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玄幻魔法唐朝公务员TXT下载唐朝公务员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唐朝公务员全文阅读

作者:水叶子     唐朝公务员txt下载     唐朝公务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百八十六章 多莫部的事情总算是了结了

    尽管龙门奚早在几十年前的太宗朝就已内附成为唐王朝的直属子民,跟其他唐人一样称呼天子为“皇帝”而不是饶乐奚们惯用的“天可汗”,但隶属关系的改变却不能改变世世代代传承下的血脉。

    不管对唐天子的称呼是皇帝还是天可汗,都改变不了图也卓是个地地道道奚人的事实。

    身为一个奚人,图也卓今天的心情很复杂,尤其是开始时见到图先、平措两部使者在唐成面前苦苦哀求,甚至到了摇尾乞怜的地步时,站在一边的他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心中的悲凉却如同汹涌的界河水一样涌出,将之从内到外浇了个透凉。

    也许自己真是老了,所以很多时候心性越来越软,也越来越喜欢回忆十年,二十年,甚至是几十年前的旧光景,而这在他壮盛之年时可是从未有过的。也正是因为喜欢回忆过去,再对比起眼前看到的这一幕,那种浑厚而又深邃的悲凉就愈发来的深沉。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雄霸饶乐,骄傲的狼神子孙竟然落魄到了这等地步?十年前,不,仅仅就是在两三年前,奚人中又有谁会把一个饶乐都督府司马放在眼里!就是最低等的奴隶娃子也知道那个呆在司马府里的唐官儿只是个泥菩萨的摆设,屁用都不顶的,出了事人们宁愿去求一个只有一百人的小族族长,也不会想到往司马面前跑。

    但是现在……图多及平措这两部的使者图也卓其实也认识,他们一个是族长的弟弟,一个是族长的亲叔父,从奚人最看重的血缘上来说,在整个饶乐草原都是属于最尊贵的上等人。但就是这样的人现在却卑躬屈膝在了曾经连奴隶娃子都可以嗤之以鼻的唐人司马面前。

    仅仅就是两三年的时间,前后对比何等强烈,身为一个奚人看到这一幕又怎能不万分悲凉!

    但更让人悲凉的是眼前这一幕只不过是奚族整体滑向深渊中的一个小表现,强盛了许多年的饶乐奚在前任奚王李延吉猝死之后,就因为对权力的争夺开始了连绵不断的内斗与沉沦,最终走到了现在,走到了两千余奚人健儿主动向唐人边军将领请求归顺的地步。

    贾子兴这短命的厮杀汉有一点是没说错的,不管是多莫高在多莫部内的处境多么危险与尴尬,如今他毕竟还是多莫部名义上的族长,尤其是他还捧着那面代表着多莫部最高权力象征的铜鼓。

    如果不是一个真正的奚人,永远也不会明白大族长手中所掌握铜鼓的意义,经过无数代的传承,这种铜鼓对于奚人部族而言已经不仅仅只是族内最高权力的象征,它更是狼神对一个部族的眷顾,是整个部族无数代传承的凝聚,是……它承载的东西实在太多,对于饶乐五部任何一部来说,这面铜鼓的意义无论怎么衡量都不过分,但是现在,这面本该是值得整个部族所有人用生命护卫的珍贵圣物却作为一件归顺的“证据”被多莫高捧到了贾子兴的面前。

    虽然图也卓不是多莫部的子民,但身为奚人,他同样感受到了深深的愤怒与屈辱。怀着这样的复杂感情,他根本不想看到多莫高归顺,这种背叛狼神,背叛祖宗的家伙就该被一刀砍死。

    听着贾子兴牙疼似的念叨多莫高归顺所带来的巨大功勋,图也卓端着茶盏的手紧了紧,无风激起盏内的茶水荡起一圈圈涟漪后,他将目光投向了另一边坐着的唐成。

    图也卓这些日子一直在后方看家,而将部族内与唐成相关的事务尽皆丢给了儿子图也嗣,所以他现在对唐成介入饶乐草原的一些具体做法并不是很清楚,不过这也没关系,他知道如今凡是涉及到草原的事务,最终定调的依然会是唐成。

    唐成虽然在平时的交往中很好接触,远没有以前见过的那些唐朝官儿们假模三道的做派,甚至就连涉及到利益之争时,也能主动考虑到对方的要求而做出适当的考量甚至是让步,但若要因此就认为他是个好说话的那可就错的天上地下离谱的很了。枝节上固然很宽容,但唐成在涉及到根本的问题上却是铁了心的强硬,一旦他在心里咬定什么事情时,这往往也就意味着此事最终就只能按他的意志来办,除非你能说服他,否则违背其心意的结果就是必将面对其肯定会带来惨重后果的报复与反制。

    所以别看这是贾子兴的皮帐,别看多莫高要归顺的对象也是贾子兴,但只要这事涉及到对草原的介入,那多莫高是生是死,今后命运如何的决定权至少有五成就是在握在唐成手里的。

    果不其然,贾子兴咧着嘴吸溜了一会儿后就扭过头看向了唐成,“老弟你看这事儿怎么着料理合适?”。

    “朝廷要这两千人除了能长长脸面之外还能有什么用?交给我吧”,唐成的话倒也干脆,却让贾子兴脸上挂满了浓浓的遗憾,再次牙疼似的吸溜了一下嘴后,他才无精打采的向传话的校尉一摆手道:“去,把人带进来”。

    见到这一幕,图也卓暗自会心一笑的同时,也是满腹的嘀咕,这两人背后莫非又做了什么交易不成?否则贾子兴怎会如此好说话,唐成仅仅一句他就肯把到嘴的大功给吐出来?

    此时唐成心里也是暗自庆幸,庆幸于李隆基给贾子兴的那封信实在来的及时,否则的话眼下还真就不会这么顺利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双手捧着铜鼓的多莫高就在两名健壮小校的夹持下走了进来,自当日初到草原时在饶乐都督府露台见过一面后,这是唐成第二次见多莫高。跟上次见面时相比,现在的多莫高明显瘦了一圈儿,满布血丝眼晴里狼一般的狠厉之气也挫磨了不少。

    甫一进帐就见到唐成饶有兴味的打量着他,多莫高顿时身子一紧,不过这时节也容不得他再后悔,眼神儿从唐成身上一闪而过后手捧铜鼓拜倒在地,“饶乐奚族多莫部大族长多莫高携两千精壮族人请归唐邦天朝,自此世世忠顺,永不生叛,请都尉大人成全”。

    “可惜呀,一个手拿把掐的四转军功就这样没了”,贾子兴坐正身子将多莫高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满是遗憾的叹息一声后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来呀,拿下!”。

    多莫高既将此次归顺设为最后的死中求活之路,自然是深思熟虑过的,在他想来任何一个唐朝边军将领也无法拒绝这般大功的诱惑,却没想到刚一走进贾子兴的皮帐就遇到这么一出儿,一时间心中猛然一冷,欲待暴起反抗,早在过桥时身上的弯刀就已被收走,赤手空拳能顶什么用,就是这心思一转的功夫,他已被贴身的两员小校按倒在了地上。而那面象征着多莫部最高权力的铜鼓则在落地后滴溜溜向唐成滚了过去。

    唐成抬起脚一拨一踩,铜鼓便老老实实的垫在了脚底,“这位可是草原上有名的猛士,小心着些,取绳子来,务必绑结实了”。

    那两名按着人的小校闻言向贾子兴看去,都尉大人没好气的一瞪眼,“瞅我干嘛,按司马大人的吩咐办”。

    就是这一愣神儿的功夫,刚才没做任何反抗任人按住的多莫高却突然暴身而起,两个小校竟没控住他,这厮暴起之后却没去找下令拿他的贾子兴,鼓铮起胳膊就直冲唐成而来,看他一脸癫狂暴戾的表情,浑似唐成与他有杀父夺妻的深仇大恨一般。

    这突发的情况惊的贾子兴与图也卓猛然站了起来,两个小校更是脸色急变的想要补救,不过终究还是慢着一步,反倒是身为目标人物的唐成却没见什么惊慌,眼瞅着图也卓将要近身时一翻手腕,袖中那具小巧的弩弓发出“铮”的一声微微轻响,将一枚簇亮的弩箭射了出去。

    多莫高应声而倒,中指般长短的弩箭有一半都钉进了他的大腿。

    唐成把玩着手中这支极其小巧的弩弓,脑海中油然想起他跟多莫高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原本想着是再没机会了,如今看来还真有天意在,该是你的总是你的,就是等的时间长了些”。

    许是不想再受羞辱,倒在地上强自忍疼的多莫高一句话都没说,这着实让唐成感觉有些扫兴。

    多莫高再次被按倒在地,两个心中忐忑的小校恼他恼的很,趁着这机会只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其中更有一个心黑的手上来了个小动作,生生把露在外面的弩箭又推进去一截儿,引得多莫高全身抖颤的像条离水的鱼。

    这边正在捆绑多莫高的时候,外边又有一个小校疾步进来,“禀都尉大人,界河对面打起来了”。

    “看老弟刚才的从容竟是早知道这多莫高会发疯一样,倒让我白跟着受惊了一场”,贾子兴对来报消息的小校随意的挥了挥手,顾自微笑着向唐成道:“这是连袖弩吧,老哥我以前在都督府管军器的李长史嘴里听到过,遍天下就只有长安将作监能造出这东西,一年至多不过六七十具的产量,还全被宗人寺给把持了,老弟能弄到这种专供皇族防身用的利器,端的是好手段哪!”。

    贾子兴的话语里把“皇族”二字咬的份外重。

    唐成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不过却没解释这具弩弓本是来自郑凌意,既然他想往李隆基身上联想那就随他去吧,“我跟这厮早有过节,见了他多多少少有些提防。至于连袖弩,身处是非之地总得有点自保的小手段”。

    “这手段可不小”,贾子兴从连袖弩上收回目光指了指帐外道,“对岸的事儿怎么料理?”。

    “不管是谁逃回去领了人来,不让他发泄发泄也不合适,先就让他们打一阵子泄泄火”,唐成浅笑着说完后,侧身看向了一边坐着的图也卓,“图也族长,找你借几个得力的手下使使”。

    图也卓心思还在贾子兴刚才的那句话里,难倒唐成的根子真就能深到长安宫城?直到唐成扭过头来对他说话,这才把发散的有些幽深的心思收回来,“好说,要多少人?”。

    “有个七八个也就够了,对了,另请族长一并把那多莫奇带过来”。

    图也卓起身要出帐时,分明是忍了一下之后终究还是说了出来,“某也想请大人高抬贵脚,这铜鼓终究不是应该用来垫脚的物件儿”,嘴里说着,他人已到了唐成身前躬身从地上捧起铜鼓小心的拂了拂,又将之捧放到小几上摆好后,这才迈步出帐去了。

    “这话里的味道有点不对呀”,贾子兴目睹图也卓出帐后,摸着下巴沉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唐成是从后世里穿越过来的,电视报纸里长期耳濡目染的也知道民族问题的复杂性,倒是对图也卓突兀举动背后的心理有几分了解,闻言只是一笑,“都尉大人想多了”。

    “我这四千手下还不够你用的,何必要用他的人?”,贾子兴对唐成的态度很是不以为然,“另外,老弟你真准备扶植多莫奇?这厮自打七岁上就去了长安求学,这次回来运气好,正好赶上他哥死在饶乐都督府外的战事里,勉强循着‘兄终弟及’的例接了族长,不过他人运气虽然好,却是个读死了书的傻子,又对草原事务不熟,这样的人有什么用?”。

    唐朝繁荣发展的文化对周边大小国家及民族产生了极强的辐射作用,这时不仅是日本和新罗派来了大量遣唐使,就连草原及许多西域小蕃的掌权者也多有把子弟送往长安求学受教育的,这些人往往在长安一呆就是数年,十数年的,甚至还有部分直接以“宾贡生”身份参加唐朝礼部组织的科举进而在大唐做了官,多莫奇这个奚人眼中的“异数”也是属于这种情况。

    “要不是想到他还有这样的经历,许是都活不到现在,一个有着奚人外表唐人内心的人在这饶乐可不好找,浪费了可惜”,唐成边用手指轻轻的敲击着身边小几上的铜鼓边继续说道:“至于要用图也族长的人,那是让他们跟着多莫奇去收拾河对岸的乱局,这样的事情还是让奚人去办最好,既然已经把整个多莫部都捏在手里了,又何必在这小事上碍人眼”。

    这番话说完,唐成满是感慨的叹了一声,“不容易啊,花费偌大心思又等了这么长时间,多莫部的事情直到今天总算是了结了”。

    …………………………

    PS:今天杂事多,更新的太晚,抱歉!所幸总算是没再断更。

二百八十七章 危险的担忧

    图也卓刚从贾子兴的皮帐里走出来,隐隐就听到了远处的喊杀声,扭头望过去时就看到一片乱斗的景象,因这皮帐为保证安全设置的比较靠后,所以他也看不到界河对面厮杀的细节,但图也卓一点往前走走的心思都没有,他甚至有些害怕看到那你死我活,一地鲜血的景象。

    远远的眺望着对岸,图也卓心里油然想起了图也嗣曾经给他说过的汉人的那个故事,手足相残,七步成诗,原本图也卓对儿子痴迷唐人的事情还很有些不以为意,他讲过的这个故事当日也是一听即忘,但此刻,这个本该是刻意去想都不一定能记起来的故事却莫名的浮现出来,还有那首仅仅只听过一遍,本该是一辈子也记不住的诗文也变得如此清晰,尤其是那后两句,简直清楚的扎心: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眼前的场面使他不由得又想起了皮帐中的那面铜鼓,以及踩着铜鼓的那只脚,那个人。

    唐成!

    想到这个名字这个人,图也卓的心思就分外纷乱起来,说起来多莫乃至饶乐乱局的根子是在李延吉猝死引发的五部争权上,但草原局势在短短时间里恶化如此之快,唐成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推手,谋划了许久,也等了这么长时间,今天他终于张开了堪称是血盆般的巨口,只一嘴就把整个多莫部给吞了下去,以图也卓对唐成的了解,这是个只要给他机会,哪怕是一点点缝隙般的机会,他都敢想尽办法把整个天都给吞下去的人。

    一个多莫部是不能让唐成满足的,图也卓也知道他下一嘴的目标会是如今已孱弱不堪的图多及平措两部,但让图也卓不明白的是唐成最终的目标究竟会是在哪里?

    整个饶乐草原?

    脑海里猛然蹦出的这个想法让图也卓心神陡然一颤,同时就有另一个声音蹦了出来:不可能!他即便有这个想法,也绝没有这个实力,即便他因势化机、借机成势的手段耍的再高明,高明到能将手中掌握的力量发挥到极致从而一举将虚弱不堪的多莫三部都控制在手里,俙索与沙利仍将会是不可逾越的障碍。

    即便是唐成控制着俙索部的军器供给,在这种涉及到草原控制权的争斗上也不足以让俙索低头,如果他在这方面用力太多的话,甚至极有可能会引起俙索部的反噬,在以前唐商与奚人交易的过程中,因为贪婪而被奚人斩杀的例子可是太多了。

    图也卓同样也不担心俙索部与沙利的二虎相争会给唐成带来操弄的机会,草原自有草原的法则,当两头争夺食物的狼发现根本无法奈何对方时,它们会妥协着分享,而不是愚蠢的斗个你死我活,然后让旁边躲着的狐狸来捡便宜。

    饶乐草原这么大,够俙索和沙利分的了。一旦他们停战,没有了存亡及对军器强烈需要的多莫三部还会甘心受一个唐人的控制?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如此直白,以至于根本不需要花费哪怕是最小的心思去想。

    要解决俙索与沙利归根结底还是需要实打实的武力和军队,而这正是唐成最缺乏的,图也卓知道唐朝廷前不久才重申了太宗兼爱如一的旧诏,明确表态不会主动插手饶乐纷争,在这种情势下就连贾子兴的天成军都不敢度过界河踏足草原一步,唐成又能到哪里去找军队?难倒去依靠已经控制在手中的多莫三部?且不说这三部愿不愿意遵照一个唐人的命令去对自己人下手,就是他们真这么做了,这些残兵败将又怎会是俙索与沙利的对手?

    后无唐朝廷的支持,控制的三部在这件事情上注定发挥不了作用,即便唐成再聪明,手段再高明也变不出军队的。

    极有可能唐成最终的结果会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也许直到他被自以为牢牢控制在手中的三部反噬时才会真正认识到,狼神的子孙是不会让人任意搓弄的!

    想到这里,图也卓一直郁闷着的心情好受了不少,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担忧却又不受控制的从心底涌现。

    龙门奚该怎么办?他的部族与唐成联系的太紧,这种紧密联系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龙门奚聚集起的财货越来越多,部族也越来越兴盛,尤其是这段时间以来,以前对他们这支归顺奚人打骨子里瞧不起的饶乐奚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甚至就连此时强盛一时的俙索部大族长弟弟都亲自往他的帐篷里拜会,甚至还带来了俙索平的礼物,无论从哪一点来看,自与唐成结盟以来都是利大于弊,龙门奚正昂首阔步在近七十年来最繁盛的道路上,但是,以后呢?

    想以一人之力,仅凭着商贾手段就把整个饶乐草原吞下去,图也卓越想也就越发确定唐成这是在玩火,而玩火是会自焚的!等其败亡之后,与他联系紧密的龙门奚又会是个什么结果?

    此前一直缠绕着图也卓的悲凉被这个疑问带来的恐惧彻底冲散了,草原上有多少部族就是在看似最兴盛的顶点上突然坠入无底深渊的,至此图也卓已经没有心思去悲凉他草原上的同族,唯一想的就是该怎样才能避免自己的部族别在将来成为别人悲凉的对象。

    图也卓的心境陡然振奋起来,以他这种年纪老人少有的刚健步伐快步向龙门奚的营地走去。

    办好唐成刚才说的两件事情后,图也卓没心思再回去,径直到了自己的皮帐。

    此时他的皮帐内却是闹哄哄的一片,族中几个大头人正围着图也嗣狂轰乱炸,他们是如此专注以至于都没人注意到他。

    图也卓索性又退出了皮帐,向几个当值的心腹护卫做了个手势后退到帐门口旁边,静静听着里面传出的吵闹声。

    图也嗣是在想各个大头人要人,要那种聪明伶俐,性子又能软能硬的人,他要这些人的目的是为完成唐成在多莫部里安插所谓“军法从吏”的任务。

    唐成显然不想用边军,也不想用唐人,早就明言这些人会全部从龙门奚中挑选,能在饶乐奚中扩展本部族的影响力,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图也嗣自然是尽心尽力,就连这些大头人都看出了其中的好处,所以他们围绕着图也嗣争执的不是不愿派人,而是都想尽量多要几个名额。

    图也卓听明白事情原委,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后再次走进了皮帐。

    在多年积攒起的威望下,原本闹哄哄的大头人们一见到图也卓顿时就安静下来。

    “闹哄哄的成什么样子”,图也卓不动声色的走到皮帐中的主位坐定,一摆手道:“出去”。

    众头人如同温顺的羊羔般乖乖的走了出去。

    “父亲,我正在挑人……”,图也卓脸上凝重的神情丝毫没影响到图也嗣兴奋的心情,他将事情原委完完整整说了一遍,“父亲,这是本族……”。

    图也卓打断了图也嗣的话,“这件事的好处不用你再说,我就问你一句,你可想到过此事不好的地方?”。

    图也嗣这才注意到父亲脸上的神情有些不对,收拾起兴奋的心情,“不好的地方?”,疑惑的想了许久,仔细将这件事情本身及图也卓情绪异常的可能原因都考虑了一遍后,图也嗣还是一片茫然。这事还能有什么坏处?父亲又怎会突然如此?开始见面时分明还是好好的。

    “儿子蠢笨,请父亲大人明言”。

    图也嗣刚才思考时图也卓只是耐心的等着,现在却听到这么个答案,心底油然浮现出一阵失望,随后便是更深的忧惧。这可是他心底默定的继承人,竟然没看到半点危机,甚至在自己提示后还没想到半点儿……

    唐人有句话是怎么说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图也嗣还是太稚嫩!

    “你就没想过,若是本部族现在跟唐成之间的关系还勉强能说是商贾贸易的话,等你这些‘军法从吏’一派出去后,不管是事实还是在别人眼里,咱们可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了”。

    “父亲的意思是说唐成那边会出问题?”,图也嗣终究没让图也卓太失望,敏锐的察觉出其话音里淡的不见影儿的弦外之音,不过他却对图也卓的心思难以接受,“草原大势如此,加上唐成从再小的机会中也能抠出三两油的手段……”。

    眼见父亲不愿听这些,图也嗣果断的没再接着说,转换道:“即便父亲有别的担忧,眼下这件事情也没有停手的余地了。以唐成的精明,此事既然我已经应承,不说是不办,就是稍有敷衍也必然引他疑心,介时……咱们现在根本没有与他闹翻的本钱”。

    图也卓对图也嗣的失望又淡了几分,能想到这一点上,这个儿子将来就有资格接任族长,他现在只是太年轻了些,年轻人又有几个能轻易看破眼前由巨大利益组成的迷障呢?

    “嗯”,图也卓点了点头后没再多说什么,“去做你该做的事吧,尽量做的让唐成满意”。

    “当日主张与唐成紧密结盟就是父亲做出的决断,为此儿子还是到长安游历之后才明白父亲的苦心,以现在的结果来看这个决定更是带来了说不尽的好处,数十年来龙门奚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兴旺过,更别说还能向饶乐扩张咱们的实力和影响力。对部族来说,眼下可谓是情势一片大好,父亲究竟在担心什么?”。

    “这些我现在跟你说了未必就好,心神不定你还怎么在唐成手下做事,更别说可能因此引起他的疑心了。你刚才那句话没说错,随着唐成拿到手里的东西越多,部族就越没有与他破脸的本钱,现在的情势就是如此,所以你那里万万不能让他起了疑心。该让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让你知道,现在忙你自己的事情去”。

    图也嗣没有再问,顿了一会儿后才又说了一句,“事涉唐成及整个部族,父亲身为族长,一举一动都至关重要,儿子只希望这担忧没错,否则……会很危险”,说完向图也卓行了一礼后,他便出帐而去。

    这么多年在龙门奚人中从没有一个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但图也卓此刻不仅没有生气,嘴角反而露出了丝丝淡淡的笑容。

    “小狼崽子”,微不可闻的骂了一句后,图也卓吩咐皮帐外的护卫将图多找来。

    不一会儿图多就到了。

    “我需要两个人去俙索和多利部传个口信儿,这些护卫都不能用,你去族中找两个生面孔的伶俐人来”,图也卓的声音压的很低很沉,“这事若是泄出一丝风声,我就亲自砍了你一家人的脑袋”。

    “是”,图多强忍着着心中的震惊,头也没抬的转身去了。

    一直到图多出帐走远到看不见的时候,图也卓才彻底放弃了几度想要把他叫回来的冲动,随即便是一声低不可闻的喃喃自语:“这是狼神的土地,这片草原我是不会看错的!”。

    …………………………………………

    多莫部的收尾事宜乃是顺理成章之事,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实在没什么多说的必要。

    张相文在当天就返回了龙门县衙,一并带走的还有唐成写好的两封书信。

    阶段性的工作告一段落之后,唐成将大多数琐碎的收尾工作交给了图也嗣,不得不说的是这家伙越来越能干了。

    正是因为有了他,唐成才能有时间好好陪陪七织,旷男怨女一相逢,便燃起战火无数,这其中的风流行径实不足为外人道,只不过七织眼角天生的那一段婉媚如今简直是浓的能化成水滴出来。

    每天接见一些穿着行商服饰的人——尽管图也嗣总觉得这些人有些不对,但这是唐成少数没交办给他的事情之一,他也不好探问。随后再看看安禄山的歌舞,晚上再与艳媚天成的七织行闺房之内,唐成在这些天里的日子真是好过的很。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图多及平措两部使者带来的聒噪了,自打上演了上次那出儿之后,这两人算是彻底把脸面抹下来揣进了怀里,天天跟猎狗一样追踪着唐成的去向,但凡得着一点靠近的机会,哪怕他们认为的这种机会已经远达几十步之外,都可以不管不顾的大声嘶喊,至于他们嘶喊的内容也无需赘言。

    终于,唐成再也“耐不得”聒噪的走出了温柔乡,十二天之后,在派人送七织回转龙门,多莫部的善后事宜也已基本完毕的情况下,大唐正六品饶乐司马大人不情不愿的踏上了前往图多部的旅程。

    …………………………………………

    PS:拼尽全力不再断更!

二百八十八章 你来横的,我就来愣的

    终于请动唐成这尊真神动身上路时,图多部的使者差点就泪流满面,草原上若是真有狼神的话也必定要被他无数次的念叨给烦死。

    饶是马车里取暖用着的是上等银霜炭,在这小小的面积里也难免会积攒起一些令人沉闷的炭气,身上有些发燥的唐成伸手推开车窗,边呼吸着透窗而进的清新中带有寒烈的空气,边小口呷着烫酒听对面坐着的平措部使者说话。

    等了这么些时候等来的却是如此结果,平措部使者脸色苦的真是让人不忍卒睹,不过让他现在就回去更是不可能,所以就这般不尴不尬的随在了唐成的车队里,“本部如今的形势实在是到了生死一线的关头,现如今饶乐王位空悬,草原上除了受天可汗派遣而来的司马大人之外,本部还能找谁去?不管如何,我平措一部十万子民的安危就全交在大人手里了”。

    自太宗皇帝以来,七十年间草原上派来过多少任司马,饶乐五部又有谁真正在乎过他们?现如今生死存亡了却又说出这般不讲道理的话,平措部这个使者显然是急火攻心后把撒泼耍赖的手段都给使上了。

    但这个时候唐成自然不会跟他翻那些老底儿,人都惨成这样了,再用言语蹂躏也实在得不到什么快感,伸手过去帮平措部使者添满烫酒,“我这司马是怎么回事贵使心里还不清楚?要兵没兵要将没将的,谁还真能听我的不成?就连这次去图多也是尽人力听天命而已,依仗的不过是跟俙索族长的一点小交情罢了。至于贵部那边的沙利更是连这一点交情都没有,贵使大人却一下子把这么重的责任砸我肩上,某倒是想承担,可实在是有心无力呀”。

    现如今草原的局势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俙索与沙利相互牵制的局面再明白不过,要是心里没点底儿,平措部的使者何至于就求到唐成身上,还一耽搁就是这么长时候也不肯走,不过他也不是个笨的,也就没将话揭破,只是紧张的问了一句,“司马大人与俙索大族长有交情就好,依大人看,俙索这次停手儿的可能性有多大?”。

    看来这厮真是急慌了,竟连这样的话都问的出来,唐成心底一笑,“这是俙索大族长才能决定的事情,让我怎么说?”。

    “是我鲁莽了”,平措使者自失的一笑后依着唐人的礼节拱拱手后郑重说道:“我平措与图多部现在就是一根项绳下拴着的两头弱羊,要死都死,要活皆活,但是死是活就全捏在大人手里了。若是这次真就死了自然什么都不用说,要是能借着大人的庇佑转死回生的话,也是元气大伤,只怕连自保都乏力。介时不依靠着大人还能指靠谁去?不管怎么说我还是那句话,平措部十万子民的安危就全交在大人手里了”。

    磨磨唧唧的,你早点把这话说出来不就完了嘛!该听的想听的话终于这么明白无误的亮出来之后,唐成也就没必要再弄那些个弯弯绕了,举觞将其中残存的温酒一饮而尽后道,“虽然决定权是在俙索平大族长手中,但某也必将尽力而为调停战事,要不然我白跑一趟算不得什么,实在是不忍见草原再流血了,毕竟这都是天可汗的子民,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呀”

    平措使者直接无视了唐成表现出的对草原的“悲天悯人”情怀,依旧执着的问道:“那依大人看此行有几成成功的把握?”。

    “贵使大人还真是执着”,唐成状极无奈的摇头一笑后道:“俙索平大族长也是重交情有雅量之人,此行五成把握某总还是有的”。

    平措使者心急如焚的等了这么长时间,如今抛出底牌后才终于换回这么个确定答案,顿时就觉心口猛然一松,那股顶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的闷气也终于悠悠吐了出来,“如此就好,此外,我部还有一事相请大人援手”。

    “请讲”。

    “沙利兵锋实盛,我部子民奋勇抵抗之志自不用说,无奈这军器上实在不凑手,腰刀已钝,箭壶也空,这要如何应暴抗敌?还请大人解了禁令,多谴几支商贾队伍过来,别的不说,这羽箭无论如何要多带些”,说到这里,平措使者顿住话头仔细瞅了瞅唐成的脸色后,咬牙亮出三根手指道:“只要东西能尽快送到,本部愿加价三成”。

    “竟有此事!哎,这是我的疏忽”,唐成闻言抚额追悔不已,“某原是不忍见草原同室操戈杀戮太多,是以呈文河北道观察使府禁绝了往来的军器贸易,却没想到贵部乃是抗暴之义战,情况着实特殊,疏忽,太疏忽了!贵使放心,此事我即刻就命人去办,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将军器送往贵部。至于价格嘛,贵使也知道,商贾重利,如今草原上情势既特别,贵部货又要的急,价格上涨些也实在难免,这样吧,也不说什么三成,某就强按牛喝水一回,代那些商贾应承贵使一句,凡是供应平措部的军器只比太平年月加价二成如何?”。

    两军厮杀之中,仅仅一轮对射消耗的箭支便是数以千计,在如此巨大的用量面前,一成让利就不知能省下多少牲口皮货,平措使者闻言真是大喜过望,连连拱手,“如此就多谢大人了,此外沙利部那边还请大人严把门禁”。

    对于此事唐成回答的真是一点都不犹豫含糊,“贵使放心,某定不让一刀一箭流入沙利”。

    尽管唐成都已松口,平措使者还是不放心,诸事说完之后,他愣是亲盯着唐成写好手令,手令刚一到手,这厮就跟屁股下着了火似的带着从人离了马队飞跑折返,其速之快,实让人叹服不已。

    想着天冷路远,唐成这次出行时特意带上了马车,本就是存着能轻松些的心思,无奈图多的这个使者实在是太不地道,每天跟犯了癫痫似的骑着马来回折腾,从早到晚最少八遍的催促赶路快行,这时代打造的再好的马车也没个减震设备,速度一起来舒适度可就直线下降,到最后颠的唐成实在是顶不住了,索性舍了马车裹着风氅策马而行,如此一来,行路的速度就愈发的快了,竟是比预期中少花了近三天时间就赶到了图多部皮帐。

    残破的帐篷,遍地的伤兵,取水做杂事的老弱妇孺们脸上沉重到已经没有表情的表情……眼前看到的一切都在完美的诠释着一个“惨”字,饶是唐成早就对图多部的现状了解的清楚,但亲眼看到那一排九个达到后世三层楼高的焚尸堆后,还是忍不住心中猛然一阵惊寒,这得死多少人才能堆出如此瘆人的尸堆呀!

    跟眼前这一比,当日甫抵任时他在龙门县城的平乱还真就算不得什么了,也就是在看到这尸堆之后,唐成才对“一将功成万骨枯”有了实实在在的概念。

    与图多部大族长图多猛的见面没什么可多说的,从他及部族中长老们焦虑到近乎绝望的表情与言语上,再结合自己亲眼看到的一切,唐成已明明白白看出图多部的坚持即便还没到最底线的话也不过就是寸厘之差了。

    既然介入的时机已经成熟,这次的要价与谈判就份外来的快,在腰已经被打弯甚至是即将被打断的情况下,图多部已经没有了还价的空间,他们对于唐成提出的要求几乎是在仅仅做了个面子上的迟疑功夫后,便一口答应下来,随即就是催促,既催促军器也催促唐成尽快与俙索部展开接触。

    可怜见的图多部这段时间实在是被打的绝望了,若非草原争霸残酷到上层贵族们一旦战败十有八九都得合族被屠戮干净的话,只怕酷爱享受却并没有多少雄心壮志的图多猛等人早就匍匐到俙索平面前主动请降了。

    这就是先进与落后的区别啊,奴隶社会形态下就连战争都比王朝时代的更质朴也更残酷。

    谈完,感叹完,唐成也就再没耽搁的一边去信开放对多莫部的军器禁令,一边收拾起因前些日子接连赶路而疲乏不已的身体向兵锋接触处的俙索部赶去。

    从最开始接触到俙索锋骑再到进入大营驻地,唐成的俙索部之行真是曲折的很,被人看押犯人般的一路上他不止一次后悔,后悔干嘛不先派个人来联络就一头撞了进来,终于见到俙索海时,其脸色之精彩不用说也想得到的。

    “俙索部好盛的兵威呀”,看着一脸笑走近的俙索海,唐成伸手摸上了身侧不远处监控着他的一柄弯刀,手指边在那新月般的冰冷刀锋上轻轻滑动边冷笑声道:“若是没记错的话,这弯刀还是某亲自督促着商队给贵部送来的吧。哼,贵部这待客之道真是让人见识了”。

    “放肆,谁让你们对司马大人如此无礼的,还不赶紧收起来”,俙索海刚瞪起眼珠子向那些个军士吼出声,就被唐成冷冷打断了,“罢了,某刚一见面就亮明了身份,却依然没逃脱这等遭遇,当时盼望俙索大贵人之心真是如涸土之盼云霓,可是大贵人来之何迟,既然有心要在某面前显显军威,现在又何必做戏”。

    此前的见面中唐成刻意表现出的都是一副急着想要升官发财的庸官嘴脸,尤其在劝说俙索部接受“军法从吏”时更是刻意将这副贪婪而又示弱的嘴脸表现的淋漓尽致,说起来这还是俙索海第一次感受到唐成毒蛇般的利嘴,反差太大之下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这……实在是误会,误会”。

    也不管俙索海笑的如何尴尬,唐成迈步就向前面的营帐走去,边走边臭着一张死人脸继续冷嘲热讽道:“本官就是再不济那也是天子派来的六品司马,到这儿却被这些小卒子刀箭相向,呼来喝去。哼哼,看来图多部果然没说错,你俙索部真是跋扈过头了,不仅将本官瞧不在眼里,就连天可汗也都不放在眼里了”。

    即便唐成说的本就是实话,但将来俙索部战事结束统一草原之后那怕是个心里再不以为然的天可汗诏书总还是得一份的,否则不知又要平添多少手尾,一念至此,饶是俙索海再尴尬也不得不迭声辩白解释。

    谁知现在的唐成愣是活生生的化身成了一个混球儿,任俙索海解释了半天,他才冷着脸蹦出一句,“本官是奉天子之命而来,你俙索部对本官如此不恭,就是对天可汗的大不敬!”。

    说完这句,本是正自向前走着的唐成一脸羞恼未尽的突然转过身来,抬袖一撩,便见一道乌光的弩箭电射而出,正好钉在方才提刀站在他最近处的奚兵大腿上。

    那俙索部士兵惨叫一声滚跌在地上,随即就听“刷”的一片拔刀声响,周遭亮起了几十柄寒光闪闪的弯刀。

    看着眼前这一幕,随行而来的郑三等人边拔刀护住唐成,心里还在不停的犯着嘀咕,“唐司马平时不是这样的人哪,今天这是怎么了?”。

    “哼,也不瞅瞅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对本官呼来喝去,这次没射中胸口算是便宜你这贱材了”,耀武扬威的说完这句后,唐成转向俙索海的脸色这才好了些,“本官也累了,俙索大贵人,咱们这就进帐吧”。

    俙索海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恢复了常色,向那些部族兵一挥手后,一言不发的引着唐成向前方的帐篷走去。

    这厮虽然没再说什么,但脸上的赔笑却是半点也见不着了,领着唐成进帐安置好后便向不远处的俙索平皮帐走去。

    目送着俙索海出帐之后,唐成也收了脸上的昏官跋扈表情微微一笑。

    你来横的,那就别怪我就来愣的!

    皮帐之中仅有俙索平一人,这厮正当壮盛,五官长相极其生猛,尤其是他的身量竟比本就魁梧的俙索海还要高出一个头来。这样的身量再配上如此长相及身为大族长的气势,实在是能给与他面对之人带来极大威压。

    “他到了?”,见俙索海进来,俙索平并不曾停止手中擦拭弯刀的动作,随意问道:“怎么样,探出他这次来的目的了”。

二百八十九章 唐成的咆哮

    俙索海走进皮帐,没急着回答俙索平的问话,拿过酒囊仰脖灌了一气儿后喷着浓浓的酒气道:这狗官就是个牛不亲羊不舔的狗货,若不是想着部族的军器供应,我刚才就一刀就活劈了他”。

    崇拜着狼神的饶乐奚人最瞧不上眼的动物就是狗,能骂出这种话来足以说明俙索海心里憋着的火郁结到了什么程度。

    “出了什么事?”。

    俙索海拎着酒囊又灌了一口后,将事情的原委备细说了个明白,“我遵照大哥的意思晾晾那狗官,顺便也看看他的胆量,谁知……”。

    听着听着,一脸专注的俙索平擦拭弯刀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噢!他这个反应倒的确是出人意料!说说吧,你对他究竟怎么看,毕竟族里一直与他接触的是你”。

    “部族里每买一次军器少不得就要贿赂他一次,这狗官收钱的时候可着实利索;此外每次见面时他话里话外说的都是想什么办法捞功劳,什么样的功劳又能升什么样的官儿”,俙索海边回忆着边继续说道:“对了,他说的多的还有草原的苦寒,吃食的简陋以及长安、扬州的繁华,光扬州那个什么快活楼都不下说了十次,我原本还疑惑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最后听明白了才知道那竟是个婊子窝,据说他的一个小妾就是这个婊子窝当年的头牌”。

    “爱官、爱财、还爱美色,按你的说法这唐成倒的确是个昏官。不过看他到草原以来做的那些事,这真是一个昏官能做出来的?”,俙索平将擦拭后光亮如新的弯刀插入朴实无华的刀鞘后站起身向外走去,“这是个有意思的人,可惜本部族现在却忙,没时间跟他磨叽周旋,走,见见去”。

    与俙索平的第一次见面唐成首先开口抱怨的却是茶,“这也能算茶?茶汤发黑,甚至还带着点霉味,喝在嘴里涩巴巴的。不说跟蒙顶石花这样的十大名茶比,就是在江南茶园里随便揪一把叶子冲出来都得比这个强”,抱怨着将茶水顺手泼在地上,唐成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论说享受草原上还真是不行,这样的茶跟俙索大族长的身份可是全然不符。罢了,我这就去信让那些个运送军器的商贾捎带着弄些好茶送过来,就算给俙索大族长的见面礼”。

    “来呀,给司马大人换酒。俙索部现在不是享受的时候,再说喝惯的才是好茶,本族惯的就是这种”,俙索平对唐成的话混不在意,摆手吩咐了一句后径直道:“司马大人此来是为何事?”。

    “就是因为忙,这些生活上的事情才更要经管仔细,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嘛,若是连这两样都注意不到,再拼再杀有什么意思?”,眼见俙索平对自己的话没半点兴趣,唐成甚是遗憾的摇了摇头后道:“我这话大族长再好生想想。至于我此来的目的嘛,实在是不耐烦图多部使者一天八遍,一连小半个月的纠缠,过来请俙索大族长停战的”。

    “停战?”,俙索平与俙索海对望一眼,看着唐成玩味的笑道:“仗打到这个份儿上,眼瞅着就到最后收尾的时候了,要停战只怕是不容易”。

    “啥容易不容易的,这还不就是俙索大族长一句话的事情”,唐成颇不在意的摆摆手,继续用松散的语调道:“再说唐人里也有一句话叫‘行百步者半九十’,正好说的就是俙索部如今的情况,正因为是打到了这个份儿上,图多部拼起来才越狠,从此之后每一天都是血战,得拿人命来填的。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战事再想像开始时那般顺利怕是不行了”。

    这时有服侍的下人将温好的酒送进来,唐成接过手后边给俙索平斟着边继续道:“原本我也不想来,这天寒路远的实在是受罪,无奈图多部使者天天缠着让人消停不了,现如今草原上王位空悬,说起来除了我这个天可汗派来的司马之外就再没个正经官儿,好嘛,这下他可算是赖上我了,咱这官儿再怎么着不想管事,但现在想推都不知道往那儿推不是?我要是不管吧,他再闹腾到河北道观察使府,或者是幽州大都督府,不论这那一边轻轻巧巧上道折子到长安,单就一个在其位不谋其政,那本官的前途可就彻底砸毁在饶乐上了”。

    眼见俙索平还只是微微眯缝起眼睛听着却不说话,唐成一脸苦色的叹了声后接茬儿又说,“自打第一次见到图多部使者的时候我就跟他说过,既然打不赢那就降了,昨个儿见到图多猛的时候我还是这话,一笔写不出两个奚字,左右都是自己人,降给自己人不丢脸!无奈图多部里从图多猛到那些长老都是铜头铁脑袋,死都不肯,我有啥办法?就只能转过来求到大族长面前了,打到现在图多部也残了,把他们的好草场也占的差不多了,至于那些牲口皮货就更不消说,也到能停手的时候了,要捞好处什么时候是个够?这还免得他们临死拼命,得不着什么好处不说白白损失了自己的兵马岂不是个亏?”。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唐成端起酒盏咕嘟大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后也不耐烦再说了,“怎么样,这个面子大族长卖还是不卖,给个痛快话”。

    闻言,俙索平依旧没说话,只是不动声色的看了看身边,俙索海意会后粗声道:“眼瞅着就要全部得手的时候停兵,就算大族长同意,只怕部族里的军士们也不肯,本部若不肯停手,大人又将如何?”。

    “军士们不肯?那他们总得有刀有箭才能打仗吧”,俙索海此言一出,唐成立时色变,一张脸跟口黑锅似的沉到了底,“自打阎二管家带着俙索大贵人与某见面以来,某对俙索部怎么样?军器供应源源不断,有的时候贵部一时钱物上不凑手,也是某压着那些商贾们赊着给你们送来,最重要的是知道你们跟图多部打仗,某硬挡着不让卖军器到图多部,要不是图多部缺刀少箭,俙索的战事能这么顺利?前前后后某为了贵部受了多少累又落了多少埋怨。好嘛,到某现在有事相求的时候,不说到这儿来一趟都要被人用刀架着脖子,说到正事又是刚一开口就被堵回来。贵部既然这样对某,那也需怪不得某不顾念朋友情分。就从今天开始,俙索部休想再买到一刀一箭,此外某也把话说在前面,图多部的武器禁令正式废除,要刀要箭敞开了供应,有钱都不知道赚,真把某当成傻子不成?”。

    唐成翻脸真比翻书还快,典型的一副小人嘴脸,且是一旦翻脸之后什么狠话都往出撂,只把个俙索海弄的面红耳赤,怒气上涌。

    “混账话,俙索部究竟谁做主?”,两边互相威胁完,底儿也亮清楚了,一直没开口的俙索平侧身训斥了俙索海一句后,看着唐成说话了,“我这二弟是个莽撞人,还请司马大人息怒。大人对本部的好处至少我是牢牢记在心里的”。

    唐成脸色一臭到底,“既然如此就请俙索大族长给个明白话儿,对图多部能不能停兵?某还是那句话,此事关系着我的前程,寒窗多年才混得这一个官身,现如今谁要断我的前程,那就怨不得某要跟他拼命,贵部今天若是不卖我这个面子,那某明天就把商队派到沙利部去。别以为我不知道,图多对贵部来说就是个小打小闹,真正的对手还是沙利”。

    “好”,这一闷棍下去,俙索海几乎是咬牙说出这个字的,“司马大人别忘了自己是在哪里”。

    唐成愣了一下之后,这才像是刚听明白话里的意思般脸色刷的一下就涨红了,“啪”的一声拍案而起咆哮声道:“某就在俙索部营帐里,怎么?你还敢砍了某的脑袋不成?来来来,某让你砍,不怕明白告诉你,朝廷如今缺的就是名正言顺出兵饶乐的理由,你俙索部真要有这本事能独扛二十多万如狼似虎的边军那就尽管来砍!砍了某,就是你俙索部再厉害也别想得到朝廷的承认诏书,在草原上永远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哼,真没看出来你俙索海是这么个货,要早知道的话,别说是阎二管家,就是阎观察使当日亲自出面老子也不会卖你一刀一箭。恐吓我,告诉你,老子就是个愣人还真就不怕这个”。

    浑似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这一刻唐成的咆哮声在帐篷里滚滚回荡,还好这地方没有熟人在,要不只怕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暴躁骄狂,满口污言秽语的人竟然会是唐成。

    “老二,我自跟唐司马说话,那里轮到你随意插嘴,滚出去!”,俙索平黑着脸扭头吼了一嗓子后,站起身来向唐成正儿八经的做了个唐人的拱手礼,“我这弟弟就是个粗汉,得罪大人处还请看在我的面子上恕他这一遭,大人说的事情实在是大,且容我与族中长老们商议后再做回复,大人且宽心休息”。

    眼见俙索平言语和煦,礼数也全乎,唐成的脸色终究是好了些,“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这做事就跟做商贾贸易一样,总要有个相互照应,山不转水还转哪!俙索族长这次给了这个面子,某自然也有回报。难倒某就真是个不讲理的?族长尽可派人访访,那图多部使者到我那儿都多长时间了,我又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还不就想着让贵部抓紧时间把能吃的能捞的好处都攥在手里!现如今该捞的油水也捞足了,图多部残也残了,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想报仇都没能力了,某掐在这个时候来求这么个情面不过分吧。好了,该说的我也都说完了,某今天太阳下山的时候就走,在这之前答应还是不答应族长大人给个准话儿就成”。

    说完,唐成站起身向俙索平拱手还了一礼,“族长大人走好,某就不送了”。

    俙索平走出唐成暂居的帐篷看了看前边不远处站着的俙索海,走上前去道:“就是做个戏罢了,怎么,还真生我气了”。

    俙索海跟着俙索平的步子往前走,“大哥说的什么话!我是气不过那狗官,私底下不知收了咱们多少银钱,现在说翻脸就翻脸,大哥你看他霸道的样子,明摆着就是要硬吃咱们,合着那些钱都喂了狗了”。

    静听俙索海说完,脚下不疾不徐的俙索平微微一笑,“这是好事,今天看他发这一通火,倒是把我心里最大的顾虑给解了”。

    “大哥的意思是……”。

    “他来草原之后做的事情我也知道些,原本还担心着他心思深沉图谋太大,现在对这个担心虽不能说高枕无忧,但终究是安心了不少”。

    “大哥是说他表现出的无赖鲁莽?这个兴许就是装出来的,轻信不得”。

    “不在这个”,俙索平笑着摇摇头,“在于他的威胁,老二,我问你,若你要威胁一个人会选在什么时候出手?”。

    “这个……总得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吧,这样的话就算是再不愿意也没了拒绝的本钱”。

    “那我再问你,本部最虚弱的该是在什么时候?”。

    “至少不是现在”,俙索海随口说了这么一句后眼神猛的一亮,“大哥是说咱们跟沙利打起来的时候?”。

    俙索平点点头,“对!那才是本部族最虚弱的时候,若这唐成真是心智够深又有大图谋的话,就不会看不出来这点。所以说,他若是今天对咱们的冷遇不急不恼,见了我连半句狠话都不敢说,那才真是可怕。现如今就只有咱们求着他的,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礼下于人,那就是必有所求。至于今天这摆在面上的威胁还真就算不得什么了”。

    “大哥见微知著,我是赶不上的。那……咱们该怎么回复?看这厮一逆着毛就发疯的狗脾气,只怕还真就说得出做得到。大哥若要拒绝的话,沙利那边就是个问题,我使人来来回回看过几次了,他们那边用的新罗军器使起来跟狗官给咱们的差距极大,真要动起手后,就凭这一点上咱们就能占不少便宜。”

    “拒绝,为什么要拒绝?”,俙索平笑的越发舒畅了,“这个唐成虽然混,但刚才的那些话却是没说错。咱们唯一的敌人就只有沙利,至于图多,打到现在已经够了,牲口皮货、最丰美的草场都已经到手,可以说能捞到的好处都已经捞尽了,再打下去不仅没了油水,把他们逼的彻底没了活路拼死反击之下咱们的损失也小不了。当然,若是没有沙利的话,即便是拼着再多的损耗本部也一定得把他吃下,但现在就不合适了,毕竟这一战咱们的目的就在于借图多积蓄力量以备与沙利之战。真要在图多身上消耗太多就违了原意”。

    闻言,俙索海若有所悟,“难怪那边沙利在打平措的时候总是比咱们慢着一步,我原想着是他们的战力不济咱们,现在看来倒不像这么简单了”。

    “二弟想的明白”,俙索平一声冷笑,“他们是在压着咱们的步子走,若我所料不差的话,怕是连咱们每一次战事的损耗沙利都派人算计着的”。

    “那大哥的意思就是咱们撤军不打了?”。

    “不打了,从出兵打到现在,图多部已经残了,若是没个十年八年等那些小崽子们长大就别想真正恢复元气,且容他再多活几天,等解决了沙利后再来收拾他不迟”。

    “嗯”,俙索海一脸郁闷,“这下子那狗官该得意了,他该想着咱们真是怕了他”。

    俙索平闻言哈哈一笑,“他要真这么想也是好事,你放心,我也没那么容易松口,总得再要些好处回来再说。对了,我嘱你储存下的军器有多少了?”。

    “每次扣一点攒一点,积攒下的军器若按目前打图多这般消耗的话,即便不买一刀一箭,也够支应个十三四天的”。

    “还是不够啊”,俙索平一声叹息,“沙利是劲敌,一旦跟他们打起来的话,弯刀还好些,每天的箭矢消耗至少要比现在多上三倍。此外若要防着我部与沙利开战的关节上唐成再跳出来捣乱,那就必须按这个用量攒够至少一月的军器存货。如此才不至于在要命的时候受制于人。这件事你就不要出面了,我另派人跟唐成扯去”。

    俙索海点点头,“既然大哥有这要求,那我这两天就好生花些心思走走图也卓那边的线,龙门奚虽然是背宗离祖的狗货,但现如今既要避开唐成又能弄到军器的就只有他们了。按这厮上次派人来的说法,他给咱们弄的军器就只要个本钱”。

    “噢!竟有此事?”,俙索平沉吟一下后笑的更加舒畅了,“龙门奚本是紧跟着唐成的,如今居然来本部如此示好。连个手下人都管不住,这就愈发说明唐成不足虑也”。

二百九十章 布置

    唐成在图多部的停战问题上异常强硬,俙索部也另有打算,这种情况下俙索部中止对图多的进攻实已成必然之局。

    最终的决定既已做出,后续事情结束的就很快,在答应了对俙索部每次的军器供应量增加三分之一,军器价格在当前基础上少许下调之后,俙索平爽快的向部族军下达了全线停战的命令。

    在这次谈判中唐成对俙索部提出的这两个要求表现的很慷慨,同样他也提出了两个要求,第一个是俙索部在今后的军器交易中必须坚持现货交易,不得赊欠。至于第二个则是俙索部在随后的战事中须尽量避开自己所在的多莫部旧有草场,即便是北半部不好控制,那靠着界河的南半部绝不能引入战火。对此刚刚在图多部身上发了大财的俙索平未再多做纠缠,双方各取所需,顺利达成了交易。

    正因为后来谈的利索,过程也很顺心,所以开始叫嚣着一晚上也不在俙索多呆的唐成并没有真的当晚就走,甚至还作为“最尊贵的客人”参加了俙索平当晚设下的大宴。

    俙索部数十年来一直僻居饶乐西北,远不像南方三部那样与唐地有着较为密切的联系,这一点的确有利于保持草原民族的狼性从而锻造出一支强军,但也使得他们在生活享受上实在有着不小的差距。其在今晚举办的这次所谓“大宴”在唐成看来,至多不过就是一个草莽英豪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草原版罢了。

    撇开吃喝这方面来看,唐成也看出今晚的这个大宴明显的承担着另两个功能,一则是俙索平对结束图多战事的一个总结,大把的奖赏被撒下去,金子、银器、女人、草场,甚至还有雄壮的健马都被拉到了大宴中间的空地上,随后再一一分发给在此次作战中勇武有功的头人们。

    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同时还能大秤分赃,而且明显可以看出的是俙索平这次刻意将分发奖赏的面撒的很宽,这就使得大宴中的气氛在短短时间里就达到了几乎爆棚的程度,在如此效果其佳的气氛之下,俙索平仅仅只是言语平淡的说了两句随后即将到来的沙利战事,顿时就激起一片狼嚎般的喊杀声。

    因为对图多部战事的顺利,更因为与图多部一战中的这些财货刺激,此时俙索部上上下下的战意已经沸腾到了顶点。

    一个是战事总结,另一个是为下场战事做动员,这两点唐成看的明白,不过他确实是没想到俙索平的魄力竟然会如此之大,白天刚刚结束对图多部的战事,晚上就在带有庆功兴致的大宴上开始调兵遣将对沙利下了先手。

    东西分完,将手下统兵的众头人个个激的双眼充血后,俙索平端着酒觞发出了对沙利进军的命令,这一次被他死死盯住的目标是沙利部放在饶乐大都督府外的那一万人马。

    当日,联手攻击了妄图火中取栗的多莫高之后,俙索与沙利按照约定谁也没有进入大都督府一步,而是各自南下,一取图多,一取平措,走之前双方均在大都督府外留有一万人马。

    可以说这一万人马其实就是一个变相的临时盟约,这个盟约保证着双方在把南方三部扫清之前的和平,但是随着今晚俙索平命令的发出,标志着这个短命的盟约正式走向了终结。

    这同时也标志着自李延吉死后绵延至今的饶乐奚王争夺战已经正式完成了所有的外围清扫工作,进入最后的两强厮杀。

    俙索部的这次偷袭就是厮杀的开端。

    看着双眼因充血都起了血丝却又在脸上故作平静的俙索平,唐成嘴角那抹微不可察的冷笑在牛油灯的暗影中一闪而逝。

    酒宴散后,唐成坚拒了俙索平送给他的十多个女奴,笑纳完近二十匹的上好战马回到歇宿的帐中后,即刻把郑三叫了过来。

    “来福那边这两天有消息吗?”。

    这就是让图也嗣好奇不已,唐成始终亲自操办而未交给他的事情。把猫蛋儿等家人在妫州州城怀戎安置好后,来福就收到了唐成的一封信,随后便辞别小桃一路北上,这中间他甚至连唐成的面都没见过。

    当日唐成前往长安时随行的只有来福,而来福在长安的那段时间里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了一手儿潜行跟踪及收集情报的手段,要说起这些老话,来福的师傅可是前刑部在潜行跟踪及收集情报方面的第一高手苏灿,当时唐成顶着万骑大将军的牌子犹自利诱威逼的废了不少功夫才请动这老头子。

    受教于这样的师傅,来福这门手艺虽然自唐成离开长安后就没怎么真正施展过,但一等最初的生疏期过后,渐渐的便有稳定的消息定期送回,这让唐成不止一次的感叹过来福的际遇还真应了无心插柳柳成荫的老话。

    闻问,郑三四下瞅了瞅,确定帐篷里伺候的下人都被遣退之后这才压低声音道:“自从上次来福说要亲自回来一趟后就再无信使往来,算算时间他也该到了”。

    “情况有变,俙索平竟然连一天都不休整的就开始进军偷袭,他这一手儿来得太快,我得尽快知道那边的最新情况”,唐成说完沉吟了一会儿后才又开口,“明天一早你就动身赶回界河,若是见着来福即刻引他来见我。”

    “姑爷小心安全”,郑三点点头后转身要走时又被唐成给叫住了,“慢着,你明早动身之前再来我这里一趟,有几封急信要以最快的速度送往长安,罢了,见着来福就让他自己过来,你安心把信的事情办好,在此事上莫怕花钱,只要快捷稳当就行”。

    “路程太远,若要既快又稳,那就只能用军中的急脚递,要不我去找贾都尉?”。

    “不行,一般的家信没有用急脚的道理,而他一个统军将领有什么事竟然要绕过幽州大都督府往京城发急脚?更何况我这信的去处也敏感,遇着这样的事情那个上官不得心下嘀咕着弄开看看?管着急脚递的就是大都督府,若是以他贾子兴的名义,这些信十成十会在幽州大都督府漏光”。

    “那……”。

    “你先下去歇息吧,容我再仔细想想”,唐成沉思着摆了摆手。

    当晚,唐成帐幕中的牛油灯一直亮到二更天之后才熄灭,到天明郑三来时,他的脸上依旧一脸倦意。

    唐成将枕下已封好的五六封信笺拿出来,先取过上面的第一封递给郑三,“你回去后找贾子兴,把这封信经由他的渠道给急脚到长安”。

    郑三接过信后一瞥之间见信笺封皮上的收信人居然写着“太子殿下”四字时,顿时一愣,愕然的看着唐成。

    不是说借贾子兴急脚出的信笺会漏光嘛,怎么……

    “按我吩咐的去办就是”,唐成没有多做解释,确认一遍后递过手中的另外几封信,“贾子兴的事情办完后你就快马赶往幽州,找到大都督府里的刘司马,我这里有给他的一封信,他见信之后自然明白,你按着他交代的办就是。记住了?嗯,那就去吧”。

    郑三走后,唐成也没在重又陷入一团忙碌的俙索部多留,辞别俙索平后便踏上了回程。

    一路上就见到大队挎刀背弓的俙索部骑兵在头人的带领下收缩转战,来时尚是两军锋线的地方就只剩了图多部残军,这些图多部军士几乎个个都是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而唐成前几天经过时所感受到的浓郁的绝望也被新的生机代替。

    图多猛等人虽说在无可指靠的情况下将劝说俙索部的全部希望都放在了唐成身上,但心里也未尝不是一直敲着小鼓,毕竟停战的事情太大,俙索部又全面占着上风,俙索平真就能答应?即便答应的话怕也没那么利索。

    因是怀着这样的心思,俙索部如此迅速的撤军对于图多猛等部族上层来说简直就是几乎不敢相信的巨大意外惊喜,而对于达成这一辉煌成就的唐成那份热情就更不用说。

    简而言之,此次凯旋而归的唐成在图多部享受到的绝对是仅次于狼神的待遇,就连以前李延吉没死的时候也没享受过图多部如此接待。

    也正是通过这件事,图多部对唐成能力的认识又有了新的评价,能让俙索平说撤军就撤军的人实在不是如今的图多部能得罪的,这一结果反过来更好的保证了唐成行前双方达成的约定。

    在图多部又呆了几天,边感受着图多猛等人如火的热情,边敲定一些上次约定时不及细说的问题后,唐成再启车驾回归界河营帐。

    堪堪等他走到半路时遇上了正一路疾行的来福三人。

    一段时间不见,在龙门时已经微微有些发胖的来福明显的瘦了,黑了不少的脸上皮肤也粗糙了许多,一看就知道是被北地凛冽的朔风给吹出来的。

    唐成仔细将来福打量了一番,亲取过车内红泥小炉上温着的酒瓯倒了一盏后递过去,“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来福跟着唐成的时间久了,自然听得出唐成这看似平淡的话里所蕴含的感情,当下心里一热,脸上却绷住了,笑说道:“少爷能孤身临险的从龙门到这里,我跑个腿又算得了什么”,因着以前的习惯,尽管唐成都已经有了女儿,来福还是习惯称他为少爷。

    “好,不说这些”,唐成的身子往前倾了倾,“跟我说说,北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二百九十一章 大目标的拐点

    “松漠的契丹人已经开始集结人马了,不过他们做的非常隐蔽,现在集结的规模也很小,充其量还只是在准备阶段”,说到这里,来福重点提出了另一件事,“不过这段时间他们与新罗海商们的往来极其频密,我与柳无涯都先后仔细探问过,这段时间松漠与新罗海商们往来贸易的量约莫比往年这个时候大了近三倍,就这还在继续扩大,就因这股风潮带动,海外的扶桑、真腊等小国原本有不少专跑扬州的海船都进了勃海”。

    “契丹与新罗交易的主要货物是什么?”。

    “铁器,海盐,此外还有大量的胶漆”,听来福说到这个,唐成浅笑着点了点头,“契丹大量买入的都是如今北地已经禁绝的物事,而且这些物品还都是战争时不可或缺之物。嗯,这就对了,这些契丹奴总算没让我失望”。

    “柳随风也说过跟少爷一样的话”,来福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来,“当日探明契丹大宗易货换回的物事后,他就乘船去了新罗,想要探明这些卖到松漠的铁器及军器在新罗的源头,正好在我前几天动身回程的时候,跟着他一起渡海的那个从人先一步回来了,让我务必尽快将这封信转给少爷”。

    唐成听到柳随风这行踪还真是无语的很了,当日柳随风跟着他一起到草原,将李诚忠从饶乐大都督府平安弄到界河边之后就没了什么事情做,唐成本想留下他在自己手下做事。无奈柳随风却执意不肯,下定心思要到再北方去看看。

    柳随风性格骄傲,此前与唐成也一直是平辈论交,此时突然要做手下只怕心里还转不过弯儿。加之唐成也知道这时代的读书人有漫游天下的风尚,李白、杜甫、高适……这类的例子简直是不胜枚举,尤其是对于那些年轻的读书人来说就更是如此。如今既然已经到了塞外的饶乐,若不到草原的尽头去看看的话只怕他柳随风心里也不会舒坦,综合这两方面考虑,唐成当日对意欲继续北上的柳随风也就没怎么苦劝阻止,只是派了几个人跟着一道随行。

    对此,唐成想过柳随风能到草原尽头的靺鞨人生息地,也想过他很有可能走不到半路就折返回来,毕竟越往北越苦寒,这一路上的罪少受不了,但他唯独没想过的是柳随风居然会一逛逛出了国。

    “这个柳随风真是好雅兴,这么大的北地草原还不够他逛的,竟然漂洋过海了”,唐成打趣声中拆开了柳随风的这封越洋跨国信件,等到他一目十行的看完内容后,脸上的谑笑早已消失无踪,放下信时更忍不住赞了一句,“好,柳随风这趟新罗没白逛”。

    在这封信里,柳随风将与契丹人交易的新罗供货商摸得一清二楚,从供货商的名字到住址,甚至还有一些他们与新罗王室的关系等信息都列出了清楚明白的清单,在信的最末尾其更直言让唐成尽快呈文鸿胪寺,知会新罗王室从根子上禁停对契丹的军器及铁器贸易,而这个建议正与唐成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不谋而合,只不过有了柳随风这份亲自考察后列出的清单后,效果与效率都能成几何级的倍数增长。

    新罗乃大唐的海东属国,素来对唐朝廷恭顺,再有这份清单的话,其王室就是有心推辞也推不掉了。

    见送来的东西有用,来福也是一笑,“少爷,你说契丹人这次真有那么大胆子敢出兵饶乐?连我大唐朝廷都无法随便出兵的事情,契丹人算个什么东西,他们就敢?”。

    自打当今天子李旦在太庙中重申了“海内如一”的诏书之后,不仅来福有这想法,就连切身相关的饶乐奚们也是同样如此,最简单的一个推理就是:连如此强大的上邦天朝都束手束脚不便直接出兵插手饶乐,其他人就更别想了。至于松漠契丹人对沙利部的支持不过就是垂涎双方交界处落雁川的丰美水草罢了。

    说来也不怪这些人想法简单,任何一个时期人们在认识及思考事情时总会受到特定时代的局限,而在这个时代里由开国初贞观初盛一路走来的唐王朝的强盛之态已经深入人心,不是说不敢相信,只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甚至没有人会想到连大唐这种巨无霸都觉得刺手而不方便染指的东西居然会有别人敢碰,当然,若是因着邻居的身份占点小便宜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要是不动手,那契丹人这么疯狂的囤积军器及铁器该怎么解释?”,唐成笑着回了一句,“至于说敢不敢,这对契丹不是个问题,莫忘了仅仅就在二三十年前时任的松漠大都督李尽忠就曾联合其姐夫孙万荣起兵反叛过朝廷,在这一场大战中契丹人不仅攻进了河北道,甚至连营州都给攻破了。”

    “少爷说的是武后朝万岁通天元年的事情吧,那次毕竟是时任的唐营州都督赵文翙对李尽忠和孙万荣侵侮太狠,说起来他们也是被逼不过才起兵造的反。就这他们后来还不是输了,这跟此次的主动侵入饶乐可不一样”。

    “是,武后征发大军前往讨伐,可惜命将时却选了建安王武攸宜这么个蠢货,致使双方甫一接阵就失了全部前军,导致军心大乱,虽然最后还是赢了,却也赢得勉强,其中得饶乐奚人的助力极大。也就是在这一场战事里,契丹人与饶乐奚之间结下了深仇。”

    “此外,契丹奴最是首鼠两端不讲信义的,我朝开国初的贞观年间,这些原本依附于突厥的契丹奴眼见我朝势大,立时背突厥而附唐。武后朝的这次大战之后,这些贼厮又跟后突厥勾勾搭搭。像这种性子的部族如今既然有机会一报当年的旧怨,他们怎会平空放过?更别说还有牛羊草场这等实实在在的好处,而饶乐奚现在又的确是虚弱的很。不管战争的原因是什么,但这些契丹奴既然连跟国朝开战都不惧,还怕出兵饶乐?”。

    唐成之所以对这段历史如此熟悉,实跟他后世大学中所学的中文系专业息息相关,在那场二三十年前的大唐与契丹之战中,陈子昂这个在初唐诗坛中地位极其重要的名诗人也参与其中,他先是出任建安王武攸宜的参谋,眼见前军兵败之后即刻向主帅谏言,并要求亲自领军万人出战沙场,为国立功。但武攸宜却拒绝了他,不死心的陈子昂随后再次进言,乃至于彻底激怒了武攸宜,不仅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和赋予其兵权,更将陈子昂的官职由参谋贬为了兵曹。也就是在这之后没多久,心中极度郁闷的陈子昂登上了幽州台,写下了那首堪称是千古绝唱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拜这首诗及陈子昂所赐,后世大学里的老师才会在介绍作品背景时特意讲到这场战争,也使得唐成记住了这段历史。

    至于他在此前就判断契丹会出兵的另一个理由,甚至可以说最重要的理由却是无法说出口的,因为这紧密的关系着还未发生的历史,即便他在后世不是历史系专业出身,却也粗线条的知道正是契丹取代了大唐在北方的影响力,到宋朝时更成为疆域面积两倍于宋的北方第一强权。面对一个这样的民族,在涉及到跟战争相关的事情时就只能首先把他设想为狼,而不是羊。

    听完唐成这番话后,来福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若是契丹真要出兵的话,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手中捏着的东西太少,面对当前的局面别说主导,就是插手都有些勉强。除了等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总要一直等到机会出现的时候才好顺势而为”,唐成自语着将“顺势而为”这四个字又念叨了一遍后向来福摆摆手道:“既然已经确定契丹在备战,那你也不必急着回去,且先到怀戎与小桃聚上几日,顺便也帮我去看看猫蛋儿他们。修整好再回契丹之后就只盯着一件事即可”。

    “少爷指的是什么?”。

    “契丹人参战的规模,他们每一次增派到饶乐的兵马数量我都要知道”。

    来福最终也没能跟小桃多聚上几日,因为唐成又给他找了一件事做,且这件事催的还很急。

    柳随风让从人由新罗带回的信笺被多复制了两份,总计三分的信件中一份依旧经由贾子兴的渠道急脚送往长安东宫,另一份则被唐成以饶乐都督府司马的身份行文转给了幽州大都督府,至于最后一份就是由来福带着快马送往河北道观察使府。

    由鸿胪寺知会新罗禁断对契丹的军器及铁器贸易因路途太远注定会花费很长的时间,而以目前饶乐局势变化的速度只怕是等不得了,为今之计由河北道观察使府在这件事情上出出面就是最为可行的办法。毕竟河北道不仅是唐朝最靠近草原的,同时也是唐朝第一大道,其自身的影响力实不容小觑。而这些新罗商贾的做法其实是在无形中损害阎观察使的贸易获利,所以不愁他在此事上会不用心。

    应对饶乐的局势变化,契丹人在备战的同时,唐成也紧锣密鼓的推进着自己的布置。

    亲自送走来福后,已经回到界河边的唐成并没有急着转回新建的皮帐,而是远远眺望着前方隐约成一条黑线般的地平线,良久之后,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随着饶乐的局势正式进入最后的两虎相争,仅仅在七织上次来时松闲了几天的他就又陷入了新的忙碌之中,但是这份忙碌并不让他感到厌倦,相反的却是在忐忑中蕴含着巨大的期望。

    想他最近跨进这片草原时,心里就只有把李诚忠安全带走的念头,根本没想到自己能在饶乐的风云变幻中走到现在的局面。同样的,他现在也不知道随着局势的发展,当初模糊设定的那个目标能不能最终实现。

    那个从不曾对任何人说起过的目标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唐成殚精竭虑,小心翼翼的用好手中每一分能调用的资源后也只是勉强走到了现在,走到这种依然对大局缺乏主导权的境地。饶是他已经做了那么多,现在依然还是只能等,等到最后的机会出现时再顺势而为。这个设想虽好,但他难以把握的是契丹人的最终决定以及局势随后的走向是否会如其所料,与渺茫的成功机会比起来,更可能收获的结果反倒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从而使他这些日子以来的殚精竭虑都化为无意义的泡影。

    幸好唐成是个坚韧到骨子里的性格,也幸好至少到目前为止事情发展的主线都与此前的预估并无太多偏差,所以使得他能够毫不松劲的继续坚持下去。

    忙,也累,怎么能不忙不累呢?事情发展到契丹即将介入的这一步时,对于唐成的整个系统工程来说就已经进入了变数最多,压力最大的时期。到这一时期,此前的那些手段就已经不够用了,他现在必须动用一切可动用的力量把上至李隆基,中至幽州大都督府,下至贾子兴与龙门奚的战力都牵引进来,从而使自己在最重要的机会关节点出现时能有下注一搏的本钱。

    要做成这件关涉到这些人的事情说来容易,做起来简直难如登天,其间无数不确定的变数且不说,单是一个时间的计算与把握都能让人耗尽心思。而于此之中只要有一个环节上出了问题,换回的结果必然就是为山九仞后的功亏一篑。

    这是一个庞大无比的工程,也是一个八岁小孩挥舞数百斤大铁椎的危险游戏,唐成之所以没将自己的想法跟任何一个人提起,就因为他知道不管谁听到他这个想法和目标的时候只怕都会把他当成疯子。

    失败的风险虽然高到了极点,但万一成功了呢?这段时间里,唐成一次次就是凭借这个念想给自己激励出无穷的精力与斗志。

    一旦成功,他不仅能在草原上实现关于改变的理想;更将立下一个足以震动长安皇城的大功。并由这个大功在即将到来的大唐最为鼎盛的开元朝中占据一个先发的高点。进而凭借这个高点,依靠穿越以来历练出的官场手段将改变的理想推向整个大唐天下,介时,再不仅仅局限于一个小小的龙门,整个大唐三百六十州,甚至包括八百羁縻州都将成为其实现变革理想的舞台。

    盛唐本就是一个无比辉煌,无比灿烂,无比昂扬奋进也无比激情浪漫的时代,既然穿越到了中国王朝史上最为金色的华年,唐成不介意为这个激情浪漫的时代再添加上一笔气象万千的理想主义色彩。

    生活需要首先能够吃饱饭,但能吃上饱饭却绝不是生活的全部,丰衣足食后生活的更高层次需要找到并努力追逐理想,唐成这条对生活更高层次追求的道路开始于扬州,最终的实现会是在什么时候则不得而知,也许他会跟有史以来所有的理想主义者一样最终落得个无比惨淡的结局,但这并不妨碍唐成发自内心的想去试一试,冲一冲。

    连穿越这样的事情都已经遭遇过,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唐成眺望着远方一片空旷苍茫的草原,任凭火热内心中纷飞出的思绪自由飘散,许久许久之后才收摄起心神转身回到皮帐中开始了新的忙碌。万丈高楼平地起,哪怕再小理想的实现也是一步步脚踏实地干出来的。对于穿越者中少有的真正种过地的唐成而言,这个道理他懂!

二百九十二章 忙碌与躁动

    就在唐成由图多部返回界河边新建营帐后没几天,俙索部与沙利部首战的结果就已传了回来。

    俙索平傍晚才下令对图多全线停战,晚上的宴会中就已调动人马会合饶乐大都督府外原本就有的一万军力前后合围沙利的一万骑兵,其速度之快根本就没给沙利预留任何的反应时间。

    这是一场再典型不过的偷袭。

    这时俙索部还没有将图多部彻底收入囊中,沙利部主力也正在全力围攻摇摇欲坠的平措部,在这个大背景下,沙利对俙索的突然开战实在没有太多的防备。尽管大都督府外的一万沙利部族军从在此地驻扎的第一天起就对对面的俙索人保持了足够的警戒,但最终首先对他们下手的却不是来自对面的敌人。直到俙索人正式发动偷袭的那个夜晚,沙利部营帐中都已喊杀声震天的时候,此间负责的沙利主将还习惯性的首先向对面看过去。

    一片平静!

    以有心算无心,打的又是凶险万分的夜袭战,一方偷袭而来,另一方却毫无防备的尚在梦中,其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俙索部最初偷营的两千人策着衔枚裹蹄的战马冲进来时,一团乱象中的沙利部总算还有大小头人叱喝着试图聚拢乱头苍蝇般的军士们抵抗,但就在这时,俙索部后续第二波的三千人又已潮水般冲到,这第二波俙索骑兵的战马都没有裹蹄,人还隔着老远,奔雷般的马蹄声就已如巨潮般涌动而来。

    营地内有两千俙索骑兵往复不断的来回冲杀,将稍稍聚集起的沙利军士再次冲散;外面滚雷般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恰在这时,对面那一万人的俙索营地又突然间灯火大作,明灭的火把光芒中就见一队队整装的骑兵蜂拥而出直向这边冲来,至此,本就乱的一锅粥的沙利营地彻底突破了崩溃的边缘。

    随后的战事就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发动夜袭的两拨五千人在内来回冲杀,实在是一部高效到了极点的绞肉机。大都督府外的那一万人则监控在外,捕杀冲出的漏网之鱼,即便是沙利部主将拼尽老命纠集起近两千人的队伍冲出包围仓皇南下意图与主力会合时,却又一头撞上了隐藏在近二十里外的另外五千俙索军。

    此次共动用了两万人马的偷袭取得了堪称完美的战果,除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小猫三两只之外,沙利部这一万人马折损的干干净净。

    这边的战事还没完全结束,那边就已有一支俙索军士开进了尘封数月的饶乐大都督府,这些人井然有序的将都督府内的铜鼓、玉器,甚至就连铺着的地毡都给全数运走。

    第二天上午,全部战事结束之后,会合起的两万俙索军拨出五千人带着大都督府的器物及数千匹上好战马西撤回皮帐所在地,其余一万五千人则在短暂的休整过后呼啸着向东北方向冲去。

    几乎就在唐成得到这次偷袭结果的同时,沙利部与平措停战的消息也前后脚的传了过来。

    在摇摇欲坠中侥幸逃过一劫的平措部跟图多部一样,前方沙利部刚一停手,他们就迫不及待的带着残破的部族尽量向唐成靠拢。

    一时间以唐成所在的多莫部南草原为中心,图先、多莫与平措三残部以草原所能容纳的极限密度抱团儿靠在了一起,这给惊弓之鸟般的三残部带来了极大的安慰和安全感。

    当此之时草原无主,唐成以此间唯一的饶乐大都督府司马的“官身”身份料理起前面大战之后三残部的后续事物,也就是到现在,来到草原已数月之久的唐成才总算是实至名归的有了一个司马应得的尊重与权力。

    安抚三部,协调三部在这特殊时期的地盘分配,全力开放一切贸易禁运,在龙门乃至整个妫州范围内收集秸秆等一切牲畜们能食用的东西……琐事一间连着一件,似乎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斗嘴、扯皮、三部之间的小摩擦也是每天都少不了好几十起,唐成这段时间真是忙昏了头,一天里能睡上三个时辰就算是托天之幸的好享受了。

    幸运的是三部在前面的战事中无论是人口和牲畜的损耗都很大,而草原上冬季的漫长也使得牲口们依旧需要在圈中避冬,这就使得游牧的面积要求被压缩到了最低。也使得唐成在族长们的配合下最终将局面给安置下来。

    民事做完,唐成总算是回到了本职事物上,三部残军在大都督府司马的旗号下被聚集起来,唐成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三残部联军的首领。

    不过让图多猛等人安心的是,唐成并没有分拆三部部族军的打算,也没干涉三部部族军内的人事任免,除了安插进来一批军法从吏之外,他这个联军首领在军事上似乎就是个什么都没做的摆设。

    …………………………………………

    饶乐草原上俙索与沙利正式开打,唐成忙忙碌碌,而数千里之外的都城长安此时也颇不宁静。

    东宫太子府书房内,一身轻简便服的李隆基正与高力士密谈。

    因在诛安乐废韦后的宫变中立有功勋,高力士荣升为内给事之职,在宫中的地位也可称得上是显赫,如今许多外臣见着他时免不得都要刻意交好,但在面对李隆基时,高力士的态度却没有半点变化,依然保持着以前的恭谨,“今个儿公主进宫之后,是在大明宫见的陛下,公主老话重提又劝着说要易储,至于理由依然还是旧话,一则上有嫡出长子,无立庶三子之理;二则是说殿下年纪尚轻,难负国之重托”。

    自打父皇登基以来,曾经的盟友,血缘上的亲姑姑就一直在谋划此事,类似的消息听的多了,虽然话题本身实在是与他的命运紧密相关,李隆基也没有半点慌乱的表情,只是静静的听着。

    “对于公主旧事重提,陛下依旧是沉吟未语”,这也是老套路了,李隆基知道父皇的脾性实与亡故的祖父“高宗皇帝”一脉相承,不仅生性尚简不喜欢多事,且是性子偏弱,他的沉吟不语本身就已经是很好的表明态度了。

    不过高力士随后的一句话却让李隆基刚才一直平静的脸色发生了变化,“后来,陛下许是耐不得公主的苦劝,遂命人将宋王及政事堂几位宰相都请了过来”。

    宋王李成器就是李隆基的大哥,既是嫡出,亦是长子,早在祖母武氏当政,父皇第一次登基为帝时就被昭告天下晋位太子,且这位大哥多年来行事谨慎,不管是对上对下都是孝悌有加,其贤王之名在京城里传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早在父皇此次登位之初其就辞让了太子之位,但在这皇权之争上只要自己一天还没继位,谁敢保证大哥就不会改变心意,更何况在此事上他有着太平公主的强力支持,“哦!大哥怎么说?”。

    眼见李隆基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尚能保持住平稳,高力士心里再次确定自己的选择不会有错,眼前这位才是真正有天子气度的,跟他比起来,宋王实在是太懦弱也太小心了些,也许对于亲身经历过武后大肆杀戮李氏宗族的宋王来说,这个皇位不仅不值得眼热,反倒是把悬在头顶的利剑吧。

    高力士心底的揣测一点都没显露出来,微微侧坐着身子用恭顺的语调继续道:“宋王殿下的回话依旧一如当日:‘国安则先嫡,危则先有功’,旁边虽有公主苦劝,言说朝廷天下俱已安定,宋王殿下也不曾意动,后来更拜倒在陛下膝前涕泣不止,请陛下勿动东宫,以全兄弟手足之情”。

    李隆基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沉吟片刻后慨然一叹道:“大哥的这份心胸本宫不及也!”。

    “宋王的确贤德”,在这种事情上高力士除了复述当日的情景之外实不敢插嘴太多,简单的说了一句后又道:“应召而来的政事堂七位相公里虽有五位都主张易储,但宋王殿下心意如此,他们也说不得什么,倒是韦安石及宋璟两位相公能持正言,力陈殿下之德功实为东宫佳选,宋相公随后更进言储君之设乃国之重器,不可轻动。请陛下下诏禁绝宫城及皇城内外再言易储之事,以安臣子及天下百姓之心。陛下虽没有从其所请,却也明言无易储之意”。

    至此,李隆基总算是彻底的放了心,“韦安石与宋广平两人能不阿权贵,实有宰相风骨。至于其他五人……”,看了高力士一眼后,他终究还是将想说的话直接说了出来,“不过是太平门下走狗罢了,跳梁小丑,不值一晒”。

    高力士心中陡然一喜,不管哪五人如何不堪,但在位份上毕竟是天子才有权任命的当朝宰相,身为东宫太子却对父皇亲自任命的宰相如此评说,无论如何都是不相宜,这话要是传出去,别的且不说,至少一个“不孝”的帽子是稳稳当当能扣严实的。李三郎能在他面前说出这种话来,明显就是将他正式视为心腹了。

    与之结交这么长时候以来终于熬到了这一步,高力士如何不喜?只不过像这等事情只要双方心照即可,实不便摆在桌面上摊开了说,所以尽管高力士心下激奋不已,脸上依旧是稳稳的把持住了,“殿下说的是,老公虽长居深宫却也曾听人说过,不管是在皇城各部寺监还是在城内的市井间都有人将这五位相公比附为前朝权奸武三思门下那五个声名狼藉之辈,并以‘五狗’称之。宰相做到这个份儿上,这五人实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李隆基本就爱听这话,又听高力士评说五人时拽文般的引起了前朝进士陈子昂的名句,且还引得再合适不过,当下便是一阵畅快的大笑。

    笑过之后,李隆基语气轻松的开口问道:“不说这五狗了!父皇近来在宫中的饮食起居如何?”。

    “老公曾在内宫中听前安国相王府中旧人说过,自大家重登大宝以来,饮食起居上似乎比之旧日都有不如,尤其是在孔侍郎等人回京以来朝堂之中风波不断,大家的饮食起居难免也受了影响”,说到这里,高力士沉吟着想了一会儿,“前几日老公还曾听太极宫中御前侍候的太监们炫耀学嘴,说大家近来下朝之后心情都算不得好,曾几次抱怨朝政厌烦琐屑,竟至于想静心提笔都不可得了”。

    身为人子,李隆基自然知道父皇有书法及文字训诂学两方面的爱好,书法尤工草隶二体。长安城内景云铜钟铭文及曾外祖母杨氏顺陵的碑文俱是出自父皇之手,但这两样爱好却都是极花时间,又要有好心情才能赏玩出趣味的。

    这些消息本已从别的渠道听说过,此时再经高力士证实,李隆基脸上虽然是一副忧思深深的表情,心底却早已微笑开来。

    知子莫若父,同理,儿子对父亲的了解也少不了。二十年下来他早已摸清自己这位父皇的脾性其实是最好简淡而不耐琐屑的,甚至在多次阅读史书的过程中对照着前朝那些帝王,李隆基心底深处曾给父皇做过很是“大不敬”的品评——就出身于亲情淡薄的皇族来说,父皇实在算得是一位好父亲、好兄长。因为他不仅重情,而且脾性也很温和;但他也跟祖父及伯父一样,实在算不得一位好皇帝,至于原因嘛也同样在于太重情,太温和且性子过于简淡,简淡到甚至没有一个皇帝对权力应有的热衷。翻遍史书,何曾见过有一个帝王像父亲那样两度主动让出皇帝位的?虽然这种“主动”结合当时的局势来看实在有逼不得已的成分,但仅此一事也足以看出父皇对权力的态度了。

    想到这里,李隆基对李唐皇室近数十年的权力传承充满了唏嘘之感,自打雄才大略的曾祖太宗皇帝之后,祖父便是性格柔弱,加之身子多病以至于权柄为祖母所控,更一度改唐为周。后虽社稷匡扶,无奈继任皇帝位的伯父中宗性子同样如此,最终权柄为当日的皇后韦庶人所把持,到了父亲这里依旧毫无改变,父亲如伯父祖父一样性格暗弱,这才使得天下权柄竟被姑姑把持,政事堂中七位相公就有五个出自她的门下。阅尽史书,自三皇五帝以来,身为公主而权势能到这个地步的,姑姑尚是第一人吧!

    想到这里,李隆基脸上油然露出一抹苦涩而讥讽的笑容。

    眼见李隆基陷入了沉思,以差事为借口出来的高力士在消息传递完后也就不便多留,躬身一礼后便静悄悄的出去了。

    若是按照以往的惯例,李隆基必定是要将高力士亲送到门口的,但他此刻实在不怎么想动,因也就摆了摆手没有起身,任由思绪循着刚才的路子继续延伸下去。

    是该到结束的时候了!这个念头蹦出来的时候,李隆基把玩着温玉镇纸的手猛然一紧,随后一个火辣辣的念头不受控制的跟着跳了出来:“以父皇如此简淡不恋权的性子,到最终耐受不得的时候会不会再来一次禅位?”。

    …………………………………………

    注:文中“老公”是太监的自称,“大家”是唐代内宫中对皇帝的专称,类似于宋朝的“官家”。

二百九十三章 信?还是不信?这是个问题

    李隆基在东宫书房里想着疲乏不堪的父皇时,脑海里很自然的浮现出孔珪的身影。

    一想到这个油盐不进的老臣,李隆基的感觉还真是复杂的很。当初他之所以如此热衷于给前朝废太子李重俊翻案,目的就在于将这批在前朝中受牵连而被流放贬谪出去的东宫旧臣援引回京。就不说别的,单是孔珪回京时他可就下足了功夫,以太子之尊郊迎十里,随后嘘寒问暖,亲扶车架,礼贤下士到了十足十的地步。本以为如此以来这批在朝中根基已失的臣子必定会投向自己,谁料到这想法竟然只是一厢情愿。

    此举的确为他在士林赢得了一片赞誉,也算在太平公主长期占优的领域强势扳回了一城,但事实证明像孔珪这等人根本就不是一些简单的恩惠就能随意收买的,或者更准确的说对这种人而言,任何私人的恩惠都没什么太大的作用,他们心里自有其持身行事的标准。

    眼见自己花费了偌大心思把这些人弄回京,却无法使其成为自己的羽翼,当日李隆基为此很是烦闷了一段时间。但随后事态的发展却使得他烦闷尽去,很多时候心中的快意简直到了无法言表的地步。

    因为孔珪等人把目标盯上了太平。

    乾天坤地,乾阳坤阴,乾男坤女,男阳女阴,这些阴阳的道理说起来玄奥无比,归结起来其实就是一句话:男有位,女有份,男人该干男人的事情,女人就该干女人的事情,否则便是颠倒乾坤,阴阳错位,至于阴阳错位的结果也就是简单的四个字:不祥于天。在这些儒者们看来上天是与人事相互交感的,天之不祥必定会引得地失其宁,直接反应就是朝政紊乱,进而伤及万民。至于例子,甚至都不必往武曌身上引,仅仅几年前的韦后作乱就是再明白不过的显证。

    皇权乃国之重宝,登御极而治六合,这本是世间最为至刚至阳之事,韦庶人以一阴身觊觎此天地重器,引来的结果便是天地失和,朝政紊乱,短短两年的时间里大唐天子及太子先后崩薨,更引来一场血流内宫的宫变。此事实已成了孔珪等前朝东宫旧人心中最深的痛楚。

    此番从贬谪地重回帝都,却见韦庶人虽败,镇国太平公主却又以一阴身操控权柄,眼瞅着大唐即将再次上演“母鸡司晨,不祥于天”的大祸事,孔珪等人身上以“气节”与“风骨”为根基的斗志在极短时间里就被推上了顶点。

    由是,在太平公主多年经营积累下势力绝对占优的朝堂上出现了一支固定的反对力量,这支力量在朝堂上的势力虽然不是很强大,但其在天下读书人及民间的影响力却远超公主府及东宫两系,而且这支力量还非常坚定,至少李隆基就知道公主府大管家曾带着价值不下十万贯的金珠古玩前往孔珪私宅,结果却连大门都没进去。

    与此同时,这还是一支韧劲极强的力量,孔珪前时虽从御史中丞的位子上被调离到礼部侍郎,但其在反太平公主的力度上却没有丝毫减弱,以至于以前经常上朝堂直接参与政事的太平公主已经很久都没在朝会上露过面了。

    也正是由于孔珪等人的异军崛起吸引了太平的力量,李隆基这段时间里的日子才能如此轻松,相对的他也就有了更多的时间用来积蓄自己的实力,在此过程中他只需力保住孔珪等人不被再次赶出朝堂即可,而从父皇念旧情又行事寡绝的性格来看,太平一时三刻之间就想把孔珪等人撵走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更别说她即便能做到这一步,也必将尽失士林之心,至少在这一块儿上便要将十多年的水磨工夫毁于一旦。不管怎么说都是有输无赢。

    李隆基想到这里,灵机一动之下唤进人来嘱咐了几句。待这人走后,他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浅笑,等孔珪“曲折”的知道太平今天又在谋图废黜太子的消息后,他将作何反应……这事情只是想想就很让人期待呀!

    另一方面也正如高力士刚才所说,自打孔珪回朝跟太平针锋相对之后,几乎现在的每次朝会最终都会演变成一场辩经大会,一方引经据典力陈女子干政之于礼不合,恳请皇上削太平权柄并将之移居东都洛阳;而另一方太平的爪牙则拼死力争,直将父皇弄的连他这做儿子的看着都难受。而照当前的发展趋势看来,这种折磨人的朝会似乎在短时间里还没有结束的迹象。

    做皇帝并非就能为所欲为的,曾祖贞观朝中,太宗皇帝便经常被魏征在大庭广众的朝会中顶的几欲恼羞成怒,而看父皇的性子,他对这种生活的厌烦与忍耐只怕也已快到尽头了吧。只是不知道介时他究竟是会将孔珪等人再次赶出朝堂,还是会在无比的倦累之后索性让出皇权……

    这个想法让李隆基的心情激荡了许久后才慢慢平复下来,由高力士所说父皇心情烦躁而想到孔珪及近来的朝局,此刻任思绪继续漂浮下去时,他便自然而然的由孔珪又想到了那个远在饶乐草原的唐成。

    一想到唐成,李隆基的心情就变的更复杂了,仔细回顾一下这几年两人交往的过程,他心里其实真的已经有些相信张亮不止一次说过的那番话了,“天将明君必予贤臣以佐之,此正可谓君臣际会者也!”,否则的话又该怎么解释自从唐成在扬州主动向其靠拢后的一系列事情。

    他那个时候还仅仅只是一个安国相王府里的庶三子,可谓是要什么没什么,要论投靠对象的话唐成至少有不下十个比他更好的人选,可他为什么就选择了自己?若说他在那时就看出了帝王气象所在,这样的话连李隆基自己也不会相信的,但若不是如此,这又该怎么想?

    这个唐成第一次出手就给了他一个庞大而稳定的财源,且不说以前,甚至就是到了现在,扬州海胡商依旧是他东宫最大的一注财源,不管是之前发动废韦后的宫变还是此时的争位,哪一样少得了钱?可以说他能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就由一个王府庶出的三子走上太子之位,唐成为其开辟出的这个稳定财源实在是居功甚伟。

    然后就是在废韦后的宫变中唐成亲身上阵,再立大功;再接着又是他出谋划策使得自己能将孔珪等人援引入京,从而收到了眼前的奇效。

    细思这几年的经历,李隆基身为最大受益者,每每想到唐成时最终总是要归结到“奇才”两个字上。更令人几乎不敢相信的是此般奇才竟然比自己还年轻,这样的人若不是天纵天授,依着常理常情怎么能解释的通?

    “本宫实在是有愧于他!”,静室遐思,想想唐成立下的功绩,再想想他如今的处境,李隆基黯然发出了一声长叹。若是前次他能从龙门县令任上能顺利回京的话,自己可是添一大助力了。

    一件件事情积累下来,或许就连李隆基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对唐成已在潜移默化之间有了一种无法解释的信任,似乎什么事情只要是交给唐成去办就能让他份外的放心。

    此时的李隆基远没到开元末期当皇帝当久了后倦政的时候,现在一心想着就是到得那一日登上皇位后该怎样如曾祖太宗皇帝般手创出一个大唐极盛之世。

    有如此强烈的奋进之心,又有度量宽大连魏征都容得下的李世民做榜样,他对于唐成这样的奇才就只有看重的。至于忌惮,那是笑话儿!李隆基要真是个连皇位都没登上就开始忌惮臣子才能的心胸狭小之辈,还怎么一手创建出长达二十九年的开元盛世?

    念及唐成所处的危险处境,李隆基心里免不得有些焦躁。这样能干,又隐隐似乎与他的“天命”勾连在一起的臣子若是折在饶乐草原上,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只有在想到前不久亲笔写给那个天成军都尉的那封信后,这份因担心而起的焦躁才稍稍平复了些。

    那个都尉贾子兴的回信不久前已经送到,李隆基对于这封回信中再明显不过的投靠言辞真没怎么在意,即便他现在正在积蓄力量也正是四下搜罗羽翼的时候,一个边军的小小都尉也入不得他眼。回书里唯一让他感兴趣的就是这个贾都尉慷慨激昂的用脑袋担保了唐成的安全,这话李隆基虽不至于就全信,但好歹也多了几分安慰。

    有八千天成军在,保一个唐成该没什么问题吧?

    正自想到这里时,门外当值伺候的小宦轻手轻脚的进来禀说张大人到了,正在外请见。

    一听小宦报出的官职知道是张亮到了,李隆基摆了摆手,片刻之后张亮就走了进来。

    张亮待那当值的小宦上过茶水退出去后也不等李隆基发问,先自开口道:“殿下,唐别情又用急脚送了信笺过来”。

    刚想到唐成,这就送来了他从几千里之外急脚来的信笺,这算不算眼前这个张明之所说的天意?这个蓦然而起的想法让李隆基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浅笑,“噢?你上次替本宫给他回书中所征询之事可是不好作答的,竟然这么快?”。

    此前东宫曾经收到过一份唐成从饶乐急脚来的信笺,内容是请太子殿下帮忙督促着让鸿胪寺尽快知会新罗朝廷禁断对松漠契丹人的军器及铁器贸易,这份信的回书是由张亮按照李隆基的意思完成的,自然也就熟悉里面的内容,闻言边递信边笑着道:“尽管臣在前封回书中将最近的朝局及太平种种作为写的清楚,但别情毕竟隔着朝堂这么远,殿下所问怕也是不好回答的”。

    “看看再说”,李隆基接过信拆开后便即专心的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丝丝笑容。

    将这封厚厚信笺的前三页看完后,李隆基暂时放下了后边的部分,“这是唐别情的回答,你也看看”。

    张亮在看这三页信笺时,李隆基既没继续看后面的内容也没说话,边用手指无意识的轻轻叩击着旁边的书几,边继续思虑唐成这三页信笺中的作答。

    不一会儿,张亮也已看完,抬起头来看着李隆基,“唐别情言说太平企图染指皇权的想法必定落空,其人也必将败亡,在这一点上臣是同意的,不过他就此提出的四点辩说却也只是泛泛而谈”。

    李隆基闻言,深深看了张亮一眼后微微一笑,“还是你的原话,他距离朝堂太远,无力顾忌细部。不过,他这四点可不是泛泛空谈,相反却都是切中要害之论。明之,单从统御全局的眼力上来看,你不如别情啊!”。

    听到这话张亮不仅没有色变,反倒是一脸坦然的笑说道:“别情奇才,臣自叹不如久矣!只是这信中所言……”。

    “他这回信中说了太平必然败亡的四条缘由”,李隆基明显是来了兴致,从座中起身绕室踱步中缓缓声道:“其一,太平对钱财宝货贪欲无度,其公主府中的日常起居骄奢淫佚到了极致,若依着她镇国公主的身份这些倒也算不得什么,但其最不当的便是纵容府中下人夺民财产,与民争利。这些事想必你也听到过不少风声吧,京兆衙门虽然不敢接这些案子,但越是如此太平就越损民心。昔曾祖太宗皇帝有言:‘万民如水,社稷如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太平以一公主之尊与民争利,必将民心尽失。这等短视之人竟欲染指重宝,若不败亡,天理难容!”。

    “其二,太平多年来势力扩充虽速,但其网络羽翼时却尽是以钱财开道贿买,她对下人‘儒官多穷困,当厚持金帛以谢之’的吩咐早已流出公主府近乎人尽皆知。似这等一点财帛就能被打动收买的羽翼们品性如何还需多说?不过是乌合之众的土鸡瓦狗之辈,这等人便是再多,又有何惧?方今政事堂七位相公中虽然五出其门,但品性能力最强的宋璟却对其避之犹恐不及,仅此便可管中窥豹”。

    “其三,太平虽好弄权,但她所擅者不过是小阴私小手段,自父皇重登大宝以来,朝政之权可谓尽在其手,但这两载之中可见她在朝政上有何建树?不仅如此,她在去岁一力推动恢复的‘斜封官’更是愚不可及”。

    这事是自打去年就成了长安城中议论的焦点,张亮自然也清楚事情的缘由,闻言笑着道:“这还是前朝时太平联合韦庶人及那上官婉儿弄下的手尾,归根结底不过是几个女人纳贿敛财的手段罢了,只要交钱三十万,便是商贾屠夫也能授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就为此,市井间可是议论纷纷,说‘姚、宋为相,邪不胜正;至太平用事,则正不如邪’”。

    这话李隆基是早就听过的,但此时再听张亮说出还是忍不住的笑出了声,“太平去岁之所以不顾宋璟的反对而强力推动恢复斜封官,是以为此事关系到女子能不能干政之争。却没想到正因此事却将她的愚笨明彰天下。朝廷命官亦可如货物般明码买卖!人言太平擅权术,岂非笑话?”。

    “殿下说的是”。

    “这是唐别情的辩说”,带着满脸的笑容李隆基继续道:“其第四点亦是最重要的一点,以昔则天皇后之心性与手段,也是经过三十年执掌朝政的准备后方才于六十七岁上登上伪帝之位。饶是如此,俟其年老多病之际仍不免遭遇五王逼宫之变,太平跟先则天皇后相比又当如何?何况自先则天皇后称伪帝改国号为周以来,我朝野上下实对女子干政警觉甚多,在这等大势之下,任何女子干政的企图都必将败亡,韦庶人如此,太平定也难逃如此结局”。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李隆基回转小几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后,这才哈哈一笑道:“这四点句句言之有物,何来泛泛之说?唐别情果不让人失望,此言深得我心!”。

    “只可惜他如今不在京中”,张亮一声笑叹后,指着小几上其它的信笺道:“殿下且先看看他还有什么事情?”。

    欣然拿起这些信笺,李隆基看着看着脸上的笑容全都没了,反倒是慢慢的起了一层淡淡的晕红,这反应明显是情绪产生巨大波动的结果,见其如此,张亮本有心想问,但再看看李隆基紧紧抿住的嘴,遂又将话压了回去,只是安静的等着。只不过在他心里难免迭生疑惑。

    唐成在这信里究竟说了什么,竟让殿下反应如此之大?

    张亮等待的时间很长,这份信笺剩余的部分让李隆基看了又看,似乎这几页纸真有千钧之重。

    许久之后,李隆基吐出一口气后开了口,想必是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憋的很了,就连他这吐气都是恶狠狠的,“唐别情想让朝廷出兵饶乐,并请本宫尽快知会幽州大都督,准其借兵”。

    闻言,张亮猛然从座处站了起来,“什么?”。也不怪他反应如此激烈,迫于诸多藩属蕃国的压力,当今天子在太庙中重申“海内如一”的诏书这才多久?唐成此举岂不是让朝廷自己打自己的脸,这怎么可能?

    现如今的朝局是太平公主被孔珪等人缠的焦头烂额,东宫正该趁着这压力减轻的时候埋头扩展实力才对,此时去出这个头,而且说的还是如此敏感的话题就是明显招人攻击的。甚至都不用真到那时候,张亮就能想出一旦东宫提出此事后,太平一系朝臣蜂拥而上的样子。只怕就连天子脸上也好看不了。

    至于说给幽州大都督去信,那也纯是昏招儿。这个张守义对当前朝局摆明的态度就是公主府与东宫两不靠,以他的位份,在这种态度下即便是太子殿下给他写了信也难说有多大作用,反之,这封不一定会起作用的信却会给太子带来极大隐患。

    “这个唐别情,他到底想干什么?”,张亮直接摇头道:“此事断不可行”。

    “他想图谋一件大事”,李隆基的眼神在这一刻份外清亮,“此事若真能成的话,便是近数十年来国朝未有之大功”。

    “遇事未虑胜当先虑败,行事最需防备的便是利令智昏,这可是他唐别情的原话”。

    “他在信中言及能有让朝廷之出兵名正言顺之策,之所以如此安排,是怕饶乐距离长安太远,赶之不及罢了。明之放心,此事我断不会现在就在朝堂上捅开,不过张守义那里这封信嘛……”。

    “臣下以为此信不能写,殿下试思……”。

    “你要说的风险本宫都知道”,李隆基摆摆手制止了张亮将要出口的长篇大论,“不过对本宫而言,这其实就只是一个问题”。

    “什么?”。

    “究竟该不该信他唐别情有这只手翻天的本事”,李隆基拍着小几上那叠轻薄的信笺沉声道:“若真信他有班定远的手段,这信就该写,不信这封信就写不得,化繁为简之后,此事不过就是如此而已”。

    “那殿下……”。

    “若是别的事情本宫定不迟疑,即刻修书,但此事实在太大……容本宫想想,好生想想……”。

二百九十四章 李隆基你个王八蛋

    饶乐草原上,俙索与沙利两部的战事在全面铺开后如今已是愈演愈烈。这段时间专给俙索送军器的商队比之以前多了两倍不止,饶是如此也有些供给不够的意思,在这种情况下,唐成原想着图多几部既然已经抱团儿靠在了一起,想必对军器的需求自然也就少了。却没想到这两部甚至就连多莫也都是把手头剩余不多的牲口皮货最大宗的淘换回军器储备着,由此可见饶乐的风气及三残部对战事后续的担忧。

    就此,在解除了禁令之后,饶乐草原上的军器贸易空前繁荣,一支支商队满载腰刀弩矢而来,再驮着皮货赶着牲口而去,直让素来是地广人稀的多莫南部草原显现出一片前所未见的热闹景象。

    这热闹中唯一的例外就是对沙利部的禁令仍在持续,其间也有沙利部的使者专门过来接洽此事,按照图也嗣的想法唐成是最喜欢见缝插针然后居中取利的,想来定不会拒绝这个足以在俙索与沙利之间弄事的机会,但让他想不到的是唐成不仅毫不迟疑的拒绝了沙利使者,且随后就再次重申了对沙利的禁令。

    这就意味着俙索部在与沙利的战事中将继续享有军器方面的优势,如此消息自然让他们振奋不已,却也让最近同病相怜经常聚在一起议论战事的三残部权贵们自以为看出了唐成的最终态度。

    “看来唐司马是铁了心支持俙索部了”,图多部皮帐中,身为主人的图多猛灌了一口酒后声调低沉的说,“俙索平是个心硬手狠的人物,以后等他得了势,咱们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还敢想以后?”,比他更悲观情绪也更低沉的是平措部大族长,“一等他们这仗打完,俙索平就得回手收拾咱们。”。

    三残部中多莫部的族长多莫平没来,到的是多莫中,看起来他也是三人中最乐观的一个,“平措大族长多虑了,唐司马不是说了嘛,任他俙索部怎么个想法,也必定保得咱们性命无虞,他俙索平就是再心狠,不也得拿了朝廷的诏书才算名正言顺?就凭着这一条唐司马都能捏住他,再说……”,言至此处,他向帐门处看了看后,才又低声接着道:“再说你们虽然跟唐司马接触的时间不多,也该知道他是个说了就算的,这也是个心硬的人,至于说行事的手段,不敢说一定就比俙索平强,却也绝对不会弱了他,两位且放宽心就是”。

    “即便真是如你所说,那唐司马还能一辈子待在草原上?”。平措大族长这句话噎的多莫中一时语塞,倒是旁边的图多猛再灌了一口酒后恶狠狠道:“把命交在别人手里捏着总不算个事儿,索性多派人盯紧那两部的战事,瞅在最重要的关节上咱们三部合力拼死一搏,专挑那赢家打,要残五部都残,没准儿就能死中求活,草原的局面也是一个新变化”。

    “此事不可”,多莫中闻言连连摆手道:“两位怕是忘了我部当日在大都督府外想要火中取栗的教训,既然前面都已出过这样的事情,如今这么重要的时候俙索与沙利能没半点防备?再说这等时机的把握说来容易,真要做起来可是难上加难。稍有一个不对,咱这三部残余的一点子弟就得被人大胜之师连皮带骨的给吞个干净。那时候就算唐司马想替咱们在俙索平面前保着也都保不住了”。

    多莫中这话虽然听着软蛋的很,但实实在在说的也不虚妄,草原上打仗最重士气,如今手下的残余儿郎们实在是怯了心,驱使着这样寒胆的军队跟百胜之师打,结果不用想都知道。这种所谓的拼死一搏除了听着豪气点儿之外,不仅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反倒是自己把最后一条可能的生路都给堵死了。

    皮帐中一阵儿窒息的沉默后,已然带了酒意的图多猛瓮声道:“等也不行,拼也不行,那你们说怎么办?”。

    平措部大族长最终只是一声长叹,多莫中静静的等了一会儿,将两人又打量了一番后这才沉吟着道:“也许还有另一条路走”。

    这句话把另两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快说!”。

    “你们看看图也卓如今过的什么日子?”,多莫中刻意的撇了撇嘴以示对图也卓的鄙视,“就龙门奚这个小族以前谁看得起他们,但现在呢?要论子民的富足,就是咱们三部没经战火的时候都比不上,更别说俙索与沙利这两部蛮子了。至于图也卓,如今咱们谁瞧见他不得客气两句,他龙门奚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凭的是什么?这些天来咱们在这边打生打死,再瞧瞧他们的草场上可曾亮起过一把弯刀,落过一支弩箭?”。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既然对俙索平不放心,唐司马也不能真就一辈子待在草原上,等那两部的战事方一结束,咱们索性就带着亲族细软附了大唐了事。愿住龙门就龙门,不愿意的话北都晋阳,甚至是长安城里也都有胡坊可居,只要手中钱财不失,走到哪儿过不上好日子,还用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的”。说到这儿,多莫中呵呵一笑道:“不瞒两位,十多天前我就已派人跟着唐人商队南下去龙门和晋阳打探了”。

    多莫中说的这些是平措部大族长和图多猛从不曾想到过的,但也正因为如此,这个说破了之后再简单不过的想法却如一道闪电劈进了两人脑子里,两人眼神交会之间都有了熠熠的神采,至此图多猛酒也不喝了,“带着亲族附唐?那部族里的牲口草场怎么办……啊……我倒不是舍不下这个,关键是实不忍自己走了却让子民们受苦……”。

    此前一直情绪低沉的平措部大族长不等图多猛说完,也跟着一句道:“图多族长此言正得我心”。

    多莫中见两人现在装腔作势的样子竟跟唐成此前预想的一摸一样,心底的鄙夷差点脱口而出,这两个蠢货分明是舍不得权势与财货,偏还要拿什么子民当幌子,笑话!尽管心下这般想着,但他脸上却是极力做出一副钦佩的神情,“又要保全自己与亲族,又要护住手下子民,这个嘛……也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图多猛与平措部大族长再次交换了一个烫人的眼神儿,尽管两人心里早就想的清清楚楚了,但这时候谁也不愿从自己嘴里把那话给说出来,“什么办法?”。

    “就跟当年的龙门奚一样带着草场和子民一起合族内附”,终于等到一切铺垫结束把这句话说出来后,多莫中脸上终于抑制不住的显露出无尽的落寞,“看看龙门奚就知道了,他们内附过去后除了把天可汗的称呼改换成皇帝之外,该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日子。唐人是以耕地为生,跟咱们游牧的不一样,还真能万里迢迢的派官来取代两位族长不成?即便他吏部真想这么干?一来不一定就有官儿愿意来此上任,更重要的是即便他来了也别想料理好草原上的事情,终究还是得用族长们这样的老人”。

    终于听着多莫中把这句话挑明,平措部大族长与图多猛第三次交换眼神儿后都没有说话,有龙门奚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在前面摆着,内附的好处其实根本就不用多说。现如今关键是这第一步实在不好走。

    内附的好处固然是多,拘束自然也不少,但对于图多猛两人而言现在在乎的却不是这个,毕竟连命都快要保不住了,还敢多想什么权力受限的事情。他们心理真正在意的是一旦走出这一步就意味着对狼神的背叛,以前他们每次提到龙门奚就瞧不起的骂声一片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前边骂别人骂了几十年,自己如今却要走同样的路,这可真是……再一个不同的是七十年前龙门奚内附时不过是饶乐草原上不起眼的一个小族,而他们现在却是要带着整整一个部族内附,此间的差别可谓是天翻地覆。

    如今的形势若是不内附的话别说权势,就连性命都不知道能保住多久;内附虽然能保住这两点,但……心里盘算着这些,皮帐里再次陷入了沉闷的静默。

    闷了许久之后,这次平措部大族长率先开了口,“多莫长老,不知贵部在此事上是怎么个打算?”。

    “这……”,闻言,多莫中扭捏了好一会儿后才颇为难堪的道:“如今咱们处境相同,也就没什么不能说的了。针对此事部族中的长老们虽然口中不说,心里还是倾向着能合族内附的。至于我家大族长,我瞅着也没有要反对的意思,他是从小就在长安长大的,有这想法也不奇怪。但两位大族长毕竟不一样,此事还需斟酌”。

    内附之后长老们不仅什么都不损失,且还不用承担骂名,反正上面有族长顶雷,他们自然愿意内附。心里一声嘀咕,平措部大族长与图多猛极其隐晦的来了一个眼神交汇后,两人都有着一点如释重负的轻松,这样的事情只要有人带头,他们心理和身上的压力至少就能减轻一半不止!

    当此之时,图多猛与平措部大族长还没傻到直接就表态举族内附的地步,这事儿好歹也得多莫奇先出头之后再说。话说到这一步上之后,随后三人都有意绕开了这个话题,再次品说起俙索与沙利的战事来。

    留了退路,心里也有了底,平措部大族长与图多猛再说到这个话题时就比此前轻松了许多,心态变化之后那些绝望与消沉也就自然而然的消失了,看他们此时的评说浑似就像在说邻居家的事情一样,就连喝进嘴里的酒也都变了味道。

    而多莫中也从他们这种变化中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在此后的浪饮中他便刻意的留着量,当平措部大族长及图多猛都沉沉醉过去时,他却乘着外间浓浓的夜色到了唐成的皮帐。

    唐成正埋首伏案忙碌着,见多莫中进来便也放了手头的事务让着他坐下,此后更亲自倒了一盏茶水递过去,“怎么样?他们对这个主意可是心动了?”。

    “一切进如司马大人所料,这两人毕竟舍不下族长之位”。

    “草场、牲畜、甚至就连子民的性命都可一言而决,在这饶乐草原上大族长的权利可是让人眼热的很哪,别说他们,便是换了我,但凡还有一点希望的话又怎么舍得丢手”,唐成自端了一盏茶在多莫中身边坐下,脸带轻笑道:“这是人心常理,更别说图多及平措两部已被逼到了绝路上,实也没别的路好走了”。

    “司马大人说的是”,尽管多莫中努力的做出笑容,却依旧无法掩饰眉宇间厚重深沉的悲凉,不管别人如何,至少在他的余生里是再也没脸自称狼神子孙了,一念至此,他那想走的心思就越发热切起来,“司马大人当日答应我的事……”。

    “放心吧,你那宝贝孙子就在龙门照顾的好好的,此外我也已着商队在晋阳替你预备宅子了,你真不到长安?怪可惜的,要不咱们将来或许还有偶遇之期”,唐成笑着摇摇头后继续道:“答应了你的事情本官就一定会做到,只是你现在还不能走,多莫部内附的事情上少不得还要你出一把力,等三部自请内附的事情一定局,本官当亲自为你送行”。

    在上次的多莫高垂死一击中,眼前的多莫中是唯一逃出去的一个,但其亲族却被多莫高叛军屠戮一空,只剩下一个小孙子侥幸逃脱。

    以多莫中如今的年纪即便是再努力也生不出儿子了,如此以来当他亲手屠了多莫高泄尽血仇后,就连多莫部大族长的位子也已引不起他什么兴趣,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唯一的血脉小孙子身上。唐成既已在这上面拿捏住了他,别说只是做眼下的事情,便是让他去死多莫中也不敢拒绝的。

    “如此就多谢司马大人了”,多莫中心乱如麻,情绪也低到了极点,事情既已说完也就无心多留,起身向外走时肩松腰垂的身影实让人看着可怜。

    唐成亲自将他送到皮帐门口,说了一番安慰及憧憬未来祖孙重逢的话后这才目送他远去。

    眼瞅着自己的计划正一步步实现,重回帐中的唐成脸上却没有半点快意的表情,反倒是不时的浮现出一片焦躁。

    这几天他几乎是数着日子过的,若是用急脚传递的话,长安的回信分明前天就该到了,但他直到现在却还没接到只言片语,唐成又怎么能不急。

    如今草原上的局势虽明摆着是俙索部绝对占优,接连几个漂亮仗打下来后沙利部的实力已经折损了近半儿,但越是如此就意味着草原巨变将越快到来,从来福最新传来的消息看,第一批数量在两万五千的契丹人已经开始南下,不定什么时候就将投入战场,更可恨的是这些个契丹奴不仅走的隐秘,且是人人都换上了饶乐奚同样的发式装束。

    显然这些人是准备顶着沙利部的名义出战,而为了此次出战这些蛮横的契丹奴竟然连标志性的发式都给改了,到这个地步他们的野心实已是昭然若揭。

    冷兵器作战中伤人一千自损八百是常事,经过这段时间与沙利部作战后,俙索的实力也有不少损伤,在这种情况下契丹人的介入将是致命的。

    契丹人出手前唐成固然是也不能明着出手,但要等到契丹人顶着沙利的名义把事情做完后再出手,那就不知道要添多少麻烦,极有可能还会把眼前百年难遇的机会白白丢掉。这个时机的把握上实在是重要到了极点。

    但眼瞅着三残部这边的事情已经就位,契丹人也已开始南下,偏生长安那边还一点消息没有,唐成如何不急?这之前他还能凭借饶乐奚内部的分裂居中取利一步步走到现在,但此后要面对契丹人的话,没有足够数量的兵力一切都是空谈。仅仅只能用一次的天成军肯定能起到作用,但要完全靠他们就想把弃发而来的契丹人彻底赶回去却不现实。

    眼瞅着亲手策划下的一场盛宴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口,自己却硬生生被隔离在一步之外看着别人伸出了筷子,这种感觉让焦躁了两天的唐成在皮帐里挠心挠肺的什么也干不下去,就连刚才多莫中来时看到的那一幕也不过是个假象而已。

    踱着步子在皮帐里接连又绕了三圈,唐成猛的停住身子,“李隆基你个忘恩负义不知好歹的王八蛋”,嘴里恨声骂完后随之就是一声低喝,“来人”。

    郑三悄然走了进来,看了一眼急火攻心的唐成后无声弯腰下去。

    唐成也不废话,挥手下压,“即刻收拾行装,此外再多挑几匹好马,明天一早随我去幽州大都督府”。

    “是”,郑三答应一声后出帐自去忙碌不提。

    一旦打定主意安排了该做的事情之后,唐成心中持续了几天的焦躁莫名的消解了不少,踱着步子将此次行程又想了一遍后出帐往贾子兴的皮帐而去。

    明天一早就要走,这里的一摊子总得安排好才成。这些事不必多言,第二天一早天刚放亮,裹着大氅的唐成已带着郑三等四名护卫策马直向幽州奔去。

    …………………………………………

    PS:昨天因一些琐事耽搁了更新,实在抱歉!

二百九十五章 一片冰凉

    四个人却带了八匹马,为了赶时间,一行人赶往幽州的路上是典型的换马不换人,尽管这是他自赴任龙门以来的第三次长途飞奔,上次赶往晋阳比这个路程还要远得多,但这种长途奔袭的辛劳的确是没什么适应这一说的,等赶到幽州城,看到前方门衙阔大的都督府正门时,翻身下马的唐成真是腰酸背疼,难受的要命。

    那几个同行的护卫也好受不了多少,不过身子酸疼的同时他们对唐成却自然而然的又起了几分敬佩之心,一个读书人,还是进士出身的读书人能受得了这样的苦且没一声抱怨,就冲着这个也让人服气了。

    郑三的腰背也在发胀的疼,但他还是抢先一步下了马走到唐成身边,“这一路赶的委实辛苦,我看姑爷也是乏透了的,要不先找间客栈歇歇脚儿,梳洗过后再来?”。

    “没时间了,办完正事再歇”,稍稍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后,唐成当先向幽州大都督府正门走去,郑三见状也不再说什么,将两人的马缰绳递给身后同来的护卫后便抢先一步往门房递名刺。

    大都督府门口当值的是一个带着八个护兵的校尉,眼见唐成几人来势不凡,初见时倒也没敢怠慢,但当郑三把名刺递给去之后,这校尉的神情顿时就松懈了几分。

    饶乐大都督府司马,这算个什么官儿?同是军中出身,谁不知道像饶乐、松漠这些都督府里的司马是怎么回事?

    “这个……实在是抱歉的很了,我家都督刚召了人议事,一时半会儿怕是没时间见客,列位明天再来吧”。

    校尉前后的神色变化都在唐成眼中,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向郑三做了个眼色。

    “我家大人确是有十万火急之事请见,劳烦校尉大人通融通融代为通禀一声”,郑三上前一步,边笑着说话边已顺手将一张五贯的飞票递了过去。

    饶乐都督府司马分明是个摆设官儿,没想到出手倒是不小气!眼神一瞥飞票的票面后,校尉脸色又是一变,“看你们一行远来也不容易,那我就担个干系进去看看,等着啊”。

    眼见校尉径直就走了,也没留个话。郑三上前两步向那值守的兵丁一拱手道:“我等远来请见大都督,着实是乏了,且容门房里等候如何?”。

    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要求,不管怎么说唐成总还是正六品的司马,就算幽州大都督府衙门再大一个门房总还是进得的,孰料那大头兵却是一瞪眼,“都督府重地岂是任人就能进的,出去!”,这厮嘴里说着,眼神儿却是再明白不过的向郑三袖中瞥去。

    一个大头兵都敢如此随口呵斥,要说郑三心里没气那是假的,自他年龄到了能当差的那一天起,最开始跟着的就是上官婉儿的母亲郑氏,其时李隆基尚未发动宫变,上官婉儿正是号为“内相”权势熏天的时候,其母受封国夫人,走到哪儿谁不要敬着三分?此后转跟郑凌意到扬州,那也是顶着扬州市舶使的头衔儿,即便最后跟了唐成,不管是在龙门还是饶乐又何曾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略一回头见唐成并无表示,郑三生生将这口闷气硬咽了回去,手中又自袖里掏了张两贯的飞票递过去。

    唐时的军队中全无军饷一说,当兵的每月不过就是发个咸菜钱罢了,这两贯的飞票一拿到手,大头兵脸上的肉都开始颤起来。

    郑三懒的瞅他这丑态,转身向唐成道:“大人,外边风大,还是进门房歇歇脚吧”。

    “慢着”,大头兵一脸油笑的拦住了郑三,“你看……咱们这班轮值的可是有八位弟兄”。

    到了这个份儿上,郑三就是再能忍也憋不住了,眼瞅着他的拳头都已攥起时,唐成的声音在后面响了起来,“罢了,咱们就在外面等等就是”。

    “是”,郑三咬牙退了下来,心中气恨的同时也觉得奇怪,自己这位姑爷也不是个能受气的主儿啊,今天的脾气怎么这么好了。

    他却不知道唐成现在的心思都放在当前紧张的局势与机遇上,还真没心思跟眼前这大头兵一般见识。

    心里尽自想着心事,唐成对那些大头兵刻意挑衅的嘲讽冷笑与眼神也就没在意。

    没等多一会儿,刚才那校尉便从里面走了出来,唐成方才在马上也打量过大都督府的规模,此时眼见他进出的如此之快,脸色顿时沉了沉。

    按照大都督府的规模,再看看这校尉进出的时间,即便他进去就通禀然后一刻不停的走出来都不够,很显然此人在玩什么花招儿。

    要说唐成还真没冤枉此人,他刚才的确是进去转了一圈就出来了,郑三递给他的那张名刺自始至终都没掏出来过。要说这都督府门口是属轮值,俸禄不高的校尉赶上一次收门包儿的机会也不容易,加之又见唐成出手阔绰,来历也不让人忌惮,遂就顺势将常用的手段给使了出来。

    若是遇见懂门路的此时再递一个门包儿好言几句,自自然然就顺利通报进去了。心中打着这样的主意,校尉客客气气的走到了唐成面前,“我家都督尚在与人议事,一时三刻怕是还难结束,要不唐司马明天再来?”。

    “张都督素来在那里料理军务?”。

    校尉不防唐成竟然有此一问,随口道:“自然是在内衙”。

    “噢!那你的速度可还真够快的”,这句说完,唐成便自迈步向上走去,“本官自去请见张都督,就不劳你通禀传话了”。

    校尉闻言先是一愣,等唐成都上了两级台阶后这才反应过来,怒声喝道:“幽州大都督府重地,谁敢擅闯?来呀,拿……看住喽!”,随口就想说拿下,终究还是有些顾忌着唐成的官身身份,校尉最后关头生生改了口。

    那几个大头兵勒索不成本就是一肚子火,闻言更无二话,抄着手中的单钩矛就围了过来。

    一路累得臭死的急赶过来,唐成想的都是见到张守义之后该怎么说,却没想到如今花了七贯钱不仅连名刺都没递进去,人更是连门房都进不了。本就心中忧急了这几天的他再难抑制住心中的怒火,“瞎了你们的狗眼,本官乃六品司马,又是身负紧急公务而来,谁敢阻我?”。

    “司马大人好大的官威,只是饶乐司马却管不到幽州地面!大都督府自有大都督府的规矩”。

    “好”,唐成转过身来冷冷一瞅那校尉,“本官记住你了!”,说完,他复又继续迈步向前。

    到这一步那校尉尽管心下已有些嘀咕,却也不得不绷起,“愣着干什么,把人看好”。

    眼瞅着八个军士围了上来,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的郑三等四个护卫毫不示弱的顶了上去,对方虽然人多,但若论身手的话这八个大头兵还真是不够看的,一时间你推我搡直把个都督府门前闹成一片。

    早在唐成上阶之前早就料到这局面,他甚至是就等着这局面的出现,趁着这边闹的正烈的时候,他步子一转就往大门右侧架着的那面大鼓走去。

    立在幽州大都督府外的这面鼓硕大无比,不过它的功用却跟地方官衙门前的不同,唯有发生重大军情及大都督紧急聚将之时才能用上,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这鼓一敲,不仅是整个大都督府,便是半个幽州城都得震动。

    这些年边境安稳自然也就没什么重大军情,这种情况下紧急聚将也都用不上,这面鼓着实是闲的有些时候了。

    那校尉正自注视着大门前的乱局,却没想到唐成会有这一手儿,等他发现时满脑袋顿时嗡的一声炸响,这鼓可不是随便能敲的,今天只要鼓声一响,眼前这鸟司马固然没个好下场,他身为当值校尉也好受不了,几十军仗打个小死都是轻的。

    念头一起,这厮拔脚就像唐成追去,除他之外尚有两个眼尖的大头兵也一脸苍白的急赶过来。

    可惜的是门口的地方就这么大,原本守在鼓下的两个军士也被郑三等人吸引走了,此时再赶如何来得及?不等他们走到,占了先手儿的唐成已抡起两个鼓槌使尽全身气力向鼓面儿上砸了下去。

    这的确是面好鼓,鼓面绷得不紧不松,敲上去声音又响传的又远,“咚”的听到第一声鼓响时,校尉就觉心里猛然一空,那两个大头兵腿都软了。

    “还愣着干什么,拿下,给我拿下”,校尉的喊声都变了调,等唐成敲到七八下时,双臂连整个身子都已被人紧紧锁住。

    这鼓声一响,那边六个大头兵也急了,手中的制式单钩矛也不再如刚才般只是做棍子使,翻腕一亮,明晃晃的矛尖便将郑三四人逼住。

    “不得拔刀,住手!”,被校尉三人紧紧扭住的唐成张嘴刚说出这一句话,身上就又多挨了好几下的。

    正在这当口儿,就听府内传出一阵整齐的脚步声,随后便见一员下镇将领着一队五十人的军士列队而出,稍一打量门口的情况下,随着他一挥手,那五十人的军士已分作四面将郑三等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校尉的脸更白了,不过他也只能上前凑到那下镇将面前将事情分说了一遍。

    那下镇将听完狠狠瞅了校尉一眼后冷眼向已被紧紧扭住的唐成扫了过来,眼神里有着浓浓的讶色,显然是想不到唐成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将唐成看完之后,下镇将一挥手,“带进去”。

    就此,唐成终于见到了幽州大都督张守义,尽管现在被人押着的他衣衫凌乱,形容实已狼狈到了极点。

    一身戎装的张守义已端坐于点将堂帅案中,身后两侧各司其责的校尉也已捧好各自该捧的物事雁翅站定。却没想到摆下偌大一个阵势后迎来的却是这样的场面。

    下镇将将门口那当值校尉的说辞禀说一遍后,便自退到了一边。

    “你速领人分晓众将”,向那下镇将一挥手后,张守义寒着脸扭过头来,“你真是饶乐都督府司马?”。

    此时唐成身子犹自被人扭着,但脸上的神情却沉稳的很,“饶乐都督府司马唐成见过张都督”。

    张守义察看过唐成腰间由吏部下发的银龟袋后吩咐道:“放了他”,他也没看那两个押解军士,只是盯着唐成,脸上的神色虽是平静了些,但语声却更为森冷,“你为何击鼓?若是无因,休怪本督军法无情”。

    “下官虽品秩低微,却也是执掌军法的司马”,唐成也没整理身上凌乱的衣衫,只是沉稳着语调道:“仓促击鼓一则是因为有紧急军情通报,再则也是张大人这都督府的门槛实在太高,下官抛出七贯门子钱居然连个名刺都递不进来,没办法也就只能借鼓一用了”。

    闻言,张守义细长的眉毛猛然一挑,不过他却暂没理会唐成后面的话,“有何紧急军情?”。

    “契丹人出兵饶乐了”。

    唐成淡淡的一句话却让张守义神情陡然一紧,“此言当真?”。

    说到正事时唐成也就将刚才所遭受的一切暂且压下,收起心中的负面情绪正色答道:“契丹第一批两万五千骑兵已经由落雁川南下饶乐,后续兵力正在集结中”。

    契丹人的数量和行军路线都已清清楚楚,唐成又是饶乐司马的身份,这个消息张守义已是不怀疑了,一时他也没再问话,沉默着思忖。

    唐成静静的等着,良久之后,才听张守义开口,“唐司马此来就是为通报此军情?”。

    “若只为此事随便谴一二属下即可”,话到这里唐成却没接着再说,而是抬头看了看张守义身后的那些值守小校。

    张守义见状淡淡一笑,向后摆了摆手:“都下去!唐司马也坐下说话”。

    见那些小校鱼贯而出之后,自寻了座头的唐成再不耽搁,拱手肃容道:“下官此来是特向都督大人借兵的”。

    尽管张守义早就从经由贾子兴发往长安的急脚信中估摸出唐成的来意,此时依旧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借兵?”。

    那两封信本就是唐成刻意想让他看到的,目的就是为此后说动幽州大都督府出兵打下伏笔,刚才自己击了聚将鼓也不见这老家伙脸上有什么吃惊的神色,此时却是这番做派,还真是明摆着的欲盖弥彰了。

    尽管唐成心里已经笃定张守义早该猜出自己的来意,面上却也是丝毫不显,“是”。

    “这兵却不是某家私人的,说借就能借?唐司马许是不知道,某虽身为幽州大都督,但只要不是敌军来寇,本部军马调动总需请旨朝廷之后方可行事。再则,不得出兵饶乐乃圣意所在,非有朝廷明令,某安敢违背?”。

    闻听此言唐成脸色半点没变,张守义说这话一点也不意外,要是自己刚一说他就答应了那才真是奇怪,“幽州大都督府下辖十二万边军,若是下官没记错的话,唯有要动用四万以上的军力时才需请旨朝廷吧。这四万以下皆在大都督临机专权范围之内。而下官想请的仅只三万人”,说到这里,唐成话语稍稍一顿之后,愈发沉稳声道:“饶乐乃我大唐藩属,朝廷断不会容其为契丹奴染指,于这一节上大人知道的清楚,自无需下官多说。当此契丹人刚露爪牙之时,大都督临机决断出兵饶乐不仅可为幽州都督府省去此后许多麻烦,亦是扬我大唐国威之举,朝廷再没怪罪的道理”。

    “唐司马言之有理”,张守义依旧是一副微笑的表情,“然则,本督却需依朝廷章程行事,非奉朝廷明令,大军决不可轻动”。

    “饶乐乱象至今实已到了百年未遇之机缘,若张督肯出此三万兵马,便可获饶乐五部内附,以区区三万兵马可获数州之地,近百万子民,更可使我大唐边军北进至落雁川扎营,此诚国朝数十年未有之大功,如此大功,张督也不想要?”,说到这里时唐成已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

    “某身为一军统帅,自然想为朝廷开疆拓土。只是这饶乐之事唐司马未免太想当然了些,契丹兵盛,既已决意南下,三万人真就能把他们逼回去?奚蛮桀骜,又岂能甘心内附?”。

    “契丹兵马再盛,焉有与我大唐对抗之力?又焉有与我大唐全面大战的决心?至于奚族内附之事,自在下官身上,下官此前……”,唐成正说的兴起时,却被哈哈一笑的张守义摆手给打断了,“唐司马少年豪气自然是好的,只是兹事体大,若无朝廷明令,本督定不会轻忽用兵,此事就不必再议了。不过唐司马也尽可放心,契丹南下饶乐至事本督自当以羽书报往朝廷,定不会埋没了你这份勤劳王事之功就是”。

    眼见张守义眼中连一点意动的意思都没有,唐成心里真是既后悔又失望,后悔的是来前就该先从三残部那里拿到愿意内附的明证,失望的是张守义这个态度显然是劝说不动了,这无关用什么说词,而是他自始至终就从没相信过自己所说的饶乐大功能实现。

    就凭着这一点,这次若想说动张守义就注定了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既然不相信会有如此大功,这老家伙自然就不会冒任何风险出兵饶乐,一切按照朝廷的旨意办事自然最为稳妥。

    怪只怪自己这些日子被这份大功迷了心,加之又焦躁太甚,根本就没有静下心来仔细想过这些事情,结果换来的就是李隆基与张守义接连两桶冷水从头浇到脚。

    这一刻,唐成心里一片冰凉!

二百九十六章 最后时刻

    “唐司马……”。

    正自失神的唐成被张守义一声轻唤拉了回来。

    张守义看他这副样子,淡然一笑的带着几分安慰说道:“唐司马能勤劳王事,时刻存有为国建功之念自然是好的,但这北地毕竟不同于其它地方,边蛮们的桀骜诡谲,这些人一遇困境不是抢就是骗,俟其难关一过就又翻了另一张嘴脸,化外之民哪有什么信义可言?唐司马毕竟来的时间短,不解这些人的脾性也算不得什么。只要存着一片尽忠朝廷之心,以你这般年纪再历练的沉稳些后,总有为国建功的时候,倒也不必气沮”。

    张守义这话明听着是安慰,但里面的意思说来说去就只有两条:一则是唐成来的时间短,在尚不熟悉地方的情况下轻动躁进以至于受了饶乐奚蛮子的骗;二则是年纪太轻心性不稳,实有好大喜功之嫌。

    至于唐成所说的此正是饶乐建功之机,他既不相信,自然也就不会就此深思,甚至连听唐成把话说完的耐心都欠奉。

    归根结底,张守义对唐成所言就只有一个想法:若是饶乐真这么容易吃进嘴里,开疆拓土的大功真就这么好建,那这数十年间历任的饶乐司马及幽州大都督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还能等到你这个上任不及一年,年纪也刚过弱冠的唐别情身上?

    自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闯进饶乐拼死拼活,殚精竭虑耗尽心血才营造出这百年不遇的大好时机,如今不帮忙不相信也就罢了,还生生要用这等老气横秋的话来恶心人。这一刻唐成心里的失望、委屈以及对张守义只图保全自身的鄙夷混杂在一起,这鬼地方真是一秒钟都不愿多待。

    “多谢张督提点,只是眼见大功在前却连一试的心思都没有,身为一方督帅坐拥十余万雄兵却处处只是等着朝廷明令,下官虽愚也知军情如火,有这一来一回的案牍文书便是再好的军机也非得消磨干净不可。如此行事稳则稳矣,但国朝若想开疆拓土,若想打破谨守一面干尸般城墙任人秋掠的局面却不是稳稳当当坐在明堂里就能等得来的。下官虽资历浅薄,但这样的沉稳不要也罢”,唐成这个饶乐都督府司马并不受幽州大都督府管辖,此前来的时候受气隐忍是为大事考虑,现在彻底绝望之后情绪就有些不受控制了,夹枪带棒还回去这番话后,唐成一拱手,“告辞!”

    身为幽州都督府大都督,张守义实已是大唐地位最高的将帅,若再按照唐朝“出将入相”的惯例看,其此后回京入政事堂也是意料中事,以他这种身份许多年来何曾听过唐成这样嘲讽激烈的不逊言语?

    脸色一变,张守义紧盯着唐成径直向外走去的背影良久,最终还是将已经半举起的手又收了回去,片刻之后他的脸上重又恢复了此前一派云淡风轻的神色。

    心中的恼怒自然是有的,但于此同时,张守义也对自己这份从去年就开始涵养起的宰相气度与心胸颇有几分自得之情。

    人言宰相肚里能撑船,自己连出言如此不逊的唐成都能宽容下,这份胸怀虽古之贤相也不过如此吧。

    这就是张守义最真实的想法,也是他没兴趣听唐成说下去的最重要原因,他既不相信唐成真能做到仅凭三万兵马就将整个饶乐收入大唐,也更不愿意在这样的敏感时期冒上任何一点不必要的风险,因为这有可能会耽搁他憧憬了一年多的回京入政事堂的道路规划。

    过了下个月初六的生日之后,张守义就已经六十四岁了,对一个在边地呆了近十年的六十四岁老人来说,功绩对其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张守义现在的想法就是平平稳稳的把日子过下去,然后自己顺顺利利的按照本朝出将入相的惯例回到京城政事堂做一任宰辅。

    如此不仅可以与多年来聚少离多的家人团聚,享一享含笑弄孙之乐;亦可为自己一生的仕宦生涯完满成一个不留遗憾的结局,同时在百年之后也能有一个更为光辉的谥号与赠封。

    对于一个六十四岁的老人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人生吗?任何一个有可能影响到这一规划的事情都是张守义现在最为深恶痛绝的。至于那个唐成所说的大功,先不说他根本就不相信,即便是真有其事也不会对他产生像唐成预料中那般强大的吸引力。

    立功?笑话,作为一个臣子来说,这世间还有什么功劳能比拥立之功更大的?现在一心只想着全始全终的他连这个都不参与,遑论别的?

    不参与就是害怕押错宝,害怕不能全始全终。两边都不靠虽然注定了不会成为新皇的宠臣,却也能免于杀身之祸。张守义现在就在坐等朝中局势明朗的那一天,待局势一定,以他现在的表现定然与新皇颇有些疏离,介时这位高权重的幽州大都督位子也肯定是坐不下去了。这些张守义早就想的明白,但他同样知道的是不管哪一位新皇登基,即便仅仅是做做样子,总也免不得要安抚一下前朝老臣,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一交卸幽州大都督之位,回调长安政事堂就是顺理成章之事。

    可以说张守义现在只需等着就能顺利实现全始全终的人生规划,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不是要努力的做什么,反倒是越安静越没有事情越好。

    而今天唐成此来分明就是给他找事的,且还是他现在最不想管的大事。

    原本他给出三万兵也没什么,唐成说的不错,朝廷不会允许契丹染指有着藩属身份的饶乐,毕竟这关系到大唐的颜面和对其它藩属的治理。而三万人的出兵额度又在他这个大都督临机决断权的范围内,给了也就给了。

    而他之所以拒绝唐成的这个要求,原因还是在于稳妥两字上,朝堂里如今是这么个局面,自己又是两边不靠的,万一因为这件事情成了谁攻击的靶子岂不冤枉?老老实实上报朝廷,等朝廷有了明令后再据此处理才是稳妥之道,前时看以贾子兴名义发出的那两封急脚还真以为这个唐成跟东宫的关系有多近,现在借兵这么大的事情东宫都不肯帮忙说一句话,看来这关系都是假的。

    否则,只要东宫在此事上有片言半纸表示支持的话传过来,他张守义又岂会连一个没什么风险的顺水人情都不懂得做?

    张守义心里转着这些念头的时候,唐成已经走出了点将堂,甫一出来就见到被人押解着的郑三等人,他们旁边站着的则是守门的校尉及手下八个大头兵。这些人都聚在这里显然是备着张守义的问询。

    “放了他们”,眼见那押解的军士丝毫不动,唐成转身亮起嗓子向点将堂里喊道:“饶乐都督府司马唐成有请张督开释下官僚属”。

    点将堂乃幽州都督府中第一重地,平日里在这附近说话的声音大些都不免要被值守军曹呵斥,更别说像唐成这样高声喊叫的,而且他这喊叫的内容……怎么听着都有几分丧败大都督的意思。

    随着唐成这一嗓子喊出来点将堂外当真是人人侧目。片刻之后,就听里边传出难以辨明情绪的张守义的声音,“放了他四人,其他人带进来问话”。

    跟着唐成向外走时,气恨难消的郑三凑上来,“姑爷,今儿这事就这么算了?”。

    “这里是幽州大都督府”,唐成的声音带着一股疲倦的冷意,“不过我等今日身负紧急军情而来,敲那点将鼓也不违军法。幽州都督府门禁公然索贿,阻挡军情,就此事上他张守义也脱不了关系,至少也是一个治军不严。放心吧,这官司有的打”。

    一路走出,就在唐成五人刚离开都督府不久,便见一额头密布汗珠的急脚骑着同样通体大汗的健马停在了都督府前。

    刚调来补值的校尉见状不敢有丝毫怠慢,接过急脚递过的信匣后便一路小跑进了内衙,不一会儿的功夫,这信匣便到了张守义案前。

    张守义厌恶的从下边站着的校尉身上收回目光后顺手打开了信匣,入目处首先看到的就是匣中信笺封皮上的“东宫主人”四字……

    …………………………………………

    虽然依旧挂心于饶乐的局势,但不管是从心情还是从体力的角度唐成都已经走不动了,出都督府找了一家客栈后,进房连梳洗都没做的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的真是酣畅淋漓,从不到正午的时候一直睡到夕阳西下时分,唐成醒来时犹自觉得脑袋里闷闷的,又在榻上坐了好一会儿后这才起身梳洗了一番。

    梳洗罢刚走到隔壁房门口,就听到里间传出一片呼噜声响,唐成独自一人也就没了到旁边酒肆用饭的心思,唤过小二送来一瓯烫酒几样菜蔬就摆在房中窗下独酌。

    原本存着借酒浇愁的心思,谁知道却是越喝心里越烦,到最后唐成索性将两扇窗子全推开,窗子一开,一阵北地独有的凛冽朔风顿时扑进怀里,猛然打了一个寒噤的同时,心里却觉得松快了不少。

    唐成丢了筷子舍了酒盏,拎着酒瓯站在窗前,边向外眺望边随口的吃着酒。

    窗外一片萧瑟也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仅仅三五眼之后,他便意兴阑珊,虽然眼神儿没收回来,但心思却又回到了近日的事情上。

    眼里心里就只看到那件大功,自己最近还真是太急躁也太操切了。尤其是今天在都督府中的作为甚至急躁到乱了方寸的地步。

    这倒不是说他对面对张守义时的行为后悔了,既然做了后悔也没什么用。唐成只是自责,要不是心情太过于急躁的话,以他过往的沉稳今天的事情原本是可以处理的更好的。既然选择了走唐朝公务员的这条路,不怕人不怕事固然是好,却也应当尽量避免得罪那些本可以不得罪的人,尤其是那人还有着张守义这般的身份。

    有谁能保证数十年的宦海生涯中自己提的每一个要求对方都能满足?政治本就是平衡与妥协的游戏,伴随而来的拒绝也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要是遇到一次拒绝就结下一个仇家,这样的人又能在本就险恶的仕途上走多远?

    吹着寒风的这一番思量有效的平静了唐成急切躁动的情绪与内心,等他将这些想完之后,眉宇间渐渐的又有了以前的沉稳。

    张守义这边的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官司就得打,不仅要打而且还要尽量动用包括孔珪等人在内的一切资源将这件官司闹的越大越好。唐成一点都没奢望就凭今天在都督府大门口的这点子事情就能扳倒张守义,给这老家伙添乱添堵的同时,其最主要的目的在于将他与张守义之间的矛盾扩大化,公开化。

    两人年龄与身份上都有着巨大的差异,这矛盾越是闹的尽人皆知,张守义若想针对他时就越不好下手,因为不管其使出什么招儿,别人自然而然的第一反应就会是“打击报复”,对这一点别人或许不会在乎,但官做到张守义这个份儿上之后就不能不在乎了。

    这一着虽然远远算不上什么高明,但在个人实力差异巨大的情况下,却也是唐成未雨绸缪中能想到的最为有效的自保之策。

    虽然这第一口自己也不想咬,但不管在什么原因的驱动下既然已经咬了,那就得死咬到底……

    至于饶乐草原的事情,没借到兵固然让人心灰失望,但在失望过后,对于唐成而言该做的事情就还得做,而且尽量要加倍的把它做好,至于最后是个什么结果……

    唐成现在不去考虑该老天爷操心的事情。

    …………………………………………

    心里通透之后,虽然唐成的心情依旧不太好受,但心神却宁定了下来,当晚再补了一夜好睡后,第二天一早四人八马顶着初升的朝阳向饶乐急赶而回。

    不管是来还是现在回去的路上,怀戎都是必经之地,但唐成却没去看望猫蛋儿等人,并不是说时间真就紧到连家里瞄一眼的功夫都没有,实在是唐成怕自己一见到父母,一抱上猫蛋儿之后就舍不得走了。与其如此还不如硬下心直来直去,反正不管结果如何饶乐的事情都即将结束,且等这一切结束之后再与家人好好享受天伦之乐吧。

    即便来回走的都很快,这一趟也花了十多天的时间,唐成赶回饶乐时,草原上的情势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七天前,此前在与沙利战事中气势如虹,占尽优势的俙索部在中部草原遭遇了两部正式开战以来的第一次败绩,开了这个头之后,随后的几天俙索便一败再败,仅仅几天的功夫,其军力就已损失了近半之多。原本形势已经开始明朗化的五部之争在这最后关头突然发生了惊天大逆转。

    但是俙索部的连败也并非完全没有价值,至少他们总算是搞清楚越打越人多,越打也越强的沙利部根本就不是单纯的运用自身之力,那些同样穿着沙利部战衣的骑兵竟然是松漠的契丹人!

    在如此大规模的战事中,契丹人即便是穿着沙利部一样的衣服,要想完全掩饰住身份也是不可能的。俙索平确定这一点之后一边即刻收缩防守咬牙苦顶,一边谴人飞奔来见唐成。

    与此同时,得知契丹人进兵饶乐这一消息后,三残部从上到下对此亦是议论纷纷。

    作为最后一个变数的契丹人终于露出行迹后,饶乐草原的纷争就此进入了最后时刻。

二百九十七章 最后时刻〈二〉

    唐成刚一回到饶乐就有一堆事情涌了过来,俙索部的使者等着见他,三残部的头领们在找他,甚至就连本该在龙门的九姓胡首领之一阿史德支也在等着。

    “这一路你们也辛苦了,去休息吧。吩咐人多送几个热乎点儿的手巾把子进来”,脸上犹自带着仆仆的风尘之色,唐成就已开始了忙碌,摆手向跟在身后的郑三吩咐完后,他扭过头来对皮帐门口当值的军士道:“先把俙索松请来见我”。

    唐成进帐坐定,手巾把子也送了进来,仆役知道他在劳累之余有用热手巾敷脸的习惯,且是越热越好,所以这送进来的手巾把子上还腾腾的冒着热气。

    将滚热的手巾把子摊开敷上,脸上先是一紧,随即所有的毛孔都随之张开,静静的敷了一会儿,疲乏被带走的同时也将身体里的隐藏的精力给压榨出来。

    俙索松走进皮帐时唐成正好用完第三个手巾把子,一番热敷下来,虽然眉眼间依然还存在倦意,却已是淡的看不见了。

    自从上回唐成前往俙索部时与俙索海针锋相对的伤了双方脸皮之后,俙索平就换了这个部族中最年轻的长老俙索松来负责接洽军器购买等各项事宜。

    应该说俙索平的这次换人的确算得上是人尽其才,跟那个总是有些硬邦邦的俙索海比起来,俙索松在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时明显更灵活,见人先是一脸笑的做派也更具有亲和力,而且这家伙也绝不仅仅只是靠一张笑脸和嘴皮子吃饭,具体办事上也很有两把刷子能让人放的下心。

    要口才有口才,要干才也有些干才,难怪他能成为俙索部最年轻的长老。

    “来了,坐吧”,唐成对俙索松说话时的语气很随意,一边招呼,一边挥手将皮帐中侍候的仆役都谴走了。

    俙索松也是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自顾去拎了茶瓯倒茶,手中边忙活边道:“大人可算回来了,你要再不回来,我真就被族长给逼死了”。

    “你真会为这个着急上火”,唐成没理会这卖乖的话,直接嘲讽的揭破了俙索松的真心思,“怕是心里高兴都还来不及吧”。

    俙索松放下茶瓯将皮帐里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见所有的仆役都被遣走之后这才放下心来,“大人这话可真是冤枉我了,好歹我身上留的也是俙索部的血”。

    从某个层面上来说,出身饶乐草原的俙索松在性格上还真跟张相文有几分相似,所以唐成与他接触熟稔,尤其是结成秘密协议之后,对其也就随意的很,“行了,别跟我扯这没用的,这段时间你也该是没闲着,说说,部族里准备的怎么样了?”。

    将斟好的茶水递给唐成一盏后,俙索松自己端着一盏也不落座,就这样站着说起来,“前些日子进展缓慢,就是亲族里支持我的也不多,为怕走漏风声根本就没敢跟其他几个长老家族联络,不过自打契丹人出兵,俙索平又一败再败之后,局面倒是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尤其是最近些日子进展挺快”。

    唐成慢慢的呷了一口茶水后抬起头来,“这也是预料中事,俙索平是个既有武勇,又有能力的部族首领,贵部在他手上确实壮大的很快,他又能给贵族们带来财富,若是没有契丹人出兵这个变数,而贵部现在又到了存亡一线的危机时刻,你永远也不会有机会”。

    “强壮、果断、心思细密又能兼顾部族大局,他的确算是个好族长”,唐成对俙索平的评价不仅没让俙索松不快,相反他还认同的点了点头,语带遗憾道:“可惜他总是不能认同我的想法,要不然我何至于会干出这样的事来?部族为什么要抢奚王之位,又为什么会在这些日子里打生打死,填进去那么多好儿郎?目的不就是为了部族强盛,使上至贵族下至普通子民都能有好日子过?但要实现这一目的未必就只能用武力才能完成?看看以前的南方三部,他们的武力确实是不行,但日子可比本部族子民们好过的太多了。俙索平固然有许多长处,但他身上的‘英雄’心思也太重,只要他一天是大族长,本部族就不会停止战争,子民们的血就得一直流下去。但我俙索部最终想要的不是永远的战争,而是更好的生活,是每一顶帐篷下实实在在的好吃,好穿,更多的牛羊和更多的孩子,这才是部族真正的强盛之道”。

    当日经过多次的试探与猜疑,当俙索松第一次用难以掩饰的激情将这番话说出来时,曾给唐成带来了巨大的震撼,他那时还真是没想到在尚武的饶乐草原,在五部兵力最强盛的俙索部长老中竟然有人会有如此想法。

    不过也正是因为早就听他说过这种话,所以现在再听就平静的多了,“这个我也早就说过,我是支持你的。打仗的目的终究还是为了过上更好的日子,而不应该只是为打仗而打仗,或者仅仅是为了成就一个人的英雄之名白白葬送无数子民的性命,否则就是穷兵黩武”,言至此处,唐成摆了摆手,“罢了,这个问题不讨论了,你既然也知道俙索平心思缜密,那行事时就要倍加谨慎着别漏了马脚”。

    “他?”,俙索松笑了笑,“他现在心思全都在契丹人身上,那几个真正有能力的得力亲族也都被派下去统军了,哪儿还有心思顾得上这些?再说以他的自信只怕也不会相信有人敢打他的主意,更别提这个人还是他从来就没真正瞧得上眼的我”。

    “如此就好,总之你行事要小心些”,此后又就一些细节仔细商讨了一番后,俙索松起身出帐去了。

    至于俙索平交给他的任务:催促唐成尽快说动大唐出兵以解俙索之围的事情,俙索松甚至连提都没提一句。

    这边俙索松刚走,那边三残部的大族长及部分长老们就联袂而来,突然出兵的契丹人不仅打破了俙索平近在咫尺的美梦,也让这三残部的族长们跟油煎似的难受。

    虽然前面有过内战但那毕竟是奚族人自己的事情,而眼下契丹狗趁火打劫的举动可就完全是另一个性质了,这就好比一个帐篷下的几兄弟为争夺自家的草场打来打去是一回事,但若邻居插手进来也要抢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三残部的族长及贵族们对此也和部族里的普通子民一样愤慨,但愤慨之余更让他们揪心与关注的永远都是切身的利益。

    契丹狗可跟大唐不一样,三残部内附大唐后虽然名声不太好听,难免也会失去一些东西,但至少这些个族长和贵族们的地位还是有保证的,就像多莫中说的那样,唐朝廷总不可能真就一下子把他们都给换了,说句不好听的,大唐那些个读书官儿没个十年二十年的积累还真就别想管好草原上的事情,而这些草原的子民们也不会甘心的服他们管;其次是大唐不会抢他们的草场,朝廷还真能把那些一辈子种惯了地的农人们都迁来放牧不成?翻翻几百上千年的老史事看看,都没这样的事;最后再说的更丧气些,内附大唐虽然难免招人骂,好歹还算有点遮掩,毕竟大唐天子是公认的“天可汗”,在名义上早就是这草原的主人。

    但契丹狗算个什么玩意儿?论国力、论疆域之大……不管论什么契丹狗都是连给大唐提鞋的份儿都不够,就这样的狗货也敢来染指饶乐!更要命的是一旦这些狗货这次真要得逞的话,他们可是不会像唐人那样放过草场的,至于这些个部族的贵族们更是别想有活路,没有草场就没有子民,而这些可都是三部族上层贵族们的命根子,他们又如何不急?

    所以他们这会儿一窝蜂的来就只有一个问题:此次大唐会不会出兵驱逐契丹人?什么时候出兵?

    “坐下说,都坐下说,来呀,给列位贵人们上酒”,静静听完他们说的话,又招呼着这些一脸焦急与愤怒的族长和长老们坐下后,唐成这才收了和颜悦色的表情,一脸正色的用坚定无比的语调道:“饶乐是为我大唐之藩属,国朝自不容契丹奴觊觎,出兵乃必然之举”。

    “如此就好”,心急口也快的图多猛松了一口气后就紧跟着又追了一问,“那朝廷究竟什么时候能出兵?”。

    “这个嘛……就要看列位的了”,唐成放下手中端着的茶盏,“本官身为饶乐都督府大司马,自然是希望朝廷出兵越快越好。但在此事上朝廷也实在有为难之处”。

    说到这里,唐成话头稍稍一顿,双眼在眼巴巴看着他的图多猛等人身上转了一圈儿后,无奈的叹息道:“去年的事情大家也知道,朝廷就只是指定了一个李诚忠接任奚王,结果就引得四方蕃国不安,八百羁縻州的使者可谓是不绝于路的赶往长安鸿胪寺,最终我陛下为安抚四蕃不仅罢了鸿胪寺赵大人的官,且还在祭祀太庙时对着各蕃使者重申了‘海内如一’的旧诏。这事距现在才多少时候?却让我大唐如何出兵?名不正则言不顺哪!”。

    “但……契丹狗不是打进来了吗?”。

    “图多族长别忘了那些个契丹奴不管是发式还是服饰可都跟奚人一摸一样,加之又有同为五部之一的沙利人帮他们遮掩以混淆视听,除了列位饶乐人之外谁又能分辨出来,更别说那些个分居在天南海北的四蕃了,这等情况下朝廷若是一出兵,免不得就被四蕃视作干涉饶乐之举。哎!终归是我大唐太大,一举一动关涉的实在太多,不能不谨慎哪!”。

    “剃咱们的发式,穿咱们的衣裳,这些个契丹狗竟是早就有预谋的”。

    “契丹人的心思不难猜”,唐成看了一眼接话的多莫中后道:“他们也不敢公然侵入饶乐,所以就使了这龌龊法子顶着沙利的旗号行事,分明存着的就是以快打快,让朝廷无法出兵也来不及出兵的想法,待打完之后立即撤走再通过沙利这傀儡来掌控饶乐。列位想想他们为什么不早些出兵?这里面的心思还不就是想借着俙索部的手削弱沙利以便此后的掌控?真要到了这个局面,沙利不管割多少草场给契丹可都成了‘你情我愿’的内事,朝廷便是想管也管不得了”。

    以上说的这些其实都是唐成的揣测,不过这揣测的确是能自圆其说,又被其用肯定无比的语气说出来,那些本就心乱的三残部贵族们自然而然的也就接受了,就是想不相信也没个反驳的语词可说,一时间本就不好的脸色愈发的差了。

    短暂的静默过后,终究还是图多猛先开口,“那……怎么办?”。

    “这就要看列位的了”,等着的就是这句,唐成的语调也就更加沉静,“列位若是能在这个时候上书朝廷申明内附之意,并详加解说契丹奴入侵之内幕,朝廷自可将之宣示四蕃,出兵也就名正言顺谁也说不出什么了。我这里再说一句更诛心的话,既然列位都已内附,朝廷出兵还能不快?”。

    …………………………………………

    唐成将图多猛等人亲送出皮帐后,尽管满脸疲惫还是抑制不住的露出了一个舒心的笑容,自入饶乐以来花费如此多的心血可不就是为了今天?尽管刚才图多猛等人在皮帐中扭扭捏捏了很长时间,但有多莫中这颗棋子居中作伐,事情最终也还是顺顺利利的办下来了。

    其间一并说定的还有三残部共同出兵应援俙索部之事,这倒并不是说三部真就把同胞之情看的比生死还重,实在是他们也意识到如今与俙索就是一损俱损的关系,好歹得齐心合力把契丹人挡住,至少也要挡到大唐援军到来时为止。

    打着同胞大义的旗号保全自己的利益,三残部的贵族们做起这样的事情来得心应手的很,反倒不需唐成多劝说什么。

    静静的在皮帐门口站着,唐成将眼前一望无际的草原瞭望了许久,复又回身向南了望片刻后才转身回帐。

    由此向南,越过那一道蜿蜒盘旋万余里的长城后就是一片繁华的大唐道州,这一切唐成虽然在眼前看不到,但在心里却是清晰无比,而其心眼着落处便是大唐的西京,有着黄金之城美誉的长安。

    “吩咐下去,再送几个热手巾把子进来”,用手使劲的搓了搓脸,唐成继续吩咐道:“去,请阿史德支来见”。

    没过多久阿史德支就到了。唐成也没起身迎他,随手指了指身旁的胡凳笑说道:“这些日子你也是忙个不停的,怎么反倒胖了!你我之间就不要那些虚文了,说吧,找我什么事?”。

    “某此来实是因为……”,阿史德支迟疑了一下后用少见的凝重声调道:“实是因为发现了龙门奚的一些异常”。

    见阿史德支如此,唐成心中一紧,收了脸上笑容郑重声道:“什么异常?”。

    “不知此事是否得了大人的首肯,但某已确知龙门奚正私下里在与沙利进行商贾贸易”。

二百九十八章 最后时刻〈四〉

    “图也卓在与沙利进行商贾贸易?”,听到阿史德支这话,唐成正在茶盏上轻抚滑动的手猛然停住了,“仔细说说,你是怎么发现的?”。

    声音虽然依旧平静,但就连唐成自己都感觉出其中的干涩。

    “看来这事他真是不知情,是图也卓悄悄做下的”,见到唐成这样子,阿史德支心里顿时一松,就目前来说他九姓胡的商贾贸易实已与龙门奚紧紧绑在了一起,基本分工上一个负责南货北运,一个负责北货南运,两者紧密结合后已在很大程度上垄断了大唐东北边境的商贾贸易,垄断生意的利润到底有多高根本无需多说,越是如此,阿史德支对于这个商贾贸易联盟就越发着紧。

    这个眼前正大发垄断财的商贾贸易联盟之所以能够形成,却全仰仗于眼前这位核心人物的前龙门县令唐成,正是他一手抓着龙门奚,另一手托着九姓胡,身上又紧紧背负着河北道观察衙门和控制着边关的天成军,才构成了当下的联盟并使得这一联盟能高效运转。

    最初发现龙门奚在悄悄与沙利进行贸易往来时,阿史德支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愤怒而是害怕。对沙利的贸易禁运是唐成一再强调的,龙门奚为什么还敢做?而且做的还如此隐秘?难倒……这是要刻意瞒着我九姓胡?

    由这个念头生发开去,阿史德支越想越忧心,在他想来面对如此强势的唐成,龙门奚该没有胆子做出这等违背其意愿的事情,那当下这种情况很有可能就是图也卓那老贼厮已经获得了唐成的首肯,至于行事如此机密自然是想要瞒着联盟另一方的自己等人。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意味着唐成已经打定主意要把他九姓胡从这一场垄断的财富盛宴中驱赶出去,毕竟这生意实在是太赚钱了……一念至此,额头已悄然沁出一层细密白毛汗的阿史德支再也没有心思料理商贾事务,带着与此事相关的一干人等飞奔来找唐成。

    不管如何,这是关系到成千上万个九姓胡家庭生计的大事,他必须得亲自问问唐成。孰料他这一来却听说唐成已经南下。

    南下,是去河北道观察衙门?唐成这突然的出行再联系上龙门奚鬼鬼祟祟的动作,阿史德支心里又凉了三分,此后这几天等待的日子有多难受,说一句热锅烹蚁都毫不为过。

    此前所有的忐忑,焦虑终于在这一刻全部烟消云散,面对脸色份外凝重的唐成,阿史德支的心情却如千万朵春花一起开放,灿烂无比。

    阿史德支尽力收敛起如释重负的好心情,叙述起事情的原委来,“我族中有一支专跑河北道刑州的商队,前些日子偶然在刑州市面上看到了一些该是出产自饶乐的北地皮货,这支商队的头人是个有见识的老货,不仅认出这些皮货并非是由他们商队送去的——大人当也知道如今至少在河北道地面上北地皮货的出货生意大都是掌握在我九姓胡身上,尤其是饶乐出产的皮货更是如此——且这老货还认出来这些东西在饶乐草原上是只有沙利部才有的特产,就此再联系到大人一再下发的对沙利禁令,这老货也就愈发动了心思”。

    “他怎么就能确定那些东西就只有沙利出产?”。

    “皮货的松紧,尤其是上面的花纹,不同草场里出来的东西多多少少总会有些区别,这些区别别人固然是看不出,但在一辈子都吃着这碗饭的老货们眼中却是清清楚楚,毫厘不爽”。

    唐成点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你接着说”。

    “随后,这老货也就动了心思……”,唐成静静的听着阿史德支的陈说,虽然脸上没有任何表示,但心底里实已信了这事。

    整个事件的脉络清清楚楚,阿史德支甚至还使黑手抓了两个龙门奚中具体经办此事的过手人。说来还真该感谢这两个蠢货,要是他们没有起贪财的心思悄悄做手脚昧下一小批货出手在刑州,而是谨遵图也卓的吩咐将所有的货物送入淮南道乃至江南东西两道出手的话,至少在短时间里根本就发现不了。

    随着阿史德支的陈说,唐成心底的怒火也累积的越来越深。

    一个人在饶乐这么复杂的情势里操控如此之大的局面,没有朝廷的支持,没有家人在身边陪伴放松精神,天知道这么长的日子里唐成在身心上承受了多大的压力,而比身体的忙碌更让人难受的就是心理的重压。成则就是大唐数十年未有之巨功,败则功亏一篑,前功尽弃。眼前的局面却又正好卡在成功与失败仅仅一线之隔的时候,成功的希望很大,但失败的可能也是如影随形,就不说别的压力,单是一个人长期紧紧的绷在这种希望与失望的边缘状态中,其在心理和情绪上就得承受多大的折磨?

    左手是火焰,右手是海水,这可是真正的冰火两重天!前些天在幽州大都督府时本不该发生的情绪失控或许就是根源于此。

    心理承受着这么大压力,这才刚刚从幽州大都督府碰壁回来,就又收到被自家人捅刀的消息,唐成要是现在还能保持心态平静的话,那就简直不是人,而是圣人了。

    背叛!这两个字火辣辣的烙印在唐成心里不断回响,其烈度就像有人当众在他脸上狠狠抽了一耳光,更助长其怒火的是他对龙门奚着实不薄,自从跟了他,这些日子以来图也卓可谓是南北通吃,不管他在饶乐奚族中的地位还是整个龙门奚的财富收入都是爆炸式增长,为什么这老狗还要背叛?

    唐成捏着茶盏的手青筋暴起,已经苍白到了没有任何血色。最终就在阿史德支刚刚陈说完的时刻,唐成心底堆积的火山也彻底的爆发了出来。

    “砰”的一声茶盏摔在地上片片粉碎,霍然站起的唐成双眼紧盯着阿史德支,他的脸上无比憔悴,但眼神中瞬间爆发出的杀意却让阿史德支心中发凉,几乎是下意识的一低头避了过去。

    饶乐奚总是以狼神子孙自诩,但阿史德支却在刚才真切的感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狼一般的眼神。

    若非是亲身感受,阿史德支真不会相信自从相识以来温文和煦的唐成竟然还有如此狠厉的一面。

    这下子图也卓该倒霉了!

    唐成的眼神死死的盯着阿史德支,心里却在用最后一丝清明极力的收束愤怒,这还要多亏他脑海里莫名闪现出的幽州大都督府情绪失控事件,小不忍则乱大谋,龙门奚现在还有用,至少他们那近万的战力在当前兵力匮乏的情况下极其重要。

    许久许久之后,唐成紧攥起的手慢慢松开,人也缓缓的重新坐了下来。

    “把你抓到的那两个人送到这里来”,唐成向阿史德支摆了摆手后,扬声向帐外吩咐道:“去两个人,请贾都尉及三位族长过来议事”。

    阿史德支一言不发的出了皮帐,其走出去时脚步声轻的连蚂蚁都听不见,帐篷里脸上疲乏之色更浓的唐成在无边的静寂中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

    贾子兴等人来了又走了,阿史德支将那两个蒙着头全身瑟瑟发抖的家伙送过来后也走了,唐成没理会他们,只是静静的等着,一直等了将近个多时辰后,这才发出了另一个命令——找图也卓父子来见。

    图也嗣就在唐成手下帮办事务,其所在之处离此不远,来的也就快。

    “大人刚刚远行回来,实不必如此自苦,事情哪有做完的时候?若是因此坏了身子骨就不值当了”,图也嗣进来时神情正常,这略带关切的语调听着也实是出于自然。

    唐成没理会他的话,只是仔细的注视着他的眼神。

    慢慢的,图也嗣脸上挂着的浅笑没了,不解的目光也更多的向那两个蒙头人看去。

    一时间,皮帐里的气氛诡异而凝重。

    唐成只是看着图也嗣的眼睛,紧盯着他眼神里的每一丝变化,就在这气氛绷到最紧处,图也嗣眼瞅着就再也忍耐不住的时候他才淡淡的开了口,“看看吧”。

    扯下那两人蒙头的黑布,图也嗣的表情先是惊讶,继而就是愤怒,霍然抬起头来迎着唐成的眼神怒声道:“这是本族的头人,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唐成心里悄然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至少有六成可能这个图也嗣真是不知道此事。

    来唐后经过数年的官场历练唐成对自己看人的眼力总还是有些自信的,要是图也嗣刚才的眼神变化全是演戏的话,那他至少也是后世影帝的水平了。

    正在这时,图也卓到了。

    几乎是刚一进帐,图也卓就看到了地上那两个筛糠般抖个不停的头人。脚步一顿,他的脸色终究是不可避免的变了。

    “你这个问题还是问令尊的好”,虽然是在对图也嗣说话,但唐成的眼神却只在图也卓脸上。

    图也卓没再动,也没开口说话,唯有脸上的神情在慢慢的发生变化,由震惊到木然再到最后定格的苍凉。

    图也嗣真是被眼前这诡异的场面和气氛憋急了,以前所未有的音量对图也卓追问道:“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俩……原本应该是在淮南道的”,图也卓的话无比干涩,这一刻他真是老态惊人,图也嗣印象中父亲一辈子挺拔如松的腰也在此时塌了下来,“他们去淮南道本是为沙利部售卖皮货,购进盐巴等物的”。

    “什么!父亲你……好……糊涂”,埋怨的话刚说完,脸色急变的图也嗣已将目光转向了唐成,“大人……”。

    唐成一脸平静的抬手止住了图也嗣的话头儿,看着图也卓道:“你不是个蠢人,我待你也不薄,这些日子以来龙门奚赚了多少钱,饶乐各部贵族们对你的态度变化你更是感同身受,我只问你一句,为什么要背叛?”。

    唐成的语调很平静,即便是说到最后“背叛”两字时依然如此,但越是如此,图也嗣心里就越寒。

    图也卓没理会儿子,一步步走到唐成身边不远处的胡凳上坐下来,“都是商贾贸易,跟谁做不是做?沙利部受制于人,契丹人又把他们盘剥的太厉害,我也只是帮着沙利买些牲口皮货、弄些盐巴罢了,军器一点没插手……”。

    图也卓此言一出,刚才一直很平静的唐成眼中陡然冷冽起来。

    随着图也嗣脸上一抽,猛然站起的唐成已顺手抽出身后帐幕上悬挂的腰刀。

    这柄腰刀镶金嵌玉,华美无比,原是阿史德支在河北道找高手匠人专为饶乐奚中的贵族们定点打制的,一批打了十二柄,这一柄就是专送给唐成赏玩并点缀皮帐的。

    腰刀森寒,带起一抹冷光直朝图也卓劈去,下一刻,就听一阵儿哗啦的声响,紧贴着图也卓身侧的楠木镂空小几已被唐成一刀劈碎。

    腰刀的锋芒很冷,唐成的脸色和声音更冷,“你个忘恩负义的老匹夫再敢有一句装傻,老子今天就屠了你全族”。

    似乎就是为了配合唐成,皮帐外突然传来图也卓护卫头领极力的大喊声,“族长,天成军和三部部族军都有异常集结”,伴随着他这声音的是皮帐护卫的阻拦拉扯声。

    “陈雷,即刻把这咆哮皮帐的蠢货拖远些砍了,提头来报!”,对帐外吩咐完,唐成又扭头过来紧盯着图也卓的眼睛,“三残部对你龙门奚的豪富早已眼红的久了,即便他们与天成军杀的再慢,三天时间也尽够了,三天之后,我会让你亲眼看到什么叫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在唐成赤裸裸的杀机面前,图也卓心里最后想要维护的一点东西也彻底崩溃了,随即这个一辈子没对谁弯过腰的老人身子一软,拜伏在了唐成膝前,“龙门奚只是个小族,生存不易,我身为族长不能不为全族考虑退路”。

    唐成低头看着跪在自己腿前的图也卓,一句话没说;心情复杂到极点,脸色也惨白到极点的图也嗣想说什么,但嘴唇翕张许久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无言的沉默不知持续了多久,抬起头的唐成没再看图也卓一眼的走到了图也嗣面前。

    “这件事情交给你处理,我不逼你弑父,还是把他送到龙门城内做个富家翁安享晚年吧。两天之后,龙门奚调集一万族军随我往援俙索”,说完,唐成便迈步向帐外走去,堪堪走到帐门口时身子停了停,“别忘了龙门奚的根是在大唐的龙门草原上,我只忍这一次背叛,若是再有下次……”。

    后面的话唐成没再说,掀开皮帐走了出去。

    皮帐内剩下的便只有这一跪一站的父子两人。

    …………………………………………

    当晚,龙门奚族中诸长老毕集于皮帐议事,图也卓退族长位,其三子图也嗣继任。

    第二日午后,图也卓携妻妾七人离开龙门草原,移居龙门县城,三月后,龙门奚前族长卒于县城西街新宅。

    第三日晨,龙门奚新任族长图也嗣亲率一万族骑加入三部联军,四方近六万骑兵奉平措部长老平措达为帅,往援俙索。

二百九十九章 最后时刻〈五〉

    尽管饶乐草原一望无际,但六万骑兵聚集行军的规模还是大到了极点,人上一万已是铺天盖地,遑论六万人外带不下十万匹马,行军第一天傍晚的扎营时分,唐成站在阔大毡车上居高临下看到大军这般铺天盖地的景象后,因未能求得幽州大都督府兵马而有些惴惴的心思轻松了不少。

    唐成在后世的和平年代里长大,穿越过来后即便在长安万骑军中呆了一段时间也不过是以军法官的身份存在,这样的背景下若要说有多少军事才能那纯粹就是捏着鼻子哄眼睛的瞎扯蛋,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自知之明,所以他坚拒了三部公推他为大军统帅的提议,安心做他掌管军法的司马本职。

    尽管对兵事了解的并不多,但眼前实实在在的人山人海还是能给人心理安慰的,一个明知道很蠢笨却又总容易冒出来的想法是:这么多人哪,就是站在那儿不动的任人杀,那也得杀上多长时间?

    站在长安城内唯有正三品以上高官才有资格乘坐的毡车车辕上,唐成瞭望了好一会儿后才回到了车内。

    没过多久,陆续有八九个军汉来到车中请见,饶是毡车内的面积很大,这八九人再加上一个通译都上来后还是塞的满满的。

    “都不要拘束,随意坐”,唐成脸上的笑容与和煦的气度使这八九个脸色紧张的奚汉们放松了不少,也都依着唐成所说自己找了地方坐下。

    从最初的俙索部开始,唐成就在推进往饶乐各部族军队中安插军法从吏的事情,这件事虽然推进的速度并不快,却胜在持之不断,经过这段时间的努力目前至少在组织形式上已经完备,饶乐五部中除了沙利之外,应有的军法从吏皆已就位。这九人就是三部军法从吏们的头领。

    人员虽已就位,素质却是半点没有,这些人既没有身为军法从吏的自觉,也不太搞得清楚这个职司究竟应该干些什么,所以就位以来实际上就是什么都没干。

    唐成把人叫来就是开始培训的,这些人既是他这个司马最为名正言顺的班底,同时也是未来大唐约束甚至是掌控饶乐奚军的核心力量。

    等这些人都寻了地处坐定之后,唐成也即收了脸上的笑容正色道:“我已与图也族长商议过了,从明天开始你们这些军法从吏还有你们的家人就已不属龙门奚族了”。

    唐成这句话一出顿时让九人面面相觑,不属于龙门奚族了?那他们算什么?这多少代的传承下来,奚人中有谁能不属于一个族群?没有家族就没有草场,没有草场那牛羊怎么办,一家人的生计……这怎么可能?

    唐成对这些奚汉的反应早有预料,等了一会儿让他们把这句话带来的冲击消化完后才又接着道:“草场以及你们家人的安顿本官自有安排,至不济也不会让她们过的比现在差,就是家里牛羊放牧的少些,有你们每月领下的俸禄也够在这草原上过上像样的日子了”。

    此言一出骚动更大,这些个奚汉们转着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简直有些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话,怎么?他们也要跟那些唐官儿们,以及以前只有在大都督府里办事的头人们一样领俸禄了?先且不说这俸禄有多少——听眼前唐司马说话的意思似乎是少不了——单是这份尊荣就让人眼热,别的就不说,要真能这样的话以后就是与那些大头人们家结亲也尽能直得起腰了。

    唐成这样安排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倒不是他不想用唐人来担当此事,而是在刚刚推行军法从吏的当口这根本就行不通,全是奚人的队伍里冒出个唐人,且不说办差,单是这份抵触就不知要花费多长时间才能消除。

    不能用唐人,五部奚自己的人也不能用,这种情况下身属唐朝子民却又有着奚人血统龙门奚自然而然就成了最好人选,只不过这些人要想用的放心,首先就得把他们脑子里根深蒂固的部族意识打破了才成。

    这也是个需要花费长期功夫的细致活,指望着三两天内一蹴而就明显不现实,但潜移默化的功夫可以放在后面慢慢做,眼前当务之急先得解除他们与族群的依附关系,如果这些人在生存上都不能独立,其它的一切也都是扯蛋。

    等了一阵儿让他们把这个切身相关的重大消息议论了一番后,唐成一声轻咳将注意力收了回来,同时不管是脸上的神情还是出口的言语都又低沉端肃了几分,“之所以这么安排就是让你们知道,从此之后,你们上头再没有什么头人族长,能命令你们的就只有饶乐都督府司马,你们也只需对本官负责即可!”。

    数年历练下来,唐成这官威也不是白给的,九个奚汉虽然心里翻江倒海,此刻却没再像刚才那样交头接耳。

    “先明白了这条,那下面本官就跟你们说说军法从吏到底是干什么的,尤其是当下这段日子你们该怎么干”,官威含而不露,唐成保持着一点淡淡的威压对九人解说起军法从吏的职责来。

    有当日在长安城万骑军中做过近半年军法官的经历,唐成对这些内容自不陌生,只不过他现在也没想着要讲解的太细,毕竟从生手到熟吏也需要一个长期的培训过程,他现在要的就是让这些人明白军法从吏的含义,进而再掌握当下该怎么干就成,至于更进一步也是更规范的培训,等过了眼前这关再来操弄不迟。

    唐成说着,那九个奚汉记得也用心,说来好笑,奚人的部族生活中不说是族长,就是头人交办的事情若有一个记不牢办不好的话,就得面临极重的私刑,也就正是这些动辄剜眼割鼻的暴虐私刑培养起了普通奚人们朴素的敬业观念。

    说着记着,堪堪将要到结束时守在车辕上的郑三进来报说平措达在外请见。

    闻言唐成停了话头站起身,“好了,今天就先说这些,你们回去后务必把本官适才说的这些章程给其他人分说清楚,从明天开始就照着这个办。至于差事办的好坏,本官还是刚才那四个字,赏罚分明”。

    一边说着一边将这些人送下毡车后,唐成转过身向一边等候的平措达拱手笑道:“扎营的事情忙完了!士卒未起你已先起,士卒已息你犹未息,我观贵人统军实有古名将之风啊”。

    平措达自然清楚唐成如今的份量,正正式式循着饶乐礼节还了一礼后用略显生涩的唐语道:“司马大人谬赞了”。

    “哈哈,这可不是什么谬赞!前些时若不是贵人统军得法,平措部在与沙利的抗暴之战中断然不会保存下如此的局面,本官虽未统军但好歹在长安万骑军中领过职司,也知道这打仗最难的便是败而不乱,贵人能在沙利部绝对占优的情势下做到这点,名将之称便稳稳当得”,口中边说,两人边已上了毡车坐定。

    唐成这番话说的有根有据,语出真诚,饶是平措达已是年近六旬的老将听之也不免在心里大起知音之感,与此同时对准备要说的事情又多了三分把握,只不过他素来持重,不管心下如何,脸上却并无半点矜骄的神色露出。

    “来呀,把那坛剑南春酿温好了送来”,平措达如此表现让唐成对其更高看了三分,扬声向车外吩咐完后转过身来笑着道:“贵人此来有什么事情尽管放言直说便是,本官既不解兵事便也只守着一条:军无二帅!大军统帅既是委了你,那诸事自是由你一言而决,本官只管军法”。

    这字字句句都说到了平措达心坎儿上,心中顾虑一消后他便也放开了怀抱,“司马大人既有这等心胸,那我也就直言了,我此来是为三件事,一则是请司马大人接领主帅之职”。

    “这……”。

    “大人误会了,这不是我有意推脱,只是这支大军毕竟是由三部四族联合出兵……”。

    “罢了,贵人无需再说,这倒是我虑事不周”,唐成笑着摆了摆手,“好,这主帅我就做了,不过章程还是按刚才说的办,统军之事由你一言而决,我只负责协调各部当个下军令的传声筒”。

    心中大定的平措达笑笑后继续道:“第二件事便是请大人以主帅之尊下达军令:将这三部四族联军中十五岁以下的都放归回去,此外再委图多部之图多真领一万精骑前往接应俙索军南撤,我大军主力则撤回老营”。

    刚刚出兵一天大军就要全部折返,救援俙索也只是派一万精骑,还只是接应,平措达这话可谓是大胆的很了。闻言唐成本自带着浅笑的脸色沉肃下来,不过他并没急着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平措达。

    “契丹兵雄、沙利兵暴,此事战事必定艰难血腥,那些十五岁以下没经过战阵的娃子兵不仅当不上用,危急时刻只怕还要坏事,与其如此倒不如放归他们回去,一则对军心有好处,二来也是为三部保存些元气种子”,说到这里时,平措达脸上油然浮现出一片黯然之色,“至于大军回营实是因为老营太过重要,此处一失不说粮食马料即刻断绝,大军崩散也是眨眼间的事情。按当前的情势,咱们要应援俙索就只能是把他们接应着向我方靠拢,图多真有勇有谋,战事中又最擅用奇,实是担任此职的最佳人选”。

    “这么简单的事情本官竟然没想到,此皆用心太切之过也,好!这两条都依你,十五岁以下放归,大军回营,图多真率一万精骑接应俙索部族军南来,这里面若还有什么安排你尽管做主就是”,唐成拍着脑袋自嘲的一笑后接着道:“第三件事是什么?尽管说”。

    所提要求一一照准,但平措达不仅没有欢欣的表示,脸上神色反倒愈发凝重,“第三件事就是有请司马大人敦促上国朝廷尽快出兵,我方联军中除龙门奚一族外其余三部皆是新败之师,军力数量也有不济;倒是沙利与契丹兵势既盛,战力又强,加之我军为翼护身后三族子民实难大范围机动,地处草原又无险可守,情势已是恶劣到了极点,倘若上国不能尽快出兵,只怕……”。

    平措达此言虽不中听却是实话,但这样的实话却让唐成前时因观军而起的好心情彻底报废,“此事我自当尽快,朝廷也必然会出兵,不过长安与饶乐数千里之遥,圣旨下达再到军队调动都耗时辰,与这一节上贵人心里也好早做准备,无论如何要尽量支撑的长久些才成”。

    事情说完,心里都有些沉甸甸的两人便开始了迅速的忙碌。

    知会三族长及图也嗣等人会议,会议中唐成以饶乐都督府行军司马的身份接掌了联军主帅一职,平措达出任副帅。随后一脸寒霜的唐成花费了近半个时辰以前所未有的严厉再次重申了军法。

    至于放归十五岁以下娃子兵及派遣图也真接应俙索等细务自不必多说。倒是三部贵族们尚未接战,先已从唐成异常严厉的神情里感受到了大战将来的气息。

    第二日一早,宣布回归及十五岁以下放归的军令后,联军之内欢声雷动,餐罢,联军分为两部一北一南同时开拔,北上的图也真部不用多说,倒是南行的联军主力中唐成寻了几个错处当场祭军法砍了四个头人的脑袋,其中有一人还是多莫部的长老的身份,此事一出,联军军纪顿时为之一肃。

    回到老营之后,平措达只是用心军务尽可能设置防御之地,唐成则是紧盯着军法,这时节越是苦战越需奖惩分明,务必要通过这种方式把联军内耗的风险降到最低、而把战力发挥最高。

    大军回返八日之后,图也真部接应着不足三万的俙索军仓皇而回,就在他们身后不足四十里处便是衔尾追击的沙利与契丹联军。

    又两日后,后续的契丹军全数到达,联营十余里与唐成等对峙而立,至此,决定饶乐归属的最后一战正式爆发。

    …………………………………………

    PS:这章是补昨天的,晚上还有一章。如若太晚敬请书友们明早再看。

三百章 最后时刻〈完〉

    在唐成满心的期盼甚至是咒骂声中,头顶上那方白亮亮的日头总算是从草原尽头的地平线上落了下去,持续整整一天的喊杀声终于结束了,灯树上盛放的灯火在皮帐里迎着透过些许缝隙钻进来的夜风微微摇曳,拖出一条条明暗错灭的影子。

    灯树下坐着的是两个身心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的人。

    无声的沉默了许久之后,平措达舔了舔不管喝多少水下去依旧干裂着的嘴唇问道:“大人,上国援军已经走到哪儿了?”,声音干涩,就在这段时间里陡然白起来的头发在明暗的灯火下份外醒目,除此之外他的身上还隐隐散发出一股因久未沐浴而累积起的血腥汗臭气息。

    短短十多天的时间里,平措达每天以近乎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苍老着,分明是五十多岁的人,现在看着已是白发苍苍的七旬老者模样,而其在唐成面前无需掩饰的疲倦就如同灯树最上面的那盏油灯,也许在下一刻就会油枯灯尽,“上国传递紧急军情有羽书可用,换人换马却不停军书,一昼夜能跑得五百里。而上国应援饶乐的大军也尽可就近从幽州边军调拨,算算时间也该到了,司马大人再催催吧,儿郎们实在是撑不住了”,言至最后时,平措达的声音已几近哽咽。

    自两军正式接战以来,今天已经是第十六天了,从第一次接战就已看出了联军的打算,害怕着夜长梦多的契丹人攻势之猛远超出唐成乃至于平措达的预料,且这种疯狂的攻势从第一天起就再也没有减弱过。

    尤其是近三天以来,眼瞅着时间越拖越久,早已开始发疯的契丹人在作战中已经不计伤亡只图尽快结束战事。

    仗打了十六天,喊杀声也持续了十六天,从早到晚周而复始,以至于唐成现在都已经形成了惯性,当太阳还在天上时若是没听见喊杀声甚至连想事情都很难集中精力。

    十六天里他已记不清看到了多少次流血,两军接战最多的那几片草原上早已被血染红,因为血流的太多,草原无法吸纳之后便淤在上面将这几片地方浆成了一片湿滑滑的血地,一脚下去,半只吉莫靴立时就是红呼呼的一片。

    同样的,十六天下来唐成也已经记不得看到过多少次死人,只要天还亮着这样的场景就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以至于他现在再看到死人时已近乎麻木到了无动于衷的地步。

    炼狱般的十六天熬下来,唐成跟平措达相比也好不到哪儿去,乱蓬蓬的头发,乌黑的眼圈,高高凸起的眼袋,眉眼间已经凝固起来的无穷倦意,还有那皱成一团的官衣,他的身上也同样散发着跟平措达一样的臭味,这使得他在与之对坐时根本闻不到对方身上的怪味了。

    唐成没有直接回答平措达的问话,沉默了一会儿后嘶哑着声音反问道:“我部还能坚持多久?”。

    “两天,最多两天。若是两天之后上国还没有援军到,那也就不用来了”,说完这句,平措达站起了身子,“我还要去看看儿郎们,告辞!”。

    在这个仅有两人的皮帐里根本无需掩饰什么,所以向外走着的平措达彻底塌下了腰,看着他的背影,唐成脑海里下意识的浮现出“日暮途穷”这个词来。

    “放心吧,两天之内必定有大唐援军到来”,将将走到皮帐门口的平措达闻言既没回身也没说话,只是塌下的腰猛然挺直了几分,随即一顿之后掀帘出帐而去。

    对这个素来只报忧不报喜的老人,唐成心里充满的只有尊敬。他知道平措达已经竭尽全力了,联军也已经尽全力了。若不是三部贵族及龙门奚根本已无路可退,若不是联军军士们身后住着的就是他们的父母妻儿也退无可退,若不是饶乐人骨子里的确有着野狼般坚韧的血性,若不是有平措达及图多真这批堪称杰出的将领,这场以寡敌众的战事根本就坚持不到今天。

    三残部连前些日子才放归的娃儿兵都已再次征召,潜力实已到了榨无可榨的地步,即便这次能从契丹狗爪下侥幸逃脱,饶乐五部也已从根本上伤了元气,没有个一二十年别想恢复过来。

    “两天!”,平措达留下的这两个字如同两座大山压在唐成心头,压的他想站都站不起来。

    饶是唐成的性子再坚韧,现在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此刻腔子里随着一缕缕绝望同时涌现出的是山崩海啸般说不出也无路发泄的愤懑。

    饶乐人尽力了,老子也竭尽全力了。我爱大唐,大唐为什么不爱老子!

    由图多、俙索、多莫、平措四部族长与贵族们联署的请求内附文书早已一式两份分别送往了幽州大都督府及京城长安,有这份文书在,朝廷出兵饶乐已是名正言顺。

    他以一孤身而入饶乐,殚精竭虑逼迫说服四部申请内附,为朝廷营造出堂皇正大出兵饶乐之局面,更可使大唐唾手可得千里山河;为阻契丹人抢先下手以替大唐保下这千里河山,更强力扭结起数万奚军血战十六日,为此他不惜离妻别子,两过家门而不入;不惜投身于尸山血海夜夜噩梦,不惜耗干心血以二十之龄便鬓生白发,苍天可鉴,日月可证,我唐成对大唐的这一腔血诚实是流干了、洒尽了……

    为什么,为什么还不出兵???幽州大都督府辖下分明坐拥着十二万闲养的边军,分明只要出兵几万人就能尽收饶乐,拓边千里,将大唐边防由长城前推至契丹边境,一改被动防御的窘况为大有可为的进攻防御,秣马草原彻底打断契丹人试图崛起的脊梁……难倒这些关系到大唐百年大计的好处你们这些狗日王八养的都蠢到一点看不见?为什么还他妈不出兵!!!

    大唐是天下人的大唐,大唐也是他唐成的大唐,任他妈谁都没权利糟践,你们寒了老子的心,老子就要你们的命来填,等着,都他妈等着,早晚有一天,早晚有一天……

    黄河奔涌般卷天漫地的痛心与愤懑过后,唐成心中勃勃生出的是无穷的含恨,在此之前由扬州生发出的理想有多强烈,那现在的恨意就有多深沉,为了理想的追求与实现他可以吃下任何的苦,但他也绝不容任何人以任何理由糟蹋他为理想付出的努力,糟蹋这百年间无数百姓用血泪拼搏积累起的煌煌大唐。

    为此,他将不惜以一生的时间为赌注,苍天可鉴,日月为证,所有导致此事功亏一篑的人都必将付出鲜血与生命的代价。

    不知在皮帐中默坐了多久后,唐成才叫进同样疲惫不堪的郑三吩咐了些什么,随后郑三便向南消失在一片茫茫夜色之中。

    第二天的厮杀声依旧开始于清晨,结束于日落,只不过跟前面那十六天相比,这一天流的血更多,死的人也更多,那些满身滴血的三部将领们面对唐成时也越发沉默,而他们眼神中的变化也更加明显。

    第十八天,也就是平措达所说的最后一天清晨,同样也已疲惫不堪的契丹与沙利联军似乎感受到了胜利的召唤,攻击越发的猛烈,时间将到正午,联军本已被压缩到极致的最后防线已频频告急,全线崩溃只在顷刻之间。

    身上溅满了星星点点鲜血的唐成停下手头的事情向毡车走去,随后,他登上毡车车辕,却不是向前北望,只是转身向南。

    向南,只是向南。

    毡车不远处,数个刚刚退下来、满身血葫芦一般的三部中层将领也没去看摇摇欲坠的防线,他们的眼神里就只有毡车,以及毡车上那个同样疲惫不堪的身影。

    这些人的眼神里满溢着嗜血的绝望与疯狂,就是他,就是这个唐人司马说唐军一定会来,就是他领着那些狗屁的军法从吏们不断的鼓动不断的督战,就是他把一批批的奚人子民送到了契丹人的屠刀下。

    要不是他许下的希望实在太美,要不是他组织起的鼓动与督战,奚人们本是可以早些投降的,即便要承受屈辱,即便是以后只能做奴隶,但毕竟大家总能活着,但是现在……

    唐军是不会来了,绝不能让他这个唐官再溜回贼唐继续做官享乐。

    舔了舔如枯木般的嘴唇,这几个血葫芦交换了一个穷途末路伤狼般的眼神后,没有人说一句话,却都不约而同的拎起滴血的弯刀向毡车围去。

    要死……大家一起死!

    唐成没注意到毡车下这危险的一幕,现在也没心思回顾下望,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南方而来的那一片越来越明显的黑云吸引住了。

    还好,贾子兴总算没有像其他那些王八养的政客们一样行事,他终于应约而来了。

    至此,唐成也已打尽了手中最后一张底牌。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唐成手扶着车辕上的护栏控制住有些打晃的身体后猛然转过身来用尽全身力气向前嘶喊道:“唐军来了,唐军来了”。

    毡车不远处那几个血葫芦般的头人听见这嘶喊声脚下猛然一顿,这一瞬间他们心思之复杂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

    “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传信,向平措达,向前方的弟兄们传信,去,快去!”,在唐成的厉吼声中,几个血葫芦猛的反应过来,其中一人更是几个箭步就窜上了毡车向南瞭望。

    “来了,真来了”,嘴唇哆嗦着将这句话说了一遍后,这厮猛然转过身来如唐成般大吼道:“来了,唐军真来了”,他这吼声声嘶力竭,根本无法分辨究竟是在报信还是在发泄。

    吼完,这厮凌空向前跳上了拉车的马背,只三五刀便将马脖子下的挽具劈的稀烂,就此策马拖着半截挽木向前狂奔而去,一边奔马一边不断声的吼着:“唐军来了,唐军来了!”。

    此时另几个血葫芦也已掉转身体向前奔去,不一会儿,“唐军来了”之声便在四下里零星响起,而这喊声就如同风一般迅速传扬开去,很快就由零星之声汇聚成整个如雷的欢呼。

    唐军来了!

    当贾子兴带着竭尽所能凑起来的六千骑兵盛张“前锋”旗帜到达时,五天来,沙利与契丹联军终于开了第一次在大白天里收缩兵势的先例。

    ……………………………………………………

    “契丹人有收兵的动向吗?”,天成军皮帐中,如软泥般瘫在胡凳上的唐成向巡看完防线回来的贾子兴开口问道,尽管身体已经疲累到一动都不想再动,但他还是尽力挺直了身子,看向贾子兴的眼睛里也满是期望。

    契丹人停止进攻已经近一个时辰了,也许他们……

    贾子兴黯然摇了摇头,边往里走边低沉着声音道:“外面的防线我也看过了,只要契丹人再发起一次攻势,甚至都不用尽全力,奚人的防线就必将全线崩溃。唐大人,咱们该走了”。

    唐成眼睛里期望的光芒慢慢散去后定格成了一片空蒙的绝望,是了,尽管契丹人不会,更重要的是根本没有本钱实力跟唐朝全面开战,但在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后,他们必不甘心在最后关头被仅仅六千人的队伍吓走。哪怕这支队伍已经按着他的要求极力打出了再醒目不过的“前锋”旗帜也不行。

    归根结底,还是贾子兴带来的人太少,少到在这样的战事面前根本不足以表现唐朝全面介入的态度,也不足以彻底打破契丹人侥幸心理的地步。

    契丹人现在还不退那也就不会再退了,这也注定他们在随后的攻击中将会更加疯狂,更加拼命。

    只要再有三万人,不,甚至是只要有两万唐军能在这个时候持重而来,就足以使契丹人认识到他们在这场抢时间的战事中已彻底失去机会,进而翻转大局。但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契丹人再来一次进攻,奚人防线全面崩溃后就将是血腥的清场,场子清理好后作为傀儡的沙利部就将毫无争议的成为饶乐草原的主人,而同样穿着纱利部服饰的契丹人也将抽身而退。

    当这一切都抹干净时,即便是唐军真的到了也必将被傀儡沙利拒之门外。到那个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将演变为旷日持久的嘴皮子官司。唐军有唐军的说法,但沙利绝对不会承认,而按照现今大唐天子李旦优柔寡决的性子来看,要指望他能不顾四蕃藩属八百羁縻州的干扰悍然出兵饶乐根本就不可能。

    这也就意味着大唐将在离饶乐仅仅一指之遥的距离上与之永远的擦肩而过。

    在打出手中握着的最后一张牌后,距离成功依然还有一线之遥,就是这一线的距离便将所有的努力与心血尽数化为了泡影,唐成彻底的绝望了,瘫在胡凳上只是干涩着声音不停的重复着,“我不走,不走”。

    贾子兴看着往日风神俊朗,自信沉稳的唐成变成这般模样,心里也自有一股说不出的酸楚,“我的好老弟呀,老哥可是在给太子殿下的回书里拿脑袋担保了你的安危,你要真在这儿有个三长两……那太子殿下还能容了我的活路?就算是可怜老哥我,你也得走”,言说至此,贾子兴停住话头一声长叹后才又继续道:“老哥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事已至此,便是将你我还有这六千天成军都填在这儿也是白给,老弟年纪轻轻的何必要钻这牛角尖,即便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家人打算着。走吧,再不走兴许想走都走不了了”。

    唐成没有说话,而从他木然的表情里也看不出对这番话究竟是听还是没听,就在贾子兴颇感棘手的时候,突见唐成的眼角慢慢沁出了两滴浑浊不堪的泪水,泪水方一流出,他的眼睛便已紧紧闭上……

    “这就对了,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来人!”,如释重负的贾子兴向应声而入的护兵低声吩咐道:“传令下去,让大家都做好准备,一等契丹人发起攻势,咱们就趁着这空挡迅速回撤。回来,记好了,传令的时候小心些,要是这消息漏给了奚人,你就等着被剁成肉泥。快去!”。

    此后,贾子兴应付了来见的平措达等人,在此期间他一步都没离开过皮帐,只是守着皮帐里面色如死、紧闭双眼的唐成。

    约莫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后,蓦然便听对面契丹军中突然同时响起了近百支苍凉的牛角号声,一听到这个,贾子兴脸色顿时为之一紧,当下便起身往唐成身边走去。

    他这边刚刚扶起唐成,就听帐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奶奶的,走都不让老子安生”,嘴里低沉的啐骂了一句后,贾子兴就准备向帐外护卫发令,这时候不管来的是谁都尽数砍翻了好走路。

    恰在这节骨眼上,帐外疾步而来的那人已控制不住惊喜之情的放声大喊道:“姑爷,来了,幽州大军来了,瞅着黑压压一片”。

    唐成猛然睁开了眼睛,这一瞬间,他眼中的热切足可灼人皮肉,“什么?郑三,你再说一遍”。

    一句追问的话说完,唐成就觉脑袋热胀的厉害,刚才猛然挺直的双腿也不受控制的抽搐起来……

    …………………………………………

    PS:两更九千三,将近一万字,今天真是超常发挥,更新完,水叶子也就熬成叶子渣了,苦也!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9738/ 第一时间欣赏唐朝公务员最新章节! 作者:水叶子所写的《唐朝公务员》为转载作品,唐朝公务员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唐朝公务员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唐朝公务员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唐朝公务员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唐朝公务员介绍:
唐缺的物质生活很优越,唐缺的精神世界很崩溃。 唐缺穿越了! 他穿越到了唐朝,盛唐。 他穿越到了一个贫寒的农村家庭,赤贫。 他为吃饭的口粮发愁,他为摇摇欲坠的房子担忧。 他种地,他做工,他上完大学上小学。 唐缺一步一个脚印的开始了盛唐穿越的生活。唐朝公务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唐朝公务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唐朝公务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