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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更俗     山河英雄志txt下载     山河英雄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章 不期之会

    急如骤雨的马蹄声落在青石街上让坐在沿街店铺里的人们心一阵紧似一阵紧跑到门前只看见如丝细雨里十数个裹着藏青大麾的健硕汉子策马往都尉府驰去。

    众人探头顾望直到众骑转过街角蹄音渐渐让悉簌的雨声掩去才收回探望的目光满腹疑问的对视起来。

    江宁的两万大军就驻在津水东岸江津城十数年来次陷入兵临城下的危机之中。虽然说江宁在江津城里的行馆人员并未撤去子阳秋也留在江津城里但是这一切并不能排除江宁在援荆北之时有趁势攻下江津的可能。

    从吴储刺张东起徐汝愚在江津就有不错的声誉江津的普通民众并没有大战将临的惶然急驰而过的骑手勾起人心里的许多疑问。

    易华熙穿着灰色葛衣目光穿过窗户落在细雨连绵的长街上。

    子阳秋入城商议借道一事不过江宁留给江津的最后一点颜面。

    昨天易行之在东城即要将这事说破时易华熙却遏不住心里的怒火拂袖离去。

    易华熙望着行止如常的行人穿梭于雨中不知会有几人愿意为易氏死守江津。

    霍氏在荆北的兵马渡江之时南平水师顺水而下冲击其渡江船阵将霍氏四万残军分割在两岸。江水南岸的万余残军在撤入彭泽城时被击溃只有最先渡江的两万五千余兵马保持完整编制。南平水师突袭时霍青桐与左右亲随尚在南岸战后不知所踪。江水为南平水师所封封渡过北岸的兵马不能渡江相援只得将气撒在江津头上。潘岳与霍启楼率领霍氏渡江兵马并没有急于穿过衡山返回荆襄而是直奔桐城邑将江津西境的重镇桐城团团围困。

    易氏允许霍氏荆北残军过境时就是十分小心让易华熙统领一万精锐驻在桐城监视。

    围困桐城兵马并无攻城的准备也无充足的粮草在得知霍青桐从彭泽脱困的消息潘岳、霍启楼率领撤出桐城邑从衡山薄刃峰借道进入荆襄郡随县。

    易华熙则继续留在桐城统兵监视荆襄霍氏的异动。

    暂时消除北面东海威胁的江宁再也不会掩藏对江津的野心易华熙在得知子阳秋正式照会易氏要求借道江津之后未待江津调令径直率领五千精锐返回江津。

    江津一府五邑小城十余兵力四万分兵守城必会让江宁各个击破江津各家与江宁明里暗里关系密切易氏也不敢征召世家子弟充入军中加强守备将有限的兵力集中到江津城才是最明智的做法只要守住江津易氏的根本就不会动摇。

    二哥竟然会生出那样的想法?

    樊族有樊文龙但是樊氏在江宁的命运仍然晦暗不明。

    易氏能如何?

    江宁近万精锐葬身荆北一万五千宿卫军将士尚未脱困命运未卜。

    谁能确保江宁不迁怒江津?

    易华熙眉头紧锁一时间心驰神游挨到点灯之时才蓦然惊醒了似的站起来抬脚走下二楼望着酒店里熙攘的客人内心不由为易氏将来的命运而担忧。裹了裹灰衣将半张脸藏在衣领里出了酒楼抬头望了望铅暗的天空冰凉的细雨落在脸上。

    迎雨走到都尉府执戟武士正要喝斥着上来驱赶易华熙整了整衣领露出俊朗刚毅的瘦削脸来问道:“适才北街奔马何处传递消息?”

    易封尘未立世子诸子中却是最年轻的易华熙最具威严执戟武士执礼禀报:“快骑从清河而来。”

    易华熙眉头一皱暗道:清河那边会有什么变故要出动五百里快骑?

    呼兰铁骑占据桃陵河渡地区虽然在河水南岸夺得一处立足之地但离清河尚有三百里的距离。

    易华熙挥手让军士返回哨岗一边踱步往府里走去一边心里想着事情穿屋过堂将入丰泽园时易封尘与易行水两人从后面赶上来。

    易行之说道:“三儿在清河遣来信使。”

    易封尘三女易淑静嫁于清河李沂孙之子李龟延为妻。

    自从易封尘借机夺得江津江津就与清河共同进退对抗张东遗族与许伯当是如此对抗对东海也是如此只是不知面对如此危机清河李氏还是坚定无疑的予以支持?

    还是一如既往该是李氏遣来信使或者直接将军队开赴两家的边境而不是三姐她亲自派遣使者。

    易行之推了一把有些失神的易华熙说道:“不单三儿遣来的使者凌战威、凌则之与子阳秋也在里面求见。”

    易华熙有些疑惑说道:“凌则之让子阳秋截回一直托病不出此时怎会与子阳秋一同来访?凌战威隐退数载凌氏事务一直由凌则之出面此时也坐不住了吗?”

    易封尘眉头紧锁说道:“大概是最后通牒了。”轻叹了一声“先进去再说。”

    凌则之年愈四旬身形略胖阔脸细目眉毛稀疏唇上短髭却是十分的精神。子阳秋穿着长衫脸上挂着笑容却能看得出瞳孔里敛着些微的紧张。

    易华熙暗道:果然让父亲说中了侧头却见易封尘在寻找到凌战威的身影:“则之、子阳凌世兄在何处?”

    凌则之身子微欠说道:“父亲想起些往事此时在后园流连呢小侄这就去唤。”嘴里说着脚却不动。

    往事?

    江津都尉府曾是张东的永宁都督府吴储就在后园击葬张东后以戈刺腹自刭而亡。易封尘入注江津后园重新修缮一番那一株当夜被雷击断的古木侧生出一根新枝虬枝横生成了后园的奇景。

    易封尘说道:“我正要去后园一道前往就是。”说着话当前往后园走去穿过回廊待到穿过月门提足之际却似让雷电殛中怔立在月门下一动不动。

    易华熙心里诧异暗道:园子有奇怪的东西不成?扶着墙壁望着横枝古木前的那道身穿粗布青衣、瘦弱却有如渊亭气势的背影左脚踏出去却不知是落下还是收回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踩得阶下枯枝脆响。

    青衣男人让枯枝断裂的声音惊动转过身来清亮淡然的眸光落在易封尘憔悴的脸上说道:“想起往事有些失神让易阀主见笑了。”

    易封尘身子猛的一震似从巨大的惊诧中回过神来长着灰髭的嘴唇翕合了几下想要说什么却没说出口来。

    易行之一脚踏出台阶失声讶道:“青凤将军……”

    徐汝愚因沉湎往事而落寞异常的脸上露出微笑说道:“未曾言语一声冒昧了。”

    “……”实不知如何评说这样的冒昧易行之望了一眼父亲侧头看着一脚踏在枯叶里的幼弟。

    “泉州赵景云见过易阀与两位公子。”

    易行之这才注意到一人身穿葛巾儒衫站在徐汝愚身侧年约二十七八狭脸长目颔下无须。在南闽之战前赵景云还默默无闻如今已是徐汝愚最为倚重的谋士之一。

    易封尘轻咳一声欲掩饰适才的失态但是心里的惊诧却不能消去一二易氏上下认定江宁会趁势攻打江津之时江宁之主徐汝愚竟然进入江津城与自己相会似乎丝毫担忧自己会强行将他扣压下来。

    易封尘舔了舔下唇将那诱人之极的念头压下望着从容淡定的徐汝愚问道:“青凤将军造临江津所为何事?”

    徐汝愚合袖朝易封尘拜了拜说道:“异族侵中州希望易阀有教于汝愚。”

    易华熙将左脚收回重新站到台阶之上但是喉节上来滚动可见他的心里震惊还没有消退用略显得有些僵硬的声音问道:“君为一方霸主胸中韬略世人罕及易氏有什么能教你?”

    徐汝愚目光扫过易华熙脸上的神色愈加凝重一字一顿的吐出四个字:“鞭长莫及。”

    “鞭长莫及?”易华熙一怔忖道:呼兰蹂躏中州离东南尚远不正方便徐汝愚扩张势力?

    徐汝愚说道:“一别江津十载往事皆如烟云然汝愚心里犹视易阀为长者。”

    易封尘双眸一敛望见徐汝愚眼里的赤诚与炽烈心里陡生出许多的疑问。

    “江宁为何与东海擅开战事?”

    “呼兰侵幽冀东海兵困彭城为呼兰牵制青州的援兵东海助纣为虐以一族之私欲而害天下江宁焉能不战?”

    易华熙说道:“去年春暮江宁增兵镇宁在越郡形势尚未明朗之前就将青卫军调至江北年末又征十余万兵马渡江北上难道这一切只是为了遏制东海的野心。”

    短短一年内兵力调动过二十万消耗的物资之巨难以计数。

    江宁如此大的动作却只是为了遏制东海的野心?

    易华熙与父兄面面相觑只觉得徐汝愚信口开合然而从他眼里却看不出要掩饰自己的痕迹。

    是啊徐汝愚没有必要文过饰非。

    即使要撒一个弥天大谎也无需只身进入江津城里无需只身面对把他当作生平大敌的人。

    徐汝愚说道:“越郡战事平复归顺军总数达到十五万之巨易阀知兵事当知江宁屯田养兵之制江宁诸多动作年末调动大军渡江看似针对东海其实却是未雨绸缪将在江水以北囤积大量的兵力以备呼兰。”

    易华熙冷哼一声说道:“若非南平悍然出兵荆北江宁可会打开合围纵陈预归东海?”

    徐汝愚神色略滞陷入那个令人痛苦的假设之中。

    赵景云站前一步淡然望着易华熙说道:“南平出兵荆北然而力止于此易公子位列韩楚六俊焉能不识江宁形势?”

    易华熙问道:“南平出兵荆北困宿卫军难道江宁不是因此而与东海议和准备往援荆北吗?”

    赵景云哈哈大笑问道:“宿卫军被困荆北江宁往援难道需要调动江北的大军吗?南平十万大军仓促侵入荆北粮草不周难以持久江宁难道连这个也看不出来吗?”

    易华熙怔在那里。南平之所以能够突然兵荆北成功的击溃霍氏荆北兵马围困江宁宿卫军乃是南平在战前没有做丝毫的准备临湘、豫章等地的兵力也没大规模集结而是直接出动奔袭荆北各地。

    如此出兵让人措手不及却没有持续的攻击力特别荆北经过近十年的战争消耗已成了不毛之地南平大军不可能从当地征得粮草。

    征集十万人所需的粮草绝非易事所征调运送粮草的民夫就足以让南平手忙脚乱好一阵现阶段南平只能通过水路每次将粮草送至临江城邑彭泽然而将粮草从彭泽运至荆北腹地则是异常困难。

    赵景云含笑望着易华熙说道:“兵者势也我弊非敌之利。我宿卫军被困荆北事实上却截断了南平大军的6路粮道南平调动两万水师卫护彭蠡湖江水水道的安全随着我江宁水营在在芜州的集结南平势必要往彭泽增派水师益加重南平大军在荆北的粮草压力。”

    南平只要粮道有失将陷入比宿卫军更危险的境地。

    易氏父子陷入沉默赵景云说道:“迫于粮草的压力南平进入荆北的大军大部分将留在临近江水的彭泽城与临近彭蠡湖的都昌等地又需分兵守住荆山真正进入荆北腹地围歼我宿卫军的兵马将不会太多。随着江宁水营在芜州的集结威胁到彭蠡湖水道元矗只怕比我们还要迫切的希望宿卫军能迅离开荆北。”

第七章 覆巢之下

    易华熙双眸里揉杂着痛苦与迷惘:江宁无需为荆北变故手足无措;元矗挥师十万悍然进入荆北只不过给徐汝愚一个放弃东海战事、与陈氏议和的借口。

    易华熙望着徐汝愚清俊从容的面庞消耗巨量的物资、历时一年的精心布局为了哪般就轻易放弃?

    “秦子卿可是江宁之臣?”

    这句话就像一道闪电直贯易华熙的脑海他愕然的望向父亲。

    元矗出兵荆北的关键人物就是秦子卿。

    秦子卿在江宁怀才不遇饱尝世间的炎凉终于在去年暮秋叛出江宁投奔南平。唆使元矗兴师荆北以报江宁对他的漠视。

    这是世人眼里的真相难道事实不是这样?

    荆北一战宿卫军损失惨重迄今还有一万五千余兵马陷于险地。秦子卿若是江宁的死间那江宁进驻荆北与霍氏留守荆北的数万将士就是徐汝愚用来布局的饵。徐汝愚能在荆北如此的心狠手辣更没有道理会对陈预网开一面。

    徐汝愚双眸微敛显得细长目光落在易封尘朴拙的脸上说道:“易阀为何如此想?”

    易封尘说道:“纵容秦子卿叛出江宁又是为了哪般?”

    易封尘说道:“昔时弱子今日终能举起屠刀。”

    徐汝愚脸色微变:“秦子卿非臣下之人自他离开江宁之日已非我能驾驭。”

    易封尘脸色一肃说道:“秦子卿适时的挑动荆北之战又怎能说秦子卿不在江宁的控制之下?秦子卿投奔元矗而非容雁门这一切难道不是出自江宁的安排?”沉吟片刻又说道“南平兴兵荆北江宁早就戒备宿卫军的伤亡实没有世人相传的那般惨重。”

    徐汝愚说道:“纵容秦子卿投奔元矗乃是我的本意然而荆北数千将士的鲜血尤让人心惊。易阀若不明了汝愚愿一一解释。”

    秦子卿随寇子蟾归江宁常有出格之举其人恃才傲物难以驾驭易封尘也有耳闻。

    江宁用他为间他助江宁离间元矗与容雁门却仍要反噬江宁一口也是可能。

    沉默片刻易封尘心中疑云未能尽消脸色却缓和下来。

    徐汝愚说道:“江宁与东海相争只会削弱东南的实力汝愚虽然愚笨却不是在异族入侵的关头做出如此蠢事。枋山一战乃是迫使制肘青州侧后的东海改为与青州共同抵御外侮压制张季道在东海境内的势力与影响。”

    易华熙心里不愿却不得不承认这更接近事实。

    江宁与东海对峙将羽咋营军的主力从东海北境吸引到南部来枋山一战的结果则是陈预所属的兵马调动毗陵、益阳一带恰好堵住张季道北归仪兴府的路。

    羽咋营军处于江宁的监视之下张季道的行为将受到极大的限制。

    这是巧合还是徐汝愚的精心布局?

    易华熙盯着曾经在如影花舫上假痴不癫的徐汝愚暗道:荆北一战荆襄损伤惨重江宁的伤亡却比传闻中要轻却使得元矗与容雁门争权开辟荆北战场消耗南平的军事潜力。又使江津蒙受与南平勾结之冤见疑于霍氏及永宁诸世家孤立无援。

    一石数鸟天下谋算皆不及徐汝愚一人。

    想到江津此时的处境可能是徐汝愚一手安排易华熙抑不住心里恼怒。

    易封尘问道:“君临此地说是求教大概是有教于易氏吧。”

    徐汝愚说道:“不敢汝愚在江津得重生视易阀为长者。呼兰势强汝愚以为需未雨绸缪遂不请而至请教易阀。”

    易封尘说道:“请讲来。”

    徐汝愚说道:“去年暮秋呼兰筑坝封涞水春水未涨积水已淹过范阳羊角墙使得范阳城完全与外界隔离开来。现在水未齐墙头城里人出不来呼兰人也无法去攻城暂时无碍。范阳城坚但是也禁不住长时间的水灌范阳城破只早晚而已。我江宁乌湖军与西山义师曾数度奔袭拦水坝欲决坝泄水救出困城中人然而呼兰防守严密未能得逞。鉴于此呼兰兵力已能从幽冀北部调出安阳汉营加紧对河内的攻势连克怀州、修武诸城只待攻下整个河内府将是呼兰大军渡河南下的时候。易阀以为伊氏、李氏、荀氏三家联军能挡得住呼兰铁骑?”

    易封尘眉头紧锁说道:“六十年前呼兰入寇集中州之力历时七载才将其驱出塞外呼兰若无范阳之忧三家联军只怕挡不住。”

    “荀家、伊家守不住河水江淮平野万里何以阻挡数以十万计的呼兰铁骑?”

    易封尘陷入沉思易华熙微恙:“青凤将军只身进江津可是只为商议抵御外侮之事?”

    虽然易华熙脸上挂着不屑徐汝愚依然肃穆应道:“正是。”

    易华熙哂然一笑说道:“子阳先生在此难道不能表明江宁的意思?”

    徐汝愚说道:“我不亲至则不能表明江宁的诚意。”

    易华熙眉头一隆正要说什么却让易封尘伸手制止。

    易封尘说道:“淮水与江水互为表里东海为江宁守淮水则江宁无忧何需与我江津商议?”

    徐汝愚说道:“守淮之要在于水东海将水营尽数驶入淮水与准水两岸城池互为依托建立防御。然而淮水源于南阳桐柏山流经清河而下东海境内清河若失淮水上游之险就在敌手东海亦不能依淮水之险。请教易阀李氏可有保清河不失之策?”

    徐汝愚见易封尘脸有迟疑之色说道:“淮水北岸的防御依赖于伊、荀、李三家的联军呼兰以幽冀为基地将兵力迅调过河水三家联军必不敢挡其锋芒伊氏被迫向东部半岛收缩利用沂蒙山地暂时将呼兰铁骑挡在外面;荀氏放弃汴州而守洛川、豫南之险如此一来势必会在涡水、泗水、津水、汝水等水系之间给呼兰铁骑让开一条南下的大通道。李氏可以凭借什么将数倍于己的敌兵挡在清河之外?”

    流经汴州、清河、江津的津水勾连河水、淮水、江水三条水系也将是呼半铁骑南下的大通道。

    相比眼下的重兵压城异族的威胁似乎远了些然而徐汝愚给易封尘描述了一个相当可恐的情景。

    六十年前呼兰人便是沿着这条通道南下虽然没有能够真正的控制这一地区但是呼兰骑兵飘忽不定深袭千里津水沿岸的城池村坞都成了荒芜废墟。

    易封尘说道:“异族蹂躏中州江宁何不放下执念与南平携手共抵外侮?”

    徐汝愚望着易封尘瞳睛里幽幽的火花说道:“异族入侵南平引狼入室之过也江宁能否与引狼之人携手驱狼?”

    一时间众人无语后园陷入沉寂之中。

    一名侍女挑灯走来撞着僵立月门下的易氏父子三人吓了一跳掩唇几乎要惊呼出来。

    徐汝愚一袭青衣让雨水浸得颜色更深挥了挥衣袖说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请而至唐突之处还请易阀见谅。”说罢拱手举步就要离去。

    易封尘让开身子。

    看着已走到回廊转角的众人的背影易华熙拧头望向易封尘小声叫道:“父亲。”眼睛流动着异样的火焰。

    对于易氏而言这是最后也是绝佳的机会。

    易封尘却似陷入沉思之中没有反应过了许久才出一声轻叹转身走进后园凝视着那株横生新枝的古木。

    易行之知道父亲正在追寻往昔。

    易封尘侧头看向易行之问道:“行之你心里如何想?”

    徐汝愚在时易行之一言不。

    易行之说道:“这些年来父亲夜不能寝、食不知味行之看了不忍。”

    易封尘挑起一缕霜白的鬓轻声说道:“雁门悲月惊鸿万里容雁门一生最大的败绩将是没有在徐汝愚崛起之前痛下杀手。”

    易华熙说道:“父亲……”

    易封尘说道:“中州飘零世家焉能独存?徐汝愚或许是大枭雄但是情形已不容我易氏观望了。”

    是啊凌家已旗帜鲜明的站到江宁一边暗中还不知有多少家与江宁勾结。

    易华熙说道:“父亲不问大哥的意见?”

    易封尘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说道:“江宁大军未至你的大哥便从博陵递来这封书信。”

    大河似从流霞火云中流淌出来瞬间奔至眼前冲向巨大的苍青色的山岩水势稍敛绕过山岩往北而去。

    苍青色的山岩之上容雁门袖手而立淡蓝色的瞳睛里映着流霞的淡影。

    元逊弃马走来跃进上山岩循着容雁门的目光望去远处天际的火云在山脊之上奔腾。

    西征大军进入成渝以来迅向西向北推进几乎攻下半个成渝郡。

    巫骆两家见西征军势不可挡收缩防线屯兵蓉城一线与南平的西征大军对峙。

    蓉城地险城危强攻不得容雁门亲率大军在此与成渝联军对峙却遣手下大将分赴东南各境将残存于斯的巫氏势力击溃。

    “菱帅从蓟春送来书信霍氏有近三万兵马返回荆襄随县霍青桐尚未归荆襄这三万兵马暂时不会对蓟春、江夏的防线造成大的冲击。江宁在芜州集结水营两万众驻在彭泽的水师只占据上游的优势如果江宁继续在芜州集结战舰水师只有被迫撤守湖口。”

    容雁门想起那双明净的眸子轻叹一声:“徐汝愚留下巫青衣反赠一个秦子卿。”

    “秦子卿居心叵测可否请上师出面驱逐之?”

    “元矗要争东线视秦子卿为臂膀师尊也不便出面啊。”容雁门轻轻一笑说道“徐汝愚用秦子卿为间也要防他反噬江宁。”

    元逊不无担忧的说道:“南平三面受敌……”

    容雁门说道:“告诉菱凤镜没有万全之机断不可与江宁水营会战。”

    元逊说道:“荆北一战使易氏见疑于荆襄江宁势强陈兵于津水之东有吞江津之念。可使菱帅援应以坚易氏对抗江宁之念。”

    容雁门微微摇头说道:“徐汝愚与江津世家关系密切陈氏犹能割据东海自守其地易氏则不可待。”

    “若有可能谁愿做臣下之人?”

    容雁门说道:“易氏据有江津不过十年从未有独霸一方的威风易封尘不会等到山穷水尽再做选择徐汝愚知时识势怎会错过?”

    元逊见容雁门脸色淡定诧异问道:“江津归江宁左督心里没有忧虑?”

    容雁门说道:“徐汝愚不取江津我倒会担忧一二?”

    “为何?”

    “徐汝愚不取江津势必会先与我分出胜负再图北方。徐汝愚与东海休兵又得南宁、三苗之助趁我大军还在成渝之际集结江宁二十万大军溯江西进南平堪忧啊。徐汝愚取江津说明徐汝愚心忧呼兰要将呼兰铁骑阻在淮水以北决非易事徐汝愚只会在荆北与我纠缠并无大举进攻之意虽然麻烦却无大忧。”

    元逊想了片晌说道:“在荆北与江宁纠缠对南平实有大损应劝服元矗将荆北让给江宁。”

    容雁门说道:“元矗在荆北未遭大败断不会撤军。告诉菱凤镜无万全之机断不可与江宁水营会战静湖有荆南袁隆义可待即便湖口被夺荆北之军也不会山穷水尽。一切需待到西征完胜之时再与江宁计较。”

第八章 岭道荆棘

    溯江水而上进入位于荆北北部的彭蠡湖然而沿余水、章水等水系也可以进入荆郡腹地。

    江宁水营在芜州集结战舰如云停在江上帆樯蔽日。

    江宁以西低矮的丘陵断续不绝过历阳在彭泽府的东部地势陡然险峻起来荆山横亘千里从江水之涯拔起千仞迤逦南去一直延伸到临川府的腹地山脉余势直与横亘在南宁北部的骑田岭相接。在荆南临川府的东部与清江行辕之间又隔着巍峨的怀玉山。

    武陵山、怀玉山、庾城岭、骑田岭四座巨大的山系从东南西北四方会于大余。大余虽是四山所会然而地貌却不独属于一山以致山陵相叠涧壑相接地表支离破碎千万年来风雨蚀之使得陵崩谷填虽然无数奇峰兀立但是山与山之间却多是狭长的石土相填的坝子也有四山流水汇聚的山陵相围的大湖。

    数里、十数里的平坝相接在四山相会之所在大余境内形成曲折数百里的庚城岭道。

    庾城岭道北与清江、余水相接南面又与南宁境内的溱水相通是南宁与荆越相接的最重要的6路通道。

    临川府境内山峦拥塞林密壑深略无平地。

    余水源出大余北部的山地曲折流经怀玉山西麓的山涧谷壑过临川邑时穿过荆山中段的深峡曲折向北汇入彭蠡湖。

    清江则通过怀玉山之间的孔道与荆南临川府相接。

    两百余年来三苗族人逐渐控制包括萌渚岭、骑田岭、庾城岭在内的宽及数千里的险峻山地。三苗为了抵抗来自中州世家的迫害封锁住骑田岭、萌渚岭、庾城岭与荆郡相接的道路其中包括最重要的庾城岭道。

    两百余年来世人差不多要忘却这条曾经商埠店铺相接、行旅车马不绝的重要6路通道。

    昭武帝征南宁在漓湘同源之地始安邑修灵渠使漓水、湘水相通使南宁与南平相接;又在大余征十万夷人辟庾城岭道。

    昭武帝兵出两路挺进南宁腹地夹击乐安灭大越国立南宁郡。

    为了加强对南宁的控制旧朝6续在骑田岭中开避了几条岭道然而重要性都及不上灵渠与庾城岭道。

    曹散分开没膝的杂草垂头凝视承载数百年沉重岁月的古道只剩下碎石遗迹偶尔能看见整块的长条麻石麻石暗褐似乎还沉积着数百年前的血迹。

    宜观远、越世衡、狄复抬眼望着远处秀立的群峰数以十万计的三苗族人正从深山密林中往此处聚集。

    宜观远朗声说道:“为兵戈故昭武帝开庾城岭道百夷、大越逢其难百万众横颈屠刀之下惨绝人寰。重开庾城岭道需刻碑志旧事立于道旁以鉴来者。”

    越世衡说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南宁绝道于中州之外久矣重开庾城岭道使南宁复归中州当属百年盛事世衡能逢其事幸甚。”

    江宁重开庾城岭道置岭道六县以大余府辖之将有二十余万苗人从庾城岭、骑田岭的深谷大壑里移居此地。三苗据地虽广然而都是崇山峻岭生存惟艰此次将二十余万族移居大余将从岭道获利供养将极大的缓解生存压力。

    南闽之战的后期狄复得苗王刘观武堂授令率领五百秘营将士密附江宁参与之后的靖海、历阳、越郡诸战。此番狄复受命率领秘营将士返回族地编六营卫戍军镇守大余。

    此时已是清江卫戍校尉将军的狄复甲刀相随鳞甲之外穿着褐色的短襟布衫。狄复年过四旬脸上多风霜色目光坚毅而锐利。

    曹散直起身子说道:“苗夷生活惟艰乃是岭道堵绝山中之货产不能出山亦不易得山外之盐粮。庾城岭道相接清江与南宁待平荆郡商旅不绝沿道商埠相接大余便成了聚宝之地了。”

    宜观远说道:“旧朝岭道虽然繁盛但是内廷视苗夷为异蕃生存犹难。今日皆为中州之民共享天下之养重开岭道使南北货物相通三苗居其功当共享其利。”

    狄复微微一笑越世衡也深有感触。

    越裴雪、刘观武堂率南宁、三苗归江宁之时众人心里惴惴不安待江宁令制下来得知南宁行辕与大余府委任的官佐将领都出自南宁与三苗江宁没有急于将触手伸到南宁去众人悬着的心才安定下来。

    南宁有深山峻岭与中州相隔天下零乱群雄并争北方又有游牧之民侵略南宁完全可以封关塞道绝于中州之外待天下初定再择人而附。

    中州传史数千载南宁向来被视为边疆蛮荒之地不能列入中州正朔道路塞绝其一也与南宁世家势力不能攘助皇朝定鼎中原也有极大的关系。

    中州制霸历来是以北统南群雄在河水两岸争胜占据绝对优势之后再挟威南下常常能传檄而定天下。

    徐汝愚崛起清江百战不殆然而南宁众人对他定鼎中原并非都有十足的信心。

    越斐雪以一郡之尊而附孺子惹来族中诸多争议越世衡心里也有不解惟越斐雪力排众议成就此事。江宁没有急于将势力渗透到南宁去族中也就不会冒出太多的反对声音。

    越世衡犹记得赴江宁之前父亲所说的话:“徐行师出天机雪秋门下然而所学却是传承陈规、傅镂尘。陈规曾为静湖大宗然而静湖传到嵇思勰已走入岐道并没有继承陈规之爝火。傅镂尘为修武道弃出家门;其兄傅涛远夺元氏天下傅镂尘冷眼旁观;谷石达灭傅氏宗族傅镂尘遁世不出何故?傅镂尘对这尘世有着旁人窥不透的绝望故而遁入道中。傅镂尘却为一孺子而重归尘世我原先也看不透其中的缘故却到此时才明白徐汝愚能否得天下尚且不能定论但是对天下能革故鼎新者惟徐汝愚一人。”

    绝大多数人眼里看不到道统之争。

    不论呼兰占据中州还是元容复辟登极对于南宁而言都是大害徐汝愚横空出世实是给予南宁越氏一个最佳的选择。

    徐汝愚平定普济海匪使得中州之外的海域水靖浪平。徐汝愚为了不使世家与平民争地使得置县策能够顺利施行在静海、甘棠、泉州大力展海航使得世家大族的视线集中到海商之利上去。

    雍扬凭借东北海域的海航之利十年成为天下第一邑而东南及西南的海航之利数倍于此怎能不让世家趋之若鹜?

    南宁久在中州之外造船之术落后雍扬、泉州甚多所造海船不能经大海风浪又无强大的水师护航自然不能分享海航之利。

    百夷归附徐汝愚数年间走出濒临灭亡的危险境地在武陵山下获得可供生存的土地。为了在武陵山下获得可供生存的土地百夷曾洒下数十万族人的血泪却不能竞功。三苗归附越氏境遇稍好但是百年来也衰败不堪。三苗夹于南宁与江宁之间面对一条更宽广的道路无疑会做出新的选择。

    种种原因促使南宁在天下形势还未明朗之前做出选择。

    越世衡正失神间宜观远说道:“泉州水师十二哨水营共四千将士将四月底集结完毕赴海阳、江门随水营赴南宁将有千余船师工匠与南宁共建船坞以造大船诸多事宜还要世衡多多劳心。”

    江门位于乐安府西南的江海之隅实是乐安府的门户;海阳滨海潮阳府南面的门户江宁将从泉州调动四千水营分驻两地修筑船坞海港以彰示江宁对南宁的统治。

    南闽卫戍军将裁并一万兵力再抽调五千兵力填入泉州水营从此南闽将成为江宁真正的腹地。

    越世衡回过神来说道:“分内之事理所当然。大人日前从镇宁递来信函要求南宁从南诏购马运往江宁。南诏所出的马种体形矮小不善奔驰远不及漠北良骥用于耕种饲养所费多于耕牛惟有山道运输略有作用。世衡略有不解我军与南平争胜可凭船舰守江淮又是一马平川添购不能上战场的马匹将用来何处?”

    宜观远微微一笑说道:“用处甚多庾城岭道虽与溱水、清江相接但是岭道之内还需要马匹转输货物。南诏所出之马虽然行不快耐力却好也能负重可用于庚城岭道。”稍稍一顿又说道“汝愚的意思应不在这里江宁虽无决议但是年前汝愚曾有提及组建马步军之事。”

    “马步军?”

    宜观远笑道:“是啊马步军行军之时乘马遇敌则下马列阵而战。”

    狄复在一旁说道:“末将在演武堂也曾听大人提及马步军之事。强弓硬弩普及战场战骑在战场上的冲锋颇受限制骑兵的优势体现在快机动上这也是其他兵种无法比拟的战略优势大人决心组建马步军不寄望于狭小的战场上冲锋克敌而是希望能够获得更广阔的迂回空间。”

    江宁为培养知军事的将领不遗余力也不将苗夷拒之门外这点尤能得人心。

    越世衡忖道:这也是旁人及不上的气度。

    宜观远继续解释道:“良骥可为战骑所费奢糜江宁转经乌湖从百济购得良骥的数量实在有限寄望于改良马种数年内不能竞功。想要建立一支可与呼兰铁骑抗衡的骑师异常困难。养马比养牛费钱粮平民百姓自然不愿为然而江宁在边地遍置军屯购置的马匹可由军屯供养。江宁军屯之制边地守军五成*人马卫戍五成*人马耕种军屯所养的马匹平日驱之耕作战时则为脚力。”

    越世衡说道:“大人所虑甚是周全……”

    去年八月之末在江宁组建议政堂之时越世衡借着往贺徐汝愚新生子沐麟之礼的机会代表南宁世家前往江宁觐见徐汝愚。

    那时江宁刚刚结束历阳战事始有称霸东南的迹象短短数月间樊族归附江宁统一越郡。

    梁宝与袖儿大婚之时越斐雪携越世衡往贺越世衡还觉得屈了身份。让越斐雪遣去江宁之初心里犹觉得父亲操之过急。然而留在江宁的时间越是长久越是觉得徐汝愚乃是数百年来罕见的雄才伟志之人。

    南宁归附之事若无越世衡的极力支持也不会这么顺利。

    此番宜观远将随越世衡前往乐安主持改制之事。除了暂不昭告天下外南宁将逐步的依循江宁的政制改制组建行辕行营院与都事院分掌军政在南宁世家军队的基础上组建卫戍军更好的从西面牵制南平的兵力。

    庚城岭道未通从江宁往乐安可从东南的海域绕行近万里的海路;也可以走青枫峡穿越武陵山进入南闽从庾城岭的南麓义安绕道也有四五千里的6路。

    从江宁出溯清江而上进入大余过庾城岭道进入溱水行经安远、韶州、浈阳、青岐诸邑可入乐安全程不过两千余里。其中有一半路程顺水而下行可比奔马。从江宁至乐安一路上轻舟快马走完全程不需十日。

    宜观远、越世衡在还没有城池官舍的大余府治所庚城留了两日便率领近随属员沿着荆棘密布的庚城岭旧道南下。

    弥昧生率领一队水营先行抵达江门在宜观远抵达乐安的次日弥昧生携着宜听雪从百里外的江门赶往乐安相见。弥昧生与宜听雪成婚之后就接替洛山阳出领泉州水营成为梁宝在南闽的副手。南宁归附南闽政局日益稳定卫戍军减裁在即而北面的局势日益紧张江宁已有传闻会将梁宝调归江宁由弥昧生接任南闽行辕总管之职。

第九章 祁门绝道

    离开庾城岭道沿余水而下则是南康、赣邑、雩都、庐陵、临川诸城。南康、赣邑、雩都处于怀玉山与荆山之间的河谷之中。过去十年间霍氏的军队从未能深入到临川城以南的地区南康、赣邑等地一直是荆南的腹地兵甲不盛、城池不修。

    早在溧水河谷时期怀玉山寨的归附就使得越郡与荆郡的南部界山——怀玉山控制在江宁手中。

    元矗率领兵挺入荆北远在清江的即墨明昔就奉命集结卫戍军将屯戍溧水河谷的一万余兵力调过清江做出穿越怀玉山的准备清江东部地区的卫戍军也有条不紊的开赴凤陵、宣城、溧水等地。

    怀玉山间的孔道崎岖坎坷不利大军通行怀玉山西坡地形的险峻更甚于怀玉山百丈之山不计其数山与山间都是深谷绝壑。小道倚绝壁而开百人相守千军万马皆不得过。但是大量苗人在大余地区的聚集使得南康、赣邑、雩都等荆南腹地的局势陡然紧张起来。

    十年荆郡战争面对霍氏的强大攻势兵力集到庐陵、新淦、南城等荆中地区与霍氏侵荆大军对抗松散的荆南势力逐渐聚集成一个整体但是远远没到袁隆义只手遮天的地步。

    在袁隆义的默许下元矗领兵从庐陵、新淦等地借道悄无声息的迂回到荆山西麓占据荆山北段的险峻地形将宿卫军困在彭泽府内。

    袁隆义的默许比元矗兴兵荆北更让荆南世家大为震惊更使得与江宁相邻的临川府世家极为惶恐。

    袁隆义一人的举措牵动整个荆南势力倒向南平的怀抱。南平此次兴兵未用公良友琴为帅也未用许伯当为帅目光敏锐的人不难现元矗并不能代表整个南平事实上袁隆义推动荆南投向南平的弱势派系。

    这种灾难性的选择使得荆南内部人心涣散、惶惶不安。

    袁隆义将荆南在荆郡中部的数万大军牢牢控制在手中然而也仅限于此对于荆南腹地的控制远远不够。

    袁隆义心里极为清楚荆南没有直接参战江宁不会针对荆南用兵江宁在清江、大余的异动不过是为了分散荆南的兵力。

    但是为防南康、赣邑、雩都等地的世家在江宁强大的兵势威压下做出别的选择袁隆义只得将忠于自己的两万兵马调到南线布防监视当地世家加强对上述地区的控制南康、赣邑、雩都等荆东南的山地城池驻守兵力总数达到空前的四万有余。

    如此一来荆南留在荆郡中部的兵力就无法完全对宿卫军的封锁。

    荆山祁门。

    杨尚摘下佩刀拄地而立。

    只容并马而过的山道开在绝壁间一侧是百尺深的险壑深壑里云气蒸腾苍青古松横生绝壁之上虬枝苍劲。

    杨尚无暇领略山中美景前面就是祁门了。

    月前班昭邻率领数千宿卫军穿越荆山于祁门谷地遇伏宿卫军仓促退出祁门班照邻亲率近卫殿后身被六箭左右近卫伤亡殆尽。

    徐汝愚在白石时就下令凤陵行营务必夺取一条荆山孔道以便西窥彭泽吸引南平在彭泽的兵力以缓解被困宿卫军的压力。

    祁门南接婺源、西接新昌是彭泽中部的门户之地。源出婺源的安乐江与源出新昌的昌江会于彭蠡湖东畔的重镇饶州城。

    让江宁兵马攻占祁门元矗还想牢牢占据荆北必需在婺源、新昌两路都屯戍重兵才行。

    祁门位于荆山之中无论从历阳的泾邑还是彭泽的婺源、新昌进入祁门都要穿山越岭十分艰难。班照邻在祁门的溃败使得江宁与南平在荆山之中的攻守落了劣势江宁要重新夺回祁门将付出极大的代价。

    班照邻中箭部位不雅且箭上涂毒创部糜烂敷了十余天的药才见好转不良于行也不便骑乘只是斜趴在马背上姿势十分难看。

    祁门溃败班照邻残部驻在泾邑休整。魏禺签军令除去班照邻宿卫校尉之职羁留骁卫军中待命在泾邑休整的宿卫军残部暂归冯远程节制。

    祁门不下被困彭泽的宿卫军不得脱困班照邻将无一洗耻辱的机会。

    冯远程令杨尚率领两营骁卫军精锐先行进祁门班照邻不顾伤势未愈坚持请求随行。

    过了这一段绝壁险道地形稍稍开阔再过去就是屏护祁门东侧的青阳岭。就在前列人马转过山角的那刻。

    青阳岭上烽火墩燃起黑色狼烟直刺苍茫天穹号角声动天彻地。

    杨尚举目远眺青阳岭的岭脊山巅之上已筑起十数座烽火墩台一直延伸到祁门谷地之中。杨尚心里微讶:祁门的南平兵马将前哨设在青阳岭外。

    班照邻欠着身子下马左右扈从要过来扶持让他一把挣开蹒跚行走眉间锁紧却不知是记起战败之辱还是忍着受创部分的疼痛。

    杨尚眉头微皱说道:“祁门难打了。”

    班照邻说道:“元矗决心守荆北。”

    祁门荆山之中的门户之地不易进出与婺源、新昌之间道路险阻粮草输入不易最危险的是一旦战败不能从容由险道撤出。元矗若没有守荆北的决心决不会在祁门这样的四塞之地布下重兵防守。

    元矗若是放弃祁门骁卫军可以从祁门出兵威胁婺源、新昌被困在彭泽内线的宿卫军可有选择的或沿昌江而上与骁卫军共击新昌;或沿安乐江而上与骁卫军共击婺源。

    元矗坚守荆北是江宁所乐见但是对于杨尚来说将防线布在青阳外岭的南平军实在让他头疼。

    杨尚望着身下狭窄的缓坡延伸下去约百丈又缓缓抬起谷地里屋舍错落约有二十余户人家不见人踪应是让南平军捉去充劳役了。

    杨尚说道:“现在是初春时节春水未涨不走谷道我军还可沿干涸的水线寻道进入祁门但是敌军仍可以封锁谷道给我们制造点麻烦。”

    祁门四塞斥候不易渗透南平在祁门的守将、兵力杨尚皆不确知但看守军在青阳岭外筑壁垒可推知元矗在祁门布下兵力不会少于万人。

    杨尚侧头说道:“敌军延开其门请我入瓮我若领军进去敌军一涌而上我们抵不过溃败而逃这条谷道可不够我们逃生啊。

    班照邻说道:“此地离祁门山寨还有二十里路已是易进不易出的地形大军暂停在谷道之外待探明敌军虚实再图他策。”

    杨尚说道:“元矗决心霸占荆北不让祁门是其必守之地冯将军即将领兵压上来哪有时间让我观望虚实?”

    班照邻用兵循规蹈矩不用险计偶有战败尚不至于不可收拾。祁门遇伏时班昭邻令大军后撤自己率护卫殿后受创。事后得知南平先行进入祁门的兵力不足五千虽然占据地利但是也相当仓促准备不周。班照邻当时敢于行险强行突破伏围亦有可能将祁门夺下。

    班照邻虽然被撤去将职只是以行军参军的身份随行杨尚却不敢怠慢。

    杨尚思虑片晌说道:“魏帅即要将帅帐移至秋浦我军若被阻于祁门之外就谈不上牵制敌军主力。敌军延门请我入瓮打的是身后三营将士的主意我若只领一千人马进去敌将只会示弱相让。”

    秋浦依荆北滨江水历阳西境渡江过去西北五十里为江津桐城邑。翻越横亘于江水南畔的崔巍挺拔的荆山北坡则是彭泽邑。源出荆山东麓的秋浦河由此汇入江水魏禺将帅帐移至秋浦集结在芜州的江宁水营与五校军也将随之开赴秋浦。

    由班照邻代为统领后军杨尚率领一千精锐出谷道登上缓坡望青阳岭而去。

    苍山如屏、翠岭如嶂裂云彻地的号角呜呜吹响杨尚勒缰止住坐骑视野远处的岭口冉冉升起一杆高旗让风裹住看不出字号。掣旗与护旗的十余战骑率先从岭口驰出分成两列掣旗之人迎风抖旗杨尚依稀看见其上书写着一字小篆“许”。

    许伯当。

    杨尚微微一惊倒也有抑不住的兴奋双眸在那瞬间闪出雪亮的光芒。

    这当儿无数兵甲整饬刀戟如林的甲士涌出岭口当中一骑黑甲黑盔。

    许伯当容貌秀美然而长年甲胄不离身即使署理政务也是如此脸庞让铸着精致铭纹的凤翼冠遮去大半极少有人能看到他的真容双眸里寒冽的光芒让在数百步外的杨尚犹感到骨子里透寒气。

    许伯当成名已久虽说时运不济东海遇挫后每况愈下直致退出白石投奔南平但是他仍是中州有数的名将之一。

    岭口涌出的步卒甲士不下于三千众杨尚任是骁戾也不敢仰攻冲锋。

    许伯当人在祁门元矗真是铁了心。

    杨尚不敢轻进挥军稍退退到右的丘山之上。残丘与谷道相隔三四百步高不过百尺但是再退只能退到谷道口了。

    杨尚原以为敌军会示之以弱可以借此机会率领一千精锐先攻下青阳岭的外岭站住脚跟将两营将士一齐调进来。

    冯远程率骁卫军主力即将从泾邑出杨尚可不怕与敌军在外岭打一场硬仗。

    未料许伯当不予他机会此时亲自率领优势兵力压来。班照邻在谷道也看出异常忍痛策马过来说道:“许伯当知道我军进入祁门之心迫切欲诱歼我军。”

    泾邑与祁门直程相距不足百里但是山道盘旋将近三百里其间还有许多山道开在绝壁之上现在春水未涨深山之中还有许多谷壑涧道可供行军。

    这条谷道开在弋阳山中出谷道越过青阳岭就是祁门谷地。

    祁门属于新昌邑曾筑小城周围不过里许。霍氏侵荆城池毁于战火周围的山民见逐霍氏无力新筑城池在此设亭驿烽火墩以为边防。

    弋阳山最西侧的山峰与青阳岭的外岭相隔四里间立残丘十余丘山间涧水淙淙若能攻下青阳岭的外岭此间可藏数万雄兵与祁门谷城对峙。但是先要攻下青阳岭的外岭才行许伯当看透这点重兵压来只让江宁每次通过谷道送入少量的兵力可谓阴毒得很。

    杨尚啐了一口唾沫说道:“江宁谋荆北不是朝夕之念。”窥了一眼远处正往这里接近的敌军脸上却无一丝的慌乱让随扈取来地形图两手各执一端缓缓展开说道“南平绝没有如此详尽的地形图。”

    此图以丹青深浅以示山势水脉一条曲折黄线横穿其上正是泾邑至祁门的山道然而丹青所示的巨大山体之间还有许多褐色的细线蜿延这些则是荆山之间的水线。

    深山绝壑之中的溪流不能行舟但是却代表着藏在深山间的可能路线。

    杨尚一边端详地形图一边又举目远眺拿周围地势与图形对照。荆山虽然险峻但是最高峰不过千仞进入此间绝不止一条谷道。

    杨尚徐徐将地形图卷起转身对班照邻说道:“祁门之战将是与南平的度大战我便在这里等候冯将军领兵过来。你退入谷道派人将消息传回泾邑谷道口用高盾、长矛、陌刀相守先让前面的将士把弩箭都送到这边来敌军将先将谷道口与这里分开。”

    这里将有硬战班照邻伤势未愈也不与他争守残丘让左右扈从将各自的箭囊都解下策马返回谷道。

《山河英雄志》完结公告

    《山河英雄志》没有结尾因为故事还会在《中州乱世录》里继续展开。至于山河的第二部会在何时动笔大概会在《神之血裔》写完之后的之后吧。特此公告。

    请支持新书《神之血裔》。

    如果出版社解除出版合约更俗会6续免费更新《山河英雄志》的修改稿以弥补更俗对大家的亏歉。

更多内容尽在《中州乱世录》

    中州乱世录第一章青阳筑垒(上)

    五十六年初春正值霍氏在荆北的残部撤离荆北将荆北防务交给江宁之际元矗亲自率领十万南平精锐入侵荆北。小说*无广告的~顶点*小说~网收藏~顶*点*书城

    霍氏与江宁两家都不及防备当时霍氏将半数兵力都渡到江水北岸一部分兵力在渡江时遭到南平水师的攻击伤亡惨重。当时江宁入驻荆北的兵力也只有两万人在南平十万精锐的进逼下被迫放弃得手的城池转入山野。

    元矗指挥南平精锐封锁住进出荆北的道路其时江宁还有一万五千余精锐被困荆北山野霍氏还有将近一万的残兵未能及时过江也留在彭泽以前的地区游击。

    五十五年入冬以来徐汝愚率领十数万大军在白石与东海陈氏作战五十六年初春时将陈预一万残兵围困在青池西南南平十万精锐越过彭蠡湖的消息传来徐汝愚主动与陈预议和将包围圈打开放陈预返回东海。

    其后月余江津易氏迫于形势将四都之一的江津城献给江宁。

    当时张仲道领军陷新姿议和时东海又割定远万嵘不敢留在龙游弃城仓皇而走走时欲焚龙游手下谋士劝阻:“留待日后好相见。”万嵘犹豫再三最终将一座完城送给随后赶来的江宁中垒军由此可见万嵘内心对徐汝愚充满畏惧。此时再给他做一次选择他多半不会背叛江宁。

    元矗接受秦子卿的建议出兵荆北是不甘心被容雁门架空亲自统兵征战好增加手里的权势既然占下荆北就没有放弃的念头。

    这对南平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情南平的实力虽然在江宁之上但是南平三面作战容雁门率领大军西征成渝北面与荆襄霍氏战事不断此时又与江宁起兵衅极大的消耗南平的战争潜力。

    霍氏在荆北征战近十载将荆北的物力都消耗尽了南平十万精锐进入荆北此外还有数万水师在彭泽、江州一带防备江宁的水营十几万兵马的粮草消耗一下子压得南平喘不过气来。

    江宁在荆北的残军有一万五千众霍氏在荆北的残部也将近一万众这两万五千多的兵马虽然说都处于南平十万精锐的包围之中但是他们的存在让元矗只能控制住几座大城粮草也只能从水路运进荆北沿江的城池前往内6的道路基本给断绝了除了大军能通过外粮草输送都免不了受到江宁、霍氏残军的掠夺。

    元矗内心也想漂漂亮亮的歼灭江宁、霍氏被困荆北的残兵徐汝愚自从在东南崛起以来大小百余战未尝一败败徐汝愚是很诱人的一个念头但是元矗心里知道形势不允许。

    自他率领十万精锐进入荆北以来江宁的战略重心立即西移几乎不要为此做什么准备似的江宁水师整编西移至芜州凤陵行营总管魏将帅帐移至秋浦随他一起进驻秋浦的还有数万五校军精锐。冯远程率数万骁卫军精锐进驻泾邑樊文龙率领两万余杭精锐从江津借道屯于桐邑与彭泽隔江相望清江卫戍军主力也西移至凤陵备战云岭之中的三苗也在大余地区集结大军。

    江宁精锐从江津借道的事实告诉世人江津易氏实际已经投靠江宁。江津易氏坐拥四万精兵而归附江宁世人为之惊哗元矗实际也知道自己坐在火山口上稍有不慎局势就有败坏的可能。

    处于这样的局势之中元矗调兵遣将防备江宁在外围的压力根本腾不出手来收拾江宁、霍氏在荆北的残兵。

    元矗一出兵荆北就陷入内外交困的地步临湘传来众多指责的声音要求收兵西归放弃彭泽、江州等地与江宁以彭蠡湖为界好让两家相安无事等待左督容雁门归来再从长计议。

    暂时避开江宁的锋芒这对南平来说或许是更好的选择但绝非元矗希望走的道路一旦西归元矗将永远失去统帅大军的机会从此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容雁门将自己架空。

    元矗下令许伯当坚守祁门公良友琴坚守彭泽他虽然腾不出手来去围歼荆北境内的江宁、霍氏残军但是只要坚守荆北的门户粮草溃绝的江宁、霍氏残军也无法在荆北境内久只要江宁、霍氏残军撤出荆北地区荆北的局势就会逐步的好转。

    荆北山岭险峻是四塞之地除了从水路攻来其他地形都不利于用兵江宁锋芒很盛元矗相信手里有十万精锐南有荆南袁隆义相助守住荆北绝不成问题。

    许伯当、公良友琴西投南平投的是容雁门的门下此时听从元矗的调遣自然是想从徐汝愚手里讨回以往的过节。

    祁门是进出荆山最主要的通道江宁在历阳的兵马要从6路进入荆北多半会选择祁门穿越荆山。祁门南接婺源西接新昌这都是荆山西麓最重要的山城也是荆北东部的门户守住祁门婺源、新昌无忧则荆北6路无忧。但是祁门与婺源、新昌之间道路险阻粮草输入不易最危险的是一旦战败不能从容由险道撤出。

    祁门东接泾邑泾邑是荆山东麓的重镇冯远程率骁卫军进驻泾邑就是想从祁门打开进入荆北的口子。泾邑与祁门直程相距不足百里但是山道盘旋将近三百里其间还有许多山道开在绝壁之上现在春水未涨深山之中还有许多谷壑涧道可供行军。

    元矗要是放弃祁门骁卫军可以从祁门出兵威胁婺源、新昌被困在彭泽内线的宿卫军可有选择的或沿昌江而上与骁卫军共击新昌;或沿安乐江而上与骁卫军共击婺源。

    元矗坚守荆北是江宁所乐见但是杨尚统领骁卫军前锋精锐从弋阳山谷道进入祁门境内看见许伯当在青阳外岭构筑防线还是感到头疼无比。

    越过青阳岭才是祁门谷地。

    祁门属于新昌邑曾筑小城周围不过里许。霍氏侵荆城池毁于战火周围的山民见逐霍氏无力新筑城池在此设亭驿烽火墩以为边防。

    弋阳山最西侧的山峰与青阳岭的外岭相隔四里间立残丘十余丘山间涧水淙淙若能攻下青阳岭的外岭此间可藏数万雄兵与祁门谷城对峙。但是先要攻下青阳岭的外岭才行许伯当看透这点将重兵阵于青阳岭上让江宁的优势兵力无法挥出来。

    许伯当在永宁崛起从东海之战屡被江宁所挫直到弃白石投南平可谓落魄之极但不可否认他是中州有数的名将之一。他之所以失败只能说时不待他让他遇到比他更出色的徐汝愚白石又一直处于江津、东海、江宁的合围之中许伯当从东海之战战败以后苦心经营白石却没有盟友没有战略纵深根本没有翻身的机会。

    秋浦依荆北滨江水历阳西境渡江过去西北五十里为江津桐城邑。翻越横亘于江水南岸崔巍挺拔的荆山北坡就是彭泽邑。源出荆山东麓的秋浦河由此汇入江水魏禺将帅帐移至秋浦集结在芜州的江宁水营与五校军也将随之开赴秋浦。

    樊文龙率领余杭前锋精锐进抵桐城的当天就渡江前去拜会魏禺。

    江津易氏上表献城还只有十几天的时间江宁那边还没有决定江津是归凤陵行营管辖还是归广陵行营管辖但是樊文龙率领余杭精锐从北面威胁彭泽的南平军受凤陵行营节制魏禺则是他的主帅。

    在大军入驻之前秋浦是座不足千户的小城江宁约束军队甚严大军过境严禁入城军营设在西城外但是数万兵马涌入秋浦随军行动的东南商旅让这座小城变得异常的繁荣。

    樊文龙渡江来见魏禺一是参见凤陵行营的主帅还有就是为余杭归顺军的去留问题上探一探魏禺的口风。余杭樊氏归顺江宁是江宁能够迅统一越郡的先要条件樊文龙亲自率领余杭精锐连下吴州数十万城随后又率余杭精锐渡江北上屡立战功。

    但是余杭归顺兵马的去留问题江宁一直悬而未决是打散编制归入军屯还是归入卫戍军体系还是作为江宁的精锐战力保存下来都没有定论。樊文龙正式将职是青凤卫统领暂时节制余杭归顺军。樊文龙身为江宁新贵前途远大但是他接替樊彻继任樊氏宗主就不得不考虑樊氏其他人的利益与前程。余杭归顺军能作为江宁的精锐作战部队保持完整的编制是最好的结果这样一来就能保证余杭随樊氏归顺的世家在江宁获得相当高的地位。

    归顺军保持独立建制是相当忌讳的事情樊文龙得徐汝愚信任有加某些事直言无碍但在这事上却不敢轻易建议免得无端受到江宁诸公的猜忌。

    魏禺为凤陵行营总管司马衙诸将魏禺序列第三仅在江凌天、张仲道之下是在余杭归顺军去留问题上说得上话的人。樊文龙随徐汝愚归江宁魏禺一直在外领兵樊文龙只与他见过屈指可数的几次谈不上什么私交同为江宁重将相互间的尊敬也不缺乏。樊文龙渡江来拜见生性冷淡的魏禺也破例与刑坤民、沈冰壶等人到江边相迎。

    易行之随樊文龙进驻桐城协助樊文龙接管桐城防务此时也随樊文龙渡江来见魏禺。魏禺是江宁诸将中战功最著、名气最凶恶的一位当年徐汝愚率众人去清江时从江津借道易行之见过魏禺一面当时的魏禺默默无闻易行之也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此时再次见到魏禺也为他身上散出来的冷峻气息所憾。

    想起当年随徐汝愚过江津时的众人涌出无数的名将易行之心里感慨万千。

    仲春季节天气略为寒冷魏禺穿着褐色长衫腰间悬着一柄直刃刀衣摆让江风吹开露出里面的衣甲来。魏禺脸颊上有一道伤疤划过鼻梁面容冷峻樊文龙见他来江面相迎心里十分感激自然不奢望他太多的笑容。

    樊文龙此时最关心荆山祁门的战况冯远程最早进驻泾邑樊文龙在北岸时就听说杨尚率领骁卫军前锋精锐直奔祁门。

    魏禺淡淡的说:“骁卫军进击祁门遇挫此时连祁门外围的青阳岭还没攻下来。”

第零章 青凤纪事

    青凤历十五年,河西都护将军魏禺领兵出阳关,征柔远、伊吾,车师后部先附后叛,致使河西都护军伤亡逾万。魏禺屠车师后部一族六万众,帝震怒,释其兵权,令其归京自辨。魏禺东归中州,途遇拔野部千余众越峡口山界,洗掠居延。魏禺率精卫剿之,俘五百众,于居延泽东畔屠之。帝闻之,令其自隐其地,不使归中州。

    方肃继任河西都护将军,于天山东南麓、伊吾城西南百里处,建休屠城,上表言事:上将军雷霆手段,西州诸族震慑,然受高昌残王沮渠烛武唆导,集兵高昌、柳中,以拒我西征大军。此时敌力合,不能分之,可暂待数载,再取高昌。

    帝不纳其言,令其领军西进。

    十七年九月,河西军败走柳中,于星星峡遭围歼,全军一万六千众,无一生还。

    帝悔之,令蔡景略重组河西军,避守沙州、晋昌、张掖等地,暂消西进之心。

    二十二年六月,游牧浚稽山两麓的车突部归附,安西军收复柔远、伊吾两城。

    二十六年十月,河西都护府折冲都尉将军应荇收殓葬身星星峡一役的原安西军将士尸骸万余具,使归中州。帝出中京城,以泪相迎。

    三十一年,中州名将蔡景略灭高昌国,高昌王沮渠烛武率残族越天山,败走精河。青凤王朝于高昌建河西郡,下辖高昌、伊吾、沙州、晋昌、张掖诸邑。强大的中州兵马首次踏上西州大地,西州诸国咸皆附焉。

    与中州相别,西州泛指安息以东、高昌以西之间绵延万里的广袤地域,其间分布大少数十个城邑国家,大国城邑数十座,丁百万,带甲数万;小国独城,丁万余,带甲千人。

    青凤王朝崛起于中陆的同时,西州以西,被世人称之为西陆的大地上同样有一个强大的王朝在崛起,那就是信奉韦斯神的宗教王朝阿拔斯。

第一章 河西奴兵

    第一章河西奴兵

    河西郡兵力匮乏,不足以守郡土,更不用说开拓疆土。河西都护将军蔡景略上书内廷请编仆营。仆营之兵粮资薪皆出自河西,无需内廷分忧,内廷允之。蔡景略征罪族十四岁以上青丁两万余人,编河西仆卒十营,世称河西奴兵。

    夕阳欲坠,残云似血,在远处青黑色的山脊之上肆意流淌着。

    残垣之外,数株胡杨的残干在噼哩啪啦的焚烧着。

    迦叶箕地而坐,背抵着残缺的土垣,听着垣外一阵紧过一阵的蹄声,胸腔里的心脏给无形的手紧拽着,几乎不能呼吸。

    无论经历多少场战斗,还是不能坦然的面对死亡的威胁。一千余名跋野部的骑兵将残堡团团围住,迦叶泛起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说是残堡,其实只剩下外围的一道土垣,沥浆夯土,此时已崩缺不堪,几乎寻不着完整的堞口。

    四百名河西甲士出去迎战,最后只余百余人逃回来,残堡里只剩下五百余名仆营步卒依靠半人高的土垣与敌周旋。无论装备还是素质,仆营步卒都无法与河西甲士相提并论;若非畏惧残堡里的五十张射程三百步的六连发角弓弩,骁勇冠西州的胡骑早就冲进来大开杀戮。

    只是弩箭总有用尽的时候,现在只有寄望于援军能在弩箭用尽之前赶来。

    数支乱箭穿过头顶,钻入眼前的土里,只余半截箭杆连着箭翎急剧震颤着,发出嗡嗡声响;就像前年在燕然山听到的翼风鸟群飞的声音。

    一支利箭钻入一名军士的大腿内侧,血液迅速濡湿他身下的干土;军士的眉头拧到一处,咧着嘴猛吸气,见迦叶望过来,忍着痛,嘴角上牵,哆嗦着,笑得十分难看。

    迦叶箕手去抓身边的胧月弓,手指触及弓臂,弓臂上金属纹泽所特有的细腻微凉的触感缓缓流入心间,那因恐惧而黯昧不明的心神渐渐明净起来,犹如白山之上的皎皎星空。

    白山,山如玉垒。

    巍巍壮哉之白山闪过迦叶的心神。

    迦叶从箭囊里抽出一支利箭,凑到嘴边,细细舔了舔箭尾的翎羽,吸了一口气,身子猛然翻过去,抬头之际恰跪在堞口,箭已搭在弦上,引弦而发,箭如幽光浮掠而去,钻入一匹黑色骏马上的胡人胸口。

    那名胡人坐在马上左右摇晃了几下,一头栽倒,黑骏马踢蹄长嘶,掉头往回奔去,缰绳还在那名胡人手里紧拽着,尸体过处,扬起一片飞尘。

    众人见迦叶又是一箭放倒一名胡儿,起了一阵欢呼,间杂几声尖哨。

    数十名胡骑纵马接近,纷纷抽箭引弦,杂着鸣嘀的锐响,往迦叶这边攒射来,“噗噗”钻入土垣,硬似砖石的土粒砸得眼角奇痛。

    迦叶喘着粗气,右臂让弓弦回震的巨力震得生疼,扭头一看,血迹渗湿衣袖,暗道:再开几次弓,右臂非给废了不可。

    身穿明光细鳞甲的哨尉一声沉喝:“架弩。”

    趴在土垣下的二十余名军士背脊弓起,架在他们肩背上的角弓弩探出堞口。

    “啪啪啪”机括扣动的清脆轻响,弩箭急剧刺破空气发出锐响。数十名胡骑早在角弓弩探出堞口之时,策马散开阵形,仍有数名胡儿让洞石穿墙的无羽弩箭活生生的钉在胸膛上,坠下马来。

    不待第二波角弓箭攒射,射程较远的稍弓射手纷纷起身射敌。

    迦叶起身又是一箭,钉在一名正策马回奔的胡儿背脊上,再欲引弦,右臂巨痛彻骨,不敢勉强,只有矮身藏到残垣之下,掣出腋下短刀,将右臂袖管齐肘割下,却见手腕至臂肘处鲜血淋漓,汩汩而下。

    旁边老邵看了嘿嘿一笑,说道:“射程四百步的胧月弓,你能开五次,又箭箭杀敌,真不简单;你又没有家人,苦苦跟我抢这功劳作甚?”

    迦叶痛得咧着嘴直吸气,将胧月弓往他怀里一塞:“你要,径拿去好了,这鬼东西,这条膀子几乎废了。”斜窥了一眼不远的哨尉,嘴里嘀咕了几声,侧身将伤臂伸给趴过来的赵陵。

    老邵伸脚踢了踢赵陵,说道:“胡人抛射相当厉害,能中两步之圆,你往里躲躲。”坐在那里开弓,每次只能拉开半圆就觉得手臂酸麻,无法继力。试了几次,颓然放弃,却不知迦叶瘦瘦弱弱的身子怎能暴发出这么大的气力。

    迦叶一边看着,咧嘴而笑。老邵是他们这队奴兵的队正,是徙居高昌的中州人的后裔,在高昌之战的最后一年被强征入高昌军,被俘之后,连累家人一同编入罪民奴籍。老邵已脱奴籍,现在却是要积军功,去换家人的自由。

    迦叶与赵陵都是高昌王宫里的仆役,高昌国灭,一同编入奴籍,迦叶十四岁那年征入仆营,迄今已有三年。

    河西都护将军请编仆营时,未要求内廷出一分钱粮,故而仆营步卒的装备极其简陋,每次作战伤亡也甚是惨重,但是仆营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战场缴获,可为仆营将士私有。

    那张胧月折叠弓正是他们在上一次战斗中缴获,队中以迦叶的射术最佳,自然归迦叶所有。

    想起上次战斗,迦叶嘴边不觉挂出微笑。

    河西郡与车突人关系最密切时,曾在大泽东北面修筑了数座小城,抵御跋野人进入冥水流域洗劫。二十六年,河西都护将军蔡景略率两万河西精锐平灭高昌国,西州诸族大为震惶,河西通西州的商道打通,商旅繁盛,马贼也随之繁盛起来。然而河西郡兵的编制却无增添,都护府与各折冲府的兵力主要用于保护商道的安全,对居延泽、大泽等边缘地区的控制却有所减弱。

    这些年来,跋野人与河西郡在北山、青丘山、丹吉碛、居延泽一带争夺得十分厉害。今年暮春以来,大泽沿岸地区的几座小城,接连让跋野人拔除。晋昌折冲都尉将军应荇震怒异常,令折冲府左校尉将军梁铭宣率领五千马步军沿冥水北上,寻歼在此游击的跋野人骑兵与马贼。五千马步军包括五百河西甲骑、一千五百名河西甲士、三千名仆营步卒,几乎是晋昌折冲府的一半兵力。迦叶所在的前锋营编有四百河西甲士与六百仆营步卒,由营尉易轩达率领。前日前锋营抵达大泽,于西岸遭遇一队两百余人的跋野骑兵。

    跋野人未料到前锋营中会有五十张角弓弩,见到前锋营来围,非但不走避,反而回马冲锋。阵形密集,让五十张能够洞石穿墙的角弓弩射得个正着,两轮箭雨,就射杀五六十人。余者溃逃。迦叶窥得溃逃的胡人骑队中有一人衣甲光鲜,跋野骑兵四处溃散,仍有十数人围护在他的周围,知道那人是个要紧人物,让老邵集中十张稍弓齐射那人。那人修为甚高,肩背中了两箭,还让他冲出合围,却落下这张胧月折叠弓。

    老邵拿粗糙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弓臂内侧的铭文,那是小篆“胧月”二字,抬头望向迦叶,问道:“以你的射术与军功,早就可脱奴籍。编入河西甲士,有此射术,不怕军中无法出头。”

    眼角余光里那名身着明光细鳞甲的哨尉走到远处,迦叶轻轻一笑,默然无言。赵陵将他伤臂裹好,说道:“这手得养几天。”爬到迦叶身边盘膝坐下,将朴刀横在膝上,轻声说道:“徙居百年,别人早就不把你当中州人看待。高昌奴籍出身的壮勇,留在军中,惟有一辈子舔着刀血过活,河西郡与跋野人打得热闹,我只望能早日脱得了军籍。”

    赵陵较迦叶年长两岁,编入仆营已有四年,善使横刀,却总寻不着趁手的兵刃。

    老邵小翼四处张望了一轮,眼睛闪出出严厉的眼色,小声呵斥:“闭嘴,此事岂是你我能说的?”

    为免军心躁动,军中严禁议论仆营奴籍之事,为十六律三十一斩之禁。

    天边残霞欲收,一轮白月浮出,四周十分明亮,暮色没有模样。

    入夜,跋野人又冲了几次,都给角弓弩射了回去,丢下上百具尸首。前锋营将士士气大振,兴高采烈的依着残垣大声咒骂跋野人。

    老邵按下胧月弓两梢头上的机括,无名金属所制的弓臂折成三叠,只余肘臂长短,装入锦饰弓囊,递给迦叶,说道:“你收起来。”从身后取出一张陌弓,说道:“你左手能开陌弓,待胡儿冲上土墙,你拿着这个,离土墙远些射杀。”

    赵陵十分诧异,说道:“胡狗还敢冲上来?”

    老邵反转身子,跪在堞口前,借着月光望向远处胡骑,黑压压的影子就像一堵山一样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来。

    跋野人驱使小股骑兵以分散阵形来回冲锋,意在消耗角弓弩的专用箭支,适才易轩达过来巡视时,眉头愁结不解,想必弩箭已经不多。弩箭耗尽,便是胡骑大举冲锋的时刻,前锋营惟有依赖这座齐胸高的残垣。

    迦叶接过陌弓,感激的看了他一眼。

    锐利的哨笛锃然刺破长夜,迦叶惊觉的翻身立起,依着残垣,目光投向远处。一排黑压压的影子缓缓向这边移动,迦叶蓦然捏紧弓臂,暗吁一口气:胡人出动了整支骑队,真正的冲锋开始了。

    三百步,角弓弩绷弦射矢之声如群蜂鸣响。

    前列弩弓手退下,第二列弩弓手架着角弓弩补到堞口之前,发射劲弩。

    黑压压的骑队并没有像风吹折的麦子那样成批倒下,只是零星的传来沉重的坠地钝响。

    迦叶看出异常,望向老邵,叫道:“甲骑,跋野人的前列是甲骑。”

    角弓弩虽能洞石穿墙,但对人马都披挂锁子甲只露两窍的重甲骑兵在二百步外却没有多大的杀伤力。

    骑兵冲锋三百步,足以让角弓弩射杀五轮。前锋营通常准备三轮弩箭,近至一百五十步,改用长弓射杀。

    跋野人先用小股骑兵反复扰袭,消耗专用弩箭,麻痹前锋营的将校;用草汁将锁子甲涂成黑色,朦胧的月色之下,看上去与骑射胡服没有多大差异。迦叶识破时,第三列弩箭已经射出。

    跋野人的骑队突然加速,大地震动,气势如山岳崩裂,倏地吹来可卷斗石的大风。迦叶敛起双眸,眼里全是那不断逼近的幢幢黑影,森然杀气弥漫天地。

    哨尉沉声发令:“弓箭手后撤二十步。”

    骑队前列是人马披挂锁子甲的甲骑,普通弓箭穿不透;还不如让跋野人冲到土垣前散开阵形,再加以射杀。

    但是土垣只有齐胸高,纵马可跃,胡骑冲过土垣,二十步距离能有什么缓冲?弓箭手大概只来得及射出一箭,就会让胡骑冲入阵列。

    迦叶迅速将装着胧月弓的弓囊系在背后,侧头望了一眼赵陵。赵陵稍退了两步,将朴刀提到胸前,回头望过来时,下意识的舔舔干裂得有些发白的嘴唇。

    迦叶笑了笑,拿着箭囊、陌弓向里走了三十六步,在还能清晰看见残垣的地方停下来。别人都在紧张的注视着残垣外的跋野骑队,却未发现迦叶有违军令。

    披挂沉重的甲骑轰然撞上残垣,垣墙震动,裂开数道裂痕,披甲武士撞过垣墙来,砸向垣墙后的前锋营阵列,不待奴兵们上前围杀这些坠马的重甲骑兵,数十匹战马跃过残垣,冲进奴兵阵列,泻下耀眼的刀芒,将残垣后防守的奴兵砍得七零八落。

    迦叶单膝跪地,箭囊放在左手边,拈起一支利箭,引弦射出,钉入老邵左边那名胡骑的肩头,老邵招呼赵陵向后移动,胡骑不断跃过土垣,已有数名胡骑冲入弓箭手阵列。离土垣只有二十步的弓箭手们大多来不及掣出护身兵刃。

    迦叶深吸一口气,再度拈箭搭弦,攒射而出。

    这时,十张角弓弩绞弦上箭,指向土垣,六十支弩箭在夜月冷辉之下发出夺人心魄的啸响,射入冲过土垣的胡骑与不及从土垣下撤出的奴兵。

    弩箭挡了一挡,奴兵稍缓过劲来,与土垣拉开十多步的距离,挡住跃过垣墙来的胡骑,弓箭手迅速分到两翼,趁跋野人纵马跃过土垣时,攒射马腹。

    弩箭失去作用,情形就显得岌岌可危,胡骑不断从垣墙外涌入,冲击垣墙内薄弱的奴兵阵列。迦叶将箭囊中的三十支箭射完,已有数名胡骑突破奴兵阵列冲将过来。

    迦叶起身欲走,赵陵叫道:“给你。”递来一只箭囊,迦叶不及思虑赵陵何时退到自己身边,抽出一支羽箭,搭弦射出,正中当前那名胡骑的面门。赵陵箭步奔出,让开空马,举刀上搠,格开一柄铁槊,双臂一沉,几欲拿不住朴刀,正要避开,那柄铁槊再度力劈下来,赵陵大骇,只当此番要脑浆涂地,忽见铁槊反撩上去,磕飞迦叶射来的一支羽箭。

    迦叶见那人举槊力劈赵陵,箭羽飞去,又起槊上撩,转力之间圆通自若,没有一丝挂碍,情知遇上高明的武者,打了忽哨,叫赵陵莫要让前送死。

    随自己冲过来的三名胡骑都被射落下马,又有数名河西郡兵来围,澹台左厢左足蹬镫,白马半片身子微倾,瞬息间旋过身去。赵陵兴奋莫名,挥刀前扫,待要上前去削马足。忽觉白马身子一挫,就停就停在那里,赵陵的朴刀已扫出一半,却见那名胡将身子微微后仰,左臂一张,从左腋下钻出一道快绝人寰的黑色闪电,却是那支铁槊出人意料的从腋下刺出,凌空击向赵陵,尺长朔刃极速震动,荡开赵陵眼前的空气,丹劲旋转着奔泻而出,盖向赵陵的面门。赵陵的心志让这惊艳无比的黑色闪电所夺,身子生生滞在那里,不知闪避、招架。

    老邵从旁纵出半丈高,横刀劈向那瞬间变得有如雪茫一样奇亮无比的槊刃。

    槊刃的丹劲一收,赵陵身子一矮,却非机敏,而是渡过生死关头,脚软跌倒;老邵却觉槊刃生出无限粘劲,有一刀劈入烂泥中之感。澹台左厢正待吐出丹劲将老邵震毙,劲风吹面,又是一箭射来,唇齿微张,咬住来箭,睁眼看了那名单膝跪在地上的射手一眼:脸面尚显稚嫩,不过十七八岁,却三番四次阻他杀人;胧月弓也是在他的手中,莫非左将军就是他所伤。

    又是十张角弓弩微微仰起,露出铁铸的黑色狰狞箭头;易轩达提着横刀正发足奔来。

    冲将进来,却不能杀一人而退,定会让人耻笑,澹台左厢咬牙暗恨,身子微微后挫,坐下雪白神骏兀的跃出一丈高,落回乱阵之中。

    老邵跌落尘中,只觉捡了一命,起身踢了赵陵一脚,说道:“那是敌骑的主将,砍翻他,能获上赏,只怕你无命消受。”

    迦叶捡了几支箭支装入箭囊,快步走来,说道:“能挨过此夜,便有大功。”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寻隙射敌。

    跋野人骑兵所具的战力,终非河西仆卒能比,战了一个时辰,前锋营只剩下不足三百人,被压制到残垣的东南一隅不得动弹,五十张角弓弩也给毁去七八。残存下来的大多是仆营步卒,结成圆阵,但是外围没有足够的护盾,士兵连简单的皮甲也没有。两队胡骑来回奔突交叉射杀,不断有人中箭倒地。

    或许只需一个冲锋,众人心中的弦就会绷断,四处溃逃任由跋野人纵马屠戮。

    巍巍壮哉之白山,死后灵魂能回到那里吗?

    西州的天空尤为明净,那边山角挂出一弯月,便照得四下里一碧如洗,鉴人眉发。

    北边闪现出粼粼波光,迦叶几乎认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大泽在南面,北边丘山怎么会出现水光?

    一片波光绚丽的湖泊飘上北面的缓坡,又往这边飘来,流光荡漾着……

    河西甲骑,只有河西甲骑的明光细鳞铠才会在月色下耀出如此绚丽的光彩。

    河西都护府最绚丽最昂贵也是战斗力最强的奔雷甲骑。

    跋野胡骑也发现奔涌而来的河西甲骑,几乎在一瞬间,土垣内外盈沸的厮杀声似乎让大泽北岸的干土吸收得一滴不剩。又几乎同在一瞬间,河西甲骑低沉的呐喊、战马重重的呼吸、明光甲片轻击的铿锵夹杂在有如巨雷滚动的蹄声中彻天动地的传来。

    马槊斜指森森寒光、明光盔上白色的帽缨、系在肩后的暗红色大麾……

    跋野人立即停下攻势,向后收缩。刚刚被压缩得几乎没有虚位的奴兵圆阵立即反弹开去,前列的长矛手立即将手中长矛掷出,残剩的两百余奴兵血气大涌,嘶喊挥刀冲入胡马暗尘之中,只求将他们缠住片刻。

    赵陵正要随着冲出去,让老邵暗中扯了一把,老邵说道:“跋野人这次的头领不简单,不要冒失。”

    跋野人要逃出生天,必须要先摆脱这边奴兵的纠缠。

    迦叶冲出去从地上捡了些羽箭,又迅速退回原位,正当这会儿,收缩回去的两队跋野骑兵忽的向两边散开,从中冲出一队杀气腾腾的骑兵来。冲出去的奴兵哪想到跋野人在面临覆顶之灾时还能镇定如此,一时间心神大乱,四散逃逸。所幸跋野人也不敢纠缠,那队骑兵只是杀透乱兵,便听得一声响彻天地的厉啸,剩余六七百跋野人骑兵一齐拨拉马首旋向左侧,跃过残垣,往东驰去。

    河西甲骑在缓坡上驰过一道优美的孤线,缀着跋野人的尾梢,紧追不舍。

    河西甲骑提前发动,又顺坡势,终于在跋野人从视野里消失前追及……

第二章 大漠残垒

    迦叶只觉力战后的无力虚弱浸透整个身心,跌坐在地上,即不关心远处的厮杀,也不想满战场的去找寻战利品。

    这一役,前锋营的河西甲士几乎全军覆灭,不会再来与仆营步卒争夺战利品,跋野人还遗留着许多战马在战场上。

    赵陵骑着一匹高大的三河马,马鞍一侧悬着七八柄各式刀器。虽然有失去袍泽的创痛,但是经历数十场血腥战事,这种创痛也渐渐麻木了,赵陵策马在战场左近小步逡巡,紧闭着双唇,一语不发,见着老邵,眉头扬了扬,说道:“以六百仆卒独挡千名胡骑一日一夜,杀敌三百,存者应评为中获,我只求能脱军籍,四海纵横,老邵你去哪里?”

    老邵眉头愁结不展,望着满地疮痍,长叹一声,说道:“只怕不会这么简单。”将赵陵拉到迦叶那边,小声说道:“前锋营四百名河西甲士几乎全军覆灭,你以为这军功会让我们这些奴兵独得?”

    赵陵问道:“又怎么复杂了?”

    “河西甲骑若是来援,直接沿冥水北下,昨日午时就能抵达此地与我们汇合,何必要迂回到北面的青丘山那边去?哪次战事不是我们奴兵打头阵?这次易轩达却让河西甲士打头阵,河西甲士溃败后,才不得不依赖我们这帮奴兵守残堡,这其中耐人寻味啊!”

    赵陵给他说得一愣:午时甲骑来援,六百奴兵几乎不会有损失;但是易轩达为何会让河西甲士打头阵,却猜不透,正要开口向老邵开口问明白,易轩达传令仆营残存下来的六名队正前去见他。

    前锋营六百名奴兵有十二名队正,战前由一名哨尉节制。那名哨尉穿着明光细鳞甲也难免战死身亡,十二队正经过激战也只剩下半数。

    赵陵踢了踢坐在地上的迦叶,问道:“你可知老邵说的是什么?”

    迦叶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惨白骇人,抬头望着赵陵,眼里尽是茫然。赵陵看着他清秀稚气的脸庞,轻叹了一声,陡然间为自己此时的轻松骇了一跳:难道自己已习惯这样的杀戮了吗?

    黎明之时,五百河西甲骑凯旋而还。迦叶站在散乱的奴兵队列之中,斜窥从眼前缓行过去的河西甲骑,人皆明光细鳞甲、盔扬白缨,肩系暗红色的披风就像凝固的血液,手持马槊,背负稍弓,马腹两侧各悬一只雕纹箭囊,高过马鞍的箭羽随着战马的踢踏而簇动。

    骑队前列那人穿着焦青鳞甲乌黛长麾,二十七八岁,俊脸若削,神色坚毅,乃是轻易不露喜怒之人,那人俊目中的寒光有如手中戟刃,缓缓割过散乱的奴兵阵列。

    他就是晋昌折冲都尉府左校尉将军梁铭宣。

    让他凌厉的眼神扫过,迦叶心神一凛,禁不住垂下头来,避开他的目光。

    易轩达硬着头皮上来参拜:“前锋营统领易轩达参见左校尉大人。”

    梁铭宣冷哼一声,锐利的眸光落在易轩达的眉间,静默不语,浑身透出阴郁冰冷的气势,让旁边的将校不寒而栗,当场气氛一下落入冰点。

    相比他人,单膝跪在梁铭宣身前的易轩达更加难受,身处气机旋眼之中,又不敢提息相抗。

    过了半晌,梁铭宣轻哼一声,厉声说道:“左右制使听令,上前把他给绑了。”身侧两名军司翻身下马,取出绳子,就要上前去绑易轩达。

    众人见此变故,皆吃一惊,左右扈从抢前一步将易轩达护在中间。

    “退后。”易轩达大喝一声,排开众人,走了出来,抬头望着梁铭宣,问道,“果真不留一点情面?”

    梁铭宣哈哈大笑,陡然收住笑声,厉声说道:“你擅自主张,致使前锋营四百甲士尽数覆灭,还望我给你留情面?”指着易轩达的几名扈从,说道:“他们冲撞上司,一并绑了。”

    易轩达情知此时与他争论只会吃亏,不甘受辱,只会惹来杀身之祸;解下佩剑,任由人拿绳子来绑他。

    残堡一战,前锋营将校死伤甚至重,易轩达的左右扈从也给绑了起来,只剩下六名队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梁铭宣策马行至老邵面前,眼帘略垂,利如寒刃的目光落在老邵脸上,老邵心神一凛,差点要扭头避开他的目光。

    “邵青,年三十四,隶晋昌仆营第四营,十战皆评中获,累功早当迁哨尉。”梁铭宣冰冷无情的声音说到这里时顿了顿,又说道,“由你暂代前锋营统领,集结残军,午后往东搜索敌踪。”

    高昌奴籍出身的将士即使脱去奴籍,也不能在军中担任中高级将职,左尉将职已是极限,河西郡有奴兵两万,奴籍出身的哨尉以上将职还不足二十人。

    梁铭宣只在残堡逗留片刻,就领着五百甲骑押解易轩达等人往北而去。

    浑黄的地脊之上浮出一轮红日,一群秃鹫在远处盘旋,昨夜的战场一片狼籍,倒处都是死尸、残戈断刃、残破的旌旗,还有没完全死透的骏马倒在地上抽搐痛嘶、吸着冷气,鼻腔里喷出白雾。

    望着北边扬起的飞尘,老邵浓眉凝结,却没有赵陵意料之中的喜色,指派赵陵接替他出任那队奴兵的队正,将迦叶留在身边照应。

    前锋营只剩下不足三百名奴兵,补足了箭支,人人换上趁手的兵刃,装备上铁盾,还有三十四匹三河马,只是剩下的两张角弓弩却没有弩用箭支。与其搜索敌踪,倒不如祈祷千万不要遇上跋野人的骑兵。

    前锋营出发时,远处的秃鹫也都腾空而起,振翅冲上高空又盘旋低翔,巨大的黑灰杂白的羽翼划破空气的细微响声,让迦叶有不详的感觉。队伍出发不久,老邵也将心里的猜测告诉迦叶:“河西甲骑本该昨日午时就该到援,偏偏迂回到青丘山那边去,梁铭宣给易轩达的军令大概就是让前锋营为饵,钓住跋野人的骑兵。只要消耗的是我们奴兵,也不用他心疼什么。易轩达不甘心啊,才会拿河西甲士打头阵,却大意吃了败战。这些年来,哪有甲士全军覆灭而奴兵评为中获的?”

    “你是说我们前锋营依旧是饵?”迦叶进入军中三年来,已有了许多与年龄不符的老成。

    老邵苦涩一笑,眼里掩不住有些凄凉,说道:“前锋营?前锋营已经全军覆灭,剩下只是微不足道的奴兵而已。所有传呈帅府与内廷的战报都不会提及战事之中奴兵的功绩。”老召见迦叶低头思索,说道,“跋野人刚刚遭此大败,此时都已经退出北山之外也说不定。”

    野马驿残堡矗立在大泽北岸的一座矮石山上,土垣堞墙崩残,犹有半面旌旗在朔风中乱舞。前锋营在残堡停下,堡中倒塌的屋舍后面有口井,青石井阑缺了一块,迦叶取水掏出干粮,血液一样艳红的残阳正卡在残破的堞口之中,一只老鸦立在墙头,顾首啄羽,却似在啄残阳。

    老邵安顿安将士,大踏步走来,抢过迦叶手里的干饼,大嚼起来。

    迦叶问道:“前夜那战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跋野人明知我们手里有几十张角弓弩,怎么还会纠缠不休?”

    虽说前锋营差点全军覆灭,但是跋野人也付出三百多人的代价,这不符合跋野人的作风;河西甲骑随后赶来,让跋野人付出更惨重的伤亡。

    老邵目光落在耸出迦叶肩膀的弓囊上,说道:“胧月弓的主人只怕不一般?”

    迦叶最先发现那人,集起十张稍弓攒射,都让他避过去;第二轮攒射时,更多的稍弓手都将手中利箭射向那人,迦叶寻得机会,一箭射中他的右肩。此时犹记得那人拧过头来逼视的怨毒眼神,迦叶心里诧异:这么多人射他,他偏知道是我射中了他?

    若真是大人物,只怕不会善罢甘休;跋野人睚眦必报。

    想到这里老邵脸上忧色更甚,又出去巡视一番。

    迦叶席地而坐,双脚箕分,从箭囊取出一支羽箭,心里默念字句,一一在硬土上刻出来,刻满膝间的空处,就伸脚抹去,换一处地方重刻,不一会儿工夫,地上积了一屋浮去。

    老召借着月光,探头读道:“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嘴里啧啧赞道,“只与你说了一遍,竟是一字未差。”

    赵陵探头说道:“一介武夫,识字作甚,难道还想做将军不成?迦叶,你竟忘了在高昌王宫里吃的苦头!”又与老邵说道,“你教他射箭使刀便成,教他这些中州人的文章做甚么?”

    迦叶将刻字抹去,嘿笑不答,老邵却不理会赵陵,让他领人出土垣巡看;本想趁左右无事将《逍遥游》的下篇文字跟迦叶解说一遍。但是心里压着事,箕坐在地,靠着井阑,心绪不宁的望着迦叶的侧脸。

    迦叶时年十七岁,脸形瘦长,眉间、左眉骨上各有一道浅色伤痕,却不减少年的清俊,一双眸子明净灵动,老邵轻叹了一声,说道:“明日遇敌,你不要理会,径骑马逸去。”

    “跋野人新败,残骑不过二百余,又四散逸去,一时间怎可能再度聚集起来?”

    老邵说道:“此间的马贼与跋野人关系甚密,敌将可从马贼处借兵;再说这两年来,你不是一直想逃离此地吗?”

    迦叶让老邵说得一惊,怔怔的望着老邵,还以为平日掩饰得很好,却不知老邵从那里看得出来。

    老邵微微一笑,说道:“你才多大的娃,哪能藏得住这么重的心事?正如赵陵所说,别人从未把我们当中州人看待,你在晋昌没有家人牵挂,为河西郡做这会丢命的苦役干甚?你一直未走,是怕牵累我们吧?”

    迦叶沉默片刻,方说道:“也没好去处可去。”

    老邵说道:“你臂蕴神力,心性桀骜,天下大有可去处,惟独不可在这里为奴。”

    迦叶却似没有听见他这话,以弓拄地,茫然四顾。

    南面大泽微微水光,北面高山巍巍连绵,东西石碛地戈壁相连。刚被掳到高昌王宫时,一次次寻机逃跑,每一次被捉回无不是乱棒打杀、血肉淋漓,一只半大的少年能经得住二十记杀威棍棒,已叫人惊奇,伤痕未消,却能忘记初时的创痛再次出逃,却让人不解了。若非高昌王妃醉心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半大的少年第二次被捉回来就应推入蛇坑了。河西郡兵攻打高昌时,少年心里怀着比谁都热切的希望,当他随三十万高昌人一齐在左肩用火钳烙上“高昌”的痕印时,似乎能听见某种物什碎裂的声音。

    从此之后,惟有梦里自己是风,在如雪的流沙地里、在如水的月冷光里无拘无束的飞翔。

    晨起前锋营残军整队离开野马驿残堡东走,不出十里路,所忧之事成了事实,大地隐隐震动,数百名跋野人的骑兵出现在北面的石碛地里。前锋营正行低陷处,没有险地可倚,仓促结成圆阵。老召暗地里拉了迦叶一把,递给他一根马缰,说道:“你沿大泽去寻援兵。”

    赵陵此时也想明白老邵前日说的话,骂道:“梁铭宣拿我们作饵,只要引得跋野人的骑兵显踪,自有斥候潜去报信。”见老邵怒眼横目,恍然大悟:跋野人陷阵在即,留在此间的人多半不能活命,喈喈怪叫:“上次带你去弄女人,百般抵过,累得我也坏了兴致。这账日后再跟你算,你先去寻援兵。”赵陵提及旧事,惹得众人大笑,都不愿年龄最小的迦叶在此丧命。

    迦叶将手里马缰往赵陵怀里一塞,说道:“三河马烈,我骑不了。”径取下肩后的稍弓,试了试右手,伤口崩裂,渗出血迹,将稍弓递到右手,拿左手开弓,勉强将两百步的强弓拉开。

    迦叶年纪尚浅,但是性子却烈,老邵知道说不动他,只得各安天命。

    马刀霍霍,铁蹄铮铮,四百铁骑摧山残岳般的掩杀过来。数十支箭零乱射去,没什么气势,澹台左厢挥戟左右拔打,撑开一道冷艳光幕,羽箭没有什么力道,给催得七零八落。圆阵已给潮水般涌来的骑兵杀乱,迦叶窥着空隙射出一支羽箭,让人拿手挡住,射中手腕,正欲抽箭补上一记,横里伸出一只大手,揽腰将他抱起,抬头见是老邵将身子探出坐骑,问道:“赵陵呢?”

    “杀散了,我们走。”

    未战而溃,按律斩将校及其妻儿;如今打不过,还不逃做甚?

    老邵将迦叶按在身后,打马往南面冲去,迦叶抽出一支利箭搭在弦上,仰身后射,一箭正中一名追兵的眉心,正是生死存亡之时,心神尤为明净,只觉得目标与长箭之间存在着无形的联系,当箭脱弦,迦叶已知此箭必中眉心。

    此时的踌躇满志让迦叶有些哭笑不得,转身又是一箭,却因开弓次数过多,手臂酸麻,箭脱弦时,开弦手指微微一颤,箭羽贴着那名胡骑的鬓发而过。那名胡骑微微一怔,只觉鬓角让劲风吹得生疼,扬了扬手里的马刀,拔转马首转向去追杀旁人去了。

    老邵大笑一声,说道:“带着你也有这般好?”却不敢迟顿,夹马扬鞭,正要冲上缓坡,斜道里杀出一名胡骑。来人手持双戟,老邵心里一惊,胡人衣饰都差不大多,惟有从兵刃上能分辨一二,普通的跋野骑兵都操马刀或是一种弧度更大的弯刀,跋野部的头领喜用短戟护身,又称护戟。

    避无可避,惟有夹马迎上,老邵下意识的一夹马腹,跨下坐骑如电闪一般掠出,行不足百步,与那人金戈交错。双戟相错,交劈过来,老邵抬刀相格,凌厉杀气先戟而至,大喝一声:“后仰。”相错的双戟劈断横刀,明晃晃的戟刃贴着老邵后背,直望迦叶面门撩来。

    幸得老邵先大喝一声,迦叶下意识翻身后仰,那雪白的戟刃贴着迦叶的鼻尖扫过,寒厉的杀气刺痛迦叶的脸面。几乎没有考虑,手中满弦的稍弓移指左侧放开。箭及腋下,那人身子陡然一陷,奇异的让开一寸空间,避过利箭。

    两马错过,那人并未回马追来,想来是不愿为单骑二人费时间,朝西边密集的乱兵杀去。

    跨下骏马泼蹄急奔,迦叶回想起戟过耳际的咆哮大响,吓出一身冷汗。骏马冲下缓坡,老邵身子还贴在马背上未曾起来,迦叶拿手一拔,说道:“跋野人未追来。”老邵身子一歪,栽下马去。迦叶大惊失色,顾不得去捞缰绳停马,身子一侧,径直滑跌下来,手足并用爬到老邵身边,却见一柄雪白的断刃插在他的胸口,胸襟让鲜血濡湿。

    鼻息已无。

    老邵把身子后仰势必会将迦叶撞下马去,往前俯身,却硬生生的压在自己那柄被劈断的残刀上。

    一股悲怆涌上心头,往昔浮出心湖。

    “多大?”

    “十四。”

    “哪里人?”

    “高昌罪民。”

    “噫,又是一个高昌奴兵。身上没有几两肉,还不够胡人啃几口的,拿得动长槊吗?算了,你去领张陌弓,当个射手,命会长一些。我是这队的队正,你叫我老邵就行。”

    无论是在仆营步卒还是河西甲士,优秀的射手总是首先保护的对象。

    一名孱弱的少年在死亡率最高的晋昌仆营里生存了三年。

    胸臆间的悲愤满得要喷涌出来,迦叶跪地仰天,紧咬下唇,将喉咙眼里涌动的嚎叫压下去。跋野人很快就会到两翼搜寻,迦叶拔下老邵胸口上的断刀,插到干土里,抱起僵绳的尸体,横到马背上,跳上马背,纵马往北而去。

    巍巍青丘山,胡骑、马贼纵横,然而纵死金戈之下,埋骨流沙地里,也好过去做那不值一钱的高昌奴兵。

    在那一刻,迦叶感觉自己就像风。

第三章 青丘弱水

    青凤历三十六年九月,中陆的月光落在青丘山的泉水之上,纤细的赤足踩着乱石上浮动的枝叶碎影。

    星辰草漫过山野的暮秋,西州莽原沉浸在清冷的月辉之下。女孩以柔媚的嗓子唱起古歌,水流石涧稚音清越。

    女孩稚气未脱,柔媚的脸庞已是十分的秀美,白色衣裙,独自唱了一阵,揽裙蹲在泉边,掬了一捧清水,将精致的小脸浸入凉凉的水里,剔透的水珠从指缝、掌缘溢出,抬起头,微敛着眸子望着天边流卷的浮云。

    穿着藏青长衫的老者默默望着泉水里支离破碎的影子,闪着冷光的发丝被夜风吹散,似乎是映出天边流云浮掠的暗影。

    女孩抬起头,看见老者双眸里噙着清泪,伸手去扯老者的衣襟。

    “爷爷……”

    老者低头看她,握住她的手,将她牵下泉边乱石:“我的朋友埋葬在这里,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为了无谓的战争,葬身此地。”

    “无谓的战争?他们都葬在这里?”女孩顺着泉水望上去,两边没有一座坟茔。

    “都死在这里。尸骸虽然归乡,但是血肉败坏,灵魂已渗入这片土地。归途黯淡,无处找寻,这些褐色的泉石,或许还映着当时的战火。”

    女孩惘然不解,从怀里掏出一只雕饰着西夜影麟图的檀木盒子:“蔡爷爷送我漫金苔,浮在泉水上,就能照亮归途了。”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漫金苔,跪在乱石前,郑重其事的将漫金苔送到水里。

    蔓金苔,小叶色如金,宛如无数只萤火虫聚在一起,体态有如鸡蛋一般,浸入泉水之中,小叶分散开来,蔓于水波之上,晶莹光泽闪烁夺目,将乱石上的枝叶碎影照得淡淡若无。

    老者看着女孩天真烂漫的举动,锁在眉间的忧伤稍减。

    归途?人生数十载,归途可处觅,又岂是这区区蔓金苔能够照亮的?

    隐隐的震动传来,像是远处的大山崩裂。

    女孩望向让疏林山影挡住的远方,神情里有些畏惧,紧紧牵着老者的衣襟。

    “河西建郡也有五年了,还是不能安顿啊。”老者手轻按着女孩精巧的头颅,“那是拔野的铁骑,燕然,我们走吧,这些年来,我已厌倦了战争。”

    “为什么又要打仗?”

    “帝国的责任,或者说是大帝国的厄运,大帝国的身侧容不得强大的邻居,等你长大的或许会明白,青丘山的泉水并不总像你看到的这般晶莹洁净,泉底的石床都是沉积干涸的血色。”

    老者抱起女孩正要离去,从山林里钻出一个削瘦的身影,却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背上斜挎一张四尺长的稍弓,稍弓内侧还系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锦饰布囊,箭囊却挂在左腰间。

    少年没有注意立在树下的老者与女孩,目光让泉水里的蔓金苔吸引住,挽起袖子,正要伸进水里去捞。

    “咦……”女孩从老者怀里挣扎下来。

    少年转过头来,却见阴影里藏着一双动人明亮的眸子,好似这让月色映着的泉水,在夜色里流着光,心神一震,只觉得这双眸子能吸人心魄似的,让人情不自禁的喜欢。待她走到月光里,却发现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秀美女孩,和善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龄来。

    女孩走到少年面前,指着泉水里的蔓金苔:“这是我的,不许你去碰。”少年头微侧着:“这物什长在水里,怎么说是你家的?你若喜欢,分你一半,我也没工夫都捞回去。”女孩轻哼一声,指着少年:“不单这蔓金苔是我的,连你也我的,你是晋昌的奴兵吧?”

    少年脸色大变,惶然左右顾视,再无心思去捞苔叶,心里盘算着如何脱身离去。

    少年身上衣服破烂,却能辨出是河西郡诸折冲府步卒所穿的窄襟紧袖兵服,背上所负的长弓也是河西郡兵制式兵器;看少年的年纪只有十六七岁,如此年少,只能是河西仆营的奴兵。

    老者从树下走出,将女孩子揽在怀里,望着少年,问他:“你是高昌人,还是车师人?”少年这才看到老者站在树下,心里大惊,揉揉眼睛,树下光线虽然暗一些,却还能勉强看到见物什,为何适才完全感觉不到这个老人?

    蹄声如雷,如在耳侧。

    老者抓住少年肩头,“拔野人洗掠晋昌,这泉道是必经之所,我们还是先避一避。”一手揽女孩入怀,一手抓着少年肩头,提步已在枝梢之上。月辉如水,远处铁骑扬尘,裹起一个巨大的黑影犹如巨龙一条往这边卷席过来。老者在林梢轻纵,转瞬之间已偏离铁骑行进的路线。

    少年心扑扑乱跳,怔怔望着老者。

    老者望着骑队驰去的方向出神,倒不在意少年拿眼偷瞧他,过了片晌,转头对少年说:“蔓金苔是稀奇物样,你倒舍得送燕然一半,你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本就是我的……”燕然鼻翼轻皱,娇声若无。

    少年双手一摊,说道:“这夜明苔是你家的,哪轮得到我送你?”话语间倒似不愿意老人送他。乱发披散间,露出的瞳睛清光湛湛,有如星子,有着几分傲然。

    蔓金苔又名夜明苔,是产于西州白石之巅泉水的一样奇物,蔓金苔离开活泉,则聚叶成团,需用上品檀香木为器盛之,方可转徙他处。西州惯称别名,少年能认出蔓金苔,当不会是普通的奴兵,只是高昌、车师部的贵族子弟都徙往中京,这少年的来历怕是另有一番曲折。

    老者眸光落在少年眉间,少年却觉眉间压着东西,伸手去揉,抬头望向老者,却见一点笑意从老者深瞳里荡漾开来,微微一怔,倒觉得这老者的眸子比女娃还要来得生动,自己仿佛处在高处望向深邃不可见底的渊河。

    老者双眸湛然藏玄,窥的是旁人的心境,暗道:受了些人间凄楚,心境犹洁,只是眉间隐黯,藏有悲愤。老者早就看淡人世间的种种世故,也无心不理会他人的纷攘,却惜少年之才,本想助他一助,不料少年却有几分倔强与傲骨。

    燕然借着月光,这才看清少年的面容,眉直目秀,却不像在高昌时看到那些隆鼻抠眼的异族人,讶然说道:“你原是中州人?”

    少年别过脸去,不理睬她,脸上却有些愤然。

    老者淡淡而笑,从这少年身上看到自己幼时的一丝影子:“这便两相别过,他日有缘再见。”拍拍肩头,燕然娇笑一声,轻纵坐上他的肩头。老者迈步徐徐而下,每一步迈出数丈间距,看得少年目瞪口呆。

    老者下了青丘山,只花了一日工夫,就抵达弱水西畔,沿着弱水西畔的石碛路往张掖而去。

    弱水发于祁连山,流经张掖、居延,汇入居延泽。弱水以东的甘峻山、焉支山是中州、西州的天然分野。老者从高昌下来,本欲结束这趟西州之旅,从晋昌、张掖、姑藏返回中州,为了凭吊老友亡魂,绕道前往大泽北畔、北山南麓的青丘山。

    “西州奴兵里怎会有中州人?”燕然坐在老者肩头,犹记得那名少年。

    “百多年前,大呼兰入侵中州,数百万的中州人为避呼兰人,流徙西州,与西州各族混居。如今说及的西州诸族,除了车突、跋野、葛禄等游牧部族,其他部族里都混有中州人,高昌尤多。最后一位高昌王三十余年原是称雄中州一方的霸主,兵败退出中州,才做了这高昌之王,随他入西州,便有三四十万中州人。”

    “既然高昌残部里以中州人为多,为何还要将其编为奴兵?”

    “不单中州人,西州诸族也非天生罪孽。只是这人世间的陋俗,不是一时间能更改过来的。仆卒一制,沿袭呼兰,符合帝国利益,其他问题却是无人理会的。”老者低声发出颇为无奈的叹息。

    燕然听得有些疑惑不解,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呶着小嘴,却像生气的样子。

    老者微微一笑,也不理她,径望着湍湍北往的流水,滨水处密生芦苇,芦花飞舞,宛若柳絮,雁鸣天际,恰似芦苇间的风声,往北望去,远处的胡扬林似天穹倾下的一片金泽,溶入漠漠长天与苍茫的石绩地。

    隐隐传来骏马奔踢之声,有如滚雷。

    老者登上一处高地,往南边望去,视野尽处,数十胡骑裹着浑黄的飞尘沿着石碛路往这边驰来。胡骑大多裹着伤,想必洗掠张掖时没讨着好。

    胡骑发现高地上站着的一老一幼,拨转马首,泼喇喇的踏着白色碎石围将过来,嘴里“嗬嗬”大叫,声势骇人。燕然骇得脸色煞白,就像于阗所出的敛光白玉,紧贴着老者腰间,也不将脸别过去。

    数骑突前,折上高地,将精铁弯刀举至额前,刀刃折射出的寒光将凶残暴虐的眸子掩住。

    老者微微一叹,不待胡骑冲至身前,一手挽过燕然腋下,踏石而下,一步落在水滨的苇梢之上,只见苇梢稍稍一曲,复又弹起,老者带着燕然向那三千弱水滑落。

    驰上高地的胡骑皆摒息敛声,拔野镜悉心里一紧,但见老者甫落水上,复又旋起,足下水流因气机相引骤然现出一处水涡,旋起复落复又旋起,不过十余轻纵,老者已携着女娃到了对岸。

    古书记载:弱水其力不能胜芥,弱水水势湍急险浚,便是轻羽落到弱水之上,也会沉入水中。老者携人漂渡弱水,直如神人。拔野悉达面色如土,这才知道老者不屑取他等性命。心想自己率领百余部众洗掠张掖,遭遇河西奔雷甲骑,人马损伤逾半,也没有生出惊惶之心,北遁奔亡时,气势犹胜,为自己能在成年礼上与河西奔雷甲骑一战而心生豪气;待见到这老者惊世骇俗的轻身术,拔野镜悉气沮如丧,拨转马首,下了高地,策马缓缓往北而去,一路上一言不发。

    老者看着胡骑驰远,微微一叹,暗道:以往杀人如麻,如今却厌恶杀人。想到这里,心神一动,那个比他更杀人如麻的家伙正隐居在居延泽滨,心里不由的犹豫起来,要不要见他一面?

第四章 居延泽

    大小溪流源出祁连山,在祁连山北麓的荒漠之中形成诸多绿洲,自古往来西州,皆走此路,世称河西道。

    中州曾于其间设姑藏、张掖、晋昌、沙州、柔远等邑,出柔远,沿着折罗漫山的南麓,途经伊吾,进入高昌。

    中州强盛之时,则能控制这条河西道,将势力渗透进西州各处;中州势弱,河西道便会给北面的游牧部族占据。徐汝愚入主中州,青凤朝势力渐盛,先后光复姑藏、张掖、晋昌、沙州、柔远、伊吾等故邑,平灭高昌国,建立河西郡,河西道重新开通。

    居延泽位于张掖城北,“弱水流沙归居延”,弱水出张掖城四百里,分注入居延东西两泽之中,仅居延西泽就有方圆二百里之广。呼兰崛起之前,中州曾在居延西泽之南岸设邑筑城,辖居延四百里地,于东西两泽之间,拓得良田千顷。大呼兰崛起之后,跋野部为大呼兰五姓部族之一,甘浚山、金微山、燕然山、居延泽之间的地域皆是其游牧之所。

    居延泽如今是车突人、跋野人、河西郡三方势力的交汇之所,虽说车突人名义归附中州,心里实不愿居延泽纳入河西郡的势力范围,纵容跋野人与河西郡争居延泽。河西郡一直无法在居延泽畔重筑城池,设置邑县。

    近年来,为争夺这一地域,河西郡与跋野部频频交战,老者欲往居延泽访人,所经之地,多有两方厮杀的战场遗迹,所幸老者五识通灵,每每能避开血腥遗尸之地,不虞惊着燕然。

    燕然不耐劳累,老者在路上歇了一日,才赶到居延泽。

    老者立于水滨,望着碧波荡漾、水草丰美、水鸟低翔的居延泽,胸中荡生云气。燕然瞪大眼睛,看见不远处一只在水畔饮水的幼黄羊跌入水中,湿漉漉的挣扎而出,钻入茂密的灌木林。

    燕然“噗嗤”笑出声来,老者循望过去,只能看见沙岸的水迹。燕然正要钻进灌输林里去寻幼黄羊的踪迹,老者一把将她揽在怀里,说道:“有人过来了。”

    “又是跋野人吗?”

    蹄声从东面传来,让矮山挡住视线,只有几匹马,不是跋野部的游骑,也不像河西郡的甲骑。老者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或许从中州过来的。”

    出西京,经环庆,沿安乐川北上,至灵州,渡过河水,越过贺兰山口,过腾格里碛,至白亭驿。

    白亭驿位于白亭泽东畔,实是河西道第一站。出白亭驿,沿白亭河南下,可至姑藏,则走上河西道的正道。

    中州强盛之时,出白亭驿,也可径直往西,越过焉支山,沿着甘峻山北麓,可至弱水河畔。沿弱水北向,可至弱水的尾湖居延泽,沿弱水南下,可至张掖城。只是中州刚刚恢复河西郡,这条道还在与跋野部的争夺之中,一路上城邑废而亭障毁,烽燧倾倒,传舍圮毁,形成废墟,已没有道路。

    来人当不会是普通的商旅。

    燕然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老者入西州,走的多是荒野僻道,却苦了燕然小儿习性,受了许多寂寞。听见可能是中州人,没想到其中可能藏着危机,心里已感到亲切起来。抬头望着老者,殷切之情溢于言表。

    老者微微一笑,说道:“好久不知中州故土的消息,正好问问来人。”

    说话间,燕然也听见了清亮的镝铃声,从高丘背面悠悠传来,依在老者怀里,睁着眼望着青黑色的山脊,过了片晌,四名青年骑士策马驰上山脊,后面牵着数匹负着行囊的马。

    策马驰上山巅,粼粼水波映眼而来,这便是“弱水流沙入居延”的居延泽了,真他***蓝啊,越仕抑不住心里的豪情发声长啸。却让身侧并骑的江翼扯紧衣襟,胸中豪气一泄,啸声便止了下来,越仕正要埋怨他,却发现同伴的异样,忙低头望去,却见山脚水边立着两人。老者一袭青衫,颔下微须,立在湖风之中,飘然出尘。女孩穿着白色衣裙,依在老者怀里。

    隔着百余丈距离,越仕却将女孩脸上的诧异神情尽收眼底,窘然一笑,轻轻拉了拉缰绳,马儿打了个响鼻,往后退了一步。

    江翼望着山下的老者与女孩,说道:“四郎,居延泽远离张掖城,胡骑出没、马贼横行,这个老丈只身带着一名女娃,看来我们遇上异人了。”

    四郎是越仕在叔侄辈里的排行,他本人则是独子,本家为乐安越氏,随父宦居中京,自幼在中京长大。此次与江宁江氏子弟江翼各带着一名扈从到西州各地游学。越仕所带的扈从名叫越青龙,与江翼的扈从江胜,都是家生子,说是扈从,其实是随越仕、江翼一起长大的玩伴。

    越仕掩下脸上的尴尬之色,说道:“我们出贺兰山口已有六百里,也没遇着什么马贼,我看跋野人早让中州雄兵杀怕了,怎敢到此放肆?不过我看这个老丈还是有几分胆气,我要下去结识一下。”

    “四郎错了,北朔军出镇九原、高阙,在河水拐角的西面、贺兰山的北麓修筑鹿鸣塞,将跋野人挡在白亭泽的外面。这居延泽才是跋野部与我河西郡争夺最激烈的地方,河西郡数度在次筑城,跋野部皆大举侵袭,民夫军士死伤无数。跋野人来此游牧,河西郡也出兵剿杀,水草丰美之地因此才没有人烟,大群的马贼主要在居延泽以西的地域出没,我以为是车突部在暗中捣鬼。”

    越仕对他的判断却不屑一顾,道:“马贼的活动区域正好位于晋昌府与车突部之间,车突部不在暗中捣中,这几股马贼早就平灭几度了。”嘿然笑了两声,“不过马贼早早灭了,我们还有什么事做?”

    江翼听了他这话,心里生出豪气来,连声称是,说道:“正是,正是,明春的进阶考,我还打算进河西都护府呢。”

    越仕说道:“谁又不是?我与七郎在此说定,若不能进河西都护府,哪怕进下面的折冲府当个小卒也行,不管哪般,一定要进得河西军来。”

    江翼的扈从江胜说道:“越公子是乐安越氏的直系子弟,怎么也不会沦落到下面的折冲府当个小小兵卒。只是帝国的重心不在西州,越公子到这河西郡来,只怕难有什么作为。”

    越仕横了他一眼,笑骂道:“偏是你爱说扫兴的话,七郎,赏他两鞭子。”轻夹马腹,驱马下山,长声而歌:“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情韵灵活流宕,声调激越豪壮,将旧朝诗人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一歌唱得雄浑壮美。

    江翼心知江胜的这些有关“帝国重心不在西州”的言论都是从父亲案头看到,小声骂道:“乱嚼舌头,帝国之事是你能随便议论的?”扬鞭虚抽了两记,以示儆戒,跟在越仕之后纵马而下。

    越仕离老者还有十来步,才翻身下马,抱抱手,说道:“老丈可是中州人士?”

    老者听见他满腔豪情的歌声,暗叹:壮哉,脸上露出笑意,却是怀里的燕然抢着先说:“我们是中京人。”

    王朝定都汴州,更名中京,与秦州郡西京相别。

    越仕问道:“小子越仕,自幼也在中京长大。”招手让江翼等人赶快过来,大声嚷道:“江翼,你万万想不到,在这里还能遇到乡人。”未待江翼等人走近,便一一将他们名字说给老者听。

    江翼搭手致礼,问道:“此地荒僻,老丈怎会独行于此?”礼数虽然周全,但是语气里隐约透出的淡漠与猜疑,远不如越仕粗豪不羁的言行中流露出的热忱。

    老者还了一礼,淡然说道:“老朽过来访一老友。”老者依稀从他们的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心里生出些许感慨。

    燕然依在老者怀里,瞪大眼睛去瞅两人。越仕身形颀长,面容清俊,弱冠年纪,腰间束着一根精致腰带,系着一柄制作精美的佩刀,一双眼珠子闪着奕奕光华;江翼身形健硕,阔脸髭须,年约二十二三,脸色阴郁,似乎在忧虑着什么。

    越仕环顾茫茫水天,讶然问道:“老丈友人住在这居延泽?”

    越过胡杨林的金海,老者的眸光落在北面青黑色的峡口山脊之上:“二十年未见了,也不知他还住不住在这里?”

    江翼心里一惊,虽然说峡口山是河西郡与跋野部的界山,事实上却完全是跋野人的势力范围,难道说这老者的好友是名胡人?

    越仕拧过头来,征询江翼的意见:“我们正要沿着峡口山往西走,不如与老丈同行?”

    江翼对老者起了疑心,只是老者一双瞳睛暗淡无光,没有修息武者应有的光华蕴照。暗道:此地绝非一个不谙武道的老人与女童能够走来的,想是老者修为之深远在常人之上,自己看不透虚实才是。越仕大嘴巴抢着将话说出来,自己若说不行,他势必还要纠缠着问自己为何不行。暗道:这里到峡口山不过半日路程,结伴而行,也没什么大碍。当下让出一匹马来,将行囊分到其它马背上。

    江翼心怀疑虑,越青龙、江胜在外人面前谨守家生子扈从的身份,自然也没有多少话说。却是越仕对老者只身带著名女娃游走西州,满心好奇。老者看似和蔼,骨子里却透出让他人心生崇畏的气势,越仕起初问了几句,见老者有些淡漠,也不便再开口。

    燕然生于中京,其实只有幼时在中京生活,长了十岁时,便跟祖父一起生活,这次随祖父走西州,一年多来极少遇着中州人,老者每日与她说话,大多是就着所遇到的事物教她学问,早就听得腻烦。此时遇着自幼在中京长大的江翼、越仕他们,自然喋喋不休的询问中州之事。

    越仕见燕然十二三岁,一双眸子宛转流光,生得明妍清丽,心里生出亲切之情,也不顾江翼暗地里频递眼色,走到峡口山下,早将四人此行的目的说给燕然听,只差将真实身份向燕然直接挑明。

    “明年暮春就要参加进阶考,你们怎么还来西州游玩?”

    “我们出鹿鸣塞,所走都是胡骑出没之地,怎会是为了游玩?”越仕双眼上翻,露出老大一片眼白,惹得燕然一阵娇笑,“明春进阶考,我与七郎所选皆为西州地理志、西州史,所写策论也与西州相关,常言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出来走一趟,却比在书舍里死读书强。”

    燕然咯咯一笑,说道:“三年一度的进阶考哪一次不是数千名世家子弟参加?地理志是进军阶的必修,西州地理志虽然偏一些,每年选修的人数也近百人,出塞游学,怎么没看见其它人?”

    越仕说道:“八月出塞游学当然不止我们两人,只是他们随军队、商团走祁连山北麓的商道,一路上都是河西郡兵的驻地,能看个毛?我们开了小差,过贺兰山时便溜了出来,走这北线,才能领略大山野漠之壮美。”

    世家子弟要入仕途,主要通过进阶考,然后到诸府司、诸郡府县出任见习录事,见习数年,始加官阶职衔,进入青凤朝官僚体系。江翼见燕然不过十二三岁,对进阶考知之甚详,不由的揣摩起老者的身份。

    中州之人悉知进阶考一事,但是能知进阶考的详细科目与大体人数,却不是普通的世家子弟能够做到。江翼与越仕出贺兰山口,对所遇之人都小心翼翼的遮掩世家子弟的身份,这里是胡虏出没之地,一旦身份泄漏,便会生出无穷无尽的麻烦。

    江翼虽然对老者与燕然的身份更加好奇,却没有起初的那般戒心,试探性的问道:“燕然可是到了进学的年纪?”

    燕然脸色一变,看向老者时倒有一些怒气,呶着嘴,说道:“这次回中京就要进学。”

    老者微微一笑,说道:“去年就应进学,缠不过才让你跟着出来,还有哪般不如意?”

    走到峡口山,其时暮气沉沉,走进一条大峡谷,两壁陡立,如刀削而成。这条大峡谷位于峡口山东麓,是居延泽与北面大草原之间的一条通道。

    江翼本待走到峡口山就与老者分别,从峡口山北麓往西一直往西走。越仕心想老丈一身修为高深莫测,但是遇着胡骑,只怕难以维护燕然的周全,便想陪老者访过友人之后,再回走峡口山北麓。江翼猜知老者与燕然也是出身中州世家之后,也就不再坚持己见。

    众人行了一程,身后传来杂踏蹄声,听得人数不是太多,也就无需刻意逃避。眨眼工夫,十余白袍人骑着明驼旋走如飞,扬起漫天的飞尘,从他们身侧窜将过去。这些人白袍披裹,头脸也不露在外面,腰间插着弯刀,当中一名骑驼客的身前搁着一只装着满满当当的麻袋。

    越仕讶然道:“这些人穿衣真是奇怪,白袍宽大,倒像将床单裹在身上一样,将头也包住,难道羞于见人?”

    越仕说这话,不过轻声逗燕然笑,那些骑驼客已过去十余丈,缀尾一人蓦然回首,剜了越仕一眼。越仕见头巾之下却是一张宽鼻碧眼的面孔,骇得一跳,暗道:好敏锐的耳力!也为那人青碧瞳睛里的怨毒光焰,心里生出寒气。

    领头之人回头见有人缓下来,吱呀数语,语气颇为严厉,那名骑驼客才忿忿赶上去。

    越仕拧头看见江翼,问道:“可曾听明白那人说什么?”

    江翼皱出眉头,说道:“不是格逻语……”

    “那人说‘不要多事’,这是阿拔斯语?”燕然刚刚将头贴到老者怀里躲避灰尘,这时双手一撑,伸着精致的头颅,向绝尘而去的骑驼客望去。

    “那些人长得面恶,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能说出‘不要多事’这样的话来,定是有要事急着办。咦,你怎么听得懂阿拔斯语?”越仕瞪大眼睛望着燕然。

    老者说道:“他们要在入夜前穿过峡谷,明日才能到达可敦城,路途上不能耽搁。”

    越仕讶然说道:“原来不止一句话。”

    燕然咯咯一笑,道:“我只听得懂这一句,我们在西陆住了月余,爷爷每日都拿这句话训我。”

    江翼说道:“袋子里好像装着人,他们要将袋里人送到可敦城去?白袍披裹是阿拔斯人的习俗,阿拔斯人去可敦城做什么?”

    骑驼客经过此间时,有意遮了遮袋子,江翼能看见袋清装着人,眼力不弱,老者暗中称许,脸上却是一贯的淡然。

    越仕说道:“阿拔斯人不单长得奇怪,佩刀也相当奇怪,我从未没见过屈度如此大的弯刀,跟弧月似的。”

    老者说道:“阿拔斯人称这种弯刀为月刃刀,西陆流传一种便于骑战的刀法,用月刃刀能将这种刀法发挥到极致。”

    “阿拔斯也有骑兵?”

    老者倒不笑越仕的无知,说道:“阿拔斯有中州远不及的优良战马。”

    江翼正疑虑阿拔斯人为何出现在此地,听见越仕与老者之间的对话,说道:“平灭高昌,建立河西郡,使河西道通西州,这才略知西陆之事,当然还有许多人以为安息便是极西之界,尚不知西州之外还有西陆。”

    越仕嫩脸一红,小声说道:“西陆我也是知道的。”

    江翼没有初时的戒心,话也多了些,见老者曾至西陆游历,也起了好奇之心,询问西陆之事。老者并因他初时的漠然而存介怀,只要他问及,都一一为他解说。燕然谈兴也盛,时时抢着说话,越仕也忘了初时的尴尬,为西州之西尚有一片比中州还广袤的土地甚为惊诧。

第五章 石峡

    缓缓策马而行,月至中天,前路传来金铁交击的声音。转过一道石壁,却是一座藏在山腹之中的石谷。山谷以石为底,地势略低于两端峡口,左侧有一方巨大的黑岩自顶压下,石下一名白发老者背抵着石壁,以指为戟以掌为刃,让六名阿拔斯人困在当中,脸上却无惊惶焦虑,神态怡然,如走闲庭。

    六名阿拔斯人却似练过一种合击的武学,攻退之间颇有法度,虽然以一人之人远不及白发老者,但是六人挥舞西陆月刃而成的雪白光幕将巨石下的空间罩在其中。

    九名阿拔斯人站在外围,一人居中而立,手里提着装人的大麻袋,背负一张银色金属大弓,露出肩头的弓稍雕着精致的纹路,在月辉照映下,浮出淡淡的光晕,光影中仿佛藏着一只腋下生翅的狮子。隔着百步远,看不真切,越仕却一眼看出这张大弓不是凡器。

    两名阿拔斯人前胸肋下染有血迹,趺跌而坐,闭目瞑神,两侧太阳穴至眉间隐现出一道极淡的青色纹路,想必是用西陆某种的功法疗伤;谷中石地零乱躺着数具尸体,都是穿着骑射胡服的跋野人,还有二三十名胡骑散乱的堵在另一端的峡口,见越仕他们走进山谷,分出半数往这边驰来,皆掣出长弓,拈箭搭在弦上,惟有当前的一人提着玄色大戟,脸色阴沉的注视着越仕等人。

    背负银色大弓之人显然是这些阿拔斯人的首领,他此时看见越仕他们,眉间皱起,与身侧之人低声吱呀了几语,便有四名手下大踏步走来,其中一人与那名手持大戟的跋野人低声说了一句,只见那人脸色稍缓,沉颔应允了某事。四个阿拔斯人有如游鱼一般穿过胡骑,往这边欺来。两前两后步伐交错初不觉然欺近身前却有股威压,果真是一套合击的法门。老者左手微抬,袍袖一抖,山岩谷壁皆沉入天地溶成一片,加在燕然身上的威势不知不觉间荡然无存。

    越仕、江翼、越青龙、江胜却不敢大意再坐在马上,跃下马来,掣出兵刃,抢前一步,将老者与燕然挡在后面。

    老者微微一笑,暗道:还知道敬老爱幼。

    一名阿拔斯人瞪着青碧色的眼珠子望着越仕,说道:“此路已封,要去可敦,请到山右绕行。”

    退回去绕行峡口山西麓,要多走五百里路;这蕃人还有脸说出口来?

    越仕啧啧暗叫:他奶奶原来会说中州语,只是太难听了;这眼珠子跟青玉似的,不知挖下来还值不值钱,见他只与自己说话,知道他们也没看出身后青衫老者的深浅,轻松说道:“你爷爷要做这无本的买卖,你们留下钱财,再请到山右绕道。”嘴里说着话,拿眼却瞅后面的跋野人骑兵,暗道:跋野人抽冷子射箭,这架可没法打,还是先退入峡口再说。

    这名阿拔斯人的中州语学得不地道,过了一会才琢磨明白越仕的话,嘴里鼓起,喉节咕噜滚动,想说什么偏偏忘了这话如何用中州语说出来,急得白头巾里一双倒眉竖起,甚是丑陋。嘴里咕噜大叫一声,兀的目放光华,足下丈余地缩成一尺,月刃刀自上劈下,离越仕额头还余十分,刀势已吐出七八分来,劲气吹得越仕鬓发狂乱。

    越仕蓦的一惊,矮身抬刀,只觉手臂一震,一股巨力沿刀刃手臂急速传下,压在胸腹之间。塌肩缩胸,将巨力御去三分,后退一步,轻咄一声,吐出郁积在胸臆间的浊气,大骂一声:“狗娘养的,动手也不招呼一声。”怒目呲嘴,胸意翻腾着狂烈的狂暴之意,手中连环斩落,却似一蓬蓬野火落下。“观雪刀”却是极柔婉的名字,谁能料却是一柄狂暴之刀。那凌空而至的刀光之中挟着剧烈的破空响声,一刀夺魄、刀刀夺魄,便是让眼前人再逼退一步,也刀指云天刀意凌烈。

    越青龙见公子起了性子,怕他吃了暗亏,将刀拔出,跃跃欲试。

    老者见暗道:越仕还不能尽挡下一人,你们四人一起上前,正方便他们将合击法门的威力发挥出来,何况后面十多名跋野人正虎视眈眈。

    江翼识得深浅,将手一横挡下要上前护主的越青龙,说道:“四郎挡得住。”眼睛却盯着后面的十多名开弓引弦的跋野骑兵,暗道:白发老丈在合围之下,还杀伤了这么多,修为之深匪夷所思。

    白发老者看见这边的异常,敛起双目,细长的双目里似绽出一点光彩透出阿拔斯白袍人的刀幕望这边射来。眉头微皱,似乎对越仕的表现极不满意。

    青衫老者微微颔首,隔着五十六步与那白发老者招呼。

    白发老者“噫”的一声轻啸,六名白袍客耳鼓一震三横三退各斜劈三记十字刀幕。白发老者哈哈一笑,腾身击出一刀,正击六人刀阵的阵眼之上,锵然金戈相击,光幕立消。不错,右手翻出一柄横刀,原来刀贴身藏在黑衣之中。背负银色大弓的阿拔期人脸色一变,这才知道白发老者一直未出全力,放下手里的麻袋,吱呀叫了几声。

    燕然叫道:“这句话我知道,他说:给我回来。”

    江翼暗笑:每回惹事生非都是这么让老丈唤回?

    白发老者见六人退下又迎上一人来,冷峻脸上现出难得的一丝笑容。只是这笑只浅浅的浮在眸子的表面。雅博amp;#8226;兰登迎上他那双不断变大接近的瞳子,发现他那双浅笑的瞳子里面竟没有丝毫的人间情感,没有生机,没有自我,只有从苍穹倾泻而下的无穷杀意。从那无穷杀意里蓦然钻出艳丽的一刀刀势如火瞬息燃成地狱业火直欲燎烧人间的一切。

    那人只来得抬手一下挡一下,身子便给无穷无尽燃烧着的刀意击得横飞出去。

    白发老者从怀下衣襟里掣出杀人魔刀,守在峡口的胡骑就隐约觉得不对,将弓箭取在手里,却未料白袍人首领上前也未能挡得了一招半式,当下再无犹豫,一齐将利箭射出。

    白发老者拿眼瞅着利箭飞来,手中刀由极静瞬息间进入极动,刀益快绝,竟起风雷之声,只见白发老者避实就虚不断的变幻出刀之维度,一刀化作六刀,每刀再分六刀,待利箭射及身前,三十六刀,刀刀击在箭棱之上。那精铁铸就的箭簇俱成铁粉洒乱风中。

    这种惊艳快绝的刀法,便是再多一倍的长弓劲弩也不能挫折其锐气。胡人信心大沮,面色大坏,又各拈箭搭弦,却不敢轻易射出。

    挡在越仕等人之前的十数名跋野人也为如此华丽的武招所慑,收缩阵形,往另一侧谷壁稍移,一起开弓引弦指向白发老者。

    白发老者却似改了性子,没有赶尽杀绝,施施然望着被他一招击飞的白袍阿拔斯人,说道:“你能挡下业火焚城,西陆武学也不容小窥。”迈出几步,走到麻袋之前,提脚轻踢,一声裂帛轻响,麻袋从脚踢处裂成两片,从中滚出一个手脚捆扎得严实嘴里塞着破布的少年来。

    燕然看了惊叫:“爷爷,那不是前天遇着的奴兵吗,怎么让蕃人捉到这里来了?”

    白发老者望向这边,启唇一笑,却似太久没笑,笑得有些生硬,表情十分古怪。见燕然神色紧张的盯着地上的少年,左手抓过少年的肩头,往这边走来,十余胡骑与四名白袍人忙不迭的避到一边,与后面赶来的人合在一处,白袍人持月刃刀当前,胡骑持弓于后,都让白发老者威烈的气势慑住,再不敢抢先发动攻势。

    越仕见白发老者虽然脸上含笑,但是浑身透出让人不寒而栗的阴凝气势,只觉得胸腔里的一颗心脏紧收着,背脊间的毛孔张开,根根渗出细汗。这才觉得那些白袍人与他对战,殊为不易。

    那名少年奴兵让白发老者提在手里,面朝着燕然,闭上眼睛,不去看燕然望来的好奇且关切的目光,脸上露出屈辱的愤慨。

    青衫老者说道:“二十载修成地狱业火,该早些让你回中州。”

    白发老者将少年放到一旁的地上,说道:“弟子的宿命如此。”

    越仕心里诧异得很:白发老者比老丈还要年长一些,怎么会自称弟子?

    青衫老者轻声一叹,飘散在峡口的烈风里,说道:“罢了,罢了,你随我回中州吧。”

    白发老者拧头回看了一眼,那个被他一招击飞的白袍人已挣扎站起,嘴角边还不断往外溢出鲜血,说道:“从我起杀心到出刀击下,不过转念之间,这厮竟能六转丹息,身体不动虚而无实,化去七成魔杀业火,便是中州也无几人有此修为。”言下之意,乃是征询青衫老者的意见,欲将此人除去。

    青衫老者双眉微敛,说道:“中州论气为丹息,西陆谓之灵量,二名实一也。此人所修乃是西陆一门奇学,据《韦斯律amp;#8226;内篇》所述,人体有三脉七轮,有阴脉、阳脉、冲和脉、顶轮、眉间轮、喉轮、心轮、脐轮、海底轮、梵穴轮之分,三脉七轮体系之外尚有气脉之说,实与丹息术之中的小周天与百骸诸脉一一对应。”说到这里,目光落在受伤的白袍人身上,说道:“你能六转灵量,以西陆人的说法,应是灵量注满海底轮。”

    雅博amp;#8226;兰登骑驼经过青衫老者身侧,只当他是不谙武学的孱弱老人,此时见白发老者口里自称弟子对他尊敬有加,遂将灵量提前眉间轮注目青衫老者,一望之下,只觉自己的那点灵识微弱得就像灿烂星河下的萤火,微不足道。

    自己一时不察,受了重伤,众师弟结成法阵,勉强能挡得了白发老者,加上身后数十名擅长骑射的跋野人,或许还能让白发老者落荒而逃。此时,雅博amp;#8226;兰登已完全放弃反抗之心,只奢望青衫老者会顾及身份,不要痛下杀手才好。又见青衫老者对神经《韦斯律》知之甚详,心里多了一分崇敬,见青衫老者与自己说话,走出众人的保护圈,合掌而礼,说道:“博雅amp;#8226;兰登见过大宗师,博雅的灵量年前突破海底轮,达到小圆满的境界。只是,大宗师怎么会知道阿拔斯的神经?”中州话说得字正腔圆,让燕然好奇的瞪大眼睛。

    西陆人尊称武道臻至巅峰的武者为大宗师,其下有尊者,其上有圣师。

    青衫老者乃古往今来第一人,自然不在乎这些虚名,微微一笑,说道:“西陆武学自成体系,中州武者早知其名。百年前曾有一部武学从西州东传,中州人谓之《华胥经》,乃是前辈异人汲取中州与西陆两系武学的特点创立,只是略有瑕疵,修习者无法臻至天人之境,殊为遗憾。”微微垂头,与白发老者说道,“丹息术谓海底轮为小周天之中的天地窍,天地窍贯通,则入先天之境。”

    越仕听了青衫老者对这名阿拔斯人的判语,心里一惊,暗道:这人长得怪异,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竟一步迈入先天境界。想及父亲说自己井底观天、妄自尊大的话,心里有些不自然。

    博雅amp;#8226;兰登不知丹息术,当听见青衫老者说及《华胥经》,神色大异,说道:“《华胥经》被阿拔斯教廷列为邪经之首,练之成魔,怎么中州人也有练《华胥经》的吗?”

    青衫老者说道:“华胥经未能将三脉七轮之阴脉与丹息术周天经脉严格对应,修习至太阴转少阳时有变碍,会步入岐道。”见博雅amp;#8226;兰登惘然不解,笑道,“你不识丹息术,与你说这些作甚,西陆将其列为邪经,倒无不当。”

    越仕在一旁看得不耐烦,说道:“西陆远在万里之外,你们来此与跋野人秘密相会,有什么图谋?”

    江翼隐约猜得老者的来历,想起一路上多有怠慢,心里在生出无限后悔,见越仕出口莽撞,却没有暗中阻挡。阿拔斯与跋野秘密接触事关重大,青衫老者又是一付事不关己的样子,白发老者在青衫老者面前绝不可能由着性子大开大戒,正需此时借着青衫老者的余威诈出这群阿拔斯人的此行目的。

    博雅amp;#8226;兰登神色却坦然,说道:“走南路,从安息国西边境走到此地约有五千里,走北路,约有四千余里,绝无小兄弟所说的万里。”

    越仕浓眉一竖,为之气倒,正要开口训斥;白发老者怒目圆睁,内中有着无穷无尽的地狱业火在燃烧,博雅amp;#8226;兰登让他这一望,只觉心口一滞,牵动胸腹间的伤势,张口吐出一口鲜血来。

    后面的阿拔斯人往前一涌,博雅amp;#8226;兰登将手一横,阻止那些人上前,心知能否活命全在青衫老者的一念,朝前一拜,说道:“大宗师对西陆武学知悉甚详,想必也知道西陆诸国之事。”

第六章 胧月弓

    青衫老者微微颔首,说道:“略知一二,圣师穆amp;#8226;罕墨于五十年前创韦斯圣教,四十年前立国,创立阿拔斯王朝,如今阿拔斯独尊西陆,惟有南边的一些岛国残喘延息,穆amp;#8226;罕墨二十年前逝世,之后由圣母羽天amp;#8226;罕墨掌韦斯教权,圣子羿风amp;#8226;罕墨掌王朝国政。穆amp;#8226;罕墨传法西陆,立《韦斯律》为根本法,世俗权势皆由神授,阿拔斯王羿风虽然号称神之子,却不得不受教权的限制。”

    江翼、越仕心里都想:这劳什圣师搞出这个《韦斯律》,却是要让母子内斗。

    白发老者漠然盯着博雅amp;#8226;兰登,问道:“你在此地,不知是出自阿拔斯王的旨意,还是教宗的教喻?”

    博雅amp;#8226;兰登微微一怔,合掌说道:“圣母、圣子本为一体,没有分别,博雅身临此地,乃是受到圣师的昭示,来此寻找中陆人的友谊。”

    越仕嘿然笑了两声,但见白发老者神情冷峻,胡言乱语总没敢说出口来。

    江翼神色陡然紧张起来:阿拔斯人欲与跋野人结盟,觊觎西州之心昭然若揭。

    白发老者回头望了青衫老者一眼,见他脸上依旧从容,暗道:先生打定主意不理会,我又能奈何之?垂头望着手中刀,低声轻语:“数十载杀人屠城,修得一柄屠城刀,罢了,罢了,再也用不上你了。”刀脱手而去,掠过阿拔斯人、跋野人的头顶。

    博雅amp;#8226;兰登只觉一道白光掠过头顶,诧然回首望去,只见白发老者手中的那柄屠城魔刀业已插入离地十余丈的石壁之中,只余刀柄露在石外,整个过程却无丝毫声息传出。

    博雅amp;#8226;兰登想起临行时渡厄尊者的告诫:中州煌煌,渊源流传数千年,登圣者众,不可存小视之心。想自己二十六岁就突破海底轮的限制,远超同侪,颇为自负,眼中不剩他人。临行前虽得渡厄尊者的告诫,心里却不以为然。然而人未入跋野,却遭遇两名异人,修为之高,难望其项背也。

    虽然白发老者掷刀入石,以示不杀,博雅amp;#8226;兰登背脊却潺潺渗出冷汗,再也不觉得西州之行是异域情趣之旅。

    事情若是就此终了,仅凭自己四人无法阻止阿拔斯使者与跋野人接触,江翼暗暗焦急,却无计可施,眼睑低垂,目光落在地上的少年身上,蓦然抬头问道:“你来中州欲表善意,却为何将这名少年装进袋子里捉来?”说着话,蹲身挑起少年身上的一根绳索,运劲捏断。

    燕然早就想问此事,只是刚刚一直无法插上嘴,此时见江翼提及,忙附和道:“对啊,这人前夜还在青丘山,你们将他捉到这里,意欲何为?”

    少年挣扎着将身上的绳索解下,掏出嘴里的破布,趴在地上干呕了一阵,爬将起来,指着博雅amp;#8226;兰登背后的大弓说道:“胧月弓是我的,他见之起念。”

    越仕素爱名器,对那张银色大弓早起了念想,暗道:原来叫胧月弓,这名字倒不辱没了这张弓。

    博雅amp;#8226;兰登见青衫老者满目慈爱的轻抚小女孩的螓首,暗道:不能给个让他们信服的解释,只怕还会出变故。合掌说道:“胧月弓原是跋野国左将军真鄂雪明的心爱之物,月前,遗落大泽南畔的战场之上。博雅与澹台将军过青丘山时,这名少年缀尾偷袭我等,博雅被迫出手将他拿住,又见他背囊里藏着胧月弓,遂要将他缚至左将军面前再行定度。”说到这里,回头望向那名手提玄色大戟的跋野将领,“胧月弓之事,还是澹台将军说给我听的。”

    江翼见少年抿嘴皱眉不言,情知他所说不假。

    越仕心里大赞:少年一人敢袭阿拔斯人的使团?真不简单。

    少年心里却想:原来那日所伤之人,却是跋野人的左将军真鄂雪明。若是当时就知道他的身份,梁铭宣只会立即出动河西甲骑过来搜捕,一刻也不会耽搁,就无需拿前锋营为饵,以致全军覆灭。

    这名少年,正是于野马驿一战中的生存者迦叶,他也早就认出那提着玄色大戟的跋野将领就是那日率领骑兵屠杀奴兵的澹台左厢。

    想到老邵、赵陵,以及数百名奴兵让梁铭宣冷酷无情的抛弃,想到澹台左厢所率领的跋野骑兵蹄下那挣扎无望的嘶嚎,迦叶心里一痛。

    越仕看到少年脸上痛苦的神情,只当他受到阿拔斯人的折磨,嚷道:“遗落战场,那个叫真鄂雪明的也好意思要回?你们几十人去抢一名少年的东西,也好意思说出口来?”

    雅博amp;#8226;兰登老脸一红,过青丘山时,这少年只是远远缀在后面,并无偷袭之举,发觉之后将他捉来,想到将人与弓献给跋野国的实权人物真鄂雪明,讨好之。

    江翼问道:“你们欲往跋野,从青丘山径直往东北走也可,为何要绕道此处,足足多走了三四百里路?并且你们与这名澹台将军一起过青丘山,为何现在独自过这峡口,而这名澹台将军却在峡谷里相候?”

    雅博amp;#8226;兰登说道:“青丘山、北山以北是车突国的国境,并且车突国与跋野国交界的地方马贼横行,所以才绕道此处。澹台将军本与我们一路,临到峡口山时,有人传信有股马贼掠夺国境,澹台将军遂与我们分道,约在长峡北口相会。”

    阿拔斯人来到此地,不会走折漫罗山南麓的高昌盆地。那里是河西郡新拓之地,河西都护将军蔡景略的行辕就设在高昌邑。服饰相貌均异于中陆人的阿拔斯人不可能轻易就过得了西昌。这群阿拔斯人必定是走处于车突人控制之下的折漫罗山北麓的那条道。跋野人、车突人均与马贼关系密切,避开马贼不过是跋野人让阿拔斯使者走这条长峡的借口。

    江翼目光掠过白发老者,暗道:莫非与他有关。

    白发老者锐利的目光落在澹台左厢的脸上,手指向插入石壁的那柄魔刀,说道:“峡中白骨累累,便是成了亡魂,也畏惧这柄魔刀,跋野人何时觉得这长峡是条安全的道路?”轻蔑的笑了一笑。

    雅博amp;#8226;兰登此时已明白澹台左厢引自己一行人过此长峡,乃是要借他们之手除去这个白发老者,却没想到白发老者高明至此,已是宗师人物。虽然恼澹台左厢拿他们当刀使,雅博amp;#8226;兰登却不得不压下胸中的恼怒,毕竟与跋野人善意接触是此行的主要目的。

    虽然看不出这名少年如何能伤得了跋野人的新起之秀真鄂雪明,但是胧月弓出现在这名少年手中,自然与他有着关系,见少年敢尾袭阿拔斯使团,胆大妄为的性子,与自己幼年相似,白发老者淡淡一笑,手朝雅博amp;#8226;兰登摊开,说道:“胧月弓拿来,日后自有真鄂雪明亲自从这名少年手中取回。”

    当日真鄂雪明与晋昌前锋营遭遇,一时不察,落得大败而逃,被箭受创,以为奇耻大辱,遂令澹台左厢率领骑兵屠灭晋昌前锋营,夺回胧月弓。野马驿一战,没有几人能逃脱出去,没有从战场找着胧月弓,澹台左厢只当胧月弓已让梁铭宣拿去,手中无兵,没可能从梁铭宣手中夺回胧月弓。便想从车突借道返回可敦城,途中遇着迎接阿拔斯使团的族人。

    雅博amp;#8226;兰登自负西陆绝世武学,一路上有意炫耀,澹台左厢便引他们走峡口山的峡道。料不到过青丘山时,捉住缀尾而行的少年竟身负胧月弓,真是意外之喜。

    澹台左厢知道河西奴兵的惯例,胧月弓在这名少年手中,那么真鄂雪明便是被这名少年所伤。真鄂雪明平素自诩放下胜负心,却为大泽偶败而气急败坏,原来耻于此事。

    澹台左厢不知白发老者何意,难道他不知道胧月弓一日在这少年手中,这名少年便一日处于生死边缘;除非他能将这少年留在身边。

    雅博amp;#8226;兰登望了澹台左厢一眼,见他脸上迟疑不定,一时间也犹豫不觉,暗道:真鄂雪明乃是跋野国的实权人物,得罪了他,只怕此行目的无法完成。回头看见白发老者眼里不耐烦的神色,蓦然一惊,暗道:得罪了他,只怕他再起杀念。念及此处,也不再犹豫,将银色大弓解下,走上前来,径直递给那名少年。

    越仕眼露馋光,啧啧叫道:“这弓至少有四五石力。”

    澹台左厢翻身下马,走上前来,说道:“胧月弓,开弦六石力,四百步崩石裂金。”

    越仕猛然吸气,目光落在胧月弓上,再不肯移开。

    澹台左厢朝白发老者颔首示礼,说道:“刀君要弓,澹台左厢不敢不给,将具以实情复命左将军。”

    白发老者冷哼一声,说道:“你们跋野人不是唤我刀魔?”又冷冷一笑,“胧月弓在这少年手中,与我何干?”

    澹台左厢微微一笑,脸上也无尴尬。二十年前峡口山东麓长峡里突然出现一名神秘刀客,跋野人过此长峡,常被他袭杀,以致峡中白骨累累,跋野人唤其为刀魔。数度组织高手过来围杀,却不能觅得他的踪迹。不得以,跋野人侵河西,避开这条峡道。

    澹台左厢见刀魔只是帮少年将弓要回,却不加以庇护,暗道:刀魔行事,匪夷所思。虽然胧月弓得而复失,只要刀魔能离开此地,回到族地,也是功大于过。

    越仕拿手往少年面前一摊,说道:“胧月弓你也使不了,不如让给我?”

    迦叶神色肃穆,微微摇了摇头,说道:“不让。”

    越仕喜欢这弓,却没想据为己有,忖道:跋野人知道胧月弓在少年手中,那劳什左将军必会遣人从少年手中夺回。便想此时当着澹台左厢的面将弓要过来,将一切干系担下,离开此地再将弓还给他就是。

    见少年一口回绝,只当他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暗地里朝他频递眼色;迦叶侧过头去,装作未见,越仕心里焦急得很。

    迦叶左手搭弦,轻轻拨动,震出嗡嗡细响,竟如远处雷鸣;想起故人,眼中噙泪。

    听着弦鸣如雷,白发老者也禁不住微微侧目。

    澹台左厢只怕刀魔与那青衫老者改变初衷,说道:“胧月弓已归还,澹台左厢这便引西陆贵使回族地去。”

    白发老者冷哼一声,不置可否,澹台左厢与雅博amp;#8226;兰登互换了一个眼色,下令队伍离开石谷,进入北面的峡道,迤逦而去。

    江翼恭敬的朝青衫老者施了一礼,说道:“小子江翼抖胆问一声,阿拔斯与跋野相互勾结,将不利中州,老丈怎可以任之由之?”

    白发老者冷眼看着江翼,青衫老者却不介怀,笑道:“西陆并非无人,我们若不持身份出手,西陆绝世武者也将潜入中州,展开血腥杀戮。”轻轻一叹,“帝国征伐之事,又岂是我们管得了的?”

    江翼暗道:哪里是管不得,只是心淡漠。慑于青衫老者传闻中的威严,江翼再不敢拿话试探。

    越仕心里喜爱那张胧月弓,缠在少年身边,问道:“你穿着河西郡兵服,可是河西的军士,唤什么名字。”

    迦叶望了一眼燕然,言语间有些淡漠:“这衣服是从青丘山北面的战场的死尸身上扒下来的;旁人都唤我迦叶。”

    越仕拧头看向江翼,问道:“七郎,你见多识广,可识得有‘迦’这一姓?”

    江翼摇头说道:“不识得。”

    燕然睁眼望着青衫老者,问道:“爷爷必定知道。”

    青衫老者微微一叹,却不应声,白发老者说道:“西州有国名为孔雀,奉白山为神,国中有族名曰迦叶,世袭白山待,在孔雀国内地位尊崇,却罕为人知。”

    高昌贼王沮渠烛武纠集西州蒲昌海地区的六国兵力,以拒河西。二十九年,河西郡联络孔雀王,欲共击高昌。消息败露,沮渠烛武出兵灭位于孔雀河上游的孔雀王国,国中民众高过马梢者皆遭屠戮,余生者仅千余幼童,贩卖为奴,零落四方。

    虽然是湮灭了的种族与国度,越仕却是知道一二,定睛望着面容愁苦的少年,问道,“你是孔雀国的遗民?”又为孔雀王国惨遭灭亡的命运忿恨,道,“沮渠烛武残暴不仁,当遭天诛。”

    迦叶冷冷一笑,说道:“孔雀集一国之兵不足千人,有何资格能当河西郡的盟友?孔雀国灭,乃是灭于蔡景略的诡计与沮渠烛武的残暴。”

    越仕听了一怔,欲要与他辩解,却见江翼等人皆默然,欲言又止,长叹了一声,闭口端坐马上,将身子侧到一旁。

    澹台左厢得人禀报刀魔等人离开峡谷,与雅博amp;#8226;兰登领着十余人策马返回石谷,抬头望着露出石壁的刀柄。借着支出的石棱,澹台左厢猿身登上十余丈的石壁,手握住刀柄,提息拔刀,那刀如铸入石壁一般,纹丝不动。

    澹台左厢朝雅博amp;#8226;兰登苦涩一笑,轻身纵下石壁,说道:“这柄刀追随刀魔数十载,受其精魄淬炼,刀身铁质愈加纯粹,已出凡器之列。但是没想到刀魔随意一掷,竟将刀身铸入石壁,与这石山溶为一体,强力拔出,只怕会毁了这柄兵刃。”

    一名阿拔斯人站在雅博amp;#8226;兰登的左侧,用他的蹩脚的中州语说道:“刀魔已走,还能有什么玄虚?”

    澹台左厢微微一笑,说道:“天人至境,与天地相合,刀魔已走,但此间的天地之势依旧长存,这柄魔刀不容小窥。兰登先生未受重伤,或可一试,我是万万不行。”

    那人呲鼻眯眼,只当澹台左厢胡言乱语,说道:“韦斯神无处不在、无所不能,什么天地之势,我不管的。”解下腰间刀,挂到骆驼上,学着澹台左厢的样子,探臂伸脚,借着石棱而上。

    雅博amp;#8226;兰登虽然不敢小视中州的丹息术,但也不相信这柄刀会有什么神奇,暗道:不成功顶多毁去这柄刀罢了。待师弟伸手去握刀柄之时,眼角余光里澹台左厢隐有异样的笑意,心蓦的一紧,暗感不妙。来不及出声阻止,却听见訇然巨响,大地震动,石崩壁裂,只见尘烟之中,师弟给震得横飞出去,口里狂喷鲜血不止,叮叮叮却见尘烟里落下数截断刃。

    迦叶等人将出峡道,听得一声闷声从山腹传来,皆诧然回望,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却见白发老者轻蔑一笑,说道:“米粒之光还敢与星月争辉,天地玄机的秘密又岂是轻易能理解的?”

    青衫老者微微摇头:“何苦惹来争执呢?”

第七章 芥子须弥

    出了峡口山,越仕、江翼也不说离开往西去,只是跟在青衫老者等人的后面。

    峡口山与居延泽之间,荒野广及百里,迦叶自忖不能独自走出去,尾随众人之后,心里却有一种屈辱的感觉,一路上沉默不言。大泽、野马驿诸战时,强开胧月弓,右臂给弓弦回力震伤,虽然已止血结疤,但是每要用力时,却觉得有针在肉里扎,奇痛无比。

    一路上,越仕的心思都在胧月弓之上,见胧月弓能折叠放在弓囊之中,更是喜不胜喜。缠在迦叶身边,倒失了粗豪的本性。迦叶骑他的马,吃他的干粮,也不好给他脸色看,只说胧月弓于他而言有重要的意义。

    越仕却说道:“我教你丹息术,待你能开弓时,再将胧月弓还你不迟。”

    在知道真鄂雪明之前,便是将胧月弓送给越仕,迦叶也不会皱上眉头,但想到老邵、赵陵等数百名无辜死去的奴兵,迦叶心里隐隐作痛,打定主意:除非真鄂雪明将他的头颅割去,断不会将胧月弓让给他人。

    迦叶不愿意将其中的曲折说给越仕听,只是淡淡的说:“胧月弓,我能开的。”

    越仕自然不信,胧月弓六石力,没有几年的修为,谁能拉开满弦?看迦叶孱弱削瘦,也不像天生神力的人。

    燕然嗤之以鼻,从青衫老者怀里探出那颗小巧精致的头颅,美目一横:“你若能开弓,开来让我们看看。”

    迦叶见越仕脸上也尽是不屑,心里的屈辱更是难以忍受,心想双脚立地或许能勉强开弓,如此想,也顾不上右臂的伤势,便跃下马来,解下弓囊,取出胧月弓,银色弓臂映着朝阳,像是有云彩在上面流淌。

    青衫老者微微摇头,说道:“你再强行开弓,这条手臂就要废了;我知道你能开此弓。”将燕然头颅按回怀里,笑骂道,“世间奇人异士多了,又岂是你一个小丫头能明白的?”

    迦叶微微颔首,默默将胧月弓放回弓囊,脸上虽然淡漠,心里却有一股温热流淌,觉得青衫老者能明白心里的苦楚。跃下马时,将注意力集到右臂准备凝力,此时神懈力消,右臂尤为疼痛,扶鞍上马时,右臂一软,差点跌下来。

    越仕探身将他托住,拈指搭上他的腕脉,渡了一股丹息过去,眉头皱起,说道:“手太阴、少阴、阳明诸脉皆伤,你怎么不觉得疼痛?”

    青衫老者听了一笑,暗道:哪里会不痛?只是性子倔强得很,不愿他人怜悯,强忍着痛,装作常态。

    越仕将他袖子上捋,却见右臂上布满肌肉撕扯后的伤疤,倒吸一口凉气,讶道:“你果真能开此弓。”心里又闷着疑问,“你没修炼过丹息术,仗着天生神力开胧月弓,手臂给弓弦震伤,应该伤在筋骨,怎么会右臂每一处经脉都给震裂呢?”说这话,眼睛却是望向青衫老者。

    白发老者冷哼一声:“坐井观天,你怎知他未曾修炼丹息术?”

    迦叶心里也甚是诧异,说道:“迦叶确实没有习过丹息术。”

    “迦叶一族为孔雀王朝的白山侍,族人成年之后,臂有神力,能裂狮搏豹,国人以为神迹,不过是迦叶一族世袭传承的一种密术。这种名叫白山龙象力的秘术,应是古练息术的一支,与丹息术的吐纳之法相似,却更胜之,百夷的槃木拳术便是脱胎于一种与之类似的秘术。迦叶一族虽然久居西州,却是与中州同脉。”

    越仕窥得迦叶一脸茫然,看见白发老者,暗道:莫非你比他本人还清楚此事?

    江翼却认为事实多半如此,当年若非白发老人杀戮过重,惹得帝君震怒,西州诸族只怕都已让他一人统兵征服。孔雀国灭亡时,迦叶还是幼童,不知道族中故典也是当然。

    孔雀王国覆灭只过去七八年的时间,当时河西郡上递内廷的奏文里关于此事只有廖廖数语:高昌王集兵万余围困孔雀城,一夜陷之,屠民三万,幼童千余贩卖为奴,零落四方。

    江翼侧头窥了一眼迦叶,见他脸色沉郁,暗道:这名少年是否还能记得当年事?心里藏着疑问,却不忍心问出口。

    燕然在青衫老者怀里听了倒是兴致盎然,歪着脑袋问道:“白山龙象力岂不是一门极厉害的武学?”

    寻常武夫两膀子也能在骤然之间暴发出五六百斤的气力,江翼见迦叶强开胧月弓右臂也给震伤,便想白山龙象力即使高深,也相当有限。

    众人在居延泽停了一夜,次日沿着居延泽东岸往南行走。

    居延东泽略小于西泽,仍有百里方圆的水域,水波浩渺,一望无涯,只是百年前的城垣、亭燧已废,万顷良田复为草木杂生之所,让人望之感慨。

    迦叶正要告别众人独自离去之时,北面出现跋野人游骑的身影,更远处传来隐隐的吹角,似有更多的跋野骑兵缀在后面。

    迦叶知道跋野人不敢逼近,乃是慑于白发老者的余威。若是一路随行,势必要到张掖城才分开。想到自己的奴兵身份,迦叶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迦叶也为缀在后面的胡骑忧心,暗道:人的修为再高,也不能与百战精锐之师抗衡。越仕等人也是如此,都将兵刃横在身前,以备突然。青衫老者淡然如常,不为后面的胡骑所扰,白发老者一脸冷峻,却有几分恼怒,伸手问迦叶要胧月弓:“胧月弓暂借我一用,胡儿缀在后面甚是烦人。”

    越仕神色大振,叫道:“我们有五张弓,杀他个***,再纵马远遁。”说着跳下马来,就要去解驼马背上的箭囊。

    白发老者说道:“后面有五百张强弓,你去与他们对射。”

    越仕张眼四望,数里之外的险峻山坡之上都有跋野人的身影,若在平野与五百胡骑对射,却是嫌命长。

    白发老者接过胧月弓,跃下马来,又从越仕手中的箭囊里抽出一支羽箭,搭上弓弦,羽箭微仰,指向一处微缺的山口。

    山口之上人影幢幢,骏马长嘶。

    越仕瞪目结舌,那山口离此间有**百步,远在胧月弓射程之外,暗道:这老丈莫非视障,辨不清远近距离。正要开口阻止,拧过头来,却见那张银色大弓上流转着隐隐的青芒,忽见白发老者目放淡蓝光芒,羽箭挟着风雷怒气脱弦而出。

    眼前的空间突如裂开一般,越仕的双眸锁不住羽箭的踪迹,两尺长的羽箭化成一点光迹行在远处。

    山口之上,一个健硕身影拔地而起,手中刀劈斫而下,从爆开的光瀑里传出悠长龙吟。

    白发老者将胧月弓往迦叶怀里一塞,往青衫老者望来,说道:“山河一刀斩?”

    数十名骑士从那处山口驰来,驰到近处,迦叶才看见当前的一人年约五旬,身形健硕,坐在马上,都要高过一旁的澹台左厢半头,面容枯峻,一双褐色眼眸里流转着冷冽的淡青色光芒,左手提着一柄玄黑大刀。

    随着此起彼伏的吹角,越来越多的胡骑从那处山口驰出,往这里奔来。

    白发老者神色一肃,目光落在来人的脸上,淡然说道:“山河一刀斩在世间竟有传人,你可是近年来在贝叶湖开山立宗的那人?”

    胡服老者将手里刀往身后一别,望着白发老者,说道:“区区薄名只怕入不了刀君之耳。”

    青衫老者将衣袖微微一摆,叹息似的说道:“贺兰落云,昔时涞水之畔的少年,今日也有宗师风范。”

    燕然山以北的贝叶湖之滨隐居着一名绝世武者,十年前出关,燕然山南北的部族都争先将子弟送到他的门下。越仕瞪目望去,难道他就是传闻之中的绝世武者?暗地里将贺兰落云这个名字念了两遍,觉得有些熟悉。

    贺兰落云下马朝青衫老者而拜,说道:“天师遗命,三代不得入中州,闻知圣踪现身河西,贺兰落云怎敢不来拜会?”

    白发老者冷哼一声,目光扫过合围过来的胡骑,冷然说道:“有你这么拜会的?”

    贺兰落云说道:“若不领兵来,只怕没有拜会的机会。”目光落在白发老者身上愈加寒冷,“刀君隐于峡口山,屠戮我族人,非是贺兰无可奈何,而与河西约以峡口山为界,才不加理会罢了。”

    白发老者知道他有将自己赶出峡口山的实力,但是未有动作,绝非是他不愿理会世事的缘故。目光扫过迦叶、越仕等人,暗道:以先生的禀性,自然不愿意与他人争斗,贺兰落云领兵过来,却是要以他们来要挟先生出手。

    青衫老者跃进下马来,振了振青衫,深邃的眸光落在贺兰落云的脸上,说道:“燕然山一战,徐某人身负万千将士性命,未能放手与天师一搏,竟成遗恨,今日受你一刀,也是应当。”

    贺兰落云脸露欢喜,却一现即逝,转为凝重,迎面走来,距离一丈而止,翻手亮出背后大刀,拖刀指地,疾风卷地而来,四处的草屑却没有让风吹散,而是钻入风里来,粘了贺兰落云一身。

    青衣老者静立不动。

    贺兰落云快绝人寰的推出六刀,每刀化出六道刀气,每道刀气又以六六之数衍生,瞬息间,刀首绽出青色光芒如暴雨般扑向青衫老者。

    青衫老者依旧静立不动,迦叶望之却如巍巍白山,岿然。

    白发老者暗暗心惊,暗道:贺兰落云竟达到六六大衍之境。

    弥漫天的青色光芒扑至青衫老者面前时,突的旋向中间的奇点,似有无穷力在吸纳弥漫天地的光芒,所有的光芒都聚向那一点,那一点形成了绝对的黑暗,滞重无比的暗点,猛然间从暗点探出一只硕大的青光龙首撞向青衫老者的胸口。

    青衫老者右手一抬,宽大的衣袖鼓起,挡在青光龙首之前;惟有迦叶站得稍前,看见老者袖中藏着的手掌不断旋圆,面目狰狞的青光龙首顿时给旋出的圆吸得涓滴不剩。

    龙身不断从弥漫天的青色光芒挣扎而出,却又不断让青衫老者吸入宽大的衣袖之中。

    迦叶一时动弹不得,巍巍白山,不由的泪光盈盈。

    青色光芒散尽,贺兰落云蹑幻步疾退三步,忽的跌坐在地,神情恍惚,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挣扎着起身摇晃走上前来。

    迦叶从侧面看去,他的眼里是普通的光泽,已无初时的寒冽。心里大惊:老丈并未还击,这个贺兰落云却是受了重伤的样子。

    贺兰落云看了看青衫老者,说道:“芥子纳须弥,人行天地间。贺兰落云贻笑大方了。”一拜到底,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去,跨上坐骑往来处行去。

    数百名胡骑跟随其后,飘散而去。

    白发老者跃下马来,将青衫老者扶住,埋怨道:“何苦生受他这一击?”

    迦叶讶然,暗道:难道也不是看上去的那般安然无羡?

    青衫老者“噗”的吐出一口鲜血,右手衣袖化为齑粉散在风中。

    燕然吓得俏脸苍白,双眼泫然含泪,急忙爬下马来,牵着青衫老者的衣襟:“爷爷,爷爷……”

    青衫老者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轻抚燕然的螓首,说道:“爷爷无碍,骨头还没有给碾碎。”望向白发老者,说道,“芥子纳须弥,人行天地间,褚师端穷其一生也未能窥得其径,最终留下一具金刚体而超脱苦乐世界,又岂是轻易让我勘破的?”

    褚师端是百年间独尊天下的一个传奇。

    贺兰落云传承他的武学,施出山河一刀斩逼得青衫老者吐血受伤。

    白发老者说道:“贺兰落云顶多当年褚师端的六成功力,但是先生也不该强行化去这招。”

    青衫老者说道:“山河一刀斩毁天灭地惨绝人寰,让他完全施展出来,我也照顾不了这么多人。”

    白发老者眉头紧蹙,担忧道:“贺兰落云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醒悟过来。”

    青衫老者微微一笑,说道:“贺兰落云不敢返回,有你这个刀魔在,也不敢不留下足够的护卫在身边。我胸腹间的伤势只需两天就无碍了,没什么可担心的。”

    白发老者横目扫过迦叶等人,先生若非顾及他们,何需行之险计?心里打定主意:若遇凶险,只护着先生与燕然先走就是。

第八章 玄机瞳

    跋野人的游骑尾随在后面,阴魂不散,让众人寝食不安。

    走了一日,越仕憋不住心里的闷气,宿营时,让迦叶与他到河边取水,临到河滨,却沿河滨往北而走。

    迦叶这才知道他取水不过是个借口,领他出来是要借胧月弓狙杀跋野人的游骑。

    跋野人擅长骑射,斥候时数人一组,除了利用胧月弓的超远射程狙杀,别无他法。

    越仕说道:“你将胧月弓借我,取水先回营地,告诉他人,我稍后便回。”

    迦叶说道:“我陪你过去。”

    越仕脸露喜色,也不觉迦叶累赘,与他借着河滨地势的掩护往北潜行,行了里许,沿着一道干涸的沟濠往纵深里走,借着月色,隐隐看得见远近山头踟躇不去的三五名跋野游骑。

    迦叶取下弓囊,按住机括,折叠弓臂瞬息间组合成一张四尺长的大弓。越仕接过胧弓,喜不自禁,让迦叶看了暗暗心惊:他若是不把胧月弓还给我,如何是好?

    越仕自然不会看出迦叶眼里的担忧,轻控弓弦,感觉弓弦强力的回震,嘴里轻声的啧啧叫奇,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指向山头,拉满弓弦,脱手之际,只觉一股巨力涌来,手臂给震得微微发麻。

    箭翎让弓弦回力震得微偏微偏,羽箭射向一块山岩,铿然清响,半截羽箭没入山岩之中,箭翎还是急剧的打着颤,发动嗡嗡鸣响。

    山头的游哨发觉这边的异常,掏出怀里的吹角,呜呜吹起。眨眼间,山头之上涌出十数名胡骑,一齐拨马往这边驰来。

    越仕不敢去看迦叶脸上的揶揄神色,狠狠啐了一口,说道:“这弓太硬,一时无法适应。”又引弦射出一箭,羽箭脱弦之际还是让回力震着,羽箭没入清浅月色之中,不知所踪,却是急剧穿刺空气的锐响让冲下来的胡骑吓了一跳。

    十余名胡骑堪堪控缰勒住骏马,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发出大笑,纷纷掣出长弓,往这里驰来。

    望着月下迅速接近的暗影,想要逃走已经来不得了。

    迦叶心里甚是后悔。一路上越仕缠着他借胧月弓,他铁着心不借。若是借给他,也就早见识了他差劲之极的射术,不至于随他来这里犯险。

    斜眼窥见越仕手伸向腰间,却不是再抽羽箭,而是将佩刀取在手里,只当他要独自逃走,迦叶心里也不觉得悲哀,抓住胧月弓,夺了过来,转身去解他腰间的箭囊。

    越仕推了他一把,说道:“你拿着弓先走,我在这里挡一阵。”

    迦叶嫩脸一红,明白误解了越仕,说道:“不能冲到近处厮杀,一把刀如何挡得住二十张强弓?”

    越仕只当跋野人的游骑三五成群,却不料三五人在明处,十数人在暗处,自己让敌骑围住不打紧,却不愿牵累迦叶,侧头却见他左手握着胧月弓,将自己换给他的那张稍弓与三十四支羽箭整齐的码放在身前的土堑上,稚气未露的脸上从容淡定,并没有大敌当前的畏惧。

    越仕怒道:“你快回去报信。”

    “生死不过一瞬,那等得及援兵。”

    迦叶只觉期待援兵是最愚蠢的念头,拈起一支箭,凑到嘴边,轻轻舔了舔箭尾的翎羽,窥着胡骑已到三百步远处,引弦而射,青灰色的箭羽在空间划过一道浮幽的影迹,没入当前那名胡骑的前胸。

    十数名胡骑倏然散开阵形,环成扇形,围将过来。

    越仕持刀横护在迦叶的侧前,只让开一处射箭的空档。

    迦叶又连射两箭,两名胡骑应声栽倒。

    越仕初次见着他神乎其神的射术,大声叫好:“射得好,再射他娘的一个。”不见羽箭射出,拧头一看,迦叶依着土堑喘气,右臂无力的垂落在身侧,鲜血浸透袖管。

    越仕此时才想起青衫老者的话来:“再强行开弓,右臂就废了。”

    “蓬蓬蓬”三支利箭射来,越仕横刀一卷,刀劲将羽箭搅成碎末,情知让这十几名胡骑排开箭阵一齐围来,必定守不周全,迦叶右臂伤废,不便躲避,一有疏漏便会枉送了性命。越仕心里大恨,情知此次拖累了他,只想着要上去厮杀一通,大喝一声,跳出土堑,却听见“扑哧”,却是衣襟下摆让迦叶撕碎。

    迦叶强忍着手臂上传来的巨痛,说道:“我左手能开稍弓,你守在这里,替我挡住敌箭,我们还有一条活路。”

    胡人挑选族中精锐为游哨,彼此之间协调默契,射术既刁,劲道且足,骑着马与自己周旋,越仕也无信心能全身而退。

    又是五支利箭一起射来,越仕无迹可寻的劈出七刀,在身前推出一道气墙,“叮叮叮”连续数声清响,挡下五支利箭。

    迦叶说道:“如此甚好,不过胡人有上千支箭,你能挨得过几回?”

    越仕想起白发老者在石峡中的精妙刀法,每一刀都恰到好处的截下一支利箭,不浪费一点气力。以他深厚的修为,让眼前这群龟儿射得手抽蓄也没大碍。

    越仕说道:“撑他个十七八回没有问题,只是胡人接近一些,箭上的劲道便大一些,五十步以内,十几张弓一起射来,你我只怕要给射成刺猬。”

    迦叶将右臂袖管扯下,扎着肘臂以上的部位,但见他眉头紧蹙着,疼痛难忍时,咧嘴猛吸气。

    左手开弦,却要右手持弓,越仕问道:“你能行?”

    “右臂受伤不是头一遭。”拈箭在手,却忘了右臂的巨痛,迦叶摒息凝神,拿左手将二石力的稍弓拉开,射向左手边顺着陡坡往这边冲来的一名胡骑。

    稍弓虽属于强弓之列,但是射速远不能与胧月弓相比,那人窥着来箭,横弓格开,却吓了一身冷汗,忙勒缰稍退。迦叶连开五箭,逼退四人,伤一人,右臂的伤势却更加严重,鲜血淋漓而下。

    迦叶射术奇佳,胡骑不敢逼近,在远处对射,羽箭的劲道也弱,对越仕没有威胁。对峙片刻,便有数名胡骑拿箭专射迦叶,逼得越仕护在他的身前不敢稍离,射角让越仕挡去许多,便有数名胡人下马借着地势从死角逼近,用强弓攒射越仕。

    越仕不能腾挪躲避,只能出刀挡下所有射来的羽箭,手足产便像给束缚住一样,不能发挥全力,心里只觉闷气。借着地势,六名胡人隔着极短的时间轮流射箭,越仕每接一箭,还等不及将侵入体内的气劲化去,下一箭又紧接着射来,臂上积累的酸麻之感便要重一分,体内血气翻腾,难受之极,暗道:今日难道就要给这六个胡人活活磨死?

    心神稍懈,手中刀稍有停滞,一支箭破隙而入,越仕心里一惊,将要让开,却想起迦叶就在身后,生生滞住身形,只觉左臂一痛,铁棱箭已将左臂肘射得对穿。

    越仕轮刀削去露出臂外的箭尾竿,运劲将半截铁棱箭震出。

    迦叶说道:“无需你护得这么严实,漏了一两支箭来,我也会避让。”

    越仕说道:“你不早说。”

    迦叶哂然一笑,说道:“不说你就不知?”

    越仕大怒,但是挡在迦叶身前,不能回头瞪他,便觉恼怒实没有大用,只是将手中刀使得威猛无伦,顿时间风雷并发,敌人的利箭未近身前,便给劲气吹得七零八落。

    迦叶诧异,不知越仕为何无端起了性子,抬头一望,却见山头纵马冲下三人,开弓引弦,往胡人身后袭来。半山腰的胡骑初时没有察觉,顿时给射倒数人,阵形一乱,余下的人纷纷拨拉马首,往两边的山坡避让。

    却是越仕看见江翼、越青龙、江胜三人过来援应,只是要保护迦叶,不能上去厮杀而心生恼怒。

    江翼、越青龙、江胜三人瞬间冲到山下,越青龙跃下马来,说道:“公子,你与迦叶先退,我们随后就来。”

    越仕张口吐出一口鲜血,化去胸臆间的郁气,转头瞪着迦叶,恨恨道:“最后上前厮杀的机会也就这样没了。”拾起胧月弓,跃上骏马,斜探着身子将迦叶瘦弱的身子捞起,横放在身前。

    迦叶见他当自己是孩童,恼怒道:“让我下去。”伸手一推,右臂巨痛,手里一松,稍弓落到地上。

    越仕不理会他,从马鞍一侧的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来,搭在胧月弓上,引弦指向左首陡坡,劲射而去,差之毫厘,挟着风雷之声的羽箭贴着一名胡骑的脸颊而过。

    迦叶嗤然笑出声来,见越仕怒目瞪来,说道:“一百五十步。”

    “只差一寸而已。”

    “你对准的却是另外一人。”

    山头后面又奔下来数十骑跋野人的游哨,想必是江翼他们一路上引来的。越仕不敢再与迦叶斗口,渡息封住他右臂的血脉。

    右臂上流血随即停止,巨痛却没有稍减,绷紧的神经稍一松懈,迦叶便昏厥过去。

    越仕心里一痛,差点流出泪来,对越青龙说道:“我先行一步,你们小心了。”提勒缰绳,拨拉马首,顺着山沟往弱水河滨驰去。

    听见狂雷吼般的弱水涛声,迦叶幽幽醒来,挣扎着从越仕怀里伸出头来,看见青衫老者牵着燕然的手卓立在涯岸上。隔着这么远,迦叶却清晰的感觉到老者正注视着自己。月辉如水,天地间笼着一层极淡的霭气,让远山飘渺。

    那个让跋野人畏惧的刀君面向弱水而站,河风吹得雪丝狂乱,高大健硕的身姿有如溶入这山河一般予人凝重雄浑之感。

    越仕轻勒缰绳,让骏马慢下来,望着刀君渊亭岳峙的背影,神色间略有畏惧。

    刀君缓缓转过身来,露出雪丝之下那张没有半点皱纹的脸庞,斜飞入两鬓的长眉之下,一双星辰之眼闪着冷冽无情的光芒,有着任何人都无法撼动的沉静。

    骏马终于走到岸边,越仕翻身下马,将行动不便的迦叶抱下,望了一眼刀君,径直走到青衫老者面前,双膝跪地,说道:“越仕闯下祸事,牵累迦叶,心里悔恨。迦叶的右臂还有无希望治愈?”

    刀君上前抓住迦叶的右臂,将一股细若游丝的微凉丹息渡入迦叶的手臂,古井无波的脸庞首次露出诧异的神色,说道:“上次右臂的经脉只是破损,这次却是完全碎裂,你明知后果严重,还强开胧月弓?”

    稍弓杀伤力有限,不拿胧月弓震慑住跋野人,那二十名胡骑转瞬间就能冲到身前,保命与保住右臂之间,还有选择吗?

    迦叶也不怨越仕,射杀了七人,只废掉一条右臂,算是占了大便宜,朝越仕说道:“还有左手好使,无妨……”还要说什么,正迎上青衫老者的眸子,怔在那里。

    青衫老者清亮的眸子里敛着笑容,似有无穷无尽的生机在深瞳里荡漾,仿佛是揉碎了星辰的水波,迦叶的内识海也随之晃动起来,一圈圈的向止无所止的渺茫之所荡漾开去,巍巍白山冉冉升起,盛燃着的流丹云霞在白山之巅流淌,白山之下,青翠如玉的孔雀河,洁白如雪的流沙地。不知过了多久,光辉耀人的大西州在内识海中恍然流逝着。

    迦叶悠悠醒来,睁眼四望,没有巍巍的白山,没有流丹云霞,没有青翠如玉的孔雀河,也没有洁白如雪的流沙地,怅然若失,跌坐在地上,难过的闭上双眼。

    “痴儿。”

    声如梵音直贯心湖,迦叶睁眼再度看到那双湛然明澈的眸子,因巨大的失望而黯淡无光的内识海又因这双眸子的注视而一点点光明起来。迦叶不识丹息术,自然不知内识海为何物,只觉胸臆间充满着大光明,即将要溢出来的光明让迦叶的身心沉浸在一种宛如新生的喜悦之中。

    “道玄深处乃不尽生机,明镜窥得自我乃得大自由。我在你心里留下一粒种子,你若能寻着这粒种子,可来中州寻我。”

    “心中若有种子,哪需还待他人?”

    青衫老者笑出声来,道:“痴儿,痴儿……”也不再多加解释,只说道,“此地已脱离跋野人的控制,我知道你不愿随我等进张掖,不妨就此分别。”

    迦叶这才注意已不在弱水河滨,巍峨的祁连山横亘在视野的极限之处,啊,已离张掖如此之近了,白发刀君、越仕、江翼、燕然等人环立身旁,右臂还是异常疼痛,但是已能忍受。

    “这是哪里?”

    “刚过大野口。”越仕笑道,“你昏倒之后,我们便一直往南行了两天。”

    迦叶只觉得自己这两天来一直沉陷于青衫老者的眸光之中,没有因创痛而昏厥的感觉。懒得解释,因为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隐约觉得右臂有恢复的可能,迦叶神色一振,说道:“一路相扰,迦叶就此别过。”

    越仕说道:“你右臂未愈,路上遇着一名马贼也只有落荒而逃的份,恰好我要游历西州,不如你来做我的向导,等你手臂伤好,我也要回中州了,你看如何?”

    迦叶望向江翼,脸上有些犹豫。

    越仕拧头看向江翼,问道:“七郎,你看如何?”

    江翼说道:“还是先往张掖稍作休整,再行上路。”

    一路上众人都不道破青衫老人的名字,并非说越仕心里就不明白,江翼欲随青衫老人去张掖,当然有所图。刀君对众人冷漠不理,青衫老者却甚好相处,一路上不忘提点他们的武技,短短数日,越仕已觉得获益匪浅,如果不是考虑到迦叶只身上路太过危险,越仕恨不得随青衫老者一路走回中州去。

    越仕心里不悦,也不加掩饰,说道:“七郎既然要先去张掖,与我也不同道,就此别过吧。”

    迦叶心里对江翼生不出喜欢来,觉得越仕与他分开走甚好,脸上露出喜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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