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晓以大义 劝降祖大寿(下)
更新时间:2012-10-20
二援大凌河之战,清史稿如此记载:宋吴部出,会大雾,对面不相识。忽有青气冲明营,辟若门,金军乘雾进,大战,败之,擒副将一、参将二、斩游击三,俘杀明兵三千余,尽获其甲仗马匹。
青气冲明营,诡哉。
…………
劝降祖大寿?
皇太极微一深吟,颌首赞道:“好主意!夫战,攻心为上,老鲍你已是尽得其精要矣。”
得汗王称赞,鲍承先一阵激动,须知那“老鲍”一称可是无上荣耀,便是如宁完我、范文程这等先来的都当不得汗王如此亲切一称。激动之下,笑容满面,谦虚道:“臣也是为咱大金计,若能不动刀戈尽收祖部,一来可减少我八旗将士伤亡,二来也能让汗王如虎添翼,对那大凌河中军民而言,也是善事,这等两全其美之事,臣以为祖大寿必会动心!”
“嗯,好,本汗早有招降之意,若祖大寿真肯归我,本汗不吝高官厚爵!”
皇太极说做便做,一刻也不容迟疑,当即吩咐范文程:“有劳文程先生给祖大寿书信一封,劝其速速来降。”
一听要自己写信给祖大寿,范文程窃喜,忙道:“奴才领命!”
鲍承先却是暗骂不已,主意是自己出的,事却让范文程得了去,若是真说动祖大寿来投,这功劳到底算自己的还是算他范文程的?
……….
次日一早,范文程便单骑来到大凌河城下,也不怕城上明军用箭射他,扬声便呼:“末学范文程奉大金天聪汗之命,有要事与明国前锋总兵祖大寿相议,还请祖帅能够与末学见上一面。”
不一会,城头上便传来一声怒骂:“你这无耻败类,背祖汉奸,还有脸面来我城下!来人啊,给我一箭射死这小人!”
听了这怒骂,范文程知道是祖大寿到了,也中也不恼,更不怕,而是哈哈一笑,抬头朝城上道:“祖帅莫怒,有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末学也是奉命而来,祖帅不至于让人诟病吧?”
“什么两国交兵,呸,建奴也配称一国?不过是我大明叛贼而已!”说话的是副将何可纲,抬手便要命令射死城下范文程,省得他在城下罗嗦。
不过祖大寿却突然挥手示意士兵不必射箭,朝城下探了一探,喝道:“范文程,洪太差你前来有何事?”
范文程就知祖大寿不会真射死他,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扬声道:“这里有我家汗王书信一封,祖帅看了便知。”
祖大寿沉声一喝:“射上来!”
范文程道:“祖帅接好了!”说罢,张弓搭箭将信射上城头。
那箭落在祖大寿不远处一空地上,亲兵忙去捡了递过来。祖大寿将那信拿在手中,却并不马上拆开,而是若有所思的呆呆看着。
祖泽润却是很想知道信上说了什么,凑上前来低声问道:“父亲,洪太信上写了什么?”
“嗯!”祖大寿却是怒目一瞪。
祖泽润一惊,忙退了几步,不敢再问。
视线从何可纲、张存仁、刘天禄等将脸上一一扫过,祖大寿这才拆开信来看。只见信上写得是:
“久闻大明前锋部兵祖大寿忠肝义胆,文武兼备,本汗不胜仰慕。然本汗听闻祖帅恩师袁都堂却被昏君所杀,剐三千六百刀死,此忠臣义士之血,天地为之变色,江河为之饮泣。本汗闻之,唏嘘不已,扼腕良久。本汗虽非汉人,但亦闻汉人自古刑不上大夫,崇祯如此对待朝廷重臣,令天下人心寒,与商纣王食比干之心何以异?如此昏君,实不值臣下卖命也。
自我大金起兵以来,辽东主帅从李维翰到杨镐,到熊廷弼、王化贞,无一善终者,今又以袁都堂为甚。下一位被杀之帅,不知将为何人?祖帅难道不自思量乎?崇祯小儿多疑,将军真能善终乎?
本汗求才若渴,若将军归金,本汗必红毡铺地,亲迎城下,将军在金,必可大有作为也!”
看完信,祖大寿的眼眶中已是多了两滴泪水,思绪瞬间好像到了京师的菜市口,仿佛看到了那被活割生剐的袁都堂。
…………
从城头下来后,祖大寿便将自己关在屋里,直到晚上,才令人叫来何可纲。
何可纲来到后,祖大寿微叹一声,直截了当道:“今城中粮草将尽,洪太将城围得又是如此坚固,这四道深壕,我们如何能冲得出去?若朝廷再不派来援军,城中三万余军民,必被困死城中矣。事到如今,我们必须得选个出路才行。”
何可纲一怔,如何听不出祖大寿的言外之意,失声道:“祖帅莫非想归金?”
祖大寿苦笑一声:“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何可纲毅然起身道:“祖帅,绝不能降金!”
祖大寿反问道:“不降金,难道真要在此等死吗?”
“祖帅,都堂之死,乃洪太一手所为,你我受都堂大恩,现已无法报答,但也不至于反过去侍他仇人!末将现在恨不能将皇太极碎尸万段,方解心头之恨,让末将在他手下称臣,今生办不到,来世也办不到!”何可纲说得斩钉截铁,一点也不容商量。
见状,祖大寿也不好再说降金之事,他虽是前锋总兵,但何可纲在军中素有威望,若是坚持不降,自己也奈何他不得。
见祖大寿不再提降金之事,何可纲暗松一口气,又劝道:“祖帅,鞑子们对已归顺之民,到头来还是一个字:杀。那永平被屠可不过一年,难道祖帅就不记得了?降亦杀,不降亦杀,降而被杀为人所不齿,战而被杀则留下英名,何去何从祖帅自当明断。”
闻言,祖大寿一惊,哎呀一声:“我这也是急昏了脑子,眼看着粮草将尽,援军却一败再败,被那洪太的诡计所骗,这才失了分寸。是了是了,那建奴杀降可不是一日两日之事,若真降了他们,当真就是把脖子伸出去任他们砍了。”
何可纲又道:“锦州的援军是败了,但经略大人不会坐视不救,末将估计,不出十天,必会有关门大军来援,祖帅万不可气馁!”
第六十二章 奴才来会一会主子
更新时间:2012-10-20
“似这样,已有几日?”
望着城下鼓噪挑衅的金军,施大勇眉头微皱,他没想到金军竟然胆大到几百人就敢到锦州城下来挑衅了。
“四天了,每日建奴都要来城下叫嚷一番,说是耀武扬威也不为过。只恨我军新败,已无勇气出城一战,否则,这些个跳梁小丑焉能如此嚣张。”
丘禾嘉苦笑一声,轻叹口气,示意施大勇随他回去。不远处,吴襄、刘泽清、夏成德等将领团在一处,指着城下窃窃私语。
明知巡抚就在旁边,却不过来,怕也是感到羞愧吧。偌大锦州,竟然没有一将敢出城与建奴一战,任由数百建奴在那极尽谩骂劝弄,真是叫人心寒。
“抚台大人小心!”
许是被城外的金军挑衅剌激,又许是觉得自己无能,丘禾嘉神情有些恍惚,下台阶时一不留神失了足,险些要跌倒,幸得施大勇眼明手快,及时扶住了他,这才免得摔倒。
“老了,身子骨不中用,一场病来,抽丝剥茧,比那兵败如山倒都快。”
感慨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行后,丘禾嘉轻轻推开施大勇的手:“行了,你也别陪着我了,且去营中自忙。由着那些建奴叫嚷吧,眼不见心为净。”
丘禾嘉好像站都站不稳似的,神情无比落寞,施大勇看的有些不忍,犹豫一会,说道:“大人可要好生保重,末将营中有一老郎中,医术甚是了得,不若叫他来为大人诊治一二?”
丘禾嘉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不必了,自家事自家清楚,我这病实是心病,非金石可治。”
闻言,施大勇语滞,不知如何劝慰这位老抚台。
心病还需心药治,这心药,却是难寻啊。
城下,又有挑衅声传来:“明蛮子,蛮子明,一出城,二出城,可敢三出城?”
听了那叫嚷,施大勇气不打一处来,差点便要说“我敢!”,可是话到嘴边,还是生生的忍住了。
心下自我安慰:男子汉大丈夫,能伸能曲,忍人之不能忍,方为真英雄。此不过建奴学那三国使的激将法,目的便是要诱我军出城,好使他们趁乱夺城,万万不可上当!
可是越这般安慰,越是火大。心头一股无名之火燥得厉害,有种自欺欺人的感觉。
城下的金军见城头一点反应也没有,加大了戏弄力度,不时有金骑挥舞着明军人头来回疾驰,粗言恶语如雨下,听得人又怒又愧。
察觉到施大勇脸色不对,丘禾嘉伸手拍了拍他,轻声说道:“莫要去理会,任他们得意此时,待关门大军到来,再与他们较量便是。本抚知你现在心中不好受,本抚何尝不是,但形势比人强,如今我们也只能受着,奈何他们不了。”
“末将知道。”
施大勇点了点头,强按下这股恶气,上前欲要搀扶丘禾嘉下台阶,却听城外又有建奴在叫嚷:
“哈哈,明国人胆小如鼠,一点都不是男人,就如上次那逃跑将军一样,远远见着我八旗勇士便望风而逃了!喂,我说,城上的,你们那不战将军可在,若在,不妨伸出驴头来让我们瞧瞧,日后见了,也好饶你不死,我家牛录大人说了,只要你乖乖出城来,我家牛录便收你做包衣,还可赐你一房婆娘,叫你生个崽子,世世代代做我家牛录大人的好包衣,好奴才…”
听了这话,施大勇勃然大怒,再也忍不住,拱拳便朝丘禾嘉请命:“大人,士可杀不可辱,末将愿出城与建奴一战!”
“你?”
丘禾嘉呆了呆,眼神在施大勇脸上看来看去,半响,方才开口问了一声:“可有把握回来?”
施大勇想了想,老实说道:“并无把握。”
片刻,一脸诚恳又道:“末将有不战之罪,尔今建奴以此来戏耍我军,若末将不有所作为,恐我军将士更丧斗志。因此无论如何,末将都要出城一战,还请抚台大人能够成全!”
丘禾嘉沉吟片刻,点头道:“好,你既不畏死,要洗刷你那不战将军之耻,本抚自然成全于你。”侧身对郭义说了句,郭义忙去请了吴襄、刘泽清等人到来。
“不知抚台大人有何交待?末将正和刘副将他们商量组织青壮守城一事,若大人没有什么要事,末将这就去和知府协商青壮守城的事情。”吴襄生怕丘禾嘉受不过金军的激,要他率军出城一战,忙先找了个借口。
刘泽清在旁听了,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忙干咳一声,道:“是啊,尔今金军兵临城下,城内兵力空虚,不足以防守四城,这组织青壮守城已经刻不容缓了。”
夏成德和吕品奇他们在边上听了,均是不由自主的垂下眼帘,不敢直视丘禾嘉。
丘禾嘉心中不悦,面上不显,只淡淡说道:“组织青壮守城是大事,吴总兵可与陈知府商量,需要什么,但与本抚知会便是。”顿了一顿,指了指施大勇,对吴襄道:“施大勇愿率部出城一战,本抚已然答应,吴总兵可否出五百兵为他助阵,也好叫东虏知道我军还是有敢战之将的。”
“这…”吴襄怔住,和刘泽清对视一眼,吱吱唔唔都没有说话。
“怎么?吴总兵不愿出战?”
丘禾嘉脸色陡变,不满之色溢于脸上,眼看就要当场发作。也难怪他如此怒火,试想自出任辽东巡抚来,便是有兵调不得,有将宣不动,到如今更是眼睁睁看着东虏兵临城下,却是不能有所作为,连请吴襄出兵助阵都不行,如何能让他不发作。
见丘禾嘉真是动怒了,吴襄忙硬着头皮道:“抚台大人,并非末将等不愿出战,城下虽只数百建奴,但远方却有建奴镶红旗虎视眈眈,使这数百人来城下挑衅,便是要叫我军气不过出城与他一战,他镶红旗好趁机夺城,因此,我军万不可轻易出城,否则,必酿大祸。”
刘泽清也道:“鸡鸣驿一战,我部伤亡过半,若在以前,五百兵自然是说出便出的,但现在,一兵一卒都要紧,实是不能轻出...要不抚台大人请宋太保那里出点兵马助阵如何?”
一听刘泽清竟然把皮球踢到养伤的宋伟那里,任丘禾嘉涵养再好,也是忍耐不住,两手气得直抖,怒极之下,便要开口痛骂吴刘二人不知报国,但知保存实力,实枉负朝廷、枉负皇上!
岂料眼前身影一闪,施大勇已是横在了自己前面,只见他抱拳对吴襄、刘泽清施了一礼,尔后沉声道:
“二位总兵大人,末将只率本部出城,待我部出城后,二位总兵可使人立即关闭城门。如此,建奴便无机可趁!”
一听施大勇只带本部出战,丘禾嘉一急:“大勇,不可!”
话音未落,施大勇已转过身来,一脸毅然说道:“抚台大人,末将心意已决,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今建奴视我大明无人,末将愿以一腔热血以证我大明还有血性之人!”
说完,不待丘禾嘉再说,抬脚便走到城头,望着那正在谩骂戏弄的金军,扬声便呼:“我便是那不战将军,既你家牛录要收我做包衣,我这奴才便来会一会主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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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赤身 披甲 血肉之躯
更新时间:2012-10-20
战!
士可杀不可辱!
包衣不做,奴才不做,要做便做你满洲爷爷。
匹夫一怒,尚血溅三尺,况堂堂大明参将乎!
今生,汉满誓不两立,有它无我,有我无它!
忍无可忍,便无须再忍。
战,一洗前耻;战,一血前仇;战,一报家国。
……
城头上,刘泽清以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问道:“施大勇,你部可准备妥当?”
施大勇解去袍服,露出浑身肌肉,朝上看了一眼,粗声粗气回道:“稍等!”
还等什么?
刘泽清见城下施大勇赤着上身,不由鄙夷,碍于巡抚大人在边上,便不好催他。又道不过是个快死的人,死前图个痛快,与他计较什么。
施大勇尽解上衣,好似屠狗辈,丘禾嘉虽常年与行伍之辈相伴,但毕竟是读书人,见了也不由眉头一皱,暗道大勇这等行事有些粗鲁了。虽说这赤身杀敌,确是豪气,但却是为将者所不应取的。当年萨尔浒一战,总兵官刘挺便是仗着悍勇赤身而战,结果身中数十箭而亡,死后,大军无首,遂败。今观大勇,似便是要学那刘挺,这等舍了衣甲,可真是将性命置之度外了。
勇则勇矣,却非智选。
心中不以为然,但施大勇马上就要出城与建奴血战,丘禾嘉也不好去劝他,以免影响士气。
那边夏成德、品吕奇等人都是好奇,闻讯而来的祖大乐、祖宽等将也都上了城头,纷纷打听发生什么事。待听说参将施大勇自请出战,不由都有些佩服,又有些担心。
祖大乐毕竟是祖大寿的亲弟弟,几个哥哥都在大凌河围着,说不着急那是假的,只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大凌河助兄长脱围,可是事实却是凭着锦州现有人马根本无法解围,只有等待经略的关门大军到来。但眼睁睁的看着建奴在城外谩骂挑衅,城内却如缩头乌龟一般,也真是让人憋屈。尔今有人敢出城与建奴一战,确是振奋人心!
祖宽是祖大寿家仆出身,论亲近,不及祖大乐、吴襄;论忠心,不敢说强过祖大乐,但却要强过吴襄这个妹夫太多。先前只知那施大勇在大凌河城下有血战之勇,尔后却来了个不战而逃,不由大为改观,只道此辈不过是外强中干之人,大凌河那仗赢得侥幸,实质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却不想他这会竟又血性了,敢出城与建奴一战,真叫人惊讶。
惊讶之后,却是唏嘘,建奴镶红旗就在数里外虎视眈眈着,他施大勇不过数百兵马,就算部下皆如他一样敢战,又能济得了什么事。还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唉,可惜了。
施部出战,谁也不看好,就连丘禾嘉心里也直打鼓,若不是施大勇执意要借此战洗刷他那“不战将军”的耻辱,他怕也不会答应。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但盼大勇能够绝境逢生吧。
………
赤着上身,浑若无人,丝毫不理会别人如何看,施大勇只径直走到已奉命前来的本部阵前,扫视部下一眼,扬手示意郭义将自己的座骑牵来。
待座骑牵至后,施大勇也不做战前动员,更不说什么令人热血沸腾的话,扬手只说了两字:“披甲!”
顿时,四百名士兵奔出,什么话也不说,只顾为那两百准备出战的狼骑军披甲。
在郭义的帮助下,施大勇也披上了那八十余斤的重甲。
方才解袍、赤身,可不是显自己悍勇,而是天太热,人在这甲中如蒸笼一般,能不穿衣就不穿衣。其实若不是有这么多人看着,施大勇真恨不得连裤子也脱了,如此,在甲内才凉快。
这趟出战,凶险不比当日大凌河城下低,也是脑袋系在裤腰上,这要是死都死得不痛快,活受罪,那才是叫人抓狂的事。
………
狼骑军披甲程序早已演练多遍,充任临时辅兵的辽东骑兵们十分熟练,未及片刻,两百人马便置于重甲之内。
仔细检查连结处,确认不会有差错后,四百辽东骑兵这才全部退下,返回到自己的本阵。
城头上,见施部有两百重甲,吴襄与刘泽清都有些疑惑。施大勇在打造什么重甲铁浮屠的事他们都听说了,现在看来,他确是花了大力气。但这铁浮屠真能克制建奴骑兵么?
数来数去,也就两百人,六人一队,很是笨重,马速明显快不了,这般大喇喇开出去,建奴也不是傻子,如何看不出重甲难透,他们无须交手,只要来回奔几趟,便能累得这两百重甲全部倒地。届时,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砍下这两百颗人头,施大勇根本就没有活着回来的可能。
疑惑、叹惜之声在城头不时响起,虽说那两百重甲骑兵看起来十分唬人,但却是没有一人认为凭着这两百重甲就可以击败建奴。都道施大勇太过自大,一腔情愿了,白白浪费了这么多的好甲,可惜,真是可惜。
身边的议论声,丘禾嘉如何听不到,他心头也困惑,也忐忑,也紧张,但想的却是施大勇能够再现奇迹,而非心疼他拨给的精铁。
黑压压的重甲骑兵中,他突然看到一张年轻的脸庞,心不由又是一紧:小曹怎么也出战了!
……….
“蒋万里、夏德胜、李一忠!”
“末将在!”
“你三人各领一百五十兵为我前锋,多打旗帜,本将亲领狼骑于后。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便是在与建奴发现我狼骑之前,保证我狼骑军能够突进到五十步的距离内!”
“是!”三将轰然应道。
“你们皆是血肉之躯,此战,伤亡必将很大,但能不能为狼骑军获得最佳冲阵的距离,却全看你们的了。否则…”
否则什么,施大勇没有说,但眼神已经在告诉夏德胜他们,如果狼骑军提前被发现,只怕出城的这数百将士谁也回不来了。
“将军放心,便是弟兄们都死了,末将也保证将军能够突到五十步内!”
“好,准备出城吧!”
施大勇也不再多言,夏李蒋三人所领的这四百五十骑兵身上已经是一件甲都没有,等于完全是以血肉之躯为狼骑赢得突击距离,最后的伤亡可想而知。但施大勇没有选择,因为他就这么点人,如果吴襄能够派兵助他,他又何须把自己的家底全部押上。
狼骑军完全是重甲,根本不能长时间运动,马速只能缓缓保持,只能在最后一刻之时发力加速,否则,战马根本承受不住。也就是说,狼骑军是一次性产物,只能用一次,再想用第二次,根本没有可能。这便决定在抵达最佳突击距离——五十步之内时,根本不能让城下的金军发现明军的队伍后面有重甲骑兵,不然,这仗便是输定了。
但愿老天爷不要偏心,能给我大明,给我施大勇一个机会!
最后看了一眼已日上正头的太阳后,施大勇缓缓的拉下了面罩,扬起了右手,洪亮的喝了一声:“出战!”
“打开城门!”
“放吊桥!”
“吱吱”的绳索中,施部缓缓向城门开去。
狼骑军的首战,也是施大勇搏命的一战。
第六十四章 长枪制敌 愚蠢至极
更新时间:2012-10-21
城门打开,吊桥放下的那刻,早已等得心急的金兵欢呼了:胆小的明蛮子终是受不得激,他们上当了,上当了!
什得拔阿福尼兴冲冲的打马奔到牛录额真多诺依身边,兴奋的叫道:“额真大人,蛮子出来了,蛮子真的出来了!”
年轻的牛录额真多诺依年轻得有些过份,下个月才是他十八岁的生日。虽然他的阿玛是汗王所看重的八大臣,但是能够成为牛录额真却不是沾阿玛的光,而是靠得真本事。
论马上功夫,放眼大金国,多诺依相信比自己强的屈指可数;论胆识,多诺依更是自信,想当年他才十五岁,便敢随着汗王征讨蒙古人,首战便亲手斩了七颗蒙古人的脑袋,被汗王赞为“我大金少年英雄也!”
十六岁便独领一牛录,这等晋升除了多尔衮、多驿那些少年贝勒可以媲美外,这大金上下还有哪个强过自己的?
艺高人胆大,又是少年人,所以多诺依根本没有将城内的明军放在眼里,方才听城上明国人的“不战将军”说要出来会一会他这主子,当时便笑了,对左右说道:“你们说,我真要收那明国不战将军做自家的包衣吗?若是他真有这个意思,我这倒是有些麻烦,得去问过我阿玛才行。不然他老人家要知道我擅收明国的包衣,只怕会骂我少不更事的。”
左右听了牛录这话,都是笑了,暗道自家额真大人还是太年轻,有时候想法是幼稚了点。
对面,明军一骑骑的开出城来,人数不多,打的旗帜却是让人眼花,分不清这到底是明军哪部的人马。
拔库朗格老成,见明军都是骑兵,没有步兵出城,便提醒多诺依道:“额真大人,明蛮子是骑兵,咱们要不要上马?”
“上什么马?”
多诺依哈哈一笑,对左右说道:“汗王常教导我们,明国人多,杀是杀不完的,但是我们大金人少,少了一个便是损失一分力量,所以对明国人作战,得发挥咱们八旗勇士的长处,以己之长击彼之短!”
说到这,笑着看了一眼朗格,问他:“朗格,你说咱八旗勇士的长处是什么?”
“那还用说,自然是我们的骑射功夫!”朗格不假思索脱口便道。
多诺依点了点头,抬手朝对面正缓缓靠近的明军指了指,轻蔑道:“这些明蛮子连甲都没有,我们何须跟他们马上交战,用我们的大箭射垮他们便是!传令下去,把明军放近些再射!我要叫这些明蛮子未至一百步内,便先死上一大半!”
左右忙道:“喳!”
………
城头上,所有人都紧张的看着金军。郑国见金军一字排开并没有上马准备冲锋,有些奇怪,对丘禾嘉道:“大人,金军好像并不怕施将军?”
丘禾嘉也注意到了金军没有上马,而是以步兵阵形对敌,微一沉吟,沉声说道:“建奴多骑兵,又擅骑射,骑可以化步,步亦可化骑。马上也好,马下也好,都比咱们强。他们不上马,是想用他们的大箭射垮施大勇。”
郑国一惊:“属下看施将军的人马大多没有甲衣,这如果硬冲上去,岂不是成了建奴的活靶子?”
“施大勇是将宝押了那两百重甲骑兵身上,前面的人只怕…”丘禾嘉没有再说,他已明白施大勇采取的战术了,这打法完全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细想来,施大勇也没有别的选择了,若是他手上能有几千人马,又何须采用这般自杀式的战术。
郑国暗叹了口气,说道:“大人,其实属下一直觉得,要对付建奴的骑兵也不难,只要咱们大军步长矛方阵,长矛林立,配以鸟铳,建奴也奈何我们不得。”
听了他这话,丘禾嘉扭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道:“当年后唐李存瑁曾经率领军队对契丹作战,当时他的一个大将说到契丹多骑兵,我多步兵,倘若平原相遇,敌以万骑驰突我阵,我必全军覆没。本抚问你,难道那员大将不知道可以命令步兵组织长矛阵克制契丹人的骑兵吗?若长矛阵真能克制骑兵,为何这千百年来,我汉人一直被异族压制呢?蒙古人更是得了我汉家江山?”
“这…”郑国呆了呆,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丘禾嘉有心指点郑国,将来也好让他能够单独领军,此时多些见识,日后便能多分本领在,便耐下性子,为他解释道:“长矛阵固然可以克制骑兵,但同样可以被轻易的突破,因为长矛保护的,永远只有一个正面,可是敌人没有从正面攻击你的义务,他们也可从两侧进攻你的。历来大战,我汉人之军无不是败在这两翼,原因便是无法首尾相顾,所以任你如何阵形,但只不是骑兵,敌人便可轻易选择战与不战,从何处战,如何战。
便是不战,我们也无法拦截,只能任他们去。而敌人却可以伺机再战,这战与不战的主动不在我手,被动应敌,便是再如何警惕,百密也有一疏,而一场大战往往决定王朝气运,所以以步克骑十战九败,原因便是这步兵不如骑兵来得快,更无法主动应战,就是摆出再厉害的阵形,鼻子也是被人家牵在手中,怎能不败?”
“属下受教了。”郑国心下汗颜,为自己的一知半解羞愧。
丘禾嘉叹道:“其实咱大明缺的不是步兵,也不是什么步兵阵法,而是缺骑兵。历代以来,我中原王朝骑盛,则四夷尽服;骑不盛,则中原王朝必落外夷之手。可见这骑兵才是王朝根本,可惜,我大明骑弱,这才使得建奴可以在辽东兴风作浪。若我大明有十万铁骑在手,这建奴只怕早已灰飞烟灭!何致有今日之患!”
“既然骑兵才是根本,大人何不上书朝廷组建骑兵?”郑国有些不解。
丘禾嘉苦笑一声:“孙经略穷十年功夫,不过练得万余辽东骑兵,仅此,都是耗尽国库,我便是有心再练骑兵,这银子却是从哪来?”
闻言,郑国心中一动,犹豫一下,大胆说道:“大人,有句话,属下不知当不当说?”
丘禾嘉轻一抬手:“你我主仆情深,但说无妨。”
得了允许,郑国方道:“孙经略练得这辽东铁骑,在属下看来,也没什么厉害,还不是逢战必败,由此可见,我大明便是练再多的骑兵,好像也不是建奴的对手?”
“哼,不是骑兵无用,而是辽东军将无能!”
郑国的话让丘禾嘉一股无名之火涌上心头,握紧拳头恨恨道:“倘若人人都如施大勇这般敢战,这般不畏死,这般不计个人名利,如何能不胜!”说完,憎恶的目光直剌远处的吴襄等人。
见状,郑国忙劝道:“大人消消气,千万莫要为这些贪生怕死之辈气着。”目光瞥见施大勇的兵马已经发起冲锋,忙叫了一声:“冲上去了!”
“噢!”
丘禾嘉忙转睛看向城下,一看,倒吸一口凉气,但见金军箭枝如雨下,冲在最先的辽东骑兵瞬间摔倒一片。
第六十五章 射人不射马
更新时间:2012-10-21
退亦死,不退亦死。
对冲锋在前充任掩护的四百五十名辽东骑兵而言,他们现在根本没有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冒着金军呼啸而至的箭枝冲锋。
退,身后有两百武装到牙齿的铁浮屠,只要稍一犹豫,那铁甲怪兽瞬间便会将他们撞得稀巴烂。
不退,身上无一甲可遮,金军的大箭又极是厉害,只要中箭,“噗哧”一声便是透胸而过,根本没有任何停留。
以往,冲阵金军,中箭,不死即伤,这回,却是只死无伤了。
“嗖!”的一声,一根箭枝贴着夏德胜的左脸而过,正中身后骑兵胸口,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那骑兵便往马下载去,腿被马鞍挂着,尸体被无主战马带着向前拖去。
“射人不射马!”
那些明军所乘的战马都是上等的蒙古好马,多诺依不禁起了占有之意,见部下们有的是在射马,忙大声传令不准射马。
得到命令的金兵立即将目标全对准了马上的骑士,又一轮箭雨过后,但见明军的最前面,已是空荡荡的无有一人,只有失去主人的战马仍在无目的的向前驰骋。
“弟兄们,撑住!”
空荡荡的前方令李一忠悲痛莫名,这些可都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骑兵,这眨眼的功夫竟然全没了,全没了!
强忍住悲痛,李一忠本能的挥手为身后的部下打气,可是眼角余光瞥见的却是空无一人。
“狗鞑子,老子和你拼了!”
李一忠所部几尽全军覆没,自己带的这一百五十兵也折损过半,夏德胜不禁急眼了,这才刚至一百步啊!
“挥旗,挥旗!”
巨大的伤亡令蒋万里同样悲痛,但他却清醒得记得自己的使命,疾驰中,亲自挥舞一杆大旗,以求能够为阵后的狼骑军赢得一点时间。
前方辽东兵的伤亡施大勇看在眼里,但他却是不能悲痛,他尽力使自己保持平静,一如先前一般策动马力,不敢提前发力,以免战马不支。
身后,两百沉默的铁浮屠如黑潮一般缓缓向前。
............
“主子,明军出来了,多诺依已经和他们交上手了,奴才们是不是也该动了?”
三里外的高坡上,镶红旗固山额真阿达兴奋的搓着双手,跃跃欲试。等了四天了,终于等到明军沉不住气了,能不能顺利拿下锦州,就全看今天了!
“不忙,且再看看。”
阿济格却是十分冷静,没有急于派兵夺城,而是拿出两年前入关缴获的明将所用千里镜看向了锦州城门,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变了,阴沉着脸一动不动。
见状,阿达疑惑的问道:“主子,怎么了?”
“你自己看。”阿济格随手将千里镜递给了阿达。
阿达困惑的将千里镜放到眼前,一看,却是锦州的城门早已关闭!城外的明军似是已经被抛弃的死棋,城里的明军根本就没有想接应他们回城!
城门不开,这便无法趁乱夺城,阿达气得哇鲁鲁骂了几句,骂完之后也不知怎么办才好,拿眼去看阿济格,见主子脸色不好,只能小心翼翼问道:“主子,我们现在怎么办?”
“丘禾嘉果然是个老狐狸,他倒真是舍得,哼。”
阿济格微哼一声,紧紧盯住前方的锦州城,却是没有再说话。
..........
统领红甲摆牙喇的固山额真额尔克当年是随老汗一起起兵反明的,在镶红旗中地位也仅次于旗主阿济格,在汗王那里也是说得上话的。在那观察一会后,他摇了摇头,对身边的几员将领说道:“出城的明军好像是抱着必死之心,你们看,他们这般打法不是送死的吗?”
统带白甲兵的备御胡里点了点头,有些钦佩的说了句:“想不到明国人中也有这般不怕死的勇士了,倒让我想起当年萨尔浒之战的明将了,那时候的明国将领可比现在强得多。”
额尔克笑着道:“明国地大物博,人口亿兆,出些不怕死的勇士也是在所难免,只可惜现在天命在我大金,几个将领的悍勇已经改变不了局面。你们看,明军已经被多诺依那个小子干掉一半了,剩下的已不足虑。”
胡里哈哈一笑:“多诺依真是少年英雄,想不到老嘎图能生得这样的好儿子,当真是虎父无犬子!等回去可是要老嘎图好生请咱们喝顿酒,不然,咱们让主子不给他儿子报功,呵呵。”
额尔克也跟着笑了起来,瞥见旗主阿济格在那一脸阴沉,似是在为不能夺取锦州发愁,不由摇了摇头,策马过去,劝道:“主子也不必为不能夺城发愁,汗王和三贝勒只要我们见机而动,若是有可趁之机便夺了锦州,并未叫我镶红旗一定取了锦州。所以主子也不必太过忧心,多诺依能败明军出城之兵,我镶红旗便已是立了一功。”
“老额真说的是,是我心急了。”阿济格对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固山额真十分尊敬,但还是觉得可惜,有些不甘道:“只恨明人狡猾,不中我计,否则这夺取锦州大功必是我镶红旗的,比之大凌河城却是重要得多。”
额尔克笑道:“我们满洲人训海东青,要慢慢的熬它,轻易间训不出好。这打仗也和熬海东青一般,要一场场打,眼下汗王率六旗围祖大寿,我们和三贝勒在此打援,只要能够打得明军不敢再来援,这差事便算做得最好。倒不急占他明国一城一镇,这锦州迟早是我大金的囊中之物,主子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呢?”
听了这些话,阿济格失声一笑:“是了,不急于这一时,我大金迟早要攻占锦州,这会便让他明国人多守一会吧。”
见阿济格想通,额尔克会心一笑。阿济格、多尔衮、多驿三兄弟都是他看着一天天长大,对他们的感情要比其他贝勒深,自然是希望这三兄弟能够越来越成熟,终有一天插上翅膀飞上云宵去。如此,他便也对得起死去的老汗重托了。
心定下来的阿济格瞬间变得十分自信,挥手吩咐戈什哈:“传令多诺依,战后不要去割明国人的脑袋,这些明兵也是勇士,留他们个全尸吧。”
“喳!”一名戈什哈纵马而出,直奔锦州城下而去。
阿济格又吩咐另一戈什哈:“你去回报汗王,就说我部未能夺城,只歼灭了明军出城的兵马,请汗王明示我镶红旗是撤还是原地驻防。”
“喳!”
那戈什哈也纵马而去,却是往身后大凌河城方向而去。
待两戈什哈各自而去后,阿济格一脸轻松的拿起千里镜,想要看看多诺依是如何将那些明军残兵杀光,但拿起后,脸色却再次沉了下来,且沉得比先前更难看,拿着千里镜的手指甚至都微微抖动起来。
第六十六章 阵亡 复仇 恐惧
更新时间:2012-10-22
“射,射死这些明蛮子,射,射!…”
明军成片的倒下,让阿福尼更加红眼,也更加狂热,痛快,太痛快了,打了这么多年仗,还是头一次碰上一帮傻子,连甲都没一件,竟然也敢放马来冲,这不是脑袋撞坏了嘛!
来吧,来吧,愚蠢的明蛮子,让你们尝尝咱满州勇士弓箭的厉害!
拉开大弓,“嗖!”的一声,羽箭发出尖厉的鸣声,直直的对着一个已经吓得不知道躲避,只知道把手中的军旗乱舞的明军额头而去。
“扑哧”一声,那明军瞪大了右眼,大旗从手中滑落,本能的伸出双手想去拔箭,可是不等他的双手抬起,人已经向后倒去。
“第六个!”
阿福尼哈哈大笑起来,他清楚的看到自己这箭一下射中了那明兵的左眼,劲道之大,活生生的连着那明蛮子的眼珠都钻出了脑后。
“什得拔好箭术!”阿福尼身后的一名金兵不失时机的拍了声马屁。
“小子,好生学着,这大弓可是咱满州人看家的本领,箭无虚发才是我真正的满洲勇士!什么时候你能做到箭箭命中,你就咱满洲的真正勇士!”
阿福尼豪情大发,迫不及待拉弓张弦,捕捉下一个短命的明蛮子。
在什得拔的鼓舞和剌激下,金兵们也开始兴奋起来,纷纷学着阿福尼的样子,每射杀一个明军便大声的报个数。
“第三个!”
“第四个!”
“……”
一声声报数声此起彼伏,振奋着金军的士气。
每个数字下,都是一条不屈的汉家好儿郎。
…………
出城的明军已经被射得稀稀拉拉,前面的基本上都被射死了,虽然明军打出的旗帜太多,无法分清后面到底还有多少人,但从扬起的尘土上,朗格还是判断出明军应该只剩不到三百人了。
三百人,还不够塞牙缝的!
朗格有足够的自信,他坚信明军这三百人不堪一击。但是,对方毕竟也冲到离本阵不到一百步的距离,出于稳当,他担心会有明军的漏网之鱼冲过来给己方造成不必要的损失,便提醒多诺依:“额真大人,要不要奴才带人把明蛮子给截住,省得让他们冲了过来。”
“朗格,你以为明蛮子还有胆量冲过来吗?”
多诺依却一点也不担心,一边张弓,一边从背后的箭筒中抽出一枝狼牙箭,瞄准一员好像是明军千总官的将领,随口说道:“看吧,至多十步,明蛮子就要吓得四散而逃了。”话音刚落,五指脱弦,狼牙箭瞬间射向那明军千总。
“五十步,弟兄们,让路!”
夏德胜的马头还没来得及转向左侧,心头却是不由自主的一紧,抬眼看去,一枝闪着寒光的狼牙箭已“呼啸”而来。
深吸一口气,本能的闭上双眼,暗叹一声:我命休矣!
“扑哧”一声,狼牙箭正中他的胸口,巨痛之后,夏德胜只觉自己的心突然收缩了一下,胸间血气上涌,一口鲜血从嘴中喷出,“扑通”一声,整个人重重倒地。
“夏老二!”
目睹夏德胜之死,李一忠悲从心来,哀吼一声,拼命的打马往前方冲去。
“嗖嗖”两箭齐至,一箭正中左肩,一箭却是正中面门。
“呃!”
李一忠大吼一声,拔出左肩的箭枝,不顾血如泉涌,又去拔面门的箭,可是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淡淡的,只觉额头突然一热,旋即视线被鲜血遮挡,前方,什么也看不到。
“将军,为咱弟兄报仇!”
从马上摔落前,李一忠发出了最后的声音——绝音。
“将军,为咱弟兄报仇!”
残存的数十名辽东兵同时呼吼起来。
“狼骑军,冲阵!”
冰冷的声音从铁盔后响起,冰冷的,令人闻之胆寒。
……………
“那是什么?!”
自己竟然与牛录大人同时射中明将,阿福尼大感自豪,要知道多诺依大人可是咱满洲少有的英雄豪杰,汗王亲口夸赞的勇士!能够与他一同射中明将,那是多么让人激动的事情!
正准备向远处的牛录大人抱以敬意的目光,却听那些明军鬼哭狼嚎的叫了起来,伴随着那鬼哭声的而来的却是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沉重地马蹄因为速度的提升开始发出声音,一声声的叩击着大地,十分的沉闷。马蹄所至,扬起一片尘土。
几乎同时,金军发现了那些明军旗帜后面冲出一队诡异的骑兵,他们和以往所见的明军骑兵完全不同,竟然是六匹马连在一块,好像一座铁塔似的冲锋而来。
“这,这是什么?!
阿福尼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的望着那些铁塔,喉咙深处响起粗重的吸气声,心也跳得厉害。
这些突然冒出来的怪物让他无比震惊,也无比困惑,看起来,那应该是明蛮子的骑兵,可是天底下有这样的骑兵吗?
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是,是骑兵,那是明蛮子的骑兵!
瞳孔中映现的是铁甲怪兽,不管是战马还是马背上的骑士,都包裹在一层层的重甲里,骑士与战马地头部亦被冰冷地铁盔所覆盖,除了眼睛,便什么也看不到。
明军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快,马肚子下扎着的长枪让人不寒而栗,骑士手中的抬枪更是叫人窒息。
这是一支武装到牙齿的明军重甲骑兵!
…………
碾压吧,狼骑军!
粉碎吧,铁浮屠!
骄狂的满洲人竟然狂妄到妄想凭着弓箭就将我们消灭,现在,我就让你们尝尝粉身碎骨的滋味!
夏德胜、李一忠,那些至今我仍然不知道姓名的辽东将士们,狼骑军一定为你们复仇,我施大勇一定将建奴的心肝取来祭奠你们!
为了战死的不屈英灵,进攻吧,狼骑军!
建奴,你们一定会为你们的自大付出代价!
…………
“射,射,射!”
最后一声“射”几近崩溃,无数的箭枝射出,却好像碰到铜墙铁臂一般被弹开,那全身包裹在铁甲里的明军根本不畏惧任何箭枝。
阿福尼目瞪口呆,脊背凉气直冒,他手足无措,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望着那如潮水般席卷而来的明军重甲,金军害怕了,他们终于害怕了。
先前的不可一世荡然无存,先前那种任意射杀的快感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恐惧!
谁也没见过的恐惧!
弓箭奈何不了对方,看样子,大刀长矛同样也奈何不了这些铁甲怪兽,似乎除了火炮外,这世上再也没有武器能够克制住这些铁甲怪兽。
恐慌瞬间蔓延开来,已经用不着牛录大人下命令了,所有的金军都扔掉了手中的弓箭,手忙脚乱的想要爬上战马。
跑,跑的越远越好,离这些铁甲怪兽越远越好。
然而那些复仇的铁甲怪兽却已是容不得他们逃跑了。
第六十七章 碾压 屠杀
更新时间:2012-10-22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
付出数百条人命只为这最后的五十步,现在距离已经不再是问题,高速疾驰的狼骑将碾压一切,将吞噬一切。
在金兵恐惧的眼光中,齐头并进的狼骑军终于突进金军防线。站在锦州城头看去,便可看到狼骑军分做两排,一排一百骑,每六骑一队,每队隔一丈,空隙显然是留给后排的狼骑。
如此阵法,如篾子一般,谁也别想从缝隙处突围而出。
一张大网罩向金军。
两排铁甲军,黑压压的如潮水般涌向了金军。
铁甲还没撞上,那六杆长枪先发挥了作用,瞬间捅穿前面的一切,不论人马,皆被捅翻在地,旋即被踏成肉泥。
因为力道太大,也因所剌的人马太多,长枪很快断成两截,但这并不意味着金军的噩梦结束,相反,这才刚刚开始。
“剌!”
随着施大勇一声令下,两百狼骑士兵顿时将手中长枪放下,枪尖直指那些金军,无须任何动作,只需牢牢握住便可。
高速冲驰的战马将赋予长枪横扫一切的力量。
六骑铁甲有如镇塔,又好似一堵铜墙般,压向了那些纷乱的金兵。
惨叫声不时响起,仅狼骑冲进去的那刻,便有一百余金兵连同战马被剌得稀巴烂。
不甘的金兵负隅顽抗,徒劳的挥举着大刀重重的砍向明军的战马,砍向明军,可是除了“咣当”的金属撞击声,他们什么也没有砍到。
能够承受鸟铳近距离轰射的鱼磷铁甲岂是大刀长矛可以砍穿的!
阿福尼也不知道自己是清醒还是着魔了,他那高超的箭术在这些铁甲军面前,根本没有一点用。他也不甘心,也不相信,他试着去瞄准明军铁甲兵的眼睛,可是这也太难为他了。那些明军又不是傻的,原地不动,如何能让他射到眼睛。
徒劳的射了几箭后,他痛苦的扔掉了大弓,抽出自己的大刀,龇牙咧嘴的吼叫着。
八旗勇士只有进攻,没有撤退!
满洲儿郎生来便要宰杀汉狗,岂能被汉狗所杀!
主子,奴才为你尽忠了!
主子,奴才下辈子还做您的奴才!
来吧,明蛮子!来吧,汉狗!
你们永远无法战胜真正的大金勇士!
我是战无不胜的八旗什得拔!我是箭无虚发的神射手!
一排黑影由远及近,瞬间淹没不畏死亡的他。
铁骑过后,阿福尼的脑袋被深深的踩进了泥土之中,后灵盖上被踏出一个大洞,脑髓跟个豆腐汁似的往外冒着。整个身子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骨头,变成碎肉的屁股上依稀能见到黄白之物,却是肠子都被踩烂了。
………….
“哇乌鲁,哇乌鲁!”
什得拔、拔库等军官到处乱叫,想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可是那明军的重甲骑兵几乎是以横扫一切的姿势出现在他们面前,那刀枪不入的铁甲已经出乎他们的想象。
在亲眼目睹前面的同伴被马枪剌成肉串后,只要没有丧失理智,金兵都知道这仗败了。现在要做的不是继续和明军的这些铁甲怪兽拼命,而是应该立即逃离战场,明军的重甲骑兵固然厉害,可是却绝对撵不上他们。
…………
“不许退,不许退,违令者杀,违令者杀!…”
多诺依不相信自己败了,他不相信,他无法相信!
那些明军明明已经被射杀大半,剩下的人应该四散而逃才是,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支铁甲军呢!
少年得志的他,无法承受失败的耻辱,他不敢想象战败的自己如何去面对阿玛,面对汗王!
他无法忍受别人看他的眼光,他无法容忍失败的后果!
不顾朗格的苦劝,多诺依翻身上马,带着几个亲兵戈什哈拦住了一队正在退去的逃兵,在那些逃兵愕然的目光下,挥刀砍下了一个拔什库的脑袋,然后涨红着脸将刀锋指向了那些明军铁甲怪兽,喝道:“满洲没有逃跑的勇士!拿起你们的刀枪,跟随在我的身后,让我们同明蛮子决一死战!”
可是,那些逃兵却谁也没动,一个个犹豫的望着多诺依,他们实在是被明军的铁甲怪兽吓怕了。
部下们竟然不听自己的命令,多诺依怒不可遏,挥刀便想再砍下一个胆小鬼的人头来震慑这帮怕死的奴才,关键时刻,却是朗格及时赶到,望着多诺依挥起的长刀,愤怒的脸庞,他深深的叹了口气,神情瞬变,冷冷的望着那帮士兵,喝道:“不听军令,擅自撤退,你们以为你们能逃得回去吗?便算你们能逃回去,贝勒爷的刀也不会放过你们!”
闻言,逃兵们都是一激灵,想到旗主行军法的严酷,脸全白了。有些人已经下意识的要调转马头了。
朗格趁机再喝:“不想死的随我来!”扬手一马靴,战马当先而去,直指那些明军铁甲怪兽。
多诺依虽然年轻,但也不傻,自然知道这时候要看他的了,忙大喝一声:“不死的,赏大屋良田、包衣奴才!后退者,家产充旗,妻儿尽为奴!”说完,一夹马肚,带着戈什哈们便冲了过去,再也不理会那帮逃兵。
一听后退的妻儿要充为奴,家产也要罚没入旗,逃兵们顿时不敢再犹豫了。朗格说得对,逃回去也会被旗主杀头,倒不如随着额真大人拼一拼,说不定还能死里逃生。
“啊叭,啊叭!”
一个满嘴牙坏得只剩一颗门牙的金兵大声吼叫着为自己壮胆,可是那声音听在别人耳中,却是泄气得很,又破又漏气。
…………
溃逃的金兵突然掉转马头发动反冲锋,大大出乎施大勇意料,直觉这金将是不是吓傻了,竟然做出这等愚蠢举动。但旋即却也明白了,他施大勇有血性,金军自然也有血性。
透过铁盔看到领兵而来的正是那八旗牛录,施大勇不由暗道:来得正好!
你这小崽子不是想要我当你的包衣奴才吗!
目中凶光迸射,狰狞大呼:“曹变蛟,杀光他们!”
“遵命!”
远处,响起曹变蛟年轻的声音,简短而有力。
……
“啊…啊…啊…”
恐怖的明军重甲给金军带来的恐惧不是大叫大嚷可以克服的,在即将冲向明军的那刻,所有金兵的小辫子突然全直了起来,好像母猪发情时一样。
远远一看,还以为金兵使法术了,要不然,那辫子怎的就翘了起来!
“万能的萨满大神,保佑你的子民吧!”
朗格的眼睛紧紧的闭着,他不敢睁开眼,因为他害怕看到自己被明蛮子长枪剌穿的样子。
不过他不怕死,他要尽自己的职责,他必须得完成自己的使命。哪怕是死,他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而不是狼狈逃跑。
身后的多诺依脑海中想到的却不是万能的萨满神,而是阿玛慈祥的笑脸、额娘亲手烤的羊腿、哥哥们的教导、姐姐的安慰…
阿玛、额娘,孩儿不想死,孩儿不想死啊!…
坚强的多诺依在最后一刻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可怜的多诺依,这还是一个孩子,他的成年礼下个月才到来,今天,却要经历人生最可怕的战事。
噩梦,令这个孩子最终感到死的可怕,生的宝贵。
………
“轰!”
重甲铁骑像潮水般席卷而至,与那些硬撑着头皮前来抵抗的金军轰然相撞,只一眨眼功夫,金军人仰马翻、惨嚎声响成一片。明军手中的长枪甚至都不用再端着,凭着一身铁甲也足以将渺小的金军踏成肉泥。
血肉之躯终究难以抵挡重甲铁骑地狰狞。
“噗!”
力大无穷的曹变蛟面对的正是多诺依和他的戈什哈,根本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什么交手,曹变蛟甚至都没有动一下,手中的长矛便刺穿了多诺依前面的戈什哈,那个忠心护主的戈什哈跟一只脆萝卜似的被剌了个通透。
战马没有停顿,继续向前冲去。握在曹变蛟手中的长矛充满力量,又连续贯穿了两名多诺依戈什哈的身体,最后重重的扎在了多诺依身上。
六骑并进的强大冲力将对面的一切都不可逆转的向前带去,多诺依连同那三名戈什哈就这么被钉在长枪上,生生的往后退去。那模样,就好像关内汉人吃的糖葫芦一般。
“不过如此!”
曹变蛟哈哈大笑,他不是第一次杀人,但却是第一次杀东虏。手里举着四具建奴尸体的感觉让他无比自豪。
叔叔,小曹终于和东虏交手了!
一直又向前冲了百余步,战马才缓缓的停了下来,在那不停的喘着气,这番冲阵已令战马筋疲力尽。
缓缓勒住战马,回过头来,身后只剩被踏得稀巴烂的尸体,人的,马的,已经无法分辨。
第六十八章 愿与将军同死
更新时间:2012-10-24
“额娘…额娘…额娘…”
残存的意识,喃喃轻呼着最疼自己的母亲,眼角的泪水缓缓落下,年轻的脸蛋因为失血过多变得苍白。
身体下方,全身罩在铁甲里的明将轻蔑的看着自己,试图挣扎一下,以示自己的不屈和愤怒,可是身子却好像痉挛般,手脚都在不停的抽搐,那手与脚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任凭自己怎么使力,都不动一下。
胸口的长枪剌在肺叶上,导致喉咙里泛出的尽是气泡,伴随着血水在嘴边形成一个又一个血泡。
明艳阳光的直射下,那血泡瞬间变得亮丽万分,五彩斑斓,宛似暴雨过后的天间彩虹。
远处的锦州城墙,突然变得十分的巨大,大得好像天与地都与它联在一块,黑压压的,又似乌云盖顶般可怕。
“姥姥的。”
低声骂了句汉狗子的粗话后,多诺依的嘴角诡异的笑了起来,笑容就这般永远停滞在他年轻的脸庞。
或许死前,他看到自己的额娘,又或许,他看到了自己正带兵踏进明国皇帝的皇宫里。
………
见曹变蛟还举着那四具建奴尸体,施大勇沉重的呼吸几口后,才轻声叫了声:“小曹,扔下吧。”
“噢,好!”
闻声,曹变蛟随手将长枪往地下扔去,四具串在一起的建奴尸体一齐重重落在地上,让人奇怪的是,这四人落地的姿势却都是跪着的。一个接一个的脑袋耷拉着,双膝呈九十度角跪在泥土之上。
没有倒下去,就那么跪着,没有生机的跪着,一动不动,向着南方。
远处,还有一百多建奴骑兵正在不要命的北逃,他们狠狠的鞭打着战马,唯恐身后那些明军的铁甲怪兽会撵上来。
然而身后却是根本没有追兵,狼骑军已经精疲力竭,这一番冲阵耗尽了战马的体力,根本不可能再去追赶那些逃兵了。
战果无疑是巨大的,粗略的看去,至少三百多建奴被碾成了肉泥,狼骑军却无一伤亡。
首战的硕大战果令施大勇有些激动,果然,重甲骑兵就是八旗骑兵的克星。
但激动与兴奋只是一瞬间的,兴奋过后,他又有些哀伤。
死在冲锋路上的那几百辽东骑兵让他的心如刀割。
夏德胜、李一忠的阵亡让他重新审视起辽东兵来,或许,他们真的是大明最敢战的勇士。
只要将领敢战,这些不畏死的士兵便是我大明的中流砥柱!
………
东北方向,正在狂逃的金兵却突然全部勒住了马,惊恐的望着前方。
前方,两千红甲摆牙喇护卫着旗主大旗向着锦州城下疾奔过来。
目睹多诺依败亡的阿济格,怒火冲天,他要尽起一旗之兵,把那支明军的重甲骑兵撕成碎片。
.........
“将军,建奴又上来了!”
率先发现金军又杀过来的士兵叫了起来,顺着他的叫声看去,只见东北方向扬起一片尘土,似有千军万马正朝锦州城下杀来。
金将知道我力竭了。
施大勇轻叹一声,扬起手来朝左右叫了一声:“都聚到一块吧,建奴倾一旗之兵而来,我们已力尽,便是想活也活不了,既然如此,本将与弟兄们死在一起吧。”
“将军,现在撤还来得及!”
死里逃生的蒋万里领着残余的六十余名轻骑围拢了过来。见镶红旗倾巢而出,下意识的便要劝施大勇快撤。
施大勇却是摇了摇头,面无表情道:“此战,本就是有进无退,有死无生,出城之时,我便没想过回去。”朝身后的城门一指,苦笑一声又道:“再说,这个时候,你们以为城门还会为我们打开吗?”
撤进城是不可能了。他们本就不是金军的目标,金军的目标是锦州。这个时候退到城下,莫说城上的吴襄、刘泽清他们不会冒险打开城门接应他们回城,便是金军也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让金军尾随入了城,后果便严重了。
施大勇不愿做葬送锦州的罪人,现在,他能做的便是领着已经不能再战的狼骑军在锦州城下上演一幕全军覆没的悲歌。
但盼,自己的死能够唤醒守军的血性吧。
但愿,自己能够死得其所。
崇祯,我施大勇为你尽了忠!为你死,我施大勇无悔!
…………
“弟兄们这仗打得痛快,现在就是死了,也没什么遗憾的了。”曹变蛟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撤退这个词,埋着头领着一队狼骑聚拢在施大勇周围,坚毅的目光看向远方,眼中并没有什么畏惧,相反,却是期待。
蒋万里默默的点了点头,回首对那六十余名辽东骑兵说道:“你们已经尽力了,不必在此等死,趁建奴还没围上来,尔等逃命去吧。若是能够逃出生天,还请诸位能够转告我松山将士,请他们再辛苦一次,将将军尸骨运回昌平老家埋葬。我嘛,就埋在松山吧。”
闻言,那六十多名轻骑却是没有人打马而去,而是沉默的望着蒋万里。
片刻,一个声音响起:“当日祖帅将我等拨归施将军麾下时,施将军曾与我等说过,他别的不能保证我们,但可以保证一点——如果我们死了,他同样也会将我们的尸首送归我们的故乡,送到我们的亲人手上。现在我等只想再问施将军一次,若我们今天死了,我们的尸骨是否还能回到我们的亲人手中?”
“你们放心,便是我死了,我松山同袍也一定会完成我的誓言!”施大勇摘下面罩,坚定的点了点头,他誓出必行。即使他也战死,但他相信黄安、邵武他们也一定会将松山精神继承过去。
“那好,我等便与将军同死!”问话的那骑兵凄惨一笑,转身朝同伴们说道:“夏千总、李千总都为国尽忠了,那么多弟兄也死了,剩下我们这几十个便是逃得命,日后也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弟兄。既然咱们身后事有人料理,大伙便在这战死吧,没什么好遗憾的。”
“赵大哥莫非以为我们怕死不成?”一个左腿中了一箭,勉强立在马上的辽兵哈哈笑了起来,把手中的三眼铳一举:“我全家都被建奴屠了,投军为的便是能为爹娘妹子报仇,今日施将军能够率咱弟兄和建奴血战到底,老子这条命便交得值!弟兄们,什么都别说了,要说就一句,愿与将军同死!”
“愿与将军同死!”
六十余骑辽东骑兵发自心底的呐吼,没有一人退缩,没有一人犹豫。
“愿与将军同死!”
铁盔后两百狼骑军的呐喊同样惊天动地。
声音远远传向锦州城头,听者无不动容,原始的血性在他们胸间燃烧。
第六十九章 向我开炮
更新时间:2012-10-24
清军越来越近,黑压压的,卷起的扬灰遮天蔽日。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顿了,时间好像过得极慢一般,嗓子眼干渴得厉害。
战马已不能驱,长枪却还能紧握。
以静制动,凭着这身铁甲,便是死也要拉上几个建奴垫背!
弟兄们,十八年后再在这白山黑水聚首!
…………
最紧张的时候,施大勇突然再次拉起面罩,扭头问身边的蒋万里:“红夷大炮射程有多远?”
“多远?”
蒋万里怔了怔,不明白施大勇这个节骨眼上问红夷大炮射程多远干嘛,但还是脱口回道:“远者可近八里,近者可至四里。”
四到八里,也就是两到四公里了。
施大勇“嗯”了一声,那些前来挑衅的金军可能也知道红夷炮的射程,故而突进到城下两三里的地方,这样一来既不用怕明军用大炮轰他们,也不怕明军射程不够的火铳打击。
锦州城上原有二十六门红夷炮,祖大寿修大凌河城拖走了十六门,现在城头上尚有十门。
锦州城不仅是要地,更是绝地,三面环海,故守军只要守住北门便可,其他三门都不必派兵驻守,反正金军也不可能绕过去,除非他们有水师相助,否则,也只有死攻北门一策,别无他法。
十门红夷炮现在尽数摆在身后的城墙上,望着那如潮水而至的八旗骑兵,施大勇有了主意,开始缓缓策马朝前走去。
他这一动,蒋万里、曹变蛟他们都惊住了。
“将军?”蒋万里无比困惑的叫道。
“弟兄们想必都见识过红夷炮的厉害,尔今咱们便往前再去一去,好让城上能够发炮打着咱们。这样就算是死,也真正是死得轰轰烈烈,粉身碎骨了!”
施大勇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走去,豪迈的声音回荡在身后,
“壮哉!”
闻言,曹变蛟哈哈一笑,豪情迸发,索性连那铁甲也除去了,赤着上身,两腿一夹便策马上前。
“我曹家世代为国,今日我曹变蛟能够粉身碎骨而死,也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朝廷了!”
“留取英名在人间,粉身碎骨又何怕!”
投军前可是有秀才功名的蒋万里诗兴大发,情不自禁吟了两句,毫无所畏的策马向前。
一骑、两骑、三骑……
.........
锦州城头上,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他们怔怔的望着新任参将施大勇领着他的残部迎着金军缓缓向前。
“大人,施大勇要干什么?”城头上,郑国一脸的不可思议。施部重甲已经难战,施大勇为何还要率部向前,难道他们当真是不怕死吗?
不远处,祖大乐和祖宽却不约而同的叫道:“好汉子!不怕死的好汉子!”
便是吴襄和刘泽清也对正在前进的施部投去了敬佩的目光。
英雄是可以感染人的。
“大勇是想和建奴同归于尽。”丘禾嘉鼻子一酸,不忍再看,缓缓扭过头去。
镶红旗的主力都杀过来了,施大勇不是神仙,只怕这回在劫难逃了。
………
“主子,明军上来了?”
不知何时,固山额真阿达的嘴中的“明蛮子”变成了“明军”,远远见那支明军重甲骑兵竟然缓慢的朝己方奔了过来,不由大为惊讶。
“吁!”
阿济格一勒座骑,战马长嘶一声,双蹄并撅,铁骨般立在那里。马上的十二贝勒英姿飒爽,虎虎生威。从戈什哈手中取过千里镜,看了一眼后扭首问额尔克:“明军想干什么?难道他们以为自己真的是无敌的吗?”
额尔克微一沉吟,肯定道:“主子,那明将是抱着必死之心出城来的,他也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所以便想和咱们死拼到底。”
“哼,死拼到底?”阿济格笑了起来,“马都快吐白沫了,还想战斗到底,那明将也太过自信了。”笑声过后,冲备御胡里打了个手势:“带两个牛录解决掉这些明军重甲。”
“喳!”
胡里脸上浮现喜色,那明军的重甲败了多诺依,自己要是把他们收拾掉,肯定要记一大功的!
迫不及待跃马而出,身后数十骑插着镶红本色军旗的白甲兵紧随而出,右侧,两牛录骑兵同时驰出,呼啸杀向那正送上门来的明军。
………
一边定定看着冲过来的金兵,一边以轻松的口吻问身边的将士们:“你们说,城头上的红夷炮能够打着咱们不?这要是打不着,咱们可是没法粉身碎骨了。”
蒋万里微微一笑,朝身后看了看,点头道:“将军放心好了,这距离够红夷炮的射程了。”
“红夷炮真的有这么厉害吗?”
曹变蛟以往没有见过红夷炮,只听叔叔曹文诏说过红夷炮的厉害,见施大勇如此推崇红夷炮,不由好奇的问了句。
施大勇道:“一炮所中,糜烂数十尺,断无生理。”说完,有些怜惜的看了曹变蛟一眼,心中愧疚之感油然而生,千算万算,竟没算到因为自己的出现,而害得这千古将军要提前殉国了。唉,或许,这对曹变蛟而言,也是一种解脱吧,至少,他不必死得那么让人扼腕。
“断无生理,嗯,好。”曹变蛟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退去,那是视死如归的笑,无畏生死的笑。
“将军,建奴快冲上来了。”郭义叫了一声。
抬头看了一眼,施大勇毫不犹豫的吩咐郭义:“挥旗,告诉城上,向我开炮!”
“是,将军!”郭义眼眶一红,大声重复道:“向我开炮!”然后毫不迟疑的举起军旗,向着锦州城挥舞起来。
…………
有读者提出蒙古马负重的问题,在此说一下,施大勇所打造的铁浮屠本质上是借鉴的蒙古重装骑兵,详情可见蒙古西征。人马双甲皆为一百二十斤左右,以轻骑骚扰,重骑突袭。认为蒙人没有重甲骑兵的多为不实之猜。
另两宋时的金军亦有铁浮屠,可考的负重也为一百斤以上,金人战马也为蒙古马。
纯种蒙古马是可以改为重甲骑兵的。文中非杜撰,也非意淫之想,实为前人之用。只不过较之重甲,轻骑更为实用而已,且重甲难以打造,补充不及,无法突现骑兵长处,所以才渐渐被弃用。
第七十章 糜烂 脊梁 同归于尽
更新时间:2012-10-25
向我开炮!
施大勇向城头发出决死的信号。
也是他最后的请求。
红夷大炮乃开花弹,一炮所至,糜烂数十尺,人马皆被炸得粉碎,断无生还之理。
同归于尽,城头上,所有人都读懂了那军旗挥舞的含义。
泪水止不住的流下,谁道男儿不落泪。
壮哉,新任锦州参将施!
悲哉,新任锦州参将施!
不成仁便成鬼,人世间还有何等壮举比那同归于尽更让人敬佩!
不战将军非不战,锦州城下英名扬!
…………
炮营游击李福的手不断颤抖着,哽咽的望着吴襄:“镇台,这炮打还是不打?”
吴襄心慌意乱,他虽有过弃友军的前科,但是这般用大炮直轰自己人,却还是过不了心头那道坎。更何况施部也是太悲壮了,悲壮到他这辽东总兵难以挥手下令开炮。
刘泽清也不忍开炮,考虑到施部是巡抚大人的嫡系,便低声说了句:“还是问问抚台大人吧。”
“也好。”
吴襄不敢耽搁,金军马上就要将施部合围了,若再不发炮,便迟了。三步并做两步朝丘禾嘉奔了过来,急急便问:“请抚台大人明示,我军是否开炮轰射?”
丘禾嘉如又老十岁般,脸色蜡黄得宛如将死之人,盯着施大勇模糊的身影看了又看,痛苦的抬起头来,好像是在做平生最难以决定的事情般,缓缓开口道:“大勇既要成仁,我便不能负他。吴总兵,下令开炮吧。”
“大人?”郑国想劝,可是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这开炮不是,不开炮更不是。“唉”的一声,跺了跺脚,脸上满是无奈。
祖大乐、祖宽、夏成德、吕品奇等辽东诸将都是难掩心头痛色,城头上出奇的静。
吴襄犹豫片刻,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李福的身上,后者浑身一颤,悲痛莫名的向着炮位走去,每走一步,脚下都如千钧重一般。
从炮手手中接过火把,向城下投去最后一眼后,扭过脸去点着了火索,心里默念着:施将军,诸位兄弟,放心去吧!清明重阳,兄弟但要活着,便定会为你们烧上些纸钱…
人人都希望那引信能够再长些,燃烧得再久些,可是正如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般,那药索终是燃到了尽头。
“轰!”
火光闪入药膛的那刻,沉默的红夷大炮仿佛迸发无尽生机般,向着远方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
红夷炮声响起的瞬间,丘禾嘉却如油尽灯枯般,突然身子一软,整个人向后倒去。
………
渤海上飘来的海风轻轻吹拂着脸颊,涤荡着决死将士的心灵。
许是老天爷也感受到人世间的悲壮,慈悲的扬起了凉风来。
风越来越大,东方的海平线上乌云也瞬间密布起来,波澜迥异的向着锦州涌来。
风,大风!
大风起兮云风扬!
威加海内兮,安得猛士兮!
…………
伸长鼻子深深的嗅了嗅那略带着腥味的海风,施大勇满意的笑了,他知道,这可能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口深呼吸了。
爱江山,更爱美人,哪个英雄好汉宁愿孤单。
好儿郎,浑身是胆,壮志豪情四海远名扬。
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
只可惜手上没有一碗烈酒,否则真要来个一醉把死赴了。
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前世不过是混日子的赌徒,从未想过能做什么大事,更未想过自己能如此悲壮的死。今生,老天爷给了自己机会,虽然这个机会是那么的令人无奈,令人痛苦,可是,自己毕竟奋发了,振作了,现在,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选择也只有一次。
既然选择为这个日幕西山的大明王朝而死,既然选择为心中的千古帝王庄烈帝而死,既然选择为汉家江山而死,此刻,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亲人、故乡、朋友、部下、恩师,一切都是那么的遥远。
眼前,只有无尽的满洲恶鬼。
但来矣,便死矣,足矣!
…………
“杀,杀光明军!”
看出明军重甲根本不能再战的八旗勇士们胆壮如牛,心气如天,近千名骑兵散布在宽达两里的平地上,如潮水般将明军重重合围。
心急的八旗将士们已经迫不及待要从马上跳下,然后大摇大摆奔到那些等死的明军身旁,将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从马上拽下,然后割下他们的脑袋。
牛录们不相信城头的明军会开炮,备御胡里更不相信,他们的旗主阿济格也不相信。
因为这些明军是勇士,是对手都尊重的勇士。试问这天下,谁会向自己的勇士开炮呢。
世事无常,明军真的会开炮。
眼看就要接近那些垂死挣扎的明军重甲,突然,尖啸的声音从远处的锦州城头响起,在勇士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时,“轰”的一声便在人群中炸开。
用石子、铁片、铅子制成的红夷弹在落地的瞬间爆开,然后飞速向四周炸出。
高速迸出的弹子如割麦般收割着人的生命。
数以百计的金军人仰马翻。
被弹片削成数半的尸体在天空中不断抛落。
人的惨叫,马的悲嘶,战场上,人间地狱。
第一发红夷炮的落弹点距施大勇只有不到十丈的距离。
一只被炸断的金兵手掌连着手中的长刀飞向施大勇,轻轻格开后,施大勇没有动,身后的将士们也没有动。
“轰、轰、轰”又有几发炮弹在金军中炸响,只炸得金军鬼哭狼嚎,也炸得年轻的十二贝勒阿济格脸色大变。
突然,这位年轻的贝勒明白了那位明将,他终于明白了,为何明军的重甲已经不能再战,却为何还要向前驱来。
原来,他们是要和我八旗勇士同归于尽!
好狠的明将!
阿济格的脸颊不由自主的一抽,他知道,在明军红夷大炮的轰射下,胡里的两个牛录算是完了。
但他却不心疼,更不后悔,相反,他认为值,因为明军的红夷大炮同样也会杀光大金国最大的威胁。
区区两三百重甲骑兵,便是再厉害,也影响不了大局。那真正的威胁却是那些明军士兵所表现的勇气和血性。
倘若明军人人都如这锦州城外的明将和他的部下一般,那大金便无法战胜大明。
炸吧,炸得越狠越好!
丘禾嘉,你开炮打的是你明人的脊梁,是你明人的骨气。
…………
连接几发红夷炮准确无误的炸响在进攻的金军阵群中,但是好运也仅此了。
终于,一发炮弹不偏不倚的落在施大勇的身后。
第七十一章 疯子 人心 中炮
更新时间:2012-10-26
炮弹落在身后的那刻,施大勇闭上了眼睛,他知道,时辰到了,自己也该上路了。
世间,没有那么多的运气。
人生,没有那么多的主角光环。
在这遍地狼烟的辽东,每一个人都是主角,他只是这众多主角中的一员,普通的一员。
生前,或许有所不同;死后,却是一样。
一处新坟,数片纸钱。
断肠人不知在哪。
……
只觉身后一股气浪,身子不由自主向前飞去,连着八十多斤的重甲一齐摔落在地。铁盔叩着额头,只叩得施大勇头晕眼花。
“呃!”
跌跌撞撞的起身,却是发现自己还没有死。
缓缓转过首来,身后却已经是一片狼籍。座骑因为惊吓,发疯似的往前奔去。
奔,不停的奔,狂奔,最终“嘶”的一声双腿倒地,口吐白沫而亡。
那发红夷弹正中当中,只一发炮弹,便夺去了近百狼骑军将士的性命。
死状惨不忍睹,比之金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炮弹落点周围的十几个狼骑军士兵不是被炸得粉身碎骨,而是被活活震死在铁甲内。
七窍流血。
双目仍是睁得极大,并不瞑目。
十几尺外,蒋万里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身旁,堆着数十具没有甲衣的辽东骑兵。无一不是断手断臂,肠穿肚烂的比比皆是。
人,不怕死,但是痛却是让人难以忍受的。
重伤的士兵们发出哀叫。
施大勇清楚的听到就在身边几尺外的地方,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微弱的叫喊着什么,他想走过去听,可是却怎么也走不动。
渐渐的,那声音消失在四周。
一条年轻的生命之花就此凋落。
“将军…将军…”
脚下突然一紧,俯身一看,心酸难忍。
一名被削去半边身子的士兵紧紧抱住了施大勇的脚,他竭力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齐腰以下只有那拖了几尺的血肠连着胃子,双腿早已不知所踪。
“兄弟!”
无比悲呛的放声痛哭,摘下头盔,弯下身子紧紧握住那士兵的双手,一滴又一滴的眼泪从眼中流出,滴落在那士兵的脸上。
四周的烽烟好像消散,那炮声也好像停歇。
耳畔中只有自己的哭声,这,已不是施大勇第一次落泪了。
因为失血,士兵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几翻挣扎后,他放弃了站起来的念头,不再动弹,巨痛早已令他麻木,此刻,他已不知痛。
将军的泪,将军的哭声,却清晰的传到耳中。
乌青的嘴唇动了一动,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右手的拇指轻轻动了动,脑袋轻轻的垂了下去。
就那么垂着,一动不动。
双手,却紧紧的握着施大勇。
分都分不开。
施大勇也没有分开的念头,望着眼前这名年轻的士兵,流着泪水坐了下去,将士兵的脑袋平静的放在自己的腿上。
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一个壮汉抱着部下的半截身子向着南方而坐,声音已经哭哑。
…………
城头的红夷炮真的哑了,因为每发射一次,就必须灌水入炮膛,熄灭火星,以干布绑在棒子上伸入炮膛去擦干,再填入火药,助燃物,塞进去炮弹,然后再点放,这些动作相当缓慢和烦琐,还不包括修正炮位。
第二次发射需要时间,战场上空便沉寂了下来。
“噗,噗!”
从地上跃起,吐出嘴里的泥土后,曹变蛟四处寻找施大勇的身影,当发现施大勇没有死,而是在前方放声大哭时,他愣住了。旋即鼻子一酸,也落下泪来。
交战的双手谁都没有动,金军们被炮打晕,狼骑军们同样也是如此。
没有震耳欲聋的炮声,没有歇斯底里的喊杀声,金明双方好像有了默契似的,都傻傻的站着那里,木然的看着身边。
下半身的系铁甲的皮绳被弹片削断,曹变蛟本就是赤着身子,如此一来,便只着了一条单裤,与周围的景象映起来十分的格格不入。
不过,这会谁也不会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更没有人关注他,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放声痛哭的施大勇身上。
沉重的走到施大勇身边,曹变蛟想拉他起来,可是手伸了一下,却又缩了回来。以前,他或许会对施大勇的哭声不屑,甚至会瞧不起,但现在,却是一种深深的理解。
没有被炮炸死的士兵们自觉得向参将大人靠拢,慢慢的,形成了一个圆圈,圈子中是已经哭不得听不出声音的施大勇。
………
“胡里个蠢货在做什么?他难道还想等明军的红夷炮再打过来吗!”
阿济格暴跳如雷,明军的红夷炮已经哑了,这个时候不去杀光那些明军还要等什么时候。
进攻的号声很快响起。
正在发懵的胡里听到号声,很快清醒过来,明军只剩一百多号人了,自己这两个牛录却还有三四百,三四个砍他一个,速战速决,赶紧离开明军红夷炮的射程才要紧。
扬手一鞭抽在一名士兵的脸上,喝道:“狗奴才,愣着做什么,给我杀啊!”
在胡里的戈什哈,残存的什得拔、拔库的喝令下,金兵们反应过来,哇哇吼着又向明军杀去。
战马也不要了,就那么举着刀枪冲过去。
“你姥姥的,取你小曹爷爷的命,得拿十条命来换!”
金兵再次围攻上来,曹变蛟杀气盈脸,随手从地上拾了把大刀便冲了过去。
大刀所至,两名金兵被拦腰斩断。左侧,又有四名金兵冲他杀过来,右侧,三名金兵举着长枪向他剌去。
曹变蛟身手矫捷,闪过那三杆长枪,顺手便将长枪夹到腋下,发一声吼,将那三名金兵甩落一丈开外。瞥见一名金兵举刀向他脖间砍来,再一吼,三杆长枪一齐那金兵袭去,正中那金兵胸口,将他笔直的钉在地上。
“谁敢杀我!”
曹变蛟杀出性来,如疯魔般,力大无穷,身手又快,金兵根本近不得他身。
一金军什得拔见状,忙取出弓箭对着曹变蛟射去。曹变蛟未加提防,左背中箭。
怒吼一声,回首见那什得拔又要取箭,一个箭步便向他冲去。
离那什得拔足有四十步远,然一路杀奔,竟无一兵敢拦。
那什得拔眼见那疯子明将向自己冲来,又无人拦他,顿时吓得面容失色,手足失措之下竟将箭筒打翻,又慌里慌张的去捡箭枝,待起身时,眼前却是一黑,胸口如被剐去般绞痛不已,一颗心却已被那明将硬生生的取出,狂笑着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起来。
“啊…啊…”
那什得拔如见鬼魅般,无意识的鬼叫着,直看着那明将竟然生吞了自己的心。
周围金兵见了这骇人场景,俱是肝胆寸裂,曹变蛟身子一动,便都吓得往后退去,哆哆嗦嗦着无人敢近一步。
然那边,一股金军在备御胡里的带领下已经冲向施部残兵,喊杀声中,从红夷炮弹的轰射中侥幸不死的狼骑兵顿时被砍死二三十。
眼看狼骑兵就要被金军尽数斩杀,人群中再次出现施大勇的身影,一身铁甲并未除去,手中也无刀剑,只凭着身上铁甲与金兵硬抗。
也不知哪冒来的力量,施大勇出力奇大,两条手臂挟着个金兵脑袋,用力一撞,只撞得那金兵眼珠子都生生挤了出来。
在参将大人的带领下,狼骑军士兵们纷纷拼着最后一口力气坚持抵抗。可是毕竟已经力竭,那最后一口气力撑不了太久,很快,形势急转直下,施大勇和残部再次被压缩。
见状,曹变蛟急不可遏,狂吼着想要去救施大勇,可是金兵虽然不敢近他,但四下却将他围得水泄不通,根本不容他突出去。
回天无力,纵使英雄又何奈!
远处高坡上,阿济格在千里镜中目睹仅着一单裤的曹变蛟如此悍勇,也不禁咋舌,对左右道:“明军何时有这等小将的,此人与那统兵官不除,我大金焉能安忱。”
…………
施大勇已力不支,身上铁甲不再是杀人利器,而是沉重负担,每动一下,都要喘上一阵粗气。
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杀,杀!
直到最后,全凭着一口气吊着,出手已经没有章法,说是乱打一气也不为过。
终于,两臂再也举不动,步子也再也迈不动,前方,却有数名金兵同时向自己冲来,施大勇颓然一叹,仰天大呼:“同生共死!弟兄们,我施大勇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轰、轰、轰”数声,城头的红夷炮再次打响。
一发炮弹正中他左侧不足三丈距离,一颗弹片夺命般飞向他的脸庞。
“将军!”曹变蛟惊呼。
“将军!”残部惊呼。
惊呼声中,施大勇脸如血涌,半边脸已被削去,身体也缓缓向后倒去。
血柱,倒下的身体,定格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第七十二章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更新时间:2012-10-26
“炸得好!”
从千里镜中看到那明军统兵官被自家人的红夷炮打中,阿济格不禁放声大笑,带着讽刺的意味朝那锦州城头一指,大声道:“好极,妙极,本贝勒要为那明军的红夷炮请功!”
闻言,固山额真阿达忙侧过脸来提醒阿济格道:“主子,错了,是天佑神威大将军炮!”
经这奴才一提醒,阿济格才想到四哥已经将红夷炮改为天佑神威大将军炮了,但转而一想,不以为然道:“阿达,那炮是明军的,又不是咱们大金国的,怎能用我大金国的封号。”
“主子这话可错了,奴才觉得这锦州迟早是咱大金的,那城头上的炮也就是我大金的,现在只不过让明军暂时保管而已,待咱八旗入了城,主子还能说那天佑神威大将军炮是红夷炮吗?”阿达一幅奴颜媚骨的样子,极尽阿谀本能。
听了这话,阿济格又是哈哈一笑,扬手作势要打,笑骂道:“你这奴才,何时学得这般会拍马屁了。”
阿达忙做出一幅委屈的样子,苦着脸道:“事实如此,奴才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哪里是拍主子的马屁了。主子信不过奴才,难道信不过咱八旗勇士的实力么?”
见他这样,额尔克和另两个固山额真穆克谭、屯布禄不由感到恶心,打心眼里瞧不起阿达。但是主子高兴,他们也不能扫了兴,可要叫他们也跟阿达一样说些不要脸的话,却是万万做不出来的,只能装作关心城下战事的样子视若未听。
额尔克见明军统兵官已死,胡里领着一百多人在明军红夷炮的射击下大难不死,便对阿济格道:“主子,明将既死,是不是派人接应胡里回来?”
阿济格点了点头,视线看向屯布禄,吩咐他道:“屯布禄,你出个牛录把胡里接回来吧。要是让他折在明军红夷炮下,可是我镶红旗不小的损失。”
“喳!”
屯布禄于马上应了一声,策马奔向本部,不一会,一支蒙古牛录从阵中驰出,却是那日曾在大凌河下和明军打得伤筋动骨的古尔布什和他的族人。
…………
“将军!将军!”
迷迷糊糊中,似是听到有人在自己的耳畔大声叫着,可是却又听不清。
脸疼得厉害,依稀好像是右半边,感觉就像是右脸被利刃切开,皮和肉都被剜去,只剩下骨头一样。
痛啊,痛…
想叫,却出不了声。
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天空一片昏暗,好像天塌了一般。
渐渐的,施大勇的脑海变得一片空白,昏昏欲睡。
耳畔,似有那无尽忧伤的《明行赋》响起:
耀华四洲万邦朝,时尽天霾日难照。
晷移世易元坤覆,帝毅臣忠道恒昭。
晔晔其曜兮大明,慨慨其贞兮悼行。
明行赋!
神州陆沉,百年丘墟。
故国回首,汉心依旧。
纵有劫火猛烈,焚之不失,烧之不尽,燃之不消!
大明,我汉家最后一个王朝!
大明,我心中永远的日月之国!
永别了,大明!
崇祯帝,你可知在遥远的辽东,有一个几百年后的汉家儿郎为你而死!
庄烈帝,臣施大勇已力竭!
但盼来生再供帝之香火,佑我汉家千万年。
…………
眼皮已快合上,远处,却又传来马蹄声。恍惚间,似又听到满兵的鬼叫声。
也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胸口最后一口恶气不得下去,不知哪来的力气,施大勇突然直直的坐了起来,双目瞪得如牛眼般,那半边被削去的脸一片血肉模糊,不知是人是鬼。
如此模样,怔得残部们是目瞪口呆,纵是胆大如曹变蛟,也是吓了一跳。直以为施大勇是诈尸了!
但细一看,那眼珠分明还在动,嘴巴也在轻微的颤动,不由狂喜叫道:“将军没死,将军没死!”
我这却跟死了没有两样了,施大勇心头苦笑一声,自知自己伤势太重,怕是很快就要一命呜呼。但心头有件大事还没放下,若不办了,终是死得不甘。撑着最后一口气终是张开了嘴巴,极其微弱的说了句:“扶我起来。”
“好,好!”
曹变蛟慌忙上前将他扶起,瞥见施大勇那右脸,不由又是一阵心酸难受。
直起身后,目光从部下们脸上一一扫过,见能够站立的只有几十人后,施大勇悲痛难耐,用尽力气痛声呼道:“今败,非不战之过,实无力回天!然千秋之后,我等必为后世所记!众位兄弟,且让我们向南而磕,与故土亲人告别,报君王大恩吧!”因为太过用力,竟使得脸上一块尚连着筋的血肉飘然落到地上。
在曹变蛟的搀扶下,施大勇缓缓转过身来,向着锦州、向着山海关、向着京师、向着南方饱含深情的跪了下去。
没有再说一句话,他已不能再说一句话。
身后,数十名狼骑将士不约而同的也跪了下来,向着南方,深深的磕了下去。
一磕,再磕,三磕!
无声胜有声,无情胜有情。
城头上,守军早已泣不成声。
那红夷炮无论如何也打不出。
侥幸不死的金兵们也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前来接应胡里部的古尔布什也突然止住了战马。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此刻,他的心中不是复仇,而是敬意与畏惧。
远处的阿济格却不干了,他不敢相信中了红夷炮的明将还能再次站起来,还能带着他的残部向着南方拜下去!
必须杀了他,必须杀了他!
阿济格咬牙切齿,从戈什哈的手中抢过号角,亲自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听到身后响起的金军号角声,施大勇笑了,已经办完了所有的事,现在,便是死了,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脑袋越来越重,他已经不能再支撑下去。
好困,好困。
就此倒下好好的睡一觉,倒是人生一件痛快之事。
“扑通”,施大勇的身子向前扑去,重重的趴在地上。
倒下去的瞬间,锦州城的城门却“吱吱”的打开了,一杆打着“兵备道张”的大旗在无数旌旗的簇拥下疾速向城外开来。
崇祯四年八月初四,太仆寺少卿、兵备监军道张春率蓟镇、关门大军四万,战将四十六员来援大凌河城。
………
作者注:曹变蛟生食建奴心正史未载,只见于明末小碑林野抄,另《明季北略》也略有提及。不论真假,且在书中一用。其实真也罢,假也罢,食那建奴黑心有何不可?
另,红夷炮弹乃开花弹,绝非实心铁弹,即早期加农炮。炮弹本身是一体,但内部中空,填以石,铁,铅,射出触地炸开,形成开花效果。单纯实心弹是跳弹杀人,杀伤力不会是“糜烂”。
第七十三章 莫名其妙的大战
更新时间:2012-10-27
张春的援军提前六天到达,自南门入城后,便闻北城正在激战,急至城头观战,看到新任锦州参将施大勇的悲壮后,不胜感动,当即下令副将张吉甫、满库、王之敬率一万兵为前锋,本人亲率副将张洪谟、杨华征、薛大湖、参将姜新等人领两万兵居中阵,另令辽东总兵吴襄率锦州守军为后阵,尽起大军出城与建奴决战。
援军到来,又有施部血战壮举,明军士气大盛,人人敢战。四万大军出城直扑金军镶红旗,连败金军备御胡里残部并一个蒙古牛录。
锦州城中突然杀出明军大军来,阿济格猝不及防,敌众我寡,单凭镶红旗一旗之力根本无法抵挡明军。只得一边急令额尔克、穆克谭、屯布禄领两千骑兵拒敌,一边派人向小凌河边的三哥正蓝旗求救。
正在帐中饮酒的莽古尔泰闻讯大惊,忙令部将劳萨、图鲁什率一千红甲摆牙喇前去救援阿济格,另派人速报于皇太极,请汗王速调各旗参战。
收到急报后的皇太极也慌了,细作探明,明军援兵最早也要在八月中旬到来,不想却提前几日来了。一来就出城决战,完全打乱了皇太极的战前布署。
惊慌中,怕镶红旗和正蓝旗因为兵少抵挡不住明军,从而导致大凌河防线全线动摇,便急令镶白旗主十五弟多铎率本旗二千摆牙喇驰援锦州,其余诸旗各调不等兵马随后跟进。
锦州城下,镶红旗因兵力较少,面对数万明军只能被动防御,明军却是越战越勇,前锋一万兵火器齐发,直将镶红旗撵至鸡鸣驿,又逼退至小凌河边。
眼看明军就要渡过小凌河,若是再败,明军就要接近大凌河,困在笼中的祖大寿必趁机出城,里应外合之下,明军或许就真解了围。大金此次倾国之兵而来便算做了无用功。
念及于此,莽古尔泰不顾自己手下只有一千红甲摆牙喇,几个牛录兵,强令劳萨、图鲁什渡河直冲明军前锋,自己也身披铠甲,手持大刀向明军冲去。
正蓝旗金兵被旗主悍勇鼓舞,均奋勇杀敌,明军不料金军突然杀出一支生力军,前锋多是步兵,抵挡不住,开始向后溃退。
张春见前军松动,急令副将张洪谟、杨华征率仅有的三千骑兵冲击金军镶红旗,试图逼迫正蓝旗退兵。
已稳住阵脚的阿济格得了正蓝旗增援,咬牙不退,领着戈什哈举着镶红大旗立在小凌河边,传下令来“敢退河一步者,斩!”并亲手斩杀一名逃跑的牛录额真,在此严令下,镶红旗只能死战到底,一时间,张洪谟,杨华无法突破,战事陷入僵持。
不久,金军镶白旗多驿部赶到,其余各旗援军也相继赶到。皇太极更是将汗王大帐移至小凌河对岸,督诸军奋勇杀敌,并以汉军旗炮器隔河轰射明军,使得明军伤亡惨重。
战至末时,明军已力疲,本就远道而来,又未用过饭,将士饥饿,只一腔士气勉强撑着。
见无法突进大凌河,熟知军事的兵备监军道张春知道事已不可为,最佳破敌时机已然失去,此刻再战,只能是拿大军命运做赌博,毅然传令撤军:后军变前军,前军变后军,依次而退,以火器迟滞金军追击。
接到撤军令后,明军各部立即开始后撤。
这场仗打得本就莫名其妙,明金双方皆未做好真正决战的准备,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一场大战,根本不在谋划之内。故见明军后撤,皇太极也不下令追击,勒令各旗守住本阵便可。
岂料,镶白旗主多驿也不知是年轻气盛,见明军后撤,立功心切,还是没有收到命令,竟率本旗的红甲摆牙喇渡河一路追着明军打了过去。
渡小凌河,过长山,越鸡鸣驿,多驿一路追至锦州城下。明军也不与他纠缠,且战且退。眼看明军就要退入城中,多驿情急之下跃马大呼,亲率戈什哈向前冲去,不想一个不慎从马上坠下,其马也跑入明军阵中。明军见状,立即杀出两支兵来,要擒住落马的建奴贝子。
所幸多驿运气不错,从马上坠下后,竟然没受什么伤。瞥见明军掉头冲他杀来,也有些害怕,急忙抢了部下一匹马,这才逃回本阵,算是虚惊一场。
明军见状,也不追击,全军尽数撤入城中。
此战,明军阵亡游击一名,千总四名,步骑两千六百兵战死,新任锦州参将施大勇重伤,生死未知。
金军方面却同样也是伤亡惨重,正蓝旗固山额真劳萨战死,镶红旗备御胡里战死,牛录额真多诺依、诺敏战死,伤亡人数也达到两千人。
此战,明金双方基本打成平手,乃自万历年至今叫人扬眉吐气一战。战后,锦州震动,宁远震动,山海关震动,京师震动!
崇祯帝于乾清宫亲书“统兵有方”四字赐于张春,又书“马革裹尸”四字于重伤昏迷施大勇。
此战,也使得皇太极不得不下令,锦州城中明军不动,八旗各部也不可轻动。再有妄战者,一律处死!
战后,召来各旗贝勒军议,要阿济格将锦州城下发生的战事详细与各旗主说来,待听说明军有重甲骑兵且有悍勇统兵官后,皇太极久久不语。尔后,起身与诸贝勒说道:“明人懦弱已久,今却有敢战之将士,所谓匹夫一怒,尚血溅三尺,今明军已非往日明军,尔等万不可轻视了明人,否则,必要吃大亏。”
又传令总领汉军事务大臣,西屋里额驸佟养性,要他务必在半月内再运二十门红夷大炮至大凌河。
锦州城内,张春没有自豪,此战虽与金军打成平手,但战略却没有达到,大凌河城祖大寿部仍被金军死死围困,城内军粮已近断绝,若再不突破金军封锁,祖大寿和全城军民便要玉石俱焚了。
为了能够一战解围,张春与随后赶到的孙承宗、辽东巡抚丘禾嘉足足议了三天,方才拿出一个三方都认可的救援方案。
第七十四章 伤重难治 速战速决
更新时间:2012-10-27
“大夫,我家将军怎么样了,还有救吗?”
老郎中李世和从房间出来后,郭义便迫不及待的迎了上去。他已经在外等了一个时辰,生怕从老郎中口中听到噩耗。
李世和满手都是鲜血,也疲惫不堪,见郭义这么焦急,心下暗叹一声,无奈的摇了摇头,委婉道:“施将军的右脸被削去一半血肉,伤势太重,老朽已经尽力,但是…唉…”
一听这话,脸上还包着纱布的麻忠急了,上前抱着李世和苦苦哀求道:“大夫,大夫!你能救我,便一定能救我家将军!求求你了,无论如何也要把我家将军救活,我麻忠给你跪下了!来世做牛做马我麻忠也要报答您的大恩,求你了!”说完,便往地上一跪,不住的呜咽。
“使不得,使不得,麻千总快请起,快请起!”李世和慌忙要扶起麻忠,可是任他怎么扶,麻忠都不肯起身。其实李世和何曾不想救施大勇,可是施大勇的伤势太重,比麻忠还要重些,眼下呼吸十分微弱,看情况,怕是熬不过今天。
被红夷大炮震晕过去的蒋万里醒来之后,便已经被抬进了城中,闻听参将大人重伤昏迷,不顾气血不平,急忙赶了赶来。此刻,他一脸热泪,跌跌撞撞的上前紧紧握住李世和的手,恳求道:“大夫,求你无论如何都要救活我家将军,我代弟兄们跪谢您老大恩了!”说完,也跪了下去。
“大夫,你救救我家将军吧,我小曹也给你跪下了!”
屋外的曹变蛟泣不成声,身后,数十名狼骑兵跪了一地,人人痛哭落泪。
见状,李世和不由动容,鼻子一酸,哽咽道:“那好,老朽便和阎王爷斗一斗,只不过施将军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
巡抚衙门内,三个白发老人相对而坐,目光几乎都在盯着一份公文,谁也没说话。
三人中,孙承宗五十四岁,丘禾嘉五十七岁,张春六十三岁。论年纪,张春最大,可是论身体,却是张春最好。就这么大功夫,就听孙丘二人连着咳了好几声。
三人中,只孙承宗是进士出身,天启帝的老师,丘禾嘉和张春却都是举人的功名,与朝堂上那些大员比起来,这功名也未免失色了些。但是论知兵,可以说,厅中这三人却是大明朝最知兵的人。孙承宗就不说了,天启年间便督师过辽东,“己巳之变”时更是统帅过勤王之军把金军撵出关内,又常年坐镇辽东,主持平辽大计,经验不能说不老到。
丘禾嘉和张春二人虽是新晋之人,但二人在清军入关时却表现了军事上的天赋,永平、昌平、遵化等城收复战斗中,二人的表现可圈可点。战后,一个晋为辽东巡抚,一个则晋为太仆寺少卿,算是朝廷对他二人军事能力的认可。
其实,此次蓟镇关门大军的统帅人选应该是孙承宗,但他身体不行,此战必是恶战,出于身体原因的考虑,内阁在考虑统帅人选时将他排除了。排除了孙承宗,这第二人选也应当是辽东巡抚丘禾嘉,原本兵部报的人选也是丘禾嘉,岂料一向支持丘禾嘉的兵部尚书梁廷栋因为种种不法行径,遭政敌围攻,被迫下野,继任的熊明遇乃他的死对头,自然不可能支持丘禾嘉出任统帅人选。最后,在次辅温体仁的出面下方启用了太仆寺少卿张春来担任大军统帅。
张春的才能不在丘禾嘉之下,所以虽然也有人对此任命不满,认为应该选一员熟悉辽事的大员来领军,但内阁和兵部已经定了张春,他们也没什么话好说。
按理,救援方案已经敲定,首战又告大胜,三人就是不高兴,也应该立即着手部署出战事谊,可现在三人却坐在那里,却是谁也提不起精神。
原因就在那在于那份刚刚快马送到的公文上,公文是兵部发来的,内容只有一个,那就是令辽东方面速战速决,不可再向朝廷伸手要援兵。
张春此次带来的是两万蓟镇兵,一万七千山海关守军,共计三万七千人,大部都是步兵,只三千骑兵。三天前与孙承宗、丘禾嘉敲定出兵方案后,三人便联名向朝廷发去奏疏,要求再调蓟镇及京师御马监勇士营骑兵前来辽东参与援救之战,如此,胜算便更大些。哪知道,等到的却是这么封公文,顿时,把三人的心给凉透了。
数日前在城外和金军的交手已告诉张春,没有一支强有力的骑兵在手做为预备队,单凭步兵是根本没法突破金军防线的。然而这封公文却彻底击碎了他的企盼,一时间,令他不能自以,恨不得立即骑马赶到京城,问问那帮大学士们到底想干什么!
丘禾嘉有些心不在焉,他在为昏迷的施大勇暗暗祈祷,盼老天爷能够开恩,不要夺走他的心腹爱将。此次援军由张春统帅,他虽为辽东巡抚,但已经没有发言权,能做的便是尽量保障大军的后勤。虽然也希望朝廷再派一些骑兵来参战,但是朝廷不给,他除了寒心外,什么也做不了。宋伟和吴襄手中倒还有些骑兵,但能不能调动他们,要看孙承宗是否愿意孤注一掷,把他亲手打造的关宁铁骑尽数调上去。
但孙承宗迟迟不开口,张春几番想说什么,都没说出口,三人就这么干坐着,气氛有点僵。
就这么又枯坐了半响,身为主人的丘禾嘉觉得不能再这样坐下去了,愤而说道:“梁本部下野不过半月,兵部竟然对大凌河战事消极至此,难道他们不怕寒了将士们的心吗!”
闻言,未着官服而只一身儒袍的张春苦笑一声:“我受命出关,原是要调关内精锐同来,可是调兵公函送下去后,昌平总兵尤世威竟以护陵为名,不愿率本部兵出关,只派了个参将左良玉带五百兵前来听调,我气不过,发函要兵部惩戒那尤世威,可是你们猜,熊本部是如何说的?他竟说此事要我自处,兵部不干涉。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他堂堂兵部尚书竟说治不了一总兵官,这不是天大的笑话是什么!照我说,他熊本部是压根不想打这一仗,他是要把大凌河送给建奴才心罢!”越说越气,胡子翘得老高。
第七十五章 孰轻孰重 马革裹尸
更新时间:2012-10-27
孙承宗资历虽老,官职也是最大,但年纪却最小,见张春气得胡须都翘起了,生怕这个老夫子气出个好歹来,从而让大军无帅,耽搁了救援,忙劝道:“老先生莫要生这些肝火了,休说你气了,学生何尝不是?大凌河被围后,学生曾欲让参与筑城的一万石柱兵转回援救,可是朝廷却将他们调回关内,说是保护京师。真是岂有此理,建奴在千里之外,他保的什么京师?这分明就是不想调兵于我找的借口而已,说来真是叫人太气愤了。”
听了这话,丘禾嘉却不以为然,暗道当初不就是你上报朝廷说建奴要从关墙再入寇的吗?朝廷这才把石柱兵调去京师,怎么现在你却又怪起别人来了,换做是你,那一万石柱兵也是要调往京师的。毕竟,当时情报有误,人人以为建奴是要入寇关内,与大凌河相比,这京师自然更重要,调那善战的石柱兵护卫京师,也在情在理。
不过心中虽对孙承宗行事有所不满,但不便表露,随口附和道:“下官也以为朝廷做事太过叫人齿冷的了。想当年宁锦大战时,熹宗尚从关内抽调了两名总兵及三万大军进驻山海关,供辽东方面使用,而此次救援大凌河,朝廷居然没有出动一个关内总兵加以援救,只叫张大人领了几员副将前来,这是否说,朝廷对大凌河就不重视了?”
闻言,张春忙摇了摇头,气归气,但大局观他还是有的。无奈道:“话也不能这么说,眼下关内流寇四起,各地急需用兵。熹宗一朝,流寇对朝廷的威胁并不是很大,但自崇祯三年以来,由于相当多参与“己巳之变”的勤王军士因为缺饷,半路哗变加入流贼,从而使得流寇问题变得越来越严重,战力也越来越强,现如今,仅凭各地卫军已很难将其剿灭,只能凭借九边军队,所以关内确是已经很难抽调出大军来支援辽东了。我只是气那尤世威之辈,明明自己胆小,却找了叫人可笑托辞来。兵部又不做处理,叫人这心如何也是好受不了的。”
孙承宗点了点头,也道:“老先生说的是,其实不止关内流贼需要兵马剿灭,另外还有一点,那便是在朝廷眼中,大凌河比不得宁远锦州来得重要。宁远、锦州,是宁锦防线的核心,如果失守,金军就会直逼山海关,威胁京师,所以无论先帝还是皇上,都会倾全力保宁锦。然而大凌河就不一样了,说实在的,你我都清楚,这大凌河城只不过是锦州的一个前进堡垒,即使丢失,对宁锦防线的影响不是致命的,朝廷自然不会不惜血本的来进行援救。”
听孙承宗这么说,丘禾嘉像想到什么,忙道:“对,听说当初朝廷对大凌河筑城原本就有不满,梁本部在台上时,就一直有人叫嚷着要放弃大凌河。还是经略大人力排众议,坚持修筑大凌河城。现在大凌河被围,朝廷里自然有人认为是你我自作自受,在他们看来,当初是你我叫嚷着要在大凌河筑城,那现在援救大凌河的任务也应该由我们辽东自己来解决。”
“靠我们自己来解决?”孙承宗苦笑一声,“洪太此次倾国之兵而来,满蒙各部足有七八万之众,我军不尚野战,恐怕必须有十万以上的兵马加以援救,才有胜利的可能。若只以三四万人加以援救,则很可能被金军打援成功。原本我是力主援救大凌河,既保城,也保人,但现在看来,恐怕只能保人不能保城了,否则,人城皆失。”说完,看了一眼张春,想知道后者是否同意他的主张,毕竟他是大军统帅,最终决定的也是他张春,而非自己这个经略。
宋伟和吴襄援救的惨败,对孙承宗的震动是很大的,再加上数日前张春和金军交手,四万大军也不能突破金军防线,若不是退得快,只怕又要被金军杀得大败。如此一来,使他慢慢倾向于采用对峙战略,一面积累兵力,一面寻找金军的破绽。等胜算较大时,再出兵援救。
丘禾嘉却不这么想,他知道大凌河城内粮草已经告急,如果再不援救,全城军民可能就真的完了。另外,原本他也对援军战力不抱希望,但自张春率部与建奴交了手之后,他却又有了信心。他认为金军围困大凌河需要一定的兵力,能够野战的不会超过四万人,明军如果指挥得当,未必就没有一战的可能。
“打是一定要打的,如果不打,那帮言官的口水就足以将我三人淹没,皇上更是断然不会允许不打一仗就放弃大凌河的。所以无论朝廷有没有新的兵马调过来,这仗我们也是一定要打的,无非就是何时出城决战的问题。若是能打赢则最好,实在打不赢,也只能照经略说的,保人不保城了。”
丘禾嘉直接说了重点,要的骑兵没有,没理由再等下去了,也应该决定出战日期了吧。他们能等,祖大寿可是等不急了。
孙丘二人说话的时候,张春也在考虑。他认为孙丘二人的想法都有一定道理,但由于兵力的缺乏,无论实行哪一个方案,都应该全力以赴,而不能采用折中的手段。如果真要全力解围,就应该在山海关、宁远尽量少留兵,锦州也只留最基本的防守兵力,集中尽可能多的兵力援救大凌河。
整个辽东的驻军杂七杂八加起来也有七八万左右,如果留下一万人防守宁锦防线,以剩下六万人加上自己带来的四万大军,孤注一掷向金军发动攻击,还是有一定胜算的。
若是要放弃大凌河,就应该迅速将各地的兵马全部集中到锦州,在金军布营未完之际接应祖大寿部出城,且动作一定要快,否则,还是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两种策略都有一定的风险,前者如果失败,则宁锦危险,后者即使成功,也要担负丢失大凌河的责任。
而朝堂的风气却是断不容有什么闪失的,言官们往往对前方将领的一点点小错都抓住不放,更不用说丧师弃地了。
盘算半天,他终是拿定主意,开口对孙丘二人道:“在确保宁锦不失的前提下,我带人去救祖大寿,至于能否突破金军的包围圈,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就这么定了?”孙承宗看了眼丘禾嘉。
丘禾嘉点了点头,身为辽东巡抚,宁锦的安危自然更重要,但他却对孙承宗说道:“此战,关系重大,莫不如要宋吴二位总兵率部一同出战,如此,胜算更大。”
孙承宗迟疑一声,犹豫道:“他二人上次出援损伤大半,现部下只有千余骑,去了怕当不了大用。”
张春在旁却道:“多一点人总是好的。”
听张春这么说,孙承宗不好再说什么,便点头道:“也好,那就令他二人听老先生指挥吧。”
张春忙抱手施礼道:“多谢孙大人了。”
孙承宗忙也还了礼,起身走了两步,回首问张春:“不知老先生以为何日出战最好?在此之前,学生尽可能为老先生提供些方便。”
张春想了想,道:“事不宜迟,不如就定在十日后吧。”
“十日后?”孙承宗微一算,“八月十七日,嗯,好,就十日后吧。”
定下出战日期,张春与孙承宗便要各自离去,处置军务,协调出战所需物资。
刚跨出台阶,张春却停了下来,回过身来对送行的丘禾嘉关切道:“对了,丘大人,你那爱将施大勇伤势如何了?”
一听是问施大勇的伤势,丘禾嘉不禁悲上心来,叹道:“有劳张大人挂念了,大勇尚在昏迷中。”
张春也“唉”了一声,感慨道:“如此良将,实乃本官平生未少见也。但愿老天能够保佑于他,使他逢凶化吉,再为天子执刀剑守国门吧。”
丘禾嘉微一点头:“此大勇平生所愿也。”
张春“嗯”了一声,又问道:“皇上赐了他一幅字,你可知道?”
丘禾嘉知道这事,忙道:“知道,是“马革裹尸”四字。”
张春痛惜道:“看来皇上也知道施大勇伤重难治,这马革裹尸怕是对他身后所赞了吧。我朝开国以来,能得天子手书马革裹尸,这施大勇可是头一人。看来皇上对他真是看重得紧。你当为其择良医好生诊治才行,若能救他性命,于国于民善莫大焉。”
“那是自然。”丘禾嘉心酸莫名。
“我已将施部在城下血战一幕写成奏疏报到朝廷,朝廷的封赏这几日怕也到了。但愿施大勇能够活着接旨吧。”
张春说完,摇摇头,一脸遗憾的出了巡抚衙门。
身后,丘禾嘉对着夕阳黯然许久。
………
(作者注:明时官场中有种习惯,如果谈话的对方是自己的同辈,或者比自己的职位稍低而不是直接下属,不管对方年老或年轻,都可以尊称对方为“老先生”,自称“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