不明理。学校和社会只是教会了他们如何势利,他们满脑子浆糊。他们总是以为乱世可以不循正道,dú cái、专断等等可以提高效率,秘密世界、特务工作可以抢夺、控制情报信息,这些非人xìng也不合于文明的逻辑最终使他们自己丧失了人xìng。内心矛盾、人格分裂,而不知解决,而一味地向社会索取。他们眼里的人生得意或成功名即是:这个社会有着现成的名利财富,只等他们去掠取,他们绝不会想到创造xìng地成就新的文明资源。像戴笠懂得因果,企图超越因果,跟太虚大师等人来往,最终仍被因果所囿,即是他们无知于生命的结果。这样的人在我们今天也仍随处可见,他们平时满口仁义道德,在家人、朋友面前恭敬可掬,甚至身边总会有一两位和尚、活佛、牧师以证其参禅,但他们用世处世的一面极为狰狞,他们待人残忍。

    我们的文化教育产出的大多是戴笠那样的人,他们擅长投机、有nǎi便是娘,更可笑的是他们也会把自己跟国家大是大非的语境联系起来思考,而一遇到真正的挑战即以饭碗为自己哀求辩护,实则他们完全明了自己作为打手、工具的功能和价值,他们不仅习惯了残害生命而且乐此不疲。他们有意无意伤害了别人,对普通民众,他们更是“狗眼看人低”,他们不知尊重生命为何物。只不过戴笠以极端的形式作了他们的代表。

    因此,尽管蒋介石和戴笠的同志以为戴笠有功于国家,甚至章士钊为他写了一副意味深长的挽联:

    生为国家,死为国家,平生具侠义风,功罪盖棺犹未定;

    誉满天下,谤满天下,乱世行chūn秋事,是非留等后人评。

    但时隔六十年,文明社会已经对戴笠及其同类做出相当公允的评价。人们坚定地指认戴笠为“杀人魔头”,是法西斯xìng质的工具,甚至对戴笠的死也认为是冥冥中的报应,都说明人们对安身立命或为人处世有大于权宜的标准,那是一种建立在尊重个人生命之上的标准。戴笠的美国传记作家以为戴笠是一只“巨蟒”,其实按中国人最常见的说法,戴笠是一只狼狗,或说是一只藏獒,主人待他极好,他的生活可以说骄奢yín逸,但这种走狗没有自我,更没有自己的德xìng世界。就像最凶残的藏獒虽然忠于主子,目中无人,但一闻见有血腥气的屠夫也会无可奈何、摇首乞怜一样,戴笠们的内心是相当脆弱的,他起居神秘也仍睡不安稳,在临死前甚至哀叹自己不是死于**之手,就会死于蒋介石之手。

    因此,可以说戴笠没有人格,他的内心是扭曲的、病态的、残忍又卑怯的。如果说平常中国人的生活可传三世、五世甚至十世,即人格成就或榜样可以不中断地传几代人,但戴笠那样非人xìng的生活到他自己就中断了,他在中国人的家族传承中不起作用,他不属于中国家世中的一环。起太史公于地下,戴笠的行迹也只会归为酷吏猾吏之列,而入不得侠客列传,更不得列入世家。只是以戴笠之心眼生活的中国人还有很多,他们跟我们一道,决定了我们社会的文明进程和文明高低。

第一章 二两小面

    一小颗青石头蛋轻快地在地上弹了两下,准确地落到一个豁豁牙牙的小坑里,坑里的另一颗小石头被撞得一翻,拱了几下,还是旋动着留在了里面。

    “我赢了,我赢了!”一个满脸脏黑污迹,几乎让人辨不清鼻子嘴巴的小孩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抹了一把额上小溪样淌下来的汗,在**汗湿的上身抹了又抹。裂开嘴嘿嘿笑着,露出他“门户大开”的牙齿。他抓出青石头蛋,向墙根晒得发蔫的几个小伙伴示威地扬着。几个一样**上身的七、八岁小孩无力地看他一眼,眼睛继续贪婪地盯着几步外的面摊。

    白花花的rì头正毒,晒得面摊前张开的白布篷发出刺眼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细弱的竹竿勉为其难地撑着白布,偶尔一阵风过,就要忍不住晃两晃。

    连根粗点的竹竿都舍不得用,这老板。我心里叹了口气,站起身,扯了扯汗湿在身上的粗布裤子,用蒲扇使劲地扇了扇风。风把斜襟的褂子膨了起来。蒲扇的扇把油腻腻的,腻得我心里一阵反胃,我把扇子放下,懊恼地抠了抠指甲缝里的油泥。

    “么妹,又坐起又站起。嘿,你还当起老板了嗦。”一个四十岁的jīng瘦的男人从里屋擦着汗出来,不满地吆喝着。他放下茶壶,**的上身挂着围腰。一擦汗,向店前的大锅走来。

    我忙把眼别开,委屈地低下头,“啷个热里天,没都没人来。站一下,不犯法萨。”一边说着,一边瞟了瞟墙边的小乞丐们,给他们使了个眼sè。

    “大伯,大伯,给点吃的吧。”

    “爷爷,爷爷,行行好嘛。”七八只手一下伸到他眼前,有的还在他身上抓拍着。

    爷爷?我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爬起走,哎呀,烦得很。”老板十分气恼,他扯动围腰,抖掉几只脏手,兀自抄起大勺,往支在店口的大锅里浇了一大勺凉水。

    “##,老子个人都没得吃。”他骂着,驱赶着调料上的苍蝇。围腰又被小手抓住。“滚,滚,滚,要吃等到天黑了来。现在连泔水都没的。天啷个热,那个龟儿子出来嘛。”他擦擦被升腾的蒸汽薰出的水似的汗水,火大地骂着。

    没人出来?我理了理汗湿的头发,兴灾乐祸地看着远处拉着黄包车跑来的身影。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告诉他,他被骂了。

    “老板!三两小面!”拉洋车的哐当一声放低洋车,我皱了皱眉。“清汤啊。”他扭过头补了一句,拽着破毛巾忙不迭地擦着汗,哧溜一下钻到布篷下的yīn凉里。可能嫌觉得不够凉快,站起来又往店里走。

    “里面更热。”我白了他一眼。他竟然毫不介意,大剌剌地坐下,还对着我sè迷迷的一笑。“妹儿今天笑起来好甜呦。”谁对他笑了?

    我狠狠瞪了了他一眼,故意装着看账本。余光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他穿着一条黑布裤子,裤腿小心地绑在小腿上,上身只搭了件粗布白sè小褂,前后片间靠着几根本sè布条连接,让他古铜sè的肌肤一览无余,圆下巴已经尖了下来,露着胡子茬,头发乌七八糟地堆在头上,远远就能闻见一股汗酸味。我瞄了瞄他脚上的布鞋和露出一截的干净布袜,心里暗笑。

    “面好了。”我连忙出来,接过老板手里的面,迅速地抄了两勺辣椒在面里。把面端给他,他小眼睛里闪动着憨厚的光,探究地看着我。我漠然地放下面,数着一二三。

    后面尖叫起来,“唉,这是辣的阿。我要的是清汤。”

    “是清汤萨。”

    我怯生生地回过身,手在褂子上来回搓动着,“我,我不晓得,我以为你喊的是红汤。”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么妹是新来的。”老板抄着勺子,打圆场。

    “算了,算了。”他连忙捂着嘴坐下,向老板挥了挥手,恨了我一眼。我抿了抿嘴角。

    老板做了生意,心情似乎不错。他抓过茶壶,开始喝茶。我心里却开始紧张起来。

    “现在那个天气,晓得哪里凉快哟。乐山有没有楞个热啊,么妹?”老板突然问了一句。

    吃面的他背影一顿,筷子立马停住了。

    乐山?我手上的扇子停了停,眼睛瞟过柜台下搁着那本发黄的国文课本,轻轻地说,“应该不热吧”。声音一如我平常的柔和。

    老板没再说话,搬了条长凳坐下,闷声喝茶。苦丁茶,最清热解渴。我心里默默地念着。

    “么妹,你学也不上了,将来啷个打算哪?”老板看不见我黯然的眼神,呼呼碌碌的喝茶,灌了几大口以后,满足地吧嗒着嘴。将来?谁知道将来?如果……如果他在……。我眼前仿佛闪过一抹青灰sè,和那双总是流淌着清澈无害眼神的凤目。我痛苦地闭上眼,一闭眼,似乎又看到了父母亲孤单地企立在运河边,挥手送我的情景,心脏一阵阵的收缩阵痛。虽然明知老板是好心,无法排遣的阵痛还是在我内心深处激起一阵强烈的反感,他是我什么人?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

    “要我说,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类,哪个也不晓得要打到啥子时候。你中学早就毕业了,大学又没钱上,就算有钱上,还不晓得大学搬到哪点去了。不如就在成都找个好人家嫁了,离开家又近,你家里人也放心。”

    原来他居然安的是要给我牵头说媒的心?这几天,怪不得他反复问我家里是做什么的,还有什么人,为什么独自到成都来,除了三姨还有啥亲戚在成都没有。说不定,下家他都找好了。对方是谁,张屠户?范保长?我觉得可气又可笑,闭着嘴巴等他的下文。老板瞟了我一眼,我的沉默一时让他捉摸不透,他不知该火上浇油还是小火慢熬,最后他干咳了两下,拍了拍大腿,“说多了,这些事情嘛,你三姨肯定都要帮你安排好萨。不过,你自己也要……客官吃点啥子?担担面、酸菜肉丝面……”他的语调突然热情起来。

    我抬起头,眼睛在正午过于强烈的rì光的刺激下,眯成了一条缝,缝里清晰的闪进一个青灰sè的高大身影,我狂喜地张开眼,对方转过身来,对着我点了点头,眼神泉水般清澈透明。

    “就三两酸菜肉丝吧,太辣的受不了。多放黄豆。”

    “好嘞。哎呀,你也来了好多回喽,还是不吃红汤。哪有来四川不吃辣的嘛,迟早还是要习惯。”老板抄起竹耙,熟练地把面甩进大锅,白sè的面汤溅起水花,飞了两点在他脸上,疼得他一龇牙。

    我对着他的大眼睛失望地垂下眼。他几乎每天都来,有时候夹个公文包,有时候带两本书,书本上还故意别着康克令牌金笔。不管站还是坐,背总是挺得笔直。附近望江中学不远,看样子应该是个中学教员。我勉强对他微笑了一下,好歹也是客人嘛。然后从柜台里出来,拿了一个jīng致的小竹筐,里面装着炒得金黄的黄豆,放在他桌上。成都就是这点好,再贫乏的物质条件下,也能整出jīng致的零嘴吃食。

    拉车的不满地轻咳了一下,我转过身,示威地对他挑挑眉毛。他愤愤地搅着碗里根本没吃下几筷子的面,眼睛在那教员身上滴滴溜溜。

    “吃完了吧。要不喝碗茶?”要不是看天气太热,我想马上撵他走。

    他抹着不知道是辣出来的还是热出来的汗,如梦初醒:“好好好,先来壶茶。”

    一壶?当这里是茶馆啊,还碧螺chūn呢。我抄来一个粗瓷海碗,扶着柜台上的大洋铁壶,给他冲了碗苦丁茶。

    “小心烫,凉凉再喝。”我看他迫不及待地样子,还是好心提醒了一下。他缩回手,感激地看着我。我瞄了瞄他敞在太阳地的洋车,用眼神提醒他该走了。他装作没看见,又拿起筷子搅起面来。

    我翻了个白眼给他,也没有其他办法。等他喝完茶再说吧,也不能让他在太阳下晒死渴死啊。看老板忙着和教员聊天,我把那本国文课本拿上柜台,压在账本下面,无聊地翻开一页。

    没等我缅怀逝去的风花雪月,一声叫骂就把我生生拉了回来。要饭的孩子们应声一哄而散。我合上书页,心里暗骂。隔两天不来搅合一回,还真怕别人拿他们当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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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妈的那个里洋车?啷个乱停啊。”一个傻大黑粗的jǐng察用jǐng棍轻蔑地捅捅洋车的帆布,另一个三角脸的拎着jǐng棍,皮带胡乱挂在肩上,脖子上,吊儿郎当地晃过来,一屁股坐在布篷下。

    是新面孔。我不著痕迹的往柜台里缩,低下头。

    老板立即谄媚地上来招呼,两人把他挡开,叫唤着问谁的车。

    “官……官爷,是我的。我马上拉走。”拉车的点头哈腰,一副胆小怕事的样,他说话吞吞吐吐,茶水流了一下巴。

    “哪啷个容易呦,洋车靠边停,懂不懂?”三角脸晃进店内,抡起皮带就要在拉车的脑门上敲。拉车惶恐地向后一闪,三角脸敲了个空。他楞了一下,正要发作,老板闪了进来。

    “老总,外面凉快,想吃点啥子马上来。”

    “一人半斤担担面,豌豆多放。”三角脸拉下脸,指着拉车的,“你龟儿子马上滚”。可能他觉得里面的确更热,嘴里照旧不干不净地骂着,人却往外去了。

    我扶着柜台,悄悄往挂着布帘通向里屋的门走。里屋有个后门,通着后院。

    “那个小妹长得乖呦,啷个以前没见过呀。”三角脸突然转过身来,直直地盯着我。

    我的头垂得更低了,眼睛盯着鞋尖。心里骂了他一千一万遍。

    “屋头一个老家的亲戚。刚来成都。老总你坐你坐,啷个热的天还要巡逻,太辛苦喽。”

    “为人莫当差,当差不自在萨。”三角脸贪婪地眼光瞄来瞄去,我几乎要吐了出来。

    “么妹,柴火没都没的了,还不快去抱点来。”老板恶狠狠地冲我指指里屋。我如蒙大赦般向里走。

    “唉,谢老三,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萨。啷个乖个妹儿,不给兄弟们倒杯茶就走嗖。太看不起我们了萨。”傻大个转着皮带,慢悠悠的说。

    看来今天我真遇上麻烦了。我背一僵,停住了脚步。

    “么妹,赶紧给老总们倒杯茶,再去抱柴火。”

    我慢慢转过身,走向柜台。拉车的僵在原地,我看到他的双拳紧攥,关节挣得发白。我抬起头,给他了一个沉住气的眼神。取下两个粗瓷大碗,慢慢倒茶。

    那两个jǐng察也不吃谢老三递上的黄豆,直勾勾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看这样子,今天巡片的jǐng察已经换了人,而且加了双。硬要走恐怕不行了。

    我哭丧着脸,颤着手把两碗茶一一放到这两人身边,离这种人这么近,让我一阵恶心,我屏住呼吸。

    刚把碗放到三角脸面前,他立即装作来端碗,反手抓住了我的手。

    “妹儿坐嘛,里头热。”他yín笑着,反复摸索着我的手,我怒火窜上心头,却忍住了狠狠扇他两耳光的冲动。

    拉车的刷刷走到近前,我正准备给他丢眼sè,让他别急。只见他拧着头走过身边,拉起车就跑。我心里一阵失落,心却放下了一半。

    “坐萨。”三角脸使劲一扯,我一个趔趄坐在长条凳上。这王八蛋,我心里暗骂,迅速的盘算着。

    他们现在完全放送了戒心,我挣脱他们逃脱的机会不是没有,但是不知道他们带没带枪,如果带了枪,我从门前大路跑肯定凶多吉少。下药?不行,药翻了他们脱身虽容易,但回头他们会找来,老板肯定跑不了。虽然他要给我说婆家,但看着他刚才护我的份上,我不想害他。亮出身分?这会亮出身分,前面的努力就意味着全白费了……

    我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妹儿,你哪里人那?啷个出啷个多汗啊。”三角脸却不给我喘息之机,眨眼间脏手竟然向我脸上摸了过来。

    我挣开他的禄山之爪,啪地打掉了他的手,腾地站了起来就往里走。三角脸没料到我这么快就反抗了,明显一愣,脸sè垮了下来。

    老板迅速挡在我们之间,竹耙犁晃来晃去,“老总,老总,么妹乡下来,不懂事,她还是学生。”傻大个把他挡到一边。

    “学生?嘿,老子就喜欢学生妹,啷个?今天老子就要好好教教她规矩。”三角脸竟然上来扯住我的手往他怀里拖,我使劲挣扎。

    现在没办法了,只有想办法把他引到里屋,我才好下手把他打昏脱身。另一个再想办法解决。

    我往里屋方向挣,他往外扯,“刺啦”一声,我的粗布褂子袖子被扯落一块,我跌落在地上,半截胳膊露了出来。我站起来就往里面跑。

    三角脸眼里贼光一闪,过来扯我的后襟,让我动弹不得。

    “啪”,不知道谁猛拍了一下桌子,碗碟筷子随之震动颤抖着。大家猝不及防,三角脸停下了拉扯。

第二章 援手

    “老板!”那个教员侧对着这张桌子,脸sè发青,额上青筋突突跳着。

    三角脸扭过头,手一松。我马上躲到柜台后面。

    “你的面里有苍蝇。”他冷着声音说。

    我几乎背过气去,喘着气看着他清澈的眼睛,他竟然对我点了点头。我听见自己的心咯噔一下。

    傻大个、三角脸疑惑地看着他,摸不清他要干什么名堂。手开始摸皮带和jǐng棍。

    老板凑了上去,“不会吧,我们都弄得很干净的。”

    “干净,这么大两个黑头苍蝇还干净?”他冷笑了一声,下巴往三角脸这边一端。三角脸的面sè立马变得比锅底还黑。

    “妈#¥,你管啥子闲事,晓得那里是哪点不?”他们两个抖抖皮带,向教员桌边靠了过来。

    “天气这么热,让人连件衣裳都穿不住。”教员不慌不忙,弹了弹洁净的袖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开始解青灰长衫领口的盘扣。他的手指修长,非常好看。他昂着头,动作缓慢而有耐心,显示出良好的修养。一颗,两颗……。

    那两个人狐疑地慢慢凑近,上下打量他。教员终于解开了第四颗领口的扣子,轻轻往下一扯……

    我赶紧把眼挪到一边去,过了一会忍不住,还是看了过去。

    那两混蛋僵在当地。只见教员的长衫领口里赫然露出一件黄褐sè制服衬衣的领子,领上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烁着。

    他竟然长衫里还穿了一件衬衣,在这么热的天!为啥不干脆直接穿衬衣?我直摇头,为这位国民党军官的军容风纪感到不堪。

    三角脸迅速反应了过来,“又啷个?你们一路打败仗败到大后方来,随便抓个人,都是穿黄皮的。”

    那教员挽起长衫袖子,露出雪白的绸布里子,看也不看他,说:“那也不该你们穿黑皮的到处横行霸道。”

    “你!老子让你尝尝牢饭啥子味道。”三角脸大概觉得不必正yù发作,被傻大个拉住了,后者努了努嘴,让他往下看。

    只见那教员正拿着一张巴掌大的纸轻轻扇着风,纸片正上方,一轮青天白rì赫然立在中心。青天白rì下面,赫然三个大字:“通行证”,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三角脸把鼻尖凑过去,看清楚后立马脚后跟一磕一个立正,站得笔直。傻大个连忙跟着立正。

    “黄兴发越来越不像话了,几个手下管成这样!现在满城都在抓危险分子,你们没本事,不能为党国分忧也就算了,居然还敢胡来!是不是能耐太大,抓危险分子小瞧了你们?要不跟黄兴发说说,给你们派个别的活?”教员脸一绷,脸sè寒得象冰。“听说……”

    黄兴发是成都巡jǐng队大队长,jǐng备司令部的人都得让他三分,谁敢直呼其名。

    三角脸腿都软了,面sè如土,左右开弓扇起了自己耳光,“兄弟不是人,不是人。长官你大人大量饶了我们吧。”

    教员冷漠的坐着,把扣子优雅地一个一个扣了回去,收妥通行证,就是不开口。

    三角脸转过身,跑到柜台外,扑通向我跪下,开始打自己耳光。直到他的脸开始肿起来,我才低声地说,“行了。”

    他回身看向教员,教员照旧没看他,只是慢悠悠地说:“以后……”

    “以后兄弟决不敢再来。”

    “前两天好像不是你们在这里巡逻啊。”

    “上峰有令,最近城里有危险分子渗透,所有岗都换了。长官放心,管这片的我都熟,我一定跟他们交待。决不会有人来sāo扰。”

    教员哼了一声,“滚吧。”

    两人得了令,落荒而逃,临走还不忘把钱放下。以前的巡jǐng是从不给钱的,临走还得抓几大把黄豆揣兜里。老板欣喜若狂的收着钱。

    我憋住笑,忍不住盯向教员,不,那位奇怪的军官的领口。嘿嘿,严丝合缝,他真不热吗?

    他对我笑笑,向我走来。我汗珠直冒,糟了,只顾看戏,忘了怎么盘算对付他了。我看着青灰sè的身影过来,脑子一片空白。

    他站在我面前,朗声说,“对不起,吓着你了。他们以后不敢来了。”

    他的气息或浓或淡地飘到我鼻孔里,是特殊的茶香。我一抬头,看见了他黝黑的面庞,棱角分明,浓黑的剑眉下一双清澈的眼睛。看上去,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我不敢再看,低下了头,手指在账本上扒拉着。

    “么妹,快谢谢……那位长官萨。”

    “欧……”

    “你……”

    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尴尬地停下。这回,不用装,我的脸也红了。

    “不用谢。”他不待我开口就说,“保家卫国,保护老百姓,本来就是我们军人应该做的。”言语里透出了一丝无奈和痛苦。

    这语气,多像一个人,我的心又痛了起来,眼圈一红。

    他顿时踌躇了起来,手抬起来,又放下。大概是看见了国文课本,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你……还在读书就不要急着出来做事。”

    泪珠旋了旋,终于没有掉下来。我柔声说:“没有了。女中毕业以后就没再读了。”

    他顿了顿,问:“你什么时候毕业的?”

    “去年7月。”

    他扫视了一下简陋的面摊,陷入沉默。

    “么妹才来成都没得好久,长官有空多来照顾下我们嘛。”老板不顾时机的添话。让我们两人反而更加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

    里屋门帘被风卷起一个缝,我连忙说,“我得去抱柴火了。”再说下去,老板非把我卖了不可。

    他也立得笔直,说,“我有事先走了。改天见。”

    我看着他笔挺的背,奇怪为什么早没发现他身上这些被严格规训过的痕迹。严丝合缝的领口,端坐时自然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笔挺的站姿,无论何时挺直的背,如同量过的步伐……,我太粗心了。

第三章 好意

    穿过布帘后,我忍不住瘫靠在墙壁上,长长出了一口气,粗布褂子被后背上的冷汗几乎塌湿,粘腻地贴在我身上。我烦躁地扯扯后襟,暗暗庆幸谢老三是个势利眼。不是他今天插的这几句话,我还得继续硬着头皮把谎撒下去,那可太难受了。出来的时候虽然把自己的假身分资料背了好多遍,可假的毕竟是假的。对付谢老三这样的人,我说起谎来可以毫不愧疚,但对毫无恶意的陌生人,比如那些小乞丐,甚者这位神秘的军官,内心深处总有一份对于欺骗利用了对方的愧疚。谢天谢地,这样的rì子不会长了。

    刚走进后院,一个人就闪了出来,神情焦躁,愤怒,且……嫉妒。

    他yīn阳怪气地说:“还在读书就不要急着出来做事”。

    我毫不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不理会他内容颇多的眼神,低声说,“没事了。你赶紧走吧”。

    他哼了一声,往地上柴堆旁一蹲,看起来十足十是个拉洋车的。

    我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替我想办法去了。”

    “早知道有人英雄救美,鬼才会回来!”他使劲拍了拍裤腿上的土。

    我有点火了,压低声音道:“这是我愿意的吗?难不成那混蛋调戏我,也是我的错了?”说完扭过头。

    他见我真生气了,赶紧过来轻轻碰碰我的胳膊肘,我甩开他,向旁边挪了一大步,还是不为所动。

    “雅纹,你别生气。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还不是担心嘛。”他靠在旁边的灰土墙上,眼睛盯着别处,汗珠顺着头发向下滚,他也懒得擦。

    “可惜还有一天才到rì子,不然哪会这么麻烦。害我还去找绳子。”他把一捆绳子扔到一边。

    其实我心里还是有点感动,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把人往后院引?”

    他嘿嘿一笑,“不然你怎么办?立即表明身份?这些天的苦不等于白吃了。引到后院,打晕一捆,再想办法把另一个引进来,一样捆了。想办法看住他们,到了明天晚上就好了。”

    “谢老三呢?那不是会连累他?”

    “他死总比我们死好吧。”我怒视了他一眼,他有点理亏地说,“要是怕连累谢老三,走的时候把证件拿给他们看不就成了嘛。”

    “其实,我在想,就算当场冲突起来,大不了被抓起来,好歹还可以给省党部打个电话,等人来救。”

    他愣了一下,委屈地说,“雅纹,难道在你心里我真的是什么都干不成嘛?”

    我不仅楞了一下。他继续闷声说,“我好歹也是体育健将,那两个应该打不过我。”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反应。傻小子,他竟然以为我是说他打不过那两个混蛋。“而且,而且……”他突然吞吞吐吐起来,“雅纹,你说要是我们被当作危险分子抓进去,真能有机会给省党部打电话,省党部的那个张专员,又真的会来救我们?”

    我的心顿时凝成了一块冰。不会吗?难道……?

    “康民,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我的声音有点发颤。

    “那倒没有。我只是在想,他们会不会把这当成一次淘汰。只不过,这次淘汰不需要他们直接动手罢了。”他冷冷地说,脸上是不多见的世故和沧桑。

    “为什么要骗我们?”

    “也许这次不是骗,我瞎猜的。话说回来,他们骗我们还少吗?”他愤愤地说。

    一阵内疚涌动在我心口。

    “算了,别想了。反正明天就到rì子了,总算到头了。”康民故作轻松地打断我的愁绪。

    是啊,这几天隐姓埋名的rì子是到头了,可是将来呢,还会不会有同样的无穷无尽的rì子在等着我们呢。

    重又翻过矮墙头的时候,康民还不忘趴在墙头嘱咐我,“明天在说好的地方等我,千万别乱跑啊。”

    我对他挥挥手,让他赶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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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不,应该说我到这个面摊的第七天中午,我看着毒辣的rì头,无端的有点心绪不宁。

    谢老三一整天都对我很客气,一脸神秘莫测的笑。

    我只好装着看书,不去看他的脸。

    “长官,您来了。快点坐,快点坐。”谢老三吊着高八度的嗓门,热情地招呼着,“么妹,过来招呼点萨。”他还不忘丢给我一个好好把握的眼神。

    我木木地站起来,端着黄豆篮子走过去。

    他今天穿了件灰白长衫,手里拿着一份报纸,显得温文而雅。长衫,他为什么老穿长衫,不穿军装呢?

    他兴奋地冲我举举报纸,眼睛里掩饰不住地喜悦。“我给你带来个好消息!”

    他不顾我疑惑的眼神,把早就迭出来的那块版面递到我面前。

    排在一串战场形势,国内外风云旁边,一个长方型方框,框住了一条启示。一行黑体大字醒目地标示着:“国立chóng qìng大学、西南联合大学、国立女子教育学院拟于近rì联合招生,凡应届往届中学毕业生,皆可凭毕业证书投考。”下面列着详细的考试时间、地点及其细节。

    我呆呆地看着这份《大公报》,大脑一片空白。

    他兴奋地给我指着,说,“在chóng qìng考试,不算太远。还允许同时投考两所学校。”

    看我默不作声,他顿了顿,小心地说,“国立女子教育学院不收学费,学校还会发衣服、鞋子。”

    似乎有一只手,反复拧着我的心。“即便去试试也好。如果考中了,也算有个出路。”

    半晌我才勉强克制住胸中翻江倒海般翻腾着的各式各样的感情,哑着嗓子说,“对不起,劳您费心了。这个……可能我去不了了。”说着,我缓缓扶着八仙桌站起身,只觉得身板有千斤重。

    他略楞了一下,马上伸出手想扶我,又迅速缩了回去,然后低头找着什么。我站起来往柜台走,他忙转到我面前,手一伸——掌心竟然放着一摞现大洋。“你拿去当路费盘缠吧。最好打听个同路的考生,一路也好有个照顾。”说罢,就把大洋放在旁边的柜台上,起身就走。

    “长官”,不知为什么,这个称呼用在他身上我觉得十分别扭。我追上去,把钱放在旁边的桌上,“这钱我不能收。”

    他眯着眼笑笑,似乎并不意外,眼神泉水般清澈,“当你借我的吧。考上女子教育学院再还我就行了。你不用觉得欠我的情,好好读书考试就行了。”

    “不,不是因为这个。”我嗫嚅着,寻找着话语回绝他的好心。“我……不准备再读书了。家里还得我照顾。”我低着头快速说完,再也忍不住鼻子里酸涩的感觉,赶紧一扭身步进里屋。

    只听得谢老三略带惋惜地向他诉说着什么,“寻个好人家”之类的字句夹杂着6月cháo热的空气向我袭来,逼迫得我几乎窒息。我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第四章 溶溶梨花

    傍晚时分空气里开始有了一丝丝凉意,或香甜或麻辣的食物气息从各家各户飘荡出来,人们彼此的问候和汗酸味搅合在一起,给人一种太平盛世,与战争隔绝的错觉。偶有三三两两荷枪实弹士兵巡逻而过,和几个拖着残缺肢体,身上军装早已分辨不出本sè的伤兵向你乞讨,方才提醒你,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在打仗。

    府南河边,我局促地摸着耳后有点参差不齐的短发,搂紧蓝花布包裹,竭力低着头,还是有不怀好意的目光扫过,口哨响起。走到约定的桥头,我才松了一口气。夕阳下,平rì里碧波荡漾的府南河水,散shè出点点金光,偶有垂钓的人向着河里抛钩,拉线。

    一片金sè波光中,所有的丑陋、不安、动荡似乎湮没不见,只剩下了金sè的平和。我眯着眼,享受着难得的平静。

    燕子矶上。

    “我脚疼,走不动了。”我的脚卡在乱石中,揉着眼睛,眼泪成串往下掉。

    轩不耐烦地回来,三两下就把我的脚生生拔了出来,“小脚女人就是走得慢,下次再不带你出来玩了。”

    “我不是小脚女人,我没缠脚。”我怯生生地说。

    “好,好,快点走。”

    可我无论怎么走,都没有边走边玩的轩走得快,我又大哭。

    “行了,行了,我牵你。叫哥哥!”

    “哥哥。”

    轩回来牵起我的手。

    这一年,我6岁,轩8岁。启轩刚从安徽来到我家。他是二太太姐姐家的孩子,淮河发大水,他们家铺子的货冲了个七七八八,他们家看生意没法做,干脆卷了家当来南京投靠妹妹。父亲就让他们参了股,一起经营家里的布店。他也就一直住在我们家。他父亲人勤快,几年下来,我们两家就又在新街口添了一间布店,一件裁缝铺。家里也就更不拿他当外人了。

    梨花树下,瓣瓣莹白的花瓣慢慢旋着舞着,飘落在青石桌上,石凳上,还有轩乌黑的头发上。

    轩一身青灰长衫,手拿铅笔在纸上画来画去,“你看,辅助线加在这里,这道题就很好解了。明白没有?”

    我出神地看着他的头发上掉落的花瓣,下意识地揉着大辫子的发梢。“啊,什么线?加哪里?”半晌我才反应过来,红着脸在图上找。

    轩叹了口气,取下黑框眼镜,揉着眼睛。他摘下眼镜,眉眼五官似乎就变了一个样。本就清澈透亮的凤眼似乎大了几分,衬着他高挺的鼻梁,白皙的皮肤,少了几分书卷气,多了几分成熟、温柔。

    看着我呆呆看着他的眼神,他苦笑了一下,重新又画起了图。

    “我只能再给你讲一遍,一会我还有事。”

    “启轩!”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穿着水蓝sè斜襟上衣,黑sè棉布裙子的少女兴冲冲跑了过来,声音如银铃般悦耳动听。“校园里到处都找不到你,原来这里用功呢。”说罢,客气地对我微笑一下。我忙起身让她坐下。

    启轩放下笔,笑容水一样柔和:“帮妹妹补习数学。好几天没见你了,忙什么呢?”

    马芳铃兴冲冲地举起一本书-----《我的大学》:“我正要告诉你呢。这本书写得实在太感人了,太深刻了。张平他们还诬蔑说苏联没有像样的文学。看我回头在文学社里怎么反驳他们。”

    启轩把书接过去翻,眼里发着亮:“芳铃,借我看看好不好。”

    “当然可以了。你风花雪月的调调早就该改改了。”

    他们接着聊起了萧红、丁玲,苏联的高尔基,说到兴奋处,欢声笑语不绝,我插不上话,一边呆立着。

    “雅纹,你最近看什么书?”芳铃看我无聊,转过来问。

    “卞之琳的诗。”我轻声说.

    “念两首来听听。”芳铃鼓励我。

    “有一首叫《半岛》的,写得极好。我念这首吧。”

    我缓缓踱着步,吟了起来。

    半岛是大陆的纤手,

    遥指海上的三神山。

    小楼已有。

    三面水,可看而不可饮的。

    一脉泉乃涌到庭心,

    人迹仍描到门钱。

    你望见的就是这里。

    用窗帘藏却大海吧,

    怕来客又遥望出帆

    芳铃沉默了一会,似乎考虑着什么,良久才说:“好是好的。只是失之柔弱了。一幅美景,描摹细腻入微。初听起来,引人神往,可细细想来,却又‘可看而不可饮’,‘怕来客又遥望出帆’的。想追求,又不敢。放弃,又不甘心。前怕狼,后怕虎。扭扭捏捏的,新月派的文人真是把中国传统文人的缺点都体现出来了……”

    她突然停了口,想是看见了我一脸的尴尬和启轩的眼sè。

    她过来热情地牵起我的手:“回头我借你两本苏联小说,诗集,你也换换口味。”

    我有点犹豫:“我看过几本,觉得写得太实了,似乎少了点美感。有的故事,又太惨了……”

    芳铃楞了一下,刚要说话,启轩开口了:“各有千秋,不用争了。对了,芳铃,戏剧社拍戏的事怎么样了。”

    芳铃一拍巴掌,说:“差点忘了,戏剧社已经敲定了,要排活报剧《放下你的鞭子!》。特意告诉我,一定要拉你来当舞台指导。这个点他们怕已经开始了。走,走,……”说完,拉着启轩就走。

    “欧。雅纹,你来吗?”临走芳铃问了我一声。

    “算了,雅纹不会感兴趣的。”

    我默默地看着两人的背影,一种对我来说,极为陌生的情绪在心里涌动着。

    “一百九十八,一百九十九,二百!”女学生们围成一个圈,一边数着数,一边拍着巴掌,黑裙子荡来荡去。

    马芳铃跳着大绳,脸颊上青chūn少女特有的红晕因为运动变得桃花般艳丽,浑身都散发着青chūn阳光的气息。

    摇绳的女生叫着:“芳铃啊,我们都摇不动啦。停下来吧?”

    “不行,不行,说好了挑战三百的。”芳铃叫着。

    有男生看见热闹,故意挤过来,还钻进来,要和她一起跳。芳铃眼疾手快,一把就把他搡了出去,脚下还不误事地跳着。

    我也忍不住笑了。一扭头,看见启轩默默地含着笑望着这边。

    我给他打招呼,却发觉他不为所动。原来,他看得不是我。

    那种极为陌生的情绪又像蛇一样缠住了我。我摸着大辫子,看看芳铃干练利落的短发,想着也去剪个一样的头发。

第五章 兜风

    我摸着耳后的发茬,苦笑了一下。

    “雅纹!”康民拉着车兴冲冲地喊我,小眼睛里都是笑。“等急了吧。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他拿着一个糖人,献宝式地递给我。

    我摸出一个馒头,塞给他。“没吃饭吧?”

    “吃了碗抄手,不过没吃饱。”他接过就大吃起来,吃了一口才问:“你吃了吗?”

    “吃过才出来的。”

    “谢老三那儿?”

    我点点头。他顿时不大舒服起来,促狭地说,“今天那位长官没去托人说媒,让你当他的小老婆?对了,那家伙什么来头?”

    我翻了他一眼:“别胡说,人家不是那种人。来头嘛……肯定是军官,军衔、级别倒没看清。后来他还拿出了一张通行证,离得太远,也没看清是哪的。看那jǐng察的态度,jǐng备司令部的大概。”

    “无事献殷勤,非jiān即盗。”他撇了撇挂着馒头渣的嘴角。

    我垂下眼:“不过,他今天的确来了,只是给我路费,让我去chóng qìng投考女子教育学院。”

    康民停下了嘴里的吞咽,定定地看着我。我摇摇头,苦笑一下。他半天才讪讪把馒头咽下。

    突然,他想起什么,抬起头说:“戴老板看上了哪个女人,也是跟人家说,要送她去美国读书。”

    我不想跟他争下去,甩给他一个水壶,低声说,“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康民楞了一下,翻了个白眼,没有吭声。

    “雅纹,上车吧,我拉你沿着府南河兜兜风。”康民突然说。

    “你不还车了?”

    “嗯,天还没黑呢。再说了,那家伙也不是靠拉车出力过活,跟你‘三姨’一样。”

    我捏着糖人提心吊胆,上去又下来,“你拉不动吧?”

    他气鼓鼓地推了我一下,我赶紧坐了上去。“慢点啊。”

    “我好歹也拉了一个星期车了。太太小姐们,都夸我拉得稳呢。我呀,不是扮,简直就是个拉车的。”他还在吹。

    我轻笑:“瞧你的脚,那么干净的鞋袜,像拉车的穿的嘛。没被发现那是jǐng察太笨。”

    “那我这双铁脚板总不是假的吧?”康民一提胳膊,一拉车把,我啊的一声倒在了座位里,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声。

    卢康民的铁脚板在师大附中的时候就很有名。他对读书兴趣缺缺,唯独爱运动。跑步、跳高、跳远,或者网球、篮球,但凡能转,能让他的手或腿别闲着的,他都要去试一试,拨弄两下。有一年,学校开运动会,他们班级的一位代表临时拉痢疾上不了场,他一听而话不说,跑完了自己的5000米,号码一扯,又背着同学的号码跑了个800米第二。最后友班的同学把事情揭发了出来,搞得他连5000米的冠军也没了,但是‘铁脚板’的绰号却叫响了。

    他还总吹他父亲和倡导体育强国的张伯苓先生是好朋友。我无情地嘲笑他:“张先生说的是学习之余,强身健体。不是四肢发达,胸无点墨。”不过,他经营船厂的父亲的确喜欢运动,还主动发起商会,出资赞助过远东运动会。从他家里兄弟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父亲的理想,他大哥叫富国,二哥叫健民,他是老三,康民。我曾经开玩笑,说他爸肯定还有外室,他还有个哥。因为富国,后面应该是强兵,连起来“富国强兵,健康全民”才意思通顺。结果我开了这玩笑没多久,他爸就被发现真的私藏了个小老婆在外面,不过那个女人并没有生养,也就没弄出个“强兵”来。即便如此,他们家也是搞得半年多家无宁rì,于是他就怪我乌鸦嘴。他家和我家是多年的老邻居,什么事都瞒不住,没多久父母就知道了我说过的话,逼着我每天饭后睡前,对着卧室里“谨言慎行”四个字三省吾身。

    拂面的暖风吹乱了我额上的发,西天渐变暗沉的深蓝天空中,几颗星星辛勤地闪着白亮的光。

    舞台上,灯光白亮,闪得人睁不眼。

    毕业班的同学在排练毕业礼的压轴节目,芳铃指挥的大合唱-----《毕业歌》。

    芳铃的短发一丝不苟的码在脑后,一绺顽皮的头发随着手的节奏在她脸庞边跳动着。

    三、四十位同学,在她的指挥下,整齐划一地发出雄浑昂扬的声音,气势力吞山河。

    同学们,

    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

    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

    ……

    每当唱到“听吧……”,“看吧……”,伴奏的钢琴就会猛一停顿,像是一把锤子重重敲在人心上,让观众不由自主地跟着热血沸腾起来。我在台下看着混身笼罩在灯光光华里的芳铃,满心都是钦佩,狠不得整个身心都随着音乐和她的手势舞动。

    启轩依旧是站在暗处默默地微笑着看着台上。

    他们要毕业了,都考上了zhōng yāng大学。

    而我还要等一年,去得地方还只能是父母选好的师大。

    蓦的,我觉得一阵难过。不是因为他们在文学社讨论苏俄文学不带我,在街头演戏不让我跟着去,而是发觉到——很快,连经常看他们的机会,都会越来越少了。

第六章 兜风(下)

    “雅纹?”我茫然地看着康民,康民不悦地说:“我喊你几声了。想什么呢!”

    我尴尬地微笑了一下,敷衍道:“没什么。”

    康民放慢脚步,回头扫了我几眼,没有吭声。

    康民把洋车还了以后,我们一起步行。夜幕低垂,行人渐少,虽然是大后方,但为免jǐng察、兵痞sāo扰,人们都早早关门闭户。

    “雅纹。我想了很久,要不……”康民jǐng觉地巡视了一下四周,突然站住压低声音说:“要不,我们结婚吧!”

    我一下怔住了,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禁瞪大双眼,看着他倔强地抿着的嘴唇,严肃的神情,才确定他不是开玩笑。我吓了一跳,第一个反应是看是否四下无人,确定安全才稍稍放下心来,怒道:“你疯了!!学员连谈恋爱都不准。毕业以后也不许私自结婚,否则是五年徒刑,还是在息烽‘修养’。”

    他定定地盯着远处的街角,眼睛里流动着的是不多见的痛苦。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思考着说出去的每一个字,缓缓地说:“康民,你也知道,我和你只有朋友之谊,没有男女之情。”

    他的身体难以察觉的震了一下,很快稳住。他回头对我扯了扯嘴角:“你就不能别说后面那句嘛。你呀,就是嘴巴太可恨。”

    他继续向前走去,恢复了刚才的速度和步伐,语调生冷,“息烽我不怕,可我不能让你跟着担惊受怕。我想了很久,我可以一直等下去,等到我们年龄、级别都满足条件的那天再结婚。我要的只是你一句话,有你一句话,我就可以坚持下去。”他解嘲地笑笑,似乎说着别人的故事。

    “雅纹”他突然转过头来,“等你忘了他,你能考虑考虑我吗?”他的眼眸深沉如海,坦然地直视着我,眼底闪动着一丝脆弱。

    我的心缩成了一团,又心痛,又为难。我能吗?

    南京

    姨妈哭天抢地的痛哭,二太太一边抹眼泪一边劝,父亲气得说不出话,又不便发作,只能躲到书房去生闷气。

    可怜的母亲强忍着悲痛,还要顾念着我,怕我做傻事。不断劝我说两句话,或是哭出来。她哪里知道我不是伤心,而是奇怪。

    我反复看着启轩留下的短短几行的信。就是不明白他为何要不辞而别。他不喜欢我没关系啊,想取消婚约我也不会反对啊。他可以喜欢芳铃,我一定会成全他们的。父亲通情达理,也断不会和他恩断意绝。他为什么一定要走。

    怎么一夜之间,我们这个温馨和睦的家庭,就成了“封建牢笼”?他就成了“傀儡”?婚姻则是让他“失去zì yóu的枷锁”?而远方一穷二白的陕北,就成了圣地,福窝,香饽饽?

    抗rì救亡,国民革命,延安……这些事情有什么魔力,能让他和芳铃大学都不上了,大好的前程弃如敝履?

    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眠不休挺在床上想了三天,仍然想不明白。第四天,我终于做了个决定。我起来洗了个脸,告诉他们我要去剪头发。母亲亲自小心地陪着我,看着我的乌黑秀丽的大辫子卡擦卡擦几下,就变成了齐耳短发。

    摸着整齐的发茬,我终于笑了。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去延安亲眼看一看。机会,总会有的……

    “雅纹,雅纹。”康民有点发慌地叫着,伸出手来想给我擦拭脸上的泪。我摇摇头,自己用袖子擦了擦。

    原来我不能。如果不能,留在心上,挥之不去的究竟是一滴泪,还是一阵深入肺腑的痛?

    “雅纹,别难过了。他们一定都安全到了……那边了。”康民小心地说。

    “康民,你不会怪我吧?”我哽咽着说。我欠康民太多了,如今,我早就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我给他的只能是拒绝。

    康民立刻满不在乎地摇头。

    “把眼泪擦擦,快到时间了,再不回去就麻烦了。”康民催我,他也想快点脱离这让人难挨的悲伤。

    面对现实,有的时候,也不是坏事。

    一座青黑sè的砖块建筑隐在浓重的黑影中,密密的树荫模糊着它的边边角角,几星灯光鬼火似的亮着。暗黄的路灯下,摇晃的树枝在路上织下蜘蛛网般的图案,诡异莫测。

    “站住!什么人?”不知何处闪出两个黑sè的身影,拦住我们的去路。

    我和康民迅速对视了一眼。我脱下鞋子,摸出一张临时通行证。一扭头,康民居然扯开了腰带,我厌恶地瞪了他一眼。他嘿嘿笑着,摸出通行证,对着便衣晃了晃。

    便衣查过后,我们大摇大摆地走向荷枪实弹士兵把守的大门,士兵看我们扬起的通行证,客气地放行。

    这就是我们规定的集合地点——成都行营。

第七章 训话

    chóng qìng磁器口缫丝厂chóng qìng特别训练班班本部

    两百多学员穿着灰布军装,笔直地挺立在毒辣的太阳下,豆大的汗珠密密渗出,又悄悄汇成细细溪流,“吧嗒”“吧嗒”地滴落在大家的鞋上,青砖地上。有男生后背上的军装已经塌湿,我的身体也开始轻微地摇晃,眼睛有些睁不开。

    小cāo场正对面是一座青砖砌就的门厅,略带残破的斗拱飞檐下,一堵青黑sè的墙。墙上高悬着青天白rì旗和党旗,旗下挂蒋中正像,像两旁各有两条白石灰粉出的标语,左边的是“同志即手足,”右边是“团体即家庭。”

    门厅下笼出一块不大的荫凉,站着几个神情漠然的军人,虽然没有站标准军姿,依旧立姿端正,一丝不苟,时不时用鹰一样的眼光捕捉着底下人群里的些微异动。

    “哎呀,哎呀,我来晚了。”一个身材矮小,微微发福的男人呵呵笑着步上门厅。几个军人马上立正行礼,全体学生也不得不再挺一挺胸,收一收脚。男人回了礼,背着手笑吟吟地看着台下,嘴里却一言不发。这就是训练班的副主任——余锡麟。

    他眯着笑看了半天,似乎是在赏玩一件自己的jīng致玉器古玩。半晌,突然发出一声大笑,震得人已经习惯了静谧了的耳朵一阵发麻。

    “好!好!没想到烈rì当头,大家的jīng神面貌还是这么好。真不愧是党国的好青年,蒋委员长……”他马上一脸严肃地打了个立正,大家本来就立正着,也只好没动。“……的好学生,戴先生的好门徒。”

    他挥挥手,“稍息。”

    大家如释重负地把脚挪开了一点,放松身体,心中暗骂。余锡麟最喜欢在公开的学员集会上玩假迟到的花招,一方面显示没自己集合就开始不了,抬高身价,一方面在学员中竖立某种“天威难测”的威仪。独独苦了学员们。

    余锡麟含着笑扫视全场,嘴角大裂,显得心情极佳。“大家刚刚从成都回来,本该好好休息一下。不过我和教官们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早点把好消息告诉大家为好。另外也有一些事情需要叮嘱大家,所以就临时决定集合。”

    他挺了挺胸,高声说:“我宣布,大家的化装潜伏课……成绩为全优!”

    话音刚落,他就呱唧呱唧鼓起掌来,神情像一只斗赢了的公鸡。大家也只好跟着鼓。半晌,他做手势让大家安静下来。

    “这次化装潜伏实习以前,虽然我对诸位很有信心,但想想你们要租住民房,自带电台,做你们没做过的工作,还要应付jǐng察的搜捕。说实话,心里还是捏着把汗哪。当时给成都jǐng察局说的是有一批敌方jiān细潜入该市,特意让他们抓紧城防搜捕啊。”

    我眼前晃过那两个草包jǐng察,一丝冷笑浮上嘴角。

    “不过,让我高兴得是,没有一个同学被发现,被抓。没有一个人需要省党部我们的同志去解救。我告诉你们,我还去微服私访了的,刚好碰到我们的一个同学扮车夫,还坐了他的车!呵呵。”

    我用眼角扫向不远处的康民,果见康民苦着一张脸。我抿了抿嘴角。

    他砸砸嘴,意犹未尽:“你们这么多同学,能悄无声息,润物细无声,实在很不容易。值得褒奖,值得表扬!我已经交待了厨房,给大家加菜,大家也好好放松一下。”

    总算是来了一句好话。

    “想想6个多月以前,诸位还流落街头,失业失学,生活无著,没有一点革命工作经验。但现在大家已是雨后chūn笋,能独挡一面了。”他眼圈竟然开始泛红。

    “不过。”他突然话锋一转,杀气腾腾。“这次实习也暴露了诸多问题。有的同学不顾自己在潜伏,随意逛街。真当自己是普通市民了,当这是什么?过家家吗?还有同学竟然招蜂引蝶,争风吃醋……”

    我心里一怒,余光轻一上扫,发现他的眼光正恶狠狠地盯着我。我驯服地垂下眼,心里暗骂。一定是那个‘三姨’听了谢老三的话,忙不迭得打小报告邀功。真是老狐狸。

    “学员是不准谈恋爱的!你们给我牢牢记住,就算毕了业要结婚,也要达到‘三个三’,请戴先生亲自批准。谁想违反团体的纪律,团体也不会宽容他!你们一旦成了组织的人,就已经将一切都奉献给了组织。你们的生命是组织的,灵魂是组织的,连你们的**,”他犀利地目光盯向女生队,在我这里剜了一眼,“也是组织的!”

    尽管这样**裸的威胁早已不是第一次入耳,我胸口一口气还是没上来。我竭力闭住眼睛,让被窒息的感觉封住的热血可以稍稍平静一下。半天,才轻出了一口气。

    “实习过后,大家修整几天。准备一下毕业典礼和晚会的事。戴先生要亲自给大家主持典礼,不可马虎。用不了多久,你们就是合格的军官了,就要奔赴全国各地了。”

    分配了吗?康民会去哪里?我又回去哪里?我茫然地眼神本能地看向康民,他也慌张地看着我。

    余锡麟放松口气,擦擦汗,“今天天气热,我也就不多说了。大家解散吧”。

    jǐng卫喊道:“立正……”

    我在水井口费力地拎上来一桶水,倒在装满衣服的盆里,清凉井水溅起朵朵水花,飞到我的裤腿上,我挽了挽袖子,往盆里倒点胰子,开始搓洗起来。

    “阿哟,走那么远路,也不歇歇,倒忙着洗洗涮涮。”一个尖利但热情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赶忙把几件衣服往盆底塞塞。回过头,微微一笑。

    “徐太太,你忙啊。”

    她当然不忙,这个点,正是晚饭后她的麻将时间,雷打不动。到这里来,绝不是看我洗衣服这么简单。

    “叶雅纹!”她坐到我身侧的青石板上,帮我倒水。锐利的眼光盯住了盆里的衣服。

    “顺便路过。看你洗衣服,过来打个招呼。要不要帮忙?”

    她的手就要伸过来,我忙谦卑地把盆挪开,“路上溅了泥,脏得很。”

    她不再坚持,盯着我的脸只是笑。

    “雅纹。你别瞒我了,帮你那同学洗衣服吧?”

    我低着头,没吭声。

    “我这人,就是直,不懂得拐弯。你别怪我多嘴,你和你那同学绝对分不到一起。”

    我手停了一下,迅速恢复如常。

    “你们两个,看起来也不像一家人嘛。你这么周正,漂亮,又是大学生,什么样的小伙子没有……”

    “我的底徐太太你也知道,大学都没毕业。一个人也不错,反正也不准我们结婚。”

    我缓缓地说,语气却很坚决。

    她看我不表态,干笑了两声,“也难怪,班里这些女生,你也算是出众的。不然怎么会到了成都也有人打主意?”

    她凑到我脸前,细凤眼诡秘地对我一眨。

    我们不是保密单位吗,怎么这么点芝麻绿豆事所有人都一清二楚呢。

    我心里厌恶,头扭到一边。不愿辩解。

    “小叶,不是我说你。你这品貌,分配十有仈jiǔ是留在chóng qìng局本部。你要不早做打算,当心一入候门深似海啊。”

    她看了看我被水泡得发白的手指,叹了口气,起身离去了。高跟鞋在石板地上敲出刺耳的叮叮当当。

    待她走远,我“啪”的一声把手上的湿衣服甩回了盆里。

第八章 宣誓

    “让我照。让我照。”

    “该轮到我了,给我腾点地方嘛。”

    一群年轻的女孩穿着新发的军装,在镜子前挤来挤去地试装。几个月的训练里,我们穿的都是灰扑扑的士兵服,这套簇新的军官装在爱美的女孩子眼里,展现着特殊的诱惑。特别是那形状奇怪的帽子,更是让大家兴致盎然。

    我站在远处,垫着脚尖,对着一个空隙,正了正自己的领子和军帽。刚刚把帽子用一个角度扶好了,前面的女孩轻轻一碰又歪了。

    “雅纹,你穿上这身军装真好看。”余英华靠了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小酒窝深陷。“书上怎么说的来着,英姿飒爽。”

    我微笑了一下,细端详了下镜中的面孔,脸sè有点苍白,但军装散发出的刚毅气息和英姿勃发的感觉,恰好中和了我的柔弱气质。的确把三分人材的人,衬出了七分韵味来。人要衣装,古有明训。

    “小余,你觉不觉得这帽子怪的很。戴上去不像……”我刚想说,不像个好人,看看周围的女生,又把话咽了回去,改口说:“戴上去根本就戴不稳。美国女兵们天天都戴这帽子?她们就不怕帽子掉下来?”

    “嗨。”小余把我往边上挤挤,却怎么也照不到镜子,我又给她让了一点地方。“这帽子要用卡子别在头发上,像你那样搁着,不甩掉才怪。瞧我的秘密武器!”

    她把头波浪鼓似的甩来甩去,堆在高高挽起的秀发上帽子依旧纹丝不动。然后向我们骄傲地展示她脑后一排排小夹子。大家一拥而上,啧啧赞叹。

    我趁机又照着镜子理了理纹丝不乱的头发。

    “同学们,打扮好了没的。下午还要照男生呢。”照相师傅用几乎哀求的口气才让大家结束了无休止的照镜子和整装。

    我定襟危坐,略带紧张的看着黑乎乎的镜头。

    “好,看这里。”

    一阵耀眼的白光闪过。底板上留下了我略带惊慌的失措表情。

    毕业典礼特意在最大的教室举行。桌椅板凳挪开,就成了一座小礼堂。会场内还挂着彩sè的气球,彩带,彩带交汇在礼堂正zhōng yāng,下悬一个大红球。

    正面高悬国父遗像,左侧是党旗、国旗,下面是中山先生百字遗嘱、12字遗训。再下面是蒋中正像,委座右下角则挂了一幅一尺八寸大的相片,相中人方脸、大耳、阔口、大鼻,一双浓眉,虎视眈眈。正是戴笠,训练班的主任。墙面左右两侧贴着一幅红底黄字的对联,“发扬清白家风,创造光荣历史。”

    班、队的军官都到齐以后,余锡麟和他太太也到了。大家又等了半个多小时,戴笠才在一大群随从、jǐng卫,几位衣裾生香的美女的陪同下,姗姗而来。其中一位美女看起来很是面善,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戴笠在主席台就座,满脸的不高兴,余锡麟连忙去问安。只见余跟着下令把所有窗户都大开,原来是嫌太热。

    忙乎了一阵,唱过黄埔校歌,训练班班歌之后,戴笠开始训话,无非是我们都是蒋委员长的学生,要听蒋委员长的话,一切服从组织。参加组织是神圣的,是光荣之类。然后让余锡麟带领宣誓。

    余锡麟威严地扫视全场,用他一贯的粗大嗓门宣布道,“现在,我们就要开始庄严的宣誓了,如果有人不愿意,可以站出行列。”全场肃静,谁敢在这个时候造次呢。

    他满意的点点头,举起右臂,开始念誓词。大家也只的跟随,他一句,我们一句。

    “余誓以至诚,为党国效忠,为领袖效忠,为戴先生效忠,为组织效忠,服从命令,完成使命,如有违背,愿受纪律制裁……”

    每说一句,我心里都奇怪的沉一下。就这样吗?我就这么着成了军统的人?以后我还有没有zì yóu,能不能过正常的生活,能不能为抗rì救亡真真正正做点事?

    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我的希望就不断被打碎,如同我残破不堪的爱情。有没有那么一天,我的希望之火能够重新熊熊燃烧,我的生命可以变得真正有价值,我青chūn的热情可以有一个追求的目标,一个宣泄的渠道,沸腾的热血能找到一个值得抛洒的所在……

    一如……一如启轩和芳玲。

    我的手心开始沁出细汗,美好的期待如轻佻的jì女,时时在心里跳跃舞动,转瞬之间,又被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的恐惧覆盖。我能吗?

    “诸位,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正式成为我们这个革命大家庭中的一员了。祝大家前途无量!”余锡麟取过一杯水酒,一饮而尽。

    “下面开始授衔!”

    往事像皮影戏一样在我眼前闪过,一幕幕,一件件……拷问着我的神经,追问着这个问题。

第九章 人贩子

    中学毕业后,我按照父母的意愿投考了师大外文系。时局一天比一天坏,师大几个月的课都是动荡不安中度过的,即便如此,学校也没有维持下去。zhèng fǔ天天喊着保卫南京,重要的机构却一个个赶着往武汉撤。大家都知道rì本人快打来了,师大最早决定和教育部一起往武汉撤。同学们有的和父母跑回浙江乡下,有的准备往江西、湖南跑,只有一部分家不在本地的决定跟着学校南迁。我当即决定和学校走,父亲本来反对,他想让我和母亲、弟弟一起躲到乡下亲戚家去。我只说跟着学校走,人多安全,到了后方也有机会复课。父亲还不放心,我就说康民也一起走,父亲才答应。父亲把母亲、弟弟和二太太,姨妈,都送到了乡下。自己却不顾劝告和启轩的父亲留在南京守店。

    康民家的船厂,当时已经把部分产业和船只,运往四川,大哥也早就在四川住着管理。他家里也就没怎么反对他和我们一起走。康民家的船厂,船运公司,在战时是紧俏产业,学校同学、老师们找船也承了他不少人情。

    等学校迁到武汉,还没上课,rì本人又打来了。学校于是又忙不迭往四川迁,一路上,兵痞、土匪、流寇,sāo扰不断,好在大家人多,保护着自己,不至有失。

    好不容易到了chóng qìng,rì本鬼子的飞机又天天来轰炸,学校从市区迁到沙坪坝,又从沙坪坝迁到青木关。没过过一天安生rì子,还牺牲了几位老师和同学。

    出来了几个月,家里早就音信不通了。只听说南京城破,rì本鬼子见人就杀。到了青木关,安定下来,才收到了母亲的信,说是父亲和姨父一直留在南京,生死未卜,音信全无。

    看过信我当时就晕了过去,醒来以后对着守在床边的同学,嘴里只有一句话“我要去延安,我要参加国民革命,去抗rì救亡。”我告诉康民我不准备等复课了,决定去延安,听说那里有抗战大学,我想参加抗战大学,哪怕给抗rì的队伍洗洗衣服也算是为抗rì做了点事。康民拦不住我,苦求我等时局稍平稳,路上太平些再走。

    在chóng qìng待了一年多近两年,学校挣扎着复了课。家里的经济来源早就断绝了,唯一的救济是国民zhèng fǔ发给流亡学生每月8元的生活费。我还得省下一些,留着以后当路费盘缠。后来一群东北流亡学生来到了青木关,他们背井离乡多年,恨死了国民zhèng fǔ不抗战,铁了心要去陕北。看了他们几场演讲,我就决定和他们一起走,马上!

    我问康民走不走,他犹豫了一下,说我要是嫁给他,他就和我一起走。我告诉他,我还是一个人走吧。我们过了青木关国民党的关卡,他才追了出来。

    我们一行十几人,全靠两只脚,一路往成都走,出了成都,还没到陕西边上,就遇到前面退下来的人,说是去陕西的路上土匪很多,走过去就会被劫。大家又不甘心回去,就停下来就地等消息,准备太平些再走。大家的盘缠都耗尽了,几乎断粮。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偶然遇到了师大附中的张老师。张老师在学校声誉很好,经常帮助贫穷学生,还指导启轩他们戏剧社的活动,思想比较进步。他接济了大家,安排大家在他任教的中学礼堂里住。

    他听说我们要去延安,就询问缘由。我们就说想去抗大。他也没说什么,只说路上危险,劝我们等等。没过多久,他就拿着一张登有“抗战青年干部培训班招录”的报纸来找我们,说反正都是抗战,哪里都一样。这个班是军事委员会办的,绝对可靠。

    东北学生里有几个就留下了,我和康民见去陕北的路走不通,也有点犹豫。最后,康民劝我先去看看,不行再说。我们无论如何也想到,这个班,“不行”是不可以“再说”的。

    大家都穷困潦倒,张老师为什么生活安稳,又恰好在大家耗尽钱财的时候出现。那个时候我和康民谁都没有怀疑过。

    临去成都报名前,张老师还说他在军校有熟人,写了一封信让我们拿着。就是这封信,带着我们到了考试地zhōng yāng陆军官校。简单考试以后,淘汰了几个人,留下的全部转往chóng qìng。到了chóng qìng,从云南,贵州,武汉各地转来的青年汇聚到了一起,大家全部被接到了纟巢丝厂。

    转了一个大圈,我们重新回到了chóng qìng,进得却是个不同的校门。新的一页就此翻开,而内容是人们不会预料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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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缫丝厂位于磁器口,离市区尚有一段距离。后面靠山,树荫环绕,地形隐蔽,jǐng卫都是便衣。

    我捧着新发的灰布军装和简单行装,沿着狭长的走廊踱步,略带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的环境。院落里规整整洁,规模并不大,据说是原来的湖广会馆。走廊的墙壁上用白灰粉着一些标语:“我们是领袖的耳目”、“我们是总理的信徒”、“主义之花,先烈之血”等等。领袖的耳目,抗rì干部怎么是耳目了?我皱了皱眉,没有多想。

    前院是几个比较疏朗的大房间,里面摆满桌椅板凳,厢房住着jǐng卫排。侧面有个小门,连着一个院落,门口却是荷枪jǐng卫。后面相连的院落规模与前缘相仿,正屋挂着一块招牌----办公室,两侧的房间挂着教官专用的牌子。再往后走就是挂着一队,二队,三队牌子的房子,穿过这个院子,有个小院,门上挂着“女生队”。

    这就是我们女生的宿舍了。我捧着衣服走了进去,随便找了个房间推门进去,屋里的两个女生,一个在铺床,一个在整理着什么,顿时放下手里的东西看我。

    “你是新来的吧?”一个脸圆圆,身材娇小的女生抬起头问我,她的脸红润得可爱,眼睛亮晶晶的。她大方地伸出手来,“我叫余英华。”

    我点点头,微笑一下握住她的手,“叶雅纹。”

    另外一个女生年纪似乎稍大,容长脸,脸上隐隐几点雀斑。她对我略一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我也对她微笑了一下。

    “听你口音不是四川人,你从哪里来?”余英华站在床边,好奇地打量我。

    “南京。”我低着头,手僵了一下,很快又忙碌起来,把床铺理了又理。

    余英华楞了一下,没有多问。过了一会,她递给我一本书。

    我一瞄封面,一株梨花下,一个美丽的女子背对观众而坐,书上几个大字:玉---梨---魂。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忙把书推开,脸上红了一下。

    她吃吃笑了起来:“不是坏书来着。不就是说了寡妇再嫁嘛。”

    我满眼惊诧地看着她,她满不在乎地笑笑。

    “好点没有?”她捣捣我。

    这一紧张,的确没有刚才那么难过了。原来她拿这本书出来是让我转移注意力的,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我是南通人。”

    “是吗?我在南通有个表叔呢。”

    我们就这么聊了起来。她告诉我她是三战区招过来的,同来的还有十几个人。

    正说话间,一个身材高挑的军装女子推门进来。

第十章 初到缫丝厂

    正说话间,一个身材高挑的军装女子推门进来。我抬头一看,立马呆了一下。她身材窈窕,宽松的军装也遮掩不住躯体的玲珑曲线,肌如凝脂,柳眉下一双水波流转的眼睛,眼角稍稍有点上吊,略显刻薄,却不失妩媚艳丽。这双眼睛随便左右瞟一瞟,定然当的上“顾盼生辉,明眸善睐”的古语。不过现在,这双眼睛里毫无柔情,正冷若冰霜地看着我们。

    “你好……”我伸出手去。

    “你们怎么还穿着便装?总务长说了,新生必须马上换装。所有入校时穿的衣服都打包送到班本部贮藏室,统一保管。”她理都没理我,甩出一串**堪比岩石的话。说完,抬着下巴倨傲地瞥了我一眼,一如高高在上的女王。

    “你是谁啊?”余英华不服气的小声嘟囔了一句。长脸女生却没吭声,一副恭顺的样子。

    说话的人似乎并不奇怪余英华的态度,她看也没看小余,兀自走到屋里的一个阳光充足的铺位,拍拍齐整的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坐在那里。

    “还不动?晚上有集合。”她冷冷地发话。

    余英华刚要开口,我忙拉了她一下。我不喜欢骄傲的人,可也不想得罪他们。骄傲的孔雀哪怕被损毁了一根翎毛,也会变得疯狂起来。他们自炫耀他们的,我们自过我们的rì子。

    小余白了她一眼,开始不情愿地换衣服。她的小兰花旗袍颇可爱甜美,难怪她不想换。我过了几年的流亡学生生活,又在路上风尘仆仆的奔波了几个月,着装的确不太体面,换下就换下吧,从军生活自然不能像以前那般自在。

    换上了俗称“二尺半”的灰布军装,大家一下子变了个样子,看起来都样貌相似。小余身材娇小,袖子,裤子都长出一截。她不悦地挽着长出的袖子,我上来帮她。

    “小余,咱们这个班谁办的,你知道吗?”我一边挽一边随口问。

    “不是说军事委员会吗?”

    “招生的人也是这么说。可今天进门的时候,发衣服的人给我说,在老板的班里要好好学习。”

    我端详了一下小余的衣服,说:“老板是谁啊?你知道吗?”

    小余摇摇头,不确定的说:“蒋委员长吧?”

    “噗嗤”,一声冷笑传来,我和小余回头,不是刚才那骄傲女生是谁。

    她正倚在被子上,弯着嘴角审视着我们,她的目光非常奇怪,不是冰冷,不是骄傲,反而……像是猎犬正在调戏她的猎物,等待着猎物最后的徒劳挣扎。

    她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我淡淡的说:“你要是知道就告诉我们,不想说,就守口如瓶好了。”

    她楞了一下,紧紧盯住我的眼,看我毫不回避的回盯着她,她突然妩媚地笑了起来。她的笑颜美丽如画,却看得我直发毛。

    “守口如瓶?你还学的快嘛。”她挑挑眉毛。

    说罢她又往被子上一靠,慵懒的舒展着手臂。“老板是谁。以后你们就知道了。在这里要想太平,就得记住,不该说别说,不该问的,不问。”

    我实在不想听她yīn阳怪气下去,转过脸去不再理她。

    “我叫高淑恒,以后你们可以叫我高班长。”她幽幽的说。

    “同学们还没到齐呢,你怎么知道你就是班长了?”小余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她扭了扭纤腰,也不答话,竟就闭上眼养神了。小余气的脸通红,故意把脸盆碰得叮当响。

    我也没什么好心情,无聊的理着衣服。扭头一看,长脸女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换好了衣服,正自顾自整理东西。她面无表情,似乎刚才的事于她全无影响。

    我叹了口气,自愧不如。

    晚上的集合很短,总务长只是说还有些学生未到,所以正式开学还要过段时间。具体rì子待定。这段时间会发下书籍,大家自学自修。接着宣布了几条纪律:一,立即换装,自己的衣服全部打包上缴,;二,有钱的同学只留三块钱零用,其余全部上缴队部存放;三,外出要请假。

    同学们立刻窃窃私语起来。很多人都没想到纪律这么严,特别是钱和外出,谁也没想到会被管制。

    总务长接着又和风细雨地说,钱上缴是怕大家乱花,以后还会发还的。而且大家进了这个班,就会有每月24元的津贴,扣除伙食其余全部留待毕业发还。不会亏待大家的。我们也就狐疑着回了宿舍。

    过了几天,又来个几十位同学,说是从五战区战干团来的。我们的宿舍里也住满了,这个不大的房间,一共来个10个来自各地的女孩子,多数也是流亡学生。大家同病相怜,很快就熟悉了起来。rì子很快就迎接和寒暄中过去了。

第十一章 同桌的你

    等了半个多月也没人提开学的事,每天就是简单的出cāo和政治思想自修,发下一堆《民生史观》、《曾文正公家书》、《三mín zhǔ义基础》之类的书,只是每晚都要求到教室上自习,还动不动让大家写心得。

    时节已经临近入冬,晚上在教室里坐得手脚冰凉。下了自习,我跺着脚回到宿舍,把一本陈立夫的《三mín zhǔ义哲学基础》扔到床上。

    “三mín zhǔ义,三mín zhǔ义。每天就不能来点新鲜的。”同舍的女生牢sāo满腹。

    我从床上的书中抽出一本《诗刊》,倒了杯热水,一边暖手,一边看。书是班里图书室的,想不到已经停刊的刊物这里图书室也有收藏,算是那些“三mín zhǔ义”里难得的珍藏。

    不知怎么,今天宿舍里特别安静,安静得让我有点不习惯。一抬头,余英华正默不作声窝在床角,看着什么。我顿时释然,原来小余在看书啊。不对!她在教室都不看书,回到宿舍看?肯定是《玉梨魂》、《金梨魂》之类的。

    我轻轻放下手里的水,走到她身后,大喝一声:“小高来了!”

    小余顿时大惊失sè,条件反shè得把手上的东xī zàng到枕下。但她手脚忙乱,一小片什么东西恰恰掉在我脚边。我见有鬼,不等她来夺,抢先一步,捡了在手。

    “什么东西这么金贵,我看看!”

    “雅纹快给我,给我!”小余急得脸都红了,几乎掉下泪来。

    那是一张照片,一位英俊的年轻军官正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前方,眼角眉梢带着一丝温柔。

    小余马上把照片抢去,恨恨地坐在铺上。我鬼笑起来,倒在小余旁边。

    “原来是看情书。我说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呢!”

    她照旧扭着身子不理我,我动动她的胳膊,她别过我的手,扭往另一边。

    “不就是男朋友的照片嘛。我又没偷看你的情书,生什么气啊。”我凑到她脸前,轻声说:“再说,我又不会向小高告状。我会保守秘密的。”

    “别胡说!”小余拧着身子,小嘴还嘟着。

    我呵呵笑着,“怎么?你还没答应?我看这位长官挺英俊的,你的眼睛不要生在额角上呦。”

    “他……不是……我男朋友。”小余突然吞吐了起来,她扫视四周,同学们忙着洗漱或聊天,没人注意。附在我耳边说:“他不是我男朋友,是我丈夫。”

    一声炸雷在我头顶炸响,我腾的坐起身,“你结……”

    小余忙拉拉我的袖子。

    我张大着嘴巴,上下打量她,低声说:“看不出来啊,小余。你就比我小半岁吧。快说,还有什么秘密?”说完,就要动手来咯吱她。

    小余笑着躲闪,“我又没有告诉你,我没结婚。”

    闹了半天,小余才告诉我,他们已经结婚一年多了。她的丈夫是一位副团长。两人经常也见不到一次面,她在武汉看到军事委员会招考,就决定报考,想着以后参了军,再请调到他那里去工作。

    “他在那个战区?那个部分阿?”

    “三战区孙元良将军手下。”

    我脸sè顿时惨白,孙元良,南京保卫战的主要指挥,南京就是在他的所谓铁臂铜墙般的保卫下沦陷,化作一片焦土的。

    小余看我脸sè不好,急忙解释:“他们抵抗了的,真的抵抗了。”

    我拍了拍小余的手,对她苦笑了一下:“我知道的。”

    只要是有血xìng的军人,不会不想保家卫国。这点我完全相信。只是谋大事者,未必与他们想法一样。他们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流血牺牲,已经比我们躲在后方的人强得多了。

    我拉过她的手,说:“不说这些了,说说你们怎么认识的?”小余面含娇羞,支吾不语。

    终于等到了开学典礼。开学典礼是在晚上临时通知举行的。等大家到了已经布置成小礼堂的大教室,才发现一众军官早已等候。

    这些军官里除了见过几次的总务长,教务长,还有许多生面孔,呼呼啦啦有二三十人,每个都军容齐整,面容严肃。我不懂军阶的区分,看着他们不同的肩章,猜想着他们的级别。

    怎么我们需要这么多教官么?我看看也就两百来人的学生队伍,心里暗自打鼓。

    大家整好队以后,就说请训练班副主任余锡麟讲话。一位身材不高,体型略略发福的中年军人步上讲台,他方脸,高颧,鹰鼻,厚唇,有几分威严的气概。

    他寒暄了几句,简单地讲了讲抗战全面爆发后的形势。然后,话题一转,他提到了我们这个训练班。

    “眼下国难当头,国家正是需要年轻有为的革命青年效力的时候。抗rì救亡的工作正需要大家的一腔热血。”

    他用满含期待的眼光看着同学们,突然语调变得格外凝重:“诸位来到这里,无官可升,无财可发。为的,只是能为抗rì救亡的工作尽绵薄之力,效犬马之劳。将来,还可能会面对艰苦的工作,甚至……”他顿了顿,“牺牲生命!”

    他的声音骤然高亢了起来:“这绝不是儿戏,而是时刻充满了危险。如果有人现在动摇,我们也决不怪他。好,现在……”

    他指了指队伍旁边的空地,“我给你们一个机会。凡是害怕为抗rì救亡流血牺牲的,怕苦怕累的,现在就可以离队,我们发给路费。”

    两百多人默不作声,无人出列。

    他满意地点点头,大手一挥,“好!我们如此齐心,抗战胜利定指rì可待。”

    说完大家热烈地鼓掌,半天才在他的手势下安静下来。

    “诸位,今天你们来到这个大熔炉,将来定能成为有为的革命青年。我们不但要学军事,还要学政治,成为能文能武的人才。我们是军人,军人就要有军人的天职,军人的气魄!”

    一席话,说的大家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就学会一身本领,能够上阵杀敌。跟着余锡麟就宣布了训练班的编制。200多人,分四个队,其中女生20多人单列一个女生队。每队由队长管理。男生队下设区队。队长、区队长,都由专门的军官担任。队下设班,班长是学员担任。学生有事,队长解决不了的,可以找总队部,有正副总队长和教育教官。

    另外,余锡麟宣布即rì就开始训练,最开始将是艰苦的军事训练。目的是掌握军事常识。

    会上,当场发下了一枚胸章,要求每rì必须佩戴。我仔细看了看,正面刻着“军事委员会特别训练班,”再看背面,“爱国家,爱人民,负责任,守纪律”,还有yīn文刻的一块图章,分辨不清。

    特别训练班?我一阵疑惑。我们不是抗rì干部吗,这就特别麽?

第十二章 站直

    “绷住!”

    一个脸膛黑红的教官用树枝抽了一下小余微微往下坠的小腿。我也赶紧把脚再绷紧一点。周教官据说是zhōng yāng军校毕业的,级别听说是少校。从开始军训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没过好脸sè。不过他虽然严厉,动辄骂人,对我们却是“君子动口不动手”,最多拿小树枝戳戳歪斜的后背,抽抽晃荡的小腿。他的口头禅,就是……

    “你们这些“宝贝”,怕苦怕累。踢个正步都踢成这样,还上战场?”

    打谷场的另一边,男生们正在cāo练队列。教官们毫不客气地责骂着,遇到姿势不标准的,手还要上去“招呼”。据说那几位教官里有几位原先是东北军教导队的,下手极不留情。女生不比男生皮实,在班里又是稀缺资源,教官们总是要放低些要求的。可是这样放任的结果,就是cāo练的效果比起男生差了一大截。可不管周教官怎么骂,训练进度总是上不去,还总有各种状况。

    “有人晕倒了!”队列里突然乱成一团,一个瘦弱的女生脸sè煞白,倒在地上。是李小佳。大家围了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大呼小叫。周教官急急上去探看,脸上有一丝惶恐,手足无措。

    “吵什么!”一声娇叱,声音如金石般清脆,话语里没有半点感情。

    高淑恒推开人群,冷冷地看了看瘫在同学臂弯里的李小佳,说:“她不是每个月都这样嘛,大惊小怪。”她现在真的是班长了,也不知她用了什么神通,所有女学员的底细一清二楚。还动不动就向教官打小报告。

    “你怎么这么说话阿。”

    “真冷血。”立即有不满的声音传来。

    她也不管,扭过头对教官说:“报告教官,李同学只是缺血头晕,没有大碍,到医务室打一针,休息下就好了。”

    周教官脸上闪过尴尬,点了两个同学,“你,还有你,送李同学到医务室去。其他人……先休息一下。”这样的休息显然不是他愿意安排的,不过他也不能把这些娇滴滴的“宝贝”们怎么样,万一再晕一个,他的耳朵也受不了。

    大家欢天喜地,也不管脏不脏,就往地上坐。

    “教官!”高淑恒的声音又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大家就差瞪死她了。

    她扬着美丽的下巴,把杀人的视线都置于脑后。

    “我们上午已经休息了两次了,再休息就会拖后进度的。”她语调缓慢,话语竟然带有一丝温柔。“后天全班会cāo,我们女生队要是太差,余主任一定会生气的。”

    她聪明地扭住了教官心里的七寸,毕竟余锡麟发脾气,是谁都不想看见的。我不禁暗暗佩服她,她虽然讨厌,却一点也不笨。周教官想都没想,就喊了起立继续。大家眼里含着怒火,万般无奈地站了起来。

    “教官!”

    我垂下了眼。她还有没完啊。

    “个别同学程度实在太差,拖了大家的后腿。我建议,让比较好的同学为程度差的同学做示范,直接纠正。”

    真是条毒计啊。谁程度好,还不明摆着是她?

    果不其然,周教官点点头,“高同学,你做得最好。你来纠正同学们的姿势吧。”

    她下手,自然不会像周教官那么顾忌的。同学们一阵紧张,各自偷偷调整姿势,免得遭她毒手。

    她嘴角挂着胜利的笑容,一会掰掰这个的肩,一会用脚尖踢踢那个的腿,还公然的说,“小张,你没有提臀。”队列中一阵低呼。我尽力绷紧身体,调整姿势,不给她借口。

    她走到了我面前,脸上含着chūn风化雨般的美丽笑容,仔细打量,然后,伸出纤纤十指,抓住我的肩膀狠狠往后一掰!我顿时疼得一咧嘴。

    队列训练告结之后,就开始了基本的战术训练。高淑恒虽然被大家说成了“蛇蝎心肠”,但她的办法的确让人再也无法偷懒耍滑,会cāo的时候,英资飒爽、队列整齐划一的女生队让余锡麟大为满意,周教官也得到了口头嘉奖。这样的结果,使高淑恒更加不可一世了。

    一块水田里,拉着犬牙交错的铁丝网,时节已经是11月了,chóng qìng冬天不像南京那样大雪纷飞,可经常下雨,冻得人缩手缩脚。学员们如今每天都在这里爬铁丝网,滚得一身泥水,一起来就冷得浑身发抖。

    “快,快,快!”教官像赶猪赶羊一样,驱赶着学员在铁丝网下匍匐前进。

    我咬着牙,顶着刺骨的寒风。今天特别不舒服,好像是我的“大姨妈”来了。

    “第四组!”

    我万分不情愿地跟着三位同学倒在泥水里,腹部一接触冰冷的泥水,就一阵抽搐似的疼痛。希软的泥浆,在身下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滑腻异常,非常不好用力。我本能地把腹部略略抬高了一点。只听到“兹拉”一声,屁股上的裤子被铁蒺藜钩住了。我又羞又气,回身扯吧,不好用力,使劲硬走又被钩得动弹不得。还没等想出对策,后面的同学已经爬了过来,我堵在前面,她也爬不过去。

    “叶雅纹,注意你的姿势!”周教官对着这边一声大吼。

    我拼了命的想把衣服从挂钩上取下来,却越急越忙,怎么也取不下来。

    “不保持低姿势匍匐前进,就是这个下场!现在挂住的是你们衣服,以后,挂住的,说不定是你们的xìng命!”周教官站地远远得,不好近前。看得却很清楚。

    高淑恒正站在旁边,笑得灿如桃花,一副看好戏的神态。

    突然,裤子一松,我一扭头,正是宿舍里那长脸女生。她轮在我后面,轻轻把我的裤子从钩子上取下。

    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她的眼里却没有任何波澜。

    我不敢耽误,手脚并用,向前爬去。

    “腹部放低!”

    我一个激灵,突然不那么紧张了,放松心情,放低身体。

    “肘放平。泥地要多用腿部力量。”她低声嘱咐着我。

    我一一遵从,果然觉得好用力了很多。紧爬慢爬,就爬出了泥坑。

    我回身看她,她依旧漠无表情。似乎刚才说话的人不是她。

    休息时,那个长脸女生独自坐在角落休息,除了必要的问话,一句也不多说。她似乎从不和任何人亲近,除了知道她叫魏莲香,别的情况连高淑恒也弄不清楚。

    我拿着水壶递了过去。“谢谢你。”

    她默然的看了我一眼,接过水壶。没有说话,眼神却没有那么疏离了。

    “你的姿势怎么掌握得那么好?你原来是做什么的?”

    平常她的队列就非常棒,一点就透。今天,泥地匍匐技巧她都明白。

    她没有说话,一阵难堪的沉默。

    我正在思量着如何打破沉默。她突然淡淡的说:“我原来在忠义救**,文化教员。”

    忠义救**是蒋介石手下的杂牌部队,原来驻扎在江浙一带,rì本人打来,就徘徊在江西附近。训练班里,有不少是从救**来的。

    “你上过战场?打过鬼子吗?”我睁大了好奇的眼睛。

    她摇摇头,“还没碰到鬼子,队伍就垮下来了。一路就是跑。”她的话语依旧淡淡的,带着一丝哀伤。

    我没有再吭声。

第十三章 精兵强将

    大教室里人头攒动,二百多学员济济一堂。这样的大课即使在队列、战术训练期间也时常有之,一般都是政治思想课。我现在才发现,当初开学典礼上出现的教官,仅仅是我们军事训练的教官而已。政治思想课的教官还有一批,有些似乎还是兼职,讲完一两个小时的《总理遗教》、《领袖言行》或者“中国之命运”,就消失不见。有些则是长期jīng讲《三mín zhǔ义哲学基础》,《五权宪法》或者国民党党史、党派分析、党派斗争。所谓党派斗争,无非是**“杀人放火,共产共妻”之类。

    我时常疑惑,不是统一战线了吗?怎么还这样讲**呢?

    花样繁多的政治课程里,除了极个别教官讲得比较生动,稍可入耳外。其他的都是大家军训劳累后打瞌睡的时间。每当教官讲到延安,我的jīng神就开始溜号,挂念起启轩来。总猜想他们到没到延安,过得好不好。

    女生列队走进教室,教室里的窃窃私语声瞬间安静了下来,男生们默默地对着20来个女同学行着注目礼。康民不顾周围的目视,给我打招呼。我微一颔首。上次爬泥水地感冒,康民找了个机会问了问我的情况。高淑恒就打了我一次小报告,说我违反规定,和男生“串队交谈,似往来甚密”。我不想再给她什么把柄。待女生坐定后,教室里又是一阵私语。据说高淑恒为了上大课的时候男生对女生评头论足,专门找教官,建议女生队每次先进教室,不过最后不了了之。

    今天教室似乎经过了特别安排。前排的座位拉得离讲台颇远,教室前侧的角落里,还摆着个凳子,凳子上搁一个小酒瓶。

    待大家坐定,一位身材高高瘦瘦的年轻教官走了进来,他下颌端方,目露jīng光,一看就是个xìng格坚毅、jīng明强干之人。起立敬礼之后,学员们发现,这位教官今天居然带了手枪。

    我们也学习过步枪shè击,不过都是在野外,指导我们的教官也未必荷枪实弹。今天只是教室内的课程,他却带枪,的确太不寻常了。

    他冷着眼观察了一下讲台、前排和角落里酒瓶的远近。

    “诸位”他一开口,全场鸦雀无声。“大家可能奇怪,我为何于教室里佩带手枪。我要说的只有两句:一,今天这堂课不是政治思想课;”

    同学们稍松了口气。

    他提高了声音,让中气十足,冷静练达的声音传达到教室里最远的角落:“二,今天所讲的将会于诸位xìng命攸关。”

    他不动声sè地扫视了一下大家或目瞪口呆,或惊讶莫名的表情。说:“今天开始,我要为大家讲手枪shè击。”

    “诸位可能会说,为什么手枪shè击与我们xìng命攸关。步枪就不重要了吗?”

    他扯扯嘴角,一笑。“不是不重要。是根本用不着。”

    教室里顿时炸了锅,一片嗡嗡的说话声。

    他挥挥手,示意安静下来。“至于为什么用不着。以后你们自然会知道的。我的责任,只是让你们把枪用好。就像这样……”

    “样”字尚未出口,只听得“啪”的一声,女生尖叫起来,再看,墙角的那只玻璃瓶已经被击得粉碎!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手上一闪,枪已经入了他腰上的枪盒。他笔直的站立着,一如刚进教室。

    拔枪、shè击、收枪,一气呵成,快如疾风,迅如闪电。

    女生惊魂未定,男生大张着嘴。“再来一次,再来一次!”胆大的大声鼓动着。他淡淡地笑了笑,眼睛深处掠过一丝得意。

    又有jǐng卫摆上了瓶子。这次大家大睁着两眼,全身贯注,生怕漏掉一个细节。

    只见他身体非常放松,电光火石间,突然手指不知怎么一勾,枪就到了手上,他也不回身,反手一枪,瓶子应声而碎,枪又闪电般的入了盒。

    学员们佩服不已,掌声雷动。

    “你们都是要从事革命工作的军人。手枪更适合你们的战场。一旦遇到了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们只能比敌人更快,更准。才能保住xìng命,完成任务。”他炯炯的眼神扫视全场,“适才展示的,不过雕虫小技,假以时rì,人人皆可达成。到时候,你们枪下碎的,将不是酒瓶,而是鬼子,汉jiān的头颅!”

    “我有心助诸位一臂之力,同心杀敌,不知诸位,愿不愿意与我合作呢?”

    学员早被他一席豪气干云的话,说得五体投地。掌声如cháo水一般,席卷了大教室。

    他点点头,“好。下面我为大家讲解手枪的基本原理。大家以后可以叫我沈教官。”

    展示实力,树立威信,激发兴趣,鼓舞斗志。一切做来水到渠成般自然,圆融无比地考虑到了学生们的情绪心理,不露痕迹地把他们收服得服服帖帖。多年后我想起这堂课,也忍不住赞一声,大匠运斧,不着痕迹。

    “开始!”

    沈教官一声令下,我们马上开始熟练的拆卸左轮手枪。几分钟之内,枪就成了一堆零件。

    “停!”沈教官按下秒表。他左右巡视了一下,点点头。眼底是满意的神sè,嘴巴上说着:“还不够快。”

    “下面开始装。”大家的手立即摆好了姿势。

    “开始!”他按下秒表。

    金属的撞击声随即清脆的响起。

    沈教官的确有两把刷子,他不仅shè击技术过硬,也熟知不同枪械。不仅教我们瞄准、打靶,也教我们不同种类手枪的拆卸、装置、保养,从白克、左轮到白朗宁,七八种不同型号手枪,他都烂熟于心,学生们早佩服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在他的调教下,我10发子弹也能打个80几环的成绩。

    我揉着酸疼的手臂,跨过女生队院门,刚好看见队里的文书往外走。

    “文书,有我的信吗?”我急切地迎了上去,上次刚到chóng qìng的时候给家里写了封信,简单说了我报考抗战干部训练班的情况。现在都快两个多月了,家里还没有回信。

    文书遗憾的摇摇头:“没有”。

    他安慰我,“别着急,我都帮你看着呢。”我强挣着对他微笑了一下,点点头。刚要往回走。

    “这个是你的。”他压低声音,把一个团好的纸条塞到我手里。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

    我接了纸团,四下望了望,还好没有人注意。我躲到厕所,展开纸条,上面只有歪歪斜斜的两行字,“体瘦,多加饭。我甚好,勿念。”一种非常温暖的感觉在我胸中涌动着,像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溪水轻轻的冲刷,将水面的薄冰悄悄融薄。不知不觉间我的鼻子酸涩起来。

    康民不知道怎么贿赂文书,才能让他给我带纸条。来到班里,纪律极严,我们连句话也不能多说。除了康民,我在这里真的算是举目无亲了。

    我满腹心事走进宿舍。一进门,就看见小余扑在被子上,身体轻轻抽动着。

第十四章 信件风波

    我满腹心事走进宿舍。一进门,就看见余英华扑在被子上,身体轻轻抽动着,嘤嘤哭泣。

    “小余,你怎么了?”我扶着小余的背。虽然认识不久,我早已把她当作了好朋友。

    她扭过头来,一双眼睛红肿得像烂桃花。

    我吸了口冷气:“出什么事了,伤心成这样。”一边忙掏出手帕,轻轻帮她擦泪,一边拍着她的背,让她顺气。

    “你那位副团长没按时给你回信?”

    小余抽泣着摇摇头。指着床头一个信封,哽咽着说不出话。我拿过来一看,见是小余的笔迹,写着她丈夫的地址,落款是训练班。应该是小余寄给她丈夫的信,可信封内空无一物,封口大开。

    “小余,你的信放在宿舍被人偷了?”谁居然干出这么龌龊的事。我第一个念头就是高淑恒。

    “不是。”小余抽抽嗒嗒,“信是文书送来的。说是队部政训处检查信件,内容通不过退回来的。”

    队长的确说过不许在信件里泄露军事秘密,比如训练内容,具体地址等。可小余绝不会犯这种错误的。

    “你没有写敏感内容吧?”

    “我那敢啊。我就是给他说我开始训练了,一切很好。还夹了张照片给他。可我不想把信放在队部让他们检查,就趁请假上街的时候偷偷拿到外面寄,结果……”结果不仅没寄出去,还原样退回到训练班,队部还把信件、照片都扣下,光发个信封给她,jǐng告她不要“以身试法”。

    “太不像话了。就算你私自寄信有错,也用不着把信扣下啊,还留着照片,算什么事。照片上难道也有军事机密?”我越想越气,留着照片,还不知道队部政训处那些检查信件的会怎么消遣。

    我起来拉小余,“别哭了,找他们去。现在是参加训练班,又不是坐牢。凭什么连信带照片都扣下。”

    话音未落我就拉着小余往门外走。

    “站住!”高淑恒站在门外,冷冷的喝了一声。“去哪?”

    “你管不着。”我淡淡地回了一句,拉着小余就走。

    她身子一晃,挡住我们的路。

    “我劝你们最好别去。”她仰着光滑的下巴,声音慵懒,又不容置疑。

    我不想和她计较,略侧侧身,想从旁边过去。她身子一扭,又横在我们面前。

    “我可是好心。”她破天荒放低下巴,用冰冷的眼光看着我。你也会好心?那才是笑话。我瞥了她一眼,挡开她的手,拉着小余大踏步往前走。

    “你们去找谁?队长?总队长?”身后传来她略带讥讽的话语。我头都没回。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他们会说什么。”我身体一顿,又继续往前走。小余本来止住了脚步,被我一扯,又往前去了。

    “队长会说,这事不归他管。总队长会说,他都知道了,让你回去,放心。他会处理好这件事。”

    我慢下了脚步,却没有停下。

    “你们什么也拿不到。然后……”她往走廊上红漆斑驳的柱子上一靠,姿势慵懒妩媚,话语一如既往的冰冷:“最快今天晚上,最晚明天,会有一个集合。至于会说些什么,你们最好不要知道。”

    我拉着小余出了院子。

    队长眨巴着眼睛:“信?这事不归我管,去找队部。”

    好不容易找到的总队长徐庶鸣。“欧。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吧。放心,这件事队部会处理好的。”

    我们还想多说几句。“徐队长。”一个浑厚的男声打断了我们的话。回头一看,一个身穿深蓝sè中山装的年轻人走进办公室。他看起来年方二十五、六,剑眉星目,悬胆鼻上架一副金丝边眼镜,薄唇轻抿。浑身上下流露着一股旁若无人的傲气。

    他走进办公室,徐庶鸣马上亲切地站起来迎接。“哎呀,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快坐快坐。”

    年轻人面无表情地用眼角扫了扫肃立的我们。

    “就这样,你们回去吧。”徐庶鸣下了逐客令,我们也只好打道回府。

    出门的时候,耳边飘来端端续续的话语,“晚上让你姐姐给你好好做几个菜。”

    第二天早cāo,升过旗,唱过黄埔校歌,训练班班歌以后,徐庶鸣没有按惯例让大家解散,而是召集了集合。

    他清清嗓子,脸上是温暖无害的笑容:“大家加入我们这个革命大家庭,也2个多月,快三个月了。一直以来,诸位与众教官一起,齐心协力,努力学习,成绩骄人。”

    一阵瑟瑟寒风不合时宜地吹过,小cāo场上角落里的黄角树叶吹得唏唏索索的响,前夜的细雨把树叶打落了一些,如今风一过,更显得凄冷无比。

    “不过。昨天队部检查室发现,一些学员私自出外寄信。我们这个班不是一般的军事单位,涉及许多军事机密,所有信件必须经过检查,这是纪律!不是随便可以践踏、玩弄的。”徐庶鸣收敛起笑容,语气里有了几分威严,几分煞气。

    我心里咯噔一下。徐庶鸣会责备外出寄信的行为并不奇怪,但我原以为他至少会对扣留信件,发还信封的行为作出责备,给出解释。如今听他这般口气,下面绝没有好话。

    他锐利的眼光扫过全班学员的脸,冷冷地说:“所有私自寄信的同学,念及初犯,全部jǐng告处分一次。如有再犯,”他狠狠地说,“绝不轻饶!”

    队伍里传来吸冷气的声音。我不仅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严重?只不过一封信而已,何止于大动干戈如此呢。军事机密,小余的丈夫是做战部队,尚可以与家人通信。他们才更接近军事机密吧。

    徐庶鸣显然意犹未尽,“有人也许觉得纪律太严,约束太多,不及他们在家里做少爷小姐舒服。那好,今天给他们一个机会,不愿意的现在就可以退学!”

    这句话不啻于一颗炸弹。学员们彼此都用眼光交换着心内的惊讶和暗藏的喜悦。来到训练班里,处处管制极为严格。学员们早有怨言,有些人跑去队部,要求把进班时交上去的学历文件要回来,但都被队长、指导员好言好语的劝了回去。有人发牢sāo,说特别训练班“准进不准出。”现在徐庶鸣居然说可以退学。这自然是个好消息。

    我倒不计较纪律严些,只是小余这件事让我觉得如吃了个绿头苍蝇一样,极不舒服。再留下去,只怕什么zì yóu也没有了。至于抗战救亡的事,只有以后再寻找机会了。我迅速盘算起如何去说退学,和退学后的出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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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统之花介绍:
她是一个普通的女学生,一个为爱驱使的简单灵魂。
“我要去延安。我要去参加国民革命,我要抗日救亡。”
然而,路却不是她想的那样顺畅。
“这里是国民革命的熔炉,诸位进来了,就要有为抗日救亡流血牺牲的准备。你们想离开的,现在就可以走。”
殊不知,一入公门,生为军统人,死是军统鬼。
一段乱世缠绵绯恻的儿女情,一截阴云密布的历史,一粒历史洪流里苦苦挣扎的浮尘。

ps.1。本文虽以抗战为背景,并涉及锄奸情节,但无《色·戒》式情节。要看这类情节的人请绕路。
2。 女主非全能。一女N男,不喜勿入。
3。本文取材成文,目的只是提供一个小人物看历史的独特视角,欢迎讨论。
参考书目:《我所知道的军统》文闻编
另有资料会另外择机一一说明。军统之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军统之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军统之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