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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难为全文阅读

作者:朱砂     表妹难为txt下载     表妹难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52、郡王府余波未了

    秀书有孕的事,在丹园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怎见得就是平儿惹的祸?”秦王妃泪下如雨,哭得哽咽难言,“就凭这贱婢一句话,王爷就认定了是平儿?莫要是什么人做了孽自己不认,却要栽给我们平儿,不过是要害我们母子罢了!”说着,眼睛已经狠狠盯向赵燕恒和绮年。

    昀郡王怒声道:“你还要强辩!谁要害你?这贱婢在丹园中时,平儿出入都有下人看见,且——”下面的话实在是有些不好出口。初时赵燕恒带着秀书去他书房,只说秀书声称腹中孩儿是赵燕平的,昀郡王当时就要治秀书诬蔑少爷的罪。还是秀书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说赵燕平脐下有块深青色胎记,形如半月。

    这句话说出来,昀郡王要不相信也不成。赵燕平那块胎记因形如缺月,曾被老王妃视为不祥,故而无人敢提起,也就是幼时伺候的嬷嬷们知道,如今过了这些年,就连那些老下人们也未必记得了,秀书却能说出来,可见那有私情的话是真的。

    秦王妃怔了怔,马上道:“此事知道的人也非止一个,打听了来告诉这贱婢亦未为不可。”其实她很想说就是赵燕恒告诉秀书的,但不好当面说出来。

    绮年微微欠身,低声道:“父王,王妃所言不无道理。虽说秀书是这样讲的,但事实如何,亦不能只听她一面之词。儿媳想,这胎记之事传出来,三弟贴身伺候的丫鬟小厮们颇有嫌疑。再者,秀书从来都是被儿媳拘在针线房里不许出门的,近来却有宫嬷嬷屡次借王妃名义叫了秀书出节气居——儿媳浅见,若不是宫嬷嬷,秀书哪里有机会与人私通,今日也就不必断这门官司了。”

    “把两个嬷嬷立刻送回大长公主府上去,就说郡王府自有人使,不消大长公主忧心!”昀郡王自不愿秀书肚里那个孩子当真就算到了赵燕平头上,那便只能借着绮年递来的这个台阶往下走,找替罪羊了,“将贴身伺候的丫鬟小厮们全部换了,我亲自给他挑人。搬到外头书房去住,不许他再进内院!”

    “王爷!”秦王妃顾不得再保持端庄的形象,猛地站起身来大喊,“平儿是我的儿子,难道王爷不许我见他!”

    “没有不许你见他。”昀郡王当着儿子儿媳的面不想呵斥秦王妃,但他心里实在是失望的。赵燕平自小聪明,读书颇有章法,与多病的长子和好武的次子都不同。虽说他本人也好武不好文,但毕竟历朝都是文重武轻,好文显然更有前途。

    当初他还极为欣慰地想过:长子多病却能袭爵,次子从武,幼子从文,凭着各人的本事,再加上郡王府的扶助,将来三子皆有出处,再加上姻亲友眷,郡王府的地位也就更稳固,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就安心了。谁能想到小儿子竟到了如今这地步呢?

    “秀书与人私通还攀诬主子,打三十板子撵到庄子上去!”昀郡王看绮年一眼,“此等事不必张扬,在你院子里处置了便是。本是该打死的,权当为你肚里孩儿积些阴德罢。”

    “是。”绮年起身,“儿媳告退。”三十板子足够把胎儿打下来,既然没了胎,那赵燕平的事自然也就掩过去了。将来往庄子上一发,有的是凶悍的婆子看守着,又是做粗活,秀书那样娇弱的人怎么吃得起那个苦,估摸着也活不过几年了。

    看着长子长媳出去,昀郡王屏退众人,这才对秦王妃发起怒来:“叫平儿好生读书,他都读出了些什么!若说身边也有通房丫头,怎么偏要偷偷摸摸着来!”他是个重规矩的人,也是十六岁上父母给了通房识了人事,此后按部就班,除了当年拖到二十几岁仍不肯成亲那事儿之外,此生不曾做过不合规矩的事,尤其是男女之事上,最恨这等偷鸡摸狗的行为。

    从前赵燕恒曾出入过花街柳巷,他虽皱眉,却也视之为寻常风流,不是什么好名头,但世家子弟也多有如此,无伤大雅。唯赵燕恒酒后与紫菀之事颇令他恼火,也是因紫菀是父母之婢的缘故,这淫-辱父婢却是逾矩的事。如今赵燕平沾惹的更是兄长院子里的婢女,这名声着实的不好,焉能不怒?

    秦王妃掩面大哭道:“王爷就这样的不信自己儿子?都是你的骨肉,何以世子说的话你就信了,平儿你便不信?王爷怎就不疑心是有人教唆了这贱婢来勾引攀诬平儿的?怎就不疑心是这贱婢自己与家中小厮私通,来栽赃主子的!”

    “我只问你一句话。”昀郡王面色阴沉,“秀书本被周氏拘在节气居从来不许出来,你为何将她屡次唤到丹园来?你若不叫她来,她有何借口攀诬平儿!你当我不知道你唤这丫头出来是为了什么?”

    秦王妃噎住了无话可说,只能假哭道:“我不过瞧着她画的花样子不错罢了……”她屡次将秀书弄出来,原是为了做个障眼法儿,好让宫嬷嬷去挑拨采芝。可没想到秀书就这样的大胆和有本事,竟就勾上了赵燕平!也怪自己平日里为着让赵燕平上进,在他身边放的丫鬟都是老老实实的,虽生得也不错,却不抵秀书的娇娆妖媚,果然吃了亏。

    昀郡王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沉声道:“你好生在丹园里养着罢,别的事不要操心了。平儿那里,从前我想着书院里有好先生,有同窗,自然相互督促着上进也就是了,如今看着竟是不然!须得我亲自盯着才成——”忍不住补了一句,“和儿在他这个年纪,何曾要人如此费心?学武的人夏练三九冬练三伏,从不必人催促!”

    秦王妃气得发昏,只是无话可驳。赵燕和确实是自幼就勤奋,尤其在两个嫡出的兄弟之间,他身份最低,故而更要用功,昀郡王心里其实是喜欢他的,若不是庶出,只怕还更要看重。且儿子们论嫡庶又不如女儿那般讲究,有出息的庶子不过是分家产时吃点亏,将来的前程却是没大妨碍的。

    眼见昀郡王说完了话就拂袖而去,秦王妃不由得悲从中来,跌坐在椅中只是流泪。魏紫不敢说话,悄悄叫人送热水和帕子过来,自己安慰秦王妃道:“王爷也是为要三少爷好的缘故,盼着他成材。只要三少爷日后好生读书,一个贱婢算得了什么,过几日也就忘记了。”

    秦王妃流泪道:“他听了世子的话就疑定了平儿,分明已是不信我们娘儿两个了。”若失去了昀郡王的倚重和信任,她还能做什么?

    魏紫少不得温言抚慰宽解一番。秦王妃好歹收了泪道:“王爷去了哪里?”魏紫忙叫丫头去打听,半晌回来道,昀郡王打发走了两个嬷嬷,每人好歹还赏了二十两银子,又将赵燕平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和两个小厮处罚了,此时去了荷园。

    魏紫松了口气,忙道:“王妃听听,王爷还是全了两个嬷嬷的体面,可见王爷心里还是惦记着王妃的。”

    秦王妃冷笑道:“他哪里是惦记我,是惦记姐——”说到这里猛然停下,想了想道,“你去把我箱子里那套杏黄色袄子和玉色裙子捡出来,再找出匣子里那套六支的象牙桅子花簪子来。若是王爷晚上没有宿在荷园,就叫厨房炖些汤羹——不,备下材料,我亲自去瞧着炖才好,叫厨房备上新鲜鲫鱼和羊肉。”

    魏紫听这意思是要演书房送汤的戏了,忙应着,又不免有些疑惑:“那袄子王妃长久没穿过了,只入秋时晒过一回,且如今天气——似是单薄了些……”

    秦王妃摆手道:“加件厚氅子也就是了,书房难道没有炭盆的不成?你且去拿来。”魏紫不敢多说,忙去寻了来,心中却颇为疑惑:这袄子的杏黄色显是年轻姑娘穿的颜色,且秦王妃打小爱红,如今年纪长了也爱穿深红、紫红、檀色等颜色,并不喜黄色,如何今日又特特的要穿这件呢?想来里头毕竟有个缘故,只是她年纪轻,随着秦王妃的时日还不算极久,不知道罢了。

    一时衣饰都拿到眼前来,秦王妃打发了人出去,自己瞧着衣裳发怔。这颜色,她不过是十三岁时穿过一次,十八岁时又穿过一次罢了。杏黄的暗花锦缎交领袄子,绣着淡紫色的藤萝花儿——其实她不爱藤萝花,她最爱的是牡丹,尤其是正红色的牡丹;爱藤萝的、在自己院子里也种满藤萝的,是她那位十八岁就早夭了的庶姐。

    有些事情秦王妃是不知道的。关于她的那位庶姐,因比她大了整整八岁,在她印象里就只有一个安静纤细的身影了。她也不知道当年十八岁尚是世子的昀郡王初到东阳侯府时,见到她那位时年十四岁的庶姐是个什么情景。她只知道庶姐十五岁定亲,十六岁未嫁而夫亡,守了两年望门寡,之后郁郁而终——一个庶出的侯府女儿,便是嫁一百次,也嫁不到郡王府的世子。

    秦王妃大约能猜到些东西,只是不愿深想。十三岁那年夏天,宫里赏了几匹杏黄色薄绫,针线上给她做了一件衫子,配着月白色绣淡紫菱角花的裙子。她虽不爱杏黄色,但既是宫里赏下来的,只有嫡小姐才能有的,自然还是要穿——那是身份的标志。

    就是那一天,刚刚成亲的昀郡王世子来东阳侯府走动,二十有五的青年人据说是刚从军中回来,穿一身檀色袍子,上头织着隐隐的淡金暗花,肤色黝黑,一双眼眸看向她的时候目光炯炯。而她就站在花丛里头,手里还捧着刚刚折下来的几朵鲜花。

    大概是过了数年之后,秦王妃才知道了她的庶姐也曾在七年前站在花园中,虽然不是那个位置也不是那个季节,却是一样的穿着杏黄色袄子,手里捧了一枝刚折下来的梅花……似乎就从那天起,她虽不爱杏黄色,却时常的让针线上做一件半件杏黄色的衣裳。尤其是十八岁那年,守满妻孝的昀郡王再次踏入东阳侯府,看见的就是一个穿着杏黄小袄,象牙白裙子上绣满紫藤花的女子,站在一块湖石之下,手里捏着团扇看蝴蝶飞……

    “王妃——”魏紫从外头进来,发现秦王妃一直就那么动也不动地坐着,足有盏茶时分了,不由得低唤,“王爷在荷园用饭了。”

    “罢了。”秦王妃有些惘然地摆了摆手,“那我们也传饭罢,你且叫人盯着荷园就是。”

    昀郡王此时在肖侧妃的荷园里,正与她说赵燕好的亲事:“明后日张家就请官媒上门了,张家孩子不错,你准备起来罢。只是要等张家姑娘嫁到恒山伯府去了,才能商议这边的亲事。除了公中的例,我给好儿再添两个铺子——前头冷家姑娘嫁妆不少,好儿的嫁妆若比嫂子多了就太张扬,但少太多也不好看。”

    肖侧妃连忙要起身叩谢,被昀郡王按住了,喟然道:“我自己的女儿,怎的你还要这样战战兢兢的?这些年你便是小心得太过了。”

    肖侧妃重又坐下,笑道:“若是份例内的,妾自然就不这样了。因是王爷额外贴补的,妾才不敢随便就笑纳了呢。”

    昀郡王忍不住一笑:“这‘笑纳’二字用得倒好。好儿嫁得好,我也就放心了,你也放心。”想起赵燕平,不觉叹了口气,“总觉得他打小儿聪慧会念书,如今怎么——”

    肖侧妃笑道:“三少爷还是年轻淘气了些,王爷多教导他就好了。不是妾说,京城里头斗鸡走马的公子哥儿多了去,咱们府上还是极好的了呢。”

    昀郡王叹口气摇了摇头:“年纪也不小了,越大越不成器可如何是好!”

    肖侧妃抿嘴笑道:“或许该成亲了,娶了妻就会收心的。”

    昀郡王又摇头道:“也不在这上头。恒儿与和儿成亲都晚,他倒也不必太早。若有合适的姑娘倒可定下来,只如今却也没有。”

    这样的事肖侧妃自然不会随便插嘴论长道短,见昀郡王有些郁郁,便说起绮年肚里的孩子:“胎像甚好,明年王爷就要做祖父了呢……”哄得昀郡王也高兴起来,用过了晚膳才离了荷园去外头书房了。

    肖侧妃将人送走,正拿出自己的嫁妆单子盘算给赵燕好置办嫁妆,便见芙蓉捧了茶进来,脸上有几分幸灾乐祸地笑道:“侧妃,武园里头魏侧妃在训斥二少奶奶呢。”

    肖侧妃眉头不由一皱:“又是为什么?魏侧妃这婆婆的谱儿倒比王妃还大呢。”

    芙蓉掩口笑道:“还能为什么?王爷送走了严嬷嬷,问二少奶奶这些日子严嬷嬷都做过些什么,二少奶奶只说好话,魏侧妃这心里就不痛快了。听说今儿是嫌针线上送去的过年新衣不是紫貂皮的,二少奶奶说今年紫貂皮子少,王妃和王爷那里用了,世子和世子妃用了,又给县主和三少爷各做了一件,就没有什么大块的好皮子了,所以下剩的都用猞猁孙皮做,魏侧妃就闹了起来,说县主是出嫁的人了,早不在公中份例上,有给县主做一件的,为什么不给二少爷做?”

    这一串子话听得肖侧妃直摇头:“二少奶奶也难。其实这也不过是循例罢了,县主今年刚嫁出去,年节下家里做件衣裳那也是个意思。二少爷是庶出,难免有什么好东西轮不到他。魏侧妃这样的闹究竟是做什么?不是难为自己儿媳么?闹离了心,二少奶奶还是王妃的侄女呢,若靠向王妃去了,她有什么好处?横竖将来分了家出去她就是老封君了,那时什么样的日子过不得,非要这时候厮闹。”

    芙蓉怔了怔道:“分家?那还早着呢,魏侧妃怎么等得及。”

    肖侧妃摇摇头:“依我看也没有几年了,若三少爷寻了好亲事,估摸着王爷很快就会提分家的事。”

    芙蓉不解道:“不会的罢?三少爷年纪还轻呢,又没得个官职,分了家做什么呢?”

    肖侧妃笑道:“傻丫头,王爷从前不过是盼着三少爷自己能从正道考出来,将来为官做宰的也有出息,若三少爷考不出来,凭着郡王府难道还不能给他谋个前程?三少爷这时年纪还轻,若到了二十以上,王爷也就好替他先谋个小差使,慢慢做起就是了。”

    芙蓉嘀咕道:“王妃怕是不情愿……”这些年,谁看不出她是想着让自己的儿子做世子呢。

    “她不肯有什么用?”肖侧妃略带讥讽地笑了笑,“从前世子韬光养晦的时候,王爷尚且不曾真的换了世子,如今更是不能了。她的心思,王爷未必看不出来,早些分家也是绝了她的妄想,保全了弟兄们不致反目成仇。若我没猜错,分家时三少爷定能多分些产业——唉,这世上做父母的,总盼着所有的儿女都过得好……”

    芙蓉眨巴着眼睛道:“若分得不公,世子和世子妃会不会——”

    肖侧妃笑着在她脑门上戳了一指头:“你当世子和世子妃跟你似的那么眼皮子浅?我看,若能分了家少些麻烦,就是如今王爷的东西全给三少爷,有先王妃的嫁妆和世子妃的嫁妆,她也就够了。”她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地道,“若换了我,也宁愿不要家产只要过安稳日子的。若是当年爹不要那么……”

    芙蓉再不懂事,也知道后面的话是听不得的,忙岔开道:“若真分了家,侧妃怎么办?”

    肖侧妃回过神来一笑:“我无非是还住在这园子里,世子妃难道还会亏待我不成?只要我的好儿嫁得好,过得顺心,我这辈子还求什么。怎么说好儿如今是嫁在京城,胜如大姑娘远嫁,魏侧妃连女儿也见不着的。”

    芙蓉撇嘴道:“奴婢看魏侧妃对大姑娘也就是那样,听着是嫁了侯府就欢喜得不得了,前阵子听着咱们姑娘要许张家少爷,还瞧不上呢。”

    肖侧妃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她懂得些什么!她是没做过人媳妇的,怎知做媳妇的难处?张家夫人不是刁钻古怪的人,大少奶奶又是世子妃的好友,就是看在世子妃的份上也不会难为好儿,小姑又已嫁了,好儿过去何等省心。当初她挑二少奶奶,为的不过是二少奶奶是大长公主的嫡孙女——哼,也是她运气好,二少奶奶真是个好的,否则只怕她后悔来不及!她这一辈子,也不过就是运气好罢了。”

    此时,肖侧妃口中运气好的魏侧妃,正在兰园里拉着儿子哭诉自己命苦:“……这辈子我是没托生到好人家,害得你也跟着我受委屈。我就罢了,做人婢妾的命,原该的。你却是正经的少爷,怎么出了嫁的女儿有,你反没有?亏得她是你媳妇都这样——当初我真是瞎了眼……”如今秦家牵连着永顺伯的案子,自己还不知怎么样呢,哪里指望能帮得上赵燕恒。

    赵燕和累了一天回来,衣裳都没换就来见母亲,耐着性子哄了她半晌,才疲惫不堪地回武园来。进门就闻到桌上饭菜香气,有他最爱的炙羊肉。秦采穿着桃红小袄,家常的柳绿绵裙,脸上不施脂粉,只松松挽着头发,别了一枝绿得滴水的翡翠簪子,含笑迎上来道:“回来了?今天冷,可辛苦了罢。热水都备下来,快沐浴了来用饭。”

    屋里笼着炭盆,赵燕和只觉一股暖意扑面而来,不由得舒适地微吁了口气,脱了外衣给妻子,走进净房去了。水热气腾腾,痛快洗了出来,真是四肢百骸都松快了许多。到桌边坐下执了筷子,才道:“今日侧妃——”话到嘴边不由得又换了,“她脾气不好,你多担待些。”此情此景,埋怨妻子的话怎么说得出口?

    秦采笑了一笑道:“夫君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过是一件衣裳的事,又是循例的。人家都有我们没有,父王看见了自然知道。”

    真不知魏侧妃在这些有面子没里子的事上闹什么?示弱给昀郡王看,昀郡王心里自然记得,不定在什么地方就贴补了,还要记着你顾大局,这难道不好?她也知道魏侧妃的心思,又要用她,又要防着她和秦王妃一条心,如今娘家势弱,怕又嫌弃了……

    罢了,只看夫君罢。比起秦枫来,如今的日子她自是极珍惜的。她不是个糊涂人,当初,从家里把秦苹弄了来四处做那些事,她心里就明白了些——侯府的爵位到头了,富贵荣华也要打折扣,将来自己的姻缘也绝不会像从前母亲憧憬过的那样风光。末了嫁到郡王府来,她还是松了口气的——这位庶出的二表哥她是知道的,自己祖父都喜欢夸奖,若说庶出身份低了些,那也是郡王府的庶出!何况男人将来出息了自己开门立户,她的儿女也就是嫡出的了,谁还会说以前的话呢?

    赵燕和不觉心中有些感动,想伸手拍拍妻子手背,又碍着周围有丫鬟们,只点头道:“你是最明理的,侧妃说话听着便是了,不要与她争执。”想了想,到底还是挟了一筷子菜放进妻子碗里,“多用些。你如今每日都辛苦,莫累坏了自己身子……”

153、年关处处喜与忧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

    整个京城都是热热闹闹的爆竹声,各家都摆着灶糖放着供果,好恭送这位灶王爷上天说好话。只有林家住的小院里是死一样的安静——林太太去了。

    “娘——”林悦然的眼泪都哭干了,只紧紧拉着母亲冰冷的手不动。

    宛氏挺了个大肚子,由小丫鬟扶着靠坐在一边椅子上,把头转开去不敢看婆婆还大睁的两眼,一边拿着手帕子按着眼角对如鸳道:“有劳世子妃挂念着,只是我婆婆——唉,如今我和小姑可真成了那没根的草,也不知这日子可怎么过……”

    如鸳今日本是过来送东西的,却不想林太太竟在今日去了,将带来的十两银子递给宛氏:“少奶奶节哀。您肚里还有孩子,万不可太伤身的。这银子您且拿着,世子妃还叫我带了些东西来,都卸在厨房了。林太太的后事,我去回禀了世子妃,自然会有人过来的。只是我们世子妃身子也不便,再说,双身子的人也不好进灵堂——”大年下的,就算绮年不介意,别人也是介意的,比如说秦王妃。

    话犹未了,宛氏已经连声道:“我晓得我晓得,世子妃万不可过来的。我婆婆生前对世子妃就如对自己女儿一般,自是以世子妃肚里的小世子为重……”说了无数的好话,叫小丫鬟将如鸳送了出去,回头来见林悦然还呆呆坐着,不由得叹气道,“小姑还不替婆婆换了衣裳?如今就要进正月了,世子妃纵能派人来帮我们收殓,怕也要一切从简,尽快让人入土为安的。小姑这时替婆婆收拾好了,世子妃派人来了看着也像个样子。越发说破了,那都是郡王府的人,不过是看着世子妃的面子来替我们办事装裹,大过年的,人家也忌讳……”

    谁愿意腊月里沾些死人呢?还是自己家人收拾好了,人家来了心里也舒服些,替你办事也利落些。若不然,只说快过年了请人来替你家抬死人,就是要多给赏钱的,她们哪里有呢?

    林悦然听了这话,眼泪更哗地一下流了下来,连哭边找了衣裳出来。却是绮年叫人给新做的过年衣裳,但碍着林家人罪官之眷的身份,也不过是普通茧绸的,颜色略鲜亮些罢了。宛氏帮着忙,加上两个小丫头打下手,总算弄得停当。林悦然又要把几件首饰都给林太太戴上,宛氏看着她插了两朵珠花,还要往上插簪子,忍不住道:“小姑留几件罢,日后用银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林悦然哭道:“总不能让母亲光着头去。”

    宛氏有些没好气道:“若没世子妃,如今谁不是头光脚光?”被放出来的时候她们只穿着几件单薄衣裳,簪环之类统统都属于抄没之列,一点都不能带出来。如今头上这几样也都是世子妃给的,都给林太太装裹了去,日后她们怎么办?

    林悦然抹着泪不说话了,却仍旧把那簪子插到了林太太头上。宛氏看着说她不听,心里一阵烦躁,进里屋去躺下了。她也就只成亲的时候见了这小姑一面,后头林太太和林悦然仍回了京城,她跟着林大爷在外头任上,直到出了事才被锁拿回京的。既是不熟,人家不听她的,她也没办法。

    这院里的屋子都没盘过地龙,只笼了炭盆。虽郡王府送来的炭足够,但用的不是银丝炭,怕烟气太重也就不敢多用,还是有些凉意。宛氏歪了身子靠在炕头上,手抚着肚子,环视屋中简单的陈设,心里不由得拨起了算盘。

    她原是个破落乡绅家女儿,只因生得颇有几分颜色,被林大爷挑中做了填房,为的不过是锦衣玉食罢了。如今林家落到这步田地,虽不曾罪及妇孺,但也是彻底败了。若无肚里这块肉,她倒可和离归家,但如今有了儿女牵挂,却是走不了的,那就少不得要好好打算一番。

    外头传来隐隐的哭声,宛氏不由得皱起眉头叹了口气。这个小姑,是被婆婆养得太娇了,家下这样的大变,竟是只会啼哭。不但不能指望她照顾自己这个有孕的嫂子,只怕还要成了自己的累赘。

    肚子里的孩子似乎是翻动了一下,宛氏把手贴在腹上,感觉到肚皮微微凸起一点儿,不由得又皱了皱眉。娘家是指望不上的,纵然父母兄嫂愿意接自己回去,自己也不想再过那布衣蔬食的清淡日子了。当初是想着和离归家还能再嫁,但如今肚里有了孩子,婆婆又撒手去了扔下个小姑,自己难道还能把孩子扔给小姑只管归家不成?若带着,一来自己休想再嫁,二来还要养小姑这张嘴,日子难免更苦,只怕还没有如今在京城里受着郡王世子妃周济过得好。

    郡王府——宛氏心里猛然一亮。林家倒了头,平日里来往的人家没个上门的,只有这位世子妃将她们接了来。究其原因,一来林太太与她的亡母有些闺中交情,二来当初林太太曾在成都到京城的路上照顾过她。这也不过都是小事,可见这位世子妃是个念旧心善的,且郡王府家大业大,想来也不在乎这点儿开销,甚至将来自己的孩儿,若能有郡王府说句话,前程也比个犯官之后强得多。

    可郡王府如何肯照顾自己和小姑一辈子呢?宛氏两道眉又紧锁起来。自打被押解进京,她的两眉就没展开,如今年轻的额头上已经有了几道细而深的纹路。凭着婆婆那点儿情份,郡王府周济自己些银子是必然的,可是说到将来那却不是一日之计。

    如今迫在眉睫的生计问题有世子妃解决,其后就是小姑的亲事了。父母双亡,小姑要守孝三年,这三年之内郡王府必然还是会照应的,那三年之后呢?小姑若嫁了,郡王府还会这样照顾自己么?小姑若嫁得好,将来自己和孩子或者还能沾些光,可是她一个犯官之女,能有什么好姻缘?除非是——

    宛氏微微抬起身体,有几分兴奋——倘若小姑能嫁进郡王府里去,自己岂不就能一辈子都倚着郡王府了么?自然了,小姑这样子进去了也只能做个妾,但郡王府那是什么地方?进去做妾也比嫁给平头百姓要强得多。何况世子妃又是旧相识,小姑只要安分守己,日子自然好过,还能拉扯嫂子和侄儿一把呢。更何况守孝三年,小姑的年纪就在十八以上了,就是要嫁人也嫌大些,还不如去郡王府做妾……

    宛氏越想越觉得这主意不差。肚子里的孩子又踢起脚来,她伸手摸了摸,心里暗暗地道:“好孩子,娘替你盘算了一条路呢,总不能让你苦一辈子……”

    大年下死人,若不立刻抬出去,就得出了正月再办丧事。因此宛氏一力主张,林太太也只在家里停了一夜,便收殓入棺,在郊外随便择了块地埋了。到了头七那日,恰好是除夕,姑嫂二人备了些饭菜,既是年夜宴,又是祭物,冷冷清清祭拜了一番。因大家都是身心俱疲,连岁也没有守便都去睡了,只听得外头一阵阵的爆竹声响,别家都在过年……

    吴府这个年过得极热闹。新娶了两个媳妇,大房的一儿一女也定下了亲事,就连吴知雪,因姐姐如今是太子良娣,又有了身孕,也颇有几家不错的人家或托人捎话,或暗中试探,显见从前与东阳侯府退亲之事的风波已然是过去了。除了孙姨娘哀叹女儿还在外地受苦之外,人人都很高兴。

    人逢喜事精神爽,郑氏今晚真是笑容满面,笑语连珠。这个儿媳她娶得顺心,虽说管家理事上略微绵软了些,但胜在性子温驯,对她极敬重的。郑氏素来好强,最喜欢别人对自己言听计从,是以对张沁十分满意。且张沁相貌不差,与吴知霆夫妻感情也好,二房可谓是其乐融融了。

    李氏坐在桌边,瞧着韩嫣转来转去地忙碌,脸上也止不住地带着笑容。这个长媳真是娶对了,管家理事是一把好手,这进门才半年,今年的年夜宴她就能担起一半的事来了,省了自己多少麻烦?看来再有半年,自己也能卸下手享享清福了。就是张沁虽不如她能干,却是个好脾气从不生事的,两房人住在一起,最怕相互攀比生事,如今这妯娌两个尽是有礼有让的,大家和睦那就是兴旺之象,怎不让人高兴呢?

    颜氏坐在最上头,看着两个儿媳满脸的笑容,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受。前几日英国公府来人送年礼,翡翠也跟着来了,她拉了翡翠在松鹤堂里说了半天的话,方知道县主与乔连波并不和睦,轻视不说,有时还要拿出苏姨娘的事挑拨几句。偏偏阮麟对乔连波虽是不错,只是在苏姨娘的事上不肯让步,搞得乔连波隔些日子就要为这事掉几滴眼泪。想她那样娇弱的身子,若时常的受这样的委屈,如何受得了呢?

    “外祖母吃菜。”乔连章虽然每天都要进来给颜氏请安,但他明年就要下场,如今课业也重了,并没多少时间跟颜氏说话,难得今夜能守着颜氏,便连连地给颜氏挟菜。

    颜氏心里欣慰,道:“外祖母吃呢,章哥儿也吃。明年就要下场,你念书念得怎么样啊?”

    乔连章不由得向吴若钊看了一眼。今夜阖府欢宴,也不分男席女席,统统都围着桌子坐了。吴若钊察觉了他的目光,便淡淡道:“章哥儿读书还聪慧,也算用功。”

    说句实话,若单论读书,乔连章并不比吴知雱差,甚至还略微多了几分小聪明。虽然年纪比吴知雱还小一岁,但如今两人的进度是一样的。倘若没有前头的事,吴若钊是最爱惜人才的,少不得要好生指点着,但既有了那样的事,他对乔连章就实在上心不起来了,不过是不偏不倚罢了,吴知雱有什么,也就给乔连章什么,但若说私地下的指点督促,那就没有了。

    颜氏听了不觉高兴起来,拉着乔连章的手道:“好孩子,你得好生念书,若有不懂的,只管向你舅舅和表哥们请教。将来,将来你姐姐还指望着你替她撑腰呢。”她是了解自己这个继子的,倘若乔连章去向他请教,无论如何是不会被拒绝的,只是不知乔连章自己能不能贴得上去。

    乔连章乖巧答了,心里却有些怯。在他看来,舅舅实在有些冷峻,还是两位表哥较为温和,只是如今他年纪大了,自是知道自己在这家里不受人待见,有时虽想去请教,又觉得胆怯不敢上前。好在书院里有先生,有同窗,请教他们也是一样的。先生都夸自己读书聪慧,将来考了出来,难道还不能离了这里单独去开门立户么?

    颜氏看着乔连章点头答应,心里舒坦了许多,又想起乔连波来,不由得有些心酸,抬手按了按眼角道:“你有了出息,你姐姐那里也舒心些……说起来,你也不小了……”一眼看见坐在下头的吴知雱,不由得又起了心思,“雱哥儿都定了亲,你的亲事也该相看起来了。”

    李氏垂着眼只看着自己盘里,郑氏也低了头,嘴角微微弯起一丝讽刺的笑意。用膝盖想她都知道,乔连章的亲事颜氏自然是没有人选的,少不得又要交给李氏去办。当初弄出那事儿的时候怎就没想到如今还要指望着李氏呢?

    果然颜氏说完了话,就看向李氏:“老大媳妇,你说是不是?”

    “老太太说的是,老太太做主自然是没有错的。”李氏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来答了一句。

    颜氏有些气闷:“我有什么做主的,你是做舅母的,自然少不得要操这个心。如今雱哥儿都定了亲,章儿却没半点动静,只怕外头人说你对外甥不上心呢。”

    李氏连忙站了起来:“老太太说的是。但章哥儿比雱儿还小着一岁,儿媳并不认得哪家有年纪合适的姑娘,只怕耽搁了章哥儿。老太太年纪大,经历得多,觉得哪家的姑娘好,儿媳就请人去说便是了。只是这婚姻大事自有缘分的,成不成要看天定。雱儿也是永安侯家先有了意思,说来是他的福分到了,也并不是儿媳替他挑来的。”

    颜氏气得半死,沉着脸道:“你若用心去说了,哪里有个不成的?”

    郑氏听不下去,捂着嘴笑了一声道:“老太太可别这么说,有些事真不是人力能成的。之前大嫂费心费力说了苏家的亲事,到底还是不成,可见大嫂并不能心想事成。”这话听起来似乎是在讽刺李氏没能耐,但人人都清楚苏家的亲事是怎么不成的,其实是在替李氏解围呢。

    只是这话里讽刺的意思实在太重,颜氏顿时就沉了脸,将筷子一搁,眼睛却向吴若铮看了过去。郑氏心里一凛,暗暗有些后悔。她怎么就忘记了,对吴若钊来说,颜氏是继母,对吴若铮来说,颜氏却是嫡母,这里头的份量就差着些呢,倘若颜氏真拿出嫡母的身份来训斥,吴若铮还真是只有听着的份。

    李氏也有些发急,刚想说点什么把话岔开,猛听旁边韩嫣干呕了一声,扭过身子去拿袖子掩着嘴不住地欲吐不吐,忙道:“这是怎么了?”

    此时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韩嫣身上,韩嫣转过头来,不好意思地低头道:“方才闻着鱼味儿有些腥气——”

    李氏眼睛一亮:“莫不是——”

    韩嫣扭着手帕子:“算一算,小日子是晚来十一二天了。”

    这下子谁还顾得上别的?郑氏更是就坡下驴,忙放开了嗓门道:“可不是有了么!这孩子,怎么也不早说呢,这几日还忙东忙西的!”

    韩嫣低头道:“本以为只是小日子有些不准,我年轻,并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了,且年下也不好请大夫,想着过了年再跟娘说……”但是看颜氏要找麻烦,只得这时候说出来转移众人的注意力。

    果然,这下子连颜氏也顾不上训斥郑氏了。虽说吴知霄不是她的亲孙子,也是眼看着长大的,心里总还是疼爱的,一迭连声叫快歇着,又叫丫鬟将韩嫣面前一概腥膻之物皆撤掉,端一碟香醋来,又说自己那里有腌梅子,叫送一小坛去苦笋斋。李氏更是嗔怪:“这孩子,这样大事也不说,过年又事多烦忙,万一累着了怎么好。打现今起,什么事都不要管了,只好生养胎,明儿立刻请个好大夫来诊脉。”

    这是吴家这一代头一个孩子,又是除夕这样的大节下,自然人人欢喜,众星捧月一般将韩嫣围了,嘘寒问暖,又叫韩嫣不要熬着守岁,吃过了团圆宴就送回房去休息,欢欢喜喜闹了大半个晚上。

    韩嫣由晴书晴画搀着,吴知霄亲自送妻子回房,离了松鹤堂才埋怨道:“怎不告诉我?”

    韩嫣抿嘴笑道:“前几天不是小日子才拖了四五天么,心里也拿不准,大年下的也不好请大夫来诊脉,怕万一不是,倒叫爹娘空欢喜。今儿瞧着这样,便先说出来了,若万一不是,只怕还要挨骂呢。”

    晴画连忙道:“少奶奶快别说这样的话,十之八-九就是的了。”

    吴知霄心里喜欢,也笑道:“若不是,回头罚你把《春江花月夜》抄十遍。”

    韩嫣偏头嫣然一笑:“人家过年做了这么多事,累着呢,相公这么忍心——”院中有积雪,灯光雪光相映,照着她秀美的侧面,两道英气的眉此时微微顺垂着,难得地温柔娇弱。吴知霄看得心中一荡,定了定神才低声笑道:“那就先记下来,回头再罚。”

    夫妻两个言笑宴宴地进了屋里。韩嫣不必守岁,吴知霄却是长房承重孙,一定要守岁的,看着妻子洗漱了躺下休息,又叮嘱了丫鬟们几句,便又复去了松鹤堂。

    一时苦笋斋里也知道了少奶奶有孕,下人们都高兴起来。少奶奶进门后人颇大度,并不挑三拣四的难伺候,如今有了喜,少不得她们也要得些赏赐,若不是时候晚了,就要齐来道喜了。

    月白和孔丹瞧着韩嫣屋里熄了灯,这才回了下房里。月白本以为孔丹心里会不舒服,却见她嘴角隐隐带着笑容,不由得心里有些疑惑,坐到炕边上拿了针线道:“我来守着,你去睡罢。明儿大年初一,又是少奶奶有孕,少不得事情要多。你身子弱,多歇着些。”她比孔丹大一岁,自来就对孔丹多照顾些。

    孔丹却不急着去睡,反抢过月白手里的针线笑道:“年年都是姐姐守着,也辛苦了,今年我来守。”

    月白心里更疑惑,但也不多问,当真先躺下了,却并不睡,悄悄听着孔丹的动静。只听孔丹先弄了水来净面,又闻到一股淡淡的茉莉头油味道,忍不住睁开眼睛悄悄看去,便见孔丹正对着镜子梳头,换了几枝簪子似都不满意,最后起身去外头折了一小枝梅花来插在鬓边,又拿出一套新的水红色绣梅花的褙子来换上,对着镜子转来转去地照。

    月白越看越怀疑,忍不住翻身起来道:“你这是做什么?”过年自然要穿新衣裳,下人们也是有例的,但孔丹这一件却不是公中的例。同样的衣裳,月白也有,不过是鹅黄色的,上头也没有绣花,而是织着菱形暗纹。孔丹这件分明是自己做的,上头那些梅花也是她自己绣的!

    孔丹冷不防被她吓了一跳,脸上微微红了红,随即坦然道:“把新衣裳穿上,明日大家不是都要换么。”

    “这上头绣花是怎么回事?”月白紧皱着眉,“再说这时候换上做什么?守完了岁,还要睡一两个时辰的,起来再穿还不是一样?还有你头上的花,这时候戴花做什么?”

    孔丹没吭声。月白猛然明白过来:“你想一会儿穿着这个去迎少爷!”韩嫣睡下了,一会儿吴知霄回来自然要有人去迎他的。孔丹穿成这个样子,是打算着在吴知霄面前露脸了。这些日子孔丹安安生生的,她还当孔丹想明白了,没想到……

    孔丹被戳破心事,脸上先是一红,随即倔强地抬起了头:“那又怎样?”如今少奶奶有孕了,自然不能再伺候少爷,少不得要收一个人,她可不就是上上之选么。

    “你——”月白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些日子,少爷跟少奶奶是怎样的,你看不出来?少爷对少奶奶,那是,那是——那是叫什么情深……”

    “鹣鲽情深。”孔丹拖长声音,有几分讽刺地说出这个词儿,“难得姐姐也学会这些话了。只是如今少奶奶有孕,总得有人去伺候少爷才是。”

    月白张口欲言,最后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回身去躺下了。孔丹说完这些话,心里一时发热一时发凉,在屋子里坐都坐不住。好容易听见院门口有了动静,像是吴知霄回来了,连忙一掀帘子就往外走。

    谁知她刚走到廊下,就有个人端了一盆水打另一间屋里出来,两人直接碰到一起,哗地一声,那盆里的水泼了两人一身。孔丹不由自主哎哟一声,却见撞上来的是晴画,此时也跟她一样是**的,但晴画身上穿的是一身旧衣,她穿的却是新衣。

    “哎呀!”晴画也叫了出来,“谁这么急——是孔丹姐姐啊,你怎么——哎哟,弄湿了姐姐的新衣裳了,真是对不住。不过姐姐怎么这时候穿上新衣裳了?唉,看我——姐姐这衣裳料子真不错,明儿我求少奶奶赔姐姐一身罢。”

    孔丹身上湿成一片,大年夜下冷风一吹,立刻透骨地凉,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待要斥责晴画,晴画那话里却明指着自己走得太急。何况两人都湿了,只是她穿了件新衣,就吃了亏,可就连这亏也是个暗亏。因此怒冲冲站了片刻,也只能恨恨一跺脚进了屋里。

    晴画看她进去了,抿嘴一笑,拿着个空盆也一溜烟儿回了屋。便听外头院门处响,果然是吴知霄回来了,却是晴书自韩嫣屋里出来,规规矩矩行礼,将吴知霄迎进了正房……

154、正月东宫双千金

    大年初一能进宫朝拜,这是一份荣耀,但也是遭罪,尤其挺着大肚子的时候。

    绮年跟着秦王妃进大殿的时候,里面已经很多了,她们来晚了。秦王妃神色有些憔悴,勉强堆起笑容跟左右打招呼:“昨儿被爆竹声吵得不曾歇好,果然是老了,不成了……”于是又得了一连串夸奖她驻颜有术仍旧青春貌美的话。

    绮年也跟着向左右的诰命夫们行礼微笑,然后好容易找到一张椅子就坐了下去。她的肚子已经快八个月了,马车那么一路颠过来实是不能再到秦王妃身边去侍立了,只好对某些投过来的目光装看不见。

    “世子妃有没有什么不适?”如鸳担心得很,今天马车赶得太快了。

    绮年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必太着急。今儿秦王妃起晚了,为了赶时间不迟到,车夫只好把马车赶得快些。这些昀郡王都看眼里,虽然没说什么,方才宫门口分开的时候看秦王妃的眼神却是很不悦的,那她就不必再添油加醋了。至于秦王妃为什么起晚——她应该是没睡好的,不过不是因为爆竹,而是因为年夜宴上昀郡王又斥责了赵燕平读书不用心,还拿着赵燕和从前练武时的勤奋与他做比,魏侧妃自然是美得几乎能飘到天上去,秦王妃就要夜不能寐了。

    “……听说郡王世子的通房姨娘都被除了,这才一年呢,通房就死了三四个……”

    窃窃私语,声音压得低,却又正好能让绮年听见。如鸳用眼角余光扫了扫,低声说:“好像是秦家那边的亲友,奴婢记得见过,但不大熟。”

    “随便她们说。”绮年觉得肚子里的小东西又动了一下,连忙轻轻地把手覆肚子上。这样一路马车颠过来,肚里的孩子似乎也不开心了,“记着是谁就成,别理她们。”

    “瞧瞧,婆婆那边,她也不过去伺候着,真觉得有了身孕就了不得了……”窃窃私语居然还不停,如鸳气得脸胀通红,低头暗自咬牙。幸而这会外头已经有内监高声报太后皇后和太子妃到,众诰命行礼,众便纷纷起身出殿站位,顾不上再说什么了。

    三跪九叩罢,上头的娘娘们各自回宫,这边的诰命们又回了殿里,便有内监来传,让绮年和秦王妃去仁寿宫,太后召见。

    用膝盖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不然太后何至于叫一个怀孕八个月的孕妇颠颠地跑去见她?绮年只能心里叹口气,上了来接的竹轿。还好抬轿的内监并没搞什么故意颠簸之类的花样,绮年心里又稍微松了松。

    自打永顺伯谋反,太后的身体就不大好了,今日是大年初一,太后也穿了全副的礼服,但看上去脸色有些晦暗,倒像是被繁重的头饰压得有些不堪负担的感觉了。她身边陪着的郑贵妃倒是面色红润,但妆饰却颇素雅,估摸着也是照顾了太后的心情。

    太后先跟秦王妃拉了几句家常,问了问大长公主的身体——东阳老侯爷一去,大长公主身体也坏了许多,听说已经很久没有进宫跟太后说说话了,难怪太后惦记。绮年坐下头的锦墩上,尽量坐直身体又把头低下,既不失礼,又能让自己的肚子不至于太压迫到。正想着什么时候能回去,就听太后忽然转向了她:“怎么听说世子妃最近没郡王妃身边伺候?”

    果然来了。绮年心里暗骂了一句,连忙扶着如鸳的手站起来:“是王妃体恤臣妇,免了臣妇晨昏定省,准许臣妇逢五逢十才过去问安。”

    太后还没说话呢,郑贵妃已经掩着嘴笑了笑:“郡王妃宽厚体恤,世子妃可不能失了规矩才是,恃子而骄可是要不得的。”

    简直放屁,难道怀孕八个月皇后还让去请安吗?绮年心里暗骂,表面上却还得装出一副恭敬模样:“是,多谢贵妃教导。”

    太后皱着眉,看样子心情不大好:“听说刚才殿里就很失礼,不但不郡王妃身边伺候,还自己坐下了?这是什么道理?听闻吴侍郎家教甚好,怎么的规矩都没有学好不成?”

    这到底是哪个混蛋这么快的耳报神!绮年捧着肚子艰难地屈了屈膝:“这其中有臣妇一些想头,还请太后允许臣妇私下陈奏。”有郑贵妃旁边挑拨着没个好,偏偏皇后今天不。

    太后怀疑地看着她,郑贵妃微微撇嘴:“什么话还怕别听吗?”

    绮年含笑不语,脑子里飞快转动。太后见她不说话,到底还是摆了摆手,叫众都退了下去,才不悦地道:“有什么想头?”

    绮年捧着肚子困难地跪了下去,好仁寿宫铺着厚厚的地毯,还烧着地龙,跪上头软绵绵的,倒比蹲身行着福礼舒服多了:“太后方才的教导臣妇都牢记心,但臣妇也有一点儿想头——太后也知道的,王妃是世子的继母,自来这继母是难当的,稍有些儿不好就要被议论。”

    这番话太后听着倒是顺了耳,因当今皇帝也不是她的亲儿子,这认来的母子之间其实也多有些忌讳,因此听着绮年的话,不觉起了几分共鸣,微微点了点头。绮年心里一松,继续道:“臣妇不知是谁向您陈奏今日大殿中的事,但臣妇实觉得,此对王妃有些不怀好意。太后试想,若是臣妇今日侍立王妃身边,叫有心看了,只怕会说王妃对继子不慈,有意折腾儿媳,让儿媳带着七八个月的身孕立规矩。这些话传出去,臣妇倒是落了个孝顺的名声,却叫王妃如何自处呢?”

    “唔——”太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虽然没说话,脸上的神色已经缓和了不少。

    绮年低着头道:“臣妇寄居舅舅家中年余,见舅母便是这样行事的,宁愿自己背负几分不孝的名声,也不能伤了外祖母的声誉,因此臣妇自嫁入郡王府,也是这样想的,只是臣妇到底年轻不知事,大约有时做得也未必妥当……”

    太后想起自己的亲儿子亲孙子,不由得心里黯然,半晌摆了摆手道:“起来罢,带着个肚子跪着,传出去倒是的不是了。”

    绮年赶紧站起来:“臣妇方才请太后屏退左右,也是为着这个。若叫有心传出去,说因为臣妇大殿中未曾侍立王妃身边就被太后训斥,难免有说王妃是到太后面前来告状的,王妃又不好自己分说,真是说不清的冤枉了。”

    这番话倒叫太后对她有些刮目相看:“能想到这一层,倒实不能说不孝顺了。可怎么听说,跟郡王妃不怎么和睦?前连母亲也不称一声?”

    绮年一径低头,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表情:“总归是臣妇年纪轻,不晓得怎么孝顺。再者瞧着王妃端庄漂亮,叫母亲似乎总是叫老了,竟不好意思出口……”

    这话倒把太后说笑了:“这孩子——”随即又想起一件事,脸又拉了下来,“怎么听说对世子房里的有些苛刻?这才嫁进去一年多,就打死了好几个?”

    绮年立刻一脸的惊讶:“这,这是哪里来的谣言?太后明鉴,要说臣妇不喜欢世子房里的是有的,可是打杀命——郡王府里素来没有随便打死的规矩,臣妇要真敢这么做,郡王爷早就不容了。何况有几个还是郡王爷赏下来的——她们是违了府里的规矩,还是王爷亲自下令处置的。”

    太后也知道昀郡王是个极讲规矩的,想想也觉得绮年这话可靠,便道:“哀家也是为了好,妇家最忌嫉妒,是做正妃的,尤其不能小肚鸡肠容不下,外头名声不好,也是有损郡王府的。”

    绮年低头称是,又小声道:“总归都是臣妇年轻不知事的错,臣妇也怕有外头说王妃管家不严,若太后听见了这样的闲话,还请替王妃辩白几句。太后一句话,顶得下头说一万句呢。”

    太后叹了口气:“倒是个实心的,罢了,哀家都明白了,身子重,也不必这里枯坐着了,去东宫看看太子妃,也见见惠良娣。”

    “谢太后恩典。”绮年心里暗想您明白啥啊,但表面上还是一脸感激,费力地又行了个礼,退出了仁寿宫,又坐着那乘轿子去了东宫。

    金国秀已经到了该生产的日子,东宫里已经有稳婆和医女时刻等着,太医院也有专门轮值。绮年进去的时候,吴知霞和清明都,陪着金国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见绮年也挺着大肚子进来,金国秀不禁笑了:“又来一个。身子都这么重了,还过来做什么呢。随月快扶着,不许世子妃行礼!”

    绮年到底还是意思着福了福身,就由随月扶着锦墩上坐下:“进宫一趟,总要来看看。算着太子妃的日子就是这几天了罢?”

    “可不是。”金国秀好笑地指了指周围,“瞧瞧她们,一个个如临大敌的——好歹也是生过一个的,何至于此?”这话刚说完,她就微微皱起了眉头。吴知霞离得近,连忙问道:“太子妃怎么了?”

    金国秀不答,半晌才眉头皱得更紧地道:“怕是要生了。”

    这一句话,殿里顿时乱起来,金国秀一边由随云随月搀着进产房,一边还不忘叮嘱:“让良娣和良媛都回自己殿里,良娣有身孕,世子妃也有身孕,们都小心伺候着!”

    奔走的宫女内监们心里都暗暗叫苦,这是三个孕妇呢!哪一个他们也不敢怠慢哪。偏偏吴知霞的胎儿只比金国秀小一个月,看金国秀这样子,她心里一紧张,居然也觉得肚子疼了起来,这下就更乱了,幸而稳婆有三个,且都是有经验的,看了吴知霞这样子说这会儿还不会生,留下一个稳婆照看着吴知霞,另外两个忙活金国秀去了。

    绮年看东宫里乱成这样,当然只有赶紧告辞的份儿。眼下没顾得上她,只有如鸳搀着往外走,刚走几步,清明快步过来另一边搀住了她,没等绮年说句客气话,清明已经低声道:“回去告诉世子,大理寺有个寺丞要出缺了,但看太子的意思是想把这个缺给陈家,让世子早些准备,想法子得了这个缺才好。”

    绮年震惊地看着她,半天没说出话来。清明这是疯了么?竟然把太子这里得到的消息告诉赵燕恒?清明见她发呆,不悦地皱眉:“世子妃没听见说什么?”

    “确是没听见清良媛说什么。”绮年已经把惊讶的神情压了下去,“清良媛方才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没听见,有些事情不是可以置喙的,还请清良媛慎言。”

    清明两道眉傲然地扬了扬:“懂什么!大理寺丞虽然只是正五品,但正因只比世子如今做的员外郎高一级,所以才好谋这个缺。且大理寺是——”她还没说完,绮年已经高声叫喊不远处的宫女内监:“快来送清良媛回宫,她有些吓着了。”

    宫女内监们闻声不由得吓了一跳。这两位主子都生呢,再吓着一个还了得?且多半都知道这清良媛虽然出身微贱,却是有护驾之功的,又是没有生育过的年轻女子,说不得真要被吓着,急忙闹哄哄过来两三个要扶清明。

    清明又急又怒,想不到绮年这样的大胆,竟然连她的消息都不肯听,连忙低声喝道:“世子妃——”

    绮年却并不听她说什么,只指点着宫女们道:“清良媛年轻,见了这场面难免害怕,们快送她回自己屋里,待太子妃和惠良娣平安生了,自然就好了。”扶着如鸳的手转身就走。幸而送她过来的竹轿还外头等着,此时东宫二同时要生产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太后也坐不住,自然也不能留秦王妃久坐,绮年便直接乘着竹轿宫外接着了秦王妃,一并坐车回郡王府了。

    直到回了节气居,如鸳才道:“世子妃,今儿清良媛说的话——”

    “都忘了它!”绮年紧拧着眉头,“一会儿世子回来与他说,这话绝不能再入第五的耳朵!若是太子知道清良媛竟然给世子传递消息,只怕就会以为世子是有意将清良媛送到他身边的,那就完了!”本来伴君如伴虎,太子是未来的帝王,也少不了那帝王心术,若是被他怀疑上了,那赵燕恒还说什么前程,不倒霉就不错了。

    如鸳大骇:“奴婢还以为,还以为——”

    “还以为这对世子是好事?”绮年瞥她一眼,“世子用不着一个女内宫替他打听消息,何况太子都有意思把这个缺给别,世子却去谋这个缺,难道是想与太子做对?”

    如鸳不由得拍拍胸口:“奴婢没见识,真还当是好事呢,幸好世子妃没听。不过——”她又担心起来,“若是清良媛一心想着这事——”

    “她没有本事把这消息送出来。”绮年想清明应该也不至于傻到随便买通个宫女往外送消息的地步,“只要不进宫就无妨。”

    正说着,外头脚步声响,赵燕恒已经快步进来,上下打量绮年:“听说东宫今日有些乱,没吓着罢?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还真吓了一跳。”绮年摆手叫如鸳到外头去看着,才小声把清明的事说了一遍,“她不会疯到找给送信的地步罢?”

    “谅来不会。”赵燕恒眉头紧皱,“连都不知她究竟想做什么了。做得对,万不可让她往外传这种消息,若被太子知晓,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连都要连累进去!”

    绮年松了口气,只要赵燕恒没这个心思那就好办了:“只消没进宫,想来她也没办法。只是她这心思若不打消,恐怕是个麻烦——”

    赵燕恒长长叹了口气:“如今她进了宫,们也管不到了。”

    “怕她疯疯癫癫,最后连累了可怎么好!”绮年本来想再也不见清明,可是现又越想越觉得不踏实,“不行还得进宫一趟,要警告她断了这个念头才好。”

    “且别想这事了。”赵燕恒拉住她,“挺着个肚子跑什么,今儿早上车跑得那样急,就担心得不行,万事都等们的孩儿落了地再说。”

    说到孩子,绮年不由得摸了摸肚子:“他很乖的,这样也都没怎么闹。话说回来,也不知道太子妃和惠良娣生的是男是女。”

    东宫两妃同时生产,隔了一天消息就传了出来,生的全是女儿。

    郑氏有几分失望:“都是女儿——”一方面有些遗憾女儿没有生下太子的长子,另一方面却又觉得这样不扎眼,免得遭忌。

    吴若铮只得安慰妻子:“来日方长,这时候生下长子未必是好事,倒省得将来卷入夺嫡之争。”

    郑氏叹气:“若是太子妃一直没有儿子呢?哪怕生了养太子妃膝下——”

    “别胡说!”吴若铮低声喝止妻子,“那也不是什么好事,留子去母的事多了。”从前他想着女儿能做皇长子正妃,所以也有一搏的心思,但女儿既然没有这个正妃的命,那倒不如将来平平稳稳的过日子了。

    郑氏心里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虽然吴家没有留子去母的事,但别家却是少不了的,只得叹了口气,把话转开去:“不过墨画来报喜,说太子还是喜欢的,还取了个小名叫珠儿。掌上明珠,这名字也好。”

    吴若铮晓得妻子是自安慰,也不戳破,只道:“到底是自己骨肉,自然喜欢的。”随即说起了吴知雪的亲事,“……就是山东那边的旧同僚,也认得的,提起孔家的一个子弟,算来也是嫡枝的,今年才十七岁,已中了秀才,只是家里清苦些。父亲是早就去了,去年本来要参加春闱的,因母亲又过世要守孝,不然一个举也是稳拿的。”

    “那不是要嫁到外头去?”郑氏心里舍不得,却又盘算,“若说是孔家子弟也好,为何不接进京里来读书?”

    吴若铮不以为然:“孔家那边难道还少读书?这也是那孩子的风骨处。若说家里清苦,们多多给雪儿备下嫁妆就是,进了门就当家,没有公婆,不必像当年一样受气……”

    郑氏听得眼圈微红:“还亏老爷想着,这也好。”当初她嫁进来,没少受颜氏的气,女儿若不必伺候公婆,那是极实惠的事。

    吴若铮叹了口气:“说来,儿女亲事上不如大哥,若不是当初思虑欠佳,也不会让雪儿背了个退亲的名声。幸而那同僚都是知道咱们家里的,又见过雪儿,才一力保了这亲事,不然孔家门也难进。”

    二房夫妻两个说着这个,大房那边也说话。吴若钊对妻子道:“今儿皇上问,丁尚书要告老,选谁去接任这个尚书为好?又问愿不愿去。”

    李氏心里紧张道:“老爷怎么说?”

    吴若钊叹道:“对皇上说,对礼仪之事可称精通,但吏部所管辖非之长,因不曾放过外任官,好些事都不通晓,若论起这些,还不如二弟。”

    李氏怔了一会儿,叹道:“老爷说的也是实话。其实如今也就罢了,老爷礼部清闲自,日子是极好的,也不求什么,只要一家和睦也就足够了。”

    吴若钊拍了拍妻子的手叹道:“说的是。只也有几分私心,若奏对得当,一者对二弟是个好处,二者皇上心里若赞赏了,对咱们霄儿日后也有好处的。这个年纪,是三品还是二品也无甚大妨碍了,倒是霄儿的路长,要好生谋划一番。”

    李氏听得连连点头:“老爷这样的苦心,霄儿必是要好生上进的。”

    吴若钊这番奏对还真是大起了作用。二月里丁尚书告老,皇帝按着规矩再三挽留无果,便允了他归田,并大加赏赐了一番。随后,原吏部左侍郎升任吏部尚书,腾出的空缺由行太仆寺少卿吴若铮补上。吴若铮由正四品升为正三品,已与乃兄平级了。

    京城中颇有议论,说吴若铮升官乃是因着女儿的缘故,不过很快,吴若钊就升了都察院右都御史,也由正三品变成了正二品,同样是连升两级。且还有一件事众不大注意,就是吴知霄外放山西府通判,而吴知霆从翰林院无品级的庶吉士升

155、瓜熟蒂落得掌珠

    韩嫣挺着已经有些显怀的肚子来看绮年。

    “按说是不该这时候上门的,不过要跟着相公外放,过几天就要走,恐怕赶不上小侄儿出世,所以先过来看看。”韩嫣自有孕后略丰腴了些,说话比做姑娘的时候还要干脆利落,放下一副赤金的手镯脚镯,“这是提前给小侄儿的见面礼。”

    “跟着表哥走?”绮年不禁看看她的肚子,“胎气可稳当?”

    “放心。”韩嫣满不乎,“娘说了,随她,身子结实着呢。何况已经出了三个月,到山西那边的路又不是太远,地方也不差,们都不必担心。”

    绮年笑笑:“也是。出去走走也好。”

    “公公说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今上重实务,相公出去外放几年,把地方上的庶务都弄清楚,对他的前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韩嫣并不觉得外放有什么不好,低声说,“哥哥还不是因为成都呆了几年知道些事情,皇上才说他奏对得宜的?听公公的意思,这外放就是皇上给的机会。”

    绮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韩兆以传胪入翰林院,如今却比那一榜的榜眼官还要高一点了,就是因为皇帝说他实务,不是读死书的。赵燕恒也对她说过,结合吴家的升迁来看,虽然外说吴知霄外放是为了避开与父亲伯父同朝为官所以被牺牲了,但其实他的前程没准倒是最好的。倘若外放几年晓得了外头的事,回京来升得更快。皇帝也是为了将来太子继位选拔培养年轻官员呢。

    如鹂忙忙地洗了一盘杏子端上来:“表少奶奶吃这个,又酸又甜的。”

    韩嫣笑着拿了一个:“亏还记得爱吃这个,如今有了身孕倒是更喜欢了。”转头对绮年继续刚才的话题,“何况若不陪着他去,难道叫别趁虚而入不成?”

    这话里有话,绮年眉头微皱:“怎么?”

    韩嫣狡黠地一笑:“相公身边那两个大丫鬟,月白已经配了,自然要留下来成亲;孔丹是府里的老儿了,留下来看着院子最合适。毕竟只是过去做个六品小官,丫鬟婆子一大堆,叫看着成什么样子?只带晴书晴画另加一个嬷嬷过去。”

    绮年心知肚明这里头是些什么意思:“这样也好。”

    韩嫣觉得好,孔丹却觉得不好。

    月白坐炕沿上,看着眼前堆的半炕东西,耳朵里似乎还响着少奶奶的话:“跟少爷走得急,不能看着成亲了,这五十两银子是少爷给的,这副镀金的银头面是让打的,还有这匹大红绸子给做嫁衣,这匹石榴红的成亲之后做裙子穿。过几年少爷外放回来,想来儿女也都有了,若愿意就回来做管事媳妇……”

    从小丫鬟做到主子贴身的大丫鬟,然后做管事媳妇,这条路已然是做丫鬟的极好的出路了,何况她要嫁的也是识得的,是采买上副管事的儿子,如今也外门上当差,只要忠心做去,将来日子尽是过得。月白摸着那匹大红色的绸子,又轻又软又细,是蜀地那里出的好东西,裁了绣成嫁衣,穿身上必定好看。她这样想着,脸上就不由得微微热了,只是耳朵里随即传进一阵哭声,打散了她对未来的憧憬。

    月白转头看看里屋,暗暗叹了口气。孔丹已经断断续续哭了将近两个时辰了,少奶奶一早起来说了那话,就去郡王府探望表姑娘了,想必也是不愿意听见孔丹哭闹。

    原来少奶奶一向心里什么都明白的。月白想到孔丹每每自作聪明地给少爷绣的荷包帕子,或是画的一小副扇面,写的小条幅什么的,亏她还以为自己做得十分隐秘,其实少奶奶早看得清清楚楚,说不定去年除夕夜里那盆水——月白不再往下想了,知不知道又怎样呢?少奶奶光明正大一句话,说孔丹熟悉府里的情况,就留下来看院子吧。这一句话,就把孔丹彻底跟少爷隔开了。

    月白听李氏说了,吴知霄这一外放,至少也要三年,若多,说不准六七年才能回来。孔丹今年十七,三年后二十,六年后二十三,她等得起吗?就算她真等了,少爷回来就一定会收她吗?少奶奶身边还有两个陪嫁丫鬟呢,或者到时候再从别的地方买来,那时候孔丹再想嫁只怕都晚了。少奶奶甚至不用说什么做什么,就给了孔丹一条两难的路。

    里屋的哭声停了,片刻之后,孔丹红肿着眼睛掀帘子出来,就要往门外走。月白瞧着不对劲,提声拦她:“去哪里?”

    孔丹红着眼睛回头道:“去找太太!少奶奶不能不让跟着去,得去伺候少爷!”

    “站住!”月白猛站起来,“这个时候,不要去打扰太太!”吴家众升官,少不了要有亲友来道贺,吴若钊跟弟弟商量了,树大招风,还以低调沉稳为上,因此指着吴知霄就要远行,李氏心里伤感为由并不大宴宾客,只请了少数亲友吃几席酒也就罢了。不过饶是如此,外头要请,里头要收拾行李,李氏也忙得不轻,又因为儿子要远行,心里正不自呢。

    “那要怎样?”孔丹通红着双眼忿然道,“少奶奶为什么不让跟着去!是少爷的丫头,不是她的丫头!”

    “糊涂!”月白真恨不得一巴掌过去抽醒了她,“什么少爷的少奶奶的,少爷和少奶奶是一体的,少奶奶说什么,们就得听着!——快明白些罢,少奶奶她什么都知道的!”

    孔丹脸色白了白,随即昂着头道:“少奶奶知道又怎样?大少爷屋里还有红绸呢,大少奶奶也没有说什么。少爷这样的身份,屋里怎能没一两个?就是老爷,不是也有孙姨娘和赵姨娘么!”

    “看真是疯了!”月白脸色苍白,“该劝的话都劝了,若不听也就罢了,休连累了。”说完,把炕上的东西一收拾,自己先出去了。若是被听见孔丹跟她说这些话,给安上一个背后议论主子的罪名,那真是要把她也连累了。做了十年姐妹,她该说的好话坏话都说净了,孔丹固执己见,那她也实不能再做什么了。

    这么多年,月白还是第一次说出让孔丹别连累她的话,孔丹心里也不由得微微颤了一下,但想到自己的前途,也就顾不上再多想,抬腿就往兰亭院去了。

    韩嫣回吴家的时候,孔丹正跪兰亭院里,碧云从屋里出来,对她道:“太太说了,少爷后宅的事都是少奶奶做主,哪见做婆婆的插手管儿媳的事的?且少奶奶说的也没错,山西那地方不比京城,少爷过去了住的地方也比家里小得多,正该少带些去才是,留看院子也是看身子弱经不得长途跋涉,领了少奶奶的好意就是了。”

    孔丹跪着哭道:“姐姐,知道外头不比家里,但也不多一个。少爷去那么远的地方,怎么能不跟去伺候!还求姐姐替向太太说一句,打小儿伺候少爷,少爷的脾性都知道,还叫跟着去罢。”

    碧云眉头一皱,有些不耐烦:“太太的话都说得这样清楚了,快起来回去罢。”说完转身就回屋里去了。

    李氏炕头上靠着,冷笑道:“少奶奶怀着身孕跟着出去外放,她不提一句,倒口口声声的要去伺候霄儿,真当这些都是傻子吗?原看她还能干,若是个老实的,少奶奶愿意抬举了也无妨,原来这样的有心思!”

    碧云伺候李氏的日子长,晓得李氏最不喜欢丫鬟们惦记着少爷,孙姨娘的亏她没少吃,怎会看孔丹顺眼呢?何况韩嫣进了门,不但公婆面前孝顺能干,跟吴知霄也是夫妻相得,如今又有了身孕,还肯跟着丈夫去外头吃苦,李氏是断不会这时候拂儿媳的意思的,孔丹越闹,越只会招得李氏厌恶。

    到底都是做丫鬟的,碧云虽然也不喜欢孔丹,却也难免有几分兔死狐悲,陪笑道:“她糊涂,太太可别为她生气。少奶奶昨儿还说,这一走,家里的事又不能帮太太分担了,叫奴婢们好生伺候太太,记得时时看着太太不要太操劳生气。太太若为了她生气,奴婢们都没法跟少奶奶交待了。”

    一说起韩嫣,李氏的眉头就松了一点:“哎,这么远的路,是真不放心让她去,还有身子呢。”

    “少奶奶跟少爷那样的好,怎么分得开呢?”碧云捡着李氏爱听的话说。李氏操劳了这些年,身体也不是很好,这些日子又是宴客又是准备儿子远行,颇有几□心俱疲的意思,偏孔丹这样的不懂事要来闹。

    李氏听了这话,眉头又松了几分,正要说话,就听院子里脚步声响,碧云觑着窗户一瞧:“太太,少奶奶回来了。”

    韩嫣一进兰亭院就看见孔丹跪那里,眉头微微一皱:“怎么这里?少爷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孔丹怨恨地看了她一眼:“奴婢来求太太的恩典,让太太允奴婢跟着少爷少奶奶去山西。奴婢打小儿伺候少爷,少奶奶为什么不许奴婢跟着去?”

    韩嫣心里冷笑,这是打算当着婆婆的面跟自己撕破脸了?

    “身子弱,平日里当差都时常这病那痛的,山西不比京城,到时候水土不服坏了身子可怎么办?太太这几日劳累,不要这里搅扰太太,赶紧回去罢。晴画,找来把孔丹姐姐扶回院子里去。”

    孔丹无言以对。她对韩嫣心有怨恨,平日里韩嫣使唤她做些什么,常以病痛推掉,韩嫣从来没说什么,想不到今日这里等着她呢。到了这时她才知道韩嫣的厉害,百般无奈之下,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少奶奶,奴婢知道错了,求少奶奶恩典,看少爷的份上,饶了奴婢罢。”

    “这里是兰亭院!”韩嫣沉了脸,“但凡有一点半点的分寸,也不该这里吵得太太不得安生!晴画,找堵了嘴拖回去!”说完便不再理睬孔丹,径自进了正房,“儿媳没有约束好下头,打扰娘休息了。”

    李氏最喜欢听韩嫣这样亲热地管自己叫娘。她没生女儿,从前把绮年当女儿养,只是绮年再怎么也只能叫她一声舅母,韩嫣却是打一嫁进吴家门就脆生生叫娘,真叫得李氏心里欢喜,婆媳两个倒真跟母女似的,何况儿子如今过得也好,又怎会因为一个丫鬟生分?李氏并不提孔丹,只笑道:“去了郡王府怎这样快就回来了?绮儿怎样?”

    “绮儿要生了!”韩嫣赶紧回话,“们说了一会儿话她就发动了,所以才赶紧回来跟娘说的。听郡王府的接生嬷嬷说她胎相好身子也好,可是还是担心——”

    “要生了?”李氏也吃了一惊,掐指算算,“也该是这几天了,叫去郡王府打听一下消息——莫怕,女生孩子都是这样的,绮儿怀相不错,无事的。带着个肚子跑来跑去也累了,快回去歇着——”略一沉吟,“安排得甚好,若再有丫头不懂事的,就说的话,不愿留家里就撵到庄子上去!莫与她们动气,仔细身子。”

    韩嫣心里感激,答应一声回了苦笋斋,到底是不放心绮年,吩咐晴书:“常去二门上看着,有消息赶紧来告诉。”

    郡王府里乱糟糟的,不光节气居,就是兰园里的丫鬟们做事也有些心不焉。

    “啪”地一声,魏侧妃摔碎了一只青瓷茶杯,“这是泡的什么茶?昏了头了!”

    小丫鬟惊惶失措,莲瓣连忙过来:“糊涂东西,茶都七分热了才端上来,香气都散了,还不快去再泡一杯来!侧妃别为她们动气,当心身子。”

    魏侧妃哼了一声,没再说话,小丫鬟这才上来收拾了地上的碎片急忙下去了。从前魏侧妃性子温和待下宽厚,府里都传她仁善,只这一年多不知怎么了,越来越挑剔起来。莲瓣低头站着,一会儿小丫鬟捧来茶水,她先接过去试了试温度,这才送到魏侧妃手边。魏侧妃拿手里却不就喝,冷声问:“节气居那边还没生?”

    “没呢。”莲瓣心里稍稍松了点儿,自动又补上一句话,“奴婢过去的时候听见里头乍着嗓子叫了一声,吓得奴婢一哆嗦,听着好生吓。”

    “哪个女生孩子不是如此!”魏侧妃不耐烦地哼了一声,“都守那儿——二少奶奶也那儿?府里的事她不管了?”

    “二少奶奶来了。”莲瓣猛然从窗户里瞥见走进院子的秦采,连忙提醒魏侧妃,“定是给您来请安的。”秦采自嫁进郡王府,每日早晚都要去给秦王妃请安,之后就会来兰园给魏侧妃请安,今日是有些晚了,应该是为世子妃生产的事耽搁了。

    “跟她说,歇下了。”魏侧妃隔着窗户看了一眼,看见秦采纤细的腰,心里没来由就火起来。她嫁进来日子也不短了,节气居那边都要生了,她这肚子硬是没个动静!

    莲瓣答应一声,迎到房门处,堆起一脸笑容:“二少奶奶,侧妃已经歇下了,听说您过来,叫奴婢出来说一声儿,今儿您也累着了,就不用请安了,快回去歇着罢。”

    秦采瞥了一眼莲瓣。这小丫鬟年纪不大,着实的精明,听说提成一等丫鬟也没多久,现倒比从前的朱鹤还要得魏侧妃欢心。

    “既是这样,那就不打扰侧妃休息了。”

    莲瓣满脸堆笑送秦采出去:“不知世子妃那里——”

    秦采正要说话,一个小丫鬟匆匆跑进兰园:“世子妃生了,生了个千金!”

    魏侧妃坐屋里,听得清清楚楚,心里不由得一喜——生了个女儿?这么说,秦采还有机会生下郡王府的长孙的。虽然赵燕和是庶出,儿子也不能得什么荫封,但长孙总是不一样的,至少昀郡王就会高看几眼。不成,这事得抓紧,去找几张求子的方子,让秦采赶紧喝药!

    生孩子这事,绮年理论知识丰富,也做过许多的心理准备,但是真到生起来的时候她才发现,啥都没用,光剩下疼了。

    “世子妃用力,用力!”接生嬷嬷耳朵边上一直念叨,除了用力就没别的话了。绮年真想大喊一声“不生了”,可惜这年头没剖腹产,不生?那就只好一尸两命!绮年短暂的阵痛间隙里思索了一下严酷的现实,然后跟着接生嬷嬷的口令继续用力。

    节气居乱糟糟的院子里,忽然就响起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哇——”

    “生了!”一直院子里乱走的赵燕恒猛地停步转身,一脸惊喜地就往产房里冲,结果门边又被出来的杨嬷嬷拦下了:“哎哟!世子您可不能——这会儿还不能进去!您放心,世子妃好着呢,生了一位小姐!一会儿接生嬷嬷给洗过澡再抱来给您看。”

    正厅里坐镇的秦王妃听见说生的是女儿,暗自提着的一口气松了下来,笑着起身道:“弄瓦也是喜,府里都赏一个月的月例,接生嬷嬷那里每赏五两银子。王爷还书房里等着听信儿呢,去给王爷报喜。”

    小满恭恭敬敬送她出了节气居,一扭头脸就拉下来了:“报什么喜?看她倒是喜得很!”

    小雪有些担忧:“可惜了,要是个小少爷就好了。”她也看得出来,秦王妃说是报喜,其实是巴不得让昀郡王失望。赵燕恒二十七了,昀郡王自然是希望赶紧抱上孙子的,孙女总归是差了些。

    “是啊——”小满也有些发愁,“要是小少爷该多好……”

    绮年可来不及想这个。孩子一落地,好像把偌大一个担子卸了下来一般,杨嬷嬷和如鸳给她擦了身,这会儿简直没一处不舒坦,就是觉得累极了,强撑着眼皮想看看孩子:“孩子呢?”

    “绮儿——”赵燕恒抱着一个襁褓过来,“看,这是们的女儿!”与其说他是抱,不如说是两手小心翼翼地托着那个大红襁褓,里头是张还有点儿皱皱的小红脸蛋儿,眼睛都还没睁开呢。

    绮年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那软得没法形容的小脸蛋儿,低声笑:“怎么跟个小老头儿似的?”

    “胡说!”赵燕恒立刻不满了,“怎么会,们女儿多好看!”

    绮年抿嘴笑了,只觉得眼皮沉得要命,不听话地直往下沉,含含糊糊地说:“觉得好看就好了,别嫌不是儿子……”

    “怎么会!”赵燕恒只觉得托手里的这个小肉团儿比什么价值万金的古董还要宝贝,都不知道该怎么捧才好。可惜小肉团儿不买帐,被他这样捧着并不舒服,咧了咧小嘴儿,哇地一声哭起来。

    绮年勉强抬了抬坠铅一样的眼皮:“是不是饿了?抱过来,喂奶。”

    杨嬷嬷吓一跳:“世子妃,有奶娘呢!快,快叫奶娘过来!”

    “不急。”绮年强撑着眼皮,“喂她一次再说,们不懂,这样好。”

    杨嬷嬷急得一头汗,哪见过大户家的主母自己奶孩子的?赵燕恒却摆了摆手:“听世子妃的。”绮年明明累得马上就要睡过去了,还说要喂奶,必然是把这件事看得很重,那就听她的。

    杨嬷嬷听世子都这么说了,只好把孩子抱过来。如鸳倒是早得了绮年叮嘱的,拿了淡盐水来帮绮年清洁了胸部,才让孩子凑上去。小孩子吃奶是天生的,麻烦的倒是产妇能不能立刻就有奶。绮年叫把孩子抱过来的时候心里也没底,但不知怎么的,孩子的小嘴巴凑上来没一会儿,她就真觉得有感觉了,果然孩子小小的腮帮一鼓一鼓,真的吸吮起来。赵燕恒坐床边,眼睛都不眨地看着孩子吃奶。

    初生的婴儿吃不了多少奶,没几分钟孩子就睡过去了。绮年看着杨嬷嬷把孩子放自己枕头边上,再看看床边上的赵燕恒,笑了笑:“世子好好想想,给宝宝取个什么名字?”趁着他想名字的功夫,她真得睡一觉了,好累啊……

156、满月宴喜气洋洋

    郡王府世子嫡长女满月,宾客盈门。

    李氏早早就来了,抱着孩子舍不得撒手:“原想着洗三就要过来看的,后头听说不曾请人,可是郡王爷的意思?”又紧着问,“取了什么名字?”

    绮年先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叫品姐儿。”

    李氏大赞:“这名字好!女孩儿家第一是要品格端方,品字起得好!”

    绮年抿嘴一笑:“原是只想做个小名儿的,后头父王也说好,就定了大名叫赵正品。只是听着不大像个女孩子的名字。”

    李氏不以为然:“郡王府的嫡长女,将来是要封县主的,原该跟旁人不同些才好。这名字是世子取的?真是好极!”

    绮年低下头偷笑。其实这名字是她取的。赵燕恒憋了三天,拿出一大张纸来,上头写了几十个名字,连他自己都挑花了眼。又要念起来好听,又要写出来好看,又要有好寓意,甚至还想到了不可太繁杂,以免女儿将来写自己的名字麻烦。如此一来,几十个名字都没挑出个中意的,最后还是绮年直接说了个品字。

    吴知霏是跟着李氏过来的,看着小外甥女恨不得把自己贴上去:“瞧,瞧她笑了!”

    “不许拿手戳孩子的脸!”李氏赶紧把吴知霏的手瞪回去,“小孩子娇嫩着呢,轻轻摸一下手脚也就罢了,万不可戳脸。如今天气渐热,定要防着生痱,还要防着蚊虫叮咬。女孩儿尤其马虎不得,若落下瘢痕可是一辈子的事。”终究是不放心,打发了吴知霏出去,低声问,“郡王爷是不是不欢喜生了个女儿?世子呢?”

    “舅母别担心。”绮年笑了,李氏是真拿她当自己女儿一样的关心,“世子很喜欢品姐儿,晚上听见姐儿哭就要起身去看的。父王也没说什么,只是因洗三那日正好是个凶日,诸事不宜,所以就跳过去直接办了满月。”

    黄历是秦王妃特意去查的,凶日是真,但洗三从没听说过还要看黄历的。昀郡王当时没说什么,却把满月宴办得格外隆重了些。

    绮年觉得人是有那么种心理的,《韩诗外传》里都写了,爱屋及乌,恶其人连他家的墙壁都讨厌。从前昀郡王爱重秦王妃,所以她说什么都是对的,如今可不比从前了,秦王妃再有举动,昀郡王就总带几分质疑,便是没有事都会看出事来。即使秦王妃是真心觉得凶日洗三会对品姐儿不利,昀郡王都不会相信。

    没能盼到长孙,昀郡王心里确实有几分失望,但能生一个就能生两个,孙子早晚会有的。而且小孩子一天一个模样,刚生出来的时候昀郡王还不大喜欢,来看过两次之后就放不下了,如今隔上一两天就要过来看看大孙女儿,有时候还要亲自抱一抱。

    “世子妃,林家娘子让人送了一个肚兜来,说是她自己做的,还有林姑娘绣的两双袜子,都是送给小小姐的。”

    如今林家败落成这样,宛氏就不让人再称她林少奶奶,而是改称林娘子了。送过来的肚兜是大红丝绸的,上头绣了个抱着莲藕的大胖娃娃,针线倒是不错。林悦然的两双小袜子则是棉布的,只在边上绣了一圈如意莲花纹,说不上贵重,却是十分贴心贴意。绮年不由得叹了口气,问来送东西的小丫鬟:“林娘子和林姑娘怎样?孩子可还好?”林太太去世,她怀着身子不能去吊唁,后头就是生孩子,坐月子,到如今也没能去看一眼,只叫如鸳去坟前祭扫过一次。就是宛氏生孩子,她也还没见着呢。

    小丫鬟忙道:“娘子月子坐得不错,奶水也好,哥儿胖着呢。就是姑娘少言寡语的,人也消瘦了好些,娘子劝着也不听,只见了哥儿才笑一笑。”犹豫片刻,低头道,“娘子心疼哥儿,吃穿用度都先尽着哥儿,又要顾着姑娘,只是克扣自己。”

    绮年不禁皱眉:“她刚生了孩子,克扣自己怎么行?再说还要喂奶——如鸳,以后每月再给那边多送五两银子。你回去跟娘子说,过些日子我去看她。”

    小丫鬟答应着走了,李氏这才道:“总这么着也不是办法,你总不能养她们一辈子。再说林家毕竟是——小心别给世子招祸。”

    绮年叹了口气,苦笑道:“招祸的事倒是无妨,皇上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当初就说罪不及妇孺的。我倒想过给她们盘个小铺子,但林姑娘——林娘子还带着孩子,总不能抱着孩子去看铺子。”

    李氏也只能摇头:“你这孩子心善——手头可宽裕?”

    “舅母——”绮年一头倒在李氏肩上,“我没钱会跟舅母要的,舅母别担心我。倒是表哥那里来信了没有?”她有那么多嫁妆,李氏还担心她没钱用,不是真关心你的人,谁会这么想?

    说起吴知霄和韩嫣,李氏就有话说了:“来了一封信,说已经到了,路上并不难走,衙门里给准备的房子也还好。”忍不住叹口气,“说的净是好话,我晓得你表嫂是怕我担心。”

    “那舅母就更应该放宽心了。”绮年笑着道,“这样表哥表嫂才能放心啊。只要表嫂肚子里的小侄儿没事,哪还有什么大事呢?”

    李氏忍不住笑了,戳绮年一指头:“什么小侄儿,这才几个月呢,你倒知道是男是女了!”两人说笑着,白露进来屈膝道:“世子妃,外头客人都过来了,王妃请世子妃带着姐儿过去呢。”

    李氏瞧着花容月貌的白露,询问地看了绮年一眼。绮年抿嘴一笑:“世子使出来的人都是好的。”

    白露刚刚跨出门外,听见这句话心里一时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但毕竟是不同于从前了,只微微有些怅然便又提起了精神,到外头去忙活了。

    郡王府的满月宴,京城中勋贵官宦人家里平素有些交情的都到了,连绮年都没想着居然会有这么多人。品姐儿包在大红的襁褓里抱出去却也不怯生,只管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四处地看,惹得席上众人都笑起来。永安侯夫人抱在手里看了看,笑道:“像娘多些,将来长大了少不得也是个美人胚子,这精神劲儿真招人爱,恭喜王妃了。”

    秦王妃在外人面前总是能让人挑不出毛病来,今天一直满面春风,听了永安侯夫人的话便笑道:“可是说呢,王爷喜欢得很,每日都要去看看才放心。”

    郑瑾今日自然也跟着苏太太过来了。如今苏锐升了翰林院侍讲,上个月还在皇上面前奏对了一次,颇得赞赏。侍讲是正六品的官职,也算是个坎儿,过了正六品,一般熬个资历也能到正四品的,何况苏锐是状元出身,又有恒山伯府这个岳家,前途自然更为光明。郑瑾又是头胎便一举得男,如今在婆家持家理事,说一不二,正是风光的时候。绮年再怎么是郡王府的世子妃,到底这生的是个女儿不是儿子,这样的大张旗鼓办满月,实在教她心中有些泛酸,便接着秦王妃的话笑道:“可是呢,郡王爷是最慈爱的,这亏得是个孙女,若是孙子,还不知郡王爷要怎么欢喜呢。”

    这话说出来,赵燕妤先就笑了一声。今日娘家给侄女摆满月宴,她既是小姑,又是英国公府的长媳,自然也要回来。说起来她成亲也一年了,阮麒房里除了原来那两个丫鬟之外并不亲近别的人,对她也算尊重,可是这肚子也没什么动静,虽然别人不说什么,她自己心里其实是着急的,如今看了绮年的孩子,心里岂能没有酸劲儿?听见郑瑾讽刺,忍不住就笑了一声。

    阮夫人冷眼瞧了她一眼,心里暗骂蠢货。不管怎么说,绮年也是她名义上的嫂子,是她的娘家人。虽然赵燕妤已经出嫁,但在这样的场合反过来踩自己的娘家嫂子,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没见秦王妃是怎么做的么?这样一个圆滑的人,怎么会养出这么个女儿来!

    不过,阮夫人并不打算开口提醒赵燕妤。儿媳蠢点也有好处的,儿子又不是她生的,将来也不指望着他们真心孝敬,只要别盘算她就好了。想到这里,阮夫人忍不住又瞥了一眼身边的乔连波,本来还指望着娶个娘家的外甥女儿跟自己同心同德找找赵燕妤的麻烦呢,结果——娶进个泪包来。打不得骂不得,话稍稍重些就眼泪汪汪的,偏偏还有自己的亲娘在吴家盯着,时不时地就要敲打敲打自己。阮夫人真是腻歪透了!

    许茂云今天也跟着韩夫人来了,听见郑瑾这话,又听见赵燕妤一声笑,心里就跟明镜似的,暗暗地替绮年抱不平,脸上却笑嘻嘻地道:“阮少夫人笑什么?是觉得苏少奶奶这话说得不妥么?也是,我常听人说先花后果,强于孤零零的一枚果子挂梢头呢。”

    郑瑾脸色就微微一沉,许茂云这是在说她只生了一个儿子就再没动静了。算算儿子生下来也一年了,她也想再生一个,只是不成。郑瑾可不是吃亏的人,冷笑一声就道:“便是一枚果子挂梢头,也强似不开花不结果的!”许茂云也是至今都没动静的。

    绮年凑在永安侯夫人身边逗着品姐儿,漫不经心地道:“这可说不准,有人先苦后甜,有人先甜后苦,谁料得到呢?就说园子里那几棵梅花罢,打我嫁进来就没见动静,还当是枯死了的,谁知道今年冬天忽然就开了花,还结了果子呢。”手指向桌上点点,“今天桌上这酒酿梅子,就是那树上结的,只是我手艺平平,腌出来的味儿不知怎样。”

    桌上确实有几碟酿梅子,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郡王府梅树结出来的果子?只是这时候难道还有人会问么?郑瑾暗地里咬着牙,正想找句话出来回过去,就听小丫鬟们在门口报:“世子过来了。”

    赵燕恒进了门,先向一众夫人行了礼,秦王妃含笑道:“怎么到后头来了?世子妃好端端跟我们一起呢,不必担心。”

    众人都笑起来。赵燕恒也笑道:“过来把姐儿抱过去让人看看。”坦然自若地看了绮年一眼,“也是怕她累了,顺便看一眼。”

    众人笑得更大声,只是有些人是真心好笑,有些人却是带着酸味的。绮年脸上微微一红,站起来将品姐儿抱给赵燕恒,赵燕恒将孩子抱了过去,还含笑小声补了一句:“若累了早些回去歇着。”说是小声,其实恰好让旁边的人能听得到,又特地向李氏欠欠身,“舅母替我盯着她些。”

    李氏满脸笑容,满口答应,赵燕恒方才出去了,顿时屋里人少不得又把绮年打趣一番。

    郑瑾心里仿佛灌了一坛子醋下去,酸气逼人。她是生了儿子,在苏家如今说一不二,可是苏锐歇在她房里的时候反而少了。每日若来也是来看看儿子,之后多半就去了书房,问起来就说是升了侍讲之后更要认真读书以防着圣上垂询之类的话。

    郑瑾并不是个呆子,自然感觉到了丈夫的疏远,也知道丈夫的疏远正是从自己有孕之后回了娘家,逼得苏太太亲自上门将她接回去开始的。只是苏太太这样的婆婆,你若不压倒她,她就要拿无数的规矩条框来圈死你,郑瑾刚成亲的时候吃够了她的苦头,这时候怎么肯再回头去过那样的日子?她倒也把身边的大丫鬟碧桐开了脸给苏锐放在房里,可苏锐也并不怎么亲近。如今夫妻两人成亲也不过两年,倒是相敬如“冰”了,平时里话也不多说,更遑论像赵燕恒对绮年这样的关切。

    一样酸溜溜的还有赵燕妤。自她嫁过去,阮麒倒是对她很客气,身边虽原有两个大丫鬟,却至今也没有收房,且两个丫鬟对赵燕妤也十分恭敬。一直以来,赵燕妤都觉得自己这个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做得不错,可直到方才,她才忽然隐约地觉得似乎是哪里缺少了点什么,让她看绮年更不顺眼了。心里憋屈,赵燕妤便忍不住一张嘴就问道:“大嫂这一年有孕辛苦——听说院子里也动了几个人?”本来是想问谁在伺候赵燕恒的,但话到嘴边总算想了起来,这种房里事哪里有这样张口问的,是以硬生生转了个弯子,就说得不伦不类了。

    阮夫人立刻咳嗽了一声。按说这是郡王府自己的内斗,她并不想插手的,但赵燕妤如今也是英国公府的人,弄不好是连英国公府的脸一起丢的。若光是阮家丢脸她倒也不在乎,可是永安侯夫人和阮盼就坐在席间呢,若是娘家丢脸害得女儿在夫家抬不起头,那可不成!

    乔连波赶紧端了茶水细声道:“母亲喝口茶润润喉吧,想是昨夜吹了风,有些冷着了?如今天气虽暖了,母亲还该谨慎用冰,别太凉了。”

    阮夫人眉头一皱,声音不高不低地斥责道:“哪里这许多话?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便收着些儿,出了嫁了,怎还这样不知道分寸?”嘴上训斥着乔连波,眼睛却淡淡扫着赵燕妤。

    乔连波怔了一怔,眼圈倏地红了。她只是关切阮夫人,说什么谨慎用冰的话,也是为了告诉阮夫人她一直对阮夫人的事多加留意罢了,想不到竟招来这样一番训斥。至于阮夫人敲山震虎的意思,她却完全没能领会。

    绮年正跟冷玉如说话,看乔连波这样子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乔连波是想表表自己的孝心,阮夫人其实心里明白,只是她不好当着秦王妃的面训斥赵燕妤,就拿乔连波来做个幌子罢了。若乔连波能看得出这层意思,唯唯答应几句,阮夫人自然承她这个情。偏偏乔连波根本没看出来,反而在这里委屈起来,倒显得阮夫人是无理取闹苛刻儿媳,这可就弄巧成拙了。

    阮盼一直没作声。一边是娘家弟妹,一边是娘家表妹,她心里看不上赵燕妤,却碍着阮麒的面子不好说什么,此时见乔连波泪眼盈盈的样子,心里也是暗暗叹气,含笑道:“二弟妹这手帕上绣的合欢花真是精致,又是用了什么新针法?怎么这花瓣看起来竟像真的一般……”拉了乔连波到一边去看针线,低声安抚了几句,又借着要更衣的借口,将阮夫人也拉了出去,方道:“娘该说得柔和些的。”

    阮夫人也气个半死,恨恨道:“呆子一般!连我在说谁都听不出来,只知道哭!”若是刚才乔连波真的掉下泪来,传出去有什么好听的?至少她一个苛待庶子儿媳的名声是跑不掉的。

    阮盼叹了口气:“乔表妹就是那样子,娘也该知道的,以后就不必——”别指望她配合着做点什么了,“若是周家表妹——罢了,县主就是那副样子,周家表妹自有办法对付她的,一个出嫁的小姑还想做什么?娘就别管了。”

    “若不是怕她丢了咱们家的脸,连带着你也在你婆婆面前没脸,我才不管!”

    阮盼含笑道:“无妨的,婆婆不会如此。”如今她在永安侯府可是站稳了脚跟,并不怕什么。

    阮夫人看着女儿一阵骄傲,点头道:“那娘就什么也不操心了。”

    虽说有了这么一段不太愉快的小插曲,但在座的夫人们都是老于世故,很快就把话题转开,说起别的事来。今年京城里又是喜事连连,恒山伯世子郑琨的妻孝已满,马上就要把张淳娶过门了;东阳侯府的秦岩也守满了祖父的孝,准备要成亲;丁尚书致仕,孙女丁仲宁的亲事尚未定下来,年纪也十六了,据说是准备回丁家祖籍结亲,等等等等……

    “听说今年又要选秀了?”秦王妃闲闲提起一句,顿时引发了一场大讨论。太子连得了三个女儿却没有儿子,实在不是件好事,且东宫只有一位太子妃,一位良娣,一位良媛,再就是下头有两个宫女儿提上来的没名没份的侍妾,实在看着不像,今年选秀,皇上是要给太子指几个人的。再者三皇子今年也要大婚了,皇上也打算给他顺手指两个侧妃。二皇子身边的人也不多,不过丁正妃有了身孕,估摸着皇上不好塞太多的人。

    绮年坐在那里只管跟冷玉如说话。秦王妃提起这事是什么用意她很明白,金国秀连生两个女儿,再是正妃,没有儿子将来也是麻烦。皇上给太子指的人出身必然都不错,若是有生下长子的,就是对她的威胁。秦王妃知道赵燕恒跟金家交好,绮年明面上还是金国秀的救命恩人呢,说起来算是正经的太子妃党,如今太子妃不好过了,自然要说出来给她也添添堵。

    “二婶娘这些日子闹腾得厉害,直嫌淳儿的嫁妆少,说是嫁到恒山伯府去,嫁妆少了会被婆家看不起,已经把主意打到我的嫁妆上来了。”冷玉如转着手腕上的白玉镯子,微微冷笑,“婆婆只按沁儿当初的嫁妆给她添了些,这到她嘴里就成了欺负她们孤儿寡母,天天没个消停,也亏婆婆耐得住性子。”

    “只要张夫人不问你,你就别去管,到底她是长辈,你无谓明着去得罪她。”绮年忍不住叮嘱一番,转眼却见如鹂悄悄进来,一脸气呼呼的表情,将如鸳叫走了,不由得有些奇怪,“这丫头做什么呢?”

    如菱忙笑道:“若有什么事,如鹂姐姐早忍不住跟您说了。”

    绮年想想也是,如鹂哪里是能藏得住话的呢?于是一笑置之,又转头去跟冷玉如说话了。

    如鸳被如鹂拉出厅外,见无人注意才沉了脸道:“里头还有客人呢,你这样拉我出来像什么样子?出了什么事不成?”

    如鹂将她一直拉到厅外僻静之处,用下巴向前一指,冷笑道:“你瞧!若不是有事,我哪里会这样没规矩?”

    如鸳一抬眼,却见是珊瑚站在那里,满面泪痕,正被小雪拦着。一见她二人过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两位妹妹,求你们跟世子妃回报一声,让我见见世子妃罢。”

    如鸳不由得皱起眉,让开一步道:“珊瑚姐姐这是做什么呢?世子妃有客人,这时候怎么能见你?你有什么事?”

    珊瑚也真是没有办法了。乔连波嫁进英国公府这些日子,一直在阮夫人和苏姨娘之间受气。上次苏姨娘的侄儿来了,看见了她就要讨她回去做妾。苏姨娘的娘家这些年得了国公府不少银子,家业倒过得去,只是她侄儿不是个务正业的,人又好色,珊瑚怎么肯去做妾。但苏姨娘叫阮麟向乔连波要人,乔连波也就答应了。珊瑚跪在她眼前哭了一夜,乔连波也只会跟她一起掉眼泪,说些自己怎么难的话。珊瑚眼看着求她是没用的,又求翡翠回吴家求颜氏,可是颜氏怎么会把一个丫鬟放在心上,只说给了乔连波就是乔连波的人,随她安排。珊瑚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趁着今日来郡王府,就想求绮年去劝劝乔连波。

    如鹂没等听完就恼了。上次珊瑚在那种时候要回吴家去,在她看来就是叛了主子,绮年还放她走了就已经很好,如今又想起来要回来求人了!

    “珊瑚姑娘这话说得真是——这是喜事,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世子妃怎么好坏人婚姻呢……”

    如鸳示意如鹂不要再说些这样的话,正色对珊瑚道:“我劝姐姐别在这里闹了。姐姐现在是阮家二少奶奶的人,不是世子妃的人,世子妃管不到这些,姐姐还是去求阮二少奶奶吧。”她心里也是看不上珊瑚的,不过说歪话没什么用,赶紧把珊瑚打发出去,别在人前给绮年闹事才是真的,不容珊瑚再说什么,就叫过两个小丫鬟,“好生送珊瑚姐姐出去,交给阮家的人。”

    小雪瞧着珊瑚哭哭啼啼被扶着走了,忍不住问:“这事可要回禀世子妃?”

    如鹂把嘴一撇:“何必呢,没得给世子妃添乱!”

    如鸳想了想:“等有空跟世子妃说一声也好,不必很当回事,这毕竟是外人家里的事。”

157、恒山伯府开闹剧

    既然出了月子,绮年就得出去交际了,比如说恒山伯府世子娶填房,无论从郑家还是张家来说,她都得去一趟。

    品姐儿大清早就醒了,咿咿呀呀的伸手踢脚。如今天气热,她只穿一层薄夹衣,只要不抱出去,绮年不让裹上襁褓,于是小丫头得了自由,想怎么伸展就怎么伸展,欢喜得不得了。

    赵燕恒在外头打了套拳回来,把身上汗水一冲就过来看女儿,捏着女儿的小胖手舍不得放,笑道:“能抱她去衙门里就好了。”

    “胡闹!”绮年失笑,“这才不到两个月,哪里能抱出去?更何况是衙门呢!”

    赵燕恒万般不舍地逗弄着女儿,得意地道:“上回抱出去给他们看,都羡慕得不得了,尤其是汉辰——”说到周镇抚,就想到清明,不由得语气沉了沉,绕开话道,“他们都赞品姐儿名字起得好,我说是你起的,人人都夸呢。”

    绮年忍不住笑起来:“快别拿出去说了,品字不过是一家三口人罢了,说穿了叫人笑话。”

    赵燕恒再想不到女儿的名字居然是这个意思,不由得又气又笑:“若再生一个怎么办?”

    “那就叫正器。”绮年对答如流,“一家四口。”

    “再生一个呢?”

    “……再生一个就叫正田,田字是里面四口外面一口,加起来就是五口。”

    赵燕恒不依不饶:“再生一个呢?”

    绮年瞪他:“你当这是下猪仔呢!”生了一个再生一个,没完啦?

    “三个还多么?”赵燕恒凑过来小声问,“好了没有?”

    绮年唰一下脸一直红到脖子根儿,推了他一把:“没好!快出去,我给品姐儿喂奶。”奶水不多,早一次晚一次,不够的让乳娘补上。

    赵燕恒磨磨蹭蹭,直磨得绮年又羞又恼,品姐儿没得吃哭起来,他才笑着出去了。绮年给女儿喂了奶,又叮嘱了乳娘和嬷嬷丫鬟们一番,留下如鸳照看着,这才梳妆出门。

    恒山伯府世子娶填房,来坐席的贺客多是同辈的夫人奶奶们。秦采做为孙辈,即使没出嫁也不过是守九个月的孝,这时候早就够了,妯娌两人一同出门,也算是对恒山伯府的重视。

    绮年和秦采坐下,就有相熟的人问起秦王妃来,旁边便有人道:“王妃要替老侯爷守孝,自然不好出来走动。”

    按说出嫁女并不必守孝三年,但秦王妃这一年多了也不出门,看样子是准备守足三年了。顿时便有人夸赞起来,称秦王妃纯孝。郑瑾今日做为出嫁的姑奶奶回来帮着恒山伯夫人招待宾客,闻言便笑吟吟道:“我婆婆说了,最敬的就是郡王妃这样讲规矩的人,世子妃该好生向王妃学着才是。”

    这就是暗指绮年不讲规矩了。绮年并不想生事,点了点头道:“王爷也是纯孝的人。”

    这一句话把好几个人都说得没了声音。秦王妃替父亲守孝三年,从秦家这边来说确实是守足了规矩,可是她毕竟已经出嫁了,又把夫家的规矩放在何处?若不是昀郡王心里有岳父,怎能允许她这样做?

    郑瑾却没听出这话里的意思来,仍旧笑道:“是呢,我婆婆说郡王府是极规矩的地方,郡王妃当年也极孝顺老王妃的,听说郡王妃对老王妃一口一个母亲,就像母女一样呢。”

    席间众人都听见绮年只称王妃,也大都知道郡王妃与世子不大和睦,不由得都拿眼睛来看热闹。绮年眼皮也不抬,含笑道:“见贤思齐,苏少奶奶必定是好生学过了,与苏太太必定是情同母女了?”

    郑瑾顿时尴尬,勉强道:“婆婆自然是疼我的。”方才还说郡王妃管老王妃叫母亲是纯孝,她管苏太太就叫婆婆,显然是有高下之分,但平日里叫惯了,再要改过来已然来不及。

    绮年笑笑,没有再说话。今日是恒山伯府的喜事,她并不想在主人家里跟郑瑾冲突起来,倘若郑瑾不来惹她,她本来也并不想找这麻烦的。

    郑瑾心里实在憋得难受,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凉凉补了一句:“世子妃既说见贤思齐,怎么自己不学学呢?”

    绮年微微挑起眉毛看了她一眼。郑瑾想必是如今恃子而骄,在苏家养得太舒服了,话说到这份上居然还要再来踩一脚,难道不记得这是她哥哥的喜事,非要在喜宴上闹点事出来吗?

    “孝顺不在嘴上。”绮年低头整了整袖子,“王妃也不强求我做表面文章,只要别怀着身孕就跑回娘家,再让婆婆亲自上门接人就足够了。”

    这下郑瑾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席间已经有人嗤嗤偷笑起来。郑瑾恃着有孕跑回娘家,逼得苏太太亲自来接人才肯回去,这事已经人人皆知了。虽然郑瑾十分得意,自那而后就算拿捏住了婆婆,但这事说出来实在不是什么好名声,因此对外都只说郑瑾回娘家时并不知自己有身孕,苏太太是爱惜儿媳才亲自上门云云。这些大家都知道,只是心照不宣罢了,这时候被绮年当面揭了一句,郑瑾脸上哪里还挂得住。

    阮盼眼看郑瑾似乎要翻脸的样子,连忙含笑道:“快到吉时了呢,新娘子该到了吧?有谁想去大门看看的?”

    这话总算提醒了郑瑾,这是自己哥哥的大喜日子,只得把一肚子火气硬生生压了下去,勉强堆起笑脸道:“大门边上有个回廊,孟少奶奶若想去看,我带你去便是。”

    阮盼其实并不想去看,不过话既说了,少不得笑着起身,又拉了几个年轻夫人一起去大门看喜轿了。绮年看着郑瑾走了,微微吐了口气,秦采在她身边安静坐着,这时候才轻声道:“苏少奶奶说话总是这样,嫂子别与她生气。”

    绮年含笑对她点了点头:“弟妹说的是。”秦采看起来比刚嫁进来的时候瘦了些,从绮年有孕她就接手管家,一直平平稳稳没出过大问题,更没有想着办法给节气居下绊子。绮年看她微微皱着的眉,忍不住道,“弟妹也辛苦了,既是出来,就不必想别的,只当散散心也好。”

    秦采抬眼看了看绮年,眼神里微微闪过一丝感激,微微笑了一下,低声道:“说起来,如今嫂子大好了,这管家的事也该交还给嫂子才是。”

    绮年笑道:“弟妹怎说这话。你当家理事这些日子,谁不说妥当?何况兄弟们又不分家,是谁管家还差什么不成?”

    秦采叹了口气道:“嫂子固然厚道,只是若心疼我,就把这事接了罢,别教我为难了。嫂子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我也是真心实意的说话,只是人家都说月子里不能劳累,我这才拖到今日才开口。”

    她说得真心实意,绮年也不好再跟她说虚话,便点头道:“弟妹确实也该好生调养一下,放开心怀,给二弟添个喜讯才好。”

    秦采苦笑一下:“多谢嫂子,只是我——唉!若不管家了,怕还好些。”她如何不想有喜讯?只是总没有动静,哪一天见了魏侧妃不得被催促几句。

    “弟妹少想着些不欢喜的事,自然就好了。不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么,你不去多想没准倒就有了,再请个好大夫来仔细诊诊脉便是。弟妹还年轻,愁什么。”

    秦采听得眼圈微红,正想说话,外头忽有些乱,接着阮盼等几个方才去大门处看花轿来的人纷纷都回来了,脸上且颇有些异色,席间自然有人随口问起,几人却都只是敷衍而已。

    绮年看郑瑾没有回来,不禁疑惑地看了阮盼一眼,晓得外头必然是出了什么事了。阮盼见她看,举了茶杯遮脸,低声道:“张家人闹起来了——就是前头世子夫人的娘家——说前头世子夫人死得蹊跷,是被郑世子的通房丫鬟碧桃气死的,还让新妇先拜了前头世子夫人的牌位才准进门。”恒山伯府这前后两任世子夫人都姓张,说起来还真容易混为一谈。

    绮年和秦采面面相觑。门外闹成这样,那是掩也掩不住的,有那爱打听事儿的瞧着几人面色不对,早叫丫鬟去门前看了,此时已彼此窃窃私语起来。秦采也忍不住低声道:“这难道是说恒山伯府宠妾灭妻不成?该是不会的罢?那碧桃一个通房,怎么敢做出这种事来?就是——”她本想说就是秦苹这个良妾也未必能做到,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毕竟堂姊妹做妾——尽管是远房姊妹——不是什么光彩事儿。

    阮盼低声道:“听说碧桃原是苏少奶奶身边的大丫鬟。”

    绮年和秦采不由得又对看了一眼——这是说郑瑾这个小姑欺压嫂子么?这下可有热闹瞧了。

    恒山伯府大门外此时确实热闹。挑起的长挂鞭炮还未及放就被人扯下来一半,张家竟一气来了二十多人。两个哥哥拦在花轿前头,口口声声只叫捧出妹子的牌位来,叫新娘下轿先拜过再说。张家老太太由儿媳扶着,哭得捶胸顿足,嚷着叫把那欺主的刁奴拖出来打死。

    四周本有些来道喜撑场面的郑家亲友,更多的却是看热闹的,这时候也乱了套。郑瑾看得又气又怒,在门里高声喝问道:“前头少夫人已经去了一年了,人去时你们不说什么,只顾拉了嫁妆走,如今新妇要进门了又来说人去得蹊跷,分明是来闹事的,还不打了出去!”

    张家三太太原在后头站着,闻言便拔起嗓子喊道:“你们郑家仗着是伯府就欺人,我那侄女儿去时瘦得看着都可怜,不是你们欺凌虐待怎会如此!谁不知道郑家姑奶奶素来跋扈,谁家小姑会把自己房里的丫鬟往哥哥房里送?郑家就是这样的规矩?”

    她心里是满心的不忿。当初郑少夫人病重,原是想将她的女儿嫁进伯府来做填房的,自己女儿才貌双全,张家人也都愿意,偏被郑家一口拒绝了。如今这伯府世子夫人的位置被别人占了,张家只拉回了郑少夫人的嫁妆。且这嫁妆这些年也花费了些,又因郑少夫人当初极喜爱秦苹生的儿子,做主将一些东西给了孩子,故而这嫁妆回到张家人手中时只剩下大半。

    张家如今家境比从前是大大不如了,人口又多,恨不得把姑奶奶的嫁妆全部拉回去贴补了家里,谁知竟不能全得,心里哪能没有怨气?因此特特地捡了今天,以原配娘家的身份过来,存心是要给郑家添堵的。

    张淳坐在轿子里,听着外头乱成一团,却始终没有喜娘过来让自己下轿,不由得有些烦躁道:“桃叶,到底是怎么回事?”

    桃叶是她的贴身丫鬟,刚才虽未往前头去,听着旁边人的闲话也把事情听了个八-九不离十,见张淳问便愤愤说了,又道:“姑娘别着急,二少爷和三少爷就在后头押轿,这就过来了,自然要跟他们讲理的。”

    张淳听了不由得心头火起:“讲什么理!讲理他们就不来了!自己命薄死了,这时候倒要来闹我?快叫大哥来,营里叫些人来,将他们打了出去!”

    桃叶果然转身要去,被另一个大丫鬟柳枝一把拉住。柳枝原是张夫人身边的丫鬟,已经配了人的,原要留在府里做管事媳妇。张夫人虽厌烦二房弟妹和张淳这个侄女,但到底是一家人,就将自己身边稳重能干的柳枝给了张淳陪嫁过来,并千叮万嘱,若张淳举止有什么不宜之处,务必叫柳枝劝阻着些。此时柳枝一听张淳要将事情闹大,连忙扯住了桃叶道:“姑娘何必理睬?这是郑家跟前头少夫人娘家的事,姑娘只要看着就是了。”

    张淳怒道:“怎么看?吉时都要过了,他们再这样闹下去,难道真要我先向个牌位行礼不成?快去找大哥!”

    柳枝死扯着桃叶不放:“姑娘!大少爷来了说什么?这是前头少夫人娘家和郑家的事,姑娘何必卷进去!”吉时这还没过呢,再说就是过了其实也没什么,未见得过了吉时这亲事就不吉利了,倒是前头那里吵得热闹,若张殊这时候出面该说什么?张淳本就是填房,在原配的牌位面前确实要行礼的,闹起来只会让张殊没脸。

    张淳火星直爆:“什么说什么?全部都打出去!”

    柳枝真是没了办法:“姑娘,那是世子原配夫人的娘家!”张夫人本来就不同意张淳去做这个填房,是张二太太自己硬把这事闹大,弄得张淳不嫁都不成了。填房夫人比原配本就矮了一头,就是说破天去,那边叫张淳给郑少夫人的牌位行礼也是规矩,张殊若真是叫人来把他们打出去,那就真成笑话了。

    “原配又怎样!”张淳瞪起眼睛,“他们家里现在算什么?怎么能跟我们比?”

    柳枝实在不知要说什么好:“姑娘是让大少爷也来仗势欺人吗?传出去姑娘的名声可好听?”就算二房不要面子,张殊还要名声呢。

    “你老老实实守着姑娘!”柳枝不得不拿出张夫人身边大丫鬟的气势,指着桃叶,“我去寻二少爷和三少爷。若这里有什么不妥当的,都只找你!”

    张淳火气直蹿,但柳枝虽然是个丫鬟,张夫人却许诺过三年后就放她一家赎身的,因此现在身契都不在张淳手上,又是张夫人赏下来的,可不是普通丫鬟可比,只能悻悻坐在轿子里不动。

    此时张执和张授也赶了上来,柳枝连忙过去,拉着张执悄声将前头的事说了,张执皱了皱眉,也道:“看看郑家怎么说。”

    张授便急了:“难道就让姐姐的轿子停在这里?还要给她的牌位行礼不成?”

    张执想了想:“我去找郑家世子,你回家去寻大嫂过来,这种事,我们不好去跟一群妇人吵闹。”

    张授想想也是,连忙上马就往回跑。张执叫人团团守定了花轿,自己钻进人群,扯住已经有些焦头烂额的郑琨:“郑世子,这是怎么回事?”

    郑琨也料不到前妻的娘家竟然这样的不要脸皮,全家上阵来撒泼来了,一时也有些没了主意。若说找人来将张家人赶走固然容易得很,但如此一来必定更说不清楚。被张执这样一问,不由得有些无言以对,只道:“且等一等。”

    恒山伯夫人也赶了出来,见外头闹得不堪,好些闲人都在指指点点。郑家这个世子夫人娶进来也有五六年了,自打娘家渐渐没落之后就极少出来见人,偶然出现一次也是消瘦苍白的模样,因此张家这样一闹,倒有不少人半信半疑地议论起来。恒山伯夫人脸都青了,咬牙低声道:“怎么闹成这样子!不然——不然把碧桃交给他们处置吧,吉时都要过了,先拜了堂再说。”

    “娘你糊涂了!”郑瑾也恼了,“把碧桃给他们,难道是我们承认逼死了大嫂?依我说,统统打出去!如今他们家算个什么东西,恼了就让他们在京城呆不下去!”

    郑琨听见妹妹的话,不由得眉头紧皱:“打出去倒容易,可总要有个理由。”何况闹起来的全是女人,若把自己家的小厮们叫出来,这些女人又怎么打得呢?

    郑瑾将眉一竖:“他们信口开河诬蔑我家,还要什么理由?”

    那边张家三太太越闹越起劲,竟然直往张淳的花轿冲了过去,一边骂道:“小贱人,还不下轿拜原配的牌位——”想把张淳从花轿里拉出来,幸而被桃叶和柳枝死死挡住。

    只是这么一来,张家的女眷们全都往花轿冲了过来,桃叶和柳枝两个人抵挡不住,一退再退,张家三太太已经能摸得着轿门了。

    突然间斜刺里一根棒子打来,正敲在三太太手上,只打得她唉哟一声缩回了手去,还没等看清是谁打她,就听外头有人清脆地高声命令:“把这些拦截花轿意图不轨的东西给我狠狠地打!”接着棍棒如雨点般落下来,打得张家女眷们哭叫连连。张家两个舅爷见老娘和妻子挨打连忙过来,却被几个婆子丫鬟执着洗衣棒棰、扫帚、细竹条子团团围住,打得抬不起头来。

    张家老太太因为年纪大倒没挨打,这时候扯开嗓子就嚎起来:“这是什么人啊,当街行凶,要杀人啦!”

    那二十几个丫鬟婆子利落地将张家人打倒在地,才排成两列站了开去,后头走出个穿着桃红小袄石青色裙子的少妇,冷笑道:“我倒还想知道,是什么人敢当街围攻花轿的?还有没有王法了!”

    柳枝大大松了口气,唤了一声:“大少奶奶。”

    张家老太太听了这一声儿,算是知道了这人是谁,当即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恒山伯府的义女啊!你既是郑家的义女,我女儿也是你的大嫂,你就这样对你大嫂的家人么?”

    冷玉如掸了掸袖子也冷笑道:“我不知你们是谁,只知道有人想冒犯我家小姑。你说是恒山伯府的姻亲,难道因着是姻亲就能不顾王法肆意厮闹了?恒山伯府怕也没有这样胆大妄为的姻亲!还是你们就是有意来破坏恒山伯府的名声的?”她并不想替郑家说什么好话,但张淳是她的小姑,能不能顺利成亲也是张家的脸面,若是张家三太太不上来掀张淳的花轿,她倒还真不好找借口插手。

    张家的这些丫鬟婆子们都是从西北跟过来的,堪称一支娘子军,打这些养尊处优的女眷还不是手到擒来?这下可倒好,两拨人都姓张,倒真是弄了个剑拔弩张。冷玉如把眼睛往恒山伯府门口一溜,便冷声向喜娘道:“吉时快到了,你还磨蹭什么呢!”还不趁着这时候让人进了门拜了天地,之后郑家怎么样就是郑家自己的事了。

    喜娘被一句话提醒,连忙高声道:“吉时已到,请新娘下轿——”

    张家老太太还想闹,冷玉如一眼横过去,背后的丫鬟婆子们一起往前走了半步。这气势颇为骇人,张老太太愣了愣,到底不敢怎样,只能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嚎了起来。冷玉如一使眼色,早有小厮跑过去把那挂起来的鞭炮点燃,顿时噼啪之声大响,把张老太太的哭嚎声全盖了下去……

158、起起伏伏前程事

    恒山伯府娶填房,前后两个妻家皆姓张,在伯府门口后张欺前张的事在京城传了足足有几个月。尤其是张将军府的娘子军们大展神威,张少将军夫人威风凛凛的话,更是传了又传。

    “如今你可是威名赫赫了。”绮年取笑冷玉如。

    冷玉如白她一眼:“什么威名赫赫!你当我愿意出面么?二房的事我不想管,郑家更是离得越远越好,若不是二房,我又何必再跟郑家扯上关系!”

    “行了,总归这成亲的事平过去了,日后再有什么就是郑家的事,你不管也成。”绮年安慰她,眼看冷玉如的儿子爬到品姐儿身边歪着脑袋仔细端详,不由得笑起来,“你家固哥儿倒乖。”话音未落,固哥儿已经飞快地伸手去摸了一下品姐儿的小手,吓得守着他的嬷嬷连忙把他的手拿开:“哥儿,妹妹还小,可不能乱碰。”这可是未来的县主,万一伤到了哪里吃罪不起啊!

    固哥儿被嬷嬷抱远了点,伸出手已经够不到品姐儿,很不情愿地撅起嘴,口齿不清地喊:“妹妹,妹妹——”

    绮年被他逗得直笑,将他接过来抱在怀里:“固哥儿喜欢妹妹?”

    固哥儿八个月大了,正是刚刚发现手脚协调听自己使唤的时候,绮年才抱过他,他就飞快地抬手抓住了绮年垂下的发丝。冷玉如赶紧过来帮着松开他的小手,顺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打了一下:“这孩子!幸而你没戴耳环。这臭小子都抓过我两回了,现在我要抱他就什么都不敢戴。”

    固哥儿被打了一下手也没哭,只是把小手往身上蹭了蹭,又开始四处看着想抓东西。冷玉如吓唬他:“回去让你爹爹打你手板!再也不带你出来了。”

    可惜这样的威胁固哥儿只听懂了两个字,欢喜地咧开小嘴:“爹爹,爹爹!”四处转着头,找爹爹在哪里。冷玉如哭笑不得:“傻小子!”

    绮年笑得不行:“这么点儿大的孩子,哪里听得懂。”掂掂固哥儿,“真是结实,这么重!手脚也快,将来一定跟他爹爹一样能带兵打仗的。”叫如鹂拿出一块白玉如意子辰佩,“拿着玩儿罢。还有一柄犀角匕首,是世子准备的,我想如今这样小的孩子哪里能动那个,你给他带回去,将来长大了再玩。”

    子辰佩是一只小鼠一条龙的造型,鼠为子,龙为辰,有望子成龙的意思,是好口彩。那柄犀角匕首并不起眼,匕首柄虽打磨光滑还刻了精细的宜于抓握的螺纹,却是暗暗的颜色,连外头的鲨鱼皮鞘也是深青无光的。可是两样东西都拿上来,固哥儿抓着玉佩玩了几下就把玉佩塞到母亲手里,迅速从绮年怀里挣出来向匕首爬去,一把就抓在了手里,吓得冷玉如连忙去抢。幸而这匕首吞口处是有搭扣的,此时搭扣系着,固哥儿无论如何是解不开的,并不能把匕首□。

    冷玉如松了口气,看固哥儿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匕首又伸手来抓,只好把匕首给了他,又千叮咛万嘱咐嬷嬷务必仔细看着,万不能让搭扣打开。看着儿子抓着那东西爱不释手,不禁摇头:“难道真是随了他爹爹?定是每日看着他爹爹带着刀剑进出,也学会了。”叹了口气转头去看炕上的品姐儿,“还是姐儿好,不哭不闹,比这臭小子强多了。”

    品姐儿乖得很,不是饿了或者尿湿了从来都不哭,会玩得自得其乐,对乳娘嬷嬷们都不怎么亲近,只有到了绮年怀里才兴奋些。最初绮年还担忧她会不会哪里有问题,又是测听力又是测视力,最后确定女儿并没毛病,只是天生的安静,这才松了口气。

    ∽丹哭道:“我思念少爷,难道哭两声都不成了?”

    “你真是糊涂!少奶奶明摆着不让你跟在少爷身边了,少爷也没说什么,太太都准了,你这样哭哭啼啼的到底是想怎样?少爷都无意于你,你还要做什么呢!”

    “你胡说!我伺候了少爷这些年,少爷对我素来是极好的。若不是少奶奶不许,少爷怎会不带我去任上……”

    吴若钊皱皱眉,举步回了兰亭院。李氏正在窗下翻帐本算帐,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照着她鬓边竟有了几茎白发。吴若钊驻足片刻,碧云已经看见了他,连忙打起帘子:“老爷。”

    吴若钊走进屋里,对李氏笑了笑:“做什么呢?”

    李氏合上账本起身笑道:“雱哥儿就要成亲,许多事要准备呢。老爷跟姑爷说完话了?怎么也不留姑爷用了饭再去呢?”

    吴若钊含糊答应了一声,看看那厚厚的帐册:“又要辛苦你了。”

    李氏略有几分诧异:“老爷怎么说这话?本是我份内的事,何况雱哥儿娶的到底是永安侯府的姑娘,虽然是庶出,也是侯夫人带在身边养大的,自是不能怠慢了。”

    吴若钊点了点头,将这话细品了品,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想了想才道:“霄儿院里有个丫鬟叫孔丹的,没跟着去任上?”

    李氏心里一紧,观察着吴若钊的神色道:“那边衙门房子小,咱们儿媳也怕带得人多被人说霄儿骄奢,因此只带了她身边的两个丫鬟。霄儿身边那两个大丫鬟,一个月白是老子娘来求着配了人的,自不好让一家人分离;孔丹熟悉府里的事,就留下来看院子。”

    “这么说孔丹年纪也不小了罢?霄儿这一去就是几年,没得耽搁了人也可惜的,夫人瞧着给她配个本分厚道的出去也罢。那看院子的事,小丫鬟婆子们也是一样的。”

    李氏虽不知他为什么会说出这番话来,却是正中下怀,连忙道:“老爷说得是,这些日子事忙,我也忘记了。说起来府里年纪大的丫鬟们也颇有几个该配人了,忙过了雱哥儿的亲事,我就把这事办了。”

    吴若钊又点了点头:“辛苦你了。雱儿这次考取了秀才,好歹也不是白身了。他读书不如霄儿,将来能中个举人就行。”

    李氏心想吴知雱内有父兄外有岳家,便是只中个举人,将来也照样有一番前程,遂点了点头道:“雱哥儿读书也还是刻苦的。”

    吴若钊知她不愿多谈庶子的事,便道:“过几年霄儿回来,就给他们兄弟分了家也罢,到时候让孙氏跟着雱儿出去过。”

    李氏越发诧异了:“老爷跟二弟还不曾分家,这下头……”虽然她也愿意孙姨娘离了眼前,但长辈还没分家下头儿子们倒分家,也没有这个道理啊。

    吴若钊听了这话不由得笑了笑,暗想自己也太心急了些,便道:“也不是说如今。日后二弟那边也要添人进口,早晚这宅子是要住不下的。”

    李氏满心疑惑地点了点头,吴若钊便说起了别的事:“这几日老太太可找过你?”

    说起这个,李氏不由得就叹了口气:“是问过章哥儿的亲事。”

    乔连章比吴知雱小一岁,今年两人一起中了秀才,可吴知雱已经有了永安侯这样的好岳家,乔连章的亲事却还没影儿呢,颜氏怎能不急。无奈她今年起身子已经大不如前,正月里因乔连波的事儿与阮夫人生气病了,竟然断断续续的半年了都没有大好,更不必说亲自出面去为乔连章说亲了。因此时常的催促李氏,有时还要让阮夫人也帮着去寻看。阮夫人连英国公府的两个庶子的亲事都不上心,何况是乔连章这个外甥呢。只是她已不住在吴家,嘴上敷衍着也就是了,却苦了李氏,时常的被颜氏教训。

    吴若钊也叹了口气:“都察院有位刘经历,家里有个女儿也颇通诗书,今年十四岁。因不愿去选秀,所以想着许出去。”虽说当今皇上宽厚,并不强行限制适龄女子都要入宫参选,但做臣子的也要识相些,若是女儿年龄合适又没有婆家,不去也不好说。今年是给皇子们指几个侧妃,所以刘经历虽是六品官,女儿也在参选之列。不过皇帝宽厚,今年又定了九月间选秀,若是八月前姑娘有了亲事,就可名正言顺不去宫里的。

    “刘经历是本分人,我想着你去拜访一下。纵然见不到姑娘,见着刘太太也是好的。”自来有其母多有其女,观刘家太太大致也可知道刘家姑娘是什么样子,“若合适就给章哥儿定了罢,到底也是父亲的外孙。”不看颜氏的血脉,还要看乔连章身上流着的吴老太爷的血,“且这事若了结了,你也少担些责骂。”

    李氏心下有些感动,低声道:“我听老爷的,明日就去刘家拜会。”

159、清良媛走火入魔

    绮年有时候觉得,老天大概不想让她过得太舒心了,隔一段时间总要闹点事出来的。

    比如说从今年生了女儿开始,她一直都过得挺顺心。秦王妃最近一心放在替赵燕平寻亲事上,又受了昀郡王有意无意的警告,无心找她的麻烦;管家的事她重新接过来之后也是按部就班,虽琐碎却无大事;外头她的两个庄子上,一个种的玫瑰今年春夏之时已经开始开花,眼见得就有收益了,一个榨出的花生油已经有了销路,前头的投资马上就能收回。哎,其实说来说去,只要秦王妃老实,这郡王府里实在没有什么事能让她烦心的,结果——烦心事就从外头来了!

    “当真是洛红?”绮年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初秦王妃把洛红塞给她,金国秀一句就把洛红留在了皇子府里,彻底解决了这个麻烦。之后皇子府所有人都去了东宫,洛红做为一个低等丫鬟也跟着去了。这一年多的时间她都快忘记有这么个人了,这会却突然传出她被太子临幸还有孕了的消息,简直好比晴天霹雳啊!

    赵燕恒眼神阴郁:“是。”

    “她是怎么——怎么得了太子的青眼……”绮年觉得都有点难以理解了,“不是九月就要选秀了吗?”别说太子就这么急不可待?再说,洛红也不算什么绝色美人啊,论长相根本不如金国秀和吴知霞,就是金国秀身边的随月随云也跟她不相上下,怎么就她偏偏入了太子的眼呢?

    赵燕恒眼神更暗了:“她如今在清良媛殿里当差。”

    绮年只觉得好像脑袋顶上又打了个雷,半天才能说出话来:“不会是清明——我是说清良媛,她——她安排的?”清明是疯了吗?她知不知道这是在跟金国秀对着干?东宫里的事只有金国秀才能拿主意,清明这是想做什么!

    “会不会是太子妃授意的?”绮年脑子木然地转了转,抱着最后的希望。自打她嫁进来她就发现了,清明不满意她,是因为觉得她出身低微,不能给赵燕恒任何帮助。相反,金国秀却是绝对符合她心目中世子妃的要求的,若不是皇帝指婚,估摸着金国秀可能就嫁给赵燕恒了。据此推想,清明现在应该对金国秀言听计从才对,没准是金国秀觉得洛红出身低微好拿捏,所以先让她生一个?

    赵燕恒苦笑,摇了摇头:“听说是太子去她殿里,她在外头折花,洛红在房里伺候,太子多饮了几杯酒,就——”

    绮年悚然一惊:“谁说的?这消息真么?”洛红在旁伺候,太子就看上了?虽说是饮了酒,但酒后乱性——绮年总觉得没那么容易。

    “是汉辰送来的消息。”赵燕恒脸色如锅底一般,“太子妃说,品姐儿她还没见过,让你得闲了抱品姐儿入宫去给她看看。”这不是要看品姐儿,是要兴师问罪了。

    绮年沉默片刻:“你怎么想?”

    “……我也不知清明居然会——早知如此,当初不如不让她去了,只当是为她好,谁知……”赵燕恒苦笑,“实在是我糊涂,这些年都没看明白她敢这样的自作主张。”

    “我也没看出来。”绮年叹了口气,,“也许在她看来,都是我逼的……”逼着她离开赵燕恒,离开郡王府,“也许我觉得是为她好,她却不觉得这样好。”

    赵燕恒握了握绮年的手:“与你无关。我早知道汉辰对她有些心思,你便不说,我也是要撮合她和汉辰的,只是或许再过几年罢了。”

    绮年无心去再想这个,只是道:“太子妃会怎么做?若太子妃不容她,你——我们该如何?”毕竟清明是从郡王府出去的,洛红还是从郡王府出去的,若是金国秀与赵燕恒没有之前的交情,恐怕会怀疑郡王府这是来打她太子妃的脸呢。

    赵燕恒沉默了,半晌才道:“你替她向太子妃求次情吧,就当是——当初我强要送她出去的错……日后——路是她自己选的,你去见见她,告诉她只要安分守己,太子妃不会害她,可若是她有别的心思,谁也救不了她。”

    “你还记得上次她说那个官职的事么?”绮年忍了又忍,还是提起了这事。正月初一进宫叩拜的时候,清明提到有官职出缺,被她驳了回去。回了郡王府她告诉赵燕恒,赵燕恒也吃了一惊,不过之后他并没对那个缺动什么心思,宫里也再没动静。绮年还当清明终于从这件事上看明白了些,万想不到这次她又闹妖蛾子。

    “我只是始终想不明白,她究竟想做什么?倘若她人在太子身边却想着替你做事,只怕——”

    赵燕恒脸色微变。他比绮年更明白伴君如伴虎的意思。太子从前与他有交情,可如今已经是君臣了,日后等太子登基那就更是上下分明。他是太子的亲信,自然可以跟着太子往上升,但倘若被太子疑心甚至猜忌了,那就是天大的祸事!倒还不如跟太子不亲近的好。

    “你去见见她吧——”赵燕恒深深叹了口气,“告诉她,当初寻找太子乃是郡王府身为臣子应尽之责,并不敢自承对清良媛有恩,也请清良媛无须再将此事放在心上,不过是各尽本分罢了。”

    当初清明入宫时的身份乃是太子的随侍宫女,因救驾有功被封为良媛,那名字都是顶替了皇子府里别的宫女造假的。至于她几次与郡王世子妃相见,对外也说是因当时是郡王世子先找到了受伤的太子与她,因此她记了郡王府一份救命之情,所以与世子妃格外亲近些。现在赵燕恒说这些话,就是要彻底斩断清明与郡王府从前以及以后的所有关系,让她只管做好太子的妃嫔了。

    “我去说就是,但愿她能听进去。”有时候绮年觉得清明颇有几分偏执,赵燕恒的话虽然说得绝情,她能不能明白,肯不肯明白,恐怕还是两说呢。

    既然太子妃都发了话,第二天绮年就往宫里递了请安折子,第三天得了宫里的传召,就抱着品姐儿进宫了。

    品姐儿如今五个月了,性情安静,却很喜欢被人竖着抱起来看景儿,因此这一路上只要绮年把窗帘掀起一点儿来让她看着外头,她就连哭都没有哭一声,只管睁大了眼睛看,引得乳娘啧啧赞叹:“奴婢还是头一回见到姐儿这样的,别家孩子哪里有这样乖的,早就哭起来了。”

    绮年笑笑,抱着女儿亲了一下,却没心思说话,满脑子都在想着进宫以后的事儿。说起来金国秀当初要走洛红是为了给她解决问题,现在倒成了给她自己惹事,绮年怎么想怎么觉得对不住金国秀。外头人都说她救了太子妃怎样怎样,其实她自己明白得很,她对金国秀哪里有什么恩啊,倒是金国秀在她与赵燕恒的婚事当中大大地出了一把力。不管金国秀和赵燕恒有什么交情,总之她是欠了金国秀一份人情的。

    马车到了宫门前停下,换了宫内用的小马车,再走一段,又换了小轿,最后在东宫门外远远停下,乳娘抱了品姐儿,绮年带着如鸳,步行进了东宫正殿。

    金国秀穿着一身湖蓝色宫装,面前摆着一套紫砂茶具,正在行云流水一样地沏茶。绮年看见她不曾穿太子妃的正服,心里松了口气,俯身行礼:“臣妇给太子妃请安。”乳娘赶紧抱着品姐儿也跪下去磕头。

    “起来罢。”金国秀淡淡回答,把茶壶放下,仔细看了看品姐儿,微微笑了笑,“好乖的孩子。去把见面礼拿来。”随月立刻捧了个匣子出来,里头一对儿翡翠葫芦压裙,只有普通压裙一半大小,正是给五六岁的小姑娘用的,“等孩子大些了就用得上。”

    “臣妇代女儿谢过太子妃。”绮年规规矩矩地行礼,金国秀却笑了,拿出一只葫芦来对品姐儿晃了晃:“姐儿喜欢吗?”

    品姐儿睁大眼睛看着,伸出小手去抓,还咧嘴对金国秀笑了笑。这一下子殿中的气氛就轻松了些,金国秀笑着把葫芦放到品姐儿手里,又叮嘱乳娘:“看好了,别让姐儿往嘴里放。抱她到偏殿去跟珠儿玩罢。”珠儿是她生的第二个女儿。

    闲杂人等都打发了下去,金国秀才抬起眼睛看了看绮年:“洛红的事,你知道了?”

    “是。”绮年真觉得有点抬不起头来,“究竟是——是怎么回事?”

    金国秀的丹凤眼里闪过一丝冷意:“究竟是怎么回事,连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此事与清良媛绝对有脱不了的关系——她可是懂药理的。”

    绮年闭了闭眼睛:“太子妃打算怎么处置她?”

    金国秀淡淡一笑:“世子妃希望我怎么处置她?”

    绮年离了座,端端正正跪了下去:“她在世子身边伺候多年,于情于理,臣妇不能不为她求一次情。但她既进了宫就与郡王府再无干系,所以臣妇也只能为她求这一次。洛红本是臣妇的麻烦,如今竟给太子妃惹了麻烦,还请太子妃恕罪,若有什么臣妇能做的,请太子妃吩咐。”

    金国秀让她在地上跪了片刻,这才对随月点了点头。随月忙上前扶起绮年,金国秀淡淡道:“世子妃去看看她罢。”

    绮年心里明白,金国秀是要借她的嘴去警告清明,如果再有下一次,金国秀就不能容她了。她也确实想见见清明,问问她到底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清明虽是个良媛,对外的出身又是宫女,但因救驾有功,住的地方跟吴知霞也不相上下。随月把绮年带到就退出去了,并带走了所有的人,看来对绮年还有几分信任。

    清明穿着玉色宫装,头上随随便便戴了几朵珠花,别一枝白玉簪子,看起来还是那么冷冷淡淡的,见了绮年过来,只抬了抬眼皮:“世子妃怎么不年不节的舍得过来?上回我说的事你怕也没上过心吧?怎么今日又想起进宫来了?”

    “洛红的事是你安排的吧?”绮年单刀直入地问,没任何心情去听她说些淡话。

    清明眉梢动了动,淡淡道:“世子妃不去关心世子,倒有心思关心宫里的事?”

    “你昏愦!”绮年再也压不住火气,“你一个良媛,有什么资格给太子安排人侍寝?你置太子妃于何地?你自己找死,是不是要把世子和郡王府也连累了?”

    清明也沉下了脸:“你懂什么!马上就要选秀,到时东宫里就会多不少人,她们出身都不差,将来若生下了孩子,太子妃如何拿捏得住?倒不如让洛红来,到时候就是留子去母也只是太子妃一句话的事。”

    绮年瞪着她,简直不知道清明这脑子是怎么长的了:“留子去母?这是你有资格说的话吗?太子妃吩咐过你操办这种事吗?清良媛,你能不能别这么自以为是,你以为你是谁?”

    清明被她最后一句话刺得脸色大变:“你又是什么人?不过是个京外来的孤女!若不是王妃不安好心,不肯给世子娶个高门贵女,世子又怎么会如此委屈?”

    “行了!”绮年打断她的话,“世子让我给清良媛带句话——”将赵燕恒那句话冷冷说了,又道,“方才我已经按照世子的嘱咐,在太子妃面前替良媛求过一次情了,只此一次,再无下次。另外,世子也恳请清良媛,一心侍奉太子,千万莫再如正月里那样给他添麻烦了。”

    清明的脸色随着绮年的话渐渐发白,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站了起来:“你胡说!世子怎会说这话,我是替世子——”

    “住口!”绮年恨不得给她一耳光,“清良媛别忘了身份!郡王府与你无冤无仇,莫要害我们。”

    清明的脸色霎时完全没了血色,下意识地四下看了看。绮年冷冷地道:“不必看了,万幸太子妃还念着世子的忠心,将人都撤了。清良媛好自为之吧,世子不求清良媛念什么恩,只求良媛别再自作主张地害他了。若被太子知道,别说世子这些年的功劳和情分都化为乌有,只怕日后连性命都保不住!”

    清明嘴唇蠕动还想说什么,绮年却实在不愿意听了,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到底还是停下来,冷冷道:“我奉劝良媛一句,良媛从来都不知道‘本分’二字是什么意思。本分,就是做与自己身份相符的事。良媛在东宫里的本分就是侍奉太子、敬重太子妃,在其位谋其政,太子妃并不需要良媛越俎代庖。良媛不妨想想,若是魏侧妃替郡王爷安排通房,王妃会怎么做。”话说到这份上也该够了吧?金国秀绝对不是心慈手软之辈,清明好自为之吧。

    金国秀在偏殿里逗着几个孩子玩儿。大女儿宝儿已经快三岁了,看着并排躺在炕上的两个小孩儿好玩,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不肯放手。珠儿被姐姐摸得不高兴了,放声大哭起来,品姐儿却一脸淡定地只管吃自己的手指。金国秀看着这几个孩子,嘴角不由得弯了起来。随云放轻脚步进来,俯身她耳边低声道:“世子妃跟清良媛吵起来了,奴婢们离得远没有听清,但听世子妃的意思,似乎是郡王府要跟清良媛划清界限再无关系呢。”

    金国秀微微冷笑了一下:“自然是要划清界限,否则让她胡闹下去,连郡王府都要遭殃!”她轻轻按了按眉心,“我也没想到,她竟然这样的胆大妄为!”

    随云恨声道:“还不是仗着有救驾的功劳——”

    金国秀嘴角没有温度地弯了弯:“她不能生养,我倒也不愿与她计较,只是那洛红留不得——”她声音里带了几分怅然,“我不愿手上沾血,想不到如今倒是她来逼我……”

    绮年没有听到金国秀的这几句话,但即使没有听到,她也能隐约猜想到洛红的下场。抱了品姐儿回到郡王府,她在屋里呆坐了半晌。白露端了茶进来,见她怔怔坐着,没敢打扰,悄悄把茶放下就要出去,绮年却叫住了她:“白露。”

    “世子妃有什么吩咐?”

    绮年怔怔地看着白露秀美的脸,抬了抬手:“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白露并不敢真坐,拉了个绣墩斜签着身子坐下。绮年看着她叹了口气:“白露,你是愿意出去嫁人,还是愿意一辈子在世子身边伺候?”

    白露怔了怔,连忙要站起来:“世子妃怎么这样问——奴婢,奴婢都说了,听世子和世子妃的安排。”

    “听我们的——”绮年苦笑,“我现在都不知道这安排是好是坏了。我晓得你对世子这些年是有情的,但世子是不会纳你的,这样,你难道还愿意留下来伺候世子吗?还是愿意去外头寻个人嫁了呢?”

    白露惶惑起来,不安地看着绮年:“世子妃不是已经跟奴婢说过一次……”

    绮年有几分疲惫地搓了搓脸:“我知道,但我——唉!”

    白露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低声问:“世子妃,宫里那位清良媛,是不是——就是清明?”

    自从清明入宫之后,只有如鸳因为跟着绮年进过宫,所以见过她。对外,都说是清明被刺客所杀,白露等人还哭过一场。这会儿白露突然提起这话,绮年也微微惊了一下:“嗯?”

    白露有几分不安地低下头:“奴婢并不是想打探什么,只是,只是心里有几分疑惑……”

    绮年沉默半晌,点了点头。白露稍稍抬起眼睛又看了看她,声音更低:“世子妃是因为,因为清明才又问奴婢这话的吧?”

    绮年又沉默了一会才道:“是。我和世子都以为那是为她打算,可是——我也以为让你找个厚道人家一夫一妻过日子是最好的,但或者你觉得守得世子身边才是最好的,哪怕世子对你无意?”

    “那——若是奴婢说想守着世子,难道世子妃就不让奴婢出去吗?”

    绮年自己也无法回答,半晌苦笑一下:“你若实在不愿出去,就留下来也罢,只是若有什么想头,那却是不行的。”

    白露倒笑了:“世子妃今儿这是怎么了?”

    绮年怅然:“我也不知道,大约只是不想你日后怨恨罢。”不希望你也变成清明那样的不可理喻。

    白露笑笑:“奴婢知道了,容奴婢再想想。”起身退出去了。

    绮年对着她的背影苦笑了一下。两人都钟情于赵燕恒,就已经决定了利益的冲突,她又想着不能让别人分享赵燕恒,又想让白露不怨恨,是不是有点想得太美了?

    “世子妃怎么了?”如菱从外头进来,看绮年疲惫的脸色,吓了一跳。

    “无事。”绮年强打起精神,“舅舅舅母怎样?”今日庄子上送来新制好的玫瑰饼,她让如菱送了些去吴家。

    如菱觑着她的脸色有些不敢说,经不住绮年问,还是说了:“老太太发了脾气,说舅老爷和舅太太苛待章少爷,不好生与他寻亲事。”

    绮年顿时无语了:“章哥儿要说亲了?”

    “可不是。听碧云姐姐说,其实那家还是翰林院经历,六品官呢,舅太太也亲自去看过那家小姐的,说是十分文静。偏偏老太太还嫌人家家里清苦,兄弟里没有做官的,没有嫁妆……总之是把舅太太又骂了一顿。”

    “既是不满意舅舅舅母找的人,就让老太太自己去寻亲事就是了。”

    如菱很是不平:“章少爷自己没有爹娘,如今也不过才是个秀才,又好到哪里去了。碧云姐姐说,若不是那家不想女儿入宫选秀,还未必看得上章少爷呢——还不是看在舅老爷份上……”

    这是大实话。乔连章自己不过是个罪官之子,若不因他是吴若钊吴若铮的外甥,刘经历当真是看不上他的。无奈颜氏并不做此想法,只是嫌刘经历官职低。

    “舅母也真是辛苦。”

    “可不是。”如菱心有戚戚焉,“替雱少爷张罗亲事,孙姨娘还嫌舅太太不尽心,说雱少爷娶的是侯府女儿,嫌聘礼太少,又嫌请的客人不多。不过她不敢当着舅太太的面说,只是私下里抱怨。碧云姐姐说,她口口声声的跟霄少爷当初成亲的场面比呢,说少奶奶只是四品官的女儿,雱少爷却娶的是侯府之女。”

    绮年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韩伯父虽是不如永安侯,表嫂却是韩家独女。雱表弟自己是庶出,娶的也是侯府的庶出女儿,时时处处都要与表哥比,岂不可笑!”她倒并不是歧视庶出,但规矩就是这样,庶子如何能与嫡子攀比?

    “给雱表弟的贺礼也该准备起来了,比照着表哥的七成准备罢。”孙姨娘若再这样糊涂,恐怕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160、成亲宴唇枪舌剑

    今年的选秀是九月初,宫里把待选秀女的年龄提到了十五岁到十八岁,因此刘经历家的女儿因未满十五岁不必去参选了,当然,跟乔连章的亲事也就无人再提起。

    吴知雱成亲是八月二十八,虽然是庶子娶庶女,但因吴孟两家如今都是煊赫之时,所以客人还是不少。吴知雱牵着红绸那端的新娘进门,向吴若钊和李氏下拜行礼,抬起头时目光不由得向旁边看去,却没见到想见的人,不由得一阵黯然。

    孙姨娘又被送到庄子上去了。她在背后抱怨李氏,李氏懒得与她计较,却早有想讨好李氏的下人说给了吴若钊听,于是还没等她看着儿子迎新妇进门,就被再次打发到庄子上去了。吴若钊也对吴知雱说过,将来等他中了举人能谋个一官半职,家里就分家,他就可以接了生母去自己单门独户的过。

    绮年做为从这家里出嫁的表姑奶奶,今日也算半个主人。韩嫣不在,她就帮着张沁一起招待客人。张沁眼下略有一层青色,虽然用了些脂粉,仍旧有几分憔悴,绮年不禁笑道:“二表嫂不在家中,大表嫂累着了吧?”

    张沁笑了笑,低声道:“也没有什么的。”吴知雱的亲事主要是李氏操持的,她不算怎么累,累的是心。韩嫣比她嫁进来得晚都有了身孕,她却还半点没有动静,郑氏只有这么一个亲儿子,少不得要心急,加上前几日韩嫣那里又来了一封信,说身孕已经有七个月,一切都好云云,郑氏越发的想起自己儿子还没子嗣,她又是个脾气大的,难免嘴上就带出来了。

    虽则只是抱怨了几句话,张沁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她自己也急着想有孕的,可是这种事得看老天爷的意思,每月都看着月信按时,难道她心中不急么?只是张沁性子柔和惯了,听了郑氏的话也只有垂头而已,可回到自己房中却是辗转难眠。幸而郑氏只是嘴上说说,并没有别的举动,原先放在房里的通房红绸一直喝着避子汤,夫君对她也一如既往,张沁心里才略松些,不然真是睡不着觉了。

    绮年当然看得出张沁是另有心事,不过张沁既不说,她自然也不会多问,毕竟她只是跟冷玉如交好,跟张沁么——还是不要交浅言深了。因此只是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转身去招呼别人了。

    新人拜过天地送入洞房,外头喜宴也就摆开了。绮年忙活了半天,终于可以入席,一坐下就对身边的人笑道:“表姐几时回的京城?我竟不知道,也没给表姐接风。”

    她身边坐的就是严同芳。前年严长风回了广东当差历练,倒是在那边给妹妹说了一门亲事,去年嫁了过去。吴若蓉带着严幼芳去送嫁,又舍不得儿子,干脆就在广东住了一年,到今年才回了京城。此时严同芳也已经是妇人打扮,她从前就温和柔婉,出嫁后略丰满了些,更见珠圆玉润了。此时听了绮年的话就含笑道:“也是刚刚才回京城,原该早些去看望表妹的,因收拾院子耽搁了,表妹莫怪。”

    绮年笑道:“表姐总是这么客气。只是不知道表姐夫可来京城了没有?怎么放心让表姐自己出门呢?”说着,捉狭地眨眨眼。她对严同芳印象不错,严同芳跟阮盼基本上是一类人,虽然没有阮盼能干,却也是个温和识大体的,跟她说话可以轻松一点。

    严同芳脸上顿时浮起一片浅浅的红晕,轻轻嗔了一声,还是答道:“过几日两广总兵的家眷要入京,他护送着就来了,还有大哥也会一起回来。”

    广东总兵柳进,听着名字文质彬彬的,其实是精通水战悍不畏死的一员大将。当初也是从小兵做起,一层层升上来,如今年纪五十出头,就已经掌握两省兵马了,实在是少见的成功人物。

    不过手里握的兵马太多,皇帝就难免要提防着点了,因此柳进做了一两年的两广总兵,现在终于也要把家眷送进京里来放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了。

    “柳总兵的小女儿今年十七,也要参选的。”柳家势力强了,皇帝少不得也要搞个联姻,把柳家女儿弄一个放到宫里,表示一下荣宠。自然了,到底这荣宠柳家是不是真想要,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柳进这个小女儿柳雪是老来女,跟他的大孙女柳逢碧年纪都差不多了,既然是老来女,估摸着也是十分宠爱的,因此这个秀女被指给了哪位皇子,柳家多半也就跟哪位皇子绑在一块儿了,这支持可是前所未有地强大。此刻皇宫之中,恐怕是把这位柳姑娘当成一块大肥肉在看了。

    严幼芳坐在一边,轻轻哼了一声。她也十六了,此次回京也是为了参选。在广东时她与柳雪也是相识的,自觉论容貌论才学自己都胜过柳雪,柳雪不过是有个好父亲而已。不过如今年纪长了,自不会像小时一般口没遮拦,因此只是轻轻哼一声,把心里的话都埋在了舌头底下。

    说起选秀,那真是现在最热门的话题。今年的适龄女子不少,当然最好是能选到太子的东宫里去,不过太子至今没有儿子,二皇子的正妃丁氏却在数日前刚产下一个男孩,这里头就有点微妙了。而三皇子那边,早已选好的正妃陈氏早先一直病着,如今也大好了,皇上准备等选秀之后就给三皇子大婚——陈氏可是皇后娘家承文伯府的姑娘,虽然是个庶出,却是承文伯唯一的女儿,已经开祠堂认在嫡母名下,又极得皇后喜爱,自不比普通庶女了。总而言之,虽然太子已入主东宫,但事情未必就那么十拿九稳,不说别的,皇上当年就不是太子,而当初的太子呢——如今永顺伯据说已经死在山中了!

    席间一片议论之声,赵燕妤很是无聊地撇了撇嘴。她本不想来吃这喜酒的,但阮夫人是吴家的姑奶奶,外甥娶亲自然要到,且乔连波也要跟着去。赵燕妤自不愿意外人说阮夫人带二少奶奶出去却不带她这长媳,因此少不得也要出来。在她看来,什么入宫,都是因为家里地位不够才要往上爬,似她这样,父亲是郡王母亲是公主之女,自己又有县主封号的,根本用不着关心这些。

    “听说柳家那位逢碧姑娘今年十四,论才貌比她姑姑还要好些,只是年纪不到,否则必定也要选的。”

    严同芳含笑道:“柳小姐性子活泼,又是这一辈头一个孩子,是极得柳总兵疼爱的。”严幼芳在一边翻了翻眼,没说话。柳雪才貌平平,柳逢碧便是比这姑姑强,能强到哪里去?

    严同芳这么一说话,周围有些夫人们却都打起了主意。柳逢碧是柳总兵长子的女儿,柳总兵这位长子不是什么特别出色的,如今在柳总兵麾下做文书,但有这样的爹爹,如今海匪将平,论功行赏他也能得个官职的。且柳总兵的二子三子都不错,柳家这门第是能立得起来了。若是能娶了这位逢碧姑娘,实在是不错。

    赵燕妤拿着把纨扇不紧不慢地扇了扇,似笑非笑地看了乔连波一眼:“弟妹不是还有一个弟弟未曾成亲?何不去向这位柳小姐求亲呢,也省得弟妹天天的打听适龄的姑娘们。”

    乔连波低头不语。颜氏跟她提过,她自己也忧心乔连章的亲事,如今跟着阮夫人出外走动也多留心这些。但柳逢碧是什么身份?乔连章不过是个秀才罢了,还没有父母,哪里是能攀得上柳逢碧的。她很明白赵燕妤又是在拿话刺她,不敢反驳,只有闭口不语。

    阮夫人在旁边听得眉头一皱。好歹乔连波也是她的外甥女儿,虽然脾气软得如同烂泥一般,对苏姨娘都只会眼泪汪汪,她也很不满意,但如今是在外头,赵燕妤随便就刺她,还有没有把阮家的脸面放在眼里,有没有把她这个婆婆放在眼里?当即寒了声道:“这是在外头,说话仔细些!老大媳妇,你也有个哥哥还未成亲,你虽是妹妹却是成了家的,也该替兄长物色物色才是。”

    被阮夫人这样训斥,赵燕妤心里自然是不快,但阮夫人是她的婆婆,再怎么不快,她也不能像对乔连波一样对待阮夫人,只能低头蚊子一样地答应了一声,用眼角余光剜了乔连波一眼。不过阮夫人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她,兄长赵燕平一直没有成亲,被父亲拘在郡王府里苦读,非要让他中了进士之后才能提亲事。可是春闱就在明年了,赵燕平却并无把握,若是考不中又要等三年,那时候他都二十几岁了,秦王妃可怎么等得及呢!但昀郡王不提,秦王妃又一定要守孝27个月,连出来走动都不能,这亲事又要怎么谈?自然只好由她这个出嫁的妹妹来张罗了。

    一念至此,赵燕妤也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去听众人说话。众人正在有意无意地引着严家姐妹说柳家事,赵燕妤听了几句,就听旁边有人低声说道:“只可惜这位柳小姐的父亲官职不够高,不如她的伯父们。”

    阮夫人笑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文官也有文官的好处,武将那是刀头上讨功名,打起仗来险得很,文官就好得多了。再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柳字,还不都是总兵家的女儿?”

    严同芳含笑道:“夫人说得是。听说柳总兵极疼爱柳小姐的,跟疼爱她的姑姑一样。”

    绮年在旁边听着,不由得微微笑了笑。严同芳今日说了不少柳家的事,但都是广东那边尽人皆知的,且只说好话不说坏话,可见是个谨慎的。相比之下,严幼芳虽然比前些年好了很多,但明显不如姐姐。这样子去参选,若是没挑中还好,若是挑中了,将来在宫里才有得麻烦呢,也不知道三姨母究竟哪根筋搭错了,非要送她去参选。倒是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严惜芳,虽然看着还是有点放不开手脚,却比从前好得多了,至少应对周围的夫人们口齿也还清楚得体。毕竟各家都有庶子,没有几个嫡母真心愿意给庶子娶个好媳妇,但想娶个性情温和好拿捏的倒是大有人在。严惜芳今年才十二,若是一直能这么规规矩矩的,将来嫁个安分人家度日,未必就比严幼芳在宫里过得差呢。

    赵燕妤把众人的话都听在了耳朵里,并不作声,只对身后的姚黄使了个眼色。姚黄见她这样,心里不由得有些欣慰,好歹好歹,出嫁一年,县主终于有点长进了。若是县主能再长进些,她也能放心去求王妃替她配个人嫁出去了。说起来,她今年也快二十岁了,不好再拖。但配人也是要仔细的——姚黄不由得瞥了一眼乔连波身后,只得一个翡翠站着,从前那个珊瑚,现在已经是苏姨娘侄子的填房了,上回偶然见了一面,看起来憔悴不少,那就是被随意配人的下场。她不指望县主能有好眼光替她挑个人,只盼着县主长进些,能让王妃那里念着她的好,替她用心指个人。

    众人这里说着话,就听前头喧哗声忽然大起来,有小丫鬟笑嘻嘻打听了消息过来,说新郎去前头敬酒了,被孟家几位舅爷拉着灌酒呢。新娘子的龙凤胎哥哥尤其生猛,拉着妹夫连喝了几杯,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对妹妹好,热闹得很呢。

    小丫鬟说着,众人已经都笑了起来,有夫人便笑道:“孟小姐真是有福气的人,有这许多兄弟撑腰,只可怜了吴家少爷,若万一惹了妻子不喜,一定会被舅兄们围殴的。”

    这话引发了更多的笑声,有几个年轻少奶奶不由感叹自己没有这许多兄弟,一时间厅内十分热闹。绮年正听着众人说笑,就听有个熟悉的声音高过众人地笑道:“是啊,女儿家还是有兄弟撑腰才更立得住,世子妃说是不是?”

    不用转头绮年都知道,说这话的是郑瑾。真是活见鬼了,这位苏少奶奶简直是专门跟她做对的,不论何时何地,只要遇上了,不刺她几句就难受。

    绮年还没想完呢,郑瑾已经拿帕子掩了嘴笑道:“哎哟,我倒忘记了,世子妃没有亲兄弟,只有个嗣兄,想必是体会不到的。”

    绮年慢吞吞转头看了她一眼:“我确实不太明白,何以要有兄弟撑腰才能立得住,难道苏少奶奶自己是立不住的,一定要靠着兄弟么?”

    郑瑾脸上得意的笑容霎时僵住了,绮年还不放过她,继续问道:“且苏少奶奶说的这个立得住,是要在哪里立得住呢?若是在娘家,女儿在父母面前何须靠兄弟才能立得住?若是在婆家,苏少奶奶要靠兄弟什么?莫非是要靠舅兄去打自家相公么?”

    许茂云第一个笑了出来。当初郑瑾带着身孕跑回娘家,苏锐上门接人,却被郑琨打了出来,因此后头苏太太才不得不亲自登门的。后头苏锐脸上带着青伤去衙门,只说是不小心撞伤,但许茂云是苏锐的表妹,却是知道内情的。只是她刚露出一点笑容就猛然想起来郑瑾总归是她的表嫂,赶紧收住了笑容。但绮年这话已经足够了,苏锐脸上带伤的事不少人都知道,当时或许相信是撞伤,但此时听了绮年的话,却不由得要联想起来,只是碍着恒山伯府的面子不好笑出来就是了。

    今日张淳这个新世子夫人也来了,成亲数月,郑琨待她还不错,夫妻二人不说蜜里调油也算相敬如宾,且锦衣玉食供养周到,让她颇为得意。此时听绮年与自己小姑斗嘴,立刻接口道:“世子妃可真会说笑话,难道世子妃的兄弟是用来打世子的么?”又冷冷瞥一眼许茂云,“韩少奶奶听说是连嗣兄弟都没有的,这些事还是别说话的好。”她不敢太过对绮年尖锐,却并不把许茂云放在眼里。

    冷玉如轻咳了一声,淡淡道:“淳儿慎言,郡王世子岂是你拿来打趣的。”张淳虽然出了嫁,但还是姓张,若是出点什么不妥当的地方,那还是丢张家的脸,让人觉得张家教女无方。

    可惜这会子张淳哪里还把冷玉如放在眼里,立刻反驳道:“今非昔比,大嫂还是少教训我为妙。”

    绮年瞥她一眼:“好一个今非昔比,不知道郑少夫人与从前相比有何不同?”

    张淳半点没听出绮年的意思来,反而把下巴一扬冷笑道:“世子妃原来也知道我已出嫁,如今是少夫人了?”这意思很明白,从前她是白身,如今却是伯府的世子夫人,身上也是有诰命的,且比冷玉如的五品诰命还要高。

    许茂云马上冷笑道:“原来出了嫁就可以不尊长嫂了?是不是连娘家也不要了呢?若是如此,那娘家有没有兄弟其实也无甚两样了。”

    因许家与吴家的交情,虽是庶子成亲,许夫人本人也到了,直到这会儿一众年轻少妇们斗完了嘴,她才轻轻咳嗽一声,淡淡道:“云儿,不要说了。”

    许茂云连忙站起身来道了声“是”,又凑过去抱了许夫人的手臂笑道:“我虽出了嫁,可是娘说什么我都会听的。”

    张淳脸上的表情真是阵青阵红。其实她何尝是连娘家都不要了呢,只是自觉身份水涨船高,不想听冷玉如这个堂嫂的教训罢了。结果这会儿许茂云往许夫人身边这么一蹭,竟好像在说她连亲娘都不要了似的。冷玉如看着暗暗叹气,索性扭过头去与旁边人说话了。还是阮盼含笑出来打圆场道:“表弟妹这会儿想必是一个人在新房里坐着,我们去陪她说说话如何?”把绮年和严家姐妹拉走了。

    赵燕妤一直冷眼旁观,她讨厌绮年,但对郑瑾也没好感,根本不屑于卷到这些口舌之中去,直到众人绮年等人走了,才斜瞥了乔连波一眼,笑吟吟道:“世子妃好一张利嘴,弟妹跟她是表姐妹,怎么都没学到一点半点?”

    乔连波再次涨红了脸。赵燕妤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无事生非,就是泥人也会有脾气的。想到刚才阮夫人还替她说了话,乔连波多了几分勇气,张口就想反驳。恰好传菜的丫鬟端上一道鱼鲊来,那特殊的腥香气扑鼻而来,乔连波刚一张口,忽然觉得一阵恶心,哗地一声就吐了出来。

    “啊!你!”赵燕妤急忙站起身躲避,可是哪里来得及,乔连波吐出的秽物有不少溅在她的裙子上,顿时气味熏人。赵燕妤气得手都发抖,举手就想掴她一耳光,终是顾忌着大庭广众之下,硬生生在半空中把手收回去了。

    阮夫人也被吓了一跳,不由得皱起眉:“你这是怎么了?”

    乔连波吐了一口,仍旧觉得腥气熏人,虚弱地道:“不知是怎么了,只觉得这鱼鲊味道好生难闻,一时没忍住就吐出来了。”这是别人家的喜宴,她却当场呕吐,真是丢脸之极,一边说着,一边脸已经涨得通红,简直无地自容。

    郑氏闻声过来,听了乔连波这话却不由得微一挑眉:“闻了鱼腥味儿恶心?外甥女你的月信这个月可是准时来的?”

    乔连波一怔,翡翠却顿时欢喜起来:“是了是了,少奶奶这个月的月信已是迟了七八天了!”

    阮夫人怔了怔:“莫非是——”郑氏已经笑起来:“没准是有了身孕,快到后头坐着,请大夫来诊诊脉。”

    乔连波红着脸扶了翡翠跟着郑氏往后头走,阮夫人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阮麟又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儿媳有没有身孕,其实她根本不在乎。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得不装出高兴的模样跟着去。

    此时颜氏也早被惊动了,立刻让丫鬟把乔连波接到松鹤堂去。片刻之后大夫请到,左右手诊了诊脉便起身笑道:“恭喜了,这位少奶奶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颜氏顿时脸上笑开了花,拉着乔连波的手,转头就向翡翠不停地嘱咐着有孕时的禁忌,还不时地对阮夫人交待几句。李氏等人也都进来道了声恭喜,一时间松鹤堂热闹非凡。

    赵燕妤坐在一边,看着乔连波满面红晕被人众星捧月一样围在中间,只觉得碍眼之极。姚黄忍不住低声道:“县主,二少奶奶都有了,县主也该着意些才是,多跟世子亲近才好。”

    赵燕妤冷笑道:“不就是有了身孕么,有什么稀罕!”嘴上强硬,心里却也有些着急起来,毕竟乔连波若生下儿子就是这一辈儿的长孙,毕竟是不同的,不由得心下琢磨起来如何跟丈夫再亲热些。

    正热闹着,外头脚步声响,却是吴若钊兄弟两个带着吴知霄等人匆匆进来。颜氏心里欢喜,张口便笑道:“老大,老二,你们也听说了?连波丫头有喜了。”话音未落便看出吴若钊等人面上却没有半点喜色,反而一片阴沉,不由得道,“这是怎了?”

    吴若钊沉声道:“方才宫里来传信,太后突然中风,且情况不好。”倘若太后那里不妙,这里还欢天喜地的,可就不大合适了,“夫人还要准备着,三品以上的诰命,可能还要入宫侍疾的。”

161、后宫无日不风波

    太后突然中风,绮年和秦王妃都得入宫侍疾,昀郡王和赵燕恒虽然不能入后宫,也得到前朝去慰问一下皇帝,以表示臣子的忠心。捡着回房更衣的那点时间,绮年抓紧跟赵燕恒交流了几句,但事发突然,赵燕恒也只知道是皇后带了众嫔妃向太后请安不久,太后就突然发病,详细情况实在还来不及打听明白。

    “不过——”赵燕恒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微微撇了撇嘴角,“听说皇上有意在三皇子大婚后就为两位皇子分封藩地,让他们离京就藩。”

    本朝的皇子封地可不能与前朝的藩王相提并论。藩王,那是有实打实的权力,可以在藩地内养兵,藩地一切税收均归他个人所有,每年只须一些意意思思的贡品就能敷衍朝廷。因有时势力过大,前朝屡次出现“藩王在野”的大患,若有削藩,便是动辄有刀兵之祸。

    正因有了这些前车之鉴,本朝在皇子封王上极为谨慎。一般除了未能继位的嫡长皇子之外,最多就封个郡王,且是降级袭爵,五代六代之后也就是“泯然众人矣”。若有封地,也不过是挂个名头,封地内的税收仍上交朝廷,每年只取两成为皇子俸,且一有封地,朝廷就不再特别拨发俸禄了。至于掌兵更是不能,封地内的军队仍由朝廷派驻总兵,皇子可养私兵八百人。这已是比在京城内的时候多出四倍了,但在京城之外,八百私兵又能管什么用呢?

    大约正是因为本朝对皇子封王就藩十分苛刻的缘故,皇子们为了大位争斗得也格外厉害。一般一代皇子也就是剩下最后一个坐稳大位的,倒省了国家的郡王头衔生藩地了。以至于建朝这好几代了,只有昀郡王一家世袭罔替的皇室血脉,至于封地,却只有永顺伯得了,如今还因为谋反之罪,眼看着这块封地也变成历史了。

    由此看来,若是二皇子和三皇子被封了藩地,其实就等于被驱逐出京城圈养起来了。自然,在他们这一代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尚可如当日在宫中时一般,但三五代之后,却就只是普通的闲散宗室了。这样巨大的落差,二皇子做何感想且不好说,三皇子这个宠妃所生的皇子,自幼金尊玉贵的,又怎么甘心呢?

    仁寿宫里一股浓重的药味,人一踏进殿门就扑面而来。天气忆渐冷,太后不敢见风,四面门窗紧闭,使得殿内空气着实的糟糕。太后躺在床上,床边跪着御医正在诊脉。皇后等人都在,连太子东宫的嫔妃也在。绮年一眼就看见了穿着蜜合色宫装的洛红。一年不见,洛红比从前养得白皙了许多,眉眼也描画得十分秀丽。虽比不上金国秀的清丽和吴知霞的娇艳,但因腹部微微挺起,个子又高而丰满,在一众嫔妃中却也格外显眼。

    洛红身边就是穿玉色宫装的清明。她却打扮得极素净简单,不要说与皇帝的那些年轻嫔妃们比较,就是比起仁寿宫有头有脸的大宫女来都似乎有所不如。脸上更是不施脂粉,若不是站在洛红身边,只怕一眼看过去都找不到人。绮年看她,她也恰好抬头向绮年看过来,四目一对,各自转开眼去。

    绮年心里不由得暗暗叹息。清明做出这副清心寡欲的样子,是为了让金国秀知道她并无争宠之心么?可惜坐在金国秀这个位置上,她怕的哪里是嫔妃争宠呢?如今她是太子妃,将来可能就是一国皇后,后宫里那些争宠的嫔妃难道会少得了吗?金国秀要的,是牢牢把握住后宫的权柄,要的是一个能支持她却又不会尾大不掉的娘家,要的是中宫嫡出的儿子,要的是无论后宫如何百花盛开,她都是那莳花弄草的园丁,要哪棵花开就开,要哪棵花谢就谢!时至今日,她早已不把自己与太子的其他嫔妃们放在同一高度上了。

    清明的思想,或者还是拘束在后宅之中。就像不去争宠的姨娘更容易得到正室善待一般,她大约认为自己无意太子,并且为金国秀着想,便可以在这后宫里生存下去。却不知金国秀在乎的并不是争宠,而是她自作主张,侵犯了金国秀的权力范围。

    倘若洛红生个女儿也就罢了,倘若她生了儿子,金国秀将不得不留子去母,将这孩子抱在自己膝下抚养。看起来她似乎是抢在新进宫的秀女之前稳固了地位,可是这种在自己计划之外的感觉,会令她愤怒。更不必说,若是她将来生下自己的儿子,中宫就有两个孩子,这可能带来的麻烦,清明是没有考虑到的。她越想得多做得多,金国秀就越厌恶她,因为她逾了本分,插手到了太子妃的职责之中!

    御医诊完脉,郑贵妃急忙问道:“太后怎样?”

    御医先向她行了一礼,才转向皇后道:“太后是风邪入体,臣已为太后施过针,暂时将病情稳定住,只是此次这病来势汹汹,太后自前年重阳摔伤之后,凤体大不如前,必要仔细调养,待醒来之后,万不可再有疏忽,尤其不可动气……”

    皇后眉头紧皱地听了半晌,才让御医下去开方煎药,自己带着嫔妃们退入偏殿。一进偏殿,郑贵妃就先道:“太后身子虽不如从前,可中风这事却不是一个凤体违和就敷衍得过去的。必是有什么人什么事惹得太后发怒发急,这才会中风。”

    皇后冷冷看了她一眼:“方才已问了仁寿宫的宫女们,都说太后并无发怒之事,只是突然病倒。问话之时你亦在场,难道没有听见?”

    郑贵妃反驳道:“虽说方才没问出什么来,但难保宫里这些人隐瞒事实,否则太后断不会突然发病的。”

    郑贵妃这么一说,在偏殿里伺候的仁寿宫宫女们连忙都跪下了,领头的宫女惶然道:“奴婢们不敢隐瞒,太后实是饮茶之时突然发病,太医已验过茶水,并无异样。奴婢们实在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何。”

    郑贵妃怒道:“胡说!御医前几日来请平安脉,还说太后脉象平和,怎的今日就突然病了?”

    宫女们连连磕头:“贵妃娘娘明鉴,奴婢们真的不知。”

    正乱着呢,外头传来内监高声通报:“皇上驾到。”一干嫔妃们急忙出外相迎。

    绮年跟在人堆里迎出去,只见皇帝脸色阴沉地进来,见了皇后等人只是摆了摆手,抬眼扫过一众嫔妃,却是紧紧盯了一眼东宫的妃子们,沉声道:“都不要聚在这里,太后需要静养!”说着,抬脚进了仁寿宫内殿。

    一众嫔妃都有些噤若寒蝉,皇后脸色也不好看,对众人道:“既是这样,你们就都散了吧,留下郑贵妃侍疾,其余人排了日子,挨个过来。”

    秦王妃和绮年进宫,说是侍疾,其实不过是走个过场,既然连皇后都被皇帝斥责了,外命妇更不必留下了。退出仁寿宫时,绮年向东宫的嫔妃们望了一眼,却见吴知霞一脸茫然,连金国秀都微微摇了摇头,便知众人都糊涂着呢。

    回到郡王府,昀郡王与赵燕恒却没有回来,绮年换了衣裳坐下,如鸳问是否要传饭,她也只摇了摇头说等世子回来。郑贵妃这样郑重其事地要追究太后发病的原因,只怕这事还不仅仅是为了让三皇子留在京城,恐怕还有别的风波。

    乳娘抱着品姐儿进来,品姐儿已经快要半岁,一见母亲便咧开小嘴把身体探向绮年要抱,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这孩子从前安静,如今越大倒越是粘人了。绮年把女儿抱在怀里,捏着女儿肉乎乎的小手,心里那种焦躁的感觉才渐渐平息下去。

    自从来到京城,似乎事情总是一样接一样没完没了。绮年自认是个胸无大志的人,上辈子想的也不过是过普通人的日子,穿越到这个世界来之后其实她还为周家的家境暗暗高兴过——吃穿不愁,父亲也是做过官的,社会地位也过得去,父母疼爱,并不必像那些大家族的女儿们一样被拿去联姻,将来嫁个门当户对的人,一夫一妻地过着平平安安的小日子,这就很好。

    吴氏过世,吴若钊将她接到京城,绮年也曾想过是不是会嫁给表哥,不过看了吴家的情况之后,这种想法就彻底打消了,幸运的是舅舅舅母对自己都好,将来必然也会替自己选一门靠谱的亲事。至于嫁进郡王府,却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了。

    绮年知道凭她的身份能嫁进郡王府,在外人眼中简直是天大的飞来之福,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她麻雀变凤凰。但是对于绮年而言,这桩婚姻唯一的优点就是赵燕恒。赵燕恒与她接触过,二人不至于盲婚哑嫁,最重要的是赵燕恒经历过后宅之中争斗的伤害,因此决定不立侧妃,不纳侍妾。可以说,绮年之所以愿意嫁给赵燕恒,就是为了他这句承诺。在这个世界里,能做出这样的承诺的男人,凤毛麟角。至于那些让外人歆羡无比的什么郡王世子之位,什么未来的郡王妃之类,反而不在她的考虑之中。

    应该说,直到现在,赵燕恒都守住了自己的诺言,绮年也在尽力地经营这段婚姻。但其实她一直都没有、并且不能完全习惯这勾心斗角的后宅,还有波诡云谲的前朝。虽然穿越过来十几年,但本质上她一直是当初那个小会计,业余时间写写小说增加一点收入。虽然她在小说里也写过女主叱咤风云碾压一切,可是她自己一直还是期待找到一个相爱的人,一起贷款买一套房子,养一个孩子,为了柴米油盐一起工作奋斗,一起过着大部分人过的那种生活,而不是像小说里的女主一样,虽然锦衣玉食,却是身家性命都跟某个皇子的前程绑在一起,成则万丈光芒,败则百尺深渊。

    一双手伸过来,从绮年怀里抱走了品姐儿。绮年猛然从沉思中惊醒,才发现品姐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虽然被抱了开去也没有醒过来,只是动了动小脑袋就又睡沉了。赵燕恒抱着女儿恋恋不舍地亲了几下才交给乳娘抱走,自己走到绮年身边坐下:“在想什么?这样入神。”

    “你回来了?”绮年起身替他宽去外衣,看看窗外,天色已经全黑,她竟在这里坐了有半个多时辰,“宫里——如何?”

    “钦天监来报,说是宫中有人星宿不利太后,冲撞相克所致。”赵燕恒也有几分疲色,微微讥讽地一笑,“昨夜他们才观测到有小星冲犯,今日太后就病倒,还真是巧呢。”

    “皇上信了?”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

    赵燕恒神色微沉:“太后虽不是皇上的生母,却是嫡母,当初又有拥立之功。皇上若对太后有所怠慢,于国于家都立足不住。”

    “所以皇上不信也得信?又是宫中哪位嫔妃要倒霉了?是皇后还是太子妃?或者是洛红?”绮年忽然觉得一阵厌倦,“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赵燕恒沉默不语,半晌才低声道:“你厌烦了?”

    绮年疲倦地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些都是不能避免的,可是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你也累了吧?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太子一日不登大宝,这些人就一日不安生。”

    赵燕恒苦笑:“只怕即使太子登基,这些人也未必就会安生。只是这里头牵扯着太后的母族在朝中的势力,牵扯到许多官员——”他有些犹豫地看着绮年,“若是你不曾遇着我,或者就不必这样的辛苦……”

    “一样的。”绮年有些没精打采,“就是我舅舅,不也是在这条船上么?”

    赵燕恒欲言又止,良久,低声道:“早些歇着罢,只怕过几日事情还要闹得厉害。”

    两天之后,宫里就传出了消息,东宫清良媛今年星宿不利,被送进了法华殿中诵经。自她被送走,太后的病情就渐渐好转,次日就醒转了片刻,只是肢体僵木,口不能言,据太医说,虽然暂无性命之忧,但还需长期调养,且断不能再动气了。

    绮年反正是不相信什么星宿不利的鬼话。太后这种情况,明显是急怒攻心引发脑血栓留下的后遗症,没听说过什么星宿不利能冲出脑血栓来的。但是仁寿宫里人的口风很紧,打听不出什么来。何况当日据说是皇后带着嫔妃们请过安之后太后才发病的,若再问下去只怕要扯到皇后身上,反而不好。

    “为什么会送走清良媛?”绮年很是疑惑,“倘若是郑家想要对太子不利,不是应该对洛红下手么?”清明连生都不能生了,有什么威胁?

    赵燕恒冷冷一笑:“他们当然是想对洛红下手!”钦天监本来正是要指证洛红腹内胎儿不祥的,但清明和洛红同居一殿,金国秀才用了李代桃僵的法子,把清明送进法华殿顶了缸了事。

    绮年默然。只说去诵经,却没说时限,如果太后一直不好转,清明大概就要在法华殿里一直呆下去,而中风这种病,要好转实在不容易。

    因为出了太后这档子事,本定于九月的选秀只得取消,皇帝从待选秀女中指了几个身家清白的女子给了三位皇子,其余人等一概发还家中自己婚配,选秀草草收场,而万众瞩目的柳雪则因八字有利太后被接进仁寿宫为太后侍疾了。

    十月里,绮年又跟着秦王妃进宫去看望太后。太后躺在床上,神智看来已经清醒了些,虽然面部肌肉有些僵硬,说话也是含含糊糊的,但情形比一月前已好了许多。郑贵妃守在一旁,未施脂粉,显得脸色黄黄的十分憔悴。秦王妃是会说话的,自然少不得要说几句“孝心难得”、“自己也要保重身体”之类的话。

    正说着,门外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走进来,身后跟着仁寿宫的大宫女,手里捧着药碗。郑贵妃一见便连忙向秦王妃道:“这是柳总兵的女儿,自从她来了仁寿宫,太后的病情果然大有好转,真是多亏了她。”

    原来这就是柳雪。绮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柳雪容貌平平,肤色也比京城里的贵女们黑些,只是身材高挑丰满,血气又足,一张圆脸儿如同苹果一般健康红润,自有一股有别于深宫嫔妃们的活力。她上身穿杏红色立领小袄,下头是湖水绿色的挑线裙子,颜色十分新鲜。头上戴着亮灿灿一枝海棠赤金镶红宝的步摇,两边耳朵上还吊着一对同样红艳艳的宝石坠子,在这有些阴暗和压抑的仁寿宫里好似一股带着花香味的风一般,就是走路的速度也比京城里的姑娘们快些。听了秦王妃的话,她只是抿嘴一笑道:“能伺候太后是臣女的福分,贵妃娘娘过奖了。”神态大方,毫不忸怩。就连太后虽然不方便说话,也对她投以满意的目光。

    秦王妃也没想到柳雪居然是这样的,多看了两眼才自头上拔了一根点翠鹦鹉头金钗,温声道:“你服侍太后辛苦了,说起来,太后痊愈是天下人的福气,我们如今倒都要仰仗你了。”

    柳雪连忙蹲身行礼道:“王妃这样说,臣女就无地自容了,哪里敢领王妃的赏赐。”

    秦王妃自然不会收回这见面礼,柳雪也知道这是在仁寿宫里不好推来推去,也就道谢接了过去。待服侍太后喝了药歇下,众人退到偏殿时,柳雪已经捉个空儿用秦王妃赏的钗换了自己头上那枝步摇。郑贵妃在旁笑道:“果然看着精致,这鹦鹉好似要飞起来似的。”

    “母妃在说什么鹦鹉?”郑贵妃一语未了,外头就有人接了话,绮年一转头,就见三皇子一步跨了进来。

    郑贵妃笑道:“在说郡王妃送给柳姑娘的金钗呢。这些衣饰之事,你莫打听,可去看过太后了?”

    三皇子如今已经十八岁,长相倒是与皇帝有七八分像,皇子们也要骑马射箭,因此三皇子身量也不矮,身穿暗银纹玉色箭袖,头戴镶珠金冠,看起来倒是英气勃勃的一个少年。听了郑贵妃的话便含笑先给秦王妃见了礼,又道:“方才先去探望了皇祖母,见皇祖母歇下了就没敢惊动,只是听宫女们说皇祖母今日精神不错?”

    郑贵妃看着自己儿子,眼睛都有些移不开,点头道:“可不是,太后是一日比一日精神了,多亏柳姑娘精心服侍呢。”随即对秦王妃感叹道,“不是我当着郡王妃的面胡说,太后这病是被冲克出来的,若不是柳姑娘福泽深厚,只怕还没有这么快就能转危为安。”

    三皇子听了,转身便向着柳雪一揖:“柳姑娘日夜服侍皇祖母,请受明轩一礼。”

    柳雪早就在他进来的时候就站起来闪到边上去了,这时连忙躲开,脸都红了:“殿下切莫如此,民女怎么当得起。”

    三皇子到底是一揖到地,这才直起身来道:“明轩不宜久处后宫,不能在皇祖母面前尽孝,柳姑娘服侍皇祖母,自然受得起这一礼。”

    绮年余光瞥到郑贵妃含笑看着两人一个礼一个让,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难怪要让柳雪进宫侍疾,什么八字利太后,郑贵妃这是打算着让三皇子跟柳雪来个日久生情吧?也是,若是娶了柳雪做侧妃,那两广的兵就等于成了三皇子的后援,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说起来,三皇子也算一表人才,就看柳雪上不上钩了。

    柳雪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本来不宜与皇子觌面相见,何况还要受礼,只闹得脸一直红到耳根。秦王妃适时插了句话道:“三殿下也莫要多礼了,否则柳姑娘连坐也不好坐。”招手示意柳雪坐到自己身边来,拉了她的手笑道,“可见柳家家风好,才会有这样孝顺温和的女儿。听说柳姑娘还有个侄女儿?”

    话题转到柳逢碧身上,柳雪松了口气,跟秦王妃交谈起来。刚说了几句,外头脚步声响,一个宫女急匆匆进来,一见郑贵妃便道:“娘娘不好了,东宫的洛承徽小产了!”

    郑贵妃脸色一沉:“胡说什么!洛承徽的平安脉五日一请,御医都说她胎气稳固,如何会突然小产?”

    宫女急急道:“奴婢怎敢胡说。听说洛承徽在花园中散步,被新进东宫的刘承徽撞倒,这才小产的!”

    绮年心里咯噔一声,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这一胎终于是没有保住……

162、长平年多事之秋

    长平二十二年的冬天,注定是多事之秋,完全与“长平”的年号不符。

    先是太后被东宫良媛星宿冲克突然发病;再是东宫洛承徽的胎儿没有保住,据御医说,是个已经成形的男胎;最后,则是太后病情忽然转重,没几日就病故了。这一连串的事下来,不但原定的选秀草草收场,就连三皇子的大婚也是一拖再拖,直拖到太后去世也没能举行。

    太后薨是国丧,京城挂白,上至阁老下至平民皆不许着喜庆之色,一年之内不得嫁娶,不得宴饮,不得奏乐,就连皇帝都停朝27日为太后守丧,以代表为父母守孝的27个月。

    在这样的情况下,吴若钊的五十岁生辰也就只得悄无声息地过了,只自家亲戚来吴府吃一顿饭,几个至交好友悄悄送了份薄礼罢了。

    因为已经进了腊月,虽然太后丧中一切从简,但年还是要过,又加上国丧中有各种忌讳,郡王府里的事自然比平时要多出许多。绮年一一处置完,又更衣梳妆,已经将近日中。

    “去丹园。”自从出了月子,规矩又要立起来,但凡出门,除了要提前几天向秦王妃报备一下,临出门了还要去丹园辞个行,虽然麻烦,但绮年不想让外人挑出毛病来,这些礼节上的事也就不得不照做。

    丹园门口的小丫鬟屈膝行礼:“东阳侯夫人刚刚来了,跟王妃说话呢。”

    “哦。”绮年眉头微微一皱,点点头走了进去。按说她现在管家理事,有客人来了,无论是来拜访谁的,都该往她这里报一声儿。现下东阳侯夫人来了她还不知道,可见门上那些人是该梳理一下了。当初她接手管家,除了撵了一个采买上的总管立了立威之后,其余的人并没有怎么动。一来公婆皆在,二来郡王府在秦王妃的管理下素来也是井井有条的,若她刚管了家就大刀阔斧地裁人,只会让人觉得她要么是指挥不动下人,要么就是有意铲除秦王妃用过的人。这两样传出去都会有损她的名声,加上府里这些人能力也还是有的,因此绮年只杀鸡儆猴了一下也就罢了。如今她孩子也有了一个,虽不是儿子,却也跟刚进门的新妇不同,可以着手清一清府里的人了。

    “府里下人们不尽心,不知道夫人到了,这时才过来请安,还请夫人不要怪罪。”绮年含笑向东阳侯夫人行了个礼。论理,她也该称东阳侯夫人一声舅母,不过如今她跟秦王妃虽没明着撕破脸,大家也是心照不宣,那就不必再做这些客套了。

    东阳侯夫人穿着一身素服。老东阳侯的孝期还未过,她是极少出门的。算起来也有一年多没见了,瞧着倒是似乎憔悴了些,两道眉毛倒是越发的有点倒吊,看上去就少了点祥和。听了绮年的话,嘴角勉强弯了弯:“我也是刚刚才到,难得世子妃这片心。听说吴御史今日五十大寿,我不宜过去,世子妃替我捎句拜寿的话儿罢。”

    绮年少不得客气几句。秦王妃在旁边不冷不热地道:“衣裳既都换好了,便赶紧出门罢,别耽搁了。”

    这是讥讽她根本不是过来给东阳侯夫人请安的。绮年也不跟她斗口舌,笑吟吟福了福身:“那儿媳就先告退了。”转身出了丹园。

    东阳侯夫人瞧着她的背影,忍不住看了秦王妃一眼:“这丫头架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秦王妃眼角肌肉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跳,淡淡道:“不必理她,嫂子且说家里的事罢。”

    东阳侯夫人倒诧异起来:“妹妹如今性子倒是更好了。”她自然知道秦王妃在赵燕恒的亲事上大大的走了眼,娶进来的居然是团绵里针,最糟糕的是竟然跟赵燕恒夫妻同心,连节气居里的通房都灭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个活死人一样的怡云当着挡箭牌。且赵燕恒如今官职虽不算高,却是一步步踏踏实实上来的,反观赵燕平春闱失利,兄弟两个如今比从前正是翻了个个儿。秦王妃这时候理当看绮年极不顺眼的,怎么反而却温和起来了?

    秦王妃抿了抿嘴唇。昀郡王对她大不如前,如今倒是歇在荷园多些,她这才惊觉自己太失算了。想当初刚嫁进来的时候,为了应对老王妃、拉拢府里的下人,她可算是步步为营,就是生下了儿子也没敢懈怠,直到老王妃过世,赵燕恒坠马伤腿之后性情渐渐放荡,尤其是在外头中了那些风月场里的下流药物,回府来强要了身边的丫鬟,令昀郡王恼怒之后,她才慢慢地松了这口气。

    现在想来,就是那时她自觉一切都已在掌握之中,太过自信到有些飘飘然了,才会被赵燕恒骗了过去。不但没有能说动昀郡王换了世子人选,还在他的亲事上栽了个大跟头。可惜她自信太久了,在栽了跟头的时候竟然一时间没有清醒过来,反而是想着拿下绮年,偏偏这丫头竟然十分滑溜,不但没有被她算计到,反而是用秀书那个贱人反过来算计了赵燕平。如今情形已经反转,她也只能又像刚嫁进郡王府时一样忍耐,忍耐到有一天她能将局势再反转的时候。

    “且容她先得意,将来自有她难受的时候。”

    东阳侯夫人微微撇了撇嘴:“将来?将来太子继了位,世子只怕就更得意了,她还难受什么?”也不知怎么的,看见这个素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小姑吃瘪,她心里竟然隐隐地有一丝快意。

    秦王妃眼角肌肉猛地一跳,紧紧闭住了嘴唇,唇角线条拉平如刀刃一般。东阳侯夫人的话正戳在她的心口上,她最怕的也就是这个!幸而太子年纪还轻,皇帝也还不到五十岁。

    “嫂子想来悠闲,否则怎有闲心惦记着这些。”

    东阳侯夫人听秦王妃语声平直毫无起伏,就知道她是恼了。这小姑活似婆婆大长公主,一旦说话时这样平板板的,就意味着是真的恼怒了。当下不敢再撩拨秦王妃,老实道:“母亲自太后过世后,身子也不太好,且——”看看屋里只有魏紫在,压低声音道,“母亲总说太后是被人害死的,那中风实在蹊跷。且后头不是说有柳家姑娘侍疾,八字利于太后吗?怎么就骤然去了呢?”

    秦王妃皱皱眉:“这话,嫂子可千万别往外说。这事儿宫里都闹得乱纷纷的,我们何必又搅进去?”

    东阳侯夫人苦笑道:“这话,妹妹该对母亲说才是。”身为勋贵夫人,她又不是不知轻重,怎会傻到去质疑太后的死因?还不是因为大长公主与太后有交情,听说太后去世,一直耿耿于怀。要不然她也不会轻易出门,也是想让秦王妃回去陪伴大长公主几天,免得大长公主总念叨这事。

    “母亲——”秦王妃欲言又止,叹了口气,“也罢,我回去服侍母亲几日便是。”虽说父母关系并不十分亲密,但老东阳侯死后,大长公主孤身一人,毕竟是有些寂寞了,才会如此看重太后的亡故。

    东阳侯夫人松了口气,这才想起别的事来:“采儿怎没过来?”

    “我刚刚使人去叫她,想来又被魏侧妃扯住了罢。”秦王妃不怎么在意地摆了摆手。东阳侯夫人听出味儿来,不禁问道:“采儿嫁过来怎样?”

    “还能怎样?”秦王妃干笑了一声,“女生外相,果然不假。如今在我面前也不过是面子情儿,只顾着夫妻两个过日子了,指望不上她!”

    东阳侯夫人叹道:“到底是二房的——若是枫儿只怕还好些。”

    秦王妃不愿提这事儿。秦枫嫁给永顺伯是她在太后面前提的,不但秦枫因此丧生,连她也被皇帝训斥。东阳侯夫人对这个庶女不过是面子情儿,提起来自然轻描淡写,但秦王妃却是走这步棋的人,可没她那么轻松,随口转了话题问道:“岩儿的亲事怎样了?不是定了九月的日子,怎的又拖延了?”

    一说起这事,东阳侯夫人脸上就难看了:“女家推三阻四,说是夫人急病,女儿要在家侍疾。呸!什么急病,不过是想悔婚罢了!”

    秦王妃脸色一沉:“女家悔婚,也不怕姑娘嫁不出去?”退亲这种事,无论错在哪边,女儿家总是要承受更大的压力,因此秦岩跑去吴家要与吴知雪退亲的时候吴家才会那样愤怒。这家倒好,居然是女方想要悔婚。

    东阳侯夫人冷笑道:“前些日子你哥哥已经叫人送信过去了,若是再没有句实话,待太后孝期过了就干脆退了亲事便是。他家女儿也十六了,再过一年就是十七,加上退亲的名声不好,就让他家女儿留在家里一辈子!”她嘴上说得虽然厉害,心里却明白,女方家里本是知府,今年又升了一级,前途正好。东阳侯府却是因秦枫嫁与永顺伯一事受了牵连,且秦岩又只是个举人,故而对方才会一拖再拖。秦家对外说起来,今年春闱秦岩是因守孝不能下场,其实他最近越发的萎靡不振,就是能下场只怕也中不了。

    想起这事东阳侯夫人就发急。东阳侯的爵位到这一代为止,儿孙们都要靠自己才能撑起秦家门户。她的长子才能平平,这辈子四平八稳的大概顶天也就是个五品官儿罢了,倒是秦岩读书一直不错,原指望着他能考出来,没想到如今看着一天比一天萎靡,哪里还有什么希望?

    东阳侯夫人心里明白,秦岩就是因为赵燕妤才变成这样子,但她不敢埋怨秦王妃,毕竟如今秦家这样儿,还指望着将来郡王府能提携照顾,哪里能得罪了呢?因此她一心想着快给秦岩挑个人娶进门来,指望着收收他的心,谁知道竟然一直拖到现在!

    秦王妃心里也明白这事,自然更不会说出来,便道:“退了也好,这样推三阻四,便是嫁进来怕也不能一心一计地过日子,不如另挑人家的好。只要姑娘人才好,能相夫教子,拢着岩儿读书上进,倒也不必过于计较家世。”

    东阳侯夫人并不觉得这家世可以不计较,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点了点头,知道秦王妃说的不无道理。只是心里终究是意难平,忍不住道:“说起来,燕平今年也快十九了,妹妹是怎么打算的?前头燕妤都出嫁一年了,做哥哥的总不能拖着罢?”

    这话说得刺心,秦王妃不由得微微沉了脸色:“此事我自有主意,嫂子就不必挂心了。”

    吴府今日十分热闹。

    虽说是在国丧之内,但吴若钊五十整寿总是与普通生辰不同,虽不能大宴宾客,却是亲戚们能到的都到了。绮年到了吴府门口,正遇上英国公府的马车也刚刚到。阮夫人带着两个儿媳坐车,阮麒阮麟兄弟骑马跟着,正在下车呢。

    “表妹——”阮麒不由自主地唤了一声,向前走了几步,直到马缰将手拽了一下才猛然惊觉立住了脚步。

    绮年也颇为惊讶。算来自赵燕妤成亲之后她就没怎么见过阮麒,今日乍一相见,阮麒不但身材高大结实许多,肤色也因风吹日晒变得黝黑,比起从前那唇红齿白的公子哥儿简直是有天壤之别。

    “表哥许久不见,安好?”

    阮麒紧紧盯着她的脸:“表妹可好?”

    绮年被他看得有几分不自在,稍稍侧开头去:“多谢表哥关怀,我很好。”随即往英国公府的马车前走了几步,“姨母。”

    阮夫人扶着丫鬟的手下来,看着绮年心里的滋味也颇是复杂。当初觉得绮年不好拿捏所以才替阮麟娶了乔连波,却不想这个外甥女儿自己好拿捏,别人也好拿捏,偏还有颜氏护着,如今又有了身孕,倒是打不得骂不得,简直要当祖宗供起来了:“可把孩子带来了?几个月没见,也不知姐儿变成什么样儿了?”

    绮年含笑道:“天冷,就没敢抱出来。如今似是又胖了些,等天气和暖了,再抱去给姨母看。”说着,李氏和郑氏带着张沁和孟涓已经从里头出来迎接,少不得又拉了绮年的手问东问西,好不热闹。

    阮麒站在一边,情不自禁地用目光追随着绮年。他是不好进后院的,也只一会儿在寿宴上能再见见,因今日人多,必是要分席的,到时候中间屏风一隔也就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了,若不此时多看几眼,下次再见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全神贯注之中,竟是让赵燕妤在耳边唤了几声才听见,伸手扶了她下马车。

    赵燕妤极是不悦。乔连波自有孕之后,在阮家的地位便不比从前,人人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简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苏姨娘一听儿媳有了身孕立时安分了,生恐惹她动了胎气,就连阮麟都体贴了许多。相形之下,阮麒还是日日混在军营里,从前不觉得怎样,如今却叫她有些不自在了。今日来吴家她本就是不愿来的,方才阮麟督着丫鬟们小心翼翼搀了乔连波下车,阮麒却只顾去与绮年招呼,更叫她脸上挂不住,不由得声音里也多了几分怒气:“瞧什么呢,连我唤你也听不到!”

    阮麒皱了皱眉,放开手道:“何事?”

    赵燕妤听出他有几分不耐,火气更大:“何事?你不见二弟对弟妹那般体贴,我反成了没人理的!”

    阮麒瞥了一眼乔连波,见她一手扶着丫鬟一手抚在尚未怎么凸起的小腹上,随口便道:“弟妹有身孕,自然要仔细些才好。”

    赵燕妤气得发昏。乔连波有孕,她心里也不无妒羡之意,偏偏逢上太后薨逝,国丧期间断不能有孩子,阮麒已经搬到厢房去住了。本来若是妯娌二人都无孕也就罢了,如今一个已怀上,她却连怀也不敢怀,心里那份不自在就更深了。阮麒偏还说了这话,让她怎能不气?竖起了双眉道:“如此说来,我若没身孕就不必仔细些了?”

    阮麒眼看绮年已经跟着李氏进了二门,赵燕妤却还在这里歪缠,迎出来的吴知霆等人上来也不是,不上来也不是,颇为尴尬,不由得皱眉道:“这是在舅舅家里,你安生些罢。”

    阮麒自幼就跟着阮老太君常去昀郡王府,那时赵燕妤不过是个三四岁的娃娃,生得玉雪可爱,虽娇纵了些倒也没人觉得怎样。后头年纪渐长,阮老太君常告诫他要多让着赵燕妤些,故而赵燕妤有刁蛮之处他也能忍则忍。如此十余年下来,倒是越发养成了赵燕妤的脾气,虽则两人成亲之后也未曾改变。今日当着众人的面这样的斥责,赵燕妤已是觉得禁受不住,顿时又是恼恨又是委屈,眼圈不由得都红了:“你,你竟——明明是你对我不闻不问,竟还——”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你方才在看什么呢!”

    阮麒心里一紧,脸上神色不动:“我何曾看什么,不过是偶然想起营里的事有些出神罢了。表兄们都在,你这样子叫人看了不好,且又是舅舅的寿辰。方才我不曾听见你唤我,快别闹脾气了。”

    赵燕妤哪里肯罢休,只是看见吴知霆等人都在近前,知道大庭广众之下不能失态,勉强忍着火气进二门去了。一路越走越想越觉不对,不由得转头问姚黄道:“你可看见世子方才在看什么?”

    姚黄确实觉得阮麒似乎是在看绮年,但这话如何敢说出口来火上浇油,便道:“奴婢没有看见世子在瞧什么。世子方升了官职,营里事多也是有的,县主切莫胡乱猜疑,倒伤了夫妻和气。”

    赵燕妤哼了一声,恨恨道:“待回了府里再与他计较!”

    姚黄听她还不肯放过此事,不由得暗暗叫苦,只是已经进了兰亭院,只得暂时闭了嘴跟着,心想捉了空儿再劝便是。如今国丧,夫妻二人本就有些疏远,若再为点捕风捉影的事闹将起来,只怕就真要相敬如“冰”了。

    兰亭院的正厅里满满坐了一屋子的人,颜氏坐在上头,一见乔连波进来,顿时眉开眼笑:“连波儿快到这里来坐,你是双身子的人,必要小心,万不能冻着了。”

    严家姐妹今日也到了。严幼芳从前就与乔连波不睦,且选秀之事草草收场,她也未能入宫,心中更是不畅,看着乔连波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与阮盼说话:“那刘承徽不过是个六品小官的女儿,如今出了这事,可见是个没福的。洛承徽就更不必说了,宫女出身,哪里能承得了那么大的福气呢!”

    阮盼含笑听着,眼睛却只管跟着儿子转来转去。实哥儿已经一岁多了,生得十分秀气,集中了阮盼与孟烨的好处,如同玉雕的人儿一般。走路也十分小心,虽然已经走得稳当了,仍旧只是规规矩矩地迈着小步子,越发显得秀气。阮夫人一见就爱得什么似的,搂在怀里就不肯撒手了。

    绮年在严家姐妹身边坐了下来,与严同芳说了几句话,耳朵却听着严幼芳的话。洛红小产是因在花园中散步遇见了刘承徽,两人一起走了几步,刘承徽却忽然滑倒,仓促之中抓了一把,将洛红一起扯倒了。偏洛红磕在池边的湖石上,不但胎儿不曾保住,自己还险些血崩身亡。虽经御医施针救治过来,却是伤了身子,移到后殿僻静处去静养了。至于刘承徽,虽是她自己痛哭流涕说是路上湿滑才不慎摔倒,又疑心有人故意害她,但查无实证,将她削了承徽的位份,也打发到后殿去思过了。

    这刘承徽虽然家世不显,却生得十分娇俏秀美,性子也活泼,太子颇为喜欢她,但经了这件事,宠爱自然也没了。如今东宫里除了金国秀和吴知霞,就只还剩下新指进来的两名承徽,但这二人相貌都不如刘承徽出色,直到如今也未见什么宠爱。东宫之中,又成了当初在皇子府中的情形——太子只在金国秀与吴知霞房中来往了。

163、银香薰再生风波

    因兰亭院的正厅都不够大,因此寿宴还是设在了松鹤堂。男女分席,中间用一扇十二曲的镂花屏风一隔,声音听得清楚,从镂花格子里还能看见人,也不过是取个意思罢了。小辈儿们轮流把酒上寿,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

    颜氏从头到尾都把乔连波揽在身边,饮食上又格外着意,凡上菜必要看看是不是宜孕妇食用,真是关怀备至。吴府的人早都看惯了,并没人理,赵燕妤就觉得这顿饭吃得好没意思。论理她是县主,就是绮年,如今还没当上郡王妃,也不过跟她是平起平坐的罢了。偏吴家排座次不论品级只论亲戚,她跟着阮夫人坐,乔连波跟着颜氏坐。因满席上只有乔连波一个人怀着身子,便是多照顾些也说不出什么,只好暗自生闷气罢了。

    阮盼也跟着阮夫人坐,早看见赵燕妤满眼的憋闷,少不得跟她说说话。只是她自己原带了儿子过来,又有阮夫人有些日子没见着女儿,拉了手嘘寒问暖,也实在顾不上赵燕妤。张沁倒是有心圆转几句,赵燕妤却看不上她的出身,爱搭不理,张沁也就不说了,由着她一个人在那里生闷气去。

    绮年坐在李氏身边,见孟涓和吴知霏抢着给李氏布菜,不由得抿嘴笑道:“舅母真有福气,我也给舅母挟一筷子,不然就要被表妹和弟妹比下去了。”

    李氏笑得合不拢嘴道:“你们都是好的,快都坐下自己用饭罢。”这个庶子媳妇她娶得十分趁心。孟涓虽然是在永安侯夫人身边娇宠着养大的,但永安侯府嫡庶分明,永安侯夫人虽疼这个庶女,名份却是说得明明白白的,因此孟涓嫁了过来并不拿乔,老老实实地伺候李氏。李氏又是向来不会刻薄儿媳的,自然处得好。

    孟涓也抿了嘴笑道:“表姐拿我打趣儿呢,母亲不罚她儿媳就不依了。”她在嫡母膝下长大,极是会看眼色撒娇的,知道李氏喜欢她,时不时的撒个娇儿,倒更显得亲近。

    果然李氏听了就笑起来:“可罚你表姐什么好呢?”

    绮年于是也一头扎在李氏肩上:“舅母有了儿媳就偏心了,我也不依。”惹得吴知霏也靠过来,腻在李氏身上。

    李氏心花怒放,摸着吴知霏的头发笑道:“眼看着也是要出嫁的人了,还这样儿。”吴知霏的婚期本都定了,太后这一殁了,倒累得她还得往后拖一阵子。

    赵燕妤在桌子对面坐着,看着这三人跟李氏腻歪,虽然满心的不屑,却也不由得转头看了阮夫人一眼,却见阮夫人只顾着跟阮盼说话,连看都没看她,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原本她与阮夫人是不亲近的,阮夫人虽是正经的国公夫人,却没生儿子出来,不是亲婆婆,自然就疏远些。可是如今见了孟涓跟李氏这样的亲热,她又觉得心里发酸。想她自幼就是要有什么有什么,如今出了嫁才知道与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大不相同,就连阮麒也不像从前那样对她容让体贴了。总算她知道这是在别人家里,心里虽抱怨,脸上倒还没露出来,勉强挂着笑容熬了几个时辰,直到阮夫人告辞,才算松了口气,跟着起身。

    颜氏还拉了乔连波的手,仍觉得有话没说完,想了想又看着阮夫人道:“连波这是头一胎,她年轻没经过事,你千万要照看好了才是。”

    阮夫人有几分不耐烦,却不好露出来,敷衍着答应了。颜氏又亲自送到松鹤堂门口,眼看着走了才回屋里坐下。剩下众人都是识趣的,见颜氏露了疲色便也起身告退,或者各自回家,或者随着李氏去了兰亭院说话。

    颜氏毕竟是上了年纪,说了这半日的话也觉得浑身都酸疼,到了炕上歪着,叫人过来捶腿。琥珀已经嫁了人,但因服侍颜氏惯了,还叫进来做了松鹤堂的管事媳妇,此时换了妇人的发式,脸也比从前圆润了些。按说这捶腿的事儿该是丫鬟来做,琥珀却遣了小丫鬟们,亲自过来伺候颜氏。颜氏半闭着眼睛养了会神,才睁开眼睛看看琥珀:“今儿怎么你来做这活计?”

    琥珀陪笑道:“怎么不是伺候老太太,奴婢从前就是做惯了的。今儿老太太说了这些话也累了,奴婢怕小丫鬟们手劲不够不能解乏呢。”

    颜氏点了点头,想起乔连波不由得又露了笑容:“是说得多了些,连波这是头一胎,她不懂,我自然要多说些。对了,翡翠和珊瑚那俩丫头呢?该嘱咐她两个好生伺候才是。”

    琥珀低声道:“老太太忘记了?珊瑚被表姑奶奶配了人了。翡翠今儿倒跟着来了,因屋里人多就没进来。说起来,翡翠跟奴婢一般大,也该放出去了。”其实翡翠是去悄悄找了她,求她在颜氏面前替她说说话的。

    颜氏哦了一声道:“我的记性竟平常了,是了,这事也是说过的,记得听说是嫁到外头去的?”

    “是国公府那边苏姨奶奶的娘家侄子,听说——”琥珀咬咬嘴唇,还是道,“听说那人很不好,珊瑚嫁过去没少挨打,这才没半年就瘦得脱了形了……”翡翠就是看见了珊瑚的下场,心里才害怕起来。她今年也二十出头了,乔连波也没说要替她物色个合适的人,心里总是不踏实。可是国公府里的下人她又不熟悉,要她自己找个人嫁了也找不出来,只得来求琥珀在颜氏面前说说话,能否看在她伺候乔连波这些年的份上,借着乔连波有孕的喜事,让她回吴家来配人,至少吴家这些下人都是规矩的,嫁了哪个也比珊瑚的下场强。虽说她是乔连波的陪嫁丫鬟,但颜氏若开口,乔连波自然会把她送回来的。

    颜氏半晌没说出话来。琥珀这样说,她倒也想起来了,当初珊瑚好似还来她面前哭过说不嫁,只是她没放在心上,也没耐烦听完珊瑚的话就打发了。一个丫鬟,还不是主子替她配了谁就嫁给谁么?既是乔连波做主答应的,她就没有不嫁的余地!只是没想到,嫁的人竟这样不好……

    “怎就嫁了苏氏的娘家人——那样的狐媚子,能有什么好亲戚!”

    琥珀低了头,细声道:“是表姑奶奶做的主……”

    颜氏猛地皱起了眉:“嗯?”

    琥珀头埋得更低:“确是表姑奶奶做的主,珊瑚原本是不愿的。”

    颜氏又是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良久才道:“连波定是不知情的——”有些焦躁起来,“珊瑚那丫头也是,既肯嫁了,就该好好过日子,这嫁去人家家里做媳妇,哪有不吃苦的!何况,也未必有你们说得那么厉害。”

    琥珀听得心都凉了,又不敢硬着来,只得道:“翡翠说,苏姨奶奶仗着是姑爷的生母,很是难说话,表姑奶奶性子又好,没奈何珊瑚只得嫁了。如今翡翠年纪也不小了,万一苏姨奶奶再生出什么主意来——翡翠只求老太太的恩典,也免得万一出了事表姑奶奶在里头难做。”

    最后这句话倒是说到了颜氏的心坎上,眉头却又皱起来:“可连波这会儿正有身孕,若是离了翡翠,只怕别人伺候得也不周到。”

    琥珀听她口气松动,连忙道:“奴婢倒有个糊涂想头儿,老太太给她指个人,先把这事定下来,等表姑奶奶生产了再叫翡翠出来嫁人便是。横竖她说定了人家,再怎么也不能变了。”

    这个颜氏倒觉得可以,想了想便道:“既这么着,我那铺子里有几个大伙计,改日叫人送进名单来我瞧一瞧。”

    琥珀大喜,连忙替翡翠磕头谢恩,心里不免又想到珊瑚,暗暗地叹气。若是没有珊瑚的凄惨,颜氏也未必肯替翡翠做这个主。想当初珊瑚是自己想着法子陪嫁到郡王府去的,如今看看陪着周表姑娘回来的那几个,如鸳如燕就不说了,单说如菱,陪过去的时候只是瘦伶伶的一个小丫头,如今几年过去身条也长开了,模样也齐整了,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连自己都跟不上。一样是这府里陪嫁过去的,如今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只能说是命了。

    乔连波并不知道翡翠背着她偷偷去求了琥珀的事,坐了马车一路回到国公府,就觉得胸头有些作呕之感。说起来她早就出了三个月了,可是仍旧会有孕吐,实在是受罪。阮夫人心里还想着女儿和外孙,随口道:“快回房去歇着罢,老二搀着你媳妇点儿,晚上不用过来请安了,养胎要紧。”

    乔连波含羞带怯地告了罪,随着阮麟回房去。一到门口,画眉和黄莺就迎了上来,画眉忙伸手来扶乔连波,黄莺却迎到阮麟身边,眉眼都像会说话似的在笑:“少爷少奶奶回来了,姨娘已经问过几次了呢。”

    阮麟微微皱眉。昨天他们刚去秋思院悄悄看过苏姨娘,今日若再去就太招眼了,若被阮夫人发现了必然又有一场好闹。黄莺察颜观色,立刻笑道:“奴婢这就去给姨娘回个话儿,少奶奶该好生歇着,少爷要不要和奴婢一起去?”

    阮麟并未察觉她话里的意思,点头向乔连波道:“你好生歇着,我去看看姨娘就回来,想吃什么只管叫画眉去吩咐小厨房。”自打乔连波有了身孕,阮夫人就在他们院子里设了小厨房,方便乔连波想吃什么就要什么。

    乔连波嘴唇动了动,见阮麟已经跟黄莺一起走了,两道眉紧紧皱了起来,转身进了屋子就把画眉打发去小厨房了。翡翠看她眼圈又要红起来,心里暗暗叹气,婉转地道:“少奶奶如今有身子,该放开心胸才是。二少爷——其实黄莺也是自幼伺候二少爷的,少奶奶这会子没法伺候少爷,就安排她去也是常事。说到底不过是个通房丫鬟,难道还能爬到少奶□上不成?”话说完了又觉得不踏实,凭乔连波这烂泥一样的性子,那黄莺又是个千伶百俐的,没准真的能拢住了阮麟也说不定,那就危险了,想想又道,“少奶奶若觉得黄莺这性子不安分,奴婢看画眉是个稳当的,就抬举了画眉也好。”

    她这么一说,乔连波越发的眼泪滚珠一样落下来了。翡翠只得细细地劝慰了一番,说些她有孕之后阮麟如何体贴,苏姨娘如何安分的话来,好歹是把乔连波劝得收了泪,到炕上躺着歇息去了。

    阮麟这院子里不安生,阮麒那边院子也是一样。赵燕妤一肚子憋闷地回到府里,刚把头面卸下来,阮麒已经换了家常衣裳出来:“我去前头书房与父亲商议些事,你歇着罢。”

    赵燕妤想起方才阮麟扶着乔连波下马车的样子,不由得心里又不舒服起来:“又出去做什么!这些日子,你就没在房里呆着的时候,也不知哪里来的那许多事!”

    阮麒眉头一皱:“你懂什么!”方才在席上,女人们只说些养儿育女的事,男人们说的却是朝上宫里的事,到底吴家是有女儿在后宫的,有些事无心人只当是闲话听听,有心人却能从里头品出味儿来。阮家自打阮语死后,与三皇子一派的关系就有些微妙,如今东宫虽定,争斗却未平息,少不得要当心着点儿。今日听了些消息,就急着要去与父亲商议一二,本来心里就有些不顺,再看赵燕妤这样子,不免也有几分不耐,并不想与她多说,转身便走了。

    这下更气得赵燕妤心火直蹿,抬手就摔了个茶盅,坐在炕上生了半日的气,忍不住向姚黄抱怨道:“你瞧瞧,自打搬到厢房里去住,越发跟我疏远了!整日的不是厢房就是书房,也不知道里头有什么好东西勾了他的魂!”

    姚黄暗暗叫苦,劝道:“县主这就未免太冤枉世子了,这不是国丧么……说起来,世子的书房县主还不曾进去过,其实——从前王爷在书房里时,王妃经常去伺候笔墨的。”

    赵燕妤瞪眼道:“伺候笔墨?那是丫鬟干的事!”

    姚黄啼笑皆非,只得耐心道:“夫妻之间,县主何必如此计较,奴婢听说,那是‘红-袖添香’,是极风雅之事。再者,县主去了,世子心里也欢喜不是?好过让旁人日日与世子亲近。”到底她也是个未嫁人的女儿家,虽看秦王妃与昀郡王相处自有法度,却不好意思说出口来,只捡那不要紧的事情提点几句罢了。原来秦王妃该给赵燕妤配个懂夫妻之道的嬷嬷来才是,但因秦岩那事儿出来,婚事仓促提前,这该配备上的都没配上,只好由她来说几句了。

    赵燕妤极不情愿。她自幼不甚爱读书,只是郡王府的姑娘,岂能不会诗文绘画?不得不跟着先生苦学。如今嫁了人,这些都不要紧了,自是乐得抛下,算算自嫁进国公府来,当真就没进过阮麒的书房一步。如此说来,夫妻之间似乎也确实有些疏远了,别的倒也罢了,万一被阮麒那两个大丫鬟捡了便宜就糟了。这般一想,便恹恹起身道:“你说的是,我去他书房看看,别有什么疏漏的怠慢了世子。”

    姚黄见她听话,心里大喜,连忙伺候着她去了院子里的小书房。英国公府地方大,虽是后院的“小”书房,也是十分宽敞的三间屋子,中间打通了,格外显得轩敞明亮。四壁书架上摆着些书,北窗下一张几案,上头乱七八糟堆了些字纸书籍。赵燕妤百无聊赖地走了一圈,见南窗下放着张竹躺椅,旁边一个黄花梨木的小橱,抽屉半开着,便一偏身坐了下去,随手将抽屉拉开了。

    “县主——”姚黄觉得不对劲儿,“您可别随意动世子的物件。”

    “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东西我不能看的。”赵燕妤嘴里说着,手上已经从抽屉里拿出个红木雕漆盒子,不由得眉头一皱——这东西看起来倒是像是个首饰盒子,他在书房里放个首饰盒子做什么?心里想着,手上已经将它打开了。姚黄拦都来不及,刚“嗳”了一声,目光落在盒中的物件上,不由得自己也怔了怔。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只银质香薰球,颜色微微发暗,显然已经不是新制之物。赵燕妤眉头止不住地跳动:“这,这是女子的物件!是谁的!”

    姚黄觉得有些眼熟,看了又看,忽然后背上一阵冷意冒出来——这香薰球上的方连续合欢花样她曾见过的,倘若她没记错,当初王妃就是拿了这样一只银香薰球为信物,定下了世子与周家姑娘的亲事,也就是说,这香薰球是如今的世子妃之物!

    赵燕妤倒不知道这件事,只是认准了这香薰球是女子之物,想想阮麒竟将别人的东西用这样精致的雕漆盒子存了放在书房里,顿时怒火直蹿。再看这香薰球表面十分光滑,显是时常摩挲把玩,略向身下的竹躺椅一看便明白过来,阮麒这是时常坐在此处,顺手就能拿出这香薰球来,可见这香薰球的主人在他心中必然记忆深刻。想到此处,赵燕妤恼火地将香薰球往地上一摔,想想又捡了起来,边往外走边厉声道:“把蝶语和蝉语给我叫来!”

    姚黄满身冷汗,想劝又不敢劝,只得叫人去把蝶语和蝉语传了过来。这两个丫鬟自打赵燕妤进了门就小心翼翼的,此时被传了来,进门就见赵燕妤脸色黑如锅底,不由得腿都有些软了。因知道这位世子夫人身份高,虽然她们是打小儿伺候阮麒的,但倘若被打死也只是她一句话的事,故而两人连头都不敢抬,战战兢兢道:“少夫人有什么吩咐?”

    赵燕妤看见两人秀气的面庞就气不打一处来,怒声道:“跪下!掌嘴!”

    两个丫鬟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却也不敢违拗,只得双双跪下,左右开弓自己抽了自己十几记耳光,赵燕妤才叫了停,厉声道:“平日小书房里是谁伺候的?”

    蝉语年纪略大些,颤声道:“奴婢们是轮流去伺候的,每十日换班。还有四个小丫鬟是每日轮班。”

    赵燕妤将那已经被摔瘪进去一块的银香薰球亮出来,冷声道:“这个是谁的!”

    蝉语和蝶语对此事却是不知道的。当初阮麒让乔连章去拿了香薰球,并未给第三人看到就藏了起来。后头事情虽然闹了出来,却是在阮海峤的院子里闹的,事后阮海峤严令不许传出去,因此连这两个贴身伺候的大丫鬟也不知道阮麒究竟是为了谁挨打,更没见过这香薰球了。此时见赵燕妤问,两人都茫然地摇了摇头。

    赵燕妤哪里肯信她们不知道,见两人一起摇头,顿时大怒:“拖出去,在院子里给我打,打到说实话为止!”

    几个婆子上来,把连声喊冤求饶的蝉语和蝶语拖了下去,按在春凳上就抡着板子打起来。正打得鬼哭狼嚎,阮麒一脚跨进院子,看这一片混乱不由得变了脸色:“这是做什么!”

    蝉语蝶语已经挨了好几板子,蝶语娇弱,已经昏了过去,蝉语勉强支起上半身哭道:“世子救命,少夫人要打死奴婢们呢。奴婢们真不知道那个香薰球是谁的呀!”

    阮麒目光一转,就看见了赵燕妤手中的银香薰,脸色立时变了:“谁让你胡乱动我的东西!”

    赵燕妤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胡乱动你的东西?我就是动得太少了,竟不知道你在书房里还藏着这些东西!到底是哪个贱-人的!”

    “你住口!”阮麒一步上去将香薰球夺了下来,转头对院子里吼道,“把她们两个抬回房去,请郎中来!”

    “谁敢!”赵燕妤也拔高了嗓门,“没有我的话,谁让你们停下来的?继续打!今天就是打死这两个丫头,我也要知道这东西是哪个贱-人留下来勾引你的!”

    “你够了!”阮麒沉声低喝,“不过是个香薰球,她们根本不知道,你打她们做什么!”

    “哟,你心疼了?”赵燕妤冷笑起来,“不过是两条贱命,打死了又怎样?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这东西明明是女子用的,是哪个小贱-人给你的定情信物吧?合欢花?怕是哪个烟花之地的——”

    啪地一声脆响,打断了赵燕妤的话。姚黄半张着嘴,看着赵燕妤脸上迅速浮起来的一个巴掌印,想惊叫却叫不出来……

164、不了了之埋隐忧

    英国公府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绮年还在兰亭院里跟李氏说话呢:“世子今日衙门里有事,要到午后才能过来给舅舅拜寿,叫我先把寿礼替他送了。”赵燕恒知道吴若钊喜欢书法,特地寻了一盒好墨来。

    李氏满心欢喜地接了:“做什么这样客气。”拿出一封信来,“这是你表哥写来的,你表嫂生了个儿子!”

    “真的?太好了!”绮年这一阵子忙乱着,连韩嫣的产期也忘记了,连忙拿过信读起来。

    一般家信都是韩嫣写的,只这封是吴知霄的手书,且字迹比起平常竟有些潦草,可见写的时候心里十分兴奋,急不可待地要将这消息告知家中。里头写着韩嫣于九月三十产下一名男婴,六斤三两,如今取个小名就叫秋哥儿,等着让父亲赐个大名云云。

    绮年把短短一封信读了两遍,埋怨道:“表哥也不写清楚些,孩子长得像谁,表嫂身子好不好。”

    李氏失笑道:“必是孩儿落地就写信来了,刚生下来的孩子,哪里能看得出长得像谁。”又看看绮年的面色,关切道,“方才进门就看见你气色似乎不如从前,可是出了什么事?”见绮年支吾,把脸一沉,“有什么事还不能跟舅母说的?”

    绮年想想吴家也是在太子这条船上,有些话倒也不必瞒着,李氏也必然都知道了的,便靠在李氏身上,捡能说的话说了些,只没说清明也是郡王府出去的。李氏听了也有几分惊讶:“洛承徽居然是你们府上的人?这也不关你事,太子妃原是知道她的身份的,且自打她入了宫,你又不曾与她来往。虽说这事有些尴尬,但太子妃是明白人,分得清轻重,断不会迁怒。”赵燕恒是支持太子的,金国秀怎么会为了一个奴婢出身的妃嫔坏了与赵燕恒的关系。

    绮年把头歪在李氏肩上叹道:“我只觉得累。宫里这些事几时才能歇下来,过几天平安日子,不用再想着谁在争储,谁要夺宠……”

    李氏笑了,摸摸绮年的头发:“傻孩子,宫里的事儿,什么时候也歇不下来的。”她露出一点回忆的神色,“当初啊,舅母也就是跟你这么大的时候——没准比你还小一点呢——宫里头就有了三四位成年的皇子,下头还有几个小的,那时候还有中宫嫡出的太子呢,就因为太子不大成器,争斗就厉害得很了。到舅母嫁你舅舅的时候,你外祖父还不是大学士,但已经在清流中极有名气,那些个成年的皇子,变着法儿的拉拢他。你舅舅是长子,自然也少不了这些事。”

    她轻轻笑笑,有几分讽刺:“赵姨娘就是那些人送的。你舅舅的上司在酒席上借酒盖脸,硬塞了来家,我至今不知道是哪位皇子的人。幸而赵姨娘是个本分的,那些人也还没敢弄个细作塞进来,自进了咱们家就老老实实过日子,也还不错。你外祖父呢,只对先帝尽忠,就连赵姨娘的事也特地上个折子说明,就是怕卷进立储的事里把一家人都害了。这一争啊,前前后后就是将近二十年哪!人人都说你外祖父荣耀,又是大学士,又是太子少傅,历经两朝,生荣死哀。可是谁都不知道,那些年家里是怎么提心吊胆过的。也就是今上继位之后,才算过了几天安生日子。结果这没几年呢,新的皇子们又开始了——唉!”

    “舅母就没觉得厌烦吗?”绮年着实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只管柴米油盐的李氏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由得轻声问。

    李氏笑道:“怎么不烦呢?平日里的应酬不断,逢年过节送礼都要再三斟酌,免得薄了这个厚了那个再惹出事来,连说句话都要想了又想。舅母不是那块材料,更是头疼。但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我不易,你舅舅在外头就更不易了。咱们女人,柴米油盐相夫教子才是本分,外头的事不能不知,可也不必自增烦恼。这些年,你舅舅对我也是好的,我只生你表哥一个就伤了身子不能再生,你舅舅纳了两个妾,要说不淘气是不能,但你舅舅也没乱了尊卑。如今想想,当初难虽难,有你舅舅这份心,如今有了你表哥表嫂,我也觉得值了。”

    她想了一想,又补充道:“女人家说起来还是要嫁个好夫君。别看如今人家嫁女儿,又想着门第又想着家底,又要婆婆慈爱又要妯娌和睦,因着没有这些日子确实难过。可是说到底,若夫君不好,就是这些都齐全又怎样?纵然是锦衣玉食平安和顺,终究是心里欠着那么一点儿,就叫你一辈子都难受。倘若这夫君跟你一心哪,别的这些也就都不算什么了,你说是不是?”

    绮年半晌没说话。李氏含笑道:“听说如今世子院里只剩了一个姨娘?”

    绮年不由得脸一红,扭到李氏身后唤了一声:“舅母——”

    李氏笑起来,拍着绮年的背感慨道:“哪里有十全十美的日子呢?如今你是世子妃,将来还要做郡王妃,这外头看着越是一片锦绣,内里自己就越要辛苦。就是宫里的皇后娘娘,难道就事事如意了么?只看值不值得罢了。”

    绮年抿着嘴唇低头思索,李氏含笑摸着她的头发,慢悠悠地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男人在外头打拼,便是不能助他,也万不可泄了他的气。当初你这门亲事——唉,也是舅舅舅母不能给你做主——”

    “舅母怎么说这个话。”绮年赶紧抬起头来,“舅母都是为我好,我都知道的。”倘若不是秦王妃,如今她嫁到苏家,立储之争只怕就不会卷进去,也不必应付秦王妃,可——旁的麻烦也会多不少,比方说苏太太。

    李氏笑了笑:“其实舅舅舅母给你挑的苏家,如今看来也未必就省心,那苏太太——总之这人生下来走什么路,那是自己定不了的,可是夫妻同心,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若说她当时还不满意郡王府这门亲事,但如今看起来,绮年有孕,赵燕恒非但没有纳通房,反而把院子里三个通房都打发了,单只这一点,就够李氏高兴的了。当然,绮年婚后遇的那些麻烦她也知道一些,秦王妃这个婆婆不好对付也是真的,但勋贵人家,哪一家又是能让媳妇悠闲度日的呢?女人哪,不怕麻烦,不怕困难,只怕你在努力的时候做丈夫的看都不看。偏偏,赵燕恒不是这样。至于苏家,当初看起来图个人口简单,但从郑瑾成亲后头几个月的日子就能看得出来,苏锐是全然听苏太太的,并不能给妻子撑腰。这样的丈夫——唉。

    “夫人,世子妃,”已经嫁了人,梳了妇人头的湘云欢欢喜喜进来,“世子来了,来接世子妃呢。正在前头给老爷拜寿,说一会儿就过来给夫人请安。”

    李氏笑着拍拍绮年的肩:“快理理头发,精精神神地去见世子。”

    绮年抿了抿嘴唇,用力点了点头。

    赵燕恒直接从衙门过来,见了吴若钊,拜寿之余少不得再说几句朝中的风向,这才进来给李氏请安,说了些家常闲话。李氏看看天色,恋恋不舍地开始撵人:“在娘家时间不可过久,仔细别人说闲话。”将二人一直送到兰亭院门外才回去。

    绮年上了马车,看看时辰其实还早,便含笑看了赵燕恒一眼:“世子又早退了,不怕上司查问么?”

    赵燕恒倒微有些讶异地瞧了她一眼,也弃马上了车:“世子妃今日好似心情不坏?”好几天了,他都见绮年有些恹恹的没精神,问她又不肯说,就是今儿早晨出门的时候也还没什么精神呢,这会儿怎么又……

    绮年挽住他一条手臂,笑嘻嘻地把下巴垫到他肩头:“嗯,跟舅母说了半晌的话,舅母给我讲了好些东西,算是想通了吧。”

    赵燕恒微一扬眉:“想通了什么?”

    绮年歪在他身上想了想,不大好意思地一笑:“不告诉你。”说出来有点怪丢人的,夫妻一体,她先想着打退堂鼓了,实在有点不大好说出口呢。一直以来是她觉得自己的婚姻观念很新颖很合理,可是事情到了眼前,反而是她先软了,真是没出息!

    赵燕恒看着她又鲜活生动起来的眉眼微微笑了:“竟敢有所隐瞒?还不快快招来!”

    “妾身就是不招!”绮年捏着嗓子唱戏似的念了一句,还没念完就把自己酸倒了,“不来了不来了!今儿时间还早些,我想去看看悦然。这又要过年了,今年还有个孩子,看她们的东西是不是都置办齐全了。”

    赵燕恒点点头,吩咐车夫转了道,直奔城北的小院去了。

    小院里十分安静,看门的仆人拿着把扫帚在扫院子,一见赵燕恒和绮年来了,不由得两眼一亮,连忙上来请安。绮年一边走一边问:“林娘子和林姑娘都好?孩子怎么样?”

    仆人忙道:“林娘子好着呢,正哄着哥儿睡觉。林姑娘——不大出来。”

    绮年不由得就叹了口气。遭逢大变,谁都会觉得受不了,但算算从林家出事到如今都一年多了,林悦然若还是不能调节过来,那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

    宛氏听见小丫鬟说郡王世子和世子妃到了,急忙迎出来,又叫小丫鬟把林悦然也请到自己屋子里来。她产后调养得不错,人也丰润白皙,若不是在丧中穿着素服,只怕气色还会显得更好些。床上的孩子也是白白胖胖,正闭着眼睛睡得小猪一样。绮年随口问了她一句情况可好,宛氏就没口子地感激起来:“……过年的东西都送过来了,这一年了,多亏世子和世子妃慈悲,不然我们孤儿寡母的早就没法活了。我一直想着自己做些绣活贴补一下,也让世子妃少破费些,只是这孩子一落地,我忙得实在腾不出手来,小姑最近身子又不好……”

    正说着,林悦然悄没声儿地进来了。绮年一抬眼,倒吓了一跳:“悦然,你——”不说形销骨立,也是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脸色更是白里透黄,半点都没有青春少女的血色,进来看见赵燕恒,往后退了退,低声叫了一声:“周姐姐。”

    “你怎么瘦成这样!”绮年忍不住过去拉她的手,触手冰凉,“你这样——这么不爱惜自己身子,伯母在天有灵,会怎么想!”早就听送东西的下人说林悦然身子不好,时常请医吃药,但竟瘦成这样……

    “我该早点来看看你才是。”绮年有些难受,“自己的身子还得自己当心,别人替不了你。你这样——是要让伯父伯母走得不安心么!”

    赵燕恒退到外屋,林悦然就一头扑到绮年怀里呜呜哭了起来。宛氏直叹气:“世子妃恕罪,小姑年纪小,实在是——”

    绮年安慰了一会儿,看林悦然止了眼泪才道:“万不能再这样了。”

    林悦然拭着泪:“姐姐,我该怎么办?我心里怕得很。”

    绮年怜悯地摸着她的头发:“总会有办法,可你若身子垮了,就是有一万条出路你也走不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林悦然如今身子虚得厉害,痛哭一场便觉得疲倦,绮年也觉得时候不早,便起身告辞。

    宛氏一直送到院中,擦着泪道:“世子妃若得闲多来劝劝小姑罢,我这嘴笨,也不知怎么劝她。还是世子妃说得透彻,小姑也听得进去。”

    绮年叹道:“我若得空就来。”

    宛氏千恩万谢看着郡王府的马车驶远,反身回了屋中,见林悦然还呆呆坐着,叹了口气道:“世子妃真是好心,若是没世子妃,如今咱们只怕连个栖身的地儿也没有。”觑见林悦然点头,便又叹了口气,“只是世子妃跟咱们家非亲非故,因着跟婆婆的情分照顾我们一年多已然是极难得了,难道还能照顾我们一辈子不成?何况世子妃是郡王府的人,郡王府怕也不愿她拿着钱来贴补外人。”

    林悦然这一年多来还沉浸在父母兄长突然身亡的悲痛里,竟没仔细想过这事儿,不由得抬头去看宛氏。宛氏仿佛没看见她的目光,径自低头去哄着已经醒过来的孩子,一面悠悠叹道:“倘若咱们能跟郡王府沾上点关系,世子妃要照顾咱们也就名正言顺了。唉,宝哥儿连爹都没有,将来可怎么办……”

    她抱起儿子哄着到净房里去把尿了,只留下林悦然怔怔坐在炕边上,若有所思。

    绮年和赵燕恒回到郡王府,在二门处就看见一辆马车,上头是英国公府的标志。进了节气居,绮年一边更衣一边随口问道:“县主回来了?王妃可说过要留饭吗?”

    小满捧着净面水进来,闻言便答道:“县主是哭着回来的,说是跟姑爷闹了脾气,正在丹园哭呢。世子妃要不要晚些再过去给王妃请安?”别这时候过去又撞在赵燕妤的气头上,再无缘无故的受气。

    绮年皱皱眉:“还是这会儿过去吧,若是去晚了,王妃更有得说了。”

    赵燕恒已经宽了外头的官服,闻言接口道:“我陪你过去。”

    绮年心里暖洋洋的,弯起眼睛一笑:“不必的,我去请个安就走,你去跟父王说话罢。”郡王府的规矩,儿子们十五岁之后,再从外面回来就是去外书房给昀郡王请安即可,女儿和媳妇们才到内宅去向秦王妃请安。赵燕恒肯陪着她去,她自然高兴,但是一定有人会借此说闲话的。

    丹园里悄没声息,丫鬟婆子们都一个个噤若寒蝉。绮年进去,正碰上赵燕好出来,一见便拉了她的手低声道:“嫂子先别进去罢,王妃在里屋问话呢。”本来她和张执的婚期都定下了,太后这一薨逝,一切都只得往后拖了。

    绮年皱皱眉:“三妹妹这是怎么了?”

    赵燕好看看四周并无丹园的丫鬟,便轻声道:“听说是打了阮世子的贴身丫鬟,阮世子就动了手……王妃正把姚黄叫进去问呢。”

    “打了丫鬟?”绮年不由得有些疑惑,“英国公府也不致这样的没规矩吧?”因为打了丫鬟,阮麒就对赵燕妤这个正经的世子夫人兼县主动手?只怕里头还有内情,难怪姚黄被秦王妃叫去问话,凭着赵燕妤说,大概理由都是她的了。

    当然,绮年在这么想的时候并不知道姚黄在秦王妃面前说了些什么,如果她知道,必然会是另一种想法了。

    “香薰球?谁的香薰球?”秦王妃沉着脸。看见赵燕妤脸上的掌印,她真是怒不可遏。掌上明珠一样的女儿,从小到大一指头都舍不得碰的,如今出嫁了倒挨了打,这是什么道理?

    姚黄背后的冷汗已经湿了内衫,喃喃道:“姑爷没说,瞧着也不像那两个丫头的……”到底要不要说?若说出来,只怕立时就是一番风浪,事情闹得大了,对县主又有什么好处?难道还真能跟阮家和离不成?还是要闹一个世子妃与阮姑爷婚前私相授受出来呢?

    “那香薰球是什么样子,可拿来了?”秦王妃阴沉地问,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的,两眼紧盯着姚黄。

    姚黄一头一脸的汗,只能低下头去:“被姑爷拿回去了。上头好像,好像是四方联的合欢花。”

    秦王妃冷笑道:“好一个合欢花!那必是什么狐媚子送的了——你说合欢花?四方连续的合欢花?什么样子?”

    姚黄听她的话音就知道瞒不过去了,只得低头道:“奴婢瞧着竟有些像当初世子妃的那一个,只是被县主摔过了,奴婢瞧得不真切,也没准是看错了……”

    秦王妃呼地站起来,摔掉了手边的茶杯:“他怎么会有——难道——是了!阮家和吴家可不是亲戚么,表哥和表妹……好一个英国公府!”

    姚黄连忙磕头道:“王妃且息怒。奴婢只是看了一眼,并不敢说就是。万一是奴婢看错了呢?再说,再说也从未见姑爷与世子妃有什么来往,姑爷又是从小就跟县主在一起玩大的,怕是他心里也知道将来一定是娶县主的……”

    “你一个外人,怎会知道他们有没有来往!”秦王妃咬着牙,想起自己的侄子秦岩,那不也是已经订了亲的吗?且平日里也没看出什么蹊跷来,却差点就坏了妤儿的名声!

    “你想法子把那香薰球弄了来!”

    姚黄吓了一跳:“王妃!姑爷可是县主的夫君。”弄来做什么?要把这事捅出来么?那县主又有什么脸面呢?

    “你不必问,只弄来就是!”秦王妃还要再说,魏紫已经满脸慌乱地进来,“姑爷来接县主,在二门上跟三少爷打起来了。”

    这下连在后头屋里洗脸梳妆的赵燕妤也被惊动了,秦王妃带人到了二门上一瞧,只见赵燕平边骂边打,阮麒只是步步退让,脸上还有两块明显的瘀青,绮年正带着小厮丫鬟们拉架,只是拉不开。

    秦王妃目光一闪,走过去大声喝斥:“世子妃在做什么!乱成这样子,你这家是怎么管的?还不跪下!”嘴上说着,眼角余光却扫着阮麒。

    绮年一怔,没料到秦王妃怎么没头没脑地先冲着她来了,只是她怎么可能听话就跪下?才转身还没说话,秦王妃已经厉声道:“怎么?你还敢忤逆不成?跪下!”

    “王妃——”阮麒顾不上再跟赵燕平敷衍。他这将近一年来都在军营之中摔打,身手大有长进,早不是赵燕平这样公子哥儿的花拳绣腿可比,方才不过是对赵燕妤有几分歉疚,让赵燕平打了出气罢了。这会儿只反手一挡就将赵燕平推到一边,抢上来道:“是小婿不该与舅兄动手,与世子妃无关。”

    秦王妃心里恨得咬牙,只不看他,紧盯着绮年道:“世子没听见我的话?我让你跪下!”

    绮年也有些恼了,反而挺直了后背淡淡道:“不知儿媳做错了什么,要被王妃罚跪?”

    秦王妃冷笑道:“你既然管家,怎么让少爷和姑爷在二门上打了起来,难道不该罚?婆婆说话,你做儿媳的竟敢顶撞?果然是要忤逆了!”眼光瞥见阮麒面有焦急之色,心里已经认定了此事,更加厉声地道,“你敢不跪,就是不孝!”此刻她一头的火气,已经顾不上维持平日里妇孝姑慈的假象了。

    “乱命尚且不奉,谀亲亦非孝道。”赵燕恒大步过来,将绮年往自己身后一挡,淡淡道,“我已叫人请了父王过来,若是父王也责绮儿不孝,我与绮儿一同向王妃下跪赔罪便是。”

    赵燕平一头的火气,闻言立时跳了起来:“父王来了又怎样?难道父王还能容你忤逆不成!”

    眼看着这里剑拔弩张又要闹起来,一个小厮急急忙忙跑了进来:“英国公府来人,请阮世子赶紧回去,阮老太君不好了!”

165、吊丧客各有打算

    一场夫妻大闹,以阮老太君过世做了结束。老太君年事已高,听说长孙小夫妻两个动了手,急得不顾自己腿脚不便就要出去看,结果在门槛上磕碰了一下,一头倒在一个丫鬟身上。其实说起来也没有碰到哪里,但人躺下去了就再没有起来,两天之后就去了。

    英国公大怒,将阮麒痛打了一顿,又把当时老太君身边伺候的几个丫鬟拖出去全发卖了。不过这一切都不能挽回老太君的命,英国公上表丁忧,然后为老太君发丧。

    “今儿天冷,世子妃把这大氅披上罢。”如鹂捧了一切青缎面猞猁皮里子的披风过来,看看绮年身上月白的素锦袄,石青缎裙,头上雪白没半点颜色的米珠银饰,心里有些不高兴。这大过年的,正是该穿得鲜亮喜庆讨吉利的时候,却因为太后国丧没过头三个月,又要去阮家吊唁,穿得这样素净。

    小满一脚跨进来,脸上有些担忧:“王妃脸色很不好,世子妃小心些。”真是莫名其妙,明明是县主和阮世子吵闹,急死了阮老太君,王妃这脸子撂给谁看呢!

    绮年点点头,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那天怎么回事,打听到了没有?”

    白露忙道:“问是问了,却没人能说明白的,只是听着县主喊什么通房什么香薰球,实在没有哪句与世子妃相干的。”那天的事,一回想就觉得古怪,秦王妃就是有气也该对着阮麒发,就算是顾忌着赵燕妤还要回阮家过日子遂致迁怒,也不至于一见面就叫绮年跪下,竟像是要撕破了脸再不顾着似的。但这几天她叫丹园里的小丫鬟左打听右打听,始终没有听出这事与绮年有什么相干处。

    “通房和香薰球?”绮年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遍,想不明白。转头见小满一脸担忧,不由得笑了:“行了,都别苦着脸,这大过年的。想点好事儿,等太后的孝满了,就给你和立春办喜事。”立春和小满是已经过了明面儿的,只等着成亲了。

    小满登时满脸通红,小雪在旁边笑道:“世子妃别光说我姐姐哪,人家立夏还来求世子妃身边的人呢,世子妃倒是给不给呢?”

    这下如鹂闹了个大红脸,一跺脚跑了。绮年看着她的背影也笑起来:“哎,这丫头——这要问你,你怎么跑了。”

    立春的事儿定下来之后,赵燕恒瞧着立夏年纪也不小了,顺口就说也该替他挑个媳妇,结果回头立夏就找到绮年面前来了,说要娶如鹂。赵燕恒一听就乐了,说好极,这才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倒把绮年闹糊涂了——几时这又成了一对呢?

    如菱在一边乐不可支:“世子妃还问什么问哪,立夏哥哥脚上现穿的棉袜都是如鹂姐姐做的。”

    “真的?”绮年也乐了,“这丫头!东西都给人家做了,怎么临到头儿又害臊了呢?”

    众人嘻嘻哈哈,白露看着一张张笑脸,不由得想起了清明,看着众人都在好笑,低低地说了一句:“不知道清明如今怎样了……”

    绮年看了她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也亏你还惦记她,她如今——修身养□,日子总还是能过的。”太后去世,不少人明里暗里指着说是清明不祥,把太后“妨”死了。自然,这些人并不是与清明有仇,而是指桑骂槐,冲着东宫去的。金国秀只当听不懂,将清明送出皇宫,放到皇觉寺旁边的甘露庵里带发修行去了。

    甘露庵也是皇家庵堂,有些有罪但不致死的嫔妃都在这里修行,说是替皇家祈福,其实就等于是进了冷宫一样,青灯古佛过一生罢了。不过绮年想,这说不定于清明倒是合适的,她本不为争宠而入宫,如今还能有个安生日子过,比她在宫里横冲直撞然后送了命强。倒是洛红颇出人意料之外,小产之后不知怎么的反博得了太子的怜惜,虽然在国丧之中不好留宿后宫,却是隔三差五就去她殿里坐坐。反而是倒霉的刘承徽,从此再没出头。

    这消息自然是周镇抚送出来的。绮年觉得周镇抚似乎也瘦了一点点儿,不过不敢下确定结论。说起来他也怪可怜的,一个镇抚肯娶一个丫鬟做正妻,那确实是喜欢上了吧,可是人家还不愿意,半道儿又投到太子身边去了,现在又是这么个下场……绮年都替周镇抚难受。

    白露低下了头。她素来觉得清明比她强,得世子信任,能替世子在外头办事儿,但是到末了却落了这么个下场。反倒是小满,马上就要正正经经地出去嫁人了。立春上次被世子罚了,但如今管着世子妃的嫁妆,世子妃的两个庄子上的出息他都能拿一成,身家很是厚实了,小满成了亲之后自然还要回来做节气居的管事娘子的,夫妻两个真是……何况是正头娘子,根本不怕有一日会落到清明的下场……白露似乎有些明白,绮年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出去嫁人了。

    绮年到了二门,秦采已经等在那里,秦王妃却是姗姗来迟,脸色果然阴沉得可以,冷冷瞥了绮年一眼,却没说什么,径直上了马车。绮年与秦采坐了一辆马车,出了府门,秦采犹豫片刻,终是低声道:“嫂子小心些,王妃似是——真的气得狠了。”毕竟是自己的姑姑,虽然她尚未记事时秦王妃已出了嫁,但多少总有几分了解。秦王妃素来以宽容守礼示人,无论如何与人不睦,面上总是过得去。似这样场面上的敷衍都不给的情况,那就是真的恼怒了,只是秦采也想不出秦王妃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是迁怒阮麒是绮年的表兄不成?

    “多谢弟妹。”绮年想了想,也低声问,“弟妹可知道是为什么?”

    秦采无奈地摇摇头:“如今王妃并不与我多说什么……”秦王妃对她日渐冷淡,众人皆知。

    绮年了然地点头,靠在马车里沉思起来。若说是因阮家与吴家的关系,那秦王妃未免太过迁怒,说出去人人都会说她无理。按说,秦王妃不会做这种授人以柄的事。但是想来想去,自己与阮麒除了这姨表兄妹的关系之外,真是再不搭界了,到底是什么事令秦王妃这样公然对自己发怒呢?

    “……似是说什么姑爷的通房和香薰球……”将小满和白露打听来的消息反复咀嚼,最终还是这句话让绮年皱起了眉头。爷们儿贴身的大丫鬟,十之八-九都是家里给备下的通房,即使是有什么私密的物件儿放在阮麒手里也不为稀奇,赵燕妤或者会因为此事大闹,秦王妃却绝对不会!再联系秦王妃对自己的态度,莫非这玩艺儿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可是阮家丫鬟的东西,会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香薰球!绮年猛地睁开眼睛——若说香薰球,自己还真曾有过一个香薰球与阮麒有点关系。但,但那个香薰球已经由英国公亲手交回来了,绮年仔细检查过,球内部不易注意之处錾着吴大学士手书的“爱女若兰出阁之喜”的小小字样,千真万确就是原物,并非仿造品。可若不是这个香薰球,又有什么事能跟自己搭上关系呢?

    思来想去之间,马车已经到了阮府。阮府一片披白挂素,门楣上的匾额都用白布罩了。下人迎进去,奉到老太君的灵堂上香。

    阮夫人带着两个儿媳和旁支来哭丧的亲戚女眷在灵堂迎客,眼睛还有些红肿。虽则与阮海峤夫妻感情淡薄,但这些年阮老太君并没怎么难为过她,且十分疼爱阮盼,因此阮夫人对这婆婆倒还是有几分感情的。秦王妃上了香,与阮夫人在偏厅里坐了,淡淡道:“亲家夫人节哀。妤儿不懂事,淘了这一场气,还请亲家夫人见谅。”

    阮夫人冷冷道:“这倒也怪不得媳妇,原是老大不妥当,不该把东西放在书房里。如今书房也被媳妇砸了,这口气也该出了罢?”她原不喜欢阮麒,他院子里的事自是从不过问的,但赵燕妤一直哭回了娘家,阮老太君又因此过世,却是把这事闹大了。且赵燕妤回来之后,不说先去给老太君侍疾请罪,竟先带着人去把阮麒的书房掀了个底朝天,搞得家反宅乱,这却实在太不把婆家放在眼里了。

    说起来这件事阮麒自是有错的,但归根结底也不过是在书房里藏了件东西而已,并不是在外头置外室,或是在家里收用这个丫鬟那个丫鬟,实际上,就连蝶语蝉语两个,他都不怎么很亲近的。依着世家公子的德行来看,已经是很难得了。偏赵燕妤却因为这么一件小小的东西就责打通房,委实不像个正室的气度。尤其如今阮老太君去了,追究起来还是因为他们小夫妻争吵的缘故,这气死老太君的罪名夫妻两个少不得各担一半。眼下阮麒被打得趴在床上起不来,秦王妃却只轻描淡写说这么一句,阮夫人如何不气?虽不敢说什么重话,却也忍不住要刺秦王妃几句才甘心。

    秦王妃却是眉毛也不动一下:“妤儿自幼娇养了些,受不得委屈是有的,她是新妇,年纪又轻,行事若有莽撞之处,还请亲家多担待些。说来,若是姑爷与她夫妻和睦,原也不必淘这场气的。”

    阮夫人反唇相讥:“王妃说得是呢,若是妻子温柔和顺,夫妻哪有不和睦的?前头还有客人过来,恕我失陪片刻,王妃且坐罢。”竟是站起来了,将秦王妃扔在偏厅里。

    这却是正中秦王妃下怀,只坐了片刻,姚黄便悄悄进来,自袖中拿出一个摔瘪了一块儿的银质香薰,惴惴递了给秦王妃。秦王妃接在手里瞧了瞧,见有杏子大小,虽摔坏了,仍看得出上头精细的四方连续合欢花图案,正与她见过的那只一模一样,不由得死死攥住了,眼神冰寒,冷声吩咐姚黄道:“此事不许再提。劝着县主与世子好生过日子,借着这机会将那两个通房都撵出去便可,其它的不许再闹。”

    姚黄巴不得永远不提此事,连忙应喏又悄悄退了出去。秦王妃坐了片刻,便见阮夫人又引了几位女眷进来,皆是来吊唁的夫人太太们,其中便有东阳侯府的大奶奶,见了秦王妃连忙行礼道:“母亲在家中不好出来,让我来代她给老太君上炷香。”到她这一辈上,秦家已经没有爵位了,她一个做儿媳的来给阮老太君吊唁原是份量不够的,只因东阳侯夫妇三年父孝未满不能出来走动,没奈何才让她过来了。

    秦王妃却无心与她多说这些,拉住了她低声问道:“那位夫人是谁?”与秦大奶奶一同进来的夫人们中有一位是她不认得的,年纪四十几岁左右,人极精神,却不似京城贵妇们保养得那么白皙丰润,反而是肤色微黑,像是长居阳光强烈之地所致。秦王妃在京中出生长大,这京城里地位高贵的夫人们没有她不认得的,如今看这位陌生妇人举止与京中众人不同,阮夫人却又对其十分客气,心里想了想,便猜测这位说不定就是新进京尚未出来应酬的两广总兵夫人。

    果然秦大奶奶低声道:“这位是柳夫人。”

    柳夫人也看见了秦王妃,虽是都穿着素服,但秦王妃头上戴着的点翠钗子乃是宫制的手艺,且那形制也不是普通命妇能戴,自然注意。阮夫人此时是主家,心里虽不情愿也得代为介绍,待二人相互见过了礼,便转身又出去了。

    这里秦王妃与柳夫人一起坐了,含笑道:“前些日子进宫,还见了夫人家的小姐,果然是温良恭谨,有大家气度。”

    柳夫人乃是柳总兵的续弦,嫁过来之后立刻就生了一个儿子,虽然不是嫡长子,但柳家长子次子都是宽厚的,与异母弟弟十分友爱。后头过了七八年,又生下了柳雪。虽然是个女儿,却因是柳总兵的老来女,极其受宠。此时听秦王妃开口就夸奖自己的女儿,不由得心里舒服,且她听得明白,秦王妃这也是在暗示自己在后宫中能时常出入,于是也笑着道:“王妃过奖了,那孩子也因是她父亲老来得女,养得娇了,也不知做了多少没规矩的事,难得是宫里太后娘娘们都不责怪,不然早该被撵出来了。”

    秦王妃笑道:“夫人这就太客气了,我是亲眼见的,柳姑娘一片纯孝侍奉太后,真是教人喜欢。”随看了看厅中道,“今日怕是不曾跟着夫人过来?”

    柳夫人道:“是来了,只是没出息怕见人,在那边坐着呢。”

    那边小厅是年轻少奶奶和姑娘们坐着的地方,来吊唁又不是赴宴,也没有久坐的,何况柳夫人与阮家又不相熟,故而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告辞。秦王妃一直送到厅外,便见那边小厅里出来三个女子,一个做妇人打扮,两个做姑娘打扮,其中一个便是柳雪,见了秦王妃因是认识的,便福身行礼。

    柳夫人指着那妇人道:“这个是大儿媳,老二老三家的没见过世面不敢轻易出门,这个就是我孙女了。”

    秦王妃连忙仔细打量。柳大奶奶三十出头了,容貌倒不怎么出众,只是与柳夫人一样,极精神,且对柳夫人也十分亲热恭谨。那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就是柳逢碧,容貌略似其母却比母亲要秀丽些,一双眼睛尤其黑且亮,黑水晶一般左右看着人,一见便知是个性子活泼的。

    秦王妃立刻抹下腕上一对翡翠镯子,给柳大奶奶和柳雪戴上。柳夫人忙道:“上回在宫里,已经蒙王妃赐了礼物,如何又敢接呢?”

    秦王妃笑道:“这有什么。我瞧着柳夫人姑娘好媳妇也好,实在是好福气。”拔下头上一根雕桅子花的羊脂白玉簪子,拉了柳逢碧的手道,“就是孙女也是好人才,怎生的就都生到夫人家里去了呢?”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了。柳逢碧年纪虽然不大,又是刚刚进京,却毫不怯场,规规矩矩福身行礼谢了秦王妃,将簪子收下。柳家众人便告辞了。

    柳逢碧上了马车,便拉了柳大奶奶的手道:“母亲,这簪子瞧着好生贵重。”这枝玉簪看着不打眼,却是通体没有一丝杂色,雕出的桅子花白生生的如同真的一般,花瓣翻卷,仿佛还能闻到香味一般。柳逢碧虽然不大懂这些,但触手觉得温润生凉,也知道这是好东西。

    柳大奶奶不由便看了柳夫人一眼。此次进京,一则是让皇上对柳家放心,二则也是为了替柳雪和柳逢碧寻一门亲事。如今柳雪进了一次宫,这将来的前途必是在宫里了,便是自家人也做不得主,因此柳逢碧便成了京中有适龄儿孙的夫人们眼中的目标。

    柳夫人笑道:“既是王妃赏的,你就拿着,这是京里的规矩。”长辈第一次见晚辈,是要给点礼的,但今日是跑到别人家吊唁,并不是赴宴,在这种场面上并不是给礼物的气氛。且秦王妃前次已经给了柳雪东西,今日说来便是要给只给柳逢碧随便一件东西也就足够了,却是不但又给了柳雪和柳大奶奶,还给了柳逢碧这样一件贵重东西,那必是有些别的意思了。

    打从进了京城,柳夫人自然也要收集这些官宦勋贵之家的资料,知道郡王府还有一位三少爷没有定亲。

    虽然是继室所生,但这位三少爷也是嫡出的,郡王府有家有业,就是将来他没有爵位,也少不了家产,更何况父亲是郡王,母亲是长公主之女,要谋个前程也并不难。说句不好听的,柳家大爷没什么大出息,倘若不是柳总兵在海战中立功兼了两广之兵,郡王府哪里能看得上柳逢碧呢?

    柳夫人虽然是继室,但柳家家风豪爽淳厚,前头柳大夫人身子弱,自知天命不永,在过世之前亲自替丈夫物色了当时的邻家秀才之女。事实证明柳大夫人没有看错,柳夫人过门之后,不但对公婆孝敬丈夫体贴,且对两个继子十分关心。两个孩子呢,因生母终日卧病在床并不能照顾她们,如今来了继母却整日对他们嘘寒问暖,自然是觉得亲切的。加以柳大夫人过世前反复教导他们要尊敬继母,因此虽无血缘关系,却当真好得如亲母子一般。后头继母生了儿女,一家人也跟亲兄弟一般。因着这个,柳夫人对柳逢碧也当成亲孙女,又是柳家孙辈里的头一个孩子,其得宠程度与柳雪不相上下。柳雪是注定要进宫的,柳夫人就更要给孙女好生挑一个婆家了。

    郡王府名声在外,人人都知昀郡王方正规矩,秦王妃温和宽厚,这样的公婆真是没处去挑。唯一的问题是这位三少爷与郡王世子的关系似乎不是太好,但有昀郡王和大长公主在,这点儿缺憾并不影响他的前途。且将来兄弟总要分家的,便是关系不大好,也不妨碍什么。三少爷自己又是捐了监生的,听说自幼读书也聪慧,勋贵世家子,又会读书,那前途正好呢。昀郡王是世袭罔替的爵位,他嫡出的儿子,即使不是世子,将来的路也不是普通官宦人家比得了的。

    不过这话是不好当着柳雪和柳逢碧这样没出阁的姑娘面前说的,而且秦王妃不过是表示得亲热了一点,也未必就是那个意思。这嫁女儿是要端起架子来的,若是自己倒贴上去,纵然能成,姑娘在婆家也挺不起腰来。柳夫人心里盘算着,看见大儿媳略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己,便冲她笑了笑——这事可急不得,要慢慢来。

    吊客都是随来随走并不多坐,但郡王府做为英国公府的亲家,却是少不得要多坐一会儿的。秦王妃跟阮夫人相互都看不顺眼,绮年倒是陪着阮盼劝慰了一会儿。

    阮盼哭得最厉害,她是自幼就与祖母亲近的,后头她的亲事祖母也替她谋划良多,现在乍然去了,她如何不伤心?连看赵燕妤的眼神都是毫不遮掩的冰冷责备。赵燕妤被她看得不自在,往旁边移开几步,离得远了些。

    “姐姐不要太伤心了,老太君在天有灵,看见姐姐这样子也会不安的。”乔连波扶着腰,细声安慰阮盼。

    绮年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这离上次见面时间不远,乔连波倒好像瘦了点儿:“表妹还没出三个月,要多注意身子。”出嫁已经快三年了,从前的恩怨已经被郡王府的生活冲淡了许多,如今说出这句话,虽然不复当初真正的关心,却也说得顺当了。

    乔连波确实站得很累了,勉强笑了一下:“谢谢表姐,我知道的。母亲知道我有身孕,并不让我久站,约摸过了午后我就回房去歇着了。”

    绮年笑笑,也就不再说话。片刻之后又来了一拨吊客,秦王妃起身告辞。这里阮家女眷们一直忙到午后,才轮流用了饭。乔连波是得了阮夫人许可的,便回了自己院子,进门就见只有画眉接了出来,不由得眉头一皱:“黄莺呢?”

    画眉心里咯噔咯噔的。前几天蝶语蝉语被打的情景还在眼前呢,正室要处置通房丫鬟其实并不难的,她可没有黄莺那么大的胆子,低头道:“少爷在外头辛苦了半日,这会儿歇在小书房,黄莺在——给少爷捶腿消乏。”阮麒趴在床上还不能起身,阮麟自然就去招待外客了。

    乔连波脸色唰地变了,挥退了画眉自己进了屋里,坐了片刻才咬牙道:“什么捶腿!分明就是去——”勾引两个字已经到了嘴边,说不出来。黄莺不安分,偏她如今有了身孕是必得给阮麟安排人伺候的,若不是在太后的丧期之内,没准儿苏姨娘早就要提这事了。

    翡翠勉强笑道:“黄莺是自幼伺候二少爷的,这也是她的本分。”

    乔连波愣了一会儿,目光忽然转到了翡翠身上。能在颜氏身边做大丫鬟,翡翠自然有自己的好处,容貌倒不是什么特别出色的,但也端正秀气,最好是有一身好皮肤,泛着象牙般的微黄,触手丰润柔滑,比一般人家的小姐们都要好,这是天生的。且她年纪大些,身材丰满有致,远非黄莺那样半大的丫头能比的。

    “翡翠——”乔连波咬了咬嘴唇,“你去伺候二少爷吧。”

166、端午节河畔偶遇

    长平二十二年的除夕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因为太后丧期之内,连正月十五的灯节都取消了,害得不少闺中少女十分失望。

    不过这不关绮年的事,过年从简更好,意味着她的工作量就少了。全家都没什么意见,只有魏侧妃私下里嘀咕,总觉得分到兰园和武园的东西不如别人的好,但她不敢到秦王妃面前去说,在绮年面前不咸不淡地抱怨两句,绮年又只当没听见。末了只好去秦采面前发作,秦采当面听着,等她说完转身就忘掉,全当乱风过耳。

    大年初一,照例要入宫朝拜。今年太后是不会前来了,只剩下皇后和太子妃来接受众命妇的磕头。

    秦王妃在殿中等候着皇后和太子妃前来的时候,只觉得那些交头接耳的命妇们不时向自己看一眼,身下的椅子如同长出刺儿来一样让人难受,颇怀疑阮家在外头散布了孙媳不贤气死祖母的谣言。

    其实她是过虑了。这事说出去对阮家有什么好处?阮老太君已经七十岁,人生七十古来稀,若寿终正寝乃是喜丧,是福气,是以阮家对外只说赵燕妤是回郡王府去寻偏方救治祖母的,倘若不是赵燕平把阮麒打了个乌眼青,这事本来很好遮掩过去的。

    绮年和秦采一左一右站在秦王妃身后,如今她没有身孕,在外头的功夫就要做足了。何况,任何人看见秦王妃一脸阴沉地坐着,两个儿媳妇恭谨地立在背后,且还都不是亲儿媳妇,那心里只怕都会对秦王妃有点想法。这样改变秦王妃对外形象的事儿,绮年绝不介意去做的。那次李氏的话,她虽然不能完全认可,却是重新鼓起了斗志。赵燕恒做到了自己的承诺,那么她也应该这样!伺候一下秦王妃算什么?早晚有一天,赵燕恒会让他们永远摆脱她的。

    随着时间过去,大殿里渐渐有人窃窃私语起来——按说这个时候,皇后和太子妃早该过来了呀,难道又出了什么事?

    众人正在胡猜乱想,外头已经下起了薄雪,雪花纷飞中只见一行人从远处走来,为首的太监手持拂尘,进得殿来向一众命妇们行了礼笑道:“太子妃诊出喜脉,如今娘娘正在东宫之中。有劳诸位夫人久等,娘娘片刻便到,请诸位稍安。”正是皇后宫中的总管常太监。

    这一下大殿里众人都面面相觑。太后国丧期间,太子妃诊出有了身孕?常太监如何看不出众人所想?笑嘻嘻道:“太子妃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只因太后薨逝,太子妃伤心过甚脉像不稳,太医竟没诊出喜脉来,还是今日一早太子妃平白的作呕,才知道这大喜事的。”

    太后过世未满两个月,太子妃的身孕却有三个月了,自然不是在国丧期间怀上的。不过诸位命妇们都是在后宅里的人精子,什么脉像不稳太医没诊出喜脉之类的话,那是没有人会信的。分明是太子妃怕有人暗地里加害,直到过了三个月胎像稳固了才说出来罢了。不然宫里的太医每五日请一次平安脉,连个喜脉都诊不出来,那也就别在太医院干了,趁早卷铺盖回家去罢。

    冷玉如不禁就向绮年递了个眼色,低声笑道:“这消息来得真是太是时候了。”

    有身孕是喜事,但也要看在什么时候放出来。倘若太子妃一诊出喜脉就宣布,之后太后去世了,没准就有人嚼舌头说太后是被这孩子妨死的。反过来,如今太后去了才传出喜讯,这就是丧中之喜,又在大年初一,皇帝心里哪有不高兴的呢?

    因为突然有了这件大喜事,皇后来接受朝拜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的,草草了事就放人出宫了,随即,太子妃有孕的喜讯就从宫里传出来,传遍了京城。太子已经有了三个女儿,倘若这一胎太子妃能生下儿子,那就是嫡长孙,意义非凡!

    虽然太子妃有孕是喜事,但因为还在太后的国丧期间,即使众人各自有各自的想法,也都不会表现出来。长平二十三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了小半年,所有的人目光都盯在东宫,太子妃的肚子上。

    绮年很喜欢这种生活。秦王妃近来忙着操心赵燕平的事,除了每日去问安的时候看她的眼神冰冷之外,并没什么时间找她的麻烦。至于管家的事,虽然时不时有人要找点小麻烦,但如今王妃都安分,下头的人自然也就安分了许多,让她得以有时间照顾品姐儿和赵燕恒。

    “她一直想着这郡王府以后都是三弟的,用出来的下人自然都是好的,怎会弄些无能顽劣的将来让三弟妹不好管教。”赵燕恒一边穿官服一边冷笑了一声,“否则她怎会有那样的贤惠名声?”秦王妃那时候把世子之位当做了囊中之物,这王府就是赵燕平的,她自是要治理得井井有条才好。是以如今府里的下人差不多都是老实能干的,倒还真没有几个特别刁钻的刺头儿,反而是被绮年捡了个大便宜。

    绮年点点头:“这倒是我捡了便宜了。别的不说,府里在外头的铺子庄子上也都还是父王的人,并没怎么大动过。若是那些地方都换了她的心腹,做了手脚倒有些麻烦。”

    赵燕恒嘴角微微一勾:“她既是那等贤良,怎么会随便将父王的人换成她自己的人?不过这些年沽名钓誉,管事们大都觉得她是个好人,还有几个被她施恩施惠收买了也是有的,只是他们也并不敢随意违拗父王,无碍大局。”

    绮年不禁摇了摇头:“她最大的错误就是太轻视了你。”

    赵燕恒也摇了摇头:“不,她最大的错误是不够了解父王。”

    绮年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当初秦王妃以为赵燕恒坠马伤腿就失去了竞争力,谁知道昀郡王虽然并不心悦吕王妃,到底还是敬重的,即使长子有诸般的毛病,但没有纨绔得不可收拾,他就仍旧为赵燕恒请封了世子,令秦王妃不得不要重新对付一个已经十五岁、羽翼初成的少年,而不是当初那个七八岁的孩子。

    “她生在侯府,又是大长公主的独生女儿,自幼金尊玉贵,百宠千娇,又是父王早就心悦之人,哪里知道什么人间疾苦——”赵燕恒语声中带了几分讽刺,“大长公主尊贵,东阳侯连姨娘都没有几个,便是后宅里那些个阴私她尚且见得不多,更遑论前头的男人们。她自以为得父王心悦就能将一切尽数握在手中,却不知父王也有自己的主意。”

    绮年替他系上衣扣,点了点头。到底是后宅养出来的,纵然身份尊贵,也未必摸得透男人的心思。其实这也不能全怪她,对她而言赵燕恒是眼中钉肉中刺,可是对昀郡王而言,不得宠的儿子,终究也是自己的血脉。且这个郡王爵世袭罔替,承爵之人也不需要什么大出息,只要不造反,这爵位就丢不了。

    “算了,别说这些个扫兴的事。”赵燕恒抬手摸摸绮年皱起的眉头,笑道,“总这么皱着眉都不好看了,快笑笑。”

    绮年一抬头,对他一咧嘴,摆出一个品姐儿式的傻笑,逗得赵燕恒大笑起来,又遗憾地看看外头的天色:“不能等品姐儿起来了,今儿偏不休沐,也不能陪你们去看龙舟。”

    虽然太后丧期未过,但太子妃有孕总是件好事,朝廷可以禁嫁娶鼓乐之类的喜事,却总不好把老百姓都搞得死了娘一样的过日子,这些年节的习俗总是可以搞一搞的。加上太子妃这一胎胎像很不好,光是小产之兆这半年就有两三次,都说是太后病着的时候侍疾太过忧虑劳累所致,因此皇帝为了给太子妃肚子里那一胎添福,今年端午节的赛龙舟就格外搞得热闹了些。

    其实说起来,太后过世已经半年,就是郑家这外戚也没谁真那么难过了,更何况别人呢?加上今年上元、上汜、寒食等节日都没好生过,因此这端午龙舟赛,哪个不要去看?京城中各官宦人家早都在城外河边派人扎了棚子占了地方,预备去好生乐一乐呢。

    郡王府当然也要去。秦王妃之前摆出架势要给老东阳侯守孝三年,如今也顾不得了,说是全家都去。绮年心里明白,她是为了去见见柳夫人,再联络一下感情。

    “若是她真替三弟聘了柳家姑娘——”绮年略微有几分惭愧,啥时候她也学会破坏人的婚姻了?这样不择手段,岂不是跟秦王妃差不多了?

    赵燕恒笑了:“让她去忙活。倘若她真能替三弟订下柳家姑娘,父王也就放心了,三弟成亲之后就会分家。”他摸摸绮年的脸,“到时候,你就是这府里的女主人,不用再想着防着人算计。”

    绮年悚然一惊。这意思是说,倘若赵燕平成亲,昀郡王就会分家,然后让出郡王之位来?可是昀郡王今年年纪也不是很大,是不是早点了?

    “父王其实是最爱山水的,到时候若有人陪着他去郊外庄子上住,每天看看山作作画,也是件美事。”

    “父王会作画?”

    “自然。”赵燕恒的笑容有些复杂,“父王画得一手好写意山水,也会画人像。只可惜——母亲既不懂这些,也没有兴趣。”

    绮年怕他想起吕王妃又伤感,赶紧把话题转开:“时候不早了,你快去衙门吧,如今天气虽热,可也不要随便喝些冰凉的东西。”赵燕恒装病这些年,到底还是影响身体的,并不是那么十分结实。

    “好。等下了衙门回来,我给你带稻香斋的金乳酥。”

    绮年直送到节气居门外,含笑看着赵燕恒走得看不见了才回来,便见乳娘已经抱着品姐儿过来了。品姐儿还在拿小手揉眼睛,困得有些东歪西倒,却偏硬撑着要睁开眼睛。绮年把她接过来,微微皱眉:“怎么这样早就起来了?”她是主张小孩子应该多睡一点的,不然会影响身体发育,所以从来不叫品姐儿起得这么早。

    乳娘有些惶恐:“姐儿惦记着看龙舟,怎么也不肯睡了。”绮年用她们照顾品姐儿,早就说过,并不是品姐儿想怎样就纵着她怎样,必得要管教,有些事便是品姐儿哭闹也是不许的。只是这次她实在有些劝不住,生恐过来被绮年责备,不由得就低下头去。

    “看龙舟哪里会这么早。”绮年拍拍女儿的后背,“该什么时候起,娘自然会让奶妈妈叫你起来,怎可这样不听话?若是没有精神,到时候龙舟也看不了。”

    品姐儿已经一岁多点,说话十分清楚,搂了绮年的脖子撒娇:“要看龙舟。爹爹呢?一起去。”

    绮年亲亲她,把她横抱着:“爹爹去衙门了,不能跟我们一起去。现在时候还早,品儿再睡一会儿,养足了精神好生看龙舟,回来给爹爹讲,好不好?”

    品姐儿其实还是困的,被绮年抱着走了几步就又睡过去了。绮年将她放在自己床上,叫乳娘和丫鬟们好生看着,自己出去安排府里的事了。

    要出游一趟并不容易,更何况是全家一起出门,车马自不必说,还要带着自用的茶具食具点心小菜迎枕靠垫,因是出城,还要带着更换的衣裳首饰乃至马桶等物件,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一样没带齐全到时候要用了没有,就是大麻烦。且出去大半日,家里的事也要先安排好,省得晚上回来茶凉饭凉的。待这一切都安排完毕,各院都用了饭,太阳已经高高悬在天上了。

    郡王府也是头一次出门这样的齐全,除了昀郡王和赵燕恒之外,连赵燕和今日都因恰值休沐一起出门。大小马车七八辆,赵燕和兄弟两个骑马,还有王府的侍卫小厮们,真是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

    绮年抱着品姐儿,跟秦采坐在一辆车里。虽然是节日,却因在国丧之中,众人的衣饰还是以素雅为主。秦采穿着藕合色衫子,蜜合色绫裙,头上发髻简单干净,只插了一枝浅粉色珊瑚钗,戴了一朵杏色绢花,脸上却薄薄施了一层脂粉。绮年仔细看了看,发现她眼下有一抹青黑,涂脂粉就是为了遮挡。

    “弟妹怎么了,昨儿晚上不曾睡好?”听小丫鬟说,昨天魏侧妃又在兰园里发脾气了,为的是端午节不曾另做新衣,估摸着秦采又遭了池鱼之殃。

    秦采的眼睛一直瞧着品姐儿,满眼的喜爱,闻言只是摇了摇头:“大约是想着要出来看龙舟,竟没睡好。”

    绮年并不戳穿她的谎言,只拍着品姐儿问:“去跟二婶一起坐好不好?”

    品姐儿还有些发困,何况秦采素来对她亲切,迷糊着眼睛就被绮年交到秦采怀里去了,小胖虫子一般蠕动两下,随着马车摇晃很快又呼呼睡着了。秦采瞧着她莲藕一般的小胳膊,手腕上系着五色丝线编的彩绳,还挂了丝线缠出来的五毒串儿,眼圈倏地就红了。昨日魏侧妃为了端午没有新衣发脾气,话里话外都指着她没有生育,在王府里不得重视,又说紫电青霜都要配人了,把自己身边的莲瓣塞过来,等她们出去了也不耽搁武园里的事儿。

    紫电青霜虽是早就伺候赵燕和的,但赵燕和素来一心上进,并没收用过她们,这两个大丫鬟也老实,自秦采进了门都是规规矩矩的。可是这个莲瓣,长相且不说了,那双眼睛太过灵活,一看就不是个安分的,又是魏侧妃赏下来的,还得客气着些。秦采越想越是郁闷,又不能对赵燕和说,心里的委屈真是无处发泄。

    绮年看着窗外,仿佛自言自语一样地说:“如今是国丧,哪家敢这时候弄出孩子来啊?总得等太后的孝期满了不是?再说了,长子非嫡那就是家乱之源,咱们这样高门大户里出来的人哪个不懂啊?只有嫡长子才是最能压得住人的。二弟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便是侧妃也不糊涂的,不过是脾气不好迁怒于人罢了。”

    秦采落了几滴眼泪,心里舒服多了,拿帕子小心按了按眼角,勉强露出笑容:“多谢大嫂。”若照魏侧妃的说法,根本不让她跟绮年亲近,可就是在绮年这里,她反倒能听见几句贴心的安慰话儿。

    城外河边真是人头攒动。视野最好的地方都被高官勋贵们早占了,百姓们只得占据树杈上的制高点,一眼看去黑鸦鸦全是脑袋。

    郡王府的地方自然是上好的,秦王妃一坐下,就低声对身边的魏紫吩咐了几句,待魏紫退了出去,她才跟左右棚子里打起招呼来。

    绮年看了一眼,真是冤家路窄,左边的棚子正好是郑家的,但因为太后是承恩伯府出来的,如今孝期不满一年,承恩伯府的人都没露面,倒是郑瑾这个嫁出去的姑奶奶也带着儿子坐在娘家的棚子里,正跟张淳说话呢,看见绮年,姑嫂两个同时敷衍地扯了扯嘴角。

    绮年懒得理会她们,点头见礼之后就坐下来哄女儿。品姐儿看见远处河面上停着的几艘五彩龙舟,已经兴奋得不得了了,提出无数的问题。绮年正耐心地一一回答,魏紫引着一行人走了进来,正是柳夫人一家。其中柳大奶奶、柳雪和柳逢碧都是见过的,另有两个比柳大奶奶年纪略小些的妇人,还带了两个男孩子,柳夫人说这是她的二儿媳妇和三儿媳妇,以及两个孙子;又向秦王妃致谢,多谢她将她们请到这边棚子里来。

    秦王妃笑道:“虽说龙舟年年也都有,但既是来看总得挑个好点的地方,让姑娘们看得舒心些。这棚子还容得下人,柳夫人切莫这般客气。”

    柳家如今算是京城的新贵,但毕竟是初来乍到许多事都不熟悉,单说这个扎棚子的事吧,柳家下手晚了,河边一带就根本没有好地方了,因此秦王妃派魏紫去请,真是正中下怀。绮年瞧着,都不由得要说一声秦王妃手段圆融。

    众人都坐了下来,秦王妃就拉着柳家两个男孩夸赞,又从自己身上解了两块玉佩下来,笑道:“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不是什么好东西,拿着玩儿罢。”

    绮年瞥了一眼,那两块玉佩看起来像是一对禁步,但细看就知道,虽然颜色质地形状都相似,雕的也都是岁寒三友的图案,但细看就知道刀工不同,根本不是出自同一个匠人之手,分明是用两块凑起来的。岁寒三友的图案,虽说男女皆可用,但女子用得少,更不必说秦王妃是最爱牡丹的。由此可见,这两块玉佩分明是秦王妃特意准备的,哪里是她说的什么不期而遇。

    不过这不关绮年事,她刚转过头去与柳家三位奶奶们招呼了几句,秦王妃就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她道:“我马车上带了些冻顶乌龙,你带人去找出来。”回头又对柳夫人道,“这个茶与白茶不同,夫人尝尝?”

    这是防着她跟柳家的奶奶们说赵燕平的坏话,破坏了这门亲事?绮年心里撇嘴,脸上恭敬地起身:“是。品姐儿离了儿媳怕是要哭的,儿媳带她一起去,免得在这里打扰王妃跟夫人说话。”其实她还不愿意坐在这里呢。

    从棚子到外头马车倒也不很远,但中间有无数的人。绮年从秦王妃的马车里找出那包茶叶,就叫丫鬟送回去:“回禀王妃,似乎有一辆马车不太好,我在这里瞧着修修。”想必秦王妃很愿意让她离远点的。

    如鸳跟着她,明白她的意思便笑道:“舅太太家的棚子离这里也不远,不如去看看舅太太?”

    去看李氏自然比看着秦王妃愉快多了,绮年立刻道:“你知道在哪里?快带路!我们去看舅婆好不好?”最后一句话是跟品姐儿说的。

    说是离得不远,其实也不近,何况还带着个孩子,只能慢慢地走。这一边都是官宦人家的车马,瞧着杂乱些,却是除了几个车夫之外没有多少人。绮年等人慢悠悠地走了一会儿,忽见前头一辆马车跟一匹马顶在一起,马车帘子略微掀起,里头一个丫鬟探头出来,对着马上人竖起眉毛:“你是怎么骑马的!”

    绮年觉得这丫鬟有点眼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如鸳已经低声道:“世子妃,这好像是三姨太太家的丫鬟,应该是——应该是严二姑娘的大丫鬟叫什么云儿的。”

    难道马车里的是严幼芳?绮年本来准备绕着走的,这时候不禁把目光投了过去,不看则已,一看她倒愣了一下,车帘只掀开一条缝,里边是不是严幼芳她看不见,但那马上的人她却是见过的——三皇子!

    三皇子正含笑在马上微微躬身:“抱歉得很,这里太闹,马有些惊了,姑娘莫怪。不知车里是否有人被伤到了?”他长得像郑贵妃,穿一身天青色袍子,头戴银丝镶猫眼石冠,骑在马上腰背笔直,看上去真是翩翩佳公子。云儿竖起来的眉毛不由自主就平了下去,扭头道:“姑娘——”

    马车里果然传来严幼芳的声音:“罢了,这位公子也是无心的,我没事。”

    三皇子仍旧欠身道:“不知姑娘是哪家的女眷,今日在□无长物,容日后登门道歉。”

    严幼芳道:“既是无事,公子何必在意,请罢。”

    云儿瞪眼道:“我们姑娘说了,你请罢,不必站在这里了。”男女授受不亲,又没有长辈在场,虽是惊马撞了上来,这样子说话也不妥当的。不过她虽瞪着眼睛,语气却是不自禁的柔和。

    说了这几句话,后头已经有侍卫满头大汗地骑马赶了上来,滚鞍下马道:“属下疏忽,令三皇子受惊,属下该死。”

    马车里传来严幼芳一声低低的惊呼,云儿呆瞪着眼睛,喃喃地道:“三皇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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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难为介绍:
讨好姑妈、插足表哥感情似乎是多数表妹们的使命,尽管她们有着傲人的姿色与才华,却总是在故事里扮演着反面角色,用自己的悲苦结局酿就主角们的幸福美满。 叶倾岚甚至数不清自己到底为多少个表妹的悲惨结局而拍手称快过,以至于当她发现有一天她自己穿越成了一位典型的“表妹”后,她才知道炮灰这条路其实也并不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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