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攻心为上
猎场上闹得人心惶惶,傅妧却已经跟着云然来到了下一个小镇。一路上,云然都是由她在照顾,在客栈中,看着她将专门交待厨房熬好的粥端进来摆在桌上,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喂,我不想再吃这种没味道的东西了。”
傅妧眨眨眼睛:“可是郎中交待了……”
一听到郎中这两个字,云然就觉得头大如斗。那个镇上的郎中也不知是哪里出师的,把他包成了个粽子不说,还交待了一大堆要忌口的东西。这几天来,他就是靠着每天三碗粥活下来的,嘴里已经淡的要发疯了。
云然愁眉苦脸地坐到桌子前,抬起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能不能叫盘红烧肉来?”
傅妧挑眉一笑:“只是红烧肉就够了,要不要再来壶酒?”
看到她的样子,云然就知道等着自己的是斩钉截铁的拒绝,当下丢了勺子,气鼓鼓道:“不吃了,饿死算了!”
傅妧觉得好气又好笑,明明是把脑袋别在腰里玩命的杀手,在吃喝上却挑剔得像个金玉娇养出来的大少爷。她把勺子重新摆到他面前,缓缓道:“想吃那些也很容易啊。”
云然横了她一眼:“休想让我帮你去问雇主是谁,做了这种事,我就不要想再在江湖上混下去了。”
傅妧也知道杀手组织纪律严明,但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在他身上,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于是她只是拿起勺子敲了敲碗边:“那就没得商量了,来喝粥。”
云然站起来,一脚踢开了刚才坐的长凳,丢下一句:“你杀了我算了。”接着他就一头扎回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企图得到片刻的清静。但是他也知道,对方是不会轻易放弃的。这几天他已经百宝尽出,那个女人的韧性却已经强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她可以在他床边坐一整个下午,对自己的要求只字不提,而是用无声的目光逼得他发疯。她也可以不避嫌地为他清理伤口,擦身换药,让他自动自发地觉得亏欠了她一大笔。
这样的女人,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云然觉得,他宁愿一个人去刺杀皇帝,和大内高手同归于尽,也不想继续和她待在一起了。
但是,虽然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但他根本逃不掉。在他昏昏沉沉时,傅妧已经在给他喝的药里添了点别的东西,如今他半点内力也无,还手脚虚软,上下马车都要她一个弱女子来搀扶,简直和废人没有什么区别。
云然不敢想象,这样的自己如果碰巧被仇家看到,会被剁成多少块。但她的运气似乎好得惊人,一个人带着他这么个累赘招摇过市,竟没有招来半点麻烦。
云然正在胡思乱想,却猛然醒觉,刚才自己反抗过后,她竟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甚至都不曾开口。
他一把扯下了蒙在头上的被子,却看到她正静静地坐在桌子前面,手里把玩着一支点燃的蜡烛。
那支蜡烛已经很短,她却固执地把它捧在掌心,任由滚烫的蜡油滚下来,烫红她柔软的掌心。云然吃了一惊,忙连滚带爬地过来,一把打掉了蜡烛。那短短的蜡烛头儿在地上打了个滚便熄灭了,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火烧到身上,大约也是这么烫吧?”傅妧喃喃低语,神情恍惚。
“你疯了?”这是云然的第一个反应。
此时不过是黄昏,蜡烛熄灭后,陡然暗下来的屋子里,她的眼睛却显得异常明亮。“我的生身母女,和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就是坐在着火的马车里,摔落悬崖的。”
如此可怕的事实,她却用平静的语气说出来,眼睛里甚至没有一滴泪。
云然下意识地别开了目光:“……人总是要死的。”
“如果没有那天的事,他们会在小山村里,好好的活着,十年,二十年……”她的语声渐渐低落,微有沙哑的嗓音反而有种特别的魅惑,让云然有了片刻的恍惚。
“我……”他刚说出一个字,却猛然警醒,“你又用了什么药?”
傅妧嘴角逸出一丝无奈的笑意:“对于你这样的行家,用药会有用吗?”她说的是实话,云然修习过瞳术,在魅惑人心一道上是高手,药物对他根本起不了作用。
云然反复吸了吸鼻子,确定了屋子里没有任何异样的气味,心思却越发沉重起来。
他这是怎么了,抵抗力竟然越来越差了,她的一个小小的举动,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就能牵着他的鼻子走了?
云然忽然觉得危险,于是火速逃回到了床上:“我要睡了,你快走吧!”再这样下去,他可能会坚持不住,答应她的无理要求。
第28章 两方对谈
傅妧刚推开房门,就听到屋子里传来一声轻笑。果然,绕过屏风,就看到了那个以诡异姿势倒吊在床架上的人。
萧衍学的武功极杂,每次运气修炼的方式也是千奇百怪,傅妧对这已是司空见惯,只闲闲问了一句:“又练了什么新功夫?”
萧衍翻身跳下来,对这个话题视而不见,只用失望的口气道:“我以为,你也会给我端碗粥进来,你不觉得,对那小子的待遇有点好吗?”
傅妧横了他一眼:“你又在偷窥?你不是也说那个云然武功很高的,万一被他发现了,我不就前功尽弃了?”她费了那么多工夫,就是想说服对方心甘情愿地带他去幻夜阁,如果被萧衍的跟踪而搅和了,真是得不偿失了。
萧衍忽然笑出声来,半晌才颇有深意地看向傅妧:“你以为他不知道吗?”
萧衍懒洋洋地往床上一倒:“如果我没有一路跟着你们,他怕是早被蜂拥而来的仇家大卸八块了,当然,你大约也是要给他陪葬的。”
傅妧立刻心虚了,本来想让他暂时离开一段时间的话,再也说不出口。然而她转念一想,立刻追问道:“为什么会招来那么多仇家,我一路上已经尽量低调了,”她微微眯起了眼睛,眸底闪烁着怀疑的光,“是不是有人故意把云然受伤的消息放了出去?”
“不错,就是我。”出乎意料,萧衍竟然爽快地承认了。
傅妧顿觉气不打一处来:“萧子彦,你是在故意和我作对是不是?”想到萧衍这些天来一直在给她拆台,而她还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不对,她是知道萧衍一直在后面跟着他们,却不知道萧衍竟这么卑鄙的把云然受伤的消息都放了出去……
但是云然会怎么想?在他眼里,她和萧衍根本就是一伙儿的。傅妧忽然觉得头疼,无奈地扶住了额头。
萧衍却像个没事儿人似的,还在那里嚷嚷:“喂,今天一连挑了十八个对手,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快弄点儿吃的来,喝粥我也不介意。”
“你喝西北风去吧!”傅妧硬邦邦甩下一句,呆坐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饿起来,只好起身去厨房里要吃的。谁知道刚拉开门,就看到云然站在门外。
傅妧只觉得舌头都不听使唤了,嗫嚅了半天,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萧衍适时出现在她身后,彬彬有礼地一笑:“进来吧。”
一张桌子,萧衍和云然对面而坐,傅妧在中间如坐针毡。从云然进来后,就没有人再说过话,那两个人,一个在悠然自得地喝茶,另一个在用冷得能杀死人的眼神瞪着他,连带着傅妧都觉得周身上下凉飕飕的。
“云然,你也喝杯茶吧,不然又高烧了怎么办?”她倒了一杯茶放到云然面前,对方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萧……颜子潇,你有什么话就快点说啊。”傅妧扯了扯萧衍的袖子,想让他先开口。
两个男人还是各做各的事,没人搭理她。傅妧怒从中来,突然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大声道:“你们两个有话快说,不然今天明天都没饭吃!”
那两个人被她吓了一跳,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
在她的威势下,还是云然先开了口:“你到底想怎样?你这一路上跟着我,不就是为了逼我和你合作吗,现在你说吧。”
萧衍闲闲道:“不是我,是我们。”他在最后两个字眼上加重了语气。
傅妧白了他一眼,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别把我拖下水。”
云然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颜子潇,你也是江湖中人,应该明白背叛师门是什么下场,如果今天有人让你背叛千杀门,你会怎样?”
“如果有人杀了你唯一的亲人,你会怎样?”萧衍反问道。
那一瞬间,傅妧以为他在说自己,然而萧衍却根本没有看他,只紧盯着云然的眼睛,再次重复问道:“你会怎样,嗯?”
云然冷冷道:“我没有亲人。”
萧衍的嘴角微微上扬,语气中多了些嘲讽:“你自然是没有,因为幻夜阁里的每一个杀手,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
“那又怎么样,”云然的语气暴躁了些,“你到底想说什么?”虽然弄不清楚对方的用意,但是萧衍的语气和神情,都让他觉得本能的抗拒。
萧衍却在这时转向了傅妧,用聊天一样的轻松口吻道:“知道为什么幻夜阁里的杀手资质最好吗?因为他们的阁主有一套特别的选人方式,就是看到资质好的孩子后,派人把他全家都杀掉,然后理所当然地收留下那个唯一的孤儿。”
“砰”的一声,竟是云然那边的桌面被他拍裂了。
第29章 制定计划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云然琥珀色的眸底已经蓄满了怒意,刚才他气急之下强行动用了真气,胸口的伤口再度被震裂,血色渐渐洇出,他的身子也摇摇欲坠。
傅妧想要上前扶住他,手腕却被萧衍一把扣住。
“现在我来告诉你,如果有人要对千杀门不利,我会怎样,”萧衍目光灼灼,“我会与来犯者同归于尽,因为千杀门对我来说是师门,而不是残害亲人的恶魔。”
云然眸中的神色几度变换,最终凝定在怀疑上:“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他冷笑一声,恢复了平常的高傲,然而傅妧已经看到,他紧握的拳头在微微颤抖。
“你知道验证的方法。”萧衍忽然压低了声音,一字字道。
云然眯起了眼睛:“说来说去,你们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目的,现在我明白告诉你一句,幻夜阁守备森严,我做不到,更不可能带你们去。”
“你们阁主有个秘密的账本,记了这些年里每一单生意,想必你我所需要的答案都在里面,”他微微皱眉,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那样重要的东西,好像是放在他的丹房里的吧,据我所知,总坛里唯一一个禁止所有人靠近的地方,就是丹房,只有阁主才能出入。”
“你怎么知道的?”云然诧异道,这些都是幻夜阁的秘密,只有极个别人才知道,眼前这个颜子潇,无论怎么看都是江湖上籍籍无名的人物,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萧衍却露出阴谋得逞的笑容,流利地说道:“这个月十六,是你们阁主的五十寿辰,按照规矩,你们所有人都要回总坛,那样的时候,应该请戏班子表演助兴才是,你只需要说服你们阁主,让他定一台戏就是了。”
云然皱眉:“你未免也太自大了,秣城周围的戏班子有几十个……”
“哦,”萧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幻夜阁的总坛在秣城,手下的那些人还真是不中用,这么久了连你们总坛的地址都没有打听出来……多谢了!”他笑道。
云然的脸色登时变得十分难看,一口牙咬得格格作响。傅妧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云然看起来聪明伶俐,但在玩心机上比萧衍差得远了。
萧衍之前说的那些,只不过是从各种消息中综合出来的一个比较合理的版本,但云然却先入为主地认为,他对幻夜阁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有了这样的心理,他下意识地就说出了秣城这个地名,正中萧衍下怀。
萧衍明明可以听了就算了,但他偏偏要戳穿,让云然知道是他自己泄露了幻夜阁总坛的秘密……简直是存心要刺激云然。见萧衍似乎还有话要说的样子,她下意识地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
萧衍毫不掩饰地痛呼出声,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踢我干什么?”
云然的目光也立刻投了过来,傅妧只觉头大如斗,只好勉强板住面孔,竭力不让自己露出异样神情:“我不想听了。”
她起身就向外走,萧衍却跟了上来:“等等我,我也饿了。”走到门口时,他忽然转身对云然眨了眨眼睛:“放心,我会把秣城周围所有的戏班子都买下来的。”
出了房门,傅妧就走得飞快,萧衍一连叫了她几声,她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眼看她就要走到楼梯下,萧衍叹一口气,顺着栏杆一路滑下去,恰好挡住她的去路。“你这是在生哪门子的气?”
傅妧终于停住脚步,神色复杂:“你这样做,是想告诉我我之前的做法有多可笑吗?”她费了那么大力气想要讨好云然,最后这个家伙却轻描淡写地用几句话就达成了合作,虽然她并不愿意这样想,但还是不得不承认,和他得到的这个结果相比,自己之前的那些心思都成了个笑话。
这种挫败感,虽然已经体会过多次,但还是一点都不喜欢。
萧衍忽然笑起来:“赢过我,真的那么重要吗?”
“不是输赢的问题,所谓结盟,是你提出的,但是一路走下来,我发现在你身边的我完全像是个废物,你一个人就可以轻松解决所有的事情,那么,为什么还需要我来当这个摆设?”她终于将压在心底已久的话说出来。
萧衍点点头:“继续?”他说话的样子,就像是在面对一个小孩子。
傅妧再次觉得挫败,刚才那一腔怒火登时泄得无影无踪,她的神情黯淡下来,声音也低了许多:“我……无话可说,只想静一静,”她重新抬起眼睛,目光清澈而冰冷,“请求你,不要再跟上来了。”
萧衍皱起了眉,但看着她决然的神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第30章 深入虎穴
很快就到了七月十六,幻夜阁阁主大寿的日子。秣城虽然地处偏北,但到了七月中旬,也热了起来。戏服厚重,大多数人都已汗流浃背,狭窄的后台空间里充斥着汗味儿。
傅妧和萧衍都扮作戏班的小厮,负责抬一个其实什么也没装的箱子,根本去不了前台,所以也无从得知那幻夜阁阁主的样貌。
这戏要唱大半夜,因此行动不能过早,拿了账本出来时,要恰好赶上戏班子离开的时间才行。得手的太早,戏班子还滞留在这里,被抓住的可能性要大些。得手得太晚,赶不上戏班子独自被留下,就更危险了。
傅妧反复盘算着这个问题,几乎是坐立难安,萧衍却是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还在津津有味地评点台上的戏码。
虽然知道他一贯如此,但现在他们的处境可谓是身在虎穴,随时都有可能被拆穿。幻夜阁里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角色,万一事情败露,萧衍就算武功再高身份再贵重,恐怕也是插翅难飞。
“为什么不让云然把那该死的账簿偷出来,非要我们亲自来?”她终于忍不住又问了一遍,自从定下计划后,她几乎每天都要重复几次这个问题。
“万一他偷出来的是假的呢?一次失手,就没有第二次下手的机会了。”萧衍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精神,竟难得好脾气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傅妧皱眉:“你就那么自信。”她说这句话的声音很小,自从上次争吵过一次后,她就尽量小心翼翼地避免再次的争论。毕竟已经坐在了同一条船上,与其不停地追究当初是怎么上船的,不如同心协力把船划到岸边,待平安上岸后再来探讨也不迟。
萧衍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放心好了,如果不是有十足把握的事,我何必带你来冒险?”一场大戏要唱到尾声,他的眼神变了变,同时伸手握住她的手:“你在这里等着,千万不要乱走,我很快就回来。”
他抽身要走,傅妧却紧赶两步,抓住了他的衣袖,认真道:“小心。”
萧衍似乎愣了一下,稍后才回应给她一个温暖的笑容:“你也是,要小心。”他的语气和平常不一样,少了玩世不恭的态度,甚至还隐藏着一点担忧。
傅妧下意识地放了手,他却在原地停留了一下,才转身离去。
后台的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毕竟最后一场戏结束后,他们就要离开这里了。之前他们来的时候,都是被蒙上眼睛装上马车送进来的,因此完全不知身在何处。至于兵刃什么的更是不能带了,恐怕只有萧衍袖子里如同蚕丝一样的古怪兵器才能逃过检查。
不知道为什么,傅妧只觉得心里发慌手脚出汗,她下意识地上前帮忙收拾,想要靠做事来分散下自己的注意力。
锣鼓和乐曲声终于停了,班主气喘吁吁地进来:“都出去,贵人要赏你们东西!”所有人听了这句话,都一窝蜂地涌了出去,只有傅妧一个人仍留在后面。
过了一会儿,没见那些人回来,反而是班主又走了进来,满脸堆笑道:“你也去喝一杯吧,主家说要让每人都喝一杯寿酒。”
傅妧看了他一眼,心里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个班主虽然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但也知道他们就是买下整个戏班的人,因此从前一直是把他们当主人的。如今主人不愿意出去,他还要再三来请,似乎有什么古怪。
她直起身子,故作不经意道:“我不过是个打杂的,班主你只要说一声人齐了,不就敷衍过去了?”
“这……”那班主被她一句话问住,额上登时见了汗。
傅妧心底的疑惑越发加深了:“外面出了什么事?”她厉色道。
“没……没什么,”班主向后退了两步,勉强维持着虚假的笑容,“不过是主家好客,您……您不愿意去就算了……”
他刚刚退到帐篷边上,人就忽然僵住了。
血花四溅,傅妧清楚地看到从他咽喉处透出一截剑刃,一路向下将他整个人都剖开了。肚肠流了一地,班主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成了一具尸体。
傅妧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握紧了手里的发簪。这是她带着防身用的,簪子是中空的,内部注有毒药,只要旋开簪尾,就能透过内藏的细针注入人体内。
周围都是杀手,她也知道自己反击的机会不多,然而,总不能束手待毙吧。
一个优雅的声音传来:“这位姑娘,不知道你藏身在戏班中,意欲何为呢?”竟然是南楚人的口音,傅妧警惕地看着掀帘而入的男子,手指缓缓移到簪尾。
第31章 戏中做戏
随着门帘被掀起,帐中烛火摇动,映出男子脸上银白色的面具,露出的一双眼睛波光流转,竟让人隐隐有眩晕之感。
这人……显然也修习过瞳术,似乎比云然还要厉害。那双眼瞳,虽然是再正常不过的黑色,却恍若幽深的漩涡,能将所有神智都卷入其中。傅妧猛吸一口气,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借着疼痛带来的瞬间清醒,咬牙移开了目光。
那人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面具后传出的声音甚至带着些微笑意:“原来云然说的特别,是指这个。”
傅妧霍然抬眸,冷冷道:“是他出卖我?”她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是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去丹房偷账簿的萧衍能够平安无事。
“这算什么出卖呢?”那人语声中笑意更浓,“如果他真的配合了你们,那才真的是出卖了幻夜阁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眸光专注:“智计无双的北燕太子,难道连这一点都没有调查出来吗?云然并不是普通的幻夜阁弟子,而是阁主的亲弟弟。”
傅妧眯起眼睛:“你就是幻夜阁的阁主?”眼前这人,听声音还很年轻,又同样修习过瞳术,说与云然是亲生兄弟,也颇有几分可信。难道萧衍之前得到的消息都是错的?不可能,不可能错的那样离谱,她记得萧衍说起往事时,云然脸上的悲愤之色,那样的神情做不得假,除非是他城府太深。
“那么,有关阁主是如何收服手下弟子的事,都是无稽之谈了?”她镇定发问。
“那倒不是,前任的老阁主确实是那么做的,我和云然的所有亲人,也确实是因此而死的……只不过,萧衍算错了一点,上个月,我已经动手报仇,取代了那个老家伙的位子,你们想利用云然来下手,稍微晚了那么一点。”
原来是这样……傅妧心下一沉,原来里面还有这么一段曲折,杀人夺位,竟半点风声都没露出来,可见此人已经完全掌握了幻夜阁。那么,她和萧衍岂不是落入了他的圈套中!
她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一字字道:“萧衍在哪里?”
阁主发出一声嗤笑:“自身难保,你倒还有时间去惦记他?”他眸光陡然一变,对帐外喝道:“进来!”
门帘再次被掀起,这次进来的是云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刻意避开了傅妧的目光。
“不是让你在丹房守着吗,来这里做什么?”阁主冷然道。
云然神情复杂地抬起头,欲言又止。阁主却冷笑一声:“怎么,是连我这个做兄长的话都不听了么?也好,既然你来了,就亲手杀了这个女人。”
傅妧愕然后退,手心的发簪已经变得滑腻起来,需要她使出极大的力气握住。
“……哥,你答应过我的……”云然失声道,眸中也有毫不掩饰的愕然。
“叫我阁主!”那人的语声一如他的面具般冷硬,丝毫没有亲人之间的温情,“对于潜入幻夜阁的外人,杀无赦,根本没有妥协的路。”
“可是,我们不都有共同的仇人吗?哥,老阁主已经死了,你也答应过我不会再……”云然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猛然后退了一步,捂住眼睛。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微弱了许多:“阁主,我只求你这一次,她救过我的命,不止一次。”
“她救你是为了利用你!别忘了,害你重伤的人是萧衍,他们是一伙儿的!”阁主怒道。
云然却不管不顾地开了口:“那有什么分别?救命就是救命,不管她的目的是什么,她总没有眼睁睁地看着我去死,所以,我也不能。”
他依然低垂着头没有与哥哥对视,却缓缓拔出了背在身后的鸳鸯钺。
帐篷中的气氛登时变得十分紧张,傅妧却在这个时候开口道:“好,我可以死,但你要告诉我是谁雇你们去杀我的亲人的,还要放了萧衍。”
“你是指望他去替你报仇?”阁主敏锐反问道,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我指望些什么与你无关,只要你答应,我可以立刻死在这里。”她迅速将旋掉簪尾的发簪抵在自己喉间,只要稍微用力刺穿皮肤,她会立刻变成一具尸体。
阁主凝视了她片刻,终于笑了:“我也很想答应你,可惜,现在不行了。”他猛然拔剑,剑光如电,瞬间划破了营帐。于此同时,在眸中神秘外力的作用下,整个帐篷竟然在一瞬间四分五裂。
傅妧眼前一花,已经站在了露天里。不远处的戏台上,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空气中的血腥气十分浓重。
夜色中,萧衍就站在对面,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第32章 峰回路转
“原来你没有去丹房,真是辜负了我一番苦心布置。”幻夜阁阁主提剑而立,银白色面具几乎与月色溶为一体。
萧衍淡淡道:“丹房前有流水环绕,后有花木护持,这样好的埋骨之所,还是留给你吧。”话音方落,他已经一振衣袖,发动了攻击。
萧衍学武庞杂,刀剑皆用,但傅妧知道,他真正的兵器却是藏在袖中的透明丝线。这种诡异的兵器,她闻所未闻,但萧衍也只有在真正危急的情况下,才会使出看家功夫。如今他一上来就强攻,原因只能是对手的武功比他强。
果然,面对那若有若无的丝线,幻夜阁阁主身形未动,只一挥剑便将对方所有来势尽数封住。长剑挥过时带起烈烈罡风,让站在远处的傅妧都觉得胸口一滞。
两人的兵器和武功路数一刚一柔,只过了数招,萧衍的白衣上已溅起点点鲜红。
傅妧正自揪心,肘弯却被人拉住,她回过头便对上云然焦急的目光。“我送你走!”他急切道,拉着她就要向外走去。
傅妧却极力挣扎道:“不行,我不能留他一个人在这里!”虽然胜负未分,但武功高下已然可以判断,再这样下去,萧衍必败无疑。
“你留在这里有什么用?不过是多搭上一条命而已,他们要的是萧衍的命,不是你的!”
傅妧睁大了眼睛,语声一下冷了下来:“你说什么?”
云然刚才情急之下说漏了嘴,见她瞪大了眼睛质问自己,登时语塞。傅妧却反手抓紧了他的衣襟,追问道:“你说的是谁,是谁要杀他?”
云然咬牙道:“我不会告诉你的。”他刚要抬手,想要打昏她,傅妧却已松手后退,将之前那根发簪重新抵在脖颈上。
“我不会走的,”她斩钉截铁地重复道,“云然,我救过你,你如果还记得这一点,就去阻止你大哥!否则,我现在就死在这里,你欠我的就这辈子也还不清了!”
她知道用自己的性命去威胁别人很可笑,但局势变得太快,除了自己,她已经没有了任何筹码。萧衍已然左支右绌眼看就要落败,她唯一的指望就是云然能够出手相助。她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赌他无法拒绝。
之前他为了自己不惜与兄长对抗,如今她所能倚仗的也只有这一点了。无论他是出于怜悯,还是歉疚,她都只能这样逼迫他。
“……怪不得大哥说,这世上最可怕的是女人,”云然忽然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轻声道,“好,我救他,从今以后再不相欠!”
他抛下这一句话,便拔出背后鸳鸯双钺,加入了自己兄长和萧衍的对决中。
“云然,你疯了!”幻夜阁阁主一字字道,语声中充满了怒气。在如此激烈的打斗中,他说话时仍然中气十足,可见内功深厚,远远超出其余两人。
云然不答,只使出浑身解数,挡下他对萧衍的攻击。
萧衍被已被他的剑势压得喘不过气来,如今得了云然的援手,立刻便瞅准机会,从对方的剑网中脱身。幻夜阁阁主待要追上来,四周却突然一阵地动山摇,紧接着猛烈的爆炸声便从四周响起。
傅妧立足不稳,险些跌倒在地上,幸好萧衍及时抱住了她。
周围传来了铁甲与兵器的碰撞声,紧接着便有些狼狈的幻夜阁弟子跑了过来,颤声道:“阁主,外面来了很多人,他们……他们用炸药炸开了谷口的机关!”
他话音方落,许多铁甲士兵已经出现在视线中。为首那人傅妧看得分明,正是南宫慕云。
一场生死厮杀的序幕,现在才刚刚拉开。全副武装的铁甲士兵对上幻夜阁的杀手,本也是旗鼓相当,但大部分幻夜阁弟子已经被炸药炸伤,战斗力登时打了折扣。
隔着厮杀的众人,幻夜阁阁主不怒反笑,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萧衍,果然是算无遗策的萧衍,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过云然!”
萧衍嘴角微勾:“我忘了告诉你,这世上,我不相信任何人。”
傅妧也从震惊中渐渐明白过来:“这里……并不是秣城,是吗?”从那个时候,云然就在说谎了?
“不仅这里不是秣城,今天也不是幻夜阁阁主的寿辰,那位倒霉的阁主,早就被他最得意的弟子杀了。”
峰回路转,傅妧却高兴不起来:“你早就……知道?”她迟疑地问出声来,心底的凉意一点点蔓延上来,扼住了她的喉咙。
萧衍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来,我先送你去安全的地方。”
傅妧被他拉着向外走了两步,却狠狠地推开了他。
第33章 两不相欠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还是斩草除根吗?”傅妧指着被众多将士包围在中间的云然兄弟,冷冷质问。
萧衍看着她,没有说话。他这样的神情,落在傅妧眼里便是默认。
傅妧眉心颤动,忽然不受控制地笑出声来:“果然真是……什么人都不相信吗?”她重复了一遍他之前说的话,每说出一个字,心头都像是有刀刃划过。
是啊,他是算无遗策的北燕太子,除了他自己情愿的之外,谁能让他踏入圈套?恐怕也只有她,傻到为早就胜券在握的他,向云然请求帮助。她求了,云然也帮了,甚至不惜与自己的兄长对抗,得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云然本就重伤初愈,之前和兄长那一战又耗了真力,如今和众多士兵缠斗在一处,右臂已经被划了一刀,血色淋漓。
萧衍踏前一步,还未开口,傅妧已经警惕地后退,将藏毒的发簪抵在自己的脖颈上。今夜,这枚发簪已在她手中握了许久,这是第三次,她用它来威胁自己的性命。然而,只有这一次,她最绝望。
面前的这个男人,她永远也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尽管之前,她还为了他的性命向云然苦苦恳求。
如果说请求云然帮助是一场赌局,她至少有一搏的机会。但是面对萧衍,她半分胜算也没有,很可能在下一刻,他就会一挥手,放弃了她的性命。
然而她却不得不这样做,如果今天看着云然死在面前,她的后半生都要在愧疚中煎熬。“你不能杀云然。”她一字字道。
“傅妧。”他叫出她的名字,声音里已经含了警告的意味。
“我自知没有资格要求你什么,但是今天,只会有两个结果,要么让我带云然走,要么我们都死在这里。”
萧衍眼底渐渐袭上了怒气:“他就那么重要,值得你拿命来赌?”
傅妧冷笑:“太子殿下,这样的事,我今天已经做过一次,不介意再多一次。”
萧衍很清楚她指的是什么,然而部署了这样久,就是要将幻夜阁一举覆灭。如果放走了云然,他很清楚,幻夜阁的余党将会奉他为主,继续为害江湖。
他凝视傅妧良久,终于咬牙吐出一个字:“好!”南宫慕云虽然不愿,但也不得不命令手下停止了对云然的攻击。
云然抬头看到这边的情况,立刻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然而他却大声道:“我不会丢下哥哥一个人走的!”
幻夜阁阁主在激烈的打斗中,仍有心思笑道:“臭小子,别在这个时候逞英雄了,还不快走!”他一个分身,登时被一剑刺中左肩。他非但不退,反而迎剑而上,用肩胛骨夹住了剑锋,与此同时右手剑芒暴涨,将伤了他的那人持剑的手臂齐肩砍下。
一蓬血花溅在他的面具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从血狱爬出来的恶鬼一样可怖。
云然看到兄长受伤,立刻奔到他身边施以援手。眼看混战将起,傅妧看了萧衍一眼,竟向混战的中心跑去。她脚步所到之处,那些士兵唯恐伤了她,都下意识地停了手。
看着她挡在云然兄弟身前,萧衍的双拳握紧了又松开,面上却始终平静。
隔着尸横遍地的场面,傅妧与他遥遥对望,彼此眼中都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沉默良久,萧衍终于扬声道:“我放他们走,你留下。”
傅妧短暂的讶异过后,终于释然,也是,她闯了这样的祸,坏了他的大计,他怎么会轻易放过自己?身后的云然已经忍不住出声道:“不行,怎么可以让一个女人替我们……”他话音未落,已经闷哼一声,倒在了幻夜阁阁主的肩上。
幻夜阁阁主面具后的眼睛平静地看向萧衍:“如此,便多谢了,”他看了一眼已是面目全非的幻夜阁,语声冷了几分,“今天的事,我会记住。”
萧衍满不在乎道:“随你。”
临迈步前,阁主看了傅妧一眼,眼底第一次出现了困惑的神情。“后会有期。”他轻声道。
傅妧却沉声道:“我希望,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告诉云然,我和他已经两不相欠,下次如果再相见,就是敌人。”
在这种诡异的地方,诡异的气氛下,幻夜阁阁主竟然笑出了声:“难道,你不想知道,派我们去暗杀你的人是谁了?”
她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已经带着云然走远了。良久,风里才传来他淡淡的话语:“下次吧,下次见面,一定告诉你。”
他们走了,幻夜阁剩余的弟子也都束手就擒,傅妧这才木然地松了手,发簪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第34章 误会渐深
尸横满地,血流成河,不久前还歌舞升平的幻夜阁,转眼间就成了人间地狱。萧衍淡漠的目光自傅妧脸上划过,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当夜,他们在幻夜阁暂住。那些尸体很快就被清理掉了,但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却迟迟无法挥去。傅妧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却传来了争吵声。
“你别拦着我,我要问问她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是慕三千的声音,之前她和傅妧的关系其实已经和缓了许多,这次不知道是什么事让她如此气愤。傅妧迷茫地想着,房门却突然被人踹开了,门外站着满脸怒气的慕三千,她身后的南宫慕云面色有些尴尬。
傅妧忽然明白过来了,这个世上除了萧衍,谁还能让慕三千如此义愤填膺呢?
“我们部署了那么久,就是为了拔除幻夜阁这个毒瘤,你凭什么把这些都毁了,还放走了幻夜阁的阁主?”
慕三千冲到床前,狠狠揪起傅妧的衣领,咬牙启齿道:“在师兄让我进宫去保护你的第一天,我就该杀了你!”
傅妧抓住她的手腕,沉声道:“放开!”
慕三千的眼睛里,忽然掠过了杀气,南宫慕云跟过来,硬生生扣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向后拖去。然而慕三千死也不肯松手,傅妧被她从床上扯下来,额头重重磕在床柱上。
南宫慕云皱眉在慕三千手腕上一捏,她才不由自主地放了手。傅妧这才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满不在乎地抹去额上的血,冷笑道:“你想杀我,我随时恭候!”
慕三千在南宫慕云的怀抱中挣扎:“南宫,你也听到她说什么了!她就是颜师兄身边的祸害,你放开!”
“三千。”男子的声音平稳地从门外传来,傅妧转头望去,只见萧衍也出现在了门口。他已经重新换了一身袍子,但胸口处仍隐隐透出血迹。
“……师兄。”慕三千的声音低了许多,见有萧衍在场,南宫慕云下意识地松了手。慕三千却并没有再向傅妧扑过来,而是飞奔到门口,搀住了萧衍的肘弯:“师兄,你现在要静养的!”
傅妧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他……这是受伤了吗?
然而彼此已经走到这个局面,她已经没有开口去询问他伤势的想法了。问了又能怎样呢,他说过,在这个世上他不信任任何人,她又何必去自讨没趣,反正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还是假。
曾经她以为,萧衍是为了自己才和幻夜阁杠上,然而今夜的所见所闻,都在告诉她一个事实——他并不是为了她才这样做的。
他有着他自己的目的,而她,只不过是整个计划中的一颗小小棋子罢了,或许,只有用来放松云然警惕的作用。亏她还以为他是为了自己才只身犯险,还愚蠢到去求云然救他!
“走吧。”萧衍淡淡道,仍然没有看她一眼。
慕三千欲言又止,然而看到他略显苍白的脸色,还是闭上了嘴,扶着他就要转身。
傅妧却在这时开了口:“怎么,这一场戏还没唱完就要结束了?是想让我看到,今天你受的伤有多严重吗?很可惜,我没觉得有多重。”
慕三千怒道:“你不要太过分了,要不是因为你,师兄根本不会……”在萧衍锐利的目光下,她终于还是没能把话说完。
萧衍轻轻推开她搀扶的手,迈过门槛走进来,从袖子里抽出一卷东西放在桌子上。“这是你想看到的东西,他们在丹房里找到的。”
傅妧抬眼望去,只见是一本账册模样的簿子,想来应该就是幻夜阁记录交易的账本了。这是她一直想要的东西,然而此时此刻,就算是杀了她,她也说不出那一个谢字。
萧衍似乎也没有要等她道谢的意思,放下账本后,就带着慕三千和南宫慕云走了。出门的时候,他似乎微有踉跄,南宫慕云急忙上前扶住了他。
待他们的脚步声远去后,傅妧才拿起账本,慌乱地查找着。
那账本极大极厚,几乎记载了十年间幻夜阁的每一笔委托。直到东方发白,傅妧才在密密麻麻的字迹中找到了关于自己的记录。
雇主姓名那一栏上,赫然是两个字——元恪。
后面还有备注的一行小字,看完后,傅妧终于理清了来龙去脉。然而这时,书页上的血迹却吸引了她的目光。
整本账册,几乎有一大半都被血浸透了。是谁的血?萧衍刚刚不是说是在丹房找到的吗,但是这些血迹却已经干涸,至少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了。
第35章 为谁受伤
是谁的血,染上了这本账簿?傅妧颤抖的手指抚过微潮的纸页,满目震撼。
萧衍之前的踉跄身影,又突兀地浮现在眼前。难道是他竟闯进了机关重重的丹房,取得了这一本账簿?从时间上算来,应该差不多,傅妧想起之前他和幻夜阁阁主对战时力不从心的样子,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推测。
沉重的账本轰然落地,而她已经奔出了房门。
她并不知道萧衍住在哪间房,只好漫无目的地在幻夜阁中寻找着。就在她已经累得走不动了的时候,她却看到前面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里,有人在来回出入着,手里端着的水盆和布巾都染了血色。
他们都在忙着更换热水和干净的布巾,没有人注意到站在门口的傅妧。
透过半开半掩的房门,她看到了萧衍。他安静地躺在软榻上,胸口的衣服敞开着,露出胸前可怕的伤口。
旁边一位郎中模样的人已是满头大汗,南宫慕云正在急切追问:“为什么血还止不住?”
那郎中犹豫了一下,才用沉重的语气答道:“之前被撞碎的护心镜,看样子还有一片没取出来。”
“那你还等什么,快取出来啊,难道要等他的血流干吗?”慕三千嚷道。
郎中欲言又止,南宫慕云忙拉住三千,郑重道:“有话您请明说。”
“不是我不想取出来,而是那片碎片入肉太深,若是强行取出,恐怕会伤及血脉,后果不好收拾……但如果不取出来,只要他稍有动作,便有可能再次受伤,实在是两难啊……”郎中为难道。
南宫慕云这次也无话可说,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萧衍。
萧衍的脸色已经极度苍白,此刻眼睛半睁半闭,恍若神游天外。直到慕三千带着哭腔叫了他一声“颜师兄”,他眼中才重新有了点神采。
“动手吧,再拖下去迟早是死,不如一试。”他淡淡道,话语虽然并未有断续,声音却虚弱已极。
郎中得了命令,忙道:“殿下先服了这颗护心丹,属下立刻去准备要用的汤药。”
萧衍点点头,含了那颗药丸后,便静静闭目养神。慕三千看着他,突然道:“师兄,你要是敢醒不过来,我一定会杀了傅妧给你陪葬!”她无视南宫慕云警告的眼神,自顾自说了下去:“我知道你在意那个女人,所以,想让她好好活着,你就一定要挺过来!”
南宫慕云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训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吵闹!”
被他的手堵住了嘴巴,慕三千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但明显还是在争辩着什么。
这时,萧衍却睁开了眼睛,目光清澈而坚定:“那样也好,”在场众人都是齐齐一愣,他却微笑着说了下去,“我的女人,本就应该是生死都和我在一起的。”
慕三千不再挣扎,眼睛里却瞬间充满了泪水。
房门外的傅妧却如遭雷击,下意识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自己不小心发出声音来。过来关门的郎中看到了她,愣了一下才对南宫慕云道:“南宫大人,这里有个姑娘……”
他话音未落,傅妧已经不顾他的阻拦,径自跨过了门槛,走到萧衍身旁。
看到她进来,萧衍眼底并没有太多惊讶。傅妧迎上他的目光,一字字道:“我可不愿意给你陪葬。”
她语气冷硬,这下不止是慕三千,连南宫慕云都变了脸色。
傅妧根本不管他们投来的诧异眼神,只是蹲下身子,与萧衍平视,“所以,如果你死了,我会立刻找个比你更强大的盟友,踩着你的尸体走向我的目标。”
萧衍轻轻勾起了嘴角:“你做不到的,因为……”他眼底闪烁着诡秘的光,“因为这世上,不会有比我更强的人。”
傅妧失笑,眼角却悄然落下一滴眼泪。她迅速转开头,不让他看到自己的眼泪,嘴上却闷声道:“那就做给我看啊,怎么能被一点小伤就打败?”她站起身来,不再看他,匆匆道:“我回去了。”
萧衍没有挽留她的意思,而是对郎中道:“开始吧。”
房门在身后关上了,傅妧却猝然停住了脚步,眼泪肆意流下。慕三千说的没错,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萧衍完全没必要冒险去拿账本,他之所以会受伤,都是因为她。
然而,最令她震撼的并不是事实的真相,而是他的那句话。
“我的女人,本就应该是生死都和我在一起的。”这样狂妄的话,怕是只有他才说的出,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样的话,之前堵在心里的那些委屈和埋怨,竟似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有越发沉重的担忧。
第36章 转危为安
三天后,萧衍的伤势已经大为好转,已经能坐起来喝粥了。那天他生死未卜时,傅妧在房门外等了一夜,而在这三天里,她却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他。
那天的震撼过后,得知他转危为安后,她却开始患得患失,几乎要以为那天的所见所闻都是幻梦一场。萧衍是何等人物,为何会偏偏钟情于她?这种念头一旦开了头,就会没完没了地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
她在屋子里憋得是在闷了,忍不住想要出去走走,谁知刚拉开门,却看到廊下立着个白色身影,不是萧衍还是谁?
“你……你伤势才刚好一点,怎么就到处乱跑!”她皱眉道。
“所以,还不快让我进去?”说话间,他已经走到她面前,近到连彼此呼吸的声音都能听到。
傅妧犹豫着没有动,他却忽然抬手抚上胸口,脸上露出痛楚的神情。傅妧吓了一跳,忙将他扶进去躺下,这才看到他眼底的笑意。
她登时飞红了脸,下意识地想要抽身后退,他却伸手扣住了她的腰身,两人在床边保持着暧昧的姿势。
傅妧伸出的手抵在他的胸口上,却不敢用力。看出了她的犹豫,萧衍索性得寸进尺地加了几分力道:“山不来就我,我只好来就山了。”他说话时暖暖的呼吸吐在她耳畔,傅妧的心跳登时不受控制地重了几下。
她红唇微抿,眼眸上挑:“你再多用点力气,就知道什么是泰山压顶了。”
萧衍饶有兴致地用闲着的那只手捻起她鬓旁一缕碎发,笑道:“这次伤的真不是时候。”虽然语声中含着无限惋惜,他还是松了手,任由傅妧站起身来。
“账本你看过了,有什么想法?”他的目光落到桌子上的账本上,闲闲问道。
傅妧脸上的红晕终于褪去了些,她将账本翻到早已烂熟于心的那页,看着“元恪“二字,目光中多了几分阴冷:“只是觉得奇怪。”
“说来听听?”萧衍索性半坐起来,示意傅妧过去帮他把被子堆在身后。
“我只是觉得,身为一个皇帝,似乎不会和江湖门派扯上关系。”傅妧嘴角流露出一丝不屑,“这里面,应该还有一个替他经手此事的人,我奇怪的是,为什么账本上堂而皇之地留下了南楚皇帝的名字,而不是那个经手人的名字。”
“但是,这笔交易下面的印章,却确实是南楚皇室的印信,除了皇族中人,没有别人能拿到。”
“你在怀疑谁?”
傅妧迎上他的目光:“最开始我怀疑的是你。”
萧衍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似乎是在鼓励她继续说下去。傅妧横了他一眼:“你那个好师妹,做什么都是欲盖弥彰,还给我用什么子母香,还不是存心要监视我的行踪?”
萧衍咳嗽了一声:“这是她自作主张……”
“拿到南楚皇室的印信对你来说应该不是难事,不过,如果是你要杀我的话,恐怕会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吧?”她的视线重新落到账本上的那行小字上,“指定要留下我的性命,却要除掉我的亲人,你和南楚皇帝没有这样做的理由,但是另外一个人却有。”
她已经握紧了拳头,“南楚皇后……”
自从那天在望月楼和皇后正面交锋过后,她就已经开始怀疑,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皇后了。而能将这样的事嫁祸到皇帝头上的,除了皇后也不做第二人想。如果她相信了这本账簿,怂恿着萧衍向南楚皇帝报仇,皇后正好乐见其成。
只是,这一切终究只是猜测而已……虽然这个账本,可以证明那所谓雇主来自南楚皇室,却并不能确定到底是谁。
“抱歉,那天我不应该冲动行事的……”她想起那天放走了云然兄弟的事,声音里多了几分歉然。
萧衍眸光闪动,沉默了片刻后才缓缓道:“既然早就猜到了始作俑者是谁,为什么还要犹豫,是因为元灏吗?因为不想与他为敌,所以才固执的非要找到证据?”他的问题很是尖锐,傅妧的脸色登时苍白了些,下意识地背转了身子。
无可否认,萧衍说中了她心中的隐秘。
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很少想起元灏了,然而他却始终是她记忆里曾经最深刻的存在,一旦提起,便是钻心剜骨的疼。
肩膀上传来温暖的触感,萧衍不知什么已经站到了她身后:“该说抱歉的人是我,”他渐渐抱紧了她,“我自夸无所不能,却没有办法把你们的过去一笔抹杀。”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语气中也有无奈这种情绪,那一瞬间,本来因为提到了元灏而坚硬起来的心防又再度坍塌。
第37章 流言四起
这一趟幻夜阁之行,收获并不算小。缴获的账本中,其中不乏韩家与幻夜阁来往的记录。在过去的十几年中,韩家曾数次用重金雇佣幻夜阁的杀手,来除掉自己在朝中的政敌。
这样的证据,已经足以置韩家于死地。然而,还未等他们动身,帝都却传来了令人震撼的消息。
就在他们离开帝都的这段时间内,帝都内外已经流言四起,直指太子。与以往的任何一次弹劾都不同,这次问题的矛头,在于太子萧衍的身世。
事情起因是一个婢女,据说她当年曾伺候过已经仙逝的南宫夫人。据她所说,南宫玄瑜和夫人并非世人看起来那样美满和睦,而是恰恰相反。而更为大胆的言论是,当年南宫夫人的猝亡,是因为撞破了南宫玄瑜和别人的情事。
而事件中的另一个主角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皇后耶律云珠。
紧接着有人揭出了皇后耶律云珠的陈年旧事,指证她年少时曾偷偷离家前往东昭,而她回来后不久,出身东昭大族的南宫玄瑜便追随而来。
于是,一连串的揣测都接踵而来,其中最严重的莫过于萧衍的身世。当年耶律云珠随军出征,早产了月余,如今便成了太子并非皇室骨血的又一个佐证。
按照郎中的说法,萧衍本应该再休息一段时间再上路,然而,听说了那样的消息后,当天傍晚,他们就收拾行装踏上了归程。
天气闷热,萧衍却只能躺在马车里,保持着仰卧的姿态。然而即使是这样,在经过一些特别崎岖的路段时,他胸前的伤口还是洇出了血丝。
重伤之人体虚,傅妧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用过了冷水的帕子拭去他额上的冷汗,心中隐约有些歉疚。萧衍刚离开帝都,就出了这样的乱子,她难辞其咎。于是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慕三千的话来,或许,她于萧衍而言,真是一个灾星。
正自出神间,萧衍却抓住了她的手,用力握了一握:“和你无关,”看到她的神情,他又补充了一句,“和你放走云然的事也没有关系。”
傅妧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我老早就在怀疑,你是不是学过什么读心术之类的?”
萧衍也跟着笑了:“是啊,所以在我面前,不要藏什么小心思。”
傅妧眨眨眼睛:“那么,作为交换,你也应该告诉我你的心思才是……比如说,这次的事,是不是和韩家有关?”
萧衍的目光凝重了几分:“能做到这样的程度,已经不是韩家所应有的能力了。”
“那么……是你的父皇?”傅妧说出这句话,只觉心底一阵阵发凉。面对这样的流言蜚语,仍然采取隔岸观火的态度,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一切都是在他的授意下进行的。
用了这样的罪名,他这是要让耶律氏一族和萧衍都永世不得翻身!偏生这种事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旦疑惑的种子被埋下了,萧衍的一生都要背负血脉不纯的污点。
“现在担心这些没有什么意思,”他撇撇嘴,“事情要等回了帝都才能清楚,现在还是养养精神吧,输人不输阵,听过没?”
傅妧暗自叹气,这个人的正经永远维持不了多久。大约是因为在人前都要维持太子的威严形象,所以人后的他就格外的玩世不恭。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我母后和南宫大人之间的事吗?”萧衍突兀出声。
傅妧惊愕地抬起眼睛:“那些事……难道不是谣言吗?”
萧衍像是看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喂,在你眼里,萧延宗就那么不中用,想凭借一些谣言就毁掉我?”他笑着摇头,“真不知道你是高估了我,还是低估了萧延宗,等着看吧,不等咱们回去,证人和证据就会接二连三的钻出来了。”
“那到底要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傅妧情急之下声音大了些。
“那么怕我会输吗?”萧衍似笑非笑,“那天,好像有人说过,如果我死了,会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傅妧一时语塞,就在这时,马车却突兀地停下了。南宫慕云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殿下,前面有大树挡道,似乎有埋伏。”
萧衍仍然是一副闲适的状态:“看来,是有人不打算让我回去了。”
他话音未落,外面已经响起了兵器碰撞声和厮杀声,紧接着,马车便不受控制地狂奔起来。在剧烈的颠簸中,傅妧忽然想起了母亲和则宁遇袭坠崖的那天,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恐惧的神情。
萧衍却握紧了她的手,轻声道:“别怕。”
看到他坚定的目光,她重重点了点头。
第38章 金殿舌战
回帝都原本不过两天路程,却因为永无止境的追杀,硬生生延长成了五天。第五天傍晚,他们终于回到了东宫。
只不过离开了那么几天,东宫已经物是人非,从前的侍从婢女已经被尽数换掉,书房里更是被翻得一塌糊涂,满地狼藉。如此大张旗鼓地表现出对太子的不信任,可见萧延宗的志在必得。
他们刚抵达东宫不过片刻,宗正寺卿已经带了一队侍卫前来,笑道:“陛下请太子殿下进宫,”见萧衍不动声色,他又补充了一句,“皇后娘娘和南宫相爷已经都到了。”
在傅妧听来,这无疑是威胁。然而萧衍只微微一笑:“单凭他们到了还不够吧,所有皇室宗亲朝中重臣也都应该到场才是,好做个见证。”
“这……”宗正寺卿倒有些犹豫了,今天这三堂会审,事关皇室血缘,皇帝已经再三下令要严守秘密。
还未等他想出个理由来反驳,门外却已来了一队人马。在全副武装侍卫的拱卫下走进来的人,每一个都在北燕有着尊贵无比的身份。除了西岐王和东山王两位皇室长亲外,连驻守四方的镇守使都齐齐出现在这里。
在他们身后,是按品级排列的朝中大小官员,其中不乏耶律氏族人,宗正寺卿的目光从这些同僚身上一一扫过,额上顿时见了汗珠。
他一直派人监视着东宫的动静,竟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时候聚集到了这里……不,他根本连这些人什么时候进了皇城都不知道!
多年沉浮官场的经验告诉他,现在是该选择站队的时候了。于是他果断屈膝下跪:“太子殿下说的是,卑职无不从命。”
金殿上,萧延宗看到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面色登时大变:“你这是要做什么,逼宫吗?”他在御座之上按剑发问,额上青筋暴起。
萧衍看了一眼站在两旁的几位皇子,嘴角微扬:“父皇不也召集了他们,准备给我安一个罪名吗?”
萧延宗眯起双眼:“朕本想低调处理此事,既然你不怕你母后的丑事被天下人知道,朕自然也不怕!”
闻言,西岐王出列道:“那些流言,本王倒是也听说了,但这种事,总归是要证据的。”
西岐王是先帝的兄长,虽然长年游历在外不问政事,却是现存皇族中资历最老的一位,连萧延宗也要称他一声皇叔才是。只是眼下萧延宗正在暴怒之中,对他也没了最起码的尊敬。
“原来带着这么多人,是来向朕要证据的!好,那朕就把证据摆出来给你们看,看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这时候傅妧才知道,为了彻底毁掉萧衍,萧延宗做了多少准备。
证词层出不穷,证人的身份也是各种各样。除了那位曾经伺候过南宫夫人的婢女外,还有曾经在东昭南宫家做过事的仆役婢女,甚至连皇后身边的宫女,也指证皇后曾多次与南宫宰相私下会面。当年在军中为皇后接生的产婆,也被找了来,来证明萧衍并非早产,而是足月而生。
密密麻麻的证词,显然是经过精心编排的,让耶律云珠成了众矢之的,有口难辩。而端坐在御座一侧的皇后,似乎也没有想要开口辩驳的意思。
就在这时,金殿上忽然响起了少女清脆的声音:“女子的名节非同小可,陛下口口声声说会拿出证据,但是到现在为止,都只是证词而已,并没有任何证据!”
萧延宗凝神看去,见说话那人正是萧衍从南楚带回来的那个女官,眸底登时燃起了怒色:“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傅妧却毫不畏惧地跨前一步:“所谓众口铄金,陛下难道是想凭借这些空穴来风的言论,就污蔑一国之后的名节吗?”
她话音刚落,皇后的兄长耶律信也站出来道:“我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我是看着妹妹长大的,她绝不会做出这种事,如果没有证据,我们耶律氏族人一千个一万个不相信!”
萧延宗冷笑一声,显然是已经气急。
这时,韩昭仪却幽幽开口:“那你们,又有什么证据能证明皇后是清白的?可别扯些滴血验亲的鬼话,那种事想要作假方法多得是。”
一语提醒了萧延宗,他立刻疾言厉色道:“那你们又能拿出什么证据,来证明皇后和太子的清白?”
身为皇帝,说出这样的话,已经几近于无赖,也让在场众人都明白了他想要置耶律氏于死地的决心。
然而傅妧嘴角却扬起了讽刺的微笑:“自然有!”
第39章 咄咄逼人
看到她笃定的样子,萧延宗竟没来由地觉着一阵心虚。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女子,眼神太过明亮,言辞过于锋利,就像当年的耶律云珠。
每次看到这样的人,他都有一种阴暗的冲动,想要像对待耶律云珠一样毁了她们。
“萧衍,你是被什么风吹昏了头,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竟然带这样身份卑下的女人来,还要听凭她胡言乱语不成?”看到萧延宗阴沉的脸色,韩素沉声指责道。
之前猎场一事中,萧延宗已经对韩家表现出了极大的不满,闵昭仪的落井下石,更是让整个韩家都险些落入万劫不复之地。幸好他当机立断让韩威认了罪,将一切责任都揽在了身上,这才算是将事态暂时平息了。
韩家元气大伤,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机会,可以更加凸显出耶律氏的欣欣向荣。他知道萧延宗的心思,是不允许任何一个家族坐大声势的,所以,暂时的受挫对于他们来说,或许是一个扳倒耶律氏的机会。
毕竟,萧延宗虽然对韩家有些意见,但韩宁的昭仪之位却没有任何动摇,相反,萧延宗留宿在韩宁宫中的时候反而更多,说是夜夜恩宠也不为过。
于是,他从韩宁口中得知萧延宗对太子的诸多忌惮后,便主动向萧延宗提出了对付太子的建议。只不过这个计划与其说是他提出的,不如说是萧延宗早就准备好的。
但是他仍然要感恩戴德,因为萧延宗肯和他分享这个计划,便是把韩家视作了自己人。只要能扳倒萧衍,让萧程当上太子,那么韩家的东山再起便指日可待!
事态按照他们的计划一步步在发展着,只是在萧衍都默不作声的时候,这个南人女子却在金殿上振振有词,那时候没能除掉她,真是后患无穷!韩素这样想着,目光更加阴寒了几分。
傅妧看了他一眼,便扬眉道:“韩大人这一番义正言辞,似乎用错了地方,如果说这种场合不是我应该来的,那么韩昭仪只不过是个庶妃,就更不应该来前朝了,更不用说还坐在陛下身边了。”
韩素还未想好该如何应对,她已咄咄逼人道:“还有,在金殿上直呼太子殿下的姓名,也是身为臣子应该做的事吗?”
韩家的党羽立刻有人反驳道:“太子如今身份未明,韩大人就算说错了什么,也不过是一时情急罢了,容不得你这个贱婢来质问,快来人把她拖出去!”
傅妧站在原地未动,南宫慕云却挺身上前,右手已然按上了剑柄。
萧延宗怒喝道:“南宫慕云!不要以为你是东宫的带刀侍卫,就可以在朕面前放肆!还不退下去,”他眯起了眼眸,“难道你想在你父亲身上多添一条罪状吗?”
南宫慕云抿紧了嘴唇,却没有任何退让的意思。傅妧在他身后冷冷出声:“陛下如此着急,难道是怕我举出所谓的证据来吗?”
萧延宗登时气结,倘若在场的没有那么多人,他早就下令将皇后和萧衍打入天牢了!偏生萧衍带了一大帮人来围观,还个个都是北燕的肱骨重臣,偏偏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南人女子,竟敢在这里对一国之主如此放肆!
最最可恨的是,她偏偏占了这个理字,让他无从发作!若真的堵了她的嘴,反倒显得自己心虚了。
萧延宗定下神来,将之前的证人证词重新想了一遍,确定没有什么纰漏,才沉声道:“若你拿出的证据站不住脚,你可敢用性命来抵这欺君之罪?”
“那是自然!”傅妧毫不犹豫地应道,“只是再问陛下一句,您说话是否算数!”
“朕当然是金口玉言!”萧延宗狂妄道,眼底杀气毫不掩饰地闪过。
“好,我要举出的证人,就是北燕的皇帝陛下!”最后四字,她刻意加重了语气,一字字从唇间吐出,语声凌厉。
在场众人都是齐齐一惊,暗想这女人是不是疯了。眼下明摆着是皇帝要对付耶律氏和太子,她竟然要让皇帝来作证,岂不是皇帝只要说太子不是自己的儿子,这罪名便要落实了?
“你说什么?”萧延宗下意识地前倾了身子追问道。
傅妧眉梢一挑,冷静开口:“武和十九年七月十六,八皇子萧延宗迎娶耶律氏为正妃,翌年正月,八皇子在边界被西陇大军围困,皇子妃亲自率军前往解救,围困刚解,太子便诞生在军中,我说的可对?”
“那又怎样?”萧延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来,恨意宛然。
第40章 月下谈心
“如果说太子并非早产而是足月而生,那么就是在大婚之时,皇子妃已经怀有身孕了?那么敢问陛下,当年如果发现皇妃失贞,为何沉默不语?”
她不给萧延宗说话的机会,而是快速道:“还是,整件事根本是子虚乌有,只不过是有人想借着皇后当年早产的事来大做文章?”
金殿之上寂静无声,没有人能想到,她敢拿着帝后洞房里的事做文章,还在众人面前如此理直气壮。
见萧延宗不答,傅妧索性再向前走了一步,眸光灼灼:“陛下总不会想说,自成婚后一直不曾圆房吧?那照这么说,太子殿下无父而生,倒是和上古时期的伏羲氏神农氏的例子相类,实在是北燕的吉兆啊。”
萧延宗与她对视半晌,忽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韩昭仪忙扑上去关切道:“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哗啦一声,竟是皇后拂袖而起时带翻了书案上的东西。
众目睽睽之下,她径自走下玉阶来到傅妧面前,尔后狠狠扬手给了她一耳光。耶律云珠是出身武将世家的女子,年轻时能披甲提剑上阵杀敌,手劲自然不可小觑,傅妧脸颊上登时红肿了一片。
皇后抬手还要再打,萧衍已迅速上前扣住了她的手腕。母子二人在众多围观者面前冷冷对望,目光仿佛都能碰撞出火花来。
“不必你来多管闲事。”皇后低声道,语声冰冷。
萧衍眸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半晌才应道:“我是为了自己,和你无关,皇后娘娘!”最后那四个字,他用淡漠的语气说出来,不带任何情感的色彩。
“可惜,你是我的儿子,这辈子是和我绑在一起了。”皇后轻蔑道,随后狠狠抽回手,拂袖而去。
一场盛大的危机,就莫名其妙地结束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皇后已然自行离开,萧延宗似乎是犯了什么病症,被韩昭仪扶着回后宫去了。而从头到尾,事件的另一位当事人——南宫玄瑜,都没有出现过。
当晚,傅妧再次因为睡不着而起来走动时,却发现了在月下对影独酌的萧衍。
他已然微醺,眸光微微散乱,看到她后,他招手示意她走近些:“其实这一次,我一点赢的把握也没有。”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近乎软弱的情绪,用的却仍是云淡风轻的语气。“从小到大,我都在为这个问题困惑着,父皇从来对我都是表面亲热内里冷淡,母后倒是心口如一,无论是在面子上还是在心里都像是对待陌生人,唯一对我好的南宫太傅,我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我好。”
“有时候我会觉得,她故意对我冷淡是为了保护我,可是你看她刚才的样子,似乎真的是很怨恨我啊,”他自嘲地笑了笑,“或许,我真的是身世不明吧。”
“……为什么,不去找她问清楚?”傅妧指的是皇后,一切的困惑,似乎都在于皇后的态度,但是有一点是不会改变的,他们是母子。傅妧不相信,这世上有哪一个母亲会连儿子的来历也弄不明白。
虽然从时间上来推断,萧衍应该是萧延宗的儿子。毕竟,他们成婚的那段时间,南宫玄瑜应该还在东昭。但是看萧延宗笃定的样子,这其中似乎又另有蹊跷,就连南宫玄瑜的态度,也很值得推敲。
倘若萧衍真的是耶律云珠和南宫玄瑜的私生子,他又为何如此不避嫌疑地来做他的太傅,和他形影不离?倘若萧衍不是他的儿子,他就更加无需为了别人的儿子尽心尽力了。或许,这其中的曲折,只有耶律云珠才能弄清楚。
萧衍苦笑一声:“你看她的样子,就像一个疯子,有时候我真的要怀疑,我是不是只是她在乱军中随便捡来的孩子,甚至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又灌了一大口酒。
傅妧却忽然握住了他的手,唇畔绽开一个明媚笑容:“喂,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待萧衍的目光瞥来时,才继续道:“圣人皆无父,感天而生。”
“这种话也能相信?”萧衍笑了笑,笑容中却有莫名的苦涩。
“为什么不能信?”傅妧故意睁大了眼睛,“除了我之前说过的伏羲神农外,三皇五帝中感于天命而生的也大有人在,所以,你这说不准是要成就千古霸业,一统山河的征兆……”
看到他定定地看着自己,傅妧愣了一下,想到他平常的狂傲,下意识地嘀咕了一句:“这还不够啊,那我再想想……”
下一刻,她已经被他狠狠抱入怀中。
他带着酒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想要的,比那些珍贵得多。”
第41章 动手弑君
“已经很晚了,我要回去睡了。”傅妧匆忙推开他,转身逃离。萧衍看着她仓皇离开的背影,并没有起身去追,只是仰面躺在石阶上,目光迷离。
傅妧回到房间,才松开紧紧攥着的手,手心里赫然是一枚令牌。
她叫来简兮道:“陪我入宫一趟,我要求见皇后。”
简兮微有讶异,忧心忡忡道:“但是这个时候,宫门都已经下钥,除非……”她看到傅妧手中的令牌,才松了口气道,“原来是殿下让您去的,有了这个令牌,自然是通行无阻。”
傅妧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催促道:“快走吧。”
果然,凭借着从萧衍身上偷来的那枚令牌,她们顺利地过了三道宫门,却在皇后的宫门外止步。
简兮拉着她隐身在远处的树后,低声道:“门口站着皇帝的亲卫,皇帝应该也在里面。”
傅妧忽然灵机一动,对简兮道:“你会轻功,能不能悄悄带我进去?”据她所知,皇帝很少踏足皇后宫中,尤其是今天白天,还发生过那样的冲突。她本能地觉得,如果这个时候进去,恐怕会听到什么秘密,说不定就是有关萧衍的身世。
这一对貌不合神相离的帝后,能在一起纠结的问题,恐怕也只有这个了吧。
虽然觉得为难,但主人下了命令,简兮还是照办了。也要多亏萧延宗,他已经把庭院里的宫人都遣散了,因此,只要绕过宫外的守卫,便能在皇后宫中畅行无阻了。
皇后寝殿的窗下,傅妧和简兮屏住呼吸,听着里面的动静。
长久的沉默,傅妧几乎都要以为里面没人,要冒险站起来看看时,萧延宗的声音却意外地响起:“你今天派人请我来,到底要说什么?”语气很是不耐烦,甚至有些厌恶。
皇后冷笑:“怎么,我的这座宫殿就这样呆不得?”
“你有话就说,不要在这里装疯卖癫!”殿内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显然是萧延宗在盛怒下打碎了什么。
皇后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既然看不得我这副样子,当初为什么非要娶我!”
这次轮到萧延宗发笑了,他笑了半晌,才道:“果然还是为了这个,其实你心里不是清楚得很吗?要不是你的老爹和大哥非要用你来做筹码,才肯支持我,我何必要娶你这么个疯女人供在宫里!”
“不要把责任都推到他们身上,如果不是你为了皇位不择手段,你完全可以拒绝的,”说到最后,皇后已几近于声嘶力竭:“你为什么不拒绝,为什么!”
“耶律云珠!”萧延宗厉声叫出她的名字,“不要再发疯了,你最好还是劝劝你的儿子,让他不要再和朕作对,说不定朕还能留他个全尸!”
短暂的沉默后,他换了一种口气循循善诱道:“云珠,朕和你之间并没有什么仇恨,只不过不想让身上流着别人的血的孩子继承皇位罢了,那个孩子,现在让朕觉得十分棘手,但是你是他的母亲,他对你总归还有感情的。”
皇后却发出尖利的笑声:“萧延宗,你已经老了,所以,连你也害怕,会输在他手里,是不是?”
“胡说!”萧延宗陡然暴怒,“我会怕他?”
“不止是他,”皇后准确地踩中了他的痛处,便穷追不舍道,“还有今天的那个女孩子,看到她,你的样子有点古怪呢,怎么,是不是觉得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你已经到了要退位的时候了?”
寂静中,窗外的傅妧几乎都能听到萧延宗沉重的喘息声了。
“朕要杀了你!”充满着怒意的声音从胸腔中发出,紧接着便是拔剑的声音。傅妧心底咯噔一声,陡然觉得不好,然而她起身的时候,已经晚了。
透过打开的窗户,她看到耶律云珠和萧延宗几乎是面贴面地站着,而鲜红的血顺着他们的衣裳留下来,在地板上蜿蜒出狰狞的痕迹。
皇后扬手拔出匕首,眼睛中燃烧着刻骨的恨意:“怎么,想不到吧,在这个时候,你竟然连剑都拔不出来了?”
萧延宗大口地喘息着:“你……你到底给我……用了什么下作……手段?”
“下作手段?”皇后笑了起来,笑容狰狞,“这种手段用在你身上,还算是可惜了呢,说起来,这要多谢你的韩昭仪,如果不是为了逃避你的宠幸,她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你……你也逃不掉,你杀了朕,你儿子……的皇位也不会坐的安稳!”萧延宗吃力道。
皇后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灿烂了:“那又怎样?”她再度将匕首狠狠插入对方的胸膛,同时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