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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叶子     唐朝公务员txt下载     唐朝公务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终章 千村万寨处处龙门,千岩万壑层层成田

    北国饶乐还是一片天寒地冻的景象,都城长安却已春意萌发,一连小半个月晴天大日头的好天气下来,起于渭水之上的春风已渐去料峭的寒意而显出融融的和煦。吹面不寒杨柳风,地确是的,不说灞水桥边的杨柳已是新绿初绽,城中满街的老槐上更已长出了半截手指长短的嫩叶。

    风吹槐花满店香,胡姬压酒劝客尝。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见到这样的美景了吧!

    建造于长安城龙首原上的宫城南苑内,株株垂柳应和春风的吹拂舞动着婉媚的柳枝在水面上点起一晕晕细密的涟漪,柳枝下的太液池水波微兴,放眼望去恰似一湖流动的碧玉,眼前如斯美景,再赶上这天朗气清的好天气,委实是一个游览禁苑的绝佳日子。

    内单丝罗盘龙常服,外面松闲披着一领火狐皮大氅的天子李旦此时便正在太液池边的小径上悠游漫步,他的手中握着一卷善本《尔雅》,身后跟着五六个年纪最大也不超过十岁的孩童。一路走来边赏春景边听着孙儿们玩闹嬉戏,李旦郁闷烦躁了多日的心情终于渐渐的发散开来。

    要是依着本心,李旦真想把朝堂里每隔十天才有一日的旬假就此一股脑放下去,放他十天半月,甚至是就此永远的放下去,也免得明天一早又要上朝面对永无休止的辩说与论争。

    一想到明天的早朝,李旦的脑仁就开始条件反射般的隐隐发胀,这些日子他都有些羡慕那些朝臣了,至少,他们还能找借口请假,自己却是不管心里有多不愿意也只能挺着,熬着。

    烦恼就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李旦摇摇头后依然无法将这突然而起的烦恼心思甩开,索性就停住步子抬手向前边不远的亭阁指了指。

    随行的太监宫女们顿时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洒扫、安置书几、捧炉焚香再到摆放文房四宝及酒食,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轻盈无声却又高效快捷。

    李旦决意不肯让明天烦人的早朝扰了今天难得的好心情,进入亭中在书几前坐下抬眼看看远处的水光柳色,再瞅瞅亭外假山竹林间玩闹的不亦乐乎的孙儿们后,就带着一缕轻松惬意的叹息翻开了手中把玩已久的《尔雅》。

    对于酷爱书法及文字训诂之学的李旦来说,类似《尔雅》这般的音韵训诂学著作可比一摞摞永无止尽的奏章有意思的太多,这里面每一个词语的释诂都能让他不自觉的沉进全部的心思,并在这一过程中体会到无法言说的乐趣,而不是像那些奏章带给他的永远都是疲累厌倦,永无休止、越来越难以忍受的厌倦。

    左手轻轻的翻动着书页,右手援笔引墨写下自己感兴趣的古词及释义,三四页之后再回过头来考察一番刚刚写下的内容,并从书法的角度就个别文字的结构用笔细心揣摩体味一番,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乐趣让李旦深深迷醉其中,刚刚因想及明天早朝而起的烦躁也在这一过程中自然而然的烟消云散。

    李旦正自意兴盎然的沉迷其中时,一声清脆的童音将他的注意力从《尔雅》上吸引开去。

    放下书卷揉了揉了手腕,李旦这才注意到亭阁下面那几个特意叫进的孙儿不知什么时候已停止了在假山竹林间的喧闹,此时正学着他的样子摆弄着太监们为今天禁苑之游准备下的书册。这童音便是其中一个孙儿摇头晃脑读书时发出的。

    再一细听,这个小家伙儿正在读着的是《兰亭集序》:

    永和九年,岁在葵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这篇王羲之的绝美名作以清澈的童声读出后实是别有一番风味,李旦听了几句后竟听了进去,这小家伙见祖父注目,一时得意之下索性舍了书卷硬生生的背将起来,边背边还尽力将小小的胸脯挺的高高的,不消说这该是他最近学会的功课,现在抓着机会拿到皇爷爷面前卖弄来了。

    李旦被他这副小模样惹的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与此同时,心里也油然生出些遗憾来。要说吟诗会文、赏玩书法这样的乐事终究还是要三五个达者凑在一起时才更有兴味。

    要说今天的天气恰是《兰亭集序》中所说的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眼前虽无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但太液池边的风景亦足以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若是在这样的天气与风景中召几个兴致相投的臣子来一番辩说《尔雅》、品评诗酒的文人雅集,该是怎样不让于兰亭集会的快意呀!

    可惜这个具有诱惑力的想法也仅仅只能是想想而已,若要找人把酒共评《尔雅》的话,李旦顺理成章想到的第一个人物就是孔珪,身为当世大儒、孔圣血裔,孔珪对于位列十三经的《尔雅》颇多心得,这样的聚会若是不让他参加实在没什么意思,但真要让他来的话……那还叫文人雅集吗?

    李旦无奈的摇了摇头,朝堂上的政争早就厌烦无比,他可不想再在太液池畔来这么一出,这简直就是糟蹋眼前的好天气和绝美风光。

    世事还真就这么邪性,你越是想什么怕什么它偏就来什么,正在李旦为无法实现的文人雅集遗憾不已的时候,有太监上来报说礼部侍郎孔珪正于承天门外请见。

    李旦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避之唯恐不及的一挥袍袖,“不见”。

    似乎是不甘于自己难得的好心情被就此破坏,李旦话一说完就迫不及待的重新投入了身前的书卷。

    他这举动怎么看都像是在逃避。

    但有些人实在是没法逃避的,当李旦因眼神疲累抬起头时,首先看到的就是贴身太监那张满是愁难之色的脸。

    “什么事?”,这声音既厌烦又无奈。

    太监小心翼翼的凑上来,“自打大家刚才驳了请见之后,孔侍郎就跪在承天门前,这都有好一会儿了,他前几年遭流放作践过身子骨,年纪也过了甲子,承天门又连着各部寺监立衙的皇城,人多眼杂的万一有个什么不好处,不管是朝廷还是大家脸上都需不好看了”。

    “他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般卖力为他说话?”。

    这太监自然矢口否认,给出的理由还挺有说服力:就算我想收,孔珪这号的也不能给!

    “让他进来”,李旦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伸手一扫,书几上的文房四宝顿时噼里啪啦摔了一地,“这般逼朕,浑是在长安呆腻了,朕这次再不容你”。

    今天这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终究还是要被毁了!

    眼见李旦发怒,那太监一言不发的赶紧退出了亭子,甚至为避过随后极有可能的迁怒,他连小太监都没使唤而是亲自到承天门接人以避风头,走在路上他一边在心底抱怨孔珪这老不死的太不识趣,边还琢磨着该怎么把刚才之事传给高力士,也好在太子殿下面前表表功劳。

    要不是有太子的关照在里边,就孔珪这样又臭又硬从没有半点孝敬的老货不给他落井下石都算他烧高香了,还能替他说话?

    当孔珪到达太液池边的亭阁时,亭中已经收拾停当,默默而坐的李旦紧紧绷着满是寒肃的脸。

    唱礼参拜,李旦没开口叫免,孔珪也就做的一丝不苟。

    “旬假之日还这么撵着见朕到底有什么事,说”,看着跪在地上的孔珪华发半生,老态尽显的模样,优柔而又重情的李旦愤怒之余又颇为不忍,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叫起,任孔珪继续跪着回话道:“臣此来是促请陛下尽快发兵饶乐,臣曾居于龙门数年,深知契丹实非良善,先皇后朝便曾反叛入侵我河北道引得生灵涂炭,此番若使其再得了绕乐,为祸之深则我朝东北自此将永无宁日矣!”。

    一听到这个,李旦心中不知淤积了多久的烦闷与不耐烦都一起发作起来,自打那日急脚将饶乐四部请求内附并请发兵驱逐契丹的文书送到之后,朝堂里的兴奋劲儿还没热乎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开始了无穷无尽的争吵。

    既然有了堂皇正大的理由,朝廷出兵自无异议,说到统兵人选时朝堂上也是不约而同的言说现任幽州大都督张守义年老不堪此任,但在提及新的统军人选时,刚刚还和谐无比的局面就顿时瓦解冰消,各为其主的臣子们轮番上阵推出自己人选的同时不惜使出一切手段驳斥对方的人选。

    这一个人选可是关系到十二万精锐边军的控制权,份量之重让近两年在历次朝争中多有退让的东宫一系也退无可退,双方阵营中的文臣武将你方唱罢我登场,争的面红耳赤不可开交,最终使这天的朝会不得不以羽林副使与兵部侍郎当殿大打出手,李旦盛怒之下拂袖而去收场。

    饶是这天的朝会后以“君前失仪”的罪名将羽林副使及那兵部侍郎各杖了三十,也没能阻止第二天朝会中愈演愈烈的争吵,从孔珪回京后就很少上殿的镇国太平公主亲身上阵与太子李隆基来了一场精彩纷呈的姑侄对辩。

    这是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的第一次正面争锋,同时也标志着李旦在二人间实行了两年的调和策略正式失败。至此,以前只是在窃窃私语中的姑侄之争彻底公开化了。

    若是换了本朝太宗,甚至是前朝炀帝在位,这样的争吵也就算不得什么,任你们吵的再厉害我自选一个圣心默定的人就是,人选一定争端也就自然停住了。无奈当今天子李旦却是个天生的优柔迟疑性子,最缺的就是这份乾纲独断的魄力。他本就游移拿不定主意,再一经这样的争吵就没个准主意了。

    由此这本该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就被拖了下来,这一拖不仅把远在饶乐的唐成拖的七伤八痨,就连李旦也被每天无时无刻不在耳边萦绕的进言与争吵给折腾的想到朝会就油然而生厌畏之心。

    但越是如此,李旦也就愈发的拿不定主意。见到这般情势,朝臣中颇有些两边不靠的臣子在暗室里嘀咕:难怪当初镇国公主在与太子联手发动废韦后的宫变前都不约而同的瞒着当今,直到大局底定之后才告以实情,就按当今这性子要是真提前告诉了他的话,前次的宫变十成十别想成功。

    “又是这说腻了的老话”,李旦烦躁的摆摆手,“朕只问你,统兵人选给谁?”。

    “臣意还是由张守义统军,军情如火,长安又距饶乐数千里之遥,便是即刻就定人选,待其赶赴幽州再整军前往饶乐就需花费多少时候?只此一点,便再无一人比张守义更为合宜。且其坐镇幽州多年,可谓知己知彼,至于说其年老无力统军……”,孔珪言说至此,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后硬梆梆道:“不过是东宫与镇国公主府以私心而害国事的说辞”。

    ……………………………………

    就在孔珪于承天门前跪请陛见时,长安城正南的麟德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雨般的马蹄声。

    城楼上因着融融春日的天气而有些懒散不振的羽林当值军士先是随意看了一眼,待其看清楚前方来骑额头上系着的红条带之后顿时双眼暴睁,一路向下边的城门急跑而去。

    麟德门城门洞中被分隔成四条的过道很快被清空了一条,与此同时,另一个本是在城门口当值的军士则翻身上了备马跑上朱雀大街。

    这军士手持铜铎边策马奔驰边摇个不停,纷纷攘攘的路人闻声后面露惊奇神色的同时也忙不迭的向朱雀大街两边让去,尤其是带着孩子的更是着紧。

    就此,城门外额缠红带的急骑没有片刻耽搁的直冲过城门洞,迅即不减半点马速的沿着已被清出的道路向皇城朱雀门飞奔而去。

    “羽书,真的是羽书!难倒边关上又起了大仗?”,朱雀大街两边的路人对此议论纷纷的时候,那些带着孩子的父母则神色凝重的向一脸好奇的孩子再三交代,若是今后再遇到刚才这样的事情就要立即避让,万不可挡了路中间的道儿,否则被那头缠红条带的汉子撞死可是白撞的。

    羽书一路通行无阻的送达到兵部尚书手中,这位堂官拆开数重蜡封的羽书看完后便即刻向政事堂跑去,随即便又与当值相公韦安达一起直奔宫城。

    二人身后,本是冷清的皇城内难得的在旬假日里热闹起来,各部寺监值守的中小官吏们串来串去的凑到了一起,相互打问议论不断的都是这羽书里究竟写了啥消息竟至于让当值相公都有些顾不上宰相风仪了。

    遇着重大消息时,当值宰辅有直接进宫面圣之权,是以承天门上也没有像孔珪那样的耽搁。

    一路长驱直入,堪堪就在孔珪说出镇国公主府与东宫以私心害国事的话时,两人也来到了亭下。

    饶是今天当值的韦安达相公素以敢谏而为人称道,现下无意中听到孔珪这话也不免心中一跳,一句话把这两位都给扫进去,且话还说的这么重,满朝堂里怕也就只有眼前这位才做得出了。

    韦安达与孔珪虽然算不上亲近,但对其人还是颇有好感的,此时见李旦脸色不对眼瞅着就要发作孔珪,当即手捧羽书迈前一步朗声道:“恭贺陛下平定饶乐,拓边千里,建我大唐数十年未有之武功”。

    韦安达突如其来的一句让亭中两人俱是一愣,静默了一会儿后,李旦才一脸疑惑的转身过来道:“韦卿家说什么,饶乐平定了?”。

    “正是”,韦安达一脸喜色的走进亭中将手中包含着五个部分的羽书递了过去,“陛下请看,这两份是幽州大都督张守义及饶乐都督府司马唐成分别具名的报捷文书,这两份是饶乐四部族长请来长安朝拜并请朝廷继续留任唐成于饶乐任职的奏章,至于这最后一份则是唐成请调回京的奏章。几下里对照已可确定饶乐平定之事当无讹误”。

    李旦接过后将其它三份奏章直接放到了一边,捡着张守义和唐成具名的报捷文书看了起来。

    两份文书看完,脸色上明显是如释重负的李旦看了看仍在地上跪着的孔珪,“起来吧”,这句说完,他向韦安达两人摆了摆手,轻松的语调叹息声道:“看这两人的报捷文书上俱言此次饶乐解围中幽州边军竟无一伤亡,对此,韦卿以为如何?”。

    “此事当也不假”,韦安达笑了笑,“臣是因将五份文书都看过之后才敢有此言,其实在此次驱逐契丹平定饶乐之战中,幽州边军根本不曾与敌接战,既无接战又何来伤亡”。

    “不战而屈人之兵”,说话的是亭子中唯一没看过那两份报捷文书的孔珪,“契丹人凶悍,岂肯不战而退?”。

    “不是不战,只是与契丹作战的是饶乐奚人罢了”,说到这个,韦安达一脸的唏嘘感叹,“孔大人有所不知,早在契丹人南下之前,任官饶乐都督府司马的唐成便已生凛惕之心,曾呈文鸿胪寺及河北道观察衙门请为禁断新罗对松漠的军器与铁器贸易,釜底抽薪于前。此后俟契丹重军南侵之后,其复又扭结图多、平措、多莫三部结盟抗敌,其间亦曾分兵一万接应回俙索部残军,遂成就了四部联合以抗契丹之势。”

    尽管孔珪早已知道唐成虽然年轻却实为干才,但他对唐成才华的认识更多还是停留在内政的层面,韦安达这番话听的他震动不已,若非说话的人是实不可能妄言的本朝相公,他十有八九是不敢相信的,“竟有此事?仆也曾居于龙门数年,对饶乐奚人的性子也知道些,他们素来对唐人抱有提防之心,如今怎肯从唐成之言?”。

    “此事这五份文书中均无说明,仆亦不知”,韦安达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唐成本事大得很哪!侍郎大人可知这四部联军推出的主帅是谁?不错,就是唐成,亦是他领着饶乐四部残破之军力抗契丹人十八日强攻而军阵不破,终使国朝不伤一人不费一箭而尽得饶乐千里草原,经此一役,至少可保我朝东北边境十年安危无虞。”

    言说至此,韦安达站起身来向李旦恭敬一礼后肃容道:“臣来此之前曾检点过吏部备档,始知当日升调唐成出任饶乐司马乃是出自陛下圣裁,正是陛下慧眼识珠于前,方才有唐成戮力效命建我大唐数十年未有之殊功于后,当此捷报到日,臣请为陛下贺!”。

    孔珪对韦安达这种趁热打铁拍马屁之举很是不以为然,不过随着韦安达同来,至今一句话也没插上嘴的兵部尚书却是不肯放过这么好的凑趣儿机会,见状忙也站起身来跟着行礼称贺道:“唐成乃是陛下去岁御极大宝后的第一科进士,这等出身正是不折不扣的天子门生,陛下先是神目如炬将其拔擢于江湖草泽之中,进而慧眼如珠调任饶乐司马终成今日之功。臣来时路上亦曾细思此事,唐成虽有文武之才,但纵观史籍,有才而白首蹉跎者可谓史不绝书,是以唐成能有今日之功,陛下识才用才之明实是居功至伟。有如此明君在朝,我大唐极盛当指日可待,臣请为陛下贺,为大唐贺,为天下贺!”。

    一直到兵部尚书这话快要说完的时候,李旦才隐隐约约想起唐成调任饶乐司马的始末,不过这时节他自然不会将此事内幕挑破,是以也就面带浅笑的受了这两记马屁,此前因孔珪而坏掉的心情也自然而然的好了起来。

    可惜他这好心情没能保持多久,随后说及战事的后续,亦即唐成与张守义的赏功安排时,李旦复又头大如斗起来,张守义在报捷文书中已明确流露出请调回京之意,似他这般老臣又是刚立过功勋,朝廷断无拒绝的道理。但一旦他调任回京,那接任者……

    除此之外,李旦也是在刚刚的高兴过后才猛然醒悟过来,这个被他“慧眼如珠”调到饶乐任上的唐成其实是三儿子李隆基的心腹,据说他这个“无缺”的字都是由三子帮着取下的。这个唐成不声不响的在饶乐立下国朝数十年未有之大功,东宫必定是要使尽全身力气为其请功的,不准说不过去,准吧,妹妹太平公主那里只怕又要不停的啰嗦聒噪了……

    这些都是事啊,而且只要一天还在皇帝位上像这样的烦心事儿就会源源不断,自己永远也不会有安安静静读《尔雅》的机会,更别说像王右军那样组织文人雅集诗酒风流的生活了。

    李旦生来简淡,本就是没有什么野心雄心对权力亦不留恋的性子,经过这两年的皇帝生涯,尤其是近一段时间不停歇的朝争之后,他更是对现在的生活厌倦厌烦到了极点。所以就连韦安达带来的这个拓边千里的好消息也没能让他兴奋多久,反倒是臣子们在议论此事的后续时,他的心里却在想着王羲之无拘无束洒脱快意的人生。

    思绪就此延伸,李旦自然而然的想到了王羲之“坦腹东床”的逸事,亦想及其数度拒绝东晋朝廷征召之事,若非其坚拒了吏部郎这一显官的征召,日日案牍劳形之下,何尝能有兰亭雅集的快意?

    一念至此,那个在李旦深心中实已酝酿发酵已久的想法如灵光乍现般突然冒了出来:

    王右军做得,朕为何就做不得?

    既然眼下一切的烦恼根源都在皇位上,那朕便将之舍了,循着高祖的旧例做一个尽享尊荣却无需劳心视事的太上皇又如何?

    让出皇权这对别人来说固然是不可想象,但对于性格如此并且已经有过两次出让皇位经验的李旦来说却是轻松的多了。

    这个念头一开,顿时就如黄河溃堤般一发不可收拾,几乎是在瞬时之间李旦就已看到了这一决定将带来的无穷无尽的好处,他的尊荣将不会减少半点,但眼前所有的一切烦恼都将随风而去……

    恰在此时,亭阁下不远处乱翻书的几个小皇孙中不知谁翻到了《诗经》,随后便捡着自己学过的篇目读了起来,微醺的春风将稚嫩的童子诵经声轻轻送至:

    式微,式微!

    胡不归?

    微君之故,

    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

    胡不归?

    微君之躬,

    胡为乎泥中!

    李旦本自纷扰的思绪随着这诵诗声平静下来,“是啊,式微,式微!胡不归?”。

    心底喃喃将这句诗复诵了一遍后,彻底拿定了主意的李旦站起身来,此刻他的脸上浮现出挣脱樊笼后发自内心的快意。

    正自议论着的韦安达三人见状忙也跟着起身,不解的看着李旦。

    “三位卿家且先退下,朕……要前往太庙告祭先祖”。

    “臣等疏忽了,如此大捷确需告庙”。

    对于韦安达等人的误解,李旦淡淡一笑却未解释,拾级下了亭阁后亲手携了方才诵诗的小皇孙逸步而去。

    这一刻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李旦眼中太液池的水光柳色实是清丽绝美到了极致……

    ……………………………………

    “什么,饶乐平定了?”,东宫北书房中,从微微气喘的高力士嘴里听到这样的消息后,本自雍容而坐的李隆基惊问道,“张守义?”。

    “这却要给殿下贺喜了,张守义虽然出了兵,但幽州军跟契丹人一仗都没打,按鱼承庆传来的话儿,此次立下大功的正是殿下心腹唐无缺”,笑着向李隆基拱手为贺后,高力士便将鱼承庆经由小太监传来的消息一字不漏说了个清楚。

    鱼承庆乃是父皇身边最得信任的贴身太监,这消息既然是从他那儿来的,真实性就无需怀疑,放下这一层担心之后,随着高力士的陈说,李隆基越听心中越是激荡,待高力士说完后他竟是不克自制的再难安坐。

    高力士照旧是报完信就走,李隆基将其送走转身回来后负手绕室快速的踱步起来。

    “这个张守义终究还是买了自己的面子”,想到唐成时,此时心情激荡的李隆基除了“好个唐成”之外一时竟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

    他竟然真的做到了!引奚人内附,拓边千里,将大唐边防由长城一举前移至落雁川,更为朝廷确保了稳定的战马来源……此事的意义与好处实不胜赘言,这可是国朝数十年未有之大功啊,当自己还在为他的安危但有时,他竟然立下了如此夺目的功勋!

    因此事而起的短暂兴奋过后,李隆基迅即想到了此事的后续,唐成立下这般泼天也似的大功之后必将带动东宫一系的声势大涨,更大的好处是有了这样的大功打底,即便太平再想从中刁难,也挡不住唐成回京的步伐了。

    想到唐成即将还京,李隆基兴奋之余莫名的又增添了许多安心,天授唐成予自己,这是天意!有这样的臣子在身边辅助,太平又有何惧?君臣际会,不仅要了结了太平,更将在未来打造出一个不下于曾祖贞观的大唐极盛之世……想到这美好的前景,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的李隆基一时竟是痴了……

    良久,李隆基渐渐平复了心情后召进心腹下人好一番吩咐。待下人领命而去,他的脸上显出一片笑容。

    就是要将此次捷报的内容以及这国朝数十年未有之大功宣扬出去,宣扬的越开越好,等整个长安市井中都开始热议盛赞唐成时,无论在其回京还是授官上太平都很难再大肆反对了。

    此后不久,来自饶乐的羽书捷报就成了长安城中上至皇城下至青楼酒肆中最热门的话题,沙场、异族、奇功、进士出身、俊逸风流、文武全才等等等等,有这些要素在,不管是热血的男人还是多情的女子总能从其中找到自己热衷的话题,一时之间,唐成之名就随着饶乐一起被口口传诵,最终流出长安轰传天下……

    ……………………………………

    近两月之后,当长安已进入花红柳绿的仲春时节时,饶乐草原上也终于迎来了萌萌新绿。

    此时满脸欢笑的唐成就趴伏在野草地上做出一个马的形状,而他背上驮着的正是宝贝女儿猫蛋儿。

    刚刚一岁多的猫蛋儿还坐不稳,等她爬好后,唐成嘴里“驾”的一声后,便手脚齐动的向前爬去,边爬口中还不停的学着马儿的嘶鸣之声,轻轻的颠簸里,爬在他背上的猫蛋儿不断发出脆甜脆甜银铃般的清澈笑声,小家伙一边笑一边划动着胖嘟嘟的小手极力的试图挣脱母亲扶着她身子的手。

    李英纨无奈的看着眼前这父女俩,手中边仔细的扶着女儿,边还不时探头起来向四下里张望一番,生怕这样的场景被什么生人给看见了。

    不过无奈是无奈,但李英纨眉眼间的幸福欢喜却是想藏都藏不住的。

    还好今天是唐成临时起意要带着女儿到人少些的草原深处看看,随行的护卫也被他赶去打猎准备什么“野炊”了,这周遭一眼望去除了天际盘旋的那只飞鹰之外连一个活物都没有。

    “行了,夫君你也起来吧”,在笑疯了的猫蛋儿背心处轻轻拍了一会儿,李英纨开口道:“还好今个儿爹娘没跟着一起来,要不可就了不得了”。

    唐成爬了一阵儿后也有些累了,遂就依言站了起来,也不顾身上沾着的草汁草屑,伸手便将猫蛋儿从李英纨怀里接了过来,口中笑着道:“英纨你还真说对了,我今个儿到这儿来就是为躲着爹娘的,什么亲孙不亲子?这老黄历的育儿经实在是没道理的很,见着自家女儿都不能亲热个尽兴,我这当爹的还有什么意思?”。

    听着唐成抱怨的话,李英纨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自打战事平定之后他们也就从怀戎城中到了饶乐草原。

    这下子可好,唐成对这个数月不见的女儿一抱进怀里就稀罕的再不肯撒手,不仅晚上如此,就连大白天他也同样是抱着女儿在皮帐里见人说公务,如此以来,公公那里可就看不过眼了,于是这父子之间就爆发了一场针对猫蛋儿的争夺战。但公公毕竟是长辈,这事情上又有婆婆支持着,所以夫君每每就在争夺战中落败,以至于不得不想出眼下这样的招数来。

    想到这些,李英纨会心一笑的同时也想起了婆婆最近跟他提点了好几次的话题,夫君这么馋孩子,好歹得加把劲儿多生几个才成啊。

    是啊,多生几个,到那个时候一堆丫头小子围在自己与夫君面前爹呀娘呀的叫着,该是多快活的事情,正当李英纨憧憬着羞人的幸福时,前方远处出现了数骑人马。

    不等这几骑人马走近,远远的就听到张相文“大哥大哥”的叫声随风传来,这叫声也化解了唐成刚起的一点担心。

    张相文、郑凌意、嗯,另外一骑上的竟然是早就被张守义以“不遵军令”之名解了兵权拘管在幽州大都督府的贾子兴。

    等他们到了近前,唐成向马上英姿飒爽的郑凌意一笑之后先走到了贾子兴面前,“老哥出来了,可喜可贺呀!”。

    被解职后又关了一个多月,贾子兴明显的瘦了一圈儿,不过他现在的精气神儿却委实不错,偏腿从马上下来后哈哈笑道:“托陛下洪福,张守义虽然恼我率先出兵抢了他卖好的心思,终究还是没要我的脑袋,不过他也不好生想想,我天成军正是距离饶乐最近的,他既已决定发兵却又为何故意不征调我部!还不是知道我跟老弟关系走的近,不愿让我抢了他的风头。哼,以前幽州军将都说张督气量大,经过这事才知道竟全是假的”。

    “他要向我卖什么好?那都是冲着东宫去的”。

    闻言,旁边站着的张相文嘻嘻一笑,凑上来道:“大哥你这说的都是老黄历了,就在半月之前,太上皇已禅位当今,昔日的东宫太子如今可已是我大唐的国君了”。

    这消息来的太大也太突然,让唐成听的有些发愣,“真的?”。

    “自然是真的”,张相文的脸都快要笑烂了,“若不是吏部兵部联合行文到幽州大都督府要调贾都尉入京叙职另有重用,张守义岂会如此轻易就将贾老哥给放出来?就是大哥你在这饶乐也已呆不得了,调你回京陛见的公文已经送达皮帐,咱们这就回去吧”。

    当贾子兴与张相文分两个方向去寻那些打猎的护卫们时,马车旁边一时就只剩了唐成夫妻及小猫蛋儿四人。

    郑凌意也没避讳李英纨的走到唐成身边轻轻的倚在了夫君的肩上,带着深深的遗憾轻声耳语道:“这就要走了嘛,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可真舍不得龙门,舍不得那些成田哪!”。

    左手挽住郑凌意纤细的腰肢后伸出右手将李英纨并猫蛋儿也一并揽了过来,唐成怀中搂着妻女放眼远眺,任目光顺着一望无际的青青草原直达天地尽头,“你既然舍不得龙门,舍不得成田,那待为夫到了长安后,便使这天下千村万寨处处龙门,千岩万壑层层成田如何?”。

后记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次此刻难为情!

    历经中宗李显及睿宗李旦两朝,大唐终于进入了玄宗时代,盛世的大幕已经拉开,唐成也积累下了足够的经验与功勋使之可以站在这个盛世舞台的最中央,到这个时候,以讲述成长为主的《大唐公务员》也走到了功德圆满的尽头,天下本无不散的筵席,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当初与起点签这本书的合同时约定的便是一百五十万字,情节亦是由穿越之初到李隆基继位,不管好坏,我只是尽力去说一个穿越者在唐代成长的故事。从穿越之初的饭都吃不饱到完成家庭的小康及豪富;随后再将对生活的追求由物质的生存层面延伸到精神的理想追求层面,我在这本书中努力想说的其实就是成长。

    所以,当唐成成长到已足够成熟的时候,故事也就到了结束的终点。虽然其间因结婚及家母患病的缘故耽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更新,但我庆幸于自己最终还是按预定目标完成了《唐朝公务员》的全部内容。

    对于诸位亲爱的书友来说,或许难免遗憾——好你个死水叶子怎么在这儿结束了,接着写呀!是的,按照故事的发展脉络来说本书至少还可以再写他个四五百万字,写唐成怎么参与盛世的创造,写唐成怎么避免玄宗晚年的昏庸,然后一直写到唐成死的那一天,但这不是我最初的预想,也不是我原本计划要写的东西。当《唐朝公务员》纯然到了朝廷斗争的时候,它还是《唐朝公务员》吗?列位达官爷们还有看的兴趣吗?

    关于这一点就不再多言了,最后我要诚挚的感谢所有对本书给予过关注及支持的书友,没有你们,就不会有《唐朝公务员》的结束,更不会有眼前这段话!

    再次感谢诸君对本书的支持,并请大家能一如既往的支持水叶子下一部古典仙侠类作品,这本仙侠新书什么时候能发出来我也不知道,我没有新书的书名,故事现在也没想好,就更不用说存稿了,我只是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冲动,想再写一本古典仙侠的冲动,仅此而已!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次此刻难为情!

    改日再会!!!

鹬蚌,两相争(1)

    星方这边的货物还没交出去,星柔这一行自然就留在了有林,每日里星柔都十分享受的接受按摩服务,甚至还喊了几个同来的女孩子一起去享受一把,好在身在有林,宁希在考虑到未来的合作之后,把价格调低了不少,不然星柔这一趟出来也算得上是一掷千金了。

    星方还没走,合作就有多种可能。

    言和奔考虑着如果药方一直都不给信,没理由他们要一直等下去,趁着星方还在,不如想想自己这一边是不是可以和星方合作,虽然这个星柔怕也是做不了主、要回去再商量的,但货比三家,说不准星方给出来的合作条件更好呢?

    对这事,宁希倒是不赞同的,她到不是非要和药方合作,而是这事实在不适宜在药方没回信之前就露出去,毕竟若是药方应了,那以后卖酒打的旗号是他们药方自己的方子,若是让星方的人知道了酿酒这事,那药方希望得到的“名声”就不复存在了,自己的这酒人家怕也不是不乐意代售的。

    “这倒是没错,”言点了点头,觉得自己的确想偏了,才叹了口气,“哎,这赶不上大家的想法咯!老啦!”

    宁希一听,忙道:“哪里老了?我看言你壮实得很,哎,对了,我听说东部落那边有两个女子是没丈夫的,言你不然为咱们有林牺牲一把?”

    “你这女娃娃!竟是胡说!”言一板脸,“人家那女子才不过二十多岁,都是能正经再找男人的,怎么能跟我这个老头子凑合?真”

    宁希无所谓的耸肩,她其实也只是开玩笑嘛,当初言没有再娶,显然就是没这个意思了,虽然这中间可能也有紧着年轻人的关系在,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单身,那定是曾经发生过什么,还是说其实言是个念着亡妻、合适吟诵“十年生死两茫茫”的男人?

    奔看着宁希脸上的表情一变再变,嘴角微微的翘了起来,每次她表现出这副样子的时候,总会让他觉得非常喜爱,这样的宁希才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她时候,虽然可怜兮兮的饿着肚子,却仍然脸上带着笑、甚至似乎还在心里抱怨他们动作不够轻柔的模样。

    等到后来,宁希到了他们有林,开始绞尽脑汁的想主意、想办法让部落里的人吃饱穿暖后,这种古怪模样的宁希就见得越来越少了……

    “想到了什么?”奔看着宁希,小声的主动问道:“是关于言的?”

    宁希闭上了嘴,脸上也严肃了起来,似乎暗地里揣测顶头上司的私生活,这真不是什么应该广而告之的事情吧?便干咳了一声,摇摇头,故作一本正经状,道:“我是在想,是不是应该再给药方去个信的,若是他们真没这个打算,恐怕我们就不得不赤膊上阵了,那可是很危险的事情呢!”

    听了这话,言和奔的脸上也浮现了一抹凝重,现在的有林虽是富裕了,可操心的事情却是更多了!

    “药方的人到了!”正当三个人沉着脸想着卖酒的事情的时候,门口就有放哨的传了消息来,一听这话,言立马鸡血了,忙着大声问道:“来了多少人?”

    “一队呐!”激灵的半大小子笑嘻嘻的走进来,抓着头发道:“上次来的那个人来了,好像还有个比他更厉害的一起跟来了!”

    ——比黑云还要厉害的……那么说是药方的实权人物?

    三个人互相看了看,默默的点点头,这笔买卖应该是成了!

    “快,请客人到议事厅去!”言站起身,忙道:“宁希,你去厨房帮着他们准备些吃食,奔,你跟着我来——”

    有林的人忙乎了起来先不说,药方的人其实也很心急,尤其是听说星方也有人在有林的时候,领头的黑柏那简直是要气死了!

    “这群饭桶!真是误事!”黑柏摔了一个陶杯,脸上也有几分狰狞之色,“若不是他们再三的拖延,这代卖酒的事情早已经成了,怎会多出来了星方?”

    “这事……”黑云对于部落内的几方相互拖后腿也十分的不满,但他并不是黑柏那样的地位,虽然是站在黑柏这一方的,却是不能不顾其他,如同他那般表达自己的不满,而此刻见着黑柏如此情绪外露,还不得不劝慰道:“少主,现在咱们还是想想怎么让有林人和咱们合作才是,我估摸着,有林也不会那么笨到把酒的事情到处嚷嚷,星方的人说不定根本不是为了这事来的?”

    看着黑柏的表情好转了一些,黑云再接再厉道:“这酒咱们代卖,但对外说的可是咱们药方自己酿造的,若是让星方的人知道了,这事怕是就没那么大好处了……咱们说不准还能趁此机会压价,若是真能把酿酒的方子弄到手,那才是大善!”

    听着这话,黑柏的表情没有多少好赚,反倒了更凝重了,“有林人是为了不出头才找咱们来代卖,若是这事拖久了,星方也知道了,我怕有林人干脆就把这事吵嚷出去,到时候他们直接卖酒,虽是危险了一些,但你瞧瞧有林这地方,三面都是大山,他们的人又少,若真是躲起来,怕哪个部落也占不到多少好处。

    更何况,有林人握着酿酒的方子,若真是投靠了星方或者是其他的大部落,那到时候咱们可是什么都得不到的。”

    说着黑柏眯着眼睛环视了一下四周,微微的缓了缓,才继续道:“咱们要的是货真价实的好处,咱们得了那酒,之后的好处是大大的,没必要和有林人争那蝇头小利。若真为了那么一点儿东西,而让有林一气之下把酒的经营权给了药方,那可就坏了大事了!”

    “是。”黑云恭敬的点头,把心底涌起的想占小便宜的心思压了下去,虽然到底他还是希望自己的部落能够赚多一些,可少主的话也是对的,这酒是有林的,他们现在什么都没得到呢,若是谈崩了,那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实在不值得!

    不多时候,药方一行人在有林引路者的带领下,走入了部落。

    言也在部落入口处等待着,看着他们进来,双方先是简单的寒暄了一番,随即言便招呼大家朝着议事厅走去,不过这进部落嘛,率先看到的就是新建成的酒店,上面那几个字让他们疑惑了一下。

    黑柏不甚理解却不好发问,只是瞥了黑云一眼。后者任劳任怨的开口问道:“言头领,上次来时我尚未见到这房子,却不知道这酒店是什么?如果不妨碍,黑云倒是想求个答案。”

    言哈哈一笑,“上次离去之时,贵方不是提出要我们在这边找个住处么?这酒店便是我们建起来专供往来客人住的,若是众位不嫌弃,今晚便可住进去。不过现在星方的客人也在,不知道……”

    “无妨无妨!”黑云忙道:“星方部落的人嘛,我们也都是很熟悉的!却不知道来的是星方的哪一位?”

    酒店外面的吵闹,酒店内还是能够隐约听到的,正在泡澡的星柔不耐的皱眉,让手下人去打探,却不料得到的并不是之前预想的那般,反而是个让她措手不及的意外。

    “你说啥?药方有人来了有林?还是黑柏带队?”一听见手下人这么报告,星柔全然不顾自己一身□的状态,顿时就从水里窜了出来。

    可等到一条腿迈出了浴池,才忽然想到,药方的人没理由要来跟她们抢婚纱样子,而且这样子是她到了有林人才开始准备的,前前后后的时间也等不得他们跑去药方通知,更不要说药方本身怕也对这样的东西没兴趣。

    知道自己的等的货没问题了,星柔冷静了下来,重新窝回浴池里,才皱着眉细细盘算,能让药方那个黑柏这么重视、亲自前来的,肯定不是什么平常货色,这么说有林这边除了好看的衣服、好吃的食物和有趣的按摩精油外,还有某种能让药方能够看上、而且很重视的东西?

    药方和星方,在同一个大区域内的两个部落,虽然说是各有特色,井水不犯河水,但大部落之间的攀比比起小部落来更是重要,有时候哪怕咬着牙强撑也不能失了面子,一个部落讲求的就是这些。也好在这两个部落都不是好战的类型,不然这种一山两虎的情况,很容易就变成死敌、不死不休的连年征战的情况。

    ——就好像之前的宁希原先的那个宁部落……

    星柔想到之前那个宁部落就是在几十年和另外一个大部落的对峙中,最终被灭掉的,心里就对自己部落所在的区域产生了几许庆幸,若非药方也不是那样的部落,她们药方还真的很难坚持下去呢!

    不过,虽然是不打仗的,但没有硝烟的战场却是一点儿也不能大意,这次部落来订婚纱其实就是为了要争面子的意思,若是让药方得了什么好东西、把她们的面子盖住了,那怕是族长会火大把?

    想到这里,星柔再也呆不住了,飞速道:“快,给我准备衣服,我要过去会会药方的那个黑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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鹬蚌,两相争(2)

    药方的一行人并没有先去住店,而是跟着言一起走向了会议中心,相比起住宿问题,在黑柏看来,还是尽快商定关于酒的代售问题比较重要,那可是关系到他未来继承部落的功劳问题,就现在族长的身体来看,恐怕这件事情在两三年之内就一定会被提出来了。

    黑白知道,他现在未婚,相比起那些有妻族支持的继承人来说,的确是有些吃亏的,可在这个时候要提出成亲,怕是娶不来合适的女子,到底其他人都在虎视眈眈的盯着,想要办成这事着实不容易!

    ——所以,这样能够让部落扬名的功劳,他必须拿到手!

    黑柏目光有些阴沉,幸好还来及,部落里那群扯后腿的家伙,不能一心盼着有林这边等不及自己开始开始卖么?哼,看在有林一直没有对外宣扬、把这个生意留给他的面子上,他也不介意多让给他们一些利益。

    “最近咱们有林的客人可真多!”平娘放下手上的菜刀,揉了揉自己的腰,才道:“不知道这次药方的人来,咱们能换多少东西回来?”

    “估计不少,”宁希一边揉着面团一边道:“只要不都是药材就好,咱们有林人都挺健康的,实在没有大的消耗……说起来,平娘你官话说得越来越好了。”

    “呵呵,”平娘得意的一笑,“隔壁虎子新娶的那婆娘是星方过来的,官话说得那叫一个好,我每晚找她唠嗑来着。”

    ——人家虎子的婆娘每天晚上陪你聊天……

    宁希抽搐了一下嘴角,默默的想着虎子这婆娘到底是给谁娶的,怎么很有种平娘成了婆婆的感觉?

    “这果子弄好了,”平娘看着已经泡好的干果子,正要问下面要怎么做的时候,奔便相当莽撞的冲了进来,拉了宁希的手,二话不说就拉着她跑了出去。

    “你,等等……”宁希上气不接下的跟着奔一路跑到了小溪边上,才手撑着树木,勉强的抬起手,指了指奔,呃,手上的菜刀是怎么回事?宁希拧眉,好像刚才太着急了忘了放下?

    “宁希!”奔一把夺过了宁希手上的菜刀,扔到一边,而后非常用力的拉住了宁希的双手,专注的看着她。

    “你,你要说啥?”宁希囧了,奔这家伙这是要做啥?不是跟着言一起同药方的家伙谈判去了嘛?为嘛会突然出现在厨房还摆出这样的模样?就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似的?

    奔非常的纠结,可此时再纠结也容不得多余的时间给他了,那个黑柏提出来的设想让他几乎发狂,居然有人在觊觎着宁希,还是从上一次的交易会就开始的?

    一想到这里,奔也顾不得其他了,他甚至也忘了曾经宁希在这个问题上的答案,只是心里的忐忑不安,让他再也坐不住,第一时间就趁着谈判间歇期,冲了出来,只想找到宁希问一个答案:“你,不会嫁去药方的,是吧?”

    “之前不是说了嘛!”宁希翻了个白眼,“我在这里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嫁去药方?人生地不熟的。”

    再一次听到这个答案,奔并没有立刻松口气,反而是更紧张了一些,小心的问道:“哪怕,哪怕是……那个黑柏要娶你?”

    “黑柏?”宁希一歪头,想到了那人是谁的同时,也想到了那个家伙曾经的表现,立刻就摇头,“那种小白脸我才不要!”更不要说还是个野心家!

    宁希对自己的未来伴侣要求一直都不高,比她高让她能有安全感,踏实上进,能够顾家就差不多了,长得最好别太好看,帅哥实在不安全。在这样的指导方针之下,对于那些过于“上进”、甚至可以用野心家来形容的男人,一向喜欢平淡生活的宁希第一个就不喜欢,而那个黑柏,还有后来的东七,都曾给过她这样的感觉。

    唯一不同的是,大约是黑柏目前还是药方的少主,还有更远大的前程,这使得他的野心表露得更明显,而东七……从这段日子一来,大家从东部落来人口中旁敲侧击得到的消息,东七虽然不是东部落族长的婚生子,但是凭着他自己的手段,基本上已经坐稳了东部落第一继承人的宝座。

    在逆境中还能奋斗到那个地位,东七的确是个有能耐的,不过这种有能耐的男人,宁希不喜欢,甚至还会敬而远之——她不是没有察觉到东七适时的接近,以及那个东部落里面的老者时不时凑过来问问能不能帮忙之类的事情,她这个部落内的“老师”,似乎让东部落的人看到了某种可能。

    “不会嫁?”奔满眼都是笑意,看着宁希肯定的点了点头,才终于灿烂的笑了出来,而后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在慌张之下到底做了什么,脸立刻红透了,瞬间松开了握着宁希的手,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看着那个大个子奔有些狼狈的背影,宁希不由得摸了摸下巴,那个黑柏到底说了什么提议,能让奔这家伙慌张成这个样子?还有这家伙这么急切的来问她会不会嫁到药方去,隐含的意思就是他也想娶她吧?

    可以嫁的男人选择不多,黑柏和东七这样的野心家她没兴趣,忠厚老实的男人比较合适她的性格,离开有林她也不乐意,总计来看嫁给奔也是不错的,可这家伙到底是为了啥啊?自从最开始那次很仓促的求婚后,虽然一直对她都很好,可却再也没有提出来过这个问题了。

    ——所以说,哪怕真的考虑要嫁人了,也得看对方配合不配合啊!

    这么看来,似乎这个叫黑柏家伙应该可以扮演一个合格的角色——催化剂,反正对他也没损失。至于真的要嫁给奔,这事……就要看某人最近的表现喽,反正她也不年轻了,找个男人这事,也该提到议程上了。还有就是关于孩子……嘛,怎么看到了这里之后,自己的生活轨迹好像和之前没啥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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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这回有好戏看了!〈万字更新求月票〉

    因是第一天正式入职,唐缺来的就有些早,县衙里上衙的钟声也还没敲,刚刚吃完“会食”的众吏员们正在前院儿各处遛弯儿消食儿,也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聊天的。

    众吏员们正是无聊的时候,这时候走进来的唐缺自然就成了他们瞩目的焦点,要说这些人不认识他那是假的,好歹大家在一起做过那么长的时间的账,更别说他们现在用的“流水线”做账方法就是唐缺想出来的,且唐缺还因为这个缘故被姚主簿当众赞扬了一番。

    但是认识归认识,这些人却多是用玩味的表情看着唐缺,却没有上来打招呼的意思,唯一的例外是唐缺当初的组长老刘,“来了?”。

    老刘的这个招呼虽然简单,但好歹缓解了些唐缺的尴尬,毕竟谁都不想在上班的第一天遇到这样的冷遇。

    “来了,这些时日不见,刘叔的身子越发硬朗了,你那大孙子该又长胖了不少吧?”,唐缺这边正跟老刘寒暄着,就听身后侧不远处有一人操着酸溜溜的阴阳调儿道:“人长的果然不错,难怪能让小寡妇拼了命的倒贴上去”

    “唐成,你怎么来了?”,老刘正问唐缺,见他听到这句话后脸色变的很难看,乃低声道:“他是林成,张县令想用你换下的就是他,你若来是有事的就赶紧去办,别跟他吵”。

    唐缺听老刘问他怎么到了县衙,顿时就明白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只怕还没在县衙里传开,也就是说这些人既不知道他已经正式入职,也不知道李英纨其实就是赵老虎的侄女儿,想想也是,如果这个消息已经传开了的话,作为一个在衙门里混了多年的人,就算林成再白痴些,心里对他再恨,只怕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其他人对他的态度也会大有不同。

    作为第一天正式入职的新人,真要在这大庭广众吵起来,只能是对他的影响更坏,唐缺并不是莽撞的毛头小子,这个道理他明白。

    “谢谢刘叔”,唐缺笑着答应了一句后,转身看了看一脸挑衅神情的林成后,什么也没说的径自走了。

    来日方长,既然到了一个衙门里,还怕以后没机会?

    唐朝的县衙都是前衙后宅的布局,县令大人处理公事在前衙,而三衙后就在后宅休息,这也算福利制度的一种了。唐缺在前面呆着不自在,索性就直接往后宅走去。

    前些时日随林学正来找张县令时走的都是后门小路,象这样光明正大的沿正路进来,仅仅是第二次。

    堪堪等唐缺走到后宅门口时,前面上衙的钟声悠悠响起,闻声之后,唐缺也就再里走,就站在门口站定了步子。

    不一会儿的功夫,官服利落的张县令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到门口站着的唐缺后,脸上露出个笑容,“唐成来入职了,走,一起到前边去”。

    路过唐缺身边时,张县令脚下略微停了停,“赵县尉的事情,办的好!”。

    “我就是居中跑腿牵线的,是大人方略好”,唐缺将张县令让到身前后,也动步跟了上去,“大人对二龙寨可有定案了?是剿还是抚?”。

    “不能请调镇军,单靠本县的力量想剿谈何容易!虽说能抽调各里青壮助战,但这些人的战力……”,张县令摇了摇头,边走边继续说道:“若能不动干戈的抚下来自然更好,今天上午我已跟赵县尉会商过,着他从公差里挑一个头脑灵活,口舌便给的人做信使,尽快上二龙寨探探。只要这帮子匪徒愿意就抚,那怕他们条件开的高些也可答应,如你当日所言,毕竟要先顾住县政大局”。

    张县令这种筹划虽然显得对匪徒们有些纵容的意味儿,但在目前的情况下无疑是最符合政治利益的策略,唐缺闻言点了点头。但不知怎的,一想到二龙寨,他心里总有些莫名的担忧,脑子里也闪现出与张相文结拜时他在马车上说的那些话。

    二龙寨的山匪们早不活跃,晚不活跃,偏偏张县令甫一上任他们就活跃起来了,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因为心里有事,唐成不觉间脚下慢了很多。

    “唐成,你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唐缺加快脚步跟了上去,行走间摇了摇头把刚才莫名而起的担忧给暂时扔到了一边儿,毕竟这是毫无根据的事儿,现在甚至连捕风捉影都算不上,他自然不好跟张县令说。

    私心里唐缺也希望自己刚才的想法是杞人忧天的瞎胡猜最好,毕竟他如今的前途已经跟张县令紧紧的绑在了一起,他还真盼着信使一到后二龙山群匪安心就抚,从此天下太平。

    前面儿已经说过,唐朝的县衙就是前衙后宅,前边的衙门据着正衙大堂分成东西两个部分,东边的那几个偏院安置着负责文事的官员及吏员们,也就是以姚主簿掌总的这批人;西边的院子则是被赵县尉带着的人占据了,文事武事分的清清爽爽。

    衙门里各人办公的房屋安排倒跟后世的县政府有些相似,几位有品级的官员自不消说是一人一间公事房,另外张文生这总捕头及司仓、司户等分管一线的判司们也都有单独的公事房,只是房间略小些,除了他们之外,其他人则都是合房办公,就如同当日办账的大厅一样。

    张县令的公事房既不在东院儿,也不在西院儿,就设置在衙门正堂后边的厅屋里,这个厅挺大,堪堪的分隔成两个套间儿,是分属县令与县丞办公的地方,满天下的县衙布局都是如此,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可说的。

    本县县丞出缺,姚主簿虽然拢过了县丞的一杆子事,但毕竟没这个名份,也不好直接就办到这里来料理公事,加之他实也不愿搁在张县令眼皮子底下难受,所以依旧在西院,县丞的这套房子就空缺下来。

    唐缺跟着张县令进来,先是看了看张县令的公事房,又瞅了瞅自己以后当值的地方儿,就感觉这布局倒跟后世官场小说里所写的差不多,他俨然就是唐朝版的县长秘书。

    只不过唐朝的秘书明显要比后世的轻省多了,见他两人进来,早有衙门负责洒扫的杂役上前奉上茶水,张县令简单交代了唐缺几句职差上的事儿后,便挥了挥手。

    从张县令的公事房中出来,唐缺到了紧邻着的自己房间里去,这间屋子虽然不是太大,但胜在窗明几净的素净,尤其是这抹墙用的分明是花泥,遂使屋子里时时盎着一股子淡淡的花香味儿。

    唐缺在装满案卷的一排木柜子前转了转,伸手拍了拍窗下的栗木桌椅,这可都是真真正正的实木家具呀!随后又仔细瞅了瞅桌侧花架上的两盆花儿,心里着实有些小兴奋。

    一天一百二十文俸钱,若中午不在衙门吃会食的话,还能把会食补贴给领出来,这样的话合着就是一天一百三十五文,换算成后世人民币的话就是三十九块一毛五,三十天的话基本就是一千两百块钱,再考虑上物价因素,差不离一千五六百左右。

    一个月一千五六百的工资,倒跟后世县城里刚参加工作的小公务员们差不多,但工资虽然差不多,但后世刚参加工作的公务员有几个能像他这样刚上班就能有独立办公室的?更别说他这份工作还是一天里只需要上半天班儿,工作读书两不误。

    顺手打开雕花窗户,外面清脆的鸟鸣声随即传进了屋里,若是以前,唐缺诵书时听着这样的鸟鸣声只觉的闹喳,但此时听来却有了几分喜庆的意味。

    在整个屋子内转了一圈儿后,在书案后坐下来的唐缺打开墨盒缓缓砚着墨,穿越一年多,他从今天起就算在大唐真真正正的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

    至于能从这间公事房里走出去多高,又能走多远,那就是造化了!

    刚参加工作的人难免都有唐缺这样的兴奋和感概,这也没什么俗气不俗气的,小兴奋了一阵儿过后,唐缺静下心来取过后边柜子里的案卷看起来。

    这些案卷都是循着仓、户、律、田等科目分类置放,郧溪县里的基本情况通过看这些卷子就能一目了然,按照张县令的说法,唐缺头三天的事情就是扎扎实实的看卷子,熟悉县务。

    唐缺是个一做起事来就很容易沉进去的人,此番也是如此,随着卷子的翻动,他刚才的那些兴奋和小感慨很快就消失无踪,就连窗外的鸟鸣声也听不见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杂役的脚步声使唐缺从卷子上抬起头来,“唐录事,这是各曹判司送来的卷子”。

    因张县令刚才分说过,唐缺知道这个职差,他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是将这些卷子大略的看一遍,分曹写一个提纲式的记录后,便将卷子送往张县令处,由张县令朱红圈勾之后,或暂时留用,或做归档处理。

    “恩,放这儿吧”,其实各曹送来的卷子上早写好了提要,根本不用唐缺花费太多的心思,但只抄录着做一份文档记载即可,唐缺很快料理了上面的几份,及至见到下面这份的提要上署名有“林成”两字后,他的手猛然顿了一下。

    现世报,来的快!

    唐缺放下手中的养毫细笔后,把这份卷子拿过来细细的看了起来。

    这是户曹送来的一份卷子,上面记载的是近数月以来本县人口的变动,生若干,死若干,还有因婚姻等等合户若干的记载,唐缺一边翻看着记录,边用心算之法合计着里面涉及的数字。

    翻着,算着,蓦然,唐缺的嘴角抿出了一道细细的笑容,“啪”的一声合上卷子,唐缺正要牵线拉铃儿召唤杂役时,伸到绳边儿的手又缓缓收了回来。

    唐缺起身到木柜子上找了一阵儿,取出了那份户部主司下发给天下道州县的文告,仔细将文告看过一遍后,他才气定神闲的拉了拉绳子。

    绳子的一头在公事房,而拴着铃铛的另一头则连在外面的杂役间,因每个铃铛上都有对应房间的记载,所以并不虞弄混。

    杂役进来,唐缺拿起桌上的那份卷子递了过去,“这份文卷楷法不清,不好归档,请林录事誊正一份送来”。

    接过卷子的杂役闻言后愣愣的看着唐缺,这么厚一份文档,誊一遍说来容易,写起来可就麻烦了。至于说楷法不清?老刀笔吏们谁个儿做卷子的时候还用费时费力的楷书,不都是信手拈来的行书?刚才送来的那一沓子卷子里甚至还有草书的呢!因为楷法不清被退回去重写,杂役在县衙里干的久了,这样的事儿还真没碰到过。

    见杂役有些愣神儿,唐缺抬头淡笑着问道:“怎么,有事儿?”。

    “啊?没,没”,醒过神儿来的杂役急忙转身出了房,他也是老县衙,心下自然明白这是唐录事在故意挑刺儿,以他的位份儿,遇到这样的事自然是躲的越远越好,谁也得罪不起的。不过躲是躲,心下难免要嘀咕上几句这个新来的唐录事才第一天来上职就敢如此,以后怕是不好伺候。

    不过杂役嘀咕之余,心下也难免暗暗兴奋,这林成也不是好惹的,他能硬吃这样的窝心拳?这下子有好戏看了。

    将卷子退回西院后,杂役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敢说,转身就走,哎呀,那个林成的脸色黑的吓人哪!

    ……

    PS:第二章四千字送到,月票拜托了!吐血继续通宵码字中!

第八十四章 可怜一泓菩提水,终入红莲两瓣中!〈六千字更新求月票〉

    先前的猜测果然不错,杂役前脚刚回杂事房,就见林成夹着卷子从后来跟了过来,只看他那张黑脸和匆匆的步子,这火啊,小不了!

    也没等杂役通报,林成一头撞进了公事房,将卷子往唐缺面前一摔,“你这是什么意思?”。

    唐缺对于林成此来早有准备,要不然他也也不会退这卷子了,但直到低着头将手头这页案卷看完后,他才慢慢抬起头来。

    见林成望着录事房里的摆设一脸不甘的样子,唐缺微微一笑,这可是他以前呆过的地方,之所以故意晾他这么一会儿,唐缺的目的就是想让他触景生情。

    “林录事有什么事?”。

    林成针扎一样从花架上收回了眼光,那两盆花儿可是他眼看着一点点抽枝开花儿的,以前他每天进公事房之后,总是要先给这两盆花儿浇上水,若再有空闲时间,就会拿上抹布一一把叶子好生擦上一遍,直到擦的绿油油的才好,可现如今,花儿开的跟以前一样艳丽,但这间公事房中的主人却……

    因着这两盆花儿,林成胸中的怒气更盛了,刚才从杂役嘴中听到唐录事三个字后,他就知道事情的缘由所在,这个唐成分明是在报复中午骂他小白脸儿,寡妇倒贴的事儿。

    “什么意思?”,林成黑着脸拍着卷子道:“你凭什么退我的卷子?新来的就该好好打听打听,这县衙里以前什么时候因为‘楷法不清’退过卷子的?”。

    “以前是以前”,尽管林成因为气恼语速又快又急,唐缺却没有半点变化,不高不低的声调稳稳的拿捏着道:“至于为什么退卷,林录事还不知道?”,嘴里说着,唐缺将手边儿的那份文告给拿了起来。

    林成见唐缺拿起了这份文告,差点没气背过去,但嘴里兴师问罪的话却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京城户部有四司,其中的主司户部司的职责是“掌天下户口、井田事”,也是这份卷子归档后最终要送的地方,有感于地方送来的案卷多有字迹潦草的,所以户部司专门发过文告,上面有明确的条款要求地方上呈送的文卷应当“楷法清楚”。

    但要求是要求,真正做到的可谓是少之又少,这情况就跟后世卫生部下过的一份文件一样,卫生部在这份文件中要求各地医院的医生们在开处方的时候一定要写清楚,但真正遵行的有几个?还不照样是龙飞凤舞的让病人们看不清楚。

    所以这份文告真正的约束力几乎为零,当初林成收到后也全没当回事儿的扔到了一边儿,没想到今天唐成却拿这个来治他了,但事实虽然如此,却没法儿反驳,毕竟这是户部主司下发的文告,而唐缺现在的举动就是在执行户部文告,你能说他错了?

    至于攀扯其它几份卷子,林成就算再火大,这个主意也只能是一闪而过,他心里知道,只要他敢扯,唐缺就敢马上把那几份卷子也给退回去,到时候他林成可就等于把一圈子同僚都给得罪了,要是这样的话,以后在县衙里的日子可就真难过了。

    猛然吃了这么一记窝心拳,林成的难受可想而知,只是此时却发作不出来,憋了一会儿,林成蓦然抓过书案上的案卷,转身就往张县令的公事房去了。

    唐缺见林成如此,并没有当下就阻拦,小子,你就去吧!赵老虎选出来充作信使的公差刚刚进去,县令大人如今正在吩咐公差上山之后该怎么说,这可是当下第一件大事,林成现在进去,不被K的一头包才是怪事。

    眼见着林成走在前面出了他这房之后,唐缺这才迈步跟了上去。

    “林录事,不可!大人正……”,唐缺大声阻止的话刚出口,憋着一肚子火儿的林成已经推开了房门。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随后就果不其然的响起了张县令满是愠怒的声音,“谁让你进来的,出去!”,林成刚愣怔了一下,张县令的音量已是猛提了三分,“出去!”。

    唐缺见势不对,这要再耽搁的话火都该烧到自己身上了!左手一拉林成,他右手顺势就把张县令公事房的门给带上了。

    先是吃了一记窝心拳,随后又被张县令给吼了一顿,林成以前干的就是唐缺现在的差事,岂能不明白这其中的猫腻,只是明白又如何?遭上这样的小鞋和哑巴亏根本就说不出!

    唐缺目送被气的全身打冷颤的林成走出去,笑笑后也回到了自己的房中,“现在就气成这样儿,这事儿啊还没完!”。

    这倒不是唐缺心性太过刻薄的睚眦必报,林成中午是给了他气受,但要单为出中午的气,那事情到目前为止也尽可了了,毕竟林成气的更狠。要是中午林成刺他的时候单只有两个人的话,唐缺也就到此为止,后面不会再有什么举动了。

    但林成倒霉就倒霉在中午他说唐成是小白脸儿的时候,周围看着的人多。论说起来,这县衙里就跟后世的公司或者机关一样,人若是太软太怂的话,那是个人他都敢上来踩你几脚,尤其是没资历的年轻人就更是如此。

    中午林成骂他的时候,唐缺一句话没说就走了,他要是不找机会把林成给服服帖帖的治下去,那在县衙众人的心里可就真成了软蛋的怂货,到时候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下里,他唐缺都的被人待承,刚入职就这样的话,那以后公务员的日子也就他娘的别干了。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公差从张县令房中出来了,唐缺将做好记录的卷子送进去后,见他没有别的事,就回到自己的公事房继续看卷。

    现在的张县令其实没多少事儿,唐缺连带着也轻松,一直到散衙的钟声响起,林成也没再来,不过这也不奇怪,毕竟卷子那么厚,要重新誊正一遍的话,且得花些功夫。

    散衙后,唐缺将张县令送到后院门口,见他没说别的,也就转身回家。

    往前衙走的时候,唐缺明显注意到沿途遇到的那些吏员们看他的眼神儿有些不一样,了,事情传的就是快呀,看来林成的遭遇已经是满衙皆知了。

    只是这些吏员们看着他的眼神儿虽然是不一样了,但主动过来打招呼的却是没有,唐缺知道他们顾忌着姚主簿,谁让他如今已是实打实的张派呢!

    唐缺对此也不在意,就等着看二龙山的结果吧!

    唐缺从县衙回到住处,刚进了二进院子就听到李英纨所住的西厢房中传出一阵儿管弦丝竹之音,其间正有一个女子用略显稚嫩声音唱着一首曲子。

    从妇人房中传出这样的声音真是难得,而且这女子的声音确实不错,唐缺不觉间停下了脚步,细一听,里面唱的却是汉乐府名篇《西洲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这首《西洲曲》本是魏晋六朝时候的南地民歌,也是南朝乐府民歌中最长的抒情诗,历来被视为六朝乐府民歌的代表作。全诗描写了一位少女对钟爱之人的苦苦思念之情,她的思念从初春到深秋,从现实到梦境,实是感人至深。这首诗从立意到文字都是非常的婉转清丽,正与屋中歌女略显稚嫩的声音相得益彰,唐缺在屋外凝神细听,一时间将脑子里思索的衙门之事尽数消散,但觉心肺如洗,直有说不出的沉醉。

    婉转的芦笛复沓连环,直将少女的情思表现的绵绵密密,正是在这低婉摇曳的芦笛声中,歌女缓缓唱出最后一句“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就此全歌做结。

    自从穿越以来,唐缺除了上次在金州城中跟孙使君的小舅子一起吃饭时听过曲子外,就再没接触过音乐,此番听到这首名曲做结时,尽是满心惋惜。

    歌女唱完之后,唐缺在院中默立了片刻,等神思悠然醒转之后才迈步向西厢房走去,边走就听到里边儿传来妇人的声音道:“这个曲子又酸又淡,着实不好听,红姑,换个喜庆些的”。

    陡然听到这话,唐缺先是一愣,既而又是一声叹息,没办法呀,李英纨毕竟是没读过书的,连带着听曲儿也只是图个热闹。

    “这首《西洲曲》唱的好”,唐缺推门进了西厢房,笑着向屋子正中站着的那个红衣歌女道:“不仅辞好,你的嗓音也正好合着这曲子的韵味,称得上是相得益彰”。

    那红衣歌女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难怪她的嗓音里还带着一股子稚气,“谢尊客夸奖”。

    唐缺笑着向这歌女及随行的伴奏徐娘点点头后,在李英纨身边坐了下来,妇人虽然没读过书,但人却一点也不笨,见唐缺如此,想是也知道自己刚才说的不妥露了丑,当下看向唐缺的脸上就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见她如此,唐缺也觉好笑,不过却没说什么,只是伸出手去拍了拍妇人的手。

    这会儿的功夫,那伴奏的徐娘已收了芦笛换上了一面琵琶,三两下轻拨之间,欢快的曲调已应手而出,手持牙板合节而击的红衣歌女曼声开口唱道:

    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芙蓉陵霜荣,秋容故尚好。

    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女子这次开口唱的却是晋初孙绰所写的乐府调《情人碧玉歌》,全诗是以女子的口吻描写处女破瓜、云收雨覆后欢悦“颠倒”的感觉,简而言之,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甚为有名的一首落笔含蓄的性爱诗。

    这首《情人碧玉歌》不管是调子还是曲辞,都有浓厚的民间风味儿,听来甚是活泼好听,但唐缺刚一听那小歌女唱出“碧玉破瓜时”这五个字时,原本脸上吟吟的笑意已是没了。

    若是在青楼勾栏里唱这首辞自然是没什么,那样的地方歌女不唱还不行,但这毕竟是在家中内闺,这就跟后世里出去玩一样,在娱乐城里大家都喜欢唱《十八摸》,但真等回家跟老婆孩子在一起之后,任谁在自己家里也不会放这样的歌儿。

    对于唐缺来说,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原因,通过婚书之后,如今他跟李英纨已经订婚,在这成亲前夕听到这样的歌……毕竟李英纨是寡妇再蘸,而这首《情人碧玉歌》唱的却是处子初夜,这不等于是臊人脸嘛!妇人叫人进来唱曲儿本就图的是个乐子,若因此勾起心中的隐痛,岂非是自找不自在。

    唐缺脑子里电闪过这些念头,正要开口制止歌女再唱时,却觉身后柔柔的多了一只小手儿,侧头看去时,眼见所见却真让人吃惊,原本他想象中应该是脸色很差的李英纨不仅没有不快,赫然竟是一脸的盈盈娇羞,而背后的那只小手儿就是她借着身子的阻挡伸过来的。

    等唐缺也微微侧了侧身子反手回去握住妇人的手后,粲然一笑的妇人双眼中如钱塘涨潮一样乍然荡起了一股浓浓的春情。

    看她这表情分明是听懂了,也是啊,这首《情人碧玉歌》的曲辞本就没什么难的,“碧玉破瓜”人人都懂,至于“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这更是大白话,即便没读过书也照样能听得明明白白,只是,她既然听懂了,怎么……还是这样一副表情?

    不过这时节唐缺也实没心思猜度其中的原因,只因妇人现在的表情实在是太那个啥了,表面的脸上是一副小女儿般处子的娇羞,但眼神儿里透出的内在却是春情勃勃涌动,握着唐缺的手上更莫名的隐隐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来。

    看到她这个样子,唐缺不知怎的心下陡然一热,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已用小拇指勾了勾妇人汗浸浸的手掌心儿。

    其时,那红衣歌女已唱完这首,琵琶声声,牙板轻击之中婉转续接了一曲《子夜歌》:

    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转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尽自伴奏及歌女的声音挺大,但随着他勾手心的小动作,唐缺依旧于管弦丝竹之音里清晰的听到了身侧妇人那声细若箫管的呻吟。

    细细的呻吟声里,唐缺脑海中随着歌女的唱词蓦然出现了一副香艳的画面,容颜如桃花的妇人去了盛装打扮后,婉转偎依在自己怀中膝上,脸上春情细细的她满头的丝发自然披泄在肉光致致的双肩,如此的姿态又为脸上的春情别样增添了一份慵懒的媚惑,间或妇人的身子偶一动弹,那条圆润修长的腿儿便轻轻在男人的腿上柔柔的擦过。

    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裳。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由“婉转郎膝上”唱到灭烛解衣上床,歌女的声音愈发的低沉婉回,她那原本还显稚嫩的嗓音在极力压低之后失去了清脆,却多了几分压抑后的沙哑,伴着这样的曲辞,低沉婉回之间竟然有了几分女子在床第间不堪鲁勇冲撞的呻吟韵味。

    “兰姐儿,给这位姑娘打赏吧”,唐缺丝毫没意识到他说这句话时的语速比平时快了不少,隐隐的还有几分焦躁的急切。

    伴乐的徐娘及歌女接过钱后福身一礼出房去了,同样是满脸扑扑泅红的兰姐儿带着另两个丫头要跟了出去。

    歌女及另两个丫头在前,兰草走在最后,当她出来后反身关门时,最后一眼看到的正是夫人蛇一般滑进唐缺怀抱中的景象……

    ……………………

    “累了闷了干什么消遣不好,非得听曲子?听什么样的曲子不好,非得听这《情人碧玉歌》,你知不知道这可是赫赫有名的淫艳之词”,原本是很正常内闺调笑的话,愣是让现在的唐缺说出了恶狠狠的味道。嘴里恶狠狠的说着,他的手早已兵分上下两路的钻进了妇人裙装内,一时之间就见妇人淡黄色的撒地银泥裙内似是钻进了两只小老鼠,上上下下窜个不停,带起一阵阵闹嘈的波动。

    李英纨脸上淡淡的羞红已转为浓艳的腻红,双眼之中涌动的全是要满溢出来的春潮,身上的骨头也没了承载身体的能力而瘫化在唐缺怀里,声声呻吟之中,散乱撩起的裙脚下,那双散发着嫩白细腻肉光的高腰长腿凭空露了出来,随着男人的动作轻悠悠荡荡的划出一条条无意识的曲线。

    燃火为薪,在这样巨大的诱惑面前,唐缺真是顶不住了,就这样两手抄起怀中的妇人站了起来。

    “衣裳”。

    李英纨原本存着心思想到洞房花烛夜的时候再与唐缺行合体之事,却没想到今个儿无意识消遣的听曲儿竟然引动了天雷,天雷勾地火,这时候别说唐缺,就是她自己也引火烧身的再也耐不住了,原本她的双手正揽着唐缺的脖子,此时听到“衣裳”两字儿,顿时腾出一只手来,她的外裙早被唐缺给解了,妇人反手过去一勾一拨,胸前那红艳艳的戏水鸳鸯肚兜顿时就被两团丰腻给弹了起来。

    见李英纨会错了意,唐缺也急呀,“错了,是我的衣裳!”。

    妇人先是一愣,随即才醒悟过来,抿唇吃吃笑着的同时,已探手去解唐缺的衣襟儿,要说唐人的衣服还就是方便,几个布纽儿一松之后,外衫连着里面的小衣就都从左右分敞开来,当下里男人与怀中的女人就已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红肚兜儿紧紧贴到了一起。

    “成……嗯……咱上……上榻吧!”,李英纨的声音急促而断续,至于她那满脸的桃花红,却不知是为了春情涌动,还是因为害羞而起。

    “榻……什么榻,下边儿……”。

    当唐缺在李英纨的搭手下将裤子踢腾开后,妇人虽然还穿着外裙,但里面已纯然了无一物了,毫州轻纱所制的红肚兜儿和鹅黄色的绫裤逶迤散乱的落在地上。

    其时虽然两人外衫尚在,但外衫下的内里却已是赤裸相对,当妇人欲满鸿沟之时,唐缺重又坐回了胡凳,与此同时,李英纨也心有灵犀的悄然分开了纤细高腰下肉光致致的双腿……

    天雷轰响,地火狂燃!

    当男人禁锢干涸已久的尘柄再回溪水潺潺的桃源深处时,骑坐在男人腿上的李英纨恰似中了羽箭的白鸟,纤细紧绷的高腰上瞬间炸起了一层细细的栗子,身子就这样向后弯过去,弯过去……

    喘息声,呢喃声,呻吟声,每一声都在为室内浓郁的春情添加一把柴火,其时外面已是黄昏薄暮时分,并不曾点燃烛火的屋内光线益发朦胧,而这样的朦胧恰似圆月方落而朝阳未起的黎明。

    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转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

    PS:大家的月票和订阅是天雷,小叶子的更新是地火,当天雷轰响之时,地火必将熊熊燃烧,啊!!!让天雷来的更猛烈些吧!

第八十五章 咱是不能随便踩的!〈差距越来越大了,九千字吐血更新求月票〉

    PS:遵书友意见,从本章起不再出现“唐缺”这一名字,统一改为唐成,初始若有不习惯的,还请书友见谅,一两章之后就好了!

    …………

    战场从胡凳上到榻上,爱欲潮涨潮落,最终归于寂静。当屋内非常态的喘息声彻底的尘埃落定之后,全身舒坦的无比的唐成真是连个小手指都不想动了,而李英纨也是水蛇一般蜷在唐成身上静静的休憩。

    过了一会儿,唐成但觉手掌轻抚下的妇人身子慢慢滑动,遂闭着眼睛懒懒道:“看你刚才疯的,且多歇歇,那么急着起来干吗?”。

    妇人却没答他,随后就听到榻上一阵儿悉悉索索的声音,这声音先是小而慢,既而又快又急了,等唐成正要睁开眼睛瞅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时,悉悉索索的声音却猛然间停住了。

    再然后,唐成就觉得赤裸的胸膛上猛然一凉,睁开眼时看到李英纨正呆呆的坐在他身边,一脸失落,眼中的泪珠子无声的滑落下来。

    妇人赤裸的身子上潮红都尚未褪尽,配上这样的表情,别样透出一种哀婉的凄艳。

    “这是怎么了?”,坐起身子将妇人揽入怀中,唐成抚着她的香肩温言道:“后悔没等到洞房花烛夜了?”。

    原本愣愣呆呆的妇人在唐成的温言下眼泪更多了,不过却始终没哭出声来,就连一声细微的哽咽也没有。

    见她这模样,唐成也没说话再问,只是伸手过去将妇人搂的更紧了,轻抚着她的手也愈发的轻柔。

    最终,无声流泪的妇人僵硬的身子慢慢软化到了唐成怀里,不一会儿的功夫,唐成胸前就已是濡湿一片。

    “没了?”。

    “嗯?”,唐成微微一愣,没明白过来,“什么没了?”。

    李英纨没说话,只是用手在身下的榻上摸了摸,唐成见状,明白她说的是女身元红。

    “没了就没了呗!”,唐成的声音轻松而豁达,“莫非没了这个我就不喜欢你了,不娶你了”,说到最后,他还特意伸手刮了刮妇人的鼻子轻笑道:“小心眼儿!”。

    听唐成这么一说,妇人的眼泪愈发的多了,也终于开始有了呜咽声,她现在是又后悔,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给唐缺解释,毕竟那晚他在唐成家信誓旦旦的说过她这身子没沾过男人,但是眼下这情形……角先生那事儿又怎能说的出口的……

    正在妇人心下既后悔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而委屈不已的时候,耳边响起了唐成的声音,“你和兰草儿的事我见过一次,所以你啥也不用说了,真是傻丫头!”。

    妇人听到这话,先是一惊,既然一喜,欢喜还没过去,脸上就火辣辣的起了一片红,埋在唐成胸前的身子却是藏的更深更紧了,任是唐成用手指去勾她的下颌也绝不肯抬起来。

    “这事儿你再不要去想,咱们也再不要说了”,见李英纨像个鸵鸟一样誓死不肯抬头,唐成的手顺势向下滑动,随即在她雪白丰满的臀上“啪”的击出一声脆响,“记住了?若要敢犯的话,家法伺候!”。

    妇人身子一颤,头依旧没抬起,但静默了片刻后终于有了蚊蚁般的声音,“家法……是什么?”。

    “家法?”,这话却是问得唐成一愣,片刻后猛然一挺身子,“降妖除魔棍,怕不怕?”。

    “恩……怕不怕……总要试试才知道”,妇人这蚊蚁般的声音立时又引起了一场新的鏖战。

    “小妖精……看招!”。

    刚刚平息下的战火再度点燃,屋内原本渐渐回落的春潮再次潮水般涌动起来。

    良久之后,云收雨住,榻上的两条肉虫纠缠在一起再没力气动了,妇人心结已消,微微喘息着用懒散到骨子里的声音问道:“阿成,我家回的答婚书你给二老送回去没?”。

    唐成两只手与李英纨的十指紧紧交扣,此刻他的两个小指正在妇人的两只手上细细的滑动,听李英纨发问,手上没停的闭着眼睛道:“昨晚林学正宴请本县总捕张文生,我也去做了个陪客。席间听张总捕说今天有公差要下去咱们村附近公干,我就把答婚书给了他,正好让那公差帮着带下去,这样也省了单跑一趟”。

    妇人点点头,又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后,撑着唐成的身子就要起来。

    “怎么了?”。

    “我得嘱咐兰草儿一声,让她明天早些叫我,起来后就回娘家”,妇人有些磕巴的对唐成道:“公……公公,还……还有婆……婆明天该进城了”。

    “喊声公公,婆婆就这么难?”,唐成先是调笑了妇人一句后才道:“他们回去没几天,不会这么快吧?”。

    “你呀尽自聪明,终究还是不明白老人的心”,妇人反手掐了唐成一下,算了报了调笑之仇,“老唐家就你这一根独苗,公……公、婆婆不知盼你成亲都盼成啥了,我管保他们今天一收到答婚书后就没法安生了,晚上的觉都睡不好,明个儿一早就得动身进城到刘仙姑那儿去问吉期,除了刘仙姑,婆婆怕是谁都信不过的”。

    听妇人这么一说,唐成细想想还真是,“恩,有道理,哎!要早知道事情是这样,就不该让爹娘前几天回去,这样跑着不是遭罪嘛”。

    “现在想到了也来的及,离关城门儿还早呢”,妇人笑着捏了捏唐成的手,“冤家,放我起来出去跟李叔说一声,让他晚上辛苦一趟赶个夜路回乡下的庄子,明个儿一早把公婆给接过来”。

    妇人在说到这第三遍时,公公婆婆这四个字已经随口就来,没了半点磕巴。

    闻言,唐成两只手合拢包住了妇人修长纤细的手,“你有心了”。

    “通了婚书我就是唐家人了,孝敬公婆本就是我应该做的”,妇人抬起刚抽出的另一只手覆在了唐成的手上,说到“我就是唐家人了”这句话时,她的脸上除了淡淡的一点羞涩外,更多的却是心愿得偿的幸福。

    李英纨并没有亲自出找车夫老李,唤过丫头交代下去后,转身回来的她便又腻在了唐成身上,“阿成,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一下”。

    “既然公婆都叫上了,怎么我这儿还是阿成?”,原本精明强干的妇人一旦露出小女儿的羞态,这样子真是动人的很,所以唐成总喜欢这样撩拨她,“什么事,你说吧”。

    妇人含嗔瞥了唐成一眼,却没改口,“我想着把这栋宅子给卖了,咱再买一院儿大些的房子,就是带后花园儿的那种,你们读书人不都是喜欢这个嘛!眼下这栋宅子是我以前为偶尔进城歇脚儿置办的,现在看来委实太小了。就目前这些人都有些紧巴巴的,若成亲后再添置些下人奴婢,无论如何是不够住的了。等换个大宅子后,就把公公婆婆都接过来住,也免得像现在这样来回跑着累”。

    妇人能说出这番话来,唐成真是很高兴,但他却没立刻点头答应,凭借这一年多来他对唐张氏两口子的了解,不用问他就知道他们是不会过来住的。

    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如今的年纪都不大,在村子里住了半辈子,平日又忙碌惯了的,说是搬到城里享福,猛然间活计没了,左右邻居又没一个认识的,这样干闲着肯定不习惯。当然,这还不是主要原因,最主要的是这两口子虽然看着面善,其实心性却硬,尤其是唐栓更是如此。

    自己家是这么个情况,说句不中听的大实话,儿子唐成如今都是靠着妇人的家财才能有这样的滋润日子,这已经够老两口心里不好受的了,还指望他们肯来住全由儿媳掏钱买的大宅子?这就还不说那天晚上的事情,毕竟唐张氏是伸手打了这个儿媳妇儿的,唐栓也对着亮过刀,如今在名义上虽说是一家人了,但这份子尴尬却不是说没有就能立刻没有的。

    再有一点,唐张氏两口子对儿子实在是心疼到骨头里了,如今分明是儿媳妇更有钱,只怕他们也不愿因为自己的缘故招致儿子跟媳妇儿之间的矛盾。

    那些二混子不算,但凡是农家实实在在的庄户人越是要到城里就想的越多,也越好面子,而目前媳妇儿比儿子有钱的这种现实更会让唐张氏两口子想的更多,且还不说几人之间还有前面那一场子闹腾。

    唐成脑子里转过这些后,其实也明白,除非是他自己掏钱买来的宅子,否则二老只怕是不会过来住的,即便勉强能说通唐张氏,唐栓也绝不会来,老爹话虽然少,但主意只要打定之后,任谁说都没用。

    从另一方面来说,唐成自己也并没想着让二老现在就来,这倒不是他不孝顺或者嫌弃庄户人家的爹娘,实在是他有着更深一层的考虑,李英纨性子硬,现在还没成亲固然能对二老好,若是真住到一起后长时间要靠她养着时,妇人的态度会不会发生变化?

    这谁也说不准,而唐成也丝毫没准备做这样的尝试,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那就是家人之间一辈子的潜在的裂痕,想补缝都难。

    他如今的想法就是自己尽快能挣些钱,钱挣的多就买大宅子把父母接过来,到时候唐张氏两口子住在自家儿子买的宅子里既舒心,也能在儿媳妇面前挺得起腰,说话硬气的起来。若是钱实在少的话,就尽量先在村里给二老置一院房子,反正离的又不远,想看就能回去看看。而二老现在身子骨也硬朗,住在村子里既熟悉,也尽能自己照顾自己。

    哎!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其实家庭要想真正幸福,缺了钱还真不成,尤其是像眼前这样牵扯到双方老人,而男女之间财力悬殊又比较大的情况下就更是如此。

    缺钱,还是缺钱,这个问题从唐成穿越过来之后就一直摆在他面前,且随着他身份境遇的改变,缺钱缺的更多了,以前为吃饭发愁,缺的不过是三五百文,一贯两贯;但如今虽说他身份变了,但缺的却是买房或者给二老盖房的钱,这可就不是三两贯能解决的问题了。

    “这宅子尽够住了,那儿还用买新宅!至于下人,要那么多干嘛。爹娘现下是不会过来的,你先别操心这个”,唐成不愿意让妇人发现自己从心底泛出的苦笑,一抿也就消失了,“对了,还有婚事的操办,这个也得等爹娘过来拿主意,毕竟是唐家娶媳妇,章程得他们定。他们怎么说,咱就怎么做,你别瞎花钱”。

    听唐成这么一说,满脸欢喜幸福之意的妇人愣了愣,“阿成,你还拿当外人?”。

    “公婆都喊了,马上要成亲了还是外人?”,唐成伸手过去捏了捏妇人的鼻子,“你刚还说我不明白老人的心,怎么转眼自己就犯了,就因为唐家就我这么一个独生儿子,这又是我的第一次婚事,所以才更要体谅爹娘的心”。

    见妇人答应,唐成笑着点了点头,“对了,我也有件事儿要跟你商量一下”。

    李英纨带起唐成的手在脸上慢慢抚动着,“出嫁从夫,有什么事你定下就是,还商量身”。

    “什么出嫁从夫,谁说的有道理就听谁的”,妇人的幸福感是如此的强烈,这从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能清楚无比的感受到,而幸福这种东西就跟快乐一样,是可以传递和传染的,因此唐成的心里也自然的滋生出丝丝缕缕的幸福感,陶醉在肉体欢娱余韵中的幸福感长久且实在。“我想跟你说的是兰草的身契,我的意思是让她脱籍放良”。

    李英纨的脸正侧贴在唐成手上柔柔滑动,听唐成说的是这件事儿,她的脸猛然顿了一下,眉头也紧紧一皱,不过随即便又恢复了正常,“恩,这事阿成你做主就是了,还值当得特意来说”。

    见妇人答应的爽快,唐成也高兴,“那好,我明天下午去县衙时顺便把她的放良文书给办了”。

    “这么急?”,妇人盈盈笑道:“兰草这丫头遇到阿成你真是好福气”。

    送上来的调侃机会唐成可不会放过,“兰草好福气,那你遇到我就不是好福气了?”。

    正在这时,去交代车夫老李的丫头回来了,言说饭食已经准备好了。

    在这样的时代,给贱籍身份的人放良,对于这些奴婢们而言绝对是一件大事,唐成之所以没跟兰草儿说,是想等明天文书办妥后再爆个惊喜出来,但出乎意料的是妇人李英纨竟然也没说。

    吃完饭,唐成陪着她们聊了一会儿天后,便去了书房。

    经过他这段时间坚持不懈的恶补,加之又有借来的笔记做指引,《四书》的自学进入了快车道,《论语》二十章已经完成,《孟子》如今也到了大半儿。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我所欲也,义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唐成诵读孟子到这里时,早已没再看书本了,同样的文字,他也曾经在一千三百年后的某个初中课堂上朗朗而诵,随着他一千三百年前再次诵念起这段名篇,当年的记忆如此鲜活的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相隔一千三百年,看似永无交集的两个时空被这一段文字给勾连了起来。

    经由这段文字,唐成恍然若梦的后世初中记忆浮现出来,而由后世的初中生活,那两个后世里血脉相连的亲人也自然而然的越来越清晰。

    “爸,妈,你们……过的还好吗?”,唐成的这声自言自语近似于梦呓,握着的书卷早已从手中滑落,极其罕见的,唐成在学习的时候走神了!就这样静静的坐在胡凳上,双眼着落在前面的一片空处。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夜风扑击雕花木窗的响声惊醒了沉思中的唐成,身前书案上的灯烛因吃了透过窗缝进来的夜风的吹拂,摇曳的颇有几分凄清,唐成伸手将灯盏换了一个背风的地方放好后,后手间顺势抹了抹眼角,将那一小片湿冷的泪水悄然拭去。

    下一刻,屋中的诵书声继又响起,朗朗的读书声掩住了夜风扑击窗棱的声音,屋内的灯盏也恢复了前时的明亮与稳定,偶尔传出星星点点细微的荜拨声,刚才的一切似乎根本就不曾发生过……

    四书的功课完成后,唐成起身将手脚活动了一番后,返身回来继续澄宁老和尚布置的功课。

    比之前几日,唐成今晚写字的速度多少快了一些,虽然快的不是很多,但他相信随着写的越多,揣摩的越多,的速度也会越来越快。

    全部功课做完,唐成自去休息,一夜安眠,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窗外朝阳初露,看着甚是喜人。

    这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上午唐成依旧是去县学上学,四节课满满的没什么好说,中午回来后,李英纨已回了娘家,但预想中的唐张氏两口子却没到。

    吃完饭唐成也没休息,但直等到临近上衙的时候马车也没回来,唐成嘱咐兰草多留些心后,便揣着她的身契及经过李英纨画押的放良书出了门。

    唐成有了昨天的经历,今天也就没再早到,堪堪走到县衙门口时,上衙的钟声悠悠响起。

    刚到值自不好就去办私事,唐成先到了公事房,张县令前后脚儿的进来,冲他笑着点点头后,便也进了公事房。

    “这该是在挂念招抚二龙寨的事情”,见张县令脸上虽然在笑,但眉宇间却却并没有舒展开,唐成暗暗想到。

    不过这也难怪,昨天由公差里选出的信使已经动身往二龙寨了,此事对张县令关系太大,也难怪他如此。

    唐成刚在公事房中坐定,专司复杂洒扫及奉茶的杂役就端着一盏茶走了进来,随同带来的还有一本文卷。

    “刚煮的顾渚紫笋,唐录事尝尝”,杂役先将茶盏放下,随后便将夹着的文卷摆到了唐成面前,“这是今个儿上午林录事送来的文卷”。

    “哦,我看看”,唐成一手端着茶盏,一手随意翻开了文卷,入眼的是一笔公正的簪花小楷,这么厚一沓子文卷,昨天下午退回去让誊正,今天上午就交来了,哎!这个林成的手还真是快,“林成录事的字不错!”。

    “是不错!不过今个儿上午林录事送文卷的时候可是顶着两个黑眼圈儿”,杂役见唐成抬头望过来,脸上神色也没什么变化,“听负责西院儿的老钱说,昨晚上他起来报三更天的时候,见林录事所在的公事房里还亮着灯”。

    原来是连夜熬出来的,这就难怪了!

    唐成心下微微一晒的同时,抬起头看了看杂役,从昨天下午的表现来看,这并不是个黏糊人,想想也是,他要是个没眼色的,也断不会被分派到县令身边侍候,但是此刻却又怎么话多了呢?

    尽管这杂役说到林成时的语气刻意保持平淡,脸上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但在唐成的有心探究下,依旧从他的眼神儿里发现了一抹隐藏的很深的幸灾乐祸。

    看明白这一点后,唐缺低下头吹着茶盏中的茶沫,没再说话。

    见他如此,那杂役也就没再说什么的退了下去。

    唐成将一盏茶趁热喝完之后,这才拿过林成送来的文卷,前面的他根本没看,直接翻到了昨天发现数据出错的那处儿。

    看了看数字跟昨天一样依然没变,唐成油然一笑,这个林成真是一点儿也不聪明啊!既然昨天已经知道自己是在刻意刁难他,那熬夜誊正案卷的时候就应该仔细把卷子好好检查一遍,那怕是小错也得抹平了,何况是眼前这样的数据错误?

    从这一点来看,林成此人虽然嘴损,但心思倒浅。连这一点儿也想不到,难怪张县令不喜欢他,即便没有姚主簿的因素,对于这样的录事张县令只怕也不会喜欢。

    唐缺核定案卷上的这个错误依旧存在后,其它的根本没看,取过羊毫笔蘸着添有朱砂的红墨在那错处勾了一个圈后,啪的一声合上案卷,正待要伸手拉绳叫杂役来时,想了想又缩回了手。

    起身从后面的木柜子里取出昨天走时没看完的那本卷子,将之细细看完之后,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这才坐正身子伸手拉了拉绳子。

    不一会,杂役进来了,“唐录事有什么事?”。

    “林录事这本卷子里有一处关键的合计数字出了错,还得劳烦你给他退回去”,拿着卷子的唐成嘴里说着话,但眼睛却是一直着落在杂役脸上,果不其然,听说他又要给林成退卷,杂役眼中浮现出的幸灾乐祸的神色更浓了。

    其实说来也简单,一则唐时的读书人莫名的有一种优越感,对于没上过学的普通人已是如此,更何况是他们眼中操贱役的杂役,只不过有涵养的读书人不会在面上表现出来,但林成的涵养嘛……古代的读书人讲究君子绝交不出恶语,林成昨天中午能在那么多人面前骂他唐缺是小白脸,显然不是个有涵养的君子!

    如此以来就好理解了,唐成虽不知道具体的原因是什么,但亲眼观察杂役这两次的表现后他却能确定一件事情,那就是眼前这杂役明显很不喜欢林成,否则也不会如此幸灾乐祸。

    “好,我这就去”,尽管杂役在唐成面前尽量保持着脸色没什么变化,但接过文卷后一转身,憋在心里的笑容再也忍不住的在脸上露了出来,“这事儿得赶紧通知老钱他们,狗日的林成,老子看你再狂,总有人收拾你了吧”。

    杂役边心下偷笑的往外走,边又伸手使劲捏了捏文卷,虽然他只是个杂役,但好歹也是衙门里的老人儿,自然知道像这种文卷都是数字关联着数字,一个数字错了就意味着前面的关联数字也都错了,这又是要经县令署印后向上面报的文卷,断无可能疙疙瘩瘩的在原本上改,唐录事虽然只是说错了一个数字退回,其实就等于是说整本文卷还得重新再抄一遍。

    眼瞅着后天就是二十五号固定往州城送卷子的时候了,也就意味着重抄的这本卷子必须在明天就交上来,这么厚的一沓呢,林成你个狗日的就接茬儿熬吧。

    捏了捏手上厚实的案卷,想着林成中午来送卷子时的熊猫眼儿,再想想他今天晚上还得接茬儿熬,已出了房门的杂役再也忍不住的笑出声来。

    杂役笑过之后,往西院儿走的路上很自然的就由林成想到了唐成,这个新来的唐录事不简单哪,年纪不大,人长的好,看着也和气,但下绊子阴起人来却恁的老辣,时时都占着理儿,只把人捏的死死的。

    想到这里,杂役不由得又掂了掂手上的文卷,这个数字上的错误会不会是唐录事昨天就看到的?毕竟是揣测,杂役也不能确定,但要真是他昨天就看到了却又故意不说的等着林成钻套子,那这人……

    杂役想着想着,原本因急着想看林成吃瘪而走的飞快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脑子里开始仔细回想刚才在唐成公事房里的一切。

    眼神儿,对,就是眼神儿!杂役刚才幸灾乐祸于林成的倒霉,所以没太注意,此时静下心来一回想,才想起来他两次进去时唐成的眼神儿都是着落在他脸上……

    杂役乍然间想到这里,四月底的天气竟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刚才心中的满心欢喜也去了大半儿,这可是他以后天天都要伺候的人哪,躲都躲不过去……

    “一定要找老钱仔细打问清楚他为什么这么整林成”,杂役心下打定了心思,若是唐录事跟林成有积怨那就好,这么做也说的过去。若是两人没什么积怨的话……自己必须得想办法调走,这样的人实在是伺候不起呀!

    至此,杂役因幸灾乐祸带来的高兴已经彻底荡然无存,“哎”的一声叹息后,他脚下转了方向,先去找着老钱问清楚情况再说,要是实在不行的话,他也不含糊退文卷的时候借机在林成面前给这个新来的唐录事上两句眼药,要是真能挑的两人斗起来,把唐录事给撵走了才好。

    毕竟在衙门里待了二十多年,杂役太精通不动声色间给人上眼药的门道了,他要真有心如此,就凭林成那草包真能被撺掇的上了火后还不知道点火的就是他。

    不过让杂役纳闷的是这个唐录事到底从那儿冒出来的?林成的老爹可是前年才因年纪老迈回家退养的县衙老刀笔,不管是在姚主簿还是在赵老虎面前都能说上话的,倒是这个唐录事是从那儿冒出来的?仔细在心里扒拉扒拉,没听说县城里有姓的大户啊?不行,这事也得把老钱他们几个都找着问问,一定得把他底子给探出来。

    任你官清似水,也难逃我吏滑如油。都说衙门里是最锻炼人的地方,那杂役虽然算不上吏,但也是在衙门里混了二十多年的,经见过多少事儿?早被炼成了人精儿。能有这样的想法和举动也不奇怪,不仅是唐朝,便是后世里的政府大院儿,杂役这般的人同样也有,而且只怕数量还会更多。

    唐成自然不知道杂役的情绪和心思变化,现在的他也在想着林成,现在的他该收到二度退回的文卷了吧?也许他正在公事房里对自己破口大骂?

    对于林成的反应唐成不是太在意,这里毕竟是衙门,只要林成还想吃这口公门饭,就不敢大折腾,毕竟他这两次退卷都占着理儿,林成就算气的要吐血,也只能忍了。

    唐成在意的是这次一定要把林成给治服帖了才行,如果这次退卷之后他还不服,唐成不介意,而且也丝毫不会手软的再来第三次,第四次,反正他坐在这个位子上,林成送来的卷子多,有的是机会。

    如果说唐成昨天的第一次退卷是为了出气,那昨天林成吃瘪后气也就出了,今天这次纯粹是为了另一层的考量,不仅是为了把林成给治服帖了,更要通过林成这件事让其他的吏员们对他有一个合乎其度的认识。

    就不说林成以前在衙门里败坏他的声誉,单就说林成昨天中午的举动,唐成要是不反击的话,不定其他的刀笔吏们会怎么看他,总之不会有好儿就是了。这刚一正式入职就被人看成了怂货,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衙门里有权利,也是最势力眼儿的地方,里边儿的人多有捧红踩黑的,即便唐成没想着要主动踩谁,但也得让人知道他是不能随便踩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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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太诡异了〈二更七千字裸求月票!〉

    张相文是个脸皮厚的,对此毫不在意,跑到唐成身前后,他还特意整理了一下方帽子,拉了拉皂色的公差服,随后又将系着腰刀、铁戒尺等物的红色布腰带紧了紧之后,这才煞有其事的摆了个姿势道:“大哥,瞅瞅我这身儿,咋样?”。

    还别说,似乎张相文还真就适合吃公门饭,虽然刚才跑的狼狈,但这么一拾掇之后穿着一身差服的他还真是挺精神的,唐成仔细将他打量了一遍后,笑着点头道:“恩,不错,看着挺威武”。

    “那是!”,张相文拍着腰刀得瑟了一句后,像走近的那几个公差介绍道:“诸位哥哥,这位是我大哥唐成,也是昨天正式进衙门入的职,就跟在张县令身边做录事”。

    这些公差们虽说平时跟文职的刀笔吏员们往来不太多,也多没见过唐成,但对这个名字可一点都不陌生,毕竟前些日子林成因为自己被替换的事儿,没少在县衙里宣扬唐成“勾搭”寡妇的事情。

    这些公差们多是没读多少书的,平时也不大喜欢跟文吏们往来,加之林成前面的宣传和唐成如今是跟着张县令的缘故,是以那几个差人虽然因着张相文的缘故打了招呼,但面上的神情却淡淡的有些疏离。

    张相文眼见同僚们对唐成不冷不热的,这脸子上可就有些挂不住了,“嘿,我说哥哥们,我大哥可是自己人”。

    “自己人?蚊子你有话就痛快说!”。

    “我大哥前几天才送的婚书,定下的媳妇儿就是咱赵爷的亲侄女!这是不是实打实的自己人?”,张相文嘴里说着,脚下特意到了唐成身边比划了一下道:“怎么样!够一表人才吧?”。

    “赵爷?蚊子你说的是咱们赵县尉?”,问话的还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公差。

    “除了虎头爷还有那个赵爷?”,随着张相文这样一介绍,那四个公差对唐成的态度顿时就不一样了,虽然没说多少话,但眼神儿和脸上的笑容明显就透出亲热来。

    公差们态度的前后变化很明显,且唐成能明显感觉到公差们此时对他的亲热是发自真心,并非是顾忌身份的敷衍。这当然是因为爱屋及乌的缘故,看来赵老虎确实是实实在在的赢得了手下人的拥护。

    几人一路说笑着进了院子,唐成乍一走进那间阔大的差房,顿时就闻到一股子合着汗味儿的脚臭,虽然这气味儿很是不好,但他脚下却没停,跟着公差们一起进了房。

    “行!果然是自己人,不像西院儿那些酸丁们一样假模三道的,嗨!兄弟们,给你们介绍个自己人”,拍着唐成肩头说话的正是刚才两次接话问张相文的马班头,“这位是蚊子的结义大哥,咱们虎头爷的侄女婿唐录事,现如今也在衙门里做事,跟的是张县令,在家的兄弟都来认识下,以后有啥事能通气儿的通气儿,能照应的照应,嗨,我说老金,你就先别抠你那臭脚丫子了”。

    郧溪县衙共有三十二名捕快,八人一班分由四个班头统带,日常里都是两班在外巡查,两班在衙门里坐镇以应付突发情况,这吴姓公差就是四班头其中的一个,听他这么一嗓子喊出来,屋里四处坐着的公差们都围了上来,先是好奇的上下一通打量,随后再来见礼,沾着赵老虎侄女婿的光,这些人对他都很是亲热。

    张相文趁着这边见礼的功夫,跑到自己的位置上摘下腰刀等物,又将脚上的皂靴换成了一双家居里穿的软布履,等唐缺这边儿忙完之后,将他拉了出去。

    “嘿,里边的气味儿不好闻吧,天儿热没办法,巡一趟街回来就没有个不出脚汗的,谁回来第一件事儿就是换皂靴,这还好,要是到了散衙前那会儿都回来的时候,生人乍一进来能给熏晕过去,就为这,西院儿那边的刀笔吏们都不爱来,咱们也见不得那些假模三道的酸丁”,张相文说到这里,看着唐缺嘿嘿一笑道:“不过大哥你的表现真是不错,到目前为止进门不抽鼻子不变脸的文吏可是就你一个,嘿嘿!刚才那些公差们对你那么亲热,除了赵虎头的原因,也就是因为这个”。

    “早知道有这事儿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儿,我要是刚才皱了眉头,这不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唐成笑着擂了张相文一拳,“好小子,连我都坑,真是欠揍了”。

    “吴老大不让”,张相文咧着嘴道:“再说我也想看看大哥你到底什么反应?毕竟我也是公差嘛,再说了,就算大哥你真变了脸色公差们也不会怎样,毕竟你是虎头爷的亲侄女婿呢”。

    “行了,这就别说了,我来是找你有事儿”,嘴里说着话,唐成顺手把兰草儿的身契及李英纨画押过的放良文书掏了出来,一并交代了要办的事情。

    “就为这事儿?”。

    “县衙里分管此事的是林成,你去了就说给自己家办的”。

    “你是我大哥,你家可不就是我家”,听唐成这么一说张相文就明白过来了,当下也没多废话,嘿嘿一笑后拿着东西就奔了西院儿。

    张相文一走,唐成也没独在院子里站,索性转身进了差房,他虽然是读书人,但后世的教育背景使他并没有时下读书人瞧不起武人的意识,自然很快与那些公差们打成了一片聊的热火朝天。

    约等了两柱香的功夫后,从西院儿回来的张相文在门口招了招手。

    两人到了院儿中刚才站着的槐树下面,张相文一边递东西一边啧啧声道:“大哥,你可真够狠的呀!那林成让你整成啥了,可怜见的手上给我办着户籍的时候都没忍住打瞌睡,那眼睛里可全是血丝,乍一看跟红眼儿兔子一样”。

    既办完了事,唐成惦记着怕张县令有什么事儿,笑了笑也没多说什么的回了自己的公事房。

    整个下午张县令都没什么事儿,唐成自然也落了个清闲,等到散衙钟声敲响,他把张县令送回后院儿后,便径直顺着正路往衙门外走去。

    正巧西院儿那边有什么事给耽搁了一下,等唐成走到前衙时正好见着一群刀笔吏们从西边院子里出来,这些人原本还是边走边说说笑笑的,出了院门猛一看见唐成,原本的说笑声竟然在很短的时间内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些人看向唐成的眼神儿很古怪,里面包含的意思也复杂的很,但有一个共性就是少了昨天中午的轻视,隐隐的多出几分戒备和忌惮来,显然,林成的事情传开了,且这件事情对周围人的后续影响开始发酵了。

    唐成眼光扫过这群人,脚下却是没停,只要他是跟着张县令的,那这群在姚主簿手下讨生活的人就不会对他太亲近,既然如此,让他们有些忌惮也好,免得以后的日子难过。

    说来还真是邪门,唐成脚下没停的刚走几步就听身后有人喊,扭头看去,却是东院儿里走出来一群公差。

    西院儿的那些刀笔吏们此前都是跟唐成共过事的,毕竟他前些日子作为县学帮忙的学生被抽调来过,当时这些刀笔吏们对这个做事扎实,脑子灵活的学生很有好感。

    随着张县令提议唐成取代林成的职位,众刀笔吏们对唐缺的印象就急转而下了,县衙里本就是个论资排辈很严重的地方,一个新人的骤然冒起本就使人不舒服,更何况他所站的立场还跟刀笔吏们迥然不同。再加之唐成挤掉的还是林成的职差,这林成虽然不咋地,但他爹可是县衙里多年的老资格,众刀笔吏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在情感上也是自然倾向于他的。

    这几条因素加起来,也就有了昨天中午唐成来时的冷清,除了老刘外,不久前还在一起共事的众刀笔吏们竟无一个上前打招呼的,及至见到林成当众说出小白脸儿的话后,更有不少人附和而笑。

    见到唐成一句没回的转身走了,刀笔吏们本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既然有姚主簿在软顶着,这小子就算有张县令支持也别想进县衙来!

    但预想的东西总没有变化来的快,先是唐成突然就正式入职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直让众刀笔吏们莫名所以,虽然不敢直接找姚主簿问原因,但问问姚清国总该是没什么问题吧?然而当好事者真个跑去问时,除了对着姚清国的黑脸碰了一鼻子灰之外,竟是什么都没打听着。

    随后就出了林成送去的文卷被退回的事儿,当那杂役把卷子退回来并说明了唐成给出的退卷理由后,整个西跨院儿都被震动了!挑衅,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挑衅,还没见着那个新人敢这样做的?他当自己是什么了?又把这些前辈们当什么了?这次要不把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且不说以后的日子如何,但是眼前这口气怎么出的了?

    刚进的新人就敢挑衅老人儿,这种同仇敌忾的愤怒掩盖了对唐成突然入职的好奇,当下众人纷纷开言,鼓动本就是火冒三丈的林成去讨个说法。

    林成二话没说的夹着文卷就去了,随后又带着一肚子火回来了,不过他却不是乖乖的就去熬夜誊正文卷,而是气呼呼的找到了姚清国,好歹他是头儿。

    结果,林成没有得到想象中的支持,姚清国反倒是直接让他按唐成说的办,甚至在脾性不好的林成发牢骚时,姚清国更直接放出了不想干就走这样的狠话。

    至此,心底要吐血的林成固然只能是遵命而为,众刀笔吏们也狠狠受了一回刺激,他们也都不是笨人,刺激过后也都意识到唐成远没有自己当初想象的那么简单,而这件事情背后也必有内幕,只是有了这两次的教训之后,却是再没一个人跑去触姚清国的霉头了。

    随后,事情更进一步升级,唐成竟然将林成的文卷二度退回,至此,众文吏们已经是彻底看明白了,这个唐成已经分明是跟林成杠上了。但这一次跟第一次不同的是,在杂役送回文卷后,除了林成的愤怒之外,众文吏们明智的保持了沉默。

    只是嘴上虽然是沉默了,但心里的疑惑却是越来越深,越来越大,到底发生了什么?唐成又到底是什么来头儿,竟然就敢在入职之初如此强势?

    正是这两天接连发生的事情与深深的疑惑让众刀笔吏们彻底改变了对唐成固有的印象,“他要是像对待林成对待自己又将如何?”,扪心自问到这个问题时,众刀笔吏们其实已在不自知之间对唐成多了几分忌惮。

    前面的疑惑还没解,此时又见到那些素来跟文吏们不太对眼儿的公差对唐成如此亲热,众刀笔吏只觉得脑子都有些不够用了,诡异,这两天发生在唐缺身上的事情实在是太诡异了。

    众刀笔吏目送唐成与公差们说笑着走出衙门大门,扭头张望之间交换个眼色,可惜大家从对方眼中看到的除了疑惑还是疑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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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顺势收篷!〈六千字更新求月票〉

    唐成跟公差们分散后回到住处,进了院子首先看到的就是李英纨的那辆马车,当下脚步就又加快了几分。推开二进院门,见到的除了兰草儿外,果然还有站在正厅门口的唐张氏两口子,“爹,娘,赶这么急干嘛,累了吧?”。

    “不累,不累,倒是成儿你自己要注意”,见到儿子回来,唐张氏一脸的慈爱,“听兰丫头说你现在又是念书又是当差的,晚上一熬就熬到二更半,老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唐栓依旧还是言辞短少,跟着唐张氏的话点着头。

    三人在花厅里坐定,唐张氏见兰草去灶房忙活后,从怀里掏出李英纨家的答婚书放在了桌子上,“当家儿的,你来说”。

    唐栓闻言,摆了摆手,“你说就成”。

    “这就不是你儿子?”,兰草一走,唐张氏的脸色明显多了几份沉重,不过她也知道唐栓的脾性,抢白了这么一句后就没再说,先是探身透过窗子看了看花厅外面后,这才坐了下来,“成,今天我跟你你爹去给你们合过八字儿,也看过日子了,刘仙姑说你们不犯冲,现在要说的就是成亲的日子”。

    “这个那天都行,爹娘你们定就是”。

    “这可是你第一次成亲,可得好好合计合计,刘仙姑给了两个日子,一个是下月初六,一个是八月十八”,报出两个不同的日期后,唐张氏看了看唐栓后扭头过来道:“论说你这年纪也不小了,自然是越早越好,但这事赶的实在糟心,你爹再过七天就要到去州城里出徭役,让这么一冲的话,就只能到八月十八了”。

    “服徭役?还是到州城?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唐成诧异问道。

    “这是五天前安排下的,是去修州城外的汉江江堤”。

    听唐张氏一说,唐成也想起来下午看到的文卷里的确提到过这件事,是州府直接下的征调文书,原是为预防今夏汉江走洪水做准备的,只是这次征调的范围并不大呀,“恩,是有这事儿,咱们村征调了多少人?”。

    “十六个”,唐张氏说到这里,迟疑一下后压低声音道:“成,你最近得罪刘里正了?”。

    唐成听到唐张氏报出人数时,脸上的笑容就已再难保持,他家所在的村子并不大,他也清楚的知道本村可做征调的丁男有六十九口,六十九人里只抽十六个,也就是说四个人里面也抽不到一个,这样的情况下居然把唐栓给抽到了,出现这种情况唯一的解释就是刘里正那里出了问题,难怪就连唐张氏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我都没怎么回去,怎么会得罪他?”,唐成挪了挪胡凳,坐得更靠近唐张氏一些,“娘,最近出啥事了?”。

    “最近刘里正对咱家……”,唐张氏刚开口说到这里,就被一边儿坐着的唐栓给打断了,“他刘叔这半年来对咋家照顾的还少了?翻这些是非弄啥?”。

    唐栓先堵了唐张氏的话头子,用柴耙子似的手揉了揉脑袋后看着唐成正色道:“成儿,别听你娘瞎咧咧,咱庄户人种田纳粮出夫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刘里正这半年对咱们照顾的多,这次抽到了也不算啥。他坐在里正位子上也不易,四村八寨的牵扯到不少人呢,咱要多念着人家的好儿!”。

    唐栓说到这里,见唐张氏要插话,遂又一眼睛给她瞪了回去,“再说,成儿你这是刚刚进衙门吃公饭,现在就该是踏踏实实下苦干活的时候,可不敢跟你娘一样起什么幺蛾子!你要是刚当差就弄风弄雨的,可就在衙门里坏了脸皮,就不说以后,怕是眼下这碗饭也吃不长久了”。

    自打儿子进县学以来,唐张氏在村里也就扬眉吐气了,这小半年来因着唐缺的缘故颇得刘里正照顾,渐渐的也习惯了自己家跟村人们有一些不同,所以当这次唐栓被抽中出徭役时,她心里很不好受,总想着来城里跟儿子叨咕叨咕,看能不能把这事儿给免了。毕竟到州城里出徭役不仅远,而且这种出夫子不仅没钱拿,搞得不好还得倒贴粮食进去。

    唐张氏原存着这样的想法,所以刚才就一直想接话,但是在听了唐栓后面几句后,心里原本要抱怨的想法顿时就没了,当家的说的没错,儿子这才刚刚当差,要是现在就捣鼓来捣鼓去的把差事给鼓捣丢了,那……想到这里,唐张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后悔起刚才的话来,“成儿啊,你爹说的对着嘞,出夫子就出,反正一个多月就回来了,你莫管这事儿,安心先把差事饭碗捧结实了再说”。

    毕竟是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的,唐成还能不明白唐张氏两口子的想法?其实他们的想法也跟中国千百万庄户人一样,很多时候宁可自己吃点亏也怕惹出事儿来,尤其是当事情关系到儿子的前途的时候就更是如此了。

    就在刚才唐栓说话的时候,唐成也已经想明白了刘里正态度变化的原因,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他肯定是已经知道自己跟了张县令的事情,又不明白如今情势的变化,以他想来张、姚之争中张县令必定是要输的,有了这么个认识,人送外号“刘三能”的刘里正自然要跟他这个张县令的心腹撇清关系,这就是此次唐栓会被抽调出夫子的根本原因。

    情势变化,世态本就是如此,更何况是刘里正这样能出精儿的人,明白了原因后唐成心里也就有了应对的法子,不过为了不让唐张氏两口子担心,他现下也就没多说什么,点头应下了。

    唐张氏见唐成点了头,这才放心的出了一口气,只要儿子能平稳,当老的吃点小亏受点委屈又算啥?这件事暂时放到一边儿,唐张氏因顺势就说起了另一件事,“日子既然是定在八月十八,咱就得再合计合计办成婚的事儿,到底是在这城里办还是在村儿里办,我和你爹想听听你的说法”。

    “不就是办个结婚吧,在那儿不一样,我听你们的”。

    唐张氏闻言与唐栓交换了个眼色,两人都是如释重负的长出了口气,“你现在在衙门里当差,论说应该在城里办体面些,但咱家这家底……哎,也怪我们做老的没用,委屈你了”。

    “娘,你说这话干啥,咱就在村里办”,唐张氏说这话时不好受,但听在唐成耳朵里就更心酸,这样的父母真是没法说了!为了冲淡气氛让二老不至于再伤感自责,唐成刻意耍宝笑着道:“你们愣是养出了一个进县学的儿子,还说自己没用?娘,这话可不敢多说,让村里其他当爹娘的听见了,硬是要说你是存心显摆的!”。

    唐张氏两口子如今在村儿里最自傲的就是有个好儿子,唐成这句刻意耍宝自夸的话正挠到了他们的痒痒处,就不说唐张氏听了发笑,就连唐栓闻言也露出个舒心的笑容。

    “咱没钱也就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成亲的热闹是花自己钱给别人看,咱不做这样的傻蛋儿,花那冤枉钱还不如留着自己过日子”,唐成见二老笑了,心下也是高兴,趁热打铁道:“在城里办成亲花钱实在是多,光是酒席什么的就不得了。还是在村儿里办的实惠,有邻居帮忙在灶上搭手,请灶头的钱都能省了,至于其它的借桌子借凳子什么的也不用花费,只要把大头儿的肉菜钱准备够了,其它的倒花费不了多少就能办的热热闹闹的”。

    唐张氏一边儿听儿子说,一边儿连连点头,及至唐成说完后,一脸儿笑的她还特意推了推唐栓,“你还说儿子不会过日子,看看这盘算的多谨细,那点儿比你想的差了”。

    “你这人……说这没用的弄啥?”。

    平日少言寡语的唐栓难得有这样吃瘪的表情,见状唐张氏与唐成忍不住都笑起来,笑过之后唐张氏点头道:“恩,成儿你说的跟我们想的差不多,只是怕李英纨那里……她毕竟是……”。

    “放心,这事儿由我去说”,唐成拍了拍唐张氏的手示意她别担心,随着又想起件事儿来,顺手把怀里那张三贯钱的飞票掏了出来,“对了,成亲的花销你们也别熬煎操心,都有我呢!这是三贯钱,娘你先收着”。

    “三贯!”,唐张氏借飞票的手猛然一抖,“成儿啊,你这才当差几天?咋就有这么多钱?”。

    “衙门里发的,您就放心的收着吧”,唐成把飞票塞进唐张氏手里,笑着道:“到八月十八还有四个月,以后我每月的俸钱留两贯交在这边灶房,另外一贯六也由娘你帮我存着,再加上衙门里平日发的钱都攒上,四个月下来成亲的钱也尽够了”。

    唐张氏拿着那张三贯钱的飞票正瞅瞅,反瞅瞅,掂兑了好一会儿后,却把它交给了唐栓,“当家儿的,这你收着,三贯哪!捏着手里总感觉心里虚的慌,我性子毛躁些,万一要是掉了咋得了?”。

    “恩”,唐栓接过飞钱,仔仔细细的折了两个对折,别进腰里后又重重的拍打了两下儿后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唐成,“成儿啊,这个钱哪我们就收了,攒下来给你备着娶媳妇儿用,以后要是再用衙门里发这样的钱我们也收,但说到那三贯六的俸钱,你就别给你娘了,除了自己身上留点零花的之外,其它的都交在这边灶房上”。

    “你这边儿吃的什么伙食?顿顿都有三四个碗儿,还顿顿不断荤腥儿,我跟你娘约莫过了,交灶房三贯六是个正好的数儿,咱家底子是薄,但这钱不能省,咱不能还没成亲就让儿媳妇儿给看小了”,跟刚才一样,唐栓也没容唐成插嘴,“至于成亲的钱你不用担心,至不济咱不还有七亩地?卖两亩尽够了,如今家里就我跟你娘两个人在,一年能要多少嚼谷?”。

    就跟当初卖房子给儿子治病一样,现如今的唐栓是宁愿卖地也不愿儿子被没过门的媳妇儿给小看了,唐成看着眼前的唐栓真不知说什么好,他这人走几十里地上城,要不是饿的狠了连个一文钱的炊饼都舍不得买,但要真大方的时候能吓死人!

    唐栓说完,根本就不容讨论,挠的头发的手猛的一挥,“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唐成心底自然不会再让唐栓卖地,但现在嘴上却没说什么,毕竟还有四个月的时间,等他这边钱弄够了,卖地的事自自然然就撂一边儿去了。

    这晚唐成没去书房,吃完饭陪着说话,说完话后唐张氏更亲自把他书案上的书都给捡捡抱走了,“人的眼睛水儿都是有数的,可不敢天天这么熬,好歹养养”。

    听着这熟悉的话,唐成又想起了去年刚刚到村学的时候,那时候唐张氏看他熬夜练字时说的也是这样的话,转眼一年过去了,再听到同样的话语,心中那股子润润的温暖真是没法儿用语言形容。

    这一晚,唐成少有的睡了一个踏踏实实的混实觉,即便睡着之后,他唇角的那抹笑意依然没有散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唐成见着唐张氏两口子早就起了身,就连他早上吃的饭都是唐张氏亲自动手做的搅面鱼儿。

    一口气连吃了三碗,肚子撑的溜圆的唐成去了县学,他到县衙正式入职已经两天了,尽管他在学校里行事低调,但这消息依旧还是传了过来,这不,他走在学中路上时几乎每一个路过的学子都会特意的扭过头来盯着他看看,而这看他的眼神儿里有羡慕,但更多的却是嫉妒。

    及至走进本班所在的校舍,变化就更大了,除了同样的眼神儿外,要么就是有同学特别热情的上来说话,要不就是干脆不理他,这跟前些日子同窗们将他视为老大哥的感觉迥然两样,直让唐成甚是不习惯。

    上午的课正上到第二节的时候,就见有杂役到门口跟授课的先生说了两句什么,随即先生转过身来道:“唐成,刘学监有事找你,现在就去吧”。

    唐成在同窗们的注目中出了校舍,跟着杂役到了刘学监的公事房中,他来时还在猜度学监怎么会突然找他,及至进了房之后,才发现在这里等着他的却是县衙老刘和另一个头发近乎全白的老者。

    “唐成来了!”,刘学监见是唐成到了,笑着起身相迎,“来,坐坐坐,这两位一个是刘录事,想必就不用我再绍介了,至于另一位却是县衙里的老文吏林道涵林录事”。

    “姓林?”,唐成听到这个姓氏心头一动,借着拱手还礼的机会仔细瞅了瞅这林道涵的容貌后,当下心中有了明悟,“此人该就是林成的老爹了”。

    刘学监绍介完后,就没再多留,找个由头转身出了公事房,走时还特意把房门给带上了。

    看了看掩上的房门,老刘直接开门见山道:“唐成,林录事既是前辈,同时也是县衙林成的父亲”。

    那林道涵一等老刘说完,竟上前躬身拱手一礼道:“犬子无状,生性浮躁而口业不修,前事多有简慢得罪之处,还请唐录事多多见谅”。

    唐成刚才既然猜出了林道涵的身份,也就知道老刘此来是说合林成之事的,只是却没想到这林道涵的姿态能放的这么低,毕竟他有着前辈的身份,加上又是这么大把年纪的老人呢,这么一弯腰赔礼下去,只让原本还想抻一下的唐成再也坐不住了。

    旁边站着的可还有老刘哪!人林道涵能把姿态放的这么低,他唐成要是再倨傲着,话一传出去可就真是把县衙西院儿那些刀笔吏们给得罪狠了,而且他这“鼠肚鸡肠,小人得志”的考语也必定是少不得的。

    这话平时听着没啥,似乎不用太在意,但一旦众口铄金之后,那可就要命了。更别说不尊长者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最容易遭人诟病的说辞。

    “林录事这不是打我的脸嘛”,唐成起身扶住了林道涵,“您是前辈,该我先给你见礼才是”。

    “老朽在县衙干了大半辈子,却教出来这么个蠢儿子,惭愧,惭愧呀!”。

    见唐成似乎还要说客气话,一边儿的老刘笑着插话接了过去,“都是吃公门饭的,何必这么客套,唐成,今个儿林录事当面,我觍颜做个和事佬,你跟林成之间……”。

    “有刘叔和林录事当面,我和林录事那点小事还值当的再拿出来一说?”,唐成这两天之所以如此折腾林成,一方面固然有出闷气的打算,更多的却是想借此事树立自己在县衙中的形象,毕竟他现在跟着的是失势的张县令,要是前边儿太软的话,估计谁都敢上来踩他一脚,如今目的既然已经达到,而且林成他爹的姿态还放的这么低,唐成也正好顺势收篷,“我刚来县衙做事时跟着的就是刘叔你,其实这事刘叔你说句话我还有不听的,何至于还劳烦林录事,这么大年纪了!”。

    林成在衙门里吃瘪的事情自然没脸跟家人说,直到昨天散衙后他又没按时回家才惊动了林道涵,既而,林道涵便将事情的始末问了个清清楚楚。

    老林毕竟是吃了几十年公门饭的,听完整个过程之后,没说一句话的就出了门,凭借他在衙门里的老资历将唐成的底子探了出来,说实话,张县令对唐成的赏识还真没让老林有多少忌惮,但一听到唐成竟然要做赵老虎的侄女婿之后,他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衙门里呆的久了,林道涵自然清楚赵老虎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更知道他好护短的脾性。这唐成看着是个新人,但他一个人就把张县令跟赵老虎牵到了一起,单是想想这个,老林就有些不寒而栗,他已经老了,儿子又是这么个心粗的废物,尽管他教了这么多年,也没真正明白在衙门里的为人处事之道,更没明白的是有些人是真不能得罪的。

    心情沉重的回到家,林道涵一听到林成叨咕着让他去县衙找姚主簿的话后,二话没说的一耳刮子扇在了林成脸上,这一巴掌直把全家人都打呆了,小十年了,自打林成成亲那日起,林道涵可就再没打过他。

    当晚,林家书房里的灯直亮到两更天才熄灭,这不今天一早林道涵就出了门,把正准备上衙门的老刘给拉到了这儿。

    若论普通的化解梁子,有老刘出面,再让林成服个软也尽够了。但林道涵为了彻底消除儿子跟唐缺之间的梁子,终是不惜舍了老脸自己来了。

    从唐成进门开始,林道涵就一直在细致的观察他,及至见他这番话说出,让老刘甚至连自己都感觉有里子有面子的把事情了结之后,林道涵彻底确定这趟没来错,比起他那个儿子,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前途要远的多了,欺老不欺少!这样的人是最得罪不得的呀。

    因是唐成还在上课,三人也就没再多说,感觉甚有面子的老刘打趣了唐成几句后就提到了林道涵中午在新开张的六合楼摆酒的事儿。唐成婉拒,但拒绝的也很真诚,丝毫没让两人面子上过不去。

    听说唐成父母到了,林道涵也没再多说什么,三人就此告辞。

    中午唐成散学回家,门房老高禀说上午有林姓客人送来了礼物,并指明了是看望唐张氏两口子的。

    接过那两盒新罗白参和两匹湖缎看了看,唐成自语着进了门,“这对儿父子差别还真是大”。

第九十二章 盐,对了,就是盐!〈七千字更新求月票〉

    随后一些的日子没有什么太多好说的,唐成继续着住处、县学、县衙三点一线的忙碌生活,偶有闲暇时便往天福寺澄宁老和尚那里学习画技。

    县学里《诗经》的讲授已经完成,现已进入了《尚书》的学习,这部《书经》的文字诘屈聱牙,只让一班明经科学子们头疼不已,一到先生检查诵经的日子时,个个龇牙咧嘴的苦不堪言,唐成也没强上多少,但他胜在用功扎实,心性也坚韧,是以在进度上要比那些十五六岁的小同窗们快上不少,以至于每次检查诵经之后,先生都免不得要把他作为典型夸上几句,在度过了县学的适应期后,唐成隐隐的也成了明经科里的尖子生。

    因关涉到儿子的亲事,唐张氏两口子当日回村之后就找了刘里正,与唐成的料想一样,刘三能在知道唐家的第一个儿媳妇竟然是赵县尉的外甥女儿李英纨后,吃惊之余对唐家的态度又悄然发生了变化,唐栓的名字从徭役征调名单里撤了下来,他也恢复了时不时到“唐老哥”家坐坐的习惯,一切都跟过去那半年一样,似乎曾经的疏远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至于书法的练习上,唐成照样是每晚坚持澄宁老和尚布置的二百字墨经任务,只不过他的速度却是在慢慢加快,墨经到最后阶段时,每天完成任务的时间比之最初至少缩减了一半儿以上。

    当唐成最终将整本手抄《金刚经》送还时,澄宁淡淡的告诉他,钟书的“八分楷法”在“形似”上他的功夫已经用的差不多了,至于更为艰难,也更为神髓的“神似”能做到那一步,依靠的已不单单是勤力,更重要的还有悟性。继而,老和尚又丢给了他一本同样是只写了个开头儿的《妙法莲华经》,只不过这次布置任务时每天的字数却从两百减少到了一百。

    历时一年多,唐成终于克服了毛笔书写的障碍,如今他的毛笔字虽然算不得多好,却也不会比同窗们差,虽然写出来未免太过于中规中矩了些,但若论章法结构间的法度谨严却是较之小同窗们要更胜一筹。至于什么时候才能够将字中的匠气去除,那就要看他在“神似”上的进境了。

    因是《四书》的自学已经完成,加之如今书法练习的时间也缩短了不少,他就得以腾出更多的时间用心在画技上。恰如当日柳随风在万福寺门外做过的事情一样,唐成在调整时间之后,也特意去进士科的校舍找到了柳随风,告知了自己时间安排的变化。从即日起,他用心在习画上的时间至少要翻上两倍达到后世的一个半小时。

    你的骄傲,我也有!唐成回到明经科校舍,将要进教室时特意回头看了一下,一身白衣的柳随风恰如当日他在万福寺前一样,也正静静的看着他的背影。

    不知怎的,就在这一刻,唐成再看到那一身胜雪白衣时,心中隐隐的生出了几分前所未有的淡淡暖意。

    在这段时间里,唐成生活中的许多方面比之于以前都有了些变化,若要说没什么变化的就是县衙了。自从那天张县令与赵老虎及林学正会商过后,第二天一早本县总捕张子文就带着两个班头儿的公差到了二龙寨下。

    凭借官仓里封存已久的十张硬胎弓及五具强力弩,张子文带领的十八个公差将山匪死死锁在了山上,使他们再难下山犯案,但他们能做到的也仅此而已,特殊的地形使得人数处于绝对劣势的公差们根本无法攻上山寨。

    同在县衙,唐成天天都能与张相文见面,从他这里得知探查其它路子的方法也没有任何进展,二龙寨所在的平头峰简直就是个天造地设给土匪们开山立柜的好地方,三面悬崖根本无路可通,任是张子文带人访遍了附近村寨里大年岁的老人,也没找到希望中的小路或者是能通往峰顶的山洞,反而坐实了二龙峰唯有一路可通的现状。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及至农村里四遍锄忙完之后,由赵老虎申请,张县令立即署印发转了征调文告,二龙峰附近两里数十个村子中二十五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的壮年丁男被悉数征召起来,几百人毕集于二龙寨下。

    征调令下发的当日,赵老虎既随着征调文告一起到了二龙寨,在十多个镇军退伍老兵的帮助下亲自主持了对征调壮丁的简单训练。

    半月之后,被张县令寄予厚望的第一次强攻围剿在赵老虎的亲自率领下正式发动,初始倒也顺利,但等大队人马到达剪子口后,原本气势如虹的剿匪大队不得不停了下来,这鬼地方实在没法儿走,除了中间那条最多仅容三人并行的羊肠山道儿之外,两边全是他娘的又尖又利的片子石,人到了这里根本连站都站不稳当。

    剿匪大队虽然有硬胎弓及强力机弩助战,无奈箭矢纵然射的再远也不及山匪们顺着山势滚砸下来的大石头来的便利,这些个根本没什么战斗力的土匪压根儿就没露过头,躲在上面的片石阵里可着劲儿的居高临下往下砸石头。

    第一次强攻剿匪就在这样尴尬的情势下无疾而终,此役不仅没能攻上山,连山匪都没能杀伤一个,反倒是剿匪的队伍里被猝然滚下的石头砸伤了数十人之多,好在没有死人,也算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休整一日后,第三天再度上山,这次赵老虎真是发了狠,五十二岁的人了愣是擎着明晃晃的腰刀冲在了最前面,闪躲着滚石好容易进了剪子口,却又生生被两边儿片石后突然伸出的锄头及长把儿锹给逼住了步子,左右有阻挡,脚下还有滚石,这时节任赵老虎再彪悍也着实顶不住,左腿上吃了滚石一击后勉强退了下来。

    第二次强攻剿匪依旧没能冲过剪子口,比第一次强些的就是跟着赵老虎冲进去的几个公差抓住机会杀伤了五个山匪,但付出的代价却是冲进去的这些人几乎多多少少都带了些伤。其中伤的最重的那三个腿都被砸断了。

    不等剿匪大队再冲,因死了人寒了胆的山匪们居然自己搬石头把剪子口给堵上了,至此,山匪们固然是下不来,剿匪队伍也别想再上去。

    消息传回,唐成眼睁睁看着张县令将那个名贵的刑窑白瓷茶盏“蓬”的一声摔的粉碎,他那日渐憔悴的脸上也益发的添了几分焦躁。

    那边几百壮丁聚集一处,攻是攻不了,但粮食可不少吃,随着迁延的时间渐长,县中官仓也逐步感受到了压力。而随着麦收双抢时间的临近,原本还高兴着能光吃饭不干活儿的壮丁们心也不稳了,寻思着要回家准备双抢,

    时间的压力,官仓的压力及壮丁人心不稳的压力一波波向张县令累积过来,他脸上的憔悴之色越来越明显,脾气也越来越火爆,唐成吃了几次挂落不说,在一个下雨天的午后,一直淡然处之的张、姚两人终于爆发了第一次言语上的龌龊,至于其起因甚至可以小到忽略不计。

    眼睛里蒙着一层浅浅的血丝,张县令一脸青灰的回到公事房后,张口交代下的差事就是让唐成去通知准备车马,明天一早动身前往二龙寨。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张县令在县衙里已经是再也坐不住了。

    第二天一早,在县学里请过假的唐成跟着张县令,在一班公差的护卫下出郧溪县城往二龙寨而去。

    张县令看来也是急的狠了,他一个文官竟然舍了轩车,挽缰骑马的往二龙寨跑,如此以来实在是把唐成给折腾的惨。要说前些日子他也跟着张相文学过骑马,但一来时间太短,再则学骑术时的那匹母马也温顺的很,所谓骑马,不过是人坐在上面溜溜达达的罢了。这番猛然之间来现的,那滋味儿可真不好受,本来长途骑马就累,再加上他这勉强算是掉不下来的骑术更是加倍的累。

    但既是出外公干,连张县令都是骑马,唐成也只能咬牙苦撑,这近两天的路程急赶下来,虽说中间歇马休息的数次也不老少,但等到达二龙寨时,他实已之全身僵硬的精疲力竭,夹着马腹的双腿更是被磨的通红。

    就这也不能休息,到达二龙寨下马之后,一身僵硬,脸色灰白的唐成便陪着张县令到了赵老虎的住地。

    这明显是临时搭建起来的土围子,实在是简陋的很,本就是黄昏的时候,加上屋里采光不好,以至于唐成踏进原木框成的房门时,竟一时看不清里面的景象。

    张县令显然也跟他一样,倒是屋里边儿的人先看见了他们,“张大人,你怎么来了?子文,把灯点着”。

    随着橘黄色油灯亮起,唐成就看到了躺在屋里一张粗榻上的赵老虎,他脸上的表情什么的跟在县衙时没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就是那条露在外面的腿,又粗又肿,上面敷着一层不知道是啥的黑糊糊东西,看着甚是吓人。

    在他榻边站着的张子文身上虽没受伤,但眼圈发黑,看着着实憔悴的很。

    “这屋里地方小,灯油气重,我耐烦不得就没点灯,张大人快坐”,赵老虎作势要起身,但身子刚动就被抢步上前的张县令给按住了,“你伤了腿,千万莫要乱动”。

    “赵大人受苦了”,细细将赵老虎的伤腿看了一遍,情绪有些低沉的张县令站直身子抬高了语调道:“赵县尉身先士卒,亲冒弓矢,为靖除地方匪患虽生死不避,俟此次剿匪功成,本官定当亲自行文吏部考功司为县尉请功”。

    “这感情好!唐成,愣着干什么,把那木杌子搬过来请大人坐下”,恰在这时,手上端着两碗茶水的张子山走了进来,“这地方简陋,只有白水待客,张大人将就着喝点儿解解渴”。

    唐成把木杌子搬过去,边喝着张子山递过来的水边看着躺在床榻上的赵老虎,剿匪失利,自己又受了这么重的伤,他整个人儿怎么还跟没事儿人一样?他是真的不恼,还是在刻意忍着?

    张县令又问了几句伤腿之后,两人的话题自然而然的转入了二龙寨,赵老虎因又将前几次带队上山的情景仔仔细细说了一遍,但面对着这样险要的地形也实在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赵老虎说的这些都是传回的消息里写明的,张县令忧心急赶而来,听到的又是这些毫无新意的东西,心里的焦躁不仅没解,反而愈发的重了,只是赵老虎已经伤成了这样,他也实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闷闷的坐了一会儿,说了些让赵老虎先安心将养腿的话。

    定下第二天一早上山去看地形的计划后,唐成就跟着张县令一起被张子山领着去了宿处,这是距离二龙寨下有七八里距离的一个小山村,整个村子不过十三户人家,虽然也穷的很,但毕竟比赵老虎住的土围子强多了。

    张县令心情不好,这两天也着实累了,草草吃过派饭后便径直睡了,唐成也是同样如此,用滚烫的热水泡了个脚后,刚一倒到床上人就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跟着张县令上了一趟二龙峰,剪子口的地形果然跟赵老虎说的一模一样,不仅是险,如今更被心生了怯意的山匪们从上面用石头给堵住了,剿匪大队若想再往上冲,还需得先搬开石头才行。

    看到这景象还有什么好说的,但下得山来的张县令纵然心中再焦虑,也只能做出一副成竹在胸的和煦模样去慰看那些被征召起来的壮丁。

    张县令此去自有张子山陪着,唐成留在了赵老虎养伤的屋子里。

    递过去一碗水后,唐成开始替赵老虎换药,“好歹是过五十的人了,就算再拼命,何至于要你这县尉冲在最前面?”。

    唐成这话虽然带着些埋怨,但根底里却是自家人的亲昵,赵老虎还有听不出来的,无声一笑的沉吟片刻之后,赵老虎才开言道:“自打我由流外转为流内那年起,就没再亲身抓过贼”。

    “那这次……”。

    “第一次带大队上二龙寨之后我就明白了,不出动镇军又想在九月前强攻下二龙寨绝无可能”。

    “那你第二次……”,唐成端着药碗的手猛然一抖,“这是故意受的伤?”。

    听唐成这句问出来,赵老虎脸上难得露出了个苦笑,“原想着挂个花儿是个意思就行,谁知道一个没躲好腿伤成这样,娘的,毕竟是老了,腿脚不听使唤了”。

    闻言,唐成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沉默了良久后才道:“何至于此?”。

    “二龙寨对张县令太重要了,我是亲自主持此事的,若是攻不下来他纵然嘴里不说,心下也必定对我芥蒂极深”,说到这里,赵老虎脸上又牵出一抹自嘲的苦笑,“倒也不是惧他,只是若能挂点小彩就免了这芥蒂岂不是更好?再说我毕竟是专司捕盗的县尉,既然来了总不能没点儿动作,原想着总是要上去,顺便带点儿小伤也是一举两得的事情,谁知道算来算去却算漏了这身子骨老的跟不上了”。

    在这光线黯淡的简陋屋子里,听赵老虎说到心中的想法,唐成莫名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赵老虎的情景,那是他第一次进县衙,看到赵老虎正在骂骂咧咧的抽打一个下属公差,言语粗鄙的令人咋舌,任谁看到他那样子都会很自然想到这赵县尉是个没什么脑子的粗人,毕竟他大青皮出身的经历满县皆知。

    但后来进一步接触,他才知道当日赵老虎的鞭打下属不过是苦肉计,而经过最近这两次谈话之后,唐成一个更深的感触就是这衙门里真能锻炼人,生生把一个当年好任性使气的大青皮给磨炼成了如今心思深沉的老狐狸。

    随后两人又说了些别的事情,话题自然是离不开二龙寨,亲自到达此地后唐成才知道想要解决二龙寨问题远比自己以前想的要复杂,此时再回想当日赵老虎的那些话,感触也就愈发的深了。

    只是感触归感触,唐成心中的沉重并不比张县令少多少,说是幼稚也好,傻也好,年轻人好冲动不理智也好,至少在一次他已经将自己在县衙中的职差与张县令的前途联系在了一起。

    一旦二龙寨问题不能解决,而张县令因此去官的话,唐成也不准备再在县衙里不招人待见的继续呆下去,与其这样不尴不尬的靠着赵老虎的面子混碗饭吃,干脆横下一条心回来走明进科的仕进之路。

    只是想虽然这么想,但这实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究其本心而言,唐成实希望这次剿灭二龙寨能够顺利完成。

    聊了一会儿后张县令回来了,他一进门,刚刚在门外强自做的信心及轻松顿时都没了踪影。张县令、赵老虎、张子山加上那些退伍的镇军在一起会商了许久,也没能想出切实有效的攻山办法。

    整个气氛在一片沉闷中结束。

    因县尊大人亲至安抚,壮丁们的情绪暂时平稳下来,此后两天由张子山带队又上了两趟二龙峰,唐成陪着压阵督促的张县令一并随行,但除了多伤了几个人之外,于情势上并没有太大的帮助。

    屡次劳而无功对人心士气的打击极大,不仅那些抽调来的壮丁们看出来强攻二龙寨已经不可能,就连公差们心下也已是如此认为,赵老虎及张子山虽然没明着说出这样的话来,但脸上的表情其实已经将他们心中的想法表露无疑。

    在这样的情况下,张县令虽然犹在强自支撑,但眼里间或一闪的绝望却没躲过唐成的眼睛。

    张县令是个文人,一个典型的文人官员第一次主政地方就遇到这样的事情,也着实是难为他了,看着一年前在山亭棋枰上潇洒适意的张县令成了现今这副模样,心情同样沉重的唐成不免唏嘘,当官确乎是风光,但谁又看到这人前风光背后的沉重?

    这一天天气很不好,就如同唐成的心情,夕阳西下时随着张县令回到借宿的小山村,两人俱都无言。

    吃过晚饭之后,张县令便自回了房,唐成在外面呆坐着也没意思,便也回到房中躺下,无奈心中有事情压着怎么都睡不着,在榻上滚来滚去的时间长了,心里愈发焦躁的躺不住。

    硬捱着不行,唐成索性就从榻上翻身起来,想到外面吹吹夜风透透气儿。

    因张县令就住在同一栋屋子里,他出来时就刻意将脚步放的很轻,山中夜寒,猛然间出来吃清凉的夜风一吹,唐成全身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但胸中的烦躁却因此畅快了很多。

    站在屋檐下看着身前黑沉沉的大山,心里很不宁静的唐成就听到左边儿的瓜架上有嘀嘀咕咕的人声,听那声音分明是这家的房主两口子。

    “当家儿的,你明天要再不去找王里正,这饭我是没法做了”,说话的是女主人于七嫂,这女人三十多四十出头的样子,虽然家里不富裕,但她人很好干净,手上茶饭也好,这也是张县令及唐缺被安排到他家歇宿的原因。

    男人于七听着婆娘的抱怨没说话,沉默了良久后,才咂咂嘴道:“自打县里要剿二龙寨的土匪,咱们这儿乱糟糟成啥了,王里正这些天忙的脚后跟打尻子,我现在去找他,这……”。

    “他忙的脚后跟打尻子,咱就好过了?他再忙,支应的也只是些差爷,咱家里安顿下的可是县令老爷,这县老爷是好伺候的?就这一天才给八十文钱,这两天吃饭,我那顿敢少了六个菜?那顿敢少了四个荤腥儿?那天不得倒贴上十文二十文的……”于七嫂刻意压低的声音里满是牢骚委屈,却原来这两口子晚上不睡觉是躲到这儿商量这事儿来了,想必是他们也怕在屋里说话被张县令及唐成听见。

    听两口子说到的事情跟自己有关,唐成听的越发仔细了,那于七嫂沉默了一会儿,见男人还是闷着不说话,火气顿时又上来了,“当家儿的我可跟你说,你要是再不去找王里正,咱家明天可是连咸盐都秤不回来了,到时候惹得县老爷怪罪下来,要打板子要抗枷还得是你这当家儿男人,到时候可别埋怨我。”

    于七听到老婆这话却是恼了,“胡嘈嘈啥”。

    “我胡嘈嘈?你看看这县老爷和那个唐录事,自打住进咱家就没笑过,这样的人心都硬,明个儿招呼不好的时候,你且等着吧!这别的荤腥儿倒还好说,四邻八舍的总有些干山货能借来使使,那盐货我可借不回来!”。

    唐成听到这里,想想这几天的吃食制备,再合计合计每天八十文的接官钱,说起来还真是不够,难怪这于七嫂满腹的牢骚抱怨,心中想到这些,正暗自摇头的唐成就觉蓦然就觉心中一动。

    盐,对了,就是盐!

    自打唐成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后,这两天一直很低沉的情绪猛然间亢奋起来,心下也跟受了什么强刺激一样越跳越快,再也顾不得听于家两口子的抱怨,唐成转身就向屋里面疾步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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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能睡个好觉了!〈求月票〉

    唐成刚出来时因怕惊动了张县令,是以脚步声极轻,加之山里夜风大,所以正心烦的于七两口子都没注意到。但此时他这一走动起来再加上推门声,却将瓜架下的于七两口子唬了一跳,惊魂稍定的于七嫂子拍着胸脯看向男人时,看到的却是一张嘎白的脸。

    “坏了,刚才说的话被屋里人听去了,而现下屋里睡着的可是……”,于七嫂拍打着胸脯的手陡然僵住了,脸色瞬间也刷的一下就白了……

    现在的唐成那儿还有心思理会这个,转身进了屋子之后他便直奔着张县令的屋子去了。

    虽然熄了灯,外衫子也脱了,但张县令明显没睡着,“出什么事了?”。

    “我想到一个办法,许是不用强攻就能解决二龙寨”,唐成话刚说完,张县令已从榻上坐了起来,“快说”。

    唐成点亮灯之后,张县令外衫子都没穿的从榻上起来,眼见唐成要去给他拿衣服,摆手道:“别管衣服,你快说”。

    “既然没法儿攻咱们就不攻,还是用围的办法”,眼见张县令闻言后神色一黯,唐成接茬儿道:“二龙峰虽然既有水,又产粮,但它却产不了咸盐”。

    “咸盐?”,闻言微微一愣后,张县令猛然一拍那原木桌子站了起来,“咸盐,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个?”。

    张县令屋门外,于七两口子刚蹑手蹑脚的走进房来,突然就听到张县令拍案说起了咸盐,本就忐忑不已的两人顿时就觉双腿一软,天爷爷呀,果然是县令老爷听见了,还发了这么大的火儿,这下子……

    站起来之后,张县令就再也坐不住了,两只手背在身后就在屋里绕起了圈子,边绕圈儿心思边顺着咸盐这个由头往下想去。

    张县令虽没说话,唐成却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若说朝廷对那些物资控制最严的话,这里面一定少不了的就是咸盐,而且绝对能排到前三位。咸盐不仅关系到国计民生,更是朝廷税赋最重要的来源之一。

    跟后世里盐价极便宜不同,时下的盐价可一点都不低。虽然朝廷取盐的成本价不过每斗十文左右,但经榷场卖出来时,一斗盐的加价高达百文,山南东道并不产盐,所有的咸盐都需要从外地运进来,本道山大难走,所以运输成本奇高,原本在江南东西两道卖价一百一十文左右的咸盐运进金州郧溪县后,每斗差不多还得再加价二十多文的脚力钱,所以对于郧溪县下辖的庄户人家们而言,日常开支中非常大的一项就是咸盐钱,对此在村里住了大半年的唐成深有体会。

    时下的郧溪百姓并不像后世人家一样买盐时会刻意多买一些储存,其原因除了因咸盐价高,庄户百姓们来钱的路子少,一次根本买不起太多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郧溪是一个典型的山城,山大水多因此潮气就大,咸盐一次买的太多后容易锈结,如此不仅影响味道,平时使起来费的也就更多。

    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看着一顿只是多费一点,但年深日久的累积下来之后可就不得了。

    因着以上的这些原因,郧溪县人素来就没有多买咸盐的习惯,这二龙寨上的山匪们想必也不会例外。

    那平头峰上固然能开荒种地自己产粮,但满山南东道都不产盐,二龙寨上总不可能平地里长出盐巴来吧?人不吃油或许还行,但要是缺了咸盐,可不仅仅是饭菜没味道的问题了,体内含钠量缺乏的直接后果就是会导致食欲不振,四肢无力,晕眩等现象;严重时更会出现恶心呕吐、心率加速,脉搏细弱、肌肉痉挛、视力模糊等症状,二龙寨百多口子里一半都是妇孺,男人们还好说,妇人小孩儿要是没了咸盐还能坚持多少时候?

    越想越是兴奋,张县令脸上连日堆积的愁色在突然之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虽然憔悴依旧,但眉宇间分明已舒展的多了,“走,找赵县尉去”。

    毕竟是唐成想出来的主意,张县令这样的表现他也高兴,但要说这样深更半夜的跑去二龙寨下,唐成无论如何也得拦着,好说歹说才总算把张县令给劝住了。

    晚上本就睡得晚,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张县令就起来了,这般情况下唐成也只能跟着起身,草草梳洗后饭都没吃,打着呵欠爬上马背直往二龙寨而去。

    起的这么早,连饭都不吃了……眼瞅着县老爷两人策马而去带起的烟尘,担惊受怕了一夜的于七嫂再也按捺不住的心中的害怕,双腿一软的她整个人萎顿在门槛上,哭都没了眼泪……

    当天上午的会商一扫前几天的沉闷与压抑,整个气氛竟是前所未有的活跃,随着赵老虎一声令下,十多个公差被分成四班,以二龙寨为中心向四方分散探查,探查附近的小商铺在最近几个月是否有大宗的咸盐售卖,就连非正常频度的买卖进出也在探查范围内。

    时令已经是五月多了,天儿一天比一天热,再加上这两天的天气实在又闷的很,赵老虎住的那个土围子里呆着实在难受,其实早在他刚来还没受伤的时候,里正就要给他安排在左近的村子里歇宿,只是赵老虎有个毛病,但凡出县城办差时必定要跟手下的公差们住在一起,这习惯都坚持二十来年了,所以虽经里正苦劝,他依旧还是住在了这个简陋的土围子里。虽说伤了腿,但遇上这天气土围子里也实在呆不住人了,众人也就到了外面的露天地里说话。

    虽然名曰会商,但唐成看的明白这“会商”两字不过是个说辞,现在还有啥好商量的?张县令、赵老虎及张子山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说其实不过是逗个闷子,其实他们都在等,等公差们回报探查结果,说起来公差们也走了一天多了,又是骑着马的,算算时间脚程也差不多了。

    张子山“啪”的拍在脖子上,打死了一只山蚂蚁般大小的蚊子后,他边用手捻着蚊子边恨声道:“点着艾草都防不住,这蚊子真他娘狠”,这么些日子处下来,加之前些天压力一直很大,张子山如今说话也没了张县令初来时强作出的文绉绉模样,尽自恢复了粗豪的本性。

    “就身上那熏人的味道,烧最大的艾草也防不住”,依旧是躺在榻上的赵老虎笑着说出这话时,特意举起手来闻了闻自己的袖子后叹息声道:“老二,咱都多少年没受过这罪了”。

    “可不是咋的!自打围捕梁歪脖儿那次之后还真没遭过这样儿的罪,十二年了,他娘的,二龙寨”,张子山说话间扭头往二龙峰看了看,重重吐出一口浓痰后哑声说道:“等把这些乌龟王八蛋从壳子里拖出来之后,我要不好好侍候侍候他们,就对不起咱们这些日子吃的这么些苦”。

    张子山粗鲁的言语和恨恨吐出来的那口浓痰都让张县令眉头微微一皱,但对于他说的要狠整二龙寨这些山匪的话却没说什么,作为自幼饱读诗书的他而言,若非是心下也对二龙寨的山匪恼到了极点,也断不会如此。

    张县令如此表现分明就是默认了,张子山嘿嘿一笑,情绪明显高涨了不少,边啪啪的拍打着蚊子,边兴奋的说着抓住这些人后将如何处置的话,随着他越说越多,眉宇间的戾气也越来越深。

    知道这个二弟这些日子是憋的很了,现在能有这么个话头发散一下也是好事儿,赵老虎也就没拦着,只是在张子山兴奋下提到什么不宜为外人所知的话头儿后,他才重重咳嗽几声提醒一下。

    唐成就坐在赵老虎和张县令身子后侧,手上拿着一只长长的枝条驱赶着蚊子,听着张子山在那儿兴奋的说话,他虽然没有接口,但心下实有几分快意。

    二龙寨土匪实在是太他娘折腾人了,就不说先来的张子山和赵老虎,现在就连唐成也觉得自己身上黏糊糊的,这让素来爱干净的他难受的很,就不说这个,为了二龙寨,他这些日子耽误了多少课业?

    这些狗日的山匪就该整,抓住后整的越惨越好!

    就在唐成手摇树枝,心下随着张子山的话YY着山匪们在辣椒水,夹棍等诸般刑具下痛不欲生的时候,就听西边远远的有一阵儿马蹄声传来。

    马蹄声刚一传来,张县令顿时就站了起来,正自说的满嘴白沫的张子山也半点不慢,站起来后索性就踩上了刚坐的小杌子往西探看,就连在榻上躺着的赵老虎都支起了半个身子。

    唐成顺手将赵老虎枕靠着的那床水竹席往他腰下垫了垫后,也拎着树枝站了起来,他这会儿心下也着实紧张,这紧张不仅有着跟张县令和赵老虎等人一样的原因,更重要的是这次以咸盐为由头的方略是由他第一个直接提出来的。

    闷热天儿里赶的又急,那马上的公差也是满脸油汗,嘴上起着一层干白皮,他还在远远儿的往这边跑,张子山已扯开喉咙问道:“老黄,咋球样?”。

    “没有!”,听到老黄在马上高声的答应之后,张子山攥的紧紧的右手狠狠砸在左掌心,“好!”,与此同时,张县令也如释重负的长叹了一口气。

    赵老虎的脸色倒还平静,只是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刚刚支起的身子复又猛的躺倒下去,“唐成,给我端碗水来,这天儿太蝎虎了,闷的人心里跟点了火一样”。

    听说西路没有异常,唐成心里也是陡然一喜,但喜意儿刚过心下却愈发迫切的想知道另三路的消息,但这种迫切的背后又含着一种莫名的忧心,万一二龙寨早就备下了大批的咸盐……

    天儿本来就是又闷又热的,再加上这股子七上八下,又急迫又担忧的劲头儿,唐成现在的状态还真跟赵老虎说的一模一样,心下憋的跟点了火一样。

    给赵老虎,张县令及张子山都端了水过来,他们也如唐成刚才在屋里一样,一口气咕咕咚咚的把一大碗水喝的奟干,就连一向举止文雅的张县令都毫无例外。

    约莫着又等了近一个时辰,南路的公差也回来了,答案依旧是“没有”。

    随后是东边儿的,回报的结果是“没有!”。

    这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按往常的惯例现在就该动身回借宿的民宅了,唐缺看了看端坐在杌子上不言不动的张县令,什么话都没说。

    不光是张县令一脸端凝的在此坐等,就连张子山及赵老虎也丝毫没了说话的兴趣,只是在沉默中不时扭头去看看北边儿的那条山道儿,而在他们这个小圈子外,还有十多个面容黧黑憔悴的公差也聚在一起,同样没人说话,只是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北边儿。

    眼下这个场面静默的古怪,静默的凝重,只差这一路了,这一路万万不要出什么问题才好,同样静默无语的唐成机械的摇动着手中的枝条,心下来来回回的就是这一句话。

    当昏黄沉闷的太阳从远处的地平线彻底落下去的那刻,北边儿山道上终于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这马蹄声刚一传来,张县令两颊上猛然腾起了一片红,因咬牙太狠的缘故,腮帮子上两棱肉如同水波般一阵儿滚动。

    也没人招呼,张子山与小圈子外的那些公差们都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在夕阳最后的一点余辉下,身形僵硬的死盯北边儿的山道儿。

    刚才那马蹄声一响,唐成就觉得心里“咚”的一声儿,随后就觉自己的心跳跟那“踏踏”的马蹄声完全融合到了一处,随着马儿越跑越快,马蹄声越来越响,他的心跳也越来越急。

    “老骆,咋……咋样儿?”,站在杌子上的张子山喊话时,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音!

    “没有!”,虽然夹杂着马蹄声,但老骆传来的声音却依旧清晰无比,随即,唐成就听到了一阵儿大喘气儿的声音,张子山愣在杌子上没动,张县令则缓缓闭上了刚才大睁着的眼睛,只是脸上的那两抹红更浓烈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随着老骆的这个答复唐成手中猛然一紧,随后就觉全身猛然一松,似被人抽干了力气一样,尤其是那颗刚刚吊的高高的心,现在虚乎乎的落不到实处。

    “成功了,我的法子成功了!”,充盈在唐成脑海中的就只有这一个念头。

    “看着你长的文秀,手劲儿倒是不小”,身边响起的话让唐成恢复了正常,扭头看去时才发现他那只手正紧紧抓在赵老虎胳膊上,哎!都是刚才太紧张的缘故啊。

    也正是赵老虎的这句话让小圈子里因过度沉默而显得有些压抑的气氛活跃起来,“大哥,成了!”,兴奋的张子山说起这句话时声音格外的大,说完之后他便向那群公差们跑去。

    随着赵老虎开口说话,张县令缓缓睁开了眼睛,嘴里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及至他要往起站时,脚下却猛然打了个趔趄,被同样长出气儿的唐成给扶住了。

    “天儿也黑了,外边儿蚊虫多,抬赵县尉回去”,张县令平淡的话语里竟透出一股子大病初愈后的虚弱,但他的眼神儿始终没离开过沐浴在苍茫夜色中的二龙峰。

    “总算能睡个踏实觉了”,点燃油灯的土围子里,赵老虎惬意的叹息了一声后,手上拍了拍正在扶着他躺下的唐成,“这次若能顺利平定二龙寨,你是首功!”。

    见唐成闻言一愣,赵老虎脸上一笑,躺下去伸展了身子,“老喽,真是老喽!不仅身子骨不行了,连脑子都不好使了!咸盐,嘿,咸盐……”。

    因张县令就在外边等着,唐成也没在土围子里多呆,扶着赵老虎躺好后就往外走。

    陪着张县令策马赶往借宿处的路上,唐成脑海中不断闪现出赵老虎刚才的那句话,强自压抑的兴奋后面是隐隐的期盼,剿匪成功后张县令和赵老虎,乃至于张子山所能得到的好处都是显而易见,那么他呢?

    身负建言第一功,他又能将得到什么?升官儿?以他进入县衙的短暂资历,这个是不大可能了,赏金?也许吧……或者等这次二龙寨彻底平定之后,他就能完成这一年多来最大的心愿,可以给唐张氏两口子在乡下盖一院儿房子了!

    纷乱的想到这里,顶着夜风策马而行的唐成不仅没感到寒冷,身子里反而涌起一股暖暖的欢喜,还有一点儿……不能言说的骄傲和成就感!

    不管是唐代还是后世,当每一个从贫家走出的少年奔向远方时,心里总有着同样的憧憬吧?当他们历经辛苦终于挣够钱能给贫寒的家庭置办一所新房子的时候,是不是都有着唐成此时一样的骄傲和浓烈的成就感?

    当唐成跟着张县令到达宿处时,于七嫂两口子还在等着他们回来吃晚饭,滚烫的梳洗水端上来,热热的喝一碗滚烫的茶水,虽然额头上不免要出些汗,但一身的劳乏也被这滚烫的茶水浇去了大半儿。

    看着满满摆了一大桌子的七八个菜碗儿,放下茶盏的张县令笑着问了一句,“嗯?今天怎么这么多菜?”。

    张县令这一问只让一边儿用围腰儿搓着手指的于七嫂又是委屈又是欢喜,委屈的是昨晚就是这么多菜,为置办这些菜她费了多少心思?又借了多少人家儿?欢喜的却是终于见到县老爷笑了,这可是县老爷住进她家来的第一次,这说明县老爷现在是高兴的,也体察到了她的诚心。

    不行,这个机会可不能再错过了!要不然当家儿的就得……

    想到这里,于七嫂再不敢迟疑,搓弄着围腰儿的手猛然一使劲,“张老爷,您大人有大量,求您就包坦了我们山野小民的胡咧咧吧,我跟您磕头了”。

    张县令根本不明白于七嫂在说什么,一头雾水的他顺手扶住了要拜下身去的于七嫂,“你这话从何说起?”。

    张县令虽不明白,但唐成却想起了前天晚上两口子的话,只因这两天关注着公差们探查的事儿,却把这茬儿给忘了,只是没想到竟成了于七嫂的心病。当下他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解说了一遍,最后微微笑道:“说来也是天意,要不是听到他们两口子说到咸盐的事儿,我还想不起这茬儿来!”。

    “天意,果然是天意!”,听唐成说完,张县令脸上的笑意更盛了,“唐成你记下了,明天见着王里正时吩咐一声,这几天于家接官的使费按每天三百文补齐,明天就补,一文都不能少!”。

    唐成这边笑着答应,那边儿的于七嫂也是满脸惊喜,这时代的一个县老爷在庄户人眼里到底意味着什么远非后世人可以想象,有谁知道于家两口子这两天是怎么过来的?如今有了这样的结局,于七嫂激动的感谢话都说不囫囵了,最后更把男人一起扯出来道过谢之后这才红着眼圈去了。

    这晚,张县令的饭量明显是前几天大了一倍不止,吃饭时更主动的喝了四盏农家自酿的浑酒,回房歇下之后不久,便响起了低沉而平稳的鼾声。

    …………

    PS:二龙寨上妇孺孩子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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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窝心脚,非得还〈一万二千字吐血更新求月票!〉

    去年刚上任时张县令第一件着手解决的事情就是二龙寨,结果二龙寨软硬不吃的让他碰了一鼻子灰,第一次担任行政主官,且是甫一上任就遇到这样的事儿,张县令整个年下都过的很不舒坦。

    年后上衙,因着姚主簿阳奉阴违的软顶,张县令的心情更是窝火,以至于很长时间里竟然连喜欢的围棋碰都没碰,只是在这种郁闷的心情下他开始了自己的巡视之旅,像这种例行的官面文章,整个下乡巡视的过程实在是乏善可陈,唯一的亮点就是在观音台村的那次过了手瘾的弈棋了。

    也就是在那次,他点名让唐成进了县学,但对于他这样的一县之尊来说不过是再小不过的事了,三两天之后也就自然而然的淡忘了。却没想到的是,他回到县城没多久,竟然又在县衙里见到了唐成,然后的事情就变的有些离奇起来。

    是唐成替他去了州城,并顺利的跟孙使君搭上了关系,细想想孙使君敛财的手段,张县令很庆幸当初几乎是无奈之下选中的唐成,这个年轻人脑子灵活的很哪!若不是他像林玉楠说的那样办事通脱,这事儿且不容易呀!

    唐成带来的这个惊喜还没完,随即就又送上了第二份惊喜,他要成亲的对象竟然就是任自己怀柔安抚却一直油盐不进的赵老虎的亲外甥女儿,也是借由唐成,终于把赵滑头给攻下来了。

    但要说唐成带来的最大惊喜却还是不久前的那个建议,咸盐……想到这里张县令自嘲的笑了笑,读了几十年书,修身养性天天挂在嘴上的,平日也自诩养气功夫不错,但这刚当主官一遇到事儿之后,养气功夫就彻底没影了。招抚行不通之后,他一脑子心思都在力剿和强攻上纠缠住了,竟没想到这简单实用的法子,咸盐……这也没什么难的嘛,为什么自己就没想到?关心则乱,看来还是自己的养气功夫没到家!

    因二龙寨的事情郁闷下乡,如今又因在乡下认识的唐成彻底解决了二龙寨的烦心事,难倒这真是他那天晚上所说的天意?

    张县令看着外面跟杂役说话的唐成,脑子里先是莫名的浮现出“缘法”这个词儿来,继而又想到了前些日子林玉楠无意间的一句笑话:“我看唐成简直就是大人你的福星!”。

    唐成自然想不到张县令会生出这么多想法,他这两天实在是忙,眼瞅着一百多号山匪就要进城了,县中的监舍却实在是安排不过来,这些人都是重犯,又不能随意安置,在刑部公文批转下来之前他们必须住在戒备森严的监舍里,否则万一出个什么事儿可不好交代。

    既然是这么个情况,这两天留守在衙门里的公差班头儿并刀笔吏们都快要忙疯了,原本关在监舍里小偷小摸的犯人都给轰出去,一些个还在等刑部公文批转结果的重刑犯则戴上重枷送往州城,那里的监舍比小县城里富余多了。

    他们这一忙起来连带着唐成也得跟着忙,毕竟不管是放人还是将重刑犯转移监舍,在赵县尉不在的情况下都需要张县令审定公文后署印,这差事自然就落到了唐成这个录事身上。

    刑名干系大,唐成也不敢怠慢,他本身又是个认真不苟且的人,如此一来这两天光是文卷都看的头昏脑涨,一本本抱进来,然后署印后再一本本让杂役老孙送回去,唐成这两天真是忙的头都大了,好歹赶在赵老虎回城前这一摊子事情给料理完了,眼下交代老孙送去的就是最后一批。

    昏天黑地的忙了这两天,终于把这件急差给料理干净了,但没等回到公事房的唐成消停多一会儿,就有公差来报,言说赵县尉一行已经快要进城了。

    “走,咱们去城门迎着”,闻报后张县令手一挥,兴致高昂的当先向外走去。

    这次为迎赵老虎一行,一向并不太喜欢招摇的张县令特令摆起了全副仪仗,轩车前“回避,肃静”的旗牌都亮了起来,惊闻锣敲的咣咣作响,后面跟着的是两个挺胸凸肚,意态昂扬的公差,手中的水火棍擦的锃亮,看着甚是晃眼。

    张县令到了城门口后便自下车,被锣声及县令仪仗吸引过来的众多百姓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在外面儿围成了个圈子,一边儿探头探脑的向城门外张望,一边儿小声嘀咕着到底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唐成也站在城门口,在微微落后张县令半步的位置,只是他现在的心思既不在前方的路上,也不在身后的围观人群,而是在身边儿不远处的姚主簿身上。

    剿灭二龙寨山匪对于郧溪县来说怎么都是件大事儿,迎接赵县尉凯旋这事儿张县令无论如何都要跟他打个招呼,而无论姚主簿心里多么不愿意,他也都得来。

    自打姚主簿刚从车里下来站在张县令身边后,唐缺眼角的余光就没离开过他,越看越是心下叹服,不愧是熬了几十年的老衙门,二龙寨的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眼瞅着柯长明就要被押解进城了,姚主簿脸上愣是能保持着云淡风轻的淡然,虽然他没有本应该有的喜色,但光是这份云淡风轻就已尽显出几十年的历练之功。

    跟赵老虎和姚主簿比起来,张县令着实是差了一手啊!唯一该庆幸的就是赵、姚两人没有联起手来,否则张县令这个位子注定是坐不牢的!

    至于赵、姚两人为什么没能联手?姚主簿为什么不去拉拢赵老虎?又或者赵老虎为什么要拒绝这种拉拢?唐成尽管想的很多,也力图想的很深却依旧没能找到答案。

    其实唐成自己根本就没意识到,在入职县衙这么些日子之后,他已经渐次熟悉并融入了衙门里的环境,而他刚才的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的思索就是一种对环境的理解与反思,踏踏实实的做事与这样不断的反思结合起来,就成了一次次的历练,这些历练的成果必将体现在他今后的行为处事上,到底能历练到那一步,从某种程度而言也就决定了他在唐朝公务员的路上到底能走多远,多高。

    正在唐成脑子里翻腾不已的时候,赵老虎一行的队伍终于在远处的官道上露了头儿,先是几骑骑马的公差,随后就是长长的步行队伍,队伍两边的是手拿制式单钩矛的征调壮丁,中间则是一串串用绳子拴着的二龙山匪。十人栓一根绳子,沥沥拉拉的十来串山匪把队伍拉的老长,壮丁外侧则是手握腰刀的公差骑着马在前后照应。

    随着队伍越走越近,唐成已隐隐能听到顺风传来的哭声,间或还看见一些公差策马靠近队伍后,用手中的刀鞘狠狠敲打着那些走的慢的山匪。

    约莫着距离还有二十步时,张县令已迈步迎了上去,“守静,你腿上有伤,怎么好就骑马,也该找辆车才是”,张县令先是笑着嗔怪了一句后,向刚刚下马的赵老虎拱手一礼道:“二龙寨山匪为祸地方久矣,此番赵县尉剿匪功成,本官代合县黎民谢过守静兄了”。

    赵老虎名猛,字守静,据说为他取这个字的乃是三十年前的郧溪县学学正,只是赵老虎自己却不喜欢,所以素来也没人这么叫他,以至于唐成今天听了都觉得有些奇怪。

    经过中间这个多月的修养,赵老虎的腿已经好的多了,至少淤肿都消了下去,虽然走路还是有些不利索,但至少看上去已经没什么异常了。

    “县令大人且莫如此,我实在受不起”,赵老虎抢着把张县令扶起后,嘿嘿一笑道:“带着车了,路上一直坐着,也就是前面三五里的地方才换的马,好歹也是个主管武事的县尉,坐着马车算怎么回事儿?”。

    他这一说惹得众人都笑,就连一边跟上来的姚主簿也抿了抿嘴,也不知是他心神不宁,还是唐成掩饰太好的缘故,姚主簿竟丝毫没注意到唐成时刻关注着他的眼角余光。

    就在刚才,姚主簿分明与那山匪队伍中栓在最前面高个瘦子对了个眼色,虽然这个眼风短的一闪即逝,却依然被有心关注的唐成给看个正着。

    趁着姚主簿正与赵老虎寒暄的空当,唐成走到一边儿的公差身边,指了指那脸上神情古怪的瘦高个儿低声问道:“这厮就是柯长明”。

    “不是他还有谁?”,那公差瞥了一眼柯长明,“虎爷怕进城的时候当着百姓的面儿不好看,路上拘的紧,等到了牢子,有他享福的时候”,说完之后,公差的嘿嘿一笑瘆的人发冷。

    寒暄完后,队伍开始进城,壮丁们一个个学着公差的样子挺胸凸肚,看着竟也有了几分威武的样子。

    从闹腾腾的街市人群里穿过之后,山匪们被塞进监舍,壮丁自有衙门里安排好的人带去安置,赵老虎和众公差则随着张县令去了宝合楼。

    因早得了吩咐,宝合楼早就准备的妥当,为了迎接这次县衙的庆功宴,甚至将散客都给推了。

    剿灭了二龙寨匪,不管是张县令还是赵老虎都高兴,那些公差们更是在乡下憋的很了,现下庆功宴上的闹腾劲儿自不必提,这顿酒宴从黄昏时吃到新月初升,才是刚到高潮。

    跟赵老虎对饮了一盏,酒意上来后有些醺醺然的唐成无意间扭头时,便见一个穿着公差服的牢禁子从楼外一溜小跑的进来,也没理会大堂上众公差的招呼聒噪,径直往这个雅阁而来。

    “出事了!”,这是唐成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果不其然,牢禁子跑进来后张口说的就是:“柯长明死了,刚刚在牢里自尽了”。

    禁子此言一出,原本还是笑语欢然的雅阁内顿时落针可闻,唐成第一反应就是向姚主簿看去,正好看见他嘴边那抹即将消逝的浅笑……

    “怎么死的?”,张县令手中欢宴的酒盏还没放下,声音已是非常低沉了,看得出来他是在刻意压抑愤怒,这也难怪他,扫兴不说,那柯长明可是匪首,活捉匪首和弄一具死尸报上去,仅是论功上也有很大的区别。

    “今天来的人太多,牢子里人少支掌不开,就打散分到天、地、玄、黄四个监区,我跟老于头负责的是天字监区,最先安顿的就是柯长明,因他进了监舍就卸了重枷,当时忙慌着没砸脚镣,只是手上带着锁链,等我们安顿好其他山匪回来后才发现……发现柯长明脱了裤子绑在铁栅上把自己给勒死了”,因知道关系重大,这禁子说的异常繁琐。

    要自尽在外面岂不比牢里机会多?那柯长明早不死晚不死,刚进监舍却死了,要说他是决意自尽而死,唐成还真不相信,但也是借着禁子说话的这段时间做缓冲,他的心情从刚才的震惊中慢慢平复下来。

    心定下来之后就能理出思路来,心思电转之间,唐成的眼神儿已向对坐在正下首位置上的赵老虎看去。

    柯长明死不死有什么打紧?反正他就是现在不死,等刑部公文批转下来之后肯定还是得死,以他这样的罪名即便是朝廷有大赦也轮不着他,他最重要的价值就在于跟姚主簿的关涉,尽管这种关涉在唐成看来已经表现的很明显,但毕竟没有实证。

    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就想彻底扳倒一县主簿谈何容易?更别说这个主簿身后还站着金州二号人物的马别驾。

    但是柯长明现下虽然死了,但这前面三天他可都实打实控制在赵老虎手里,自己的怀疑赵老虎肯定也有,就凭他这老狐狸会想不到先下手为强?

    唐成看向赵老虎时,却与姚主簿对了个眼神儿,却原来这姚主簿刚才的目光也主要是着落在赵老虎身上,扭头过来时难免与唐成碰了个正着。

    回了姚主簿颇为勉强的一个笑容后,唐成又向赵老虎看去,但他看到的却是一张“衙门脸”,凭赵老虎的道行,一旦摆出这张衙门脸之后,任唐成看的再仔细也没能看出什么来。

    唐成原想着以赵老虎的心思,想必是过去三天里就已经弄到了柯长明画圈摁手印的供状,但现在看到这张衙门脸却又有些心中不摸谱了。

    除了担心不能做到易将胜勇追穷寇之外,甚至连唐成自己都没意识到,因为上次姚主簿对他下过狠手儿,所以在他心底深处一直存着要狠狠捅一刀回去的念头,以前是没机会罢了,现在既然有了机会他自然不愿放过。正是因着这份心思在,所以他才有眼下这般的患得患失。

    “德行不修,浮浪无行”这八个字是当日姚主簿行文县学的公文中对他的考语,而这份公文的目的就在于想将他开革出去,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但唐成却丝毫没忘记过这件事儿。

    软顶着不让进县衙也就罢了,从县学开革?这斩草除根的一手儿实在太狠辣,若是换了个学正真依了这公文,那可就意味着他除非能反穿越回去,否则在大唐一辈子都永远别想再有出头之日。对于他而言,这就如同唐人遇上了被人挖祖坟的事儿,即便是再忠厚老实的人也得豁出命去报仇!

    这件事情看似很小,却是唐成穿越之后遭遇的最大危机,不仅关涉到他自己,也包括他整个家庭未来的生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把当日这个致命的窝心脚还回去,唐成心里郁着的这口气就没法儿真正消散掉。

    出了这样的事,这庆功宴自然就难再继续下去,张县令在前,姚主簿及赵老虎等也都鱼贯向外走去,那些个在大厅中正吆五喝六,舞扎的欢快的公差们红着脸诧异的看着他们,想要过来问,但看到那一张张紧紧绷着的脸,刚迈开的步子就识趣儿的停住了。

    这些人都是老衙门,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肯定是出了大事儿,本来也就喝的差不多了,当下也就此散席,留下一片杯盏狼藉的跟着张县令等出了宝合楼。

    一脸酒红的张相文凑到了走在最后面的唐成身边,挤眉弄眼的低声道,“大哥,出啥事了?”。

    “噗!你喝了多少?不能喝就少喝点儿!”,因是张相文靠的太近说话,张嘴就是一股子浓浓的呕酒味儿,只把唐成熏的猛吐了一口气,伸手扶住连身子都有些摇摇晃晃的张相文,唐成放慢脚步拖后几步小声道:“柯长明死了,脱裤子栓铁栅上把自己给勒死了”。

    “这狗日的,早不死晚不死,偏选现在来败兴!”,张相文也醒悟到自己嘴里的酒臭味儿不好闻,又见离张县令等人远了,遂也往旁边站了站,他嘴里恨声骂着,手上却从袖子里掏出一件物事来塞到了唐成手上。

    唐成低头看看,张相文塞过来的是一面翠黄玉的牌子,上面写着“宝合楼”三个字,这三个字下面还有一个小写的数字编号,旁边则镂刻着一些繁复的花纹,“这是啥?”。

    “宝合楼的牌子,也没啥大用,就是订个雅阁或者一时忘了带钱什么的挂个帐方便,对了,州城里也有宝合楼,这个牌子也能用上”,张相文说着说着猛然打了个酒嗝,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虽说没啥大用,但万一急的时候也能救救手儿,给你就就拿着”。

    感情这牌子倒跟后世里许多商家发的会员卡有些类似,而且听张相文所说,这宝合楼竟然还是个“连锁店”,虽然仅仅只有两家,但也能看出来这家酒楼的老板肚子里还真有些不简单,“你怎么替宝合楼送这玩意儿?”。

    “宝合楼的老板就是我幺叔”,张相文嘿嘿一笑,“怎么,你还不知道?”。

    难怪宝合楼开张能请动赵老虎给张县令说项,原来是张子文亲兄弟开的酒楼!郧溪地方小了就是这样,但凡能上点台面的东西牵牵扯扯到最后都能扯到认识的人身上。只是现在却不是扯闲篇儿的时候,唐成将牌子袖了后,便快步赶上前去,张相文也回了公差队伍,其他的那些差人们还等着他打问出来的消息。

    唐成重又赶到赵老虎身后时,这才想起来刚才不该就走,竟忘了问问张相文前两天在路上的时候赵老虎有没有单独提审过柯长明,毕竟他也是最后一批被轮换到二龙寨下的公差,回来的时候是全程参与的。

    既然刚才忘了问,现在再把张相文从公差队伍里薅出来就有些太着痕迹,当下唐成也熄了这心思,沉默的低头走着。

    一行人在禁子的带领下直接去了监舍,这里的禁子们也是懂规矩的,所以柯长明的那间监舍里依旧保持着他死时的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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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赵老虎果然没让人失望〈月票留着生不出娃娃来,该给的就请给了吧!〉

    一行人在禁子的带领下直接去了监舍,这里的禁子们也是懂规矩的,所以柯长明的那间监舍里依旧保持着他死时的样子。

    裸露着下本身的柯长明就那样挂在监舍的铁栅上,据眼前这情景推测当是他趁着没砸脚镣的当口,蹭着脱下了裤子,将裤子拴绑在铁栅上后脖子套进去开始转圈儿,越拧越紧之后把自己给勒死了。

    勒死之后的人脸上的颜色和形状真是瘆人的很,唐成看了一眼就没再瞅,他自知不是专业人员,即便再看也瞅不出啥东西来,何必再遭这份罪。

    张县令忍着恶心细细看了一会儿后,招手吩咐仵作上来验尸,赵老虎请他到外面的公事房去坐也不肯,竟是要在此立等结果。

    看张县令脸上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唐成心下一动:“莫非他也看出什么端倪来?”。

    一杆子人静默在空气浑浊的监舍中看着仵作忙活,气氛很是压抑,但最后得出的结果却跟禁子回报的一样,这柯长明确是自尽而死。

    等了个多时辰等出这么个结果,张县令闻报后什么都没说,径直回了衙门后宅,唐成送他回去的路上也是一路无言,只是在到了后宅门口时,张县令才闷闷的说了一句,“你回去准备一下,明天替我送份公文到州城”。

    县衙里素来都有专人负责送公文到州城,此时张县令特特吩咐让自己去,显然要送的这份公文不比寻常,看了看张县令的沉沉的脸色,唐成什么都没说,点头道:“好!”。

    晚上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原本的喜气已是荡然无存,天时也已经很晚了,披着一身月辉的唐成并没有直接出县衙回家,路过前院儿的时候顺势拐进了东边儿的院落。

    赵老虎公事房里的灯果然还亮着,唐成往过走时,迎面正好也有一个人过来,那人见到唐成后却没上前招呼,反倒是避着什么一样猛然低下头匆匆由一边绕道儿走了,他脚下的步子真是又快又急。

    本就是晚上,那人刻意避让之下唐成根本就没法看清楚他的长相,只能认出他身上的衣裳该是监舍中的牢禁子们的公服。

    唐成见状精神一震,快步到了赵老虎的公事房。

    赵老虎的公事房中本有一树五盏的灯架,但此时灯树上的五盏灯却只亮了最下面的一盏,这就使得整个屋中显得有些昏暗,再配上书案上的一瓯浑酒和无言饮酒的赵老虎,走进公事房的唐成猛然间感到一股子说不出的伤感的味道。

    “伤感!这怎么会?”,唐成自嘲的笑了笑,见赵老虎也没招呼他,便欲上前将灯树上的其它四盏灯也一并点亮。

    “是我灭的灯,就这样吧”,赵老虎的声音有些低沉,这低沉的声音里含着一些莫名的情绪,但唐成却又分辨不清这些情绪到底是什么。

    赵老虎说完这句后便再无话,端起身前的酒盏一饮而尽。放下手中火镰的唐成见状顺势提起酒瓯给空下来的酒盏中倒满了酒。

    “把窗子打开”,赵老虎的话很奇怪,因他示意要开的那扇窗子正对着灯树,窗子一打开之后吹进来的夜风必定要将唯一的灯盏也给吹灭。

    唐成听过赵老虎的旧事,见过赵老虎的老谋深算,也见过赵老虎的故作粗鲁,但认识以来唯一没见过的就是赵老虎的伤感,这可真是难得,即便是前些日子在二龙寨下腿部受伤,攻山无望时,唐成眼中的赵老虎可依旧是神情坚定,没有一点沮丧懊恼的样子。

    今晚的赵老虎真的很特别呀!

    唐成稍等了片刻,见赵老虎没有再说什么后,便走到了窗前推开了那扇雕花木窗,随着窗子打开,伴着一蓬朦胧星辉进来的还有丝丝缕缕淡淡的夜风。

    灯树上最后一盏油灯强支着摇曳了几下后,终于黯然熄灭,屋里一时暗了下来,唯有那蓬星辉透着点点滴滴淡淡的光辉。

    唐成转身寻了胡凳坐下,正与赵老虎隔着一桌书案相对。

    赵老虎喝酒,唐成提瓯而斟,三斟三饮,唐成倒下第四盏后将手中的酒瓯收到了一边儿:“腿伤未好,不宜饮酒,借酒浇愁愁更愁,这是最后一盏了”。

    本已端起酒盏凑到嘴边的赵老虎闻言,抬头看了看唐成,透窗而入的星辉下唐成的双眼竟显得有些熠熠生辉,迎着赵老虎的眼神儿,他半点儿也没退让。

    两人对视了片刻后,赵老虎扭头望向窗外,手中的酒盏却是无声的放下了。

    唐成刚将手中的酒瓯放到腿边儿的地上,赵老虎的声音也已幽幽响起,“我进县衙的那一年是二十一岁,姚东琦二十六,正在东院儿这边做负责刑名的刀笔”。

    唐成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赵老虎口中的“姚东琦”该就是姚主簿了。

    “进县衙之前我就是个青皮混混儿,除了知道拳头要硬,人要狠之外那儿懂得什么混衙门的机巧?莽莽撞撞的出了不少错,当时的那些公差原本看我眼里就有刺儿,等到见我犯了错了之后更是讥笑的厉害,刚进衙门当差不到一个月,我就恨不得撕了皂服舍了这鸟差事”,言至此处,赵老虎微微一顿,过了一会儿才道:“若我当年真这么做了,你知道我现在又在那儿吗?”。

    赵老虎虽然是问话的语气,却丝毫没有要唐成答话的意思,问完之后便自己指了指窗外西边的空际,“这么多年这个问题我想过很多遍,答案却只有一个……监舍!就像我后来亲手抓的孙三儿,佘七这些青皮头子一样,外面人见人怕的威风其实都是笑话儿,公差们手里的铁尺、锁链和水火棍才是真的”。

    赵老虎说的这些唐成能理解,混街头,至少是在像郧溪城这样的小地方混街头的话,其实用不上太多的头脑,格局太小的环境下只要人够狠,拳头够硬就行了。但是混衙门的话那可就是另一个概念了,毕竟在这里有很多的约束让你根本无法一言不合就擂拳相向。

    赵老虎因杀虎之功领了一大笔赏钱不说,还因此大模大样的穿起了公差的皂服,其他那些老公差眼热之下对这个昔日的青皮看不顺眼也是意料中事,毕竟他是个异数,异数的意思就是不正常,不正常的东西或是人就容易碍人的眼。

    “当时整个东院儿唯一待我不同的就是姚东琦,那次我再也憋不住龌龊气要跟班头儿干起来的时候,也是他把我给强拉下的,就是他这次一拉手儿,我这一辈子完全就成了两个样子”,赵老虎的声音幽幽的,很平淡,平淡的装满了无限的追忆,“姚东琦是个苦命人,他爹从小死的早,全靠寡母给人浆洗衣服抚养大,十一岁上就到当时县学学正家当仆人讨营生,那学正是江南来的人,学问好是好,就是好男风的调调儿不好,他在郧溪干了八年,姚东琦在他家呆了八年,老学正走的时候愣是把他推荐到县衙了,所以呀,姚东琦虽然只比我大了五岁,但懂的事情却比我多的太多了”。

    这还是唐成第一次听说姚东琦的出身,却没想到这个让他一度恨的牙痒痒的人竟然有如此艰辛的过往。

    “我能在衙门里继续呆下来,后来能跟班头儿弄好关系,乃至再后来能接替总捕的职差,姚东琦教了我很多,很多……只可惜后来……”,言之此处,赵老虎无声的咂了咂嘴后,却是再也没说什么了。

    赵老虎后来肯定是跟姚东琦闹崩过,而且这次闹崩的事情给两人的关系留下了不可弥补的裂痕,以至于他俩后来虽然依旧能够保持大面儿上的同僚关系,却再也无法恢复到以前的那种至交。

    联想到这些日子在衙门里听说赵老虎当年升县尉时前后拖了一两年,唐成隐隐约约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只是这事若没当事人亲口言说,任他再聪明也不可能猜出其中的具体原因。

    赵老虎沉默了良久,唐成也没说话,他知道赵老虎现在需要的只是缅怀,这种缅怀既是对过往某一个人,某一件事,或者是某一种感情的总结;或许也是在经历了今晚这么些事情后,赵老虎将要做出某一个重要决定的前奏。

    沉默了良久之后,赵老虎端起了那盏浑酒,却又停在嘴边儿没喝,“不管是论能力,还是论手段,张无颇比姚东琦都差得太远,可惜,可惜他就差了一个功名!一个功名之差,姚东琦再也坐不了正堂,如今竟是连自己的命都要搭进去……”。

    嘴里喃喃念叨了两声“功名”后,赵老虎一仰脖将盏中的浑酒一饮而尽,“功名啊!”,长叹声中,随着赵老虎手上一松,“啪”的一声响动中,空空的酒盏在地上摔成了片片粉碎。

    赵老虎嘴里说的是姚东琦,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若不是他青皮出身也没功名,单论能力和政绩的话,现在的他早就该升任到州中去做分管刑名的司马了。这些想法在唐成脑海中一闪而过,现在的他没心思感慨这个,心里不断回荡的都是赵老虎刚才说到姚东琦的最后那句话,“如今竟是连自己的命都要搭进去……”。

    似乎胸中所有的意气都随着摔盏的动作泄了个干净,赵老虎起身关了窗户,又自将灯树上的五盏油灯一一点亮,一时间公事房内大放光华,而唐成面前的赵老虎又恢复成了素日的沉稳,那里还有半点儿刚才意态消沉的模样?

    若不是就实实在在坐在赵老虎对面,唐成真有些怀疑刚才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感叹之余,又让他对赵老虎的认识更多了几分。

    “以姚东琦的头脑本不至于干出这种蠢事儿来,可惜他的年龄和心思都太急切了,利令智昏!阿成,这四个字你要牢牢记住,记一辈子!”。

    赵老虎的这句话唐成并没有听进去,因为他的注意力全被赵老虎按在桌上的那几张纸给吸引住了。

    这是几张满按着血红手印的竹纹纸,唐成刚一看到题头的“供状”两字后,心跳陡然加快了几分,他的眼神儿根本没在正文上停留,直接翻到了最后一张纸右边的最下角,待看到“柯长明”三个字上被划了一个歪歪斜斜不规则的圆圈儿及重重摁上去的手印儿后,唐成长长吁了一口气。

    赵老虎果然没让人失望!

    “去州城的时候把张相文和老甘头带上”,赵老虎把柯长明的供状推到唐成面前,“州城张司马是张相文的二叔,有他同去事情办的更稳当些。至于老甘头儿……他是个牢禁子,就是他看到姚清国从柯长明监舍前离开……”。

    好个张相文,还真是不显山不露水儿啊!唐成虽然早知道张相文家不简单,但因为不想显的太俗气,是以他就没主动探问过张相文家的情况,毕竟这个结拜兄弟比他有钱阔绰的多了,若是刻意追问反倒显得有些攀附的意思了。

    他没问,张相文也没主动说什么,只听他提过一嘴说家里父辈兄弟五个,他老爹是老大,另有四个叔叔。却没想到他这几个叔叔都不简单,除了还不知道的那个以外,其他三个一个是本城总捕,一个是大酒楼的东家,这刚刚冒出来的一个竟然是金州司马,这可是本州第三号人物啊!

    惊诧过后,唐成心中的张相文形象似乎也跟以前不一样了,他以前只觉着这个结拜兄弟够义气,但心里不免有些将他当半大孩子看的想法,毕竟张相文平时太没正形儿,但此刻再细想想,一个这么喜欢搞怪的人却能将家事瞒的这么紧,家门显赫却能半点儿都不显摆,能做到这样不事张扬的人果真是半点心机都没有?

    继李英纨当日之事后,唐成再次发出了同样的感叹:“人哪,真他妈复杂!”。

    因张相文这事一冲,唐成对老甘头儿看到姚清国从柯长明监舍出来的事儿也就没那么吃惊了,至于赵老虎所说姚清国逼迫柯长明自尽之事他也没多探问。

    管他姚清国手里捏着什么竟能逼的柯长明自尽而死,重要的是他干了,而且被人看到了听到了,更重要的是姚清国是姚东琦的亲侄子,且他在逼死柯长明的时候不止一次的提到了姚主簿。狗肉上不了正席,素有“二尾子”之称的姚清国干着逼人自尽的事儿时想必心中也是怕的很了,浑没注意到离他不远处的暗影中竟然还站着一个平时见了他就点头哈腰的牢禁子老苍头儿。

    原本随着柯长明自尽而死,虽然有供状在,但死无对证之下姚主簿未尝没有一辩的余地,但是姚清国此事一出,又落下老甘头儿这么个人证在,姚主簿的结局已经就此注定了。

    今晚这一连串儿事情到底该说是“天网恢恢,疏而不露”?还是该说姚清国太废柴?又或者是赵老虎的心思太深,手段太狠?

    怀揣着那张供状,唐成在由东院重回张县令后宅的路上,油然又想起了赵老虎当日跟他说的那些话来,“如果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千万不要随便撕人脸皮……你知道别人要是撕我的脸,那我会怎么办?……谁想撕我的脸,我就要他的命……”。

    这一晚张县令书房的灯亮到很晚才熄灭,这一晚唐成回到家时朦胧的月亮已高高的升到了中天,这一晚他回家时不像平时走的那么快,这一晚他想到了很多,似乎也领悟了不少……

    …………………………………………

    第二天一早唐成起了个大早来到城门外,上了前后脚而来的张相文的马车,至此唐成终于看清楚了昨晚刻意避着他擦肩而过的老甘头儿,普普通通的长相,满额头的皱纹儿,见着他上车就露出一脸谦卑的笑,此刻没穿差服的老甘头简直跟村里那些五六十岁的庄户人看不出任何区别。

    兴许平时在县衙里姚东琦见着老甘头时连话都不屑于说两句,但就是这么个看着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人彻底断了姚主簿的生路。

    寂静的夜晚,满布死浊之气的监舍,姚清国在摇曳的灯光下低声逼迫柯长明自尽,满脸冷汗的他浑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的那个侧角里,竟然还站着一个佝偻着腰的老苍头。这是一个灯影的暗角儿,老苍头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姚清国逼迫柯长明,看着他帮着柯长明拽下裤子,看着柯长明把裤子绑在铁栅栏上,头慢慢的伸进去,看着柯长明一圈一圈儿越拧越紧,也许他在这刻也曾犹豫过要不要喊一嗓子阻止柯长明自尽,但老苍头最终还是没动。静静的看着柯长明勒死自己,看着姚清国仓皇出了监舍……

    看着面前一脸谦卑笑容的老甘头儿,唐缺脑子里浮现出的却是这样的画面,而这些画面最终定格在了那双隐藏在暗影中的眼睛上。

    跟老甘头同坐在一辆马车上,唐成总觉得朝向他的那一半身子有些莫名的嗖嗖发冷,嘴里更没心思跟张相文说话,马车刚一动,他便闭上了眼睛假寐休息。

    一路无话的到了州城,张相文吩咐车夫赶着马车到了金州宝合楼,匆匆梳洗过吃了饭食之后,外面的天色正近黄昏,恰是州衙散班的时候。

    张相文跟唐成打了个招呼后,便带着老甘头出去了,不消说他是去找二叔张司马的,唐成没跟他们一路,出了宝合楼之后便径往北市吴玉军的茶庄而去。

    茶庄里坐柜的依旧是那个大喇喇的小二,不过这厮脸色虽臭,但记性可一点儿都不差,掀帘子进去没一会儿,面团团的吴玉军老板就出来了。

    “兄弟你来的巧!要是再晚一点儿我这铺子可就关门了,到那时候你要找我可就难喽”,吴玉军一笑起来眼睛就眯缝的几乎看不见了,走到唐成身边后,他边伸手往后边让,边嘿嘿一笑道:“怎么,二龙寨的事了了?”。

    “了了,五天前平定下的”,嘴里笑说着,唐成反手拉住了吴玉军的胳膊,“里边儿就不去了,上次心里压着事儿也没喝痛快,今个儿无论如何要跟吴兄好好拼一场”。

    宝合楼雅阁里,唐成循的是当日吴玉军的旧例,只有两人对座,足了酒过三巡的意思后就开始说正事儿。

    随着唐成越说越多,吴玉军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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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这事还没准儿〈听说月票能生娃,求小月票!〉

    等唐成说完,吴玉军端起面前的酒盏猛灌了一口后,长长的吐出一口酒气,“老姚好手段哪!兄弟,这事儿有铁证不,要铁证!四月间你来过之后我姐夫言语上试探过一回,马老儿对那个姚东琦可是回护的很!若按原本想的把他调离倒容易,如今竟是要办他的刑案,没了铁证可不行!他毕竟也是吏部在档的官儿”。

    “吴兄放心,山匪头子柯长明死前留了供状,就是姚清国逼死柯长明时也有牢禁子在一边儿听见了,供状和人证一样不少,我这次都一并带上州城了”,唐成顺手提过酒瓯给吴玉军续满了酒,“要没铁证我也不敢冒然请吴兄引见使君大人”。

    其实若按着手中掌握的证据,根本就不需要单独请见孙使君,无奈有个老马在中间硌着,他是别驾,这样的事儿一般按程序要先经他手再转到孙使君手上定夺,为怕中间有什么纰漏,尽管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唐成还是决定遵照赵老虎的嘱咐办,两造里分别找张司马和孙使君,彻底把这事儿一下子就给做死,压根儿不留任何发生意外的可能。

    这吴玉军也是个按套路办事的爽快人,“有铁证就好,这事儿我应下了,不过今晚确实不行了,我姐夫的老娘今个儿刚到金州,晚上再大的事儿他也不会见外客,我明个儿上午去见见我姐,要是姐夫他明天中午没事儿的话,散衙之后我领你去”。

    “如此多谢吴兄了”,唐成拱拱手,正要招呼外面候着的小二哥叫歌女时,却见吴玉军摆了摆手:“兄弟你等等,我这儿倒还有一件事儿要劳你帮忙”。

    “噢!吴兄有话尽管说”。

    “记得上次兄弟你说过自己是郧溪本地人?”。

    唐成有些不明白吴玉军怎么会问到这个,“是啊,我籍贯就在郧溪,从小在此长大”。

    “这就好”,吴玉军笑着搓了搓手,“听说郧溪有个地方专出一种别地儿不产的鱼,对了,就叫桃花瓣,这个兄弟你知道不”。

    一听吴玉军说到这个,唐成忍不住笑了,“再知道没有了,全郧溪就我们村子外那十来里的河道里出桃花瓣,别的地儿根本没有”。

    “这么巧!唐兄弟,这事我就不另托人了,指你身上好歹给我弄些桃花瓣来”,言至此处,吴玉军嘿嘿一笑,“下午我姐才嘱咐下来,晚上就遇到你,这事赶的,嘿,还真是巧!”。

    唐成与吴玉军对饮了一盏后才知道其中原委,唐时素有北羊南鱼之说,其时南人多好吃鱼,孙使君的老娘更是顿顿不离,自打当日到任之后,孙使君便将金州地方上出产的各类鱼脯都送回家了一些,偏老太太对这桃花瓣情有独钟。

    要说桃花瓣儿这种鱼也真是稀罕,不知是不是因为吃多了河边野山桃花的缘故,这种鱼身上竟生出一道道粉红颜色的鳞片来,它跟黄河里的红鲤鱼还不一样,桃花瓣不是通体全红,而是红白相间,不说细嫩略带桃香的鱼肉鲜美,单是这卖相就是一绝。

    唐人爱吃“鲜”鱼,一般名贵的鱼都是当下斩了鱼脍来吃,以前隔的远没办法,此番老太太到了金州,中午吃饭的时候就提到了想吃桃花瓣,要鲜鱼!偏生孙使君家里的吴夫人虽然妒劲儿甚大,但对婆婆的孝顺那真是没得说,吃过饭就把弟弟找了来,郑重其事的把这事给交代下来。

    说到吴夫人对婆婆的孝顺时,吴玉军都有些吃味儿,话外的意思就是他这个姐姐对亲弟弟也没这么上心过!但这话听在唐成耳朵里却又是另一番感触,孙使君一府之尊却如此惧内,他惧的恐怕绝不仅仅是吴夫人的雌威,这里面未尝没有对夫人虔心孝敬老娘的敬与爱。

    因凶悍而生的惧毕竟不长久,尤其是像眼下这么个社会,孙使君又是如此的身份;倒是出于敬与爱而生出的惧才更有可能绵绵悠长。

    吴夫人长于驯夫的名声可谓是金州皆知,闻者多有鄙薄其凶悍的,只是又有几人知道她于凶悍之外的这份虔孝?

    这事儿又不是什么难的,既然他吴玉军开了口,即便是更难的事儿,唐成也会尽力去办,当下自点头答应不提。说完正事儿就是开始招呼小二唤歌女进来。

    依旧是两个歌女,两个妓家,这么一来酒就喝的热闹了,喝酒之间难免闲话,吴玉军说的最多的倒是州城里各家生意上的事儿,听着他的闲话唐成心中一动,想起了桐油的事儿来,李英纨的铺子小本钱少,最重要的是州城里有大铺子顶在前面做不了这大盘子生意,但若是把吴玉军也拉进来……

    只是看现在的吴玉军正探手在妓家怀里揉搓的起兴,唐成知道现在跟他说什么只怕都听不进去,当下也没张口说这事儿。

    那吴玉军也是个妙人儿,中途忍不住火儿去了后边的客房,唐成原想着他今晚肯定是要睡在外边儿了,谁知过了半个多时辰后,他竟然又特特儿跑来告辞。

    满嘴酒气的吴玉军边系着衣裳上的布纽儿,边探头往里边瞅了瞅,及至见到房里竟没有刚才陪着唐成的妓家,脸上的淫笑顿时一扫而空,“咦,翠翠呢?”。

    “今个儿赶路太乏,打发她回去了”,唐成的话让吴玉军连连咂嘴不已,“那小娘一身多好的皮肉,你愣是把她放跑了!”。

    “总得顾惜身子骨不是!”,唐成笑着回了一句后问道,“倒是你怎么就舍得小粉桃儿?这辰光了还巴巴的赶起来要走?”。

    吴玉军的回答真让唐成听的有些无语,却原来是那个吴夫人给弟弟立了死规矩,不管应酬再多,时间再晚也得回家去睡,合着她不仅把自己的丈夫管的紧,连弟弟也没放过。

    唐成听得心底暗笑不已,但因事涉刺史夫人,他也不好说什么,也就穿了衣服去送。

    走出宝合楼后边的客房,凉凉的夜风吹的两人一起打了个哆嗦,但脑子里却清醒了不少,相视一笑后,唐成边陪着吴玉军往前走,边说起了桐油的事儿。

    开始时打着呵欠的吴玉军还有些不在心,但越听他脸上的表情越郑重,连马车来了都没上,只挥了挥手示意那车夫一边儿等着,细听唐成把话说完。

    “朝报上的消息?”,吴玉军听完之后拍了拍唐成的肩膀,“行,唐兄弟心里有我!这事儿咱们明天见面再合计”。

    唐成知道吴玉军必定是要问过吴夫人后才敢下话儿的,点点头也没再说,目送他上车去了。

    他这边儿忙活完,回到房中刚躺下,张相文回来了,不过老甘头儿却没跟着他一起,问过之后才知道老甘头儿竟是被张司马留了下来,若非张相文是他的亲侄子,又执意要走的话,只怕今晚也得被留下。

    张相文进房后就直奔榻上躺下了,原本因昨晚的事儿唐成今天看张相文还觉得有些陌生,此时再一见他这惫赖样子,那刚刚生出不久的陌生感觉顿时一散而空,伸腿过去踢了他一脚,“少装死狗啊,赶紧说说见你二叔的情况”。

    “今天可不就是累的跟死狗一样!”,唐成一踢,张相文往榻里边赖的更狠了,眯缝着眼边说边打呵欠,“柯长明的供状看了,老甘头儿说的也听了,我二叔还特意问了一句谁派我来的?还有啥好说”。

    “谁派你来的?张司马问这个干嘛?”。

    “前些年我三叔混青皮混的不像话,连我爹都说他是个废人了,全仗虎爷把我三叔给扳过来,又拉他进了县衙,后来更提拔成了总捕,所以呀我家实是欠着虎爷一个天大的人情”,张相文说起赵老虎时,虽然嘴上还是懒懒散散的语气,但话语中的尊敬之意却是实实在在,“要不是虎爷派我来的,单是看着马别驾的脸面,我二叔也不会冒然往老姚的事儿上插手儿”。

    听到这里唐成真不知道该说啥了,人连人,关系套关系,郧溪县中人只知道总捕张子文是赵老虎的结拜兄弟,又有多少人知道张子文的亲哥就是州衙里的三把手张司马?满县衙人都清楚姚主簿背后站着马别驾,又有几个人知道不显山不露水儿的赵老虎竟然能让张司马欠下偌大一个人情?

    衙门里的水真是深的很哪!

    赶了一天的路,晚上又跑到这时候,唐成见张相文眼皮子重的支都支不起来了,也没再问他别的话,催促他赶紧去睡,谁知这小子赖在榻上愣是不起来了,嘴里嘟囔着说腿都站不起来,今晚就得在这睡了。

    推了两下只换来张相文几声哼唧,唐成见状苦笑着摇了摇头,顺手把他脚上鞋子给扯了下来,随后又把腰带取了,连扯两圈儿搓肉丸儿一样替张相文脱下外衫后,唐成拿过一边儿的提花春被给他盖上了,这中间张相文愣是没睁眼,嘴里哼哼唧唧的任由唐成摆弄。

    看着张相文眼下的样子,唐成眼里的这个结拜兄弟又恢复成了昨晚之前的那个印象,他可不就是个半大孩子?

    给张相文盖好后,唐成都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转回了脚步,走到榻边捏着张相文的脸问了一句,“说,你还有个四叔是干吗的?”。

    “四叔……在家帮我爹……料理家事呀”,张相文刚说到这里,唐成捏着他脸的手已忙不迭的拿开了,这货真够可以的,说着说着口水都流出来了,正好嘀嗒到唐成手上,只把人恶心的不轻。

    唐成一边擦着口水,一边出了口气,好歹不用担心他四叔改天再跑出来吓唬人!

    背着身子的唐成根本就不可能看到,正在他迈步走出房门时,榻上的张相文悄然睁开了眼睛,目送着他背影的眼神儿里有着丝丝缕缕的温暖,但嘴边儿上挂着的依旧是那惫赖的笑容……

    折腾了一天唐成也实在是累了,他原是就近到了吴玉军刚开的上房里,吴玉军虽是走了,但因这房是开了一天的自然就没锁。

    唐成因是急着睡,进门之后也没就没点灯,摸黑直接到了榻上躺下,谁知这一躺手上就摸到了一片滑腻腻的肌肤,还没等他醒过神儿来怀里已滚进了一具赤条条的身子,随后耳边就想起了女子带着浓浓睡意的甜腻声音,“嗯……冤家……”。

    “小粉桃儿!就是刚才陪吴玉军的那个妓家,感情她居然没走?”,至此唐成刚起来的满脑门子睡意顿时消散一空,等想到要起身时,才赫然发现有一只手在刚才愣神儿的时候竟然……竟然无意识的攀上了小粉桃儿胸前波涛汹涌的大白兔上,而且掌心处还正按在那红红的大白兔眼睛上……就在这一刻,唐成终于彻底信服了后世那个算命假瞎子在被戳穿之后,愤而怒骂他的那句话,“你小子就是天生的骚骨头,一辈子也别想安生守着一个女人!”。

    轻轻收回手,轻轻起了身,唐成轻轻的出了房,再次他再没敢偷懒,到下面柜上让正打瞌睡的小二重新给开了房,进房之后也没心思再洗脚什么的,匆匆脱了衣服后倒头就睡下了。

    穿越以来早起已成了习惯,虽说第一天累的很了,唐成起身的时间也没比平时晚多少,起身梳洗过后,他便直奔了张相文的房前。

    唐成伸手叩门时候才发现这房门根本就没从里边儿闩上,还是他昨天晚上出来时候随手关上的模样,这么大个人了,连睡觉要闩门都不知道,唐成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了。

    刚一推门进去就听到一阵鼾声,看着张相文长的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这鼾声还真吓人,许是睡觉姿势不对窝着脖子后出气儿不顺的缘故,他每打几个长鼾后,间歇性的鼻子里就要连着哼哼几声,这样的哼哼声再配上双腿夹着被子蜷成一团儿的睡姿,实在是像极了半拉子的猪崽子,看的唐成忍不住笑出声来。

    把哼哼个不停的张相文从榻上弄起来后,趁着他梳洗的当口唐成就说了桃花瓣的事儿。

    “这个好办,不就是弄几条鱼嘛,我洗完就找楼里的伙计把这信儿快马报回去”,张相文带着一脸的水珠子仰头笑道:“有时候连我爹都说我四叔心思比女人都细,但他办事最是稳当不过的,这事请了他来办,大哥你就尽管放心,快马来回比坐车要快的多了,明个儿准能把那鱼给你弄来”。

    梳洗完吃饭的时候,张相文随手招了个伙计过来说了两句,不一会儿掌柜的就上来了,张口就是一声“少爷”。

    张相文因说了派人回家传信儿的事,掌柜点头答应,说是这就吩咐人去办,眼见那掌柜走到门口了,唐成想起一事来,起身赶到房门口向那掌柜又吩咐了几句。

    张相文给唐成递过了一碗大枣粳米粥,“说啥呢?”。

    “没啥!”,在张相文对面坐下,唐成看了看面前精致的粥碗及熬制的粘香的粳米稠,微微一笑道:“当初你在县学也是不显山不露水儿的,结拜的时候也没看出来,你小子不简单哪!”。

    “什么简单不简单的,跟大哥比我还差得远”,张相文见唐成笑的平和,脸上惯常的惫赖笑容也出来了,涎着脸问道:“大哥莫非是在怪我隐瞒家里的事儿,这有啥好说的,咱俩是意气交,我要一张嘴就说这个,没得俗了这份结拜之情!咱好歹也是读书人出身,残红尚有三千瓣,不及初开一支鲜。只听听这诗就知道大哥不是这样的俗人!”。

    张相文家里如此了得但他这个结拜大哥却不知道,回回都是搞突然袭击,生气是说不上的,但唐成心里难免有些憋闷,原本张口想提说两句,但看到张相文这惫赖笑容,再听他说的这些,原本想好的话也懒的再说了,除非是有正经事儿,否则这小子你就没法跟他好好说话。

    “行了,你就别卖弄口舌了,赶紧吃吧”,唐成喝了两口粳米粥,心下倒是想起一事来,“对了,我倒有件事想问问你”。

    提到正事,张相文收了脸上的嬉笑之色,“大哥你说”。

    “你自己手上能调用的有多少钱?”,唐成说完又刻意补充了一句,“我说的是你自己的私房钱”。

    “我也不清楚”,张相文说完后也觉得这话有些让人不太明白,遂又解释道“实不瞒大哥,我从小手头儿上就没缺过钱,所以在钱上素来不打紧,平日家里的月例还有叔叔们给的钱都由房里的大丫头管着,没了只管找她要,我自己还真没细算过。怎么?大哥你缺钱使?我那私房里多了不敢说,百八十贯总该是有的”。

    “百八十贯,你还真是个小财主!”,一贯三百,百贯三万,考虑上购买力因素的话,抵得上后世小五万块钱了,光是零花儿就有这么多,张相文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财主,但这百八十贯若是放到桐油生意里还真不算什么,唐成笑着摇摇头,“算了,不说这事了,吃饭,吃完还得去办事”。

    张相文是个急性子,那儿受得了这半截子话,撂了手上的筷子追问道:“百八十贯还不顾?大哥你到底啥事儿啊?”。

    “我能有啥事儿,就是现在有一铺好生意想做,只是本钱不太够,原想着拉你入伙的”,唐成也放了筷子,将桐油生意的事儿说了一遍,“这事儿还没点儿!要是没有使君府的话,这起子大生意根本没法儿做,我也就是随口问问,真等要用钱的时候再说”。

    “自打出了县学,我现在一看公文就头疼,大哥你还能从朝报里看出这样的大生意,不简单哪”,张相文嘿嘿一笑,“既然能赚钱,那咱就干呗,钱不够好说呀,我找我幺叔先借点儿”。

    “这不纯是钱的事儿!我能从朝报里看出这消息,别人就看不出来?即便现在没看出来,马上也该明白了,一等各家开始囤桐油的时候儿,有钱也买不着了,你嫂子那铺子虽说是郧溪最大的一家,但毕竟不是唯一的一家儿,即便能从老户们手上收些桐油上来,又能有多少?放在整个金州看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单是郧溪就有那么多家桐油铺子,满金州得有多少?”。

    “大哥的意思是想借孙使君之力来囤油?”。

    “这只是一部分,毕竟孙使君是一州刺史,只要他动了心肯出手,不说全部,起码弄到金州境内一半儿的桐油该没什么问题;另一个就是出货,归根结底囤了油是要卖的,但这么多年来金州桐油的出货全被那几家大铺子控制着,这几家大铺子能做偌大的生意,背后的人怕是大不简单,没有孙使君在前面撑着,这起子生意就是有钱也没法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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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有些突然的即将远行〈求月票,不给俺就不起来了!〉

    “是老夫人说的好”,唐成笑着回了一句后,向吴玉军她姐拱手见礼道:“见过夫人”。

    “你就是郧溪县衙的唐成?”,见唐成点头,使君夫人微微颔首道:“恩,这件事儿你办的好”。

    唐成这边儿还没说什么,倒是孙老夫人开口了,不过她却不是对唐成说话,而是说的是吴玉军,“这孩子,还不把鱼放回去,要是死了没得糟践了好东西”。

    老太太看完鱼后就该回房了,孙夫人扶着她去的时候,扭头交代了一句说让吴玉军带唐成去前院儿花厅奉茶。

    听到孙夫人这话,唐成心头一跳,这该是要说桐油生意的事儿了,看孙夫人这态度分明是有心做这铺大生意,若是她有心拒绝的话只需让吴玉军转个话就是,倒不需如此。想到这起子生意极有可能成,再想到这铺生意能带来的巨大利润,唐成的心不由自主的一阵儿猛跳。恰在这时,吴玉军也凑过来嘿嘿一笑道:“看来我姐是打定主意要做桐油生意了”。

    “吴兄,刚才那鱼只说你孝敬的就是,何必扯我进来”,嘴上虽是嗔怪,但唐成却没掩着脸上的笑意。

    跟唐栓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些时候,唐成从他身上学到的人生经验里其中有一点就是:当别人帮助过你时,要适时的表达感激和高兴。这虽然是个很小的小节,却是人际间极好的润滑油,也使得对方今后会更愿意给予帮助。

    “我还不是想让我姐对你印象好些,不过这可不全是为了你”,吴玉军边带着唐成穿过月门往正堂边儿上的花厅走,边笑说道:“实话跟你说,自打你当日说了这事儿后,这两天我也指盼着我姐赶紧应承下来,你想啊,这么一大铺生意,不派人到扬州看看我姐能放心?她要派人去的话,可不就得落到我身上。扬州!那可是扬州!”。

    “去扬州?”。

    “兄弟你聪明是聪明,只是打小就呆在金州这小地方,见识上难免就差了些。这起子生意有多大你还不清楚,就不说咱们弄来的桐油是指着买给扬州海商的,单说这事还关涉着市舶司,不亲自去探问探问怎么放得下心?市舶司在那儿?扬州啊!”。

    吴玉军一边走一边扳着手指碎碎道:“今年以来坏了多少海船?扬州缺桐油缺成啥样儿了?咱大唐的桐油行市又如何?不知道这些将来怎么定的了准价儿?另外扬州有那些做桐油生意的大商户?背后的主子又是谁?这个不打听清楚那儿敢冒冒然做这么大生意?最重要的还是要打听市舶司的态度,保不齐海商们会鼓动起市舶司出面来买桐油,要是那样儿的话,这价钱可就是两说了,这些不打听清楚,我姐怎么会冒冒然往进砸钱!”。

    随着吴玉军的碎碎念,唐成反省过来自己真是高兴的太早了,这些日子单被桐油生意可能赚到的巨大利润给迷了眼,以至于竟连这些最基本的东西都给忘了,关心则乱,看来他还真是穷怕了,要不然即便他在后世公司里一直干的是文职,这些东西也该想到的。

    “扬州,那可是扬一益二的扬州,除了帝京外天下最繁华的所在。其实要单论好享受,帝京都比不上扬州。千族汇聚、万舶云集,没到过扬州的人永远想象不到扬州的繁华”。

    吴玉军说着说着就开始陶醉起来,不过他那淫荡的本性也随之暴露无遗,“自打跟着姐夫到了这儿,我现在呆的是够够得了,这鸟地方有个吴姬越女就稀罕成啥了,到扬州看看,那地界儿的勾栏才叫够劲儿,金头发蓝眼睛的波斯胡姬就不说了,扶桑妞儿、新罗妞儿,还有喜欢蒙面纱勾人的大食妞儿,另外全身棕色,长着水蛇腰的狮子国妞儿应有尽有,这还不算,只要你想,鸨妈子连高鼻子黑不哧溜的天竺货色都能给你找来,天竺!那可是玄奘法师西行求法的佛国,嘿,要说这天竺妞黑是黑,眉眼长的倒好,就是身上那股子气味儿不太好闻”。

    陶醉不已,微微闭着眼睛的吴玉军口中边说,嘴里还就咂舌不已的回味上了。

    要说吴玉军刚才的那番话颇让唐成对他刮目相看的话,这刚刚改变的印象随即就被后面这番话给打破了,原来这厮去扬州根本就没想着生意,心思全放在勾栏买春上了。

    心里虽是这么想,但唐成也被吴玉军的这番话勾起了无限遐思,作为隋唐之际最大的出海港口和最具活力的商业城市,扬一益二;千族汇聚、万舶云集这些考语已说尽了扬州的繁华,而扬州的风情更是随着首首脍炙人口的唐诗流传千古。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如果说长安占尽了盛唐的大气恢弘,那么扬州则是盛唐风流的最好注脚,对于中文系毕业的穿越者唐成而言,唐朝的扬州已不仅仅是一座城市,它更是一种人文意义上梦幻的存在,以至于唐成随着吴玉军的诉说想到这个城市时,心下竟也油然生出一股浓浓的冲动来!

    雄富冠天下的扬州,风情垂千古的扬州,若有机会的话,真该好好去看看!

    二人到了花厅里坐下后,堪堪一盏茶喝完,孙夫人走了进来,这少不得又是一回见礼,等三人坐定之后,孙夫人将手上拿着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唐成瞥眼看去,可不正是他上次所看的朝报?

    随后的这次会谈持续了很长时间,连带着唐成的晌午饭都是由吴玉军陪着在刺史府里吃的,吃完饭接着再说。

    吴玉军开始时的猜想果然没错,在这次会谈里确定下了当下最主要的两件事情,简而言之就是一路往扬州探看行市,并探问清楚市舶司的动向,眼下是七月初,桐果成熟在十月底,要再算上采摘桐果和榨油的时间,今年的新油最早出来也在十一月初了,如此距眼下就还有四个月的时间,往扬州走一趟的时间是绰绰有余的。

    一路往扬州,而另一路,也就是孙夫人则留在金州做好大规模囤油的前期准备工作,这事儿不消说是通过孙使君来操作,金州下辖五县,孙使君少不得要在这几个月里跟各位县令先打打招呼吹吹风,这就有得他忙活了。

    从第一次来送礼,到从平平无奇的朝报里发现商机,再到今天桃花瓣的事儿,也不知孙夫人到底是出于对唐成的放心,还是对熟悉的弟弟不放心,总之唐成被排在了第一路,这也就是说,在简单的料理过家事之后,他就要跟吴玉军一起踏上前往扬州的快船!

    这也将是唐成自穿越唐朝以来第一次离开金州!

    吴玉军自打听孙夫人说了让他们两个一起尽快赶往扬州后,脸上就笑容都没断过,在花厅里时还能勉强控制控制,及至他姐一走,这厮顿时就笑成了稀烂的一朵花,面团团脸上的双眼眯缝的几乎都看不见了。

    “嘿嘿,终于能到扬州了,我说兄弟你回去料理家事的时候快着点儿,哥哥我这儿都等不及了”,见唐成脸上并没有他预想中的欢喜之色,吴玉军微微一愣后笑着拢了拢唐成的肩膀道:“放心吧,别看我姐是个妇人身子,但做事最讲规矩,今个儿虽有些话没说,但这不是还没到时候嘛!这起子生意做成了断没有亏着你的道理,你要是心里有什么想法,且等扬州回来后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也成”。

    “吴兄,你这是臊我哪!”,见吴玉军说到了生意分钱的事儿,唐成笑着解释了一句道:“这又不是第一次交道,吴兄跟令姐是什么人我还能不清楚?我担心的是此去扬州需要的时间太长,衙门里不好准出假来!这连路上的耽搁加一起怕不得就有个把月?我又是刚入职不久的新人,你看这……”。

    “我真是不知道该说你啥了?”,吴玉军闻言哑然失笑的同时脚下停住了步子,拍了拍唐成的肩膀道:“不就是一纸公文的事儿嘛!看把你愁得?金州府衙那个月没有往外送公文的,你是录事吧?这就对了,录事干的就是这活儿!你先在这儿等着,我这就去找找我姐”。

    吴玉军嘴里刚说完,转身就又奔里边儿去了,他为了急着去扬州,这办起事来当真比唐成还急,还上心。

    郧溪县隶属金州管辖,府衙要从下边儿县衙里抽调一个微不足道的录事上来帮着报送公文,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对于唐成而言,这不仅解了他的烦难,更重要的是只要能拿到府衙出具的这份公文,就意味着他这趟去扬州是属于公事,那来回车马及住店的钱都可以顺理成章的给报了。

    这点子钱对于吴玉军来说自然不值当的一提,但于唐成却不是个小数目。

    不一会儿吴玉军就折回来了,二话没说领着唐成出侧门去了府衙,其时刚刚上衙不久,吴玉军安顿下唐成在门房里喝茶,他自进去溜了一圈儿,不过两柱香的功夫再出来时手上已多了一纸公文,上面白纸黑字的写着抽调郧溪县衙录事唐成到府衙帮办衙务,公文右下角不仅分管金州田土之事的判司签名,更加盖有录事参军印章,实在是正规的不能再正规了。

    “我没让田判司在上面写时间,兄弟你就安心的‘帮办衙务’吧,什么时候这‘衙务’办完了,你再回郧溪县衙不迟”,言至此处,吴玉军嘿嘿一笑道:“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从府衙里出来后,吴玉军用马车将唐成送到了宝合楼,一路上说来说去的除了扬州勾栏的动人春色之外,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催促唐成快些料理家事好早点动身。

    一路聒噪下来,总算到了宝合楼门口,耳根子总算清静下来的唐成刚下车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吴玉军又在喊他。

    唐成回到车窗边儿,一脸苦笑的向手撩着帘幕的吴玉军拱手讨饶,“吴兄你别再说了,我耳朵都起茧子了,我快去快来还不成?”。

    “嗯,你记得这个就好,不过眼下我倒不是想跟你说这个”,吴玉军说着说着脸上就带了淫笑,声音也压低了不少,“兄弟,眼瞅着就要到扬州了,哥哥可得提醒你一句,你这回去千万别沾女人身子,好生把身子里的精气神儿养足实了,扬州的勾栏,啧啧……”。

    吴玉军明显是兴奋过度了,说着说着话题就又绕了回来,彻底无语的唐成再没个心思去听他说车轱辘的转圈儿话,伸手把车窗的帘子给扯了下来,正好蒙住了吴玉军淫笑不停的脸。

    眼下已经是下午了,再怎么赶也别想赶回去,唐成因就在宝合楼又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动身前往柜上算账时,那掌柜却是打死不肯收钱,言说堂少爷早已吩咐过了。

    两造里说了一会儿,唐成见掌柜执意不肯收也只能罢了,出门之后就直奔车马行而去。

    车马行里闹闹嚷嚷的,许多人在雇车,一般来说在城内行走的多雇驴脚儿,驴车虽是慢些,但胜在行车更平稳,最主要的是价钱比之马车要便宜近一半儿下来;唐成因急着要回,虽然从州城到郧溪县城并不太远,却也没选驴车,而是跟另三个同样要到郧溪的行商一起合坐了一辆马车。

    这实在不是唐成吝啬的连个马车都舍不得包,实在是他身上着实没多少钱,遵着唐栓当日所说,这几个月领来的三贯六的月俸都贴补给了灶房,并一再嘱咐着不让告知李英纨!这倒不是矫情,图个心安吧!

    李英纨知道唐成的性子,又知他每月有三贯六的月俸,因就没有提说钱的事。如此以来唐成手头就显得拮据了,这趟来时带的钱还全是靠着衙门里的灰色收入贴补出来的,眼下扬州那铺生意还不知道到底会如何,唐成自然是能省些就省些,这四人坐的马车虽说没一个人包车自在,但速度却并不差多少。

    等回到郧溪县城时已是黄昏时候了,看看天色估摸着还没到散衙的时间,唐成遂没急着回家而是先到了县衙。

    还真就有这么巧的,他刚到衙门口,悠悠的散衙钟声正好响起,赶着到了衙门内的前院儿时,正与一杆子要回家的刀笔及公差们撞上了。

    刀笔吏们看到唐成,先是一愣,接着多数人虽没说话,但好歹是笑了笑算是招呼,只是这些人脸上的笑容实在勉强,眉宇间的神色也都显得有些凝重;其实不止是他们,就连过来跟唐成拍拍打打亲热寒暄的公差们也多是如此。

    唐成先还觉得奇怪,随即恍然,这肯定是姚主簿被抓的后遗症了,以姚东琦二号人物的身份,他的倒台对于郧溪县衙绝对是一场强烈地震,这些人如此神色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原还想问问姚主簿被抓的细节,但这拨遇上的公差里却没有张相文,眼下这么个气氛他也实在不便张口向别人问这个,当下也便寒暄着回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却是什么都没问。

    往日里一到散衙的时候最是热闹,不拘是公差们还是刀笔吏多是说说笑笑的,但今天他们走出衙门时却都沉默的很,即便是有说话的也刻意压着低声儿,扭头看了看这番景象后,唐成也收了脸上的笑容,正肃着往里边儿走去。

    他没有先到东院见赵老虎,而是径直去了县衙后面张县令的住宅,毕竟他是跟着张县令的录事,加之张县令又是一县之尊,先见谁后见谁看来是个小事儿,但真要有人拿这个来上眼药的话,还真就能上升到他唐成心里到底谁轻谁重的高度来。

    郧溪县衙虽然小,但里边儿的是非可一点都不比大衙门少上半分!没得为了这样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儿惹来说辞。

    张县令确实已经回到了后宅,而且正在书房跟林学正说话,闻听从州城里回来的唐成请见,当下便笑着招手让那长随赶紧引他进来。

    张县令目送来通报的长随快步去了,扭过头来对林学正道:“玉楠,你给我推荐了一个好人才!此次能顺利剿灭二龙寨,重整县衙秩序,这个唐成实是出了大力”。

    “总得有张县令当日弈棋时的慧眼识珠,我才能推荐他给大人办事吧!”,林学正笑着道:“对于唐成而言,大人前有知遇的恩情,后有放手任用的信任,这般年纪的读书人正是心热的时候,又有谁没个戮力以报知遇的心思?遑论他还是出身如此寒微的?”。

    林学正这番话明着是说唐成,其实字字句句赞的还是张县令,张县令这些日子正是重负已释,心情舒畅的时候,闻言展颜笑道:“玉楠会说话,玉楠会说话呀!”。

    林学正闻言向张县令望去时,两人又是对视一笑。

    笑过之后,张县令沉吟道:“此番他立下大功,玉楠你看该拟个什么章程奖赏他才好?”。

    “奖是肯定要奖的!孙子曾言驭下之道不过‘赏功罚过’四字而已,尤其是唐成这年纪,更宜借此加其恩遇以鼓其忠诚奋勇,只是怎么奖嘛……”,言至此处,林学正也沉吟思索起来,毕竟唐缺入衙的时间太短,不过几个也的功夫。

    “这事儿就交给玉楠你了,这也是你的份内职司了嘛,要重奖,啊!哈哈”,张县令透过窗子见长随已领着唐成走了过来,就没再就这个话题深说。

    唐成进了书房,见林学正也在此倒没感觉意外,毕竟这些日子以来林学正其实是扮演了张县令幕僚的角色,张县令的书房虽不至于是天天来,但两三天一次总是有的,甚或有的时候一天两三次。

    见礼过后唐成在胡凳上坐定后就开始回说这两天到州衙的经过,说话间他注意到过去一直压在张县令额头眉宇间的焦躁和愁闷已然消失一空,虽然脸上依旧带着些憔悴之色,但这纯乎是累的,他整个人的精气神儿就跟脸上的微笑一样,爽朗的很!

    再说到张司马时,唐成心中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将赵老虎跟张司马之间的关系点了出来,之所以把这个说出来,唐成实是存了私心的。

    姚主簿一去之后,赵老虎随即水涨船高的成了郧溪县里名副其实的二把手,唐成后世里虽没干过公务员,但从官场小说和电视剧里看多了一二把手不合的事情,虽说后世跟现在有着一千三百多年的时空差距,但要论官场里面的门道儿,涉及到权力之争时其实也差不了太多。

    对于唐成来说,张县令对他是有知遇之情的,而且他跟着张县令的这几个月里两人相处的也很是相得;与此同时那赵老虎不仅是李英纨的四娘舅,这些日子里实也教会了他许多。从他的角度出发,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就是张县令跟赵老虎之间再对掐起来,真要出现这样场面的话,他唐成可真就成了磨盘心的夹在中间两头为难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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