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立誓夺位
那一方精致的锦盒,横在这对母子中间,像是一座桥梁,将脆弱的亲情再度连接。
然而就在这时,凌霜却从外面匆匆跑了进来,步履仓皇,全然不是身为掌事宫女应有的态度。皇后竖起了眉毛正待呵斥她,凌霜却抢先跪下了,惶然道:“娘娘,乾元宫传来消息,公主殿下他们在松阳城外遇袭!”
锦盒砰然一声摔落,皇后已然疾步走到凌霜面前,急切问道:“什么?你是听谁说的?”
凌霜满目皆是凄惶之色,连声音也抖了:“是御前露出来的话,奴婢听了就立刻来回娘娘了。”皇后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凌霜忙挣起来搀着她到榻边躺下。之前殿内的侍女都被打发了出去,凌霜一个人端茶拿药,好一通忙乱。
皇后略缓过一口气来,看到榻前的元灏,便伸了手握住他的手道:“你看,咱们还什么都没做,人家已经逼上门来了……”她的语声断续,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元灏微微皱眉:“母后的意思是?”
见皇后气息微弱,凌霜忍不住代答道:“二殿下细想想,还没到松阳城就遇袭,是谁有这大的胆子,敢在天子脚下冒犯公主出嫁的队伍?”
元灏还未想透这话里的意思,凌霜又道:“况且出事之后,陛下便立即封锁消息,这事出了已有些时候了,若不是奴婢侥幸听到王总管的徒弟小喜说漏了嘴,娘娘和殿下还不知道要被瞒到什么时候呢!”
皇后摆摆手,示意凌霜住口,自己却强撑着起身要下地。
元灏忙上前扶住她,“母后,您这是要做什么?”
皇后苦笑一声:“你的好父皇一心只惦记着太子的母亲,认定是我害得她难产,如今我便将这条性命抵给她,求他放过你们兄妹就是了!”说着,她狠狠推开元灏,艰难地向殿外走去。
凌霜扑在她脚下哀求道:“娘娘,就算您这么做了也是于事无补,公主已经远嫁了,四殿下又还小,若是失了您的庇护,将来要如何是好啊?”
皇后还要向外走,却被凌霜死死拉住了裙角。
元灏沉默良久,终于走过去跪在皇后面前,抬头决然道:“母后,儿臣必全力争得皇位,绝不令您和弟妹受半点委屈,请母后珍重身体,拭目以待!”
皇后凝视他片刻,两行清泪终于自眼角流下。
看着她的眼泪,元灏心底极为酸楚。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二次看到母后流泪。上一次,是他大婚那夜……
他一直在逃避的责任,最终还是不得不肩负起来。母后的期望固然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萧衍。
他借元澈之口带来的那句话,仿佛是在宣告他对傅妧的所有权一般,张扬如斯,狂妄如斯。萧衍是北燕太子,将来便是一国之主君临天下,而他若屈居皇子之位,又有何资本与他去争?
更何况,还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
当年他的母后只不过是昭仪赢氏,虽然仗着家世显赫得宠,却并不能撼动当时的杨皇后的地位。而杨皇后更是抢先有孕,倘若生下嫡子,一切便已尘埃落定。
然而事出意外,杨皇后有孕不久后,昭仪赢氏亦有孕。只是后来杨皇后临盆时遭遇难产,好不容易生下了元洵后却撒手人寰,临死前曾一口咬定是赢氏冲撞了自己,才会导致难产。
更有甚者,传言当初元恪曾在杨皇后榻前立下重誓,言明一定会为她报仇。
只不过他很快就册立了赢氏为继后,而元灏也因此得到了嫡子的身份,从一定程度上平息了这样的谣传。然而风来必有穴,当年的事仍然是所有人心头上的一根刺,每每在提起储君之争时就会被顺带着提及。
尽管元恪当年已册立了元洵为太子,但赢氏一族在朝野上的势力不可小觑,这些年来,改立储君的呼声就一直没有平息过,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从前元灏以为,只要自己不去争,便可平息一切。然而大婚那夜,母后却明确地告诉他,如果不争,便是个“死”字。
听她将当年的事和盘托出,元灏终于明白母后这些年的焦虑是从何而来,而父皇的刻意打压又是从何而起了。
原来世事弄人,争或不争早已由不得他。
想到这里,元灏深吸一口气,再次郑重保证道:“母后放心,儿臣愿用性命赌上这一局!”
皇后凄然注视他良久,终于含泪微笑。
第62章 半夜火起
寂静的深夜里,傅妧却久久未能成眠,昨日送嫁队伍在松阳城外突然遭袭,南楚皇帝派来护送的五百御林军很快就溃不成军,细想想总有些诡异。
南楚虽然一向偏安一隅,兵力上远远不如北燕西陇两国,却尚不至于不堪一击的地步。幸而上次只是有惊无险,遇袭的地方离松阳城不远,及时在松阳守军的接应下避进了松阳。只是那松阳城守委实怯懦,竟不下令追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伏击他们的人逃之夭夭了。
或许也是因为这一点,让傅妧迟迟不能放下心来来,总觉得危险还潜伏在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出来。
辗转反侧间,又想到了元灏,那天元澈怒气冲冲而来时,有那么一瞬间,她竟把他错当成了是元灏。
倘若那天来的真的是他,她又待如何,会不会抛下一切随他去了?
时过境迁,如今万般心思,都只好归于怅惘罢了。虽是她先不顾而去,他却也未曾做丝毫挽留,就这样轻易接受了那个掉包计。
“我在你心目中,果然没有皇位重要。”她低语出声,带了点无奈笑意。
睡在地上的秋容朦胧中听到她出声,只是听得不分明,忙披衣起身道:“姑娘,要些什么?”
傅妧还未开口,倏然间一道红光却映亮了半边窗子。
秋容尚未觉察出什么,只笑道:“难道是松阳城守为了迎接公主大驾,半夜三更还在放烟火庆祝?”
傅妧却警觉起身,上前推开窗子,只觉外面的空气竟有灼热之感。再定睛看去,只见楼下已蹿起了浓浓烟气,不远处的另一座小楼已然烧了起来,映亮窗子的红光便是自那发出的。
不过是眨眼的工夫,火势怎会起的那样快?
这样的疑惑自傅妧心底一掠而过,她不及细想,已反身自床铺上拿起早已打好的包袱,准备逃命。然而刚跑到门口,却觉出了不对劲来,秋容刚刚还站在她身后,怎么就没了动静?
傅妧的手已经摸上了门闩,颈后却被寒意所迫,不得不转过身来。
火光映的那人面容半明半暗,下半边脸尽被黑巾遮去,只露出一双眼睛,不辨男女。然而傅妧只看得一眼,便冷冷叫出了那人的名字:“詹芳春。”
对方没有半点反应,只将手里的匕首又向前顶了顶。
傅妧毫无惧色,反而浅浅勾起嘴角:“詹芳春不过是你假冒的,我这么叫你你自然是不会应的了,是不是,慕三千姑娘?”
那人冷笑一声,终于开口:“想不到提督府的大家闺秀,竟也对江湖之事有所知晓?三千真是佩服,佩服……”她说的虽然是佩服,但语声中已带了浓浓杀意。
傅妧眸光一动,竟似对横在颈上的匕首毫不在意似的,兀自笑道:“说起来千杀门也算是成名已久的帮派了,对给弟子取名这件事还真是没有新意,非要加上个千字,才能显示你们杀人如麻么?”
“你!”慕三千的怒气已成功被她激起,傅妧却抢在她前头道:“既然要杀我,也总要让我死个明白,免得做了鬼找错了仇家,缠着慕姑娘不放可如何是好?”
慕三千眯起了眼睛,握住刀柄的手也收紧了几分。
“你若是想杀我,随时都可以,为何前几次要故意放了我,还是……你的雇主的目标并不是我?”
慕三千冷哼一声道:“不要以为你有点小聪明就可以三番四次死里逃生,不错,是没有人要我杀你,但本姑娘不知怎么的,就是看你不顺眼。”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她手腕一翻,便要划破傅妧的喉咙。
之前她曾试探过几次,知道傅妧并不会武功,除了银针而外别无防身之物,因此这一次她只着意提防傅妧的双手。
对付一个不会武功的人,简直如斩瓜切菜那么容易,然而那必杀一击却落了空。傅妧明明就没有动,整个人却平空向后移了一步的距离,正好避过她的刀刃。
慕三千心知不妥,一个后翻向窗子的方向逃去,同时左手撒出一把暗器,劈头盖脸袭向傅妧。
然而那些暗器只到了傅妧身前,便似撞上了一张无形的网一般,尽数跌落在地。再仔细看去,那跌落地上的暗器已断为数截慕三千心中更是一惊,下意识地在窗前刹住了脚步,唯恐那看似无物的窗口也设了什么暗网。
身后传来男子戏谑的声音:“若你刚才就冲出去,我也拦不住你。”
慕三千握紧了手里的匕首,缓缓回头,只见一个白衣男子正倚在门边,一双眼睛如暗夜寒星一般,仿佛能穿透一切的锐利。
而小院的火势,也越来越大了。
第63章 暗度陈仓
“阁下是何人,有何贵干?”对方能在她毫无察觉时就到了身后,显见得是个强敌,慕三千不敢怠慢,做好了防御的姿态,严阵以待。
“倒也没有什么贵干,只是想了解一下,千杀门的雇主究竟是谁。”萧衍说的轻描淡写,却带给了慕三千极大的压迫力。然而无论她怎样绞尽脑汁,都想不起江湖上什么时候有这一号人物。
慕三千思索片刻,竟扬手将匕首丢到对方脚下,服软道:“在下技不如人,自然只能知无不言了……”她略微停顿一下,便似笑非笑地瞟着对方道:“若是再耽搁下去,你我武功再高,也要化作这楼上的一捧焦炭,不若换个地方再谈如何?”
“说的是啊,”萧衍将目光转向傅妧,“你意下如何?”
傅妧看着他装模作样,没好气道:“没什么好谈的,你说出雇主,咱们就各自走开,谁的性命都不用交待在这儿。”
她自己的两次遇袭、娘和许则宁的死,还有松阳城外莫名其妙的伏击者,再加上牵扯到其中的幻夜阁和千杀门。如果说所有这些事都是出于意外的话,那这世上的意外未免太多了。
上次她一时冲动杀了幻夜阁的杀手,已经是后悔不及。这次慕三千明摆着就是在拖延时间伺机逃跑,若是真被她跑了,那连最后一点追查的线索都要断了。
慕三千冷冷看了她一眼,对萧衍扬了扬下巴:“横竖我是一个人,你却还要带上这么个不会武功的主儿,一会儿火烧到这里来,跑得慢的可要吃亏了。”
萧衍却挑了挑眉毛:“那不如比比?”
短暂的沉寂后,慕三千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露在面巾上面的眼睛弯如月牙。“从小到大,你每次都能赢我,我就不相信,这一次你还能赢!”说着,她右手一挥,木制地板便陡然蹿起了火焰。
傅妧猛然看向萧衍,难以置信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是一伙儿的?”
慕三千就是詹芳春,而詹芳春就是和这几次遇袭都密切相关的人,上次的子母香,锦盒中的媚香……那是不是意味着,萧衍也从头到尾参与其中,甚至是始作俑者?
那么,他和娘亲的死,是不是也有联系,要不然怎么会在出事的第一时间就赶到那里?
虽然整件事想下来还有许多细节值得推敲,但傅妧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看着萧衍,她的眸底燃起了浓浓的恨意。
萧衍笑了笑,伸手要去揽她的腰:“这个问题,先出去再说,”他用眼睛示意了一下房里越烧越烈的火焰,“你总不想和我在这里做一对儿烤糊的鸳鸯吧?”
然而傅妧已经失去了理智,她猛然甩脱了他的手,捡起地上的匕首就没头没脑刺过去,根本不曾想过自己和面前这个人在力量的对比上有多悬殊。
她来势凶猛,萧衍只轻轻一闪便避过刀锋,同时伸指在她腕骨上一弹,傅妧便不由自主地丢了匕首。然而她竟像是疯了一样,对他又抓又打,十足泼妇举止,全无从前的半分风度。
与此同时,慕三千已经抓起了昏在地上的秋容,把她扛到了自己肩膀上,在窗口回过头来对萧衍道:“我不愿意占你便宜,不过你要是再不走,我可走了啊,颜师兄!”
她语声亲昵,活脱脱像是妹妹在对兄长撒娇一般,而她那句颜师兄更是激起了傅妧的怒火。萧衍看了她一眼,闪电般绕行到傅妧身后,屈指在她后颈处一敲。
而这个时候,慕三千已经扛着秋容从窗口跳了下去,夜空下还回荡着她清脆的声音:“颜师兄,出了北城门,三十里处有个小凉亭,谁先到那里谁就赢了!”
萧衍无奈地笑笑,抱起傅妧纵身跃过火焰,随即也从窗口跳了下去。
而松阳城的驿馆,却已彻底陷入了火海之中。松阳城的驿馆纯是以上好松木建成,松木极易燃烧,且这几座小楼连成一片,火头也不知从哪而起。
虽然熙华公主已在火势刚起时被救了出来,但她带来的大部分嫁妆和仆婢却都葬身在了火海中的废墟里。而北燕太子,却因呛了浓烟而卧病不起,其贴身护卫南宫慕云沉着一张脸把所有探望的人都拒之门外,整天拿着一把出鞘的剑守在门口,一副恨不能杀人以泄愤的模样。
出了这样的岔子,松阳城守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派遣快马向京中回报。而没人知道,真正的北燕太子萧衍,此时离开松阳城很久了。
第64章 噩梦连连
那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她在赤红色的天地间彷徨,无论躲到哪里都能看到那些死去的灵魂。
那个被她亲手斩杀的无名杀手,他就立在她面前,向她展示那些由她亲手造成的可怕伤口,“一命偿一命!”他如是说道。
还有何芳,她的心口透出半截利刃,似乎还在滴着血。而她伸出来要抓她的双手,已经腐烂可见白骨……
傅妧在拼命奔逃,然而双腿却像是灌了铅似的,每抬起一次都要费尽全身力气。脚下的大地也像是变作了泥潭,在拼命地把她向下吸去。
终于到达极限,脚下的土地突然变作了虚空,傅妧猝不及防地向下坠落……然而,悬崖上却有一双手拉住了她。傅妧抬头望去,惊喜道:“娘……则宁哥哥?”然而那点声音像是被棉花塞住了一般,连自己听的也不分明。
沈氏慢慢睁开了闭着的双眼,粘稠的鲜血便自她空洞的眼眶汨汨流出,傅妧大惊,再看向许则宁时,只见他的五官七窍亦有鲜血向外渗出,无限狰狞。
耳边似乎有谁在轻声细语,反反复复重复的都是同一句话:“是你害死了他们!”
“不……不是我……”她想要申辩,喉咙深处的压迫感却越来越强烈,根本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心底的悲哀和绝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化作足踝上的拉力,要将她拖入那无尽深渊。
那些鲜血,已经顺着娘亲和许则宁的手臂流淌下来,流向交握不放的双手。傅妧绝望地挣扎着想要握紧沈氏和许则宁的手,双手却像麻木了一般使不上任何力气。
意料之中的坠落终于来临,沈氏和许则宁的影子很快缩小为悬崖上的小点,在坠落的瞬间,傅妧分明看到,他们身后探出了杀手和何芳的脸,同样的满面鲜血,同样的狰狞可怕……
傅妧脑海中嗡地一声,坠落感戛然而止,身体的知觉也在渐渐恢复。
不远处似乎有人在小声说话,傅妧仍然紧紧闭着眼睛,努力地想要捕捉住那细微的语声。
“我真不明白,她有那点好,一点武功都不会,十足是个拖累,长相嘛,见人见智,我就不喜欢。”这个声音,似乎是慕三千的,那个千杀门的杀手……
“你自己也说了见人见智,所以,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是萧衍的声音。
“颜师兄!那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她根本青红皂白不分……”慕三千之前还理直气壮,不知怎的停顿了一下,语气忽然弱了几分,“就算是我有意刺激她,但是长点脑子的人都能明白,我要是想杀她,早杀了连骨头渣子都埋得找不着了……根本都不用我自己动手,看着她被别人算计就是了。”
短暂的静默后,慕三千的声音又再度响起,这次并没有刻意地压低声音:“随你去吧,我先把这个丫头丢回松阳去,带着一个累赘上路已经够麻烦的了。”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随即响起,片刻之后,萧衍的声音忽然靠近了许多:“醒了就不要再装睡了,容易头疼。”
傅妧知道自己已被识破,只好睁开眼睛,立刻就被明亮的日光刺得睁不开眼睛。紧接着,一只手伸了过来,替她遮住眼睛。
傅妧抬起眼睛看着萧衍,他仍然穿着“颜子潇”的标志性装束——一身白衣。只是原本洁白无瑕的衣料上有了几处的烟灰痕迹,大约是昨夜那场大火留下的。他的头发依旧凌乱,只用月白色发带随便绑起来,若不是傅妧见过那张委实让人印象深刻的脸,恐怕没人能将他和北燕太子联系在一起。
周围都是稀稀拉拉的树木,而他们栖身的这处凉亭已经破败不堪,亭顶几乎整个都没了,只余下四根柱子支撑着天空。
见傅妧的眼睛已经能适应日光了,萧衍便收回了手,轻描淡写道:“最好起来活动一下手脚,要不血脉不通,待会儿上路的时候可要辛苦了。”
傅妧皱眉道:“要去哪里?”
萧衍看了她一眼,眼睛里有种似笑非笑的神气:“你想问的,不单单是这个而已吧?”傅妧还没有回答,他已经补充道:“不过我现在并不打算告诉你。”
傅妧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已经听到了越来越近的马蹄踏地之声。她回头看去时,只见小道上扬起的尘土中,出现了十数名骑手的身影。为首的是个黑衣女子,因已去掉了蒙面的黑布,傅妧一眼认出来,她就是慕三千。
第65章 准备启程
从之前曾听到过的对话细想下去,傅妧也想过此事可能另有隐情,并非如她之前怀疑的那般。毕竟,她现在还好好的活着,不是吗?以萧衍和慕三千的武功,只需动一动指头就可以轻易置她于死地了。
然而,在看到慕三千时,傅妧仍是压抑不住心底的怒气,冷冷回视萧衍道:“我自问不过是个平凡宫女,不知缘何得到太子殿下如此青睐,竟连那般下三滥的手段也用上了!”
她指的是上次在瑶华宫发生的时,那方内藏媚香的锦盒,便是由当时扮作詹芳春的慕三千交给她的,不是吗?况且她打开锦盒时,慕三千和秋容都在场,就算吸入的媚香分量较少,也不可能完全若无其事……
萧衍扬起了眉毛:“常常有人为了爬上我的床不惜代价,但没有一个像你这么坦白,自认是用了下三滥的手段。”
傅妧登时气结,听他的言外之意,似乎是她为了**于他不择手段。这般颠倒黑白的无赖手法,十足江湖lang子做派。
只这片刻的工夫,马队已到了近前。马上的骑手纷纷下马单膝跪地道:“属下参见主上。“慕三千却策马径直向他们奔来,直到到了萧衍面前才利落地跳下来。萧衍迎上去一步,眉心微拢:“南宫呢,怎么没见着他?”
不知为何,傅妧觉得慕三千的神色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只是一瞬间,她便恢复了正常:“他轻功比我好嘛,我把那个丫头交给他了,你都跑了,总要留下他在那里主持大局,免得那个冒牌太子被人拆穿吧?”
傅妧听的分明,想来慕三千口中的“那个丫头”应该是秋容无疑。昨夜她依稀记得秋容只是被打昏,且自己在昏迷前,好似也看到过慕三千将秋容扛了起来。如今想来,秋容的性命应是无碍。
慕三千方才那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萧衍也只有点头的份儿。
然而慕三千却并不知足,得寸进尺地笑道:“颜师兄,我这一番运筹帷幄,可算得上是英明神武?”
萧衍失笑道:“三千,你还是多读点书吧。”
慕三千闪电般看了傅妧一眼,才挑眉叉腰道:“书读的多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让她们来和我比武!看姑娘不打得她们花容失色哭爹叫娘!”
这样爽朗中带着娇憨的性情,与当初她假扮的詹芳春何其相似,傅妧看着她,目光不禁柔和了些。有这般性情的女子,做事全凭一己心意,是不会设的出什么复杂的诡计的。更何况,看她的样子,对萧衍似乎颇有情意,又怎会做出这等事。
那么,媚药的来源只剩下一个——皇后。而且可以确定的是,慕三千在送去锦盒时,并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尚未理清头绪,萧衍已牵了她往最近的一匹马走去。
慕三千看在眼里,忙追上去道:“颜师兄你太重了,两个人骑一匹马会耽误行程,还是让我和她共乘一骑吧?”
萧衍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谁说过要和她骑一匹马了?”
这下轮到傅妧瞪大眼睛了:“我不会骑马!”
慕三千顿时在旁边哼了一声,似乎是在说“我早就知道了”。萧衍却勾起了嘴角,对傅妧道:“那就从现在开始学吧。”
不等她回答,他已微微前倾了身子,几乎是在她耳边道:“你不是有很多事想问吗?”话音方落,他已经将她托上了马背,把缰绳放到她手里。
“身子挺直,不要放开缰绳,”他轻描淡写道,一边俯身将她的脚套入马镫,再抬起头时眼底闪过一丝挑衅的光芒,“若是怕了,我现在便差人送你回松阳城。”
傅妧略一思索,便咬牙道:“不怕!”
萧衍嘴角的笑意更深:“那就好,前三天我们只需日行三十里,你要在这天内学会骑马,才能跟得上后面的行程。”
“是要去哪里?”傅妧看了看日影,回北燕应该一路向北,但现在的方向,显然是向南的。
“海疆,害怕了?”萧衍还没回答,慕三千已经抢先道,还不忘补充一句,“便是浮屠国的遗址,据说已经十年无人去过了,说不定有鬼呢!”
傅妧看了她一眼,冷然道:“鬼神之说古来有之,见者寥寥无几,又何惧之?何况与鬼相比,人心既看不透又摸不明,才最最可怕!”
她这一番话半文半古,慕三千登时愣了一下,而傅妧已经侧首对萧衍道:“可以走了吗?”
第66章 监守自盗
近百年来,北燕、西陇、东昭、南楚四分天下,其余的小国约有十余数之多,其中便包括了浮屠国。
浮屠国国土狭长,经南海之滨而至西海,与西陇和南楚接壤。因着临海的缘故,浮屠国也算是富庶之地,更是鲛绡的产地。
那些鲛绡,是否传说中的鲛人一族织成尚未有定论,那些布料确实有别于其他布匹,垂感极好,且不比丝绸的厚重,轻垂兼备。从前常有商旅不远万里前往浮屠,便是为了将鲛绡销往四国,据说每次所获不下百金之利。
但自从十年前浮屠国被北燕灭国后,世间便再无鲛绡出产,现在一匹鲛绡的价格已被抬至三百金,但仍是有价无市。
北燕在灭了浮屠后,行为也是一反常态,非但没有占领浮屠的国土,反而选择将大军撤回。南楚固然是不敢和北燕争抢这块肥肉,但出奇的是,连和浮屠仅有一河之隔的西陇竟也不曾出兵占领,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浮屠荒芜了下去。
而在战乱中幸存的浮屠国人,也是不知去向。战争结束后,浮屠便成了一片死地,再也无人居住。
傅妧怎么也想不明白,萧衍为何要前往浮屠。在那片已荒芜十年的废墟中,究竟有什么在吸引着他?
当然,傅妧知道自己想去的原因。一来是好奇心,二来便是因为那名为“金风玉露”的媚药了。浮屠国以神秘著称,那些居住在海边的子民从大海中得到了无数馈赠,并以此为凭制出了许多灵药。
百年前北燕的武宗皇帝在战争中伤到了心脉,所有名医都断言他活不过三年。然而其子为寻得解救之法游遍天下,最终在浮屠国得到了灵药,武宗皇帝服后立即痊愈,延寿二十年,至六十乃崩。
虽然六十岁对于向来长寿的北燕人来说并不算多,但让一个注定活不过三年的人多活了这么多年,委实灵妙。从那之后,天下病者对浮屠趋之若鹜,只不过浮屠国的灵药得之不易,除非王公贵族和商人巨贾,无人能负担得起。
难道是……傅妧想起师傅曾经提到过的一个传说。传说浮屠国建有秘库,将皇室历年来积攒的珍宝和灵药秘方一起放置其中,其富有程度天下罕闻。当年北燕覆灭浮屠,固然有想藉此震慑西陇的战略考虑,也有秘库的吸引力在。
但是北燕撤军之时,却并未听说有带回大批珍宝。自然,也有可能是北燕为了掩人耳目,设法避过天下人将秘库中的珍宝运回。但如今萧衍执意前去,是否也和那传说中的秘库有一定关系?
傅妧的这个想法,是在无意中看到了马队携带的木箱的内容后才产生的。
队伍中的一半人在到了南郡后就就和他们分道扬镳了,携带着那些木箱转道向东,大约是要借东昭的路回北燕。分手时有一个木箱不慎摔落,傅妧看到里面有些首饰很是眼熟,似乎是皇后为元盈准备的陪嫁之物。
这些陪嫁……应该随元盈一道留在松阳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看到她的眼神,慕三千忍不住揶揄道:“怎么,你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么,难道没见过这些破铜烂铁?”
傅妧对此只淡淡一笑:“你们放火烧楼,便是为了掩盖偷了熙华公主的嫁妆这件事吧?”
慕三千立刻瞪起了眼睛:“喂,你说话注意点,什么叫偷,明明是……”
“明明是抢,”萧衍适时接口道,丝毫不为自己的这种行径而脸红,“与其等着被别人抢去,不如我们监守自盗。”
“别人?”傅妧微微皱眉,想起了之前在松阳城外的遇袭,难道……“那些人也是冲着嫁妆来的?”
萧衍浓眉微扬:“不管他们是为了什么目的来的,这批嫁妆都不能幸免。”
“可是……”傅妧只说了这两个字,便突然明白过来了。不管那些人是谁派来的,就算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杀人,也会抢走嫁妆,做成因财物而抢劫杀人的假象。只是,萧衍贵为一国太子,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北燕虽然地处偏僻些,不如江南富庶,但也不至于到缺钱的地步啊?
“那你有了这些,为何还要去浮屠?”傅妧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听到这句话,萧衍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笑道:“原来你也听过那个传闻,没办法,本太子没有别的癖好,就是爱钱,都来了南楚,若不去浮屠碰碰运气,晚上会睡不着的。”
他既然这样子回答,便是铁定不会说实话的,傅妧知道再问也是没用,便一夹马腹,吆喝着马儿向前奔去。这几天来,她的马术已经练得不错了,但带来的后遗症便是她被颠得腰酸背痛。
不过好在,很快就能到海疆了。
第67章 途中插曲
终于出了南楚的最后一道关卡,道路陡然变得破败起来,看得出原本也是上好青石铺就的官道,却因无人护理而磨损崩坏了,看上去满目疮痍。
慕三千这一路上都看她不顺眼,如今见她勒马发愣,计上心来,在催马经过她身旁时,手指轻轻一弹,傅妧座下的马儿便吃痛向前蹿出。
这些天来他们每到一处便会更换马匹,每一批马都膘肥体壮,耐力极好。傅妧不相信拿着银钱能在市面上买到这样好的马,显然萧衍在南楚也有他自己的门路。这匹马是今日在关内才换的,傅妧对它的性情并不熟悉,情急之下只好狠狠勒住缰绳。
谁知这马却十分暴烈,傅妧勒紧缰绳,它索性一窜三尺高,高高抬起前蹄想要将她甩下去。
慕三千看到她的狼狈样子,不禁斜眼向萧衍看去,似乎是在看他会不会忍不住出手相救。见萧衍只是淡淡观望,她不禁得意地笑了笑,萧衍手下那一行人没有得到主上的吩咐,因此都是袖手旁观。
傅妧知道摔下去事小,至多不过受点小伤。但她的脚在马镫里卡得极紧,若是在摔下来的时候双脚不能及时从马镫中脱出,便很有可能被这匹烈马拖行,这里道路并不平整,碎石极多,到时候恐怕就不是一点小伤这样简单了。
傅妧咬牙松开一只手,仅凭单手拉住缰绳,另一只手却伸手探入针囊,取出一根银针狠狠向马脖子上扎下去。
那马本就处在癫狂的状态,脖颈上血脉凸起,可见血行极快。针尖所淬的药物进入血脉中迅速发挥作用,马儿哀哀嘶鸣两声,便慢慢瘫软在地上。
傅妧松了一口气,这才费力地将脚从马镫中拔出,从马背上滑下来。
“颜师兄!好不容易买来的马就这么被她弄死了,浮屠国早就荒无人烟,要到哪里弄匹马给她骑?”
恶人先告状,傅妧只淡淡看她一眼,心下已有了计较。这几次她分到的马性情都很温顺,很适合她这样的新手骑乘,今天这匹却格外暴烈,慕三千有没有在分马的事情上做手脚姑且不论,但刚才马儿发狂前,分明是她骑马从自己身旁经过。
这样想来,她复又转身,俯身去查看马臀和马腿上有无受伤的痕迹。
慕三千见她如此精明,心下不由得有些虚了,索性越发口不择言道:“好好的一匹马,就被她弄死了,看她的样子好像很无辜良善似的,没想到心肠这么狠辣!”
萧衍手下都是知道她的脾性的,当下一个名叫季栾的侍卫便下马道:“主上,属下这匹马性子温顺些,可以让傅姑娘骑乘,属下可以和别人同乘一骑,保证不会耽误行程。”
“不必,”萧衍却出声反对,语声中听不出任何情绪,“自己做的事要自己负责。”
慕三千登时面有喜色,得意地看向傅妧,想看看她窘迫的神情,谁知对方却丝毫没有反应。
“三千,罚你下马步行百里,下次若是再这般胡闹,你便即刻回去。”萧衍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在叙说一件无关的小事。
慕三千却瞪大了眼睛:“师兄,你什么意思?”
萧衍看着她,目光中含了一丝警告,慕三千自知理亏,虽然不服气,但也只好下了马。傅妧却又绕到马头附近,取出一枚药丸放在水囊中化开了,然后将水灌进了马嘴里。过得片刻,本来已经萎靡在地的马儿竟慢慢睁开了眼睛,尝试着站起身来。
她走到慕三千面前,淡淡道:“我不过是用了些能致使昏厥的药物,如今再施以解药,想必过一个时辰马匹便能行走如常了,我相信以三千姑娘的马术,应当能追上来的。”
“你!”慕三千瞪起了眼睛,“你既然有解药,为何不让它现在就恢复正常?别想欺负姑娘不懂药理,你分明就是想让我掉队!”
傅妧嘴角勾起些微笑意:“不错,想要让它立刻恢复正常也无非不可,只是连续用两种烈药,这马恐怕跑不出十里便会力竭而亡,你想要的可是这样的结果?”
看着慕三千瞠目结舌的样子,她笑了笑,径自绕过她向前走去。待骑上了慕三千刚才的那匹马后,她才又补充了一句:“三千姑娘说的不错,我确实是心肠狠辣,毕生以成为蛇蝎妇人为目标,不过对这匹无知莽撞的马,却还存有怜悯之心,不愿让它代人受过丢了性命罢了。”
第68章 关外饥民
走出一段路后,萧衍才纵马追上来,与她并肩而行。傅妧冷冷道:“没看到我被马摔下来,心里很不舒坦吧?”
刚才她几乎在生死间来回一趟,他却只是袖手旁观,让傅妧惊觉自己竟有些依赖于他的援手了。自相遇起,他似乎一直在扮演援助者的角色,在她每次遇到险情时都及时出手。因此刚刚马惊了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地便将目光投向了他。
然而,他的岿然不动,让她隐约有些失望。只不过之前惊魂未定,她并未觉察出来,但这股怨气却发在了慕三千身上。若是在平时,傅妧本不会与她如此计较,更遑论这般奚落了。
萧衍掏了掏耳朵,笑道:“这话听起来,似乎带了点埋怨的意思……”不过他转瞬又正色道:“三千是小孩子脾气,其实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
傅妧微微扬起了下巴:“不错,只有我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才会做出出格的事。”
萧衍久久没有回答,傅妧愤怒回头时,发现他脸上已写满了笑意。傅妧登时察觉自己的失态,刚才那句话稚气十足,和慕三千也没有什么分别。萧衍总是能拿捏准她怒气的底线,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能让她失掉平常自持为傲的冷静。
偏偏他还要落井下石:“我终于明白三千为何看你这般不顺眼了,同类相斥。”
傅妧恼火地别过头,夹马向前冲去。一开始还能看到稀稀拉拉的几个村落,一路所见的村民的贫穷程度超乎她的想象,连件完整的衣裳都没有。最可怕的是他们的眼神,呆滞麻木,仿佛已经听天由命在等死。
看出了她的疑惑,萧衍解释道:“他们并不是浮屠国人,真正的浮屠国人早就在十年前那场大战中伤亡殆尽,仅存的一些人也迁徙到别处去了。”
“那这些人?”
“是在南楚活不下去的人,”萧衍的语声中带了几分嘲讽的意思,“南楚近年来赋税严重,很多人都因交不起赋税而失去了自己的田地房屋,重者还要被没为官奴,每年都有大量流民私逃出关,你看到的就是。”
看向远方时,萧衍的目光凝重了些,“只可惜,浮屠国也并非他们所想的避难所,这里的土地已经贫瘠地无法产粮,根本无法让他们继续活下去……只是,宁愿选择这种注定的死亡也要避开南楚朝廷的剥削,苛政之弊可见一斑。”
看着他凝重的神情,傅妧陡然想起了元灏,身为南楚的皇子,他可曾知道在关外也有他的子民?想必是不知道的吧,连同太子元洵一样,他们的目光都放在了皇位之争上,怎么会来惦念这种事呢……但是,萧衍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兀自出神,马速不由得放慢许多,渐渐落在队伍后面。冷不防却从道旁扑出一个人来,直直撞向马头。傅妧大惊失色之下忙勒住缰绳,却有更多的人围了上来,伸手向她抓来。他们脸上呆滞的神情仍在,但眼眸深处却迸发出贪婪的光芒,让傅妧想起了饿狼的眼睛。
幼时她去村外玩,曾有一匹饿狼悄悄尾随她许久,她对那样嗜血贪婪的目光再熟悉不过了。如今看到这样的眼神出现在人的身上,唤回了骨子深处的恐惧,让她忍不住短促地尖叫了一声。
萧衍发现异状已经掉头,却发现更多的人已经向他们聚拢来。那些骨瘦如柴的饥民,在这种时候竟然爆发出了可怕的行动能力,像是嗅到蜜糖的蚂蚁一般蜂拥而来。
已经追上来的慕三千就在傅妧身后,眼看已有流民扯住了傅妧的衣裳,当下便拔剑上前。
谁知那些人竟丝毫没有畏惧之态,仍然在撕扯着马鞍上挂着的水囊和包袱,还有人拿出了刀子,快准狠地割断了马匹的喉咙。
慕三千愣神的工夫,萧衍已经凌空掠至,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的一根黑色长索一荡,将围住傅妧的饥民都扫落在地。在那群人重新爬起来之前,他已经提起了傅妧的衣领,脚尖在死马的尸身上一点,随即重新跃起。
“三千快走!不许伤人!”萧衍在半空中如是喝道。
慕三千醒过神来,赶在饥民包围住自己之前纵马一跃,拼命向前冲去。
萧衍看情势不好,当即下令命两人共乘一骑,将空余的马匹向流民驱赶而去。傅妧坐在萧衍身前,努力坐直身子从他肩头看过去时,只见那群流民已围成一堆,如野兽般饮马血吃马肉,看上去分外可怖。
第69章 干旱之地
连慕三千的脸色也有些发白,刚才她那匹马跑得略慢了些,险些被那些人拉住,幸好季栾回头带出了她。
她夺过季栾手里的缰绳,策马奔到萧衍身旁,狠狠瞪了一眼傅妧:“都是你害的,要不是因为你……”
“三千!”萧衍突然出声,语气中颇有警告的意味。慕三千抿紧了嘴唇不说话,眼底却难掩怒气。傅妧见他们这般神色,心下登时大为生疑。
一直以来,她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就是萧衍为何会突然找上她。她自认在南楚宫廷一直规行矩步,绝不会露出什么让萧衍留心的马脚,那么,他为何执意要选中她做盟友?
她眼中的困惑写得分明,萧衍却无意回答,只对所有人道:“这里入夜后不安全,我们要只能在日落前赶路,南宫那边拖不了太久,还是尽快赶路吧!”
在赶路的途中,傅妧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何说入夜后不安全?”
一路向南,村落越来越少,似乎那些流民只聚居在关外附近,并没有深入浮屠国的领土。既然这里没有流民,傅妧实在想不通萧衍口中的“危险”缘何而来。
萧衍放慢马速轻轻挥手,隐藏于袖中的长索如灵蛇般探出,翻开路旁的一个小土丘。随着泥土滚出来的除了一把短刀外,还有一副裹在破烂衣服中的骨架。傅妧定睛看去,只见那骨架头颈四肢俱全,外面还罩着衣服,显见得是人骨无疑。
衣衫的腰带上还挂着刀鞘,显然这把短刀便是属于死去的人的。那死人的头骨正对着傅妧的方向,黑洞洞的眼窝看上去分外可怖。傅妧正想别开目光,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重新将那副骨架打量了一番。
萧衍眸光中隐有赞许之色:“你想到了什么?”
傅妧皱眉:“他的衣服虽然破烂,但看上去都是撕破的,并非因天长日久而烂掉的,但这个人……他的血肉都已经腐烂尽了,衣服怎么还会是完好的,总不至于有人有兴趣给一副骨架穿衣服……”
她话音未落,萧衍已经纵马前行,手中长索不停扫过路旁土丘,几乎每个土丘内都有一副尸骨。傅妧转念又想到另外一桩可疑之处,那些衣衫上根本都没有血迹,穿着它们的人却化作了土丘内的白骨,何其诡异。
她探询地看向萧衍,萧衍却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无论是四国君主还是江湖中人,想找到浮屠国秘库的大有人在,然而每一批人手派出,总会折损大半,最诡异的是,侥幸有命回来的人,连同伴是怎么死去的都不知道。”
他指了指路旁的土丘,继续说道:“直到有一天,其中一支队伍无意中发现了土丘的秘密,此事才得以流传开来,只不过时日一久以讹传讹,便传成了这片土地已经受到了上天的诅咒的样子。”
“那么……”
“为什么还要来?”傅妧只刚问出两个字,萧衍便极其自然地接了下去,“我从不相信神鬼之力,当年的浮屠国挡不住北燕铁骑,今日也挡不住我找出真相的决心。”
沉默了一会儿,他低头注视着傅妧的眼睛:“当初发动战争已经是一个错误,如今若是再不找出源头加以遏止,受害的很快就会是四国。”
“我不明白,这和四国有什么关系?”
萧衍指了指那些土丘:“你不觉得缺少些什么吗?”
傅妧思索片刻,才猛然抬头道:“树!”其实少的不仅仅是树,在他们刚弄出关时,尚能看到路旁有花草,甚至是在他们被流民袭击的地方,道路两旁也有些低矮的灌木。但是现在放眼向前看去,光秃秃的地面上没有生长任何植物,看上去格外单调。
日落前,他们终于找了个地方停下来,在寸草不生的荒原上,连可供燃烧的柴枝都没有。萧衍的手下训练有素地将几个帐篷排成圆圈,将马匹围在中间,一副警惕的样子。
因着没有树木遮挡又近海的缘故,一阵风吹过,地上的沙尘漫天飞扬,迷得人睁不开眼睛。好不容易钻进帐篷,傅妧已迫不及待道:“浮屠位于海滨,就算多年无人居住,也不至于干旱到这个地步啊!”
刚才外面的场景,怎么能让人将其和“海疆之国”几个字联系起来,说是沙漠之国还差不多。
对此,萧衍只淡淡回应道:“若不及早查出根源,不出三年,南楚和西陇有一半国土也会变成这样。”
第70章 是试炼吗
说着,他已将火折子吹亮,跳动的火光映得他眉宇间义色凛然,让傅妧陡然心生敬意。那一刻,眼前这人虽然黑发凌乱衣衫褶皱,她却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帝王,心怀天下的帝王。
她如在梦中般出声:“是因为这个才来到海疆的?”
萧衍目光锐利地看了她一眼,转瞬间却换上了浮夸的笑意:“好奇心作祟,还有巨大财富的诱惑,都是原因之一。”
傅妧清醒少许,他已点亮一根蜡烛交给她,嘱咐道:“睡前记得吹灭蜡烛,”走到门口时,他又回过头来说:“我并非你想象中的大义凛然之士,若是抱着太多幻想,发觉真相时会失望。”
那夜萧衍和他手下的侍卫通宵警醒,却并没有发现任何异状。这片荒废的土地上寸草不生,连一丝虫鸣都不闻,寂静得简直可怕。
一连三天,任何事都没有发生,萧衍却不敢放松警惕,仍然严格地安排人手值夜,不许有丝毫懈怠。而周围土地的沙化程度也越来越重,最后,他们几乎已经是在沙漠中跋涉,感觉每一次的呼吸中都带着沙土。
到了第四天正午,他们面前终于出现了高大的城墙。
傅妧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完全由白石砌成的城池,也因为其底色是白色,城头上的陈年血迹才分外刺眼。高大的木制城门破了半边,剩下的一半也因天长日久而腐朽变黑。
“这里……”这里和外面不同,连空气中都带着湿润感。傅妧感觉到自己前几天被风沙吹干的肌肤,现在正悄悄舒展开来。然而这种感觉并不会令她觉得舒服,因为空气中除了强烈的湿意之外,还带着浓烈的腐朽气息。
这是一座死去的城池,然而却它却并不甘心,想要用同样的死亡来拥抱这天下的土地。
如果说浮屠国有什么秘密的话,一定是在这座废弃的都城里,因为只有这里不曾被黄沙覆盖。透过半腐朽的城门,他们甚至能看到城内疯狂生长的藤蔓植物悄悄探出了头,仿佛在替都城打量陌生的来客。
在看到城墙后,他们足足又走了小半天,才到了城墙脚下。
“就是这里了!”慕三千的眼睛有些发亮,她是那类精力充沛的少女,在荒原和沙漠上无所事事地跋涉了几天,她早厌烦透了。
她带头向前走去,萧衍却一把拉住了她,回头看了看渐渐西沉的太阳,沉声道:“今晚在城外安营,明天一早再进城。”
“可是……我们已经耽搁了许多时间,若不尽快赶上南宫师兄,到时候穿帮露馅,损的可是你和北燕的脸面……”
“三千,你应该明白,有些时候性命比脸面重要。”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责备的语气对慕三千说话,哪怕是上次她险些害得傅妧落马时,萧衍的语气也只是平淡而已。
周围的侍卫见此情景,为避免尴尬都忙着去搭建帐篷准备饭食了。
慕三千的鼻子抽了抽,转身就往来路跑去,萧衍无奈地叹一口气,示意季栾快些追上去。
帐篷很快就搭建好了,但新的问题也出现了,或者说,这个问题一直存在着,只不过到了这一刻,变得更加严峻起来。
自从看不到村落后,他们就再也没有找到过水源。现在随身携带的饮水,只可供他们支撑三天,还是在极度节省的情形下。这就意味着,无论城里有什么样的秘密,他们都必须尽快解决,这样才有可能活着离开。
为了节约水源,每个人都慢慢咀嚼着干粮,偶尔才小口地啜一口清水,来缓解喉咙中的干渴。
傅妧看着那些年轻侍卫为了节省饮水而拼命将干粮往下咽的样子,心里掠过一丝不忍,放下了手里没有动过的干粮和水,走进帐篷里点亮了蜡烛。
萧衍却跟了进来,将她刚才放在外面的粮水递过来:“不要让我后悔把你带进来,你如果在途中倒下了,我保证不会让任何人救你,他们也是一样。”
傅妧淡淡地笑了:“这样才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带着一个累赘上路,可能会连累更多的人。”
“你明白就好。”萧衍把东西放在她身旁的毯子上,转身就要出去。
“那么,这次是你对我的试炼么?”傅妧出声叫住了他,“是想看看我,有没有成为你盟友的资格,那么,为什么要选择我这样一个没有用的人做盟友?”
萧衍回头看着她,淡淡道:“如果你倒在这里,我保证,你到死都不会知道原因,或许,根本就没有原因。”
“可是……”傅妧轻声道:“我想要活下去,想要探寻真相。”烛火的照耀下,她的眼眸格外明亮。
第71章 被迫进城
他们没有来得及说再多的话,外面就传来了异样的声音,紧接着便有人叫了一声:“小心!”似乎是追着慕三千去了的季栾的声音。
萧衍拔剑出帐,只见季栾正背着慕三千狂奔而来。萧衍与众侍卫持剑而立,只见周围的沙子都簌簌而动,似乎下面有什么要破土而出。被围在中间的马匹也开始不安起来,烦躁地跺着蹄子。
傅妧站到萧衍身旁,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衣袖。
季栾见他们茫然立在原地,心下有苦难言。他虽然轻功不差,但背负着一个人全力逃命,全凭胸中一口流转的真气坚持着,刚才他冒险示警,已然险些不支跌倒。
萧衍看出他的窘境,当下沉声吩咐道:“阿灿,去接应他!”
侍卫中以季栾和阿灿武功最好,阿灿也知周围情形诡异,并不敢怠慢,当下拔剑在手,足尖一点跃出。季栾见他来得迅速,当下将背上的人向他抛去。
接住慕三千的瞬间,阿灿看得分明,季栾脚下的沙土中不知何时蹿出了一根藤蔓,缠住了他的脚踝。
阿灿一手揽住三千,另一手挥剑就要去削那藤蔓,季栾却急道:“不要用剑!快带慕姑娘走!”
阿灿听得他语声急迫,便咬牙一跃,想先将三千送回去再返身来救他。
季栾弯腰用力掰开那藤蔓,又急急向前奔去。还未到营帐,他已大声道:“这沙下到处都潜伏了古怪的树藤,千万不能用兵刃去削,否则会引来更多……”
他话音未落,身后已陡然蹿出数根藤蔓,约有一人多高,在月色下张牙舞爪。
季栾犹未知觉,萧衍已抢上前去拉住他的双臂。与此同时,那些树藤也缠住了季栾的双腿,拼命向后拖去。
那藤蔓的力量大得出奇,除萧衍之外又有几名侍卫合力抓住季栾,季栾仍一寸寸向后滑去,且那藤蔓已顺着向上攀到了季栾的颈部,慢慢收拢。
萧衍眸光一动,季栾咬牙道:“主上不可……我方才已经拔刀伤了这些鬼东西,不得到我的性命,它们……是不会甘心的……”最后几个字他是挣扎着说出的,那藤蔓已在他颈部围拢。
萧衍的手松开了,季栾拼命从喉咙中挤出最后几个字:“主上……保重。”然后他便闭上眼睛,准备接受即将到来的死亡。
然而,脸上却突然溅上了温热液体。他睁开眼睛时,只见萧衍正将匕首丢在地上,冷然道:“既然如此,那便看看它们有没有那么大的胃口吧!”
被萧衍削断的半截植物在地上无力地扭动了一下,断口处流出红色的液体,像是血一般。与此同时,风中有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开来,脚下沙地的蠕动也越来越剧烈了。
傅妧拉拉萧衍的衣袖,示意他回头看去。萧衍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朗声道:“带上马匹进城!”
浮屠国的大片国土都已成了沙漠,有沙子的地方这种植物就会无处不在,而唯一没有异状的地方,便是通往城门的路。
萧衍之前就已发现,这些藤蔓的目的似乎并不在于置季栾于死地。以它们无处不在的爪牙和力量,想要杀死季栾和慕三千,完全不必容忍他们跑回来。
既然不是为了杀戮,那必然别有目的,显然就是逼他们在夜晚进城。
仅剩的半边城门上也缠绕了一些植物,却和刚才那种可怕的东西不同,然而为了保险起见,没有人愿意去触碰它们。
铺路的石板也是白石,其实撇去那些可怕的植物而言,这座废弃的城池很美丽,让人不由得想要遐想一下它当年的盛景。
刚拐过第一道拐角,便看到了立在道路中央的白色身影。
傅妧微微皱起眉头,白色给人的感觉往往是纯净的,然而那人身上的白衣,却只能让人联想起“惨白”二字。
看他身子尚算挺拔,然而转过身后露出的那张脸,却格外可怕。
那已经不能算是人的面孔,不见眉骨和鼻梁,眼睛却向外凸起,占了几乎半边脸,嘴唇的颜色也格外黯淡。
萧衍却并无意外,甚至还轻轻笑出声来:“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想必换来这双能在陆地上行走的腿,付出了不少代价吧?”
那人开口时,声音也极为喑哑:“北燕已经如愿以偿灭了浮屠,现在还想从这片废墟上索取什么?”
“如今,想要索取的那一方,似乎并不是北燕,而是你们,浮屠六军中的鲛人一部!”萧衍的声音隐隐带了怒意。
“真是好笑,”那人嘿然出声,“只许你们北燕兴兵讨伐,难道还不许我们这些国破家亡的人,向这个天下索取一点小小的报酬么?”
“你的胃口太大了,”萧衍简短道,“拔剑吧!”
第72章 幽蓝火焰
“你错了,太子殿下,”那人咧开扭曲的嘴唇,露出口中白森森的尖牙,“我并不打算用对战的方式结束这件事,今天你来到这里,面对的不是谈判,而是绞杀。”
他的目光自萧衍身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才道:“刚才,你们用剑削断过那些奇怪的藤蔓了吧,”再睁开眼睛时,他眼底闪烁着得意而怨毒的光,“那种东西可是以血肉为生的,它们会牢牢记住曾沾染过它们气味的人,只要你还站在浮屠的土地上,就逃不过它们的追踪。”
鲛人猛然撇去了身上的白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他狞笑着用手抓破胸膛,淡红色的血登时流了下来,空气中顿时弥漫开血腥气来,和之前萧衍挥剑斩断藤蔓时发出的气味一模一样,只是更要浓烈几分。
窸窣声逐渐响起,众人拔剑四顾,只见无数藤蔓已从道旁破败的房舍中探了出来。
一看便已知道,如此多的数量,他们就算武功再高,也不可能护住全身所有方位。更何况,还有一个昏迷的慕三千和完全不会武功的傅妧在这里。
在藤蔓铺天盖地围过来之前,那鲛人发出一声尖利的冷笑,声音却渐渐远去:“尊贵的太子殿下,您的尸骨将成为浮屠国最好的战利品。”
傅妧想起了之前看到过的那些诡异白骨,显然都是这些藤蔓造成的。她不禁颤抖了一下,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不知道藤蔓加身时,会不会有痛不欲生的苦楚……
萧衍回眸看她一眼,浓眉微扬:“怕了?”
接触到他的目光,傅妧心中莫名地平静下来,却点头肯定道:“怕,我很怕死。”
萧衍轻轻笑了:“这世上,没有人是不死的,”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眼眸微眯,语声陡然坚定许多:“只不过,不是今日。”
藤蔓转瞬间已来到面前,萧衍右手大幅度挥出,藤蔓便断了一大片,空气中的血腥气熏得人胸口烦闷。然而这次傅妧看清楚了,萧衍手中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有一根若有若无的丝线。
此举似乎激起了那些藤蔓的怒气,它们的速度陡然加快了许多,前赴后继地围上来。
“点火!”萧衍厉声道。
傅妧回头看去,只见有几名侍卫正在同萧衍一样,奋力斩杀围上来的藤蔓。而季栾手中不知何时却多了一个水囊。他将水囊狠狠一掌推出,那水囊在半空中爆裂,里面ru白色的液体喷洒而出,尽数淋在那些藤蔓上。
火折子被萧衍以左手丢出,碰上被神秘液体沾染过的藤蔓,登时蹿起一道幽蓝色的火焰。
那幽蓝色火焰所及之处,藤蔓纷纷枯萎,化作了地上的黑色灰烬。
傅妧绷紧的心弦松得一松,另一个疑问却浮上心头,那水囊中的液体有限,而这些杀人的藤蔓却是无限的,如何能烧得尽?
萧衍沉稳的声音在一旁响起:“那并不是普通的东西,而是鲛人的膏脂。”
傅妧惊异于他又一次看穿自己的心思,却忍不住好奇追问:“那是什么东西,为何……”为何会这样久燃不息?沾染到液体的藤蔓早已被燃烧殆尽,然而那幽蓝色的火焰却丝毫没有熄灭之势,反而顺着藤蔓的来势持续蔓延开去。
短短的时间内,视线所及内的藤蔓都已被烧尽。那火焰倒也奇怪,似乎只烧得着那些杀人的藤蔓,路两旁的房舍都丝毫无损。
萧衍命两名侍卫留下看守马匹和昏迷的慕三千,自己却携了傅妧的手和其余人一起顺着火焰蔓延的方向追去。
“海中有鲛人,泣泪成珠,织水为绡,若以其膏脂燃灯,则万年不灭。”他淡淡道,不知为何,傅妧见他眼角低垂,似有哀伤之意。
“泣泪成珠一事,志怪小说中常见,却无人亲眼目睹过,鲛绡虽然异于常物,却无人能证明是否以水织成,只有这最后一桩,今**我共见,实属不虚。”
膏脂二字和鲛人联系起来,傅妧顿觉悚然,声音微颤:“那……你从何得来?”话一出口,她已然生出些悔意来,不知道自己愿不愿意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萧衍脸上殊无表情,半晌才低声道:“这个故事,我这一生只会说一次,总要让该听到的那人听到。”
傅妧愣了一下,才隐约觉得,可能与方才那个鲛人有关。
顺着火焰燃烧的方向,他们已然追到一处高大建筑前。与城中其他建筑不同,这里纯以黑色为主,门前以黑曜石雕成的塑像人首人身鱼尾,手中执一长戟,厉眉怒目。
第73章 王者之死
最粗壮的那簇藤蔓,便是从这仿佛神庙一般的建筑中发出来的。幽蓝色的火焰顺着殿门前的台阶一路烧上去,然而那殿内也不知有什么古怪,竟似能吸收所有光线,那一点幽蓝就此没入黑暗中,再不可见。
不知道在黑暗中走了多远,周围到处是漆黑一片,只有萧衍的手是真实的。
傅妧的手心微微出汗,虽然明知什么都看不到,还是忍不住四处张望,唯恐黑暗中会突然产生什么变故。
她虽然没有将这种顾虑说出口,脚步却不由自主放慢了些,萧衍的声音稳稳的从黑暗中传来:“放心,鲛人一部剩下的,怕是也只有他了,这里是在岸上,他的力量有限。”
他话音方落,前方忽然出现了淡淡珠光,紧接着便有嘶哑声音传来:“素姬呢?到了这个时候,她还不来看看鲛人一部是如何灭亡的么?”
循着那珠光的指引,他们走到了一间圆形的屋子里,甫一进门便嗅到浓重腥气,却与之前的血腥气有所不同。四壁镶嵌着的明珠足以照亮整间屋子,只见一个圆形的水池占据了大半个房间,而刚才那个鲛人就静静立于池水中央。
他原本苍白的肌肤都变作了青灰色,看起来很是疲惫的样子。
看到萧衍身后的持剑侍卫,他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叫素姬来见我,鲛人战士的荣耀不允许你们这些卑微的凡人来侮辱,就算我要死,也只是死在她的手里。”
萧衍挑眉道:“那把火已经烧尽了你所有的爪牙,难道你还不明白,素姬的去向么?”那些藤蔓的根系在水池中,幽蓝色的火焰并不能在水中燃烧,因此只在水面上漂浮,像是开了一朵朵幽蓝色的火焰之花,分外美丽。
鲛人缓缓睁开了双眼,那一瞬间,傅妧已经惊呼出声,然而对方比她的声音还要快,转瞬间已经来到萧衍面前。一众侍卫想要上前护驾,却被萧衍制止了。
“你胡说!素姬不会……她不会……”
被对方抓住衣领,萧衍却毫无惧色,只冷笑道:“会不会你知道的最清楚,所有的鲛人部族,不都已经被你禁锢在这下面了么?除了素姬,这世上哪里还有人能让火焰永远燃烧?”
“你胡说!”他的眼睛瞪得极大,“这一定是你不知在哪里弄来的古怪东西,鲛人的膏脂点燃的火焰,怎么会是蓝色的?更不会只能燃烧那些藤蔓!一定是你说谎!”
面对他的癫狂,萧衍只淡淡说了五个字:“鲛人的眼泪。”
“你说什么?”
萧衍注视着对方的眼睛:“那些鲛人的膏脂中,混入了素姬的眼泪,她以瞳孔封印对你的诅咒,便是为了终结你的疯狂行径,如果你要问素姬在哪里,那么我便告诉你,那些蓝色的火焰,燃烧的就是她的灵魂!”
鲛人松开了手,转身时,傅妧分明看到他在发抖。他巨大的瞳孔倒映着那些蓝色的火焰,神情渐渐柔软。
然而,最不能让她理解的是萧衍的行为,看着那鲛人的背影,他竟然缓缓屈膝下跪。而他身后的一众侍卫,看到主子下跪,也纷纷跟着跪了下去。
萧衍沉声道:“归根结底,一切还是由北燕兴兵而起,所以,我在这里代替父皇向您——鲛人之王忏悔,向浮屠国和所有鲛人忏悔。”
傅妧这时才知道,眼前这个鲛人竟然是所有鲛人的王,然而他周身丝毫没有任何王者气息,只余满身怨毒。
看到这样的王者,她只觉不寒而栗。这就是仇恨带来的后果吗?让一位曾经纵横海上的王者,成了如今的可怖模样。
“呵呵……”从鲛人的喉咙里发出了沙哑的笑声,再度转身面向萧衍时,他眸中已然充满警惕:“萧家的子孙,从来不会为了这样无谓的理由低头,说,你想要什么,是浮屠国富可敌国的秘库?”
萧衍勾起嘴角:“所谓秘库,不过是你让人放出去的消息罢了,为的就是为这片土地献上更多的祭品,一个虚幻的谎言,我要来何用?”
鲛人凝视着他,半晌才叹息一声:“我明白了。”他猛然伸手挖向自己的双目,将两颗血淋淋的眼珠放在萧衍手里,淡淡道:“这是我欠素姬的。”
他的语气已经归于平静,仿佛已经看淡了尘世。傅妧心念急转,已约莫知道了他的想法,当即上前急道:“其实你不必……”
她的话没说完,那鲛人已凌空跃起,扑向那一池碧水。
不知他扳动了什么机关,那一池水陡然泄得无影无踪,失了池水的阻碍,蓝色火焰陡然大盛。而鲛人之王,也随着池底纠缠的藤蔓一起,最终成为火焰中的灰烬……
第74章 哀其不幸
萧衍果然言出必行,离开那间屋子后,他再也不曾提起素姬这个名字。然而傅妧却被好奇心驱使着,想要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完整的故事。
没有想到,最终是慕三千帮了她,说了一些她所听到的事情,虽然不多,但足以让傅妧理清故事的头绪了。
鲛人一族生活在海中,身有鱼尾,男子相貌丑恶且背部有鳍,声音粗嘎,鲛人女子却貌美善歌。自上古时期起,鲛人一族便于浮屠王族签订契约,互相守护。这样的契约延续了百年,最终却因为一个鲛人女子而被打破。
事实的真相已经无从还原,但慕三千所知道的是,在北燕铁骑踏上浮屠国土的那一刻,他们面对的不是浮屠国精锐的军队,而是被药物抽去了体力和意志的士兵。这样力量悬殊的对战,结果可想而知,而北燕军队的做派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事实的真相,他们携带了大量的饮水。
这并不是一场公平的战争,但萧延宗似乎也没有得到太多。仅仅占领王城半个月后,他就带领大军仓皇地退出了浮屠国的领土,带走的除了王宫中的珍宝外,还有一个鲛人女子——素姬。
没人知道他们是怎样认识的,但是种种迹象都表明,是身为鲛人的素姬帮助了帝国的侵略者,在浮屠国的水源中下了毒。
而素姬,并不是一个籍籍无名的鲛人,她是鲛人之王沫烨即将迎娶的妻子。
慕三千所能告诉她的,只有这些在少得可怜的事实上做出的揣测,至于萧衍是如何结识素姬的,她一无所知。毕竟,她所能了解的,是千杀门中一同长大一同习武的颜师兄,而他的另一个身份却是北燕太子。
说到这里,慕三千难得地露出些许黯然的神色,却不想让傅妧看到,便一拧身子走开了。
傅妧忍不住回头看向他们刚刚离开的那座白城,无法想象在那样一座美丽的城池里,却发生了那么多阴暗的杀戮。
沫烨……身为鲛人之王,拥有在大海中畅游的自由,却为了仇恨甘心将自己放逐到陆地上来。鲛人想要拥有在陆地上行走的双腿,需要服下一种特制的药物。服的越是多,到后来效果就越弱,需要在水中恢复体力的时间就越来越长。
看沫烨最后的样子,恐怕那种药物,也仅仅能让他在陆地上站立片刻了。而那种药物会严重损害鲛人的健康和寿命,正常的鲛人可活千年之久,而沫烨……鲛人一百五十岁方能成婚,浮屠国灭时他尚未成婚,如今他的寿命尚不及普通鲛人的五分之一,却已断送在此。
被断送的不仅仅是他,还有鲛人全族。为了复仇,他将族中所有的鲛人都囚禁在水池下的密室中,无水的密室四壁被刻上了禁锢的咒语,那些鲛人死后的怨气凝结在一起,便生成了那些嗜血的藤蔓,疯狂地在地下延伸着,汲取这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水分和生命。
沙化的范围越大,那些藤蔓所能伸展的空间就更大。吞噬的生命越多,它们的力量就越强。现在傅妧终于明白,萧衍为什么会说,如果再不采取行动,整个天下都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在打开密室后,他们将那些鲛人的尸身一具具抬出,放归大海。在鲛人的传说中,他们生***,死后亦要回归大海,才能得到解脱和重生的机会。
只是,鲛人一族中,注定有两个灵魂无法完成这个心愿了。一个是化作灰烬的沫烨,另一个就是以生命和灵魂为代价阻止了他的素姬。
鲛人的膏脂提炼极为残忍,傅妧不愿去想,那操刀之人是不是萧衍。然而,沫烨将血淋淋的眼珠放到萧衍手中的情景,她亲眼目睹,如同烙印在脑海中一般,无法磨灭。
这个事实提醒了她,他并不是完全善良的人。之前明明就有对付藤蔓的办法,他却故意示弱,引得为复仇而疯狂的沫烨不惜损伤自己的身体也要踏上陆地来奚落他。然后又用素姬的死讯逼乱沫烨的阵脚,引起他对素姬的愧疚,最后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用最小的代价换来最大的成果,心机之深可见一斑。倘若不是有着必胜的把握,他又怎么敢带着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她上路?想来是有了全盘计划,所以才会胸有成竹吧。
只是……还是那个萦绕心头已久的疑问,为什么是她,为什么要让她来目睹这一切?
傅妧看向正在海边忙碌的萧衍,心不禁沉了几分。
第75章 中途昏厥
在沙漠中跋涉回去,对于体力和意志来说都是一种折磨。萧衍说城中的水源被那些藤蔓荼毒已久,是会有毒性的,因此不能饮用。
身体上已经出现因缺水而不适的反应,噩梦却落井下石屡屡来扰。傅妧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些血淋淋的场面,死在她手下的那个杀手出现的最多,仿佛索命鬼一般纠缠不放。
因为夜不能寐的缘故,她白天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连喝口清水都要呕吐。慕三千最近对她的态度已经温和不少,见状不免有些担忧:“不会是……有了吧?”
她自小生活在师兄妹中,又是江湖女子,自然不懂得男女大防,这句话是当着所有人说的。季栾忙咳嗽一声,连连给他打眼色,其他人碍于萧衍在场,只好尴尬地别开头去,当做没有听到。
傅妧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心里登时一慌。
“胡说什么呢!”萧衍皱眉在三千额上敲了一记,“没出嫁的姑娘家,满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慕三千瞪起了眼睛:“我又没有说错,八千师弟说过,男人和女人睡在一起就会……”
那些忍笑忍得辛苦的侍卫们再也憋不住,纷纷弯着腰低头跑开了,慕三千看到萧衍陡然沉下来的脸色,也脚底抹油拉着季栾溜了,只剩下傅妧和萧衍尴尬相对。
“应该……不会的,是吗?”傅妧尴尬开口,心里七上八下。
“当然不会,我……”萧衍看着她茫然无知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换了一种他认为她能理解的方式,“我们上次……之后,已经快两个月了,你不是来过葵水了吗?”
傅妧茫然地点点头:“是啊……”
“那不就没问题了,葵水都来过了,怎么可能是有了!”
看他说的那样笃定,傅妧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然而另一个念头却迅速让她红了脸:“你怎么知道我来没来过……葵水?”她微微眯起眼睛,脸上已染了薄怒,“还有,女人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上次你来葵水染红了衣裳,自己穿着在傅府里晃来晃去,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得到……”萧衍话音未落,傅妧已经狠狠将手里的水囊丢过来。
“里面还有水!”萧衍只来得及为那宝贵的水源分辩上这一句,水囊就重重地落在了地上,清水汨汨流出,很快就被沙子吸收得无影无踪。萧衍眼下也顾不上那只往外淌水的水囊了,而是迅速伸出手去,扶住了软软瘫倒的傅妧。
这场难得轻松的对话,就这样以傅妧的脱力晕倒而告终。原本还满脸轻松的萧衍,在扣上她的脉门时,神情一分分凝重下来。
他刚将傅妧抱上马背,季栾便捧着一只信鸽跑了过来,恭敬道:“是南宫公子的信函。”
萧衍取下鸽爪上的纸卷,只看了一眼便双手一搓,那张单薄的纸片登时成了碎片。紧跟着季栾的慕三千好奇道:“他们走到哪里了,我们还赶得上不?”
“还在松阳城,那位熙华公主正在发脾气要回去。”萧衍淡淡道。
慕三千登时嗤之以鼻:“她以为她是谁啊?不过这样也好,还走了这么一点路,我们就不必赶得那么急了。”
“不,现在就上路,”萧衍坚决道,停顿一下才用若有所思的语气道:“还有一位不速之客,也去了松阳。”
“谁啊?”慕三千犹自追问,萧衍却只是笑了笑就跃上马背,吆喝着众人骑马上路。
松阳的官邸中,元灏正在与南宫慕云对峙,虽未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但两人的面色都很是不好。
“太子殿下的伤,不至于严重到连人都不能见吧?更何况,我奉命从京城带来了名医……”
南宫慕云不等他说完,便抱剑拱手道:“二殿下,在下身为太子近侍,所接到的命令便是守好这间屋子,请恕罪!”
元灏眸光一寒:“若我非要进去呢?”
南宫慕云抬起头,不卑不亢道:“请恕在下得罪了。”他横剑当胸,一副绝不会让步的样子。
元灏和身后满脸焦急的秋容对视了一眼,才冷然道:“我无意打扰你们太子殿下养伤,但傅姑娘是公主的随侍女官,太子殿下没有理由将她一直扣留在身边。”
南宫慕云嘴角似乎泛起了一丝笑意,他的声音降低了几分,恰好能让元灏一个人听得清楚:“恐怕……这才是二殿下真正想见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