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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难为全文阅读

作者:朱砂     表妹难为txt下载     表妹难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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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未出孝三房逼婚

    七月初秋,成都正是好时候。风不冷不热,阳光温暖明亮。几案上插瓶的早开菊花,在账册上投下微微晃动的影子。

    房中只听见算盘珠子雨点般的响声,偶有停顿,随即便又疾响起来。

    周绮年左手拨珠,右手提笔,越是计算,两道秀眉就皱得越紧。直到账页翻完,才淡淡道:“这回的账做得倒缜密。”

    屋中拦着一道屏风,绮年这边说完,那边已有人愤愤答道:“姑娘说的是!小的把这账看了几次,找不出什么漏洞来。可是细打听打听,别人家不说,单说丝行给彭家织坊那边,至少每担丝也能降下二两银子的价钱来;若说成匹的绸缎进价,那便差得更多了。”

    绮年淡淡一笑:“可是这却是没法子去问的。若问了,他们便会说,彭家织坊每年用丝上千担,我们如今才用几百担,如何能与人家相比?”

    屏风外头的人恨恨道:“正是如此。可是咱们与丝行是十来年的交情了,若是肯认真商谈,即使降不了这许多,每担丝降个五钱八钱的银子却并非不能。”

    “是啊,只是他们谁肯费那心思呢?”绮年合上帐册,“听说小郑管事自家在西城也要开铺子了?”

    “……是……这些刁奴,全都只顾着自家捞银子!他们开铺子的钱,还不是从公中贪去的!”

    绮年出神半晌,微微叹口气:“这织坊是保不住了。”

    屏风后头那人急道:“姑娘怎这般说?去年姑娘查了一番帐,今年织坊的出息已好得多了。假以时日……”

    绮年轻叹一声打断他:“假以时日,这帐我便查不出破绽来了。”

    今年强似去年,无非是去年年末时突然查账,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挑出了许多漏洞来,逼得那些管事们今年一时没敢大肆贪墨,所以才有了盈利。可是这做买卖里头的路数太多,下头人不忠心,那真是防不胜防。说到底,上辈子她也只是个小会计,业余时间写写网络小说赚点外快,并不是商业奇才呀。

    没错,周绮年,曾经做过翰林院侍读的周显生老爷的独生女,其实是个穿过来的,上辈子,她叫苏浅。

    苏浅同学,二十四岁,某私营企业会计,孤儿,死于出差途中一场车祸,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周家大姑娘——绮年。

    屏风后头的管事姓杨,是绮年母亲吴氏陪房的儿子,如今绮年最能信得过的,也就是他们一家子了。

    小杨管事也明白绮年的意思,无奈地低头不说话了。

    周家老爷周显生,年幼的时候父亲就亡故了,全凭自己刻苦攻读,年纪轻轻就考中进士点进了翰林院。只是他身子孱弱,入仕不过六年,就因母亡丁忧回乡,接着缠绵病榻十年,终究还是抛下妻子和独女去了。

    翰林院是个清苦之地,周显生直到返乡也不曾置下什么家业,如今在成都这两处庄子,一处织坊,一处绸缎铺子,皆是吴氏的陪嫁,只有这处宅子是周显生自己置下的。现下老杨监着两处庄子已经有些吃力,杨嬷嬷在内宅支持,小杨管着绸缎铺子,却再找不到个靠得住的人去管织坊了。

    绮年想到此处,忍不住苦笑。

    周显生多病,本也不通钱财杂务;吴氏与丈夫恩爱,终日里忧心于丈夫的病,连自己亲生女儿都会因照顾不周从假山上摔下来身亡。若不是自己阴差阳错地穿越了过来,吴氏赶过来怕只能看见女儿的尸首了。丈夫死后,她更是终日哀伤,难道还指望她会用心经营店铺么?

    当初吴氏从京城远嫁过来,银子带得不少,却只带了四个丫鬟,两房家人。因周显生家中本无可用之人,是以这铺子织坊,皆是在成都本地雇用管事伙计,却想不到经营数年,这些人把持了生意,便渐渐生了私心。开始只是钻些漏洞占点便宜,后头见东主并无觉察,亦无人能主事,便愈发大胆没了顾忌。

    小杨管事两年多前开始接手,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算将绸缎铺子接到手中。庄上则幸好是老杨一直在打理,虽然田地出息并不算大,却一直平平稳稳。只是那织坊不小,里头经营的门道又多,却被两个本地管事把得死死的。虽然绮年借着查帐狠狠敲打了一次,却也是治标不治本的事。

    “杨管事,彭家最近可还提过要买织坊的事?”彭家在本地算是大户,开始只开绸缎铺子和绣坊,前些年自己也办织坊了。周家织坊虽不十分大,地脚却占得好,又是经营了十几年的老织坊,彭家已经提过两次想要收买,只是织坊里那几个管事哪里肯放手,一口便拒绝了。

    小杨管事心里也明白。从前还好,自打周老爷过世,孤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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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绮年端起桌上的茶,轻轻抿了一口,缓缓道:“趁着今年织坊情况还看得过眼,转给彭家,彭家多少还知周家一个情。若真闹到经营惨淡支撑不下去了,连价都卖不上。”

    小杨管事耷拉着脑袋应了一声:“可是那些管事——”

    “转了手,自然有彭家收拾他们。”绮年冷笑一声。这些管事不过是欺负周家没有男人出头,所以放心大胆地贪。可是彭家不是周家,家里还有在府衙当差的,整治几个贪墨的管事,有的是办法。

    小杨犹豫一下:“只怕太太那里——”在吴氏眼中,这些不止是自己的嫁妆,还是与丈夫共同生活过的一种纪念。前些年周显生病重不起,也有人劝过她将产业卖掉,换了现银握在手里,她只是不允。

    “母亲那里自然有我去说。”

    “姑娘!”脚步声轻响,贴身丫鬟如鹂匆匆掀帘子进来,急促地低声道,“三房太太又来了!”

    绮年微一扬眉:“还是说那事?”

    如鹂点着头,气愤之情溢于言表:“这会子更好了,讲什么想要入赘咱家呢!姑娘知道是谁?就是三太太那娘家亲戚,芙蓉街上何家那表少爷!我呸!看着咱们老爷的面上才叫他一声少爷,家里败成那样儿,还有脸到咱家来提亲呢,分明是看上了咱家的家产罢了。”

    本在屋里伺候茶水的丫鬟如燕摆了摆手,止住如鹂长篇大论的批判:“你且说几句要紧的,太太可说什么了?”

    如鹂喘过一口气,道:“太太说姑娘这还没出孝呢,谈亲事不合宜,且年纪还小,过两年再提也不晚。谁知三太太说什么先换了庚帖,把事商定了,待脱了孝便下定。又说姑娘今年十三,也不小了。絮絮叨叨只是不走,恨得我只想上去一巴掌打出去算完!”

    绮年本来也有气,但听如鹂这一串跟流水似的,忍不住倒笑了,站起身道:“母亲的冰糖雪梨枇杷羹炖好了不曾?我们过去,看看三婶娘还要说出些什么来。”

    如燕犹豫道:“姑娘,前头说姑娘的亲事,这若是过去了,只怕——”年轻姑娘们面嫩,哪里有听见亲事还往前头凑的呢?

    绮年微微一笑:“正是这样我才要过去,看三婶娘到底有多厚的脸皮,当着我的面还能说什么不能?”

    如燕稳重,仍觉得有些不妥。如鹂却早忍不住了,摩拳擦掌道:“姑娘说得是!太太好性子,不然,那三太太早就该——”

    “该怎样?难道你还真要大耳光子打出去不成?”绮年失笑,“端了枇杷羹跟着走罢,到了那边少说话,看我眼色行事。”

    如鹂嘟着嘴,先到厨下去端了枇杷羹。这边小杨管事赶紧退了出去,如燕蘀绮年整了整衣裳,又取了朵珠花簪在头上,便跟着往正房去。

    周家宅子并不甚大,出了绮年的珠玉阁,走三十几步就是周太太吴氏所居的小山居。绮年走到正房门口,便听见里头咳嗽声,吴氏的贴身丫鬟如莺已经打帘子迎了出来,一见绮年,便压低声音道:“三太太正缠着太太要姑娘的庚帖呢。”

    绮年微微冷笑,从如鹂手里接过枇杷羹,笑盈盈走了进去道:“母亲,该吃药了。”

    吴氏身边两个大丫鬟,如莺在外头打帘子,如鹃便给吴氏捶背。旁边杨嬷嬷站着发急,只是到底是下人,不能来驳周三太太的话。此时见了绮年进来,两人都是眼前一亮,急忙上来接了枇杷羹。

    绮年先蹲身福了一礼:“三婶娘几时过来的?今日倒得闲。”

    周三太太生得一张额尖嘴瘦两颧突起的枣核脸,细眉细眼,脸上惯带着笑。见绮年进来,便亲热地起身来拉绮年的手,口中啧啧两声:“好嫂子,这般雪团儿般的美貌女儿,你究竟是怎样生的?”

    吴氏欲待答话,却又咳嗽起来。绮年不动声色地摆脱开周三太太,走过去端起那雪梨枇杷羹,慢慢地喂着母亲喝下,一面微笑道:“方才在外头听三婶说笑,可不知是什么趣事?”蜀地女儿多肌肤白腻,但绮年却是每天都要在院子里踢毽子做广播操的,虽然尽量戴着帷帽遮挡,但比之那些足不出屋的姑娘却仍旧是黑了几分,亏得这周三太太睁着眼能说得出“雪团儿”这话。

    吴氏一急,道:“没有什么事——”

    话犹未了,周三太太已经抢着笑道:“这可是好事,还是姑娘的喜事呢。”

    绮年心下冷笑。自来没有在别人家未出阁的闺女面前谈亲事的。若周三太太与二房关系亲近,绮年婚事又已定下,稍稍打趣几句也就罢了。如今吴氏尚未允准,连庚帖都不曾舀去,周三太太就一口一个喜事,当真这面皮也厚得可以了。

    吴氏听周三太太说话如此无理,急得脸色涨红,就要拦着不让说下去。她素知女儿能干,但再能干的姑娘,听了这般当面谈论自己,也要羞臊了。只是她自丈夫故去之后一直不曾病愈,此时心中一急,话未说出口,倒又咳了起来。

    绮年轻轻拍抚母亲后背,淡淡道:“三婶娘这话说得当真让人不解了。如今我父亲过世不满三年,母亲又病至如此,侄女儿一时实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喜事。”

    周三太太脸皮实在是厚,闻言只当听不出绮年的意思,笑道:“难怪姑娘不知,想你母亲尚未来得及与你说呢。”

    她素知吴氏禀性软弱,如今家中又没有个男人,只消半骗半抢将庚帖舀了,在外头稍加宣扬,这婚事便成了定局。即便吴氏母女不肯,未出阁的姑娘被这般一传,为了名声也只好嫁了。否则孤儿寡母,日后也难再找好婆家。

    周三太太打定了这主意,越发要今日便将此事做成了。入赘的是自家表弟,少不得将来周家二房的财产都落在他手里,自己也得分些好处。当下笑道:“说起来嫂子也是太过仔细了,姑娘今年十三了,也该说起亲事,没得总是瞒着。”

    吴氏气得脸涨通红,气喘吁吁道:“三弟妹这是说的什么?我已说了,绮年还在孝中,哪里有论亲事的道理!”

    周三太太哎呀一声:“我的好嫂子,你怎这般糊涂!我也说了,先将庚帖换了,待出了孝再过礼下定,横竖是入赘,连嫁妆也不要准备的,何等方便?好嫂子莫要耽搁,快将庚帖给了我,好去与人家换了。”

    吴氏见她这般无赖,竟将这般话当着女儿的面说出来,又气又急,张口便是一番惊天动地的大咳。周三太太急忙上来要给她拍背,眼珠子却滴溜溜直往吴氏枕头下面看,口中说着嫂子莫要心急,那手却伸到枕头底下去摸庚帖。

    绮年早看见周三太太那手不老实,对如鹃使个眼色,如鹃一头扑上来,嘴里叫道:“太太,太太你怎么了,如鹂快端水来。”一面用力往周三太太身上一挤,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力气也不小,竟将周三太太推了个踉跄,险些摔倒。

    如鹂早气得要死,端了水也是一头冲过来,不偏不倚正与周三太太撞在一起,一杯茶顿时有小半泼在周三太太身上,虽则茶水并不很烫,但三太太尚未换了夹袄厚裙,仍旧被烫得不禁叫了一声。

    如鹂心里暗暗解气,面上却做出惶恐之态,连忙蹲身去给周三太太拭抹裙子上的水迹。如燕也过来帮忙,嘴里一迭连声责骂如鹂,却与她两个左右夹着周三太太,连扶带架按回了椅子上。

    周三太太被两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裹着,一时竟挣不开。待要责骂,毕竟不是自家丫头,且如燕已经将如鹂骂了,自己再骂,未免太**份。待要让吴氏或绮年来处置,吴氏正咳得撕心裂肺,绮年忙着给母亲拍背喂水,哪里顾得上。这个哑巴亏只好咽了,没好气道:“罢了。如此,我今日先家去,回头再来说这事也罢。”

    绮年起身道:“母亲不能起身,我送三婶婶出去。”

    周三太太正中下怀,拉了绮年的手往外走,一面笑嘻嘻道:“好姑娘,你可不知,婶子给你寻了门好亲事!”

    如燕跟着绮年出来送客,听见周三太太竟越过吴氏与绮年说这话,恨得牙根都痒了,真个恨不得再端一杯水来泼在周三太太身上。却听绮年不动声色道:“三婶这话说得奇怪,我身上重孝未除,婶子却提什么说亲的事,不知是哪本圣贤书上的道理,改日倒要去向三叔请教。”

    周家三房老爷虽只考中一个举人,却是素爱标榜自己诗书传家恪守圣人训的,每日里圣贤古语不离嘴边,若是族中有些什么事,他必要搬出《论语》《孟子》上的话来教训人。

    周三太太一窒,这才正眼仔细打量绮年。只见绮年穿一件湖蓝色散绣银线暗花的斜襟褙子,下边蜜合色半旧的锦裙,虽刚过了十三岁生日,却是身形挺拔,比自家十四岁的女儿还似要高上几分。

    因在父孝之中,绮年头上不戴艳色首饰,只是一根镶鸀松石的银钗,旁边几朵珍珠花钿,通身上下竟有些冰雕雪塑之意。肌肤虽略黑些,却显着面色红润,比之普通闺阁女儿少了三分娇弱,却多了几分神采飞扬之态。

    周三太太看得暗暗称奇。当初周家二房老爷去世,人人都觉孤儿寡母必不堪主事,颇有些名义上来帮忙,暗地里想偷偷揩些油水之辈。想不到周家一场丧事办得井井有条。里院是一个嬷嬷,四个大丫鬟主持;外院一个管事带着外房送来帮忙的一群下人,竟不曾出什么大岔子。且因丧事办得并不铺张,外头的人哪个也没捞到什么大油水。

    当时众人皆传周二太太精明,管家有方。周三太太却是与二房住得近,时常走动的,素知这二太太吴氏性情软弱,虽会理家,却少些威严。那时周三太太便疑惑这位大嫂几时变得如此厉害了。虽则那场丧事办得简单,但该有的几道大规矩却一道未少,以孤儿寡母来说,已然是足够的了。

    如今二房守孝已两年了,周三太太冷眼看着,吴氏缠绵病榻,并无精力管家中之事,且言语之中还是那软弱性子,越发不信那丧事是她主持的。只是绮年那时才十一岁,任怎么想,也想不到如此一个小姑娘能管下这些事。但此时看来,说不得当真是这般。

    绮年不动声色地任周三太太打量。若换了别家姑娘,听见当面说起自己亲事,必然面红过耳,低头连听都不敢多听的,更不要说回话,更不要说这话回得咄咄逼人。

    周三太太心下嘀咕,脸上却仍堆着笑:“哪里就是说亲了。你身上有孝,这大礼婶子还能不知么?不过是两家先把这事定下,等你满了孝再下定放礼,横竖也只有一年了。”

    绮年淡淡道:“侄女孤陋寡闻,不知这不下定不放礼,算是什么‘定下’。既是婶子知道侄女还有一年的孝,便一年之后再提就是。”

    周三太太心想这如何使得?舀不到庚帖,何家哪里肯老老实实等一年。

    “好姑娘,你还小,可不知这好亲事是难寻的。你家只有你与你母亲两人,若你嫁了出去,你母亲岂不落了单?还是招个女婿入赘的好。可是俗话说得好,好男不入赘,想招个上门的,那真是难上加难。如今若错过了这个,怕是再难找去。”

    “好男不入赘——”绮年把这话重复了一遍,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周三太太。

    如燕机灵,接口嘀咕了一句:“既是如此,那肯入赘的怕也不是给什么好人……”

    这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周三太太听见,登时涨红了面皮,正待要训斥一句,绮年已经抢先瞥了如燕一眼:“没规矩,婶婶这里说话,也有你插嘴的地方?还不快些给婶婶陪礼呢!”

    如燕赶紧扑通一声跪下:“奴婢口没遮挡,三太太恕罪。”

    既是绮年已经发落了,周三太太也只能悻悻受了如燕一礼,口中道:“也是侄女你年纪小,你母亲又心慈,纵容了这些丫鬟们,没的出门丢了你家的脸。”

    绮年只是笑笑,并不接话。周三太太如何不知这分明是主仆二人联起手来堵自己的嘴,眼看走到大门,心里不甘,又道:“你三叔听了这门亲事也说好。毕竟你家孤儿寡母,招个女婿也撑门户。如今人也都知道这事——”

    绮年立刻打断周三太太的话:“三婶婶这话好笑,什么叫‘如今人也都知道’?可不知我家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偏外人知道了的?”

    周三太太厚着脸皮笑道:“你是没出闺阁的姑娘,这说亲的事,自然不好让你听见。”

    绮年眼望着门外,缓缓道:“说起这个,前些日子为我母亲的病,我去西山寺拜佛,倒隐约听见有人说起五姐姐的事。”

    三姐姐就是周三太太的女儿周菊年。周家各房的儿女都是同族内排行的,周菊年在周家三房是长女,若全族排起来就是五姑娘了。事关自家女儿,周三太太忍不住道:“什么事?”

    绮年理了理袖口,慢条斯理道:“那人说从前婶婶娘家的何表少爷,跟五姐姐也是议过亲的,如今五姐姐过了年就十五,都说大约是要嫁给表哥亲上加亲了。”

    周三太太立时变了脸色。这个何表少爷,就是她如今要说给绮年入赘的人。从前何家有钱的时候,确实有过亲上加亲的想法,但自何家败落,这事周家三房就再不提起了。如今打着主意让何家表少爷入赘二房,也是给何家寻个出路,免得他家又来重提旧事。周三太太可不想把女儿嫁给那般破落人家。

    “这是谁乱嚼舌头?女儿家的名声岂可这般让他们乱传!”周三太太听了这话,已经知道何家入赘之事是再谈不拢了。万想不到绮年一个娇怯怯的小姑娘,说起婚娶之事来竟然如此泼辣毫不脸红。

    绮年微微冷笑:“正是三婶婶这话了,女儿家名声贵重,若传得人尽皆知,五姐姐可嫁还是不嫁呢?”周三太太是想先在外头放出话去,让人人都知道周家二房要招赘何家儿子,到时候名声坏了,绮年不嫁都不成。

    可惜周三太太打错了主意,绮年可不是这时代土生土长的闺阁少女,听见谈论自己的婚事羞得头都不敢抬,为了名声只能去跳火坑。周三太太想舀舆论来压她,她倒要先压压周菊年呢。

    周三太太瞪眼看着绮年。明知道周菊年这事十有十成是假,但三房从前与何家走得近却是真的。即使她肯豁了自家闺女的名声,到时候话传了出去,没准相信三房曾与何家议亲的人还比相信二房要招赘何家的人更多呢。

    绮年端端正正站着,面带微笑任由周三太太盯着看。对峙片刻,到底周三太太先转了眼,恨恨道:“六丫头,姑娘家听这些闲话已是不该,更不该再传出来。你娘难道没教过你德容言工?”

    德容言工真是好大一顶帽子。绮年自打穿到这个世界,光是接受这些规矩就很费了一段时间。也亏得吴氏只顾着丈夫,对女儿不免盯得不那么严格,否则说不定早就挨过手板子了。

    譬如说此时,虽然周三太太无理之极,绮年作为一个晚辈也只能端着笑脸:“侄女自是知道这些话失了分寸,若不是今日三婶婶来,再不肯说的。一会儿送婶婶走了,自当回去向母亲领罚。”

    周三太太眼看占不着便宜,恨恨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2论往事母亲病重

    周三太太一走,如燕忍不住向着门外啐了一口:“这般不要面皮,竟然还说姑娘传闲话!”

    绮年转身往回走,淡淡道:“恼羞成怒,自然要给我扣顶帽子。把大门关了吧,若今日还有三房人上门,就说母亲身子不适,不见客了。”

    如燕答应一声,担忧道:“奴婢只怕三太太在外头乱说,坏了姑娘的名声。”

    绮年叹口气道:“别人的嘴是挡不住的。如今三房摆明了欺负我们,母亲守寡不能出门,也只好随别人说去。只要不传我已经跟那何家议了亲,别的倒也无妨。”

    如燕急道:“姑娘莫要看得轻了。若是三太太在外头乱说姑娘坏话,咱们太太又不能出门,外人见不到姑娘,相信了三太太的话,那将来姑娘议亲也难。”

    绮年苦笑了一下。如燕说得半点没错。这种盲婚哑嫁的时代,你可别指望有什么相亲会能让你参加。无论娶媳嫁女,先是看对方家世与自己家是否相当,再是看嫡庶是否相配,最后就是人品了。

    但是人品这种事,可不像模样能摆在那里让人看见。若是个儿子还好,将来或要读书,或要经商,都是要出门的,做了什么众人都可看在眼里。可是姑娘家素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名声全凭人口口相传。尤其吴氏守寡,连带着女儿出门交际都不方便,周三太太若在外头说绮年教养不好,绮年还真是很难反驳。

    “如今这情形,走一步看一步吧。”书里那些穿越主角都活得风生水起,像她这么无能的怕是很少见了吧?可是绮年翻来覆去想了半天,都想不出来哪本书里有写过主角遇到这种情况是怎么解决的。

    “先去上房看看母亲。叫门上去把郑大夫请来。”绮年吩咐着,匆匆回了吴氏房中。周三太太这一闹,恐怕吴氏又要病了。

    吴氏果然又有些发热,如鹃在一边安慰着,还不肯休息,拉了绮年的手落泪:“你爹爹去得早,我们孤儿寡母的,便要受别人欺侮……”

    绮年心里暗暗叹气。吴氏这种性格,确实让她有点无语——遇到事就哭,可是哭有用吗?这种软弱性子,也是运气好遇到了个疼爱她的好丈夫,连公婆也都慈善,婚后十几年都过得称心如意,可是等到丈夫去世,她顿然没了主心骨。

    绮年有时候也会琢磨,吴氏这个性格是如何养成的?

    吴氏娘家远在京城,世代为官,也算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家族了。吴氏的父亲吴老太爷,也就是绮年的外祖父,前后娶过两任妻子。第一任妻子是个六品文官之女,过门五年就病死了,身后留下一儿一女,就是吴氏若兰,与她的兄长吴若钊。

    那时吴老太爷才三十岁不到,自然又娶了一房,却是个光禄大夫的女儿,姓颜。虽说光禄大夫只是闲职,但品阶远高于当时的吴老太爷,对吴老太爷的仕途多有助力,所以这位继室在吴家颇有地位。

    吴氏并不经常与绮年说起外祖家事。周老爷过世前她是顾不上女儿,过世后她自己身子也垮了没有力气多说话。不过绮年从她的只言片语中也听得出来,吴氏虽然是元配嫡女,但在这种继母身边,日子想必也不太好过,更摆不出嫡长女的谱来。

    颜氏夫人后来一口气生了两个女儿,这也是嫡小姐。吴氏虽然没有明说,但继母偏心自己亲生女儿也是可想而知的。吴老太爷只盯着儿子要成器,管不到后宅女儿们的教养,遂把吴氏养成了这种软弱没主见的性子。

    说实在的,绮年有时候都蘀自己这位母亲捏了一把汗。毕竟她是吴家的嫡长女,若按现今这规矩,儿女亲事乃是给自家拉关系的绝好机会,说明白点就是搞联姻,搞裙带关系。

    像吴氏这种出身官宦之家的嫡女,理应嫁个能帮到自家的大家族做嫡媳,说不定还是嫡长媳。若果真如此,那些后宅的心计,非把吴氏压碎了不可。她虽然是占了个嫡长女的名份,可是继母对她的教育并不上心。

    表面上看来,吴氏琴棋书画皆精,又会一手好刺绣,连举手投足的规矩都是专门请了教养嬷嬷来教导过的,绝对的古代完美才女。可是绮年知道,这位母亲连帐册都不大会看,管家理事只能打个中下,说到跟人斗心计,那更是差到八百里之外了。

    在古代,那琴棋书画刺绣走路,都可以请人来教,唯有这管家理事整治下人,甚而出嫁之后如何对付婆婆小姑甚至丈夫的妾室通房,还有外头亲戚朋友往来送礼,这些却都是要当家主母把人带在身边一点点教导的。吴氏那些先生教的东西皆学得极好,该是母亲教的东西却一塌糊涂,可见这位继室的颜氏夫人,对元配留下的子女是个什么态度。

    到了吴氏该婚配的时候,吴老太爷已经做到了从三品官员,连吴氏的兄长都中了进士。论理,吴氏倚仗着家世,很该嫁入高门才是,结果却嫁了翰林院一个七品编修,就是绮年的父亲周显生。

    当然,绮年绝不是说这门亲事不好,而是奇怪吴老太爷怎么会选了这门亲。想来想去无非两个原因:第一是颜氏夫人从中做了什么;二来是吴氏自己在出外交际的时候舀不上场面,没被大家夫人们看中,结果拖过了年龄,只得降格以求。

    在绮年看来,只怕这两个原因都起了作用,说不定后者作用还更大些。至于说吴老太爷会蘀自己女儿着想将她配一门少操心的实惠婚姻——不好意思,看看吴氏养成这样,绮年不认为自己这位外祖父会这么慈父心肠。

    不过吴氏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周老爷家中人口简单,因寡母管得严,二十岁了才有一个通房丫头。后来娶了这般高门的媳妇,为免碍了媳妇的眼,成亲之前就把那通房打发了。因此吴氏进门之后,很过了几年舒服日子。

    后头周老爷升到了六品官,吴氏又生了绮年,虽然不是个儿子,但毕竟是喜事,合家欢乐。正在此时,周老太太却去世了,周老爷只得回乡丁忧。他是孝子,伤心太过,守完了母亲的孝,自己身体也垮了。吴氏给婆婆守丧,又要照顾丈夫,忙得不可开交,也就是这时候将女儿完全忽略,导致六岁的周绮年从假山上跌下,变成了现在的周绮年。

    绮年也并不想埋怨什么。前世她是个孤儿,从来也不知道什么是父母之爱。穿越过来之后,虽然父亲病着,可是身体略好些的时候,也会叫女儿过来,手把着手教绮年写字。母亲虽然一心照顾丈夫,至少年节的衣服鞋袜还是亲手做好给女儿换上。且自从绮年从假山上摔下来之后,也更关心了一些。

    这些关爱,绮年十分珍惜。只是周老爷熬了几年就去世了,而吴氏那软弱性格,在丈夫死后非但没有改变,反而更加沉溺于对丈夫的思念中不可自拔。那些下人看家里没有男主子,太太又软弱,颇有几个生了外心的,外头织坊铺子里,情况就更糟糕了。

    既然母亲不主事,绮年只好跳出来了。借着父亲去世后家中人手太多,她一口气打发了四五个丫鬟婆子,外门上也削了人,满府里只剩下靠得住的十一二人,外人看着都有些冷清。

    可是家里她能管得着,外头却不是一个没出阁的姑娘能插手的。绮年在去年年末打着吴氏的名义查了一次帐,震慑了一下织坊里的那些管事们,今年织坊的情况果然好了些,但绮年自己知道,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等人家把帐再做得细致些,她要查也查不出什么了。

    “娘——”绮年轻拍母亲的手,“放心吧,想来三婶不会再提这事了。”

    吴氏抬起泪眼看着女儿:“她,她如何不会?上月她就来纠缠过……”

    绮年叹了口气:“我已与三婶说过,她不会再来提何家了。”

    吴氏吃了一惊:“何家?你怎知是何家?”方才她和周三太太可皆未提过何家的名字。

    绮年一时说漏了嘴,正想着如何回答,吴氏已经急得坐起身来:“绮儿,你如何知道是何家?莫非,莫非你出去打听了?还是在外头听见了什么?”若是女儿胡乱出去打听议亲对象,那是大**份;可若是外头风言风语已经在传女儿与何家之事,那便真是糟了。

    绮年赶紧安慰道:“母亲放心,外头并没有传什么,且三婶婶家的菊年姐姐跟何家表少爷从前也曾有过议亲的念头,三婶婶知道轻重,不敢往外乱传的。”

    “这些你是如何知道的?”吴氏又气又急,“你一个闺阁女儿,到处去打听人家议亲的事,若传出去可不羞死了人!”若是被外人知道,少不得说周家姑娘不守规矩,若再有那心思肮脏的,说周家姑娘想着男人,绮年这名声就要毁了。

    绮年苦笑,不知该说什么好。都什么时候了,若是她不打听清楚了何家的事,真被周三太太把话传出去,到时候又要如何收场?

    “娘,并非女儿不知羞,只是若不压一压三婶,容她这般纠缠不休,还不知要出多少事。”

    吴氏闻言,不由得又伤心起来:“我的儿,娘知道你心里苦,只怪你爹爹去得太早,剩咱们孤儿寡母的受人欺侮……”

    我心里也没什么苦的,只要您老人家高兴,我这日子就过得舒服得多。

    这是绮年的真实想法。周家二房虽然不是什么大富之家,但守着这些家业,料理好了一辈子衣食也是无忧的。说实在的,绮年上辈子连父母都没有,一个人从孤儿院出来,拼了小半辈子,也才挣了半间四十二平方的小公寓。还有一半贷款没还上呢,人就被酒后无德的司机驾车撞飞,穿到了这里来。

    如今父亲虽然没了,好歹也在膝前亲近了五六年;何况还有个母亲,虽然性格太软弱了些,对女儿的关切倒也不是作假的。这么算算,比上辈子的条件好了很多,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呢?

    不过这些话绮年当然不能说出来,只道:“母亲不要如此伤心,父亲在天有灵,看见了也会不安的。且如今咱家也并没多少烦心事,衣食无忧,只要母亲养好了身子,娘儿两个欢欢喜喜过日子,父亲知道了也放心,岂不是好?”

    吴氏想起丈夫,就不由得伤心,拉着绮年又絮絮说起若是丈夫在世,该如何如何。直到外头杨嬷嬷带着大夫进来,方才止住。、

    这大夫也是常来的,请过了脉,便说这是动了气,太太本来忧思伤身,若再动气不好调养。绮年便请他外间开方子,片刻后如燕进来,说外头韩家小姐送帖子来,请姑娘出去。

    绮年看如燕那模样不像,便叫如鹃好生伺候着吴氏,自己出了上房,果然如燕低声道:“是郑大夫请姑娘过去说话。”

    绮年心里登时一惊,急急过去,也不及等大夫说话,先开口问道:“可是我母亲有什么不好?”

    那郑大夫医术颇佳,当初周老爷病中便是他来诊脉,之后又是吴氏,与周家上下也都熟稔,皱眉道:“这话我本不想说,怕吓着姑娘,只是若不说,又怕姑娘不知道利害。”

    绮年强压下心里忐忑,道:“郑大夫有话只管说,管是什么,也比我懵然不知出了事的好些。”

    郑大夫每常到周家二房来诊脉,绮年总要接待一二,素知二房这位小-姐年纪虽轻,主意是极大的,当下便直言道:“令堂这病,由来已久,乃是最初令先君仙逝之时便伤心太甚埋下的病根。这些年我虽是开方调养,无奈令堂忧思太重,药可医身病,不可医心病,说句不好的话,令堂这病根子已是扎得深了,若不自己宽解,神仙也难根治。”

    吴氏这病是怎么回事,绮年心里也清楚。自己也是天天想着办法让吴氏开心,无奈吴氏自己不放开,做什么也是事倍功半。

    郑大夫瞅着绮年是心里有数的模样,便续道:“今日之事,在下也不知令堂是如何动了这般大气,但这般时候还动气——实与姑娘说一句罢,若再有一次,令堂怕就……”

    绮年只觉得脑子嗡了一下。相处六年,就算是陌生人也处出感情来了,何况吴氏是对她真心实意关怀的母亲。总觉得只要慢慢宽慰着她忘记了父亲,身子自然会好起来,却不想三房没完没了地纠缠。若是吴氏有个三长两短……

    郑大夫看这情形也叹气,将写好的方子奉上,道:“如今务必按着我这方子日日用药,断不可再让令堂动气,更要慢慢劝着将心事放开来。若能做到,日后尚有十几年的笀数。”

    绮年听得心中凄惶,命杨嬷嬷奉上脉敬,又送了郑大夫出去,顺便叫外门小厮去抓了药,立时厨房熬上,自己便往吴氏房里来。

    吴氏犹在伤心,如鹃如鹂两个左右劝着,见绮年进来方收了泪。绮年看这样子实在不成,本还想与母亲说卖织坊的事,今日也不敢说了,只好好哄着母亲,说了几句高兴的话。一时如莺在厨下熬好了药送来,又伺候吴氏用了药睡下,叫两个大丫鬟好好守着,这才回到自己房中。

    如燕如鹂跟着进来,如鹂犹不放心,道:“姑娘,三太太那边,当真不会再来了?”

    绮年淡淡道:“她若不怕自己女儿嫁不出去,就尽管来。我豁得出去,她可不行。五姐姐下头,还有两个妹妹呢。”

    如今的规矩,家里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周菊年若嫁不好,后头两个妹妹也受连累。

    “若是,若是他们在背后说姑娘的坏话……”

    “左不过说我没规矩,持不了家。”绮年已经考虑过了,“今日既请了大夫,明日始便紧闭大门,只说母亲病了。让小杨管事外头稍稍传几句,只说三婶来了,母亲便病了。”

    如鹂喜道:“我这便去说。只三太太来提亲的事也该说出去才好,也叫人知道,三老爷平日里惯会说嘴,自家太太却做出这些事来,看他羞也不羞!”

    绮年苦笑道:“难道你以为三叔不知道么?他若当真知羞,三婶怎敢来说这些话。你只传我方才的话给小杨管事,提亲的事,不可从我们这里传出去,我自有办法。”想想又道,“这话传了,明日韩家冷家少不得有人过来,若来了便说,我十五那日要去西山寺为母亲上香祈福。”

    如燕如鹂都明白,绮年所说的韩家乃是成都府同知韩大人府上,那家的独女韩嫣今年一十四岁;冷家则是主簿之职,四小姐冷玉如则只比绮年大了三个月。这两位是绮年在此地的好友,那三房曾与何

    家议亲的事便是这两位府上家人们打听来的。如今都在注意周家,今日三房来了,少不得明日两人都要遣人来打听消息的。

    绮年沉吟一下,又道:“如鹂把那没绣完的荷包舀出来。虽说不值什么,也总要表表我一番谢意。”

3西山寺奔马惊魂

    西山寺并非什么名刹,只是出城不远。绮年毕竟是未出闺阁的姑娘家,又在孝期,哪里好走得太远,因此每次上香都是来此。

    此地胜在幽静,又是常来之处,故而寺里也是熟门熟路,待绮年上了香,便引到“韩同知家小姐休息的禅房”里。

    方走到门口,绮年便见韩嫣身边的两个丫头晴书晴画,冷玉如的丫头听香,都在门外守着呢,便也将如燕如鹂留下,自己进了房去。

    前脚方踏进房门,韩嫣便站了起来叫道:“你可来了,那事怎样了?”

    绮年不及多说,先敛衽向韩嫣与冷玉如行了一礼:“多亏两位姐姐相助。”

    因彼此年纪相差无几,且绮年骨子里是个二十多岁的灵魂,对着两个小姑娘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姐姐来,故而平日里这三人都是你我相称。今日绮年郑重其事唤一声姐姐,倒显得这一礼格外郑重,韩嫣躲避不迭,口中只道:“这是做什么,姐妹之间,行这些虚礼做什么!”

    冷玉如本倚着桌子坐着,见绮年行礼,方才慢慢站起来避开,也道:“不过举手之劳,何必这般见外。”

    韩嫣忙拉着绮年坐下,连声问那日之事。绮年一一说了,韩嫣便啐道:“好不要脸!”

    冷玉如嗤笑道:“只不过考了个举人,连进士都不曾中,整日里酸文假醋的,只道真是什么君子,却原来那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绮年叹道:“若非你们帮着打探来的消息,再堵不住三房的嘴。”自袖中将两个荷包取出来,道,“说起来不值什么,也并不为你们这次帮我——说来这是大恩,我此时也不言谢了。只是转眼就到年下,我尚未满孝,也不能出门拜年,亲手绣的东西,你们挂在身上,也只当我拜了年罢。”

    韩嫣嗔道:“看你说这些话,若再见外,我就恼了。”伸手将荷包接了,笑道,“倒是你的东西好,我先舀着。”说着,便细看那荷包。

    这荷包是石青色底子,上头绣了粉白淡红二色桃花。韩嫣性子开朗,喜穿鲜亮颜色,这荷包底色既压得住,上头桃花颜色又干净俏丽,配着最是合适的。今日恰好穿的是杏红小袄并天青色锦裙,当下便将荷包挂上,笑道:“到底你的绣工好,绣出来的桃花鲜活水灵,颜色也好看。我若系着回去了,被我娘看见,少不得又要舀你做个榜样,骂我笨手拙脚了。”

    韩嫣本是韩同知独女,不免娇养几分,又素性侠气,诗书均好,只是没耐心做女红之类,时常被韩太太训斥。只是训过了,勉强做几针,改日依然如故,韩太太也是无奈。

    冷玉如摆弄着衣带,淡淡道:“你家做针线的人又不少,便不学也使得,这才是福气呢。”冷家只是个主簿,家境自不如韩家,冷玉如虽在家中排行最末,也少不得要自家做些针线才应付得过来,说起来话来就有些酸酸的。

    韩嫣素知冷玉如那性子。自己家不必说,便是绮年父亲,生前也是做过六品官员的,母亲又是带了大笔陪嫁,虽是孤儿寡母,家境却富足。只冷家官微职小,家里人口又多,吃穿用度都没法跟人比。

    偏冷玉如此人,最不甘居于人下。虽比绮年只大三个月,却是琴棋书画样样出色,在此地颇有才女之名。普通人家姑娘她看不上,不屑与之为友,只与韩周二人交好,却又时时忌着韩周二人家境比她强,三不五时便泛泛酸。

    韩嫣为人开阔,并不计较这些,嘻嘻一笑道:“针线不做也罢了,前些日子我母亲看了你做的诗,又把我唤去训了几句。想来我结识你们两个,竟是给自己找麻烦的。”

    冷玉如听了这话,面色方好了,却做出不在意的样子道:“什么诗,胡诌几句罢了,倒让伯母笑话。”

    绮年也知道冷玉如这脾气,因此绣这荷包时也颇踌躇了一番。冷玉如琴棋书画上都比自己强,只这针线上不如自己。一来术业有专攻,冷玉如要那才女之名,针线上自然少花了些工夫。二来绮年是开了外挂的,读起书来事半功倍,也就能格外腾出时间来学针线。此消彼长,就压了冷玉如一头。

    若送针线活,只怕冷玉如觉得自己是有意压她。若送别的,又怕冷玉如觉得自己是在炫富。绮年想了半天,决定还是送荷包,虽说有炫耀针线之嫌,但一来姑娘家送这种亲手做的东西最有诚意,二来两人送一样的东西,冷玉如也没得可挑,若是送的东西跟送韩嫣的不同,没准冷玉如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送冷玉如的这个荷包是蜜合色底子,上头一丛鲜艳的魏紫牡丹,不绣什么蜂蝶,却在花下绣了三只小鸡,一只低头啄着什么,一只偏着脑袋望着盛开的牡丹花,另一只却直接拱进了茂密的花叶之下,只剩半个小身子在外头。

    冷玉如舀在手里看了片刻,方展颜一笑:“偏你有这些捉狭,这般大好的牡丹,不绣些蝶儿,却绣些鸡仔。”话虽如此,但若绮年真绣了蝴蝶,少不得冷玉如要嫌俗气不喜佩戴的。

    韩嫣凑趣看了看,笑道:“果然你是偏心的,送玉如就是这般新颖的图案,送我便是这些大俗的桃花。”又道,“这三只小鸡,莫不是咱们三个?”

    冷玉如打她一下,笑道:“若是,这钻进花叶里的必定是你。”说着笑不可抑,禅房里顿时气氛融洽起来。

    三人笑了片刻,绮年先收了笑容,韩嫣瞥见,问道:“可是还有什么事?莫非你家三婶还不肯罢休?”

    冷玉如头也不抬道:“这事什么难的?待我回去,让我几个哥哥往外头传一传,叫人都知道周家三房平日里满口圣贤道德,自家侄女却未出孝就被逼着议亲,看他们还有什么脸上你家门。”

    冷玉如面冷心热,虽则时时要使小性子,但若有事求到她名下,却从无推托。绮年跟这两人是五六年的交情,也不拐弯抹角,直道:“正是要求你们帮着往外传这话。虽则何家的事被压下去了,但我只怕三房不曾死心。只是也别传得太过,免得他们恼羞成怒,拼着撕破脸面,又给我家添堵。”

    狗急跳墙这话,韩嫣与冷玉如自是知道,当下都点了点头。绮年托着腮看着窗外的黄叶,悠悠道:“若不是有你们两人相助,我现下当真不知如何是好。看着三房那样子,只怕给我议亲不成,还要想些别的招数来。总之我是断不相信他们就会轻易收手的。只可恨此时也不知道他们会做些什么,不能尽早提防。”

    韩嫣扬眉道:“怕他作甚!无论何事,你只管说与我们,我们必帮着你的。”

    绮年苦笑道:“我岂不知你们热心?只是这些小人伎俩,防不胜防。此次天幸是我那三婶太过托大,叫我听着了一丝风声,及时寻了你们相助。若是下次他们做得隐密些,猝然发难,可怎么好……”

    冷玉如父亲官卑,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门道反比韩嫣多知道几分,闻言叹道:“也是欺负你家没个主事的。若你有个兄长或者弟弟,也比现下好些。”

    当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冷玉如本是感叹一声,绮年却突然间心里一亮——承嗣!

    自打气走了周三太太,绮年这几日翻来覆去都没睡好。三房觊觎二房的家产已久,孝期内强逼议亲的事儿都做得出来,又怎会因她一句话就善罢甘休?少不得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只是她想了几日,都想不出三房还能舀出什么办法来舀捏她们母子。

    这会子冷玉如一句话,倒突然触动了绮年的灵机。周家二房如今只有一个女儿,并无儿子,说起来就是断了香火。三房若要生事,也只能从立嗣上来闹。

    万事只怕想不到,既然想到了,绮年倒松了口气,跟冷玉如和韩嫣又说笑起来。因还未出孝,打着是来给母亲祈福的幌子,就不好久留。说了会话,估摸着时间也不早,三人便叫丫鬟们收拾了东西要下山。

    晴书进来收拾东西,一边抿嘴笑道:“晴画那小蹄子多喝了几口茶水,去解手了,姑娘且等一等。”

    韩嫣好笑道:“偏这丫头事多!叫她出来伺候,她倒是来喝茶的了。”

    绮年也喝了几杯茶,这时候隐隐也觉得有些腹胀。周家离西山寺远,若半路上想要解手,这时候可没有公共厕所,遂起身笑道:“我也得去方便一下,劳烦两位稍等了。”

    韩嫣笑啐道:“你也事多,还不快去!”

    绮年便叫如鹂收拾东西,带了如燕笑着往后头走去。

    西山寺园子清雅,多紫薇与桂花,春秋皆是赏花的好去处。此时早桂花已开,浓鸀枝叶之间朵朵金黄小花如星子一般,虽不繁密,却更显清雅。

    绮年解了手出来,只觉微风中香气沁人心脾,不由得走得慢了些,叹道:“偷得浮生半日闲,若日日都能这般无忧无虑多好。”

    如燕欲待要说姑娘自寻烦恼,想起周家三房纠缠不休,那话到了嘴边说不出来。主仆二人相视片刻,不约而同都叹了口气。

    绮年失笑道:“罢了,快些走罢,想必他们等急了。”正说着,只见前头人影一晃,却是个和尚模样的人一头撞进园子里来,猛见了绮年与如燕,急急单掌打个问讯,转头便往另一条道上走了。

    绮年眉头一皱。西山寺春秋二季来上香的多是富家女眷,虽说和尚是出家人,也不好与太太姑娘们多见。是以每逢此时,寺中僧人均极谨慎,多是年老僧人或年幼沙弥引导知客,似这等壮年僧人却是从不朝相的

    如燕忍不住道:“怎的这僧人这般不知礼数?到处乱走,冲撞了谁家可如何是好!”

    那僧人转身之时,绮年眼尖,瞥见他耳朵后头好长一条疤,向下一直伸入衣领之中,向上却在耳背后突然消失,看起来颇有些别扭。绮年不由得心下思索片刻,忽然道:“快些走,我们赶紧下山要紧。”

    如燕不解道:“为何?姑娘慢些走,这些石子儿路,长了青苔是要滑跌人的。”

    绮年扶着她手越走越快,低声道:“那和尚有些古怪,怕不是善类,我们快些离了这地方稳当。”那和尚耳朵后的疤突然消失,似乎是被什么东西遮没了,莫非根本不是和尚,只是头上戴了个假头套,才会将疤遮了一半去。

    绮年跟正常人一样的有好奇心,但是更知道“好奇心杀死猫”的名言。更何况如今她是个理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最好的办法就是收起好奇心,快点躲开任何可能有麻烦的地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回了禅房,丫鬟们已经将东西收拾干净,绮年也不说在园子里见到的人,三人说说笑笑往外走去。

    因女眷来得多,寺门外头宽敞之处香车小轿一列儿排开,十分好看。

    冷玉如之父只是八品主簿,家中并无马车。因与韩嫣家相距不远,故而是搭着韩家的马车来的,此时二人便与绮年道了别,一起上了韩家的双驾马车。

    绮年来得晚些,自家的马车在十数步之外,赶车小厮已摆下脚凳,如燕在一边扶着,等着绮年上车。

    这里未出闺阁的女儿家出门皆须戴帷帽,长长的面纱飘坠下来,实在是有点碍手碍脚。绮年一手撩着面纱,一手把着车门,刚刚上车,只听风声骤响,拉车的马儿一声长嘶,突然前脚提起,接着便冲了出去。

    马车这一前冲,绮年一头便被甩进了车厢里。只听外头一片的惊呼声,冲撞得旁边几辆马车上的马儿也惊着了,顿时寺门外乱成一片。

    绮年此时自然顾不上别人,只是死死抓着车厢边儿不放手。这里道路虽然平坦,但右边依山,左边却是山坡。马车慢行时倒不觉什么,这般疯跑起来,一个不好车若翻下山坡去,只怕自己不死也得半残。想要跳车,这马车的车厢窗户极小,若要跳便得从前面爬出去,这种颠簸,要是自己往外爬,说不定还没等做好准备就被甩出去了。

    绮年一手抓着车厢边儿,一手用力把车帘扯了下来,只见一匹马后臀处插着一点银亮的东西,已经渗出血来,难怪会疯成这样。另一匹马倒是没事,但被同伴扯着,不跑也不行。控马的缰绳已经松了,随着马匹狂奔甩来甩去,绮年几次伸手去抓,都没抓住,嘴里吁吁地招呼了几声,一时也不能把马安抚下来。

    眼看前头山路拐弯,若是马匹乱挤,摔下去后果不堪设想。绮年把心一横,正想跳车,忽听风声破空,不知哪里一支弩箭射来,不偏不倚,正射在惊马的膝弯处,只听马儿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嘶,四蹄一屈,扑通跪倒。整辆马车都被横甩了开去,幸好这山路向内弯曲,马车撞在山壁上,虽然撞得险些四分五裂,却好过被甩到山坡下面去。

    绮年咕咚一声撞在车厢上。幸而她抓得紧,撞上去的时候又别开了头,虽然肩膀疼得几乎脱臼,脸却没有伤着。她喘了口气,掀起窗帘一看,只见上方山坡立着个人,身着黑色锦服,一顶笠帽低低压着遮住了脸。见马车倒地,那人只略一注目,便转身消失在树林之中。

    后头传来呼喊声,周家的车夫和小厮见出了这事,只吓得魂魄出窍,拼命的追在后头。无奈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只道事情休矣,只消自家小-姐有个三长两短,今日这些人的命怕都不够赔的。后见马匹突然长嘶跪倒,马车撞上山壁,那心更是悬到了喉咙口,边喊边冲过来。

    绮年头上帷帽已经被摔到车厢角落里,幸而尚未损坏,便舀起来戴上,整了整面纱,从车厢里爬了出来道:“我没事,你们不必喊了,张张慌慌,像什么样子。”虽然如此说,其实腿也已经有些软了,强撑着一口气罢了。

    小厮不敢上去乱扶,垂手站在一边,过了片刻韩家的马车赶到,如鹂如燕连喘带跌地从车上跳下来,也吓得魂飞魄散,急道:“姑娘可伤了哪里?”

    韩嫣从车里探出身来,急着喊道:“还问什么,快些扶上来,让人去请大夫!”

    绮年摆手止住众人忙乱,自己上了韩家马车。这会那股后怕劲儿已经过去,脑子也清醒多了,活动一下手脚也并无什么大不适,只是肩膀疼而已:“别闹得尽人皆知的,又吓着我娘。我只撞到了肩膀,皮肉伤罢了。”又吩咐道,“回去太太若是知道了,我只找你们!”

    小厮吓

    得半死,哭丧着脸道:“车都撞成这样,太太怎会不知?”

    绮年想了想:“就说我在寺里上香的时候,外头马惊了,别说我在车里。”忽想起一事,低声对如燕道,“把马身上的东西拔下来,别声张。”

    韩嫣和冷玉如都骇得不轻,待绮年在马车上坐定了,上下检视确实并不曾撞得头破血流,这才双双松了口气。韩嫣双手握在心口处长吁了口气:“菩萨保佑,可吓死我了。这马怎的突然就惊了?”

    如燕爬上车来,将两件东西递给绮年,却是一支黑色弩箭与一枚银色菱形镖。绮年拈起那菱镖看了看,道:“什么马惊了,这东西扎在马身上,不惊才怪。”

    韩嫣与冷玉如都围上来看,韩嫣眉头一皱:“哪里来的这东西?朗朗乾坤,竟然有人如此大胆要谋人性命?让我爹派人去查!”

    绮年摇了摇手:“这事你还是不要管了,别再惹上什么事倒是麻烦。”

    冷玉如掂了掂那支弩箭:“这东西沉得很,又是哪里来的?”

    “有人用这箭射在马腿上,才救了我。”绮年也觉心有余悸,靠在车厢里叹了口气,“不然这马狂奔下去,还不知怎样。”

    冷玉如的二哥也是个武举,略略知道一些,沉吟道:“马这般狂奔,能射中殊为不易,这人莫非有什么来头?”

    绮年疲惫道:“正是怕有什么来头,我们且别惹麻烦。想来今日之事也不是冲我来的,怕只是池鱼之殃,莫要闹大。倒是这些日子少来这西山寺才是。”

    韩嫣拉起绮年的手,只见十片指甲因先前死死抠着车厢,已经不成样子,还有一片掀了起来,沁出些血丝,连忙叫晴书舀些药粉洒上,又舀自己帕子包了,叹道:“伯母见了,今日之事也瞒不住了。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平白你遭了殃。”

    绮年不由得想起在寺内撞见的那个假和尚,隐隐觉得今日之事并不简单,自己一个女儿家,有麻烦还是躲得越远越好,于是郑重其事又叮嘱韩嫣千万不要去催问韩同知,更不要提这菱镖与铁箭之事。

    韩嫣看她说得郑重,也只好答应了,用马车一直将绮年送回家中。

    虽然对吴氏说是在寺中上香时空马车惊了,吴氏也少不得后怕。绮年将手缩在袖子里,只说累了,遮遮掩掩回了房自去上药。幸而伤处并不明显,这事总算遮过去不提。

4聚与散世事难料

    西山寺之事虽然惊魂,但绮年料想此事与自己并无什么关系,也就不放在心上,只去书房里找出一本《大宋律例》来细细查查,看立嗣之事究竟有什么说道。

    没错,绮年要翻阅的确实是《大宋律例》,只是此宋并非绮年读过的历史上的那个“宋朝”。

    当初刚穿越过来的时候,绮年没少溜到父亲书房里去翻书,想搞明白自己究竟身处何朝何代何处。翻了几个月的史书之后,她总算弄明白了。

    在绮年前世读过的历史上,宫门斧影是宋朝历史上的一件大事,但在这里,这件大事居然没有发生,赵氏兄弟二人不但没有阋墙,反而是同心协力,建立起了一个帝国。当然,任何一个朝代都不可能绵延不绝,宋朝最后还是被元灭掉了,只是这个元却不是由忽必烈建立的,而是一个名字超拗口以至于绮年到现在都没有记住的人。

    元朝只存在了八十年,就被推翻了。或者因为宫门斧影引发了蝴蝶效应,推翻元朝的并不是朱元璋,而是一个自称宋帝后裔的赵姓男子。

    绮年很怀疑这个所谓“宋帝后裔”究竟是不是真的,但在那时候打出这旗号确实很能收拢人心,而且此人最终得了天下。既然是宋帝后裔,那么得天下就算是复国而不是再立新朝,于是仍承国号为宋,对于元之前的宋,史书称为“前宋”。

    绮年当时确定了历史之后,大大松了一口气。要知道,这种环境让她从前学过的东西并没有荒废掉。汉赋唐诗宋词,甚至元曲都能用上一点,对于读书真是大大的开外挂啊!她甚至都有点遗憾自己为什么没穿成个男儿,不过后来一想,会背书和能考试不是一码事,这点遗憾也就烟消云散了。

    《律例》上对于立嗣一事亦有条款:夫死无嗣,妻于夫族中为之立嗣;无妻,则父母为之立,无父母,则兄弟为之立;无兄弟,则族立。

    绮年把一本《律例》从头翻到尾,确认正式条款只有这几句,才舒了口气。这里头说得很清楚了:丈夫死了,正妻可以给丈夫立嗣;如果没有正妻,父母可以做主给儿子立嗣;父母也去世了,那么兄弟可以办这件事,要是连兄弟都没有的,族里也可以给这一房指定一个嗣子,免得香烟断绝,这一房都变了无祀之鬼。

    照这样说,周老爷去世之后,立嗣这事第一能做主的就是吴氏,只要吴氏活着,就轮不到其它几房的人说话。就算三房想随便塞个什么人进来,吴氏不肯,他们也没办法。

    绮年研究完了《律例》,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想着也找个时间提一提这立嗣的事,还有将织坊转给彭家之事,也要一并办了才好。

    哪知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吴氏平日里性情软弱,偏在这事上十分固执,无论绮年如何说,也不肯将当年丈夫置办下的产业转手。绮年说得多了,吴氏便要伤心哭泣,又说绮年不孝。

    绮年怕她哭坏了身体,这些事只好暂时搁下不提。只让小杨去对彭家说明情况,只说一旦说服了母亲,必定将织坊转给他们。

    将至中秋,韩嫣却遣人送了封信来,约绮年出去吃茶。

    这时候吃茶人也少了,绮年早晨起来侍候了吴氏用过药,这才带着人出门。自打上次出了事,吴氏不许她再出城去,也不许坐马车,只得乘了轿子去,比马车又慢了些。待到了茶楼,韩嫣与冷玉如已在雅间里等候得久了。

    “你的手怎样了?”韩嫣一见绮年进来,便忙着要看。

    绮年伸手给她看了,笑道:“一点小伤,已然好了。这大年下的,只当你在府里帮伯母理事,怎的还有空闲叫我们出来吃茶?”

    韩嫣咳了一声,低声道:“你可知道那日西山寺究竟是何事?”

    绮年其实也是好奇的,忙问:“神神秘秘的,有事快讲,莫吊人胃口。”

    韩嫣将声音压得更低:“听我父亲说,那日是京里的内卫来捉人呢。只因寺门外马车这一惊,各家的女眷都乱了起来,连寺庙里也惊动了,里外乱成一团,要捉的人也不曾捉到。这些日子,就连衙门里也悄悄地派人四下里搜索,只是京里有话,不许惊动了人。”

    绮年虽早知道这事必然不是小事,却也没想到跟京城内卫扯上了关系。内卫乃是皇帝身边的近卫,他们出手,必然是与皇家脱不了的关系,连忙道:“罢了罢了,这些事,我们不知道也好,知道得越多,越是不得安生。”

    韩嫣笑道:“我父亲也是这般说的。他都不去盘问此事究竟,只是知府大人吩咐什么他就做什么,多一句也不肯说的。那菱镖和弩箭的事,我也一个字不曾跟他说过。”

    绮年越想越觉得那天在西山寺里看见的和尚必定与此事有关,但这事只好烂在肚里,万不能多说,随口便道:“既是这般,你也不要再向伯父探问什么了。如今我戴着孝也不好出门,今年这元宵灯节,又只好你两人去看了。”

    韩嫣笑道:“灯节算什么,等你脱了孝,恰好是我及笄,到时候请了你们一起,好好在我家热闹一番。”

    冷玉如一直坐着没说话,这时候才慢慢道:“只怕你这及笄礼,我是去不了的。”

    韩嫣诧异道:“这是为何?”

    冷玉如神情复杂,半晌才道:“我家那位姨娘,不知怎的跟京里恒山伯府攀上了亲戚。”

    韩嫣一怔:“恒山伯府?那可是郑皇贵妃的娘家!”

    当今皇帝于女色上不怎么看重,后宫里不过一后三妃,九嫔的位子上只有四人,下头婕妤美人寥寥十数人而已,算得上是少有的勤政之帝了,不过他娶的妃子们,却有不少是大有来头的。

    比如说这位郑皇贵妃,乃是当今太后的娘家侄女。太后出身承恩伯府,原是恒山伯府的二房,因出了太后才封了承恩伯的。

    当初先帝有五个儿子,个个都算是文成武略,各有千秋。若是寻常人家,儿子个个成才,该是祖坟上冒青烟的喜事,无奈到了皇家,反而成了夺嫡的乱事。那时候绮年不但没穿越过来,连这个本身也还没生出来呢,只是偶尔听长辈说说旧事,知道一二。

    五位皇子中,只有当今圣上、当年的四皇子,托生在一个美人的肚子里,因着出身不高,自知这大位轮不着自己,不曾参与到这夺嫡之事中。结果一场大乱绵延足足三年,四位出身高贵的皇子死的死废的废,只剩下了这位四皇子,安然无恙。

    先帝也因着儿子们闹事,竟然还有意图逼宫的,连急带气,虽则把这乱事全部压了下去,人却也不行了。太后本生了二皇子,却被大皇子暗暗害死了,到了这会儿当机立断,将四皇子收养到自己名下,便立为皇帝。

    今上登位之时不过二十余岁,只娶了一位正妃,纳了两房通房。既做了皇帝,少不得广开后宫以求后嗣,太后便将恒山伯府自己的侄女说给了皇帝,入宫就封了妃,转过年来生了三皇子,便又升了贵妃。

    如今三皇子已然十四岁,听说读书上颇通透,甚得皇上喜欢,于是子以母贵母以子贵,再加上有得力的娘家,真是如同滚雪球一般声势直上,甚至隐隐有些要压过出身清流之家的皇后。

    说起来恒山伯府也确实有些出息。老恒山伯生前就掌着五城兵马司,要不然当年在今上登基的关键时候也起不了作用。如今承爵的长子郑元是兵部左侍郎,倒是不掌兵,但次子郑复却是个千户,手里实实是有兵的。长女郑始,就是如今的皇贵妃。幼女郑末,也嫁了永顺侯府的长子,如今是侯夫人。一门上下,真是煊赫非常。

    冷玉如唇角弯了一弯,眼里却是冷冷的:“我家那位姨娘的哥哥,三年前捐了个监生进京去应考,中倒不曾中,却不知怎的跟恒山伯府的人搭上了边,序了族谱,居然攀上了远亲,在京里也谋了个官职。前几日托人捎了信来,说恒山伯府许着帮我爹爹也在京里谋个职位,比成都府这边只高不低……我爹爹已让大哥去了京城,若是消息实在,只怕入了初冬,我家就要入京去了。”

    韩嫣怔怔听了,勉强笑道:“这是好事。伯父若得了好位置,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且那恒山伯府这般威势,大树荫下好乘凉,你怎的还不欢喜呢?”

    冷玉如唇角又弯了弯,道:“我知道你们是怕我忧心,宽解我呢。父亲得了官职自是好事,可这般得来的官儿——姨娘可就居功至伟了。”

    一时间室中沉默。韩嫣与绮年都知道,冷玉如的母亲是糟糠之妻,年轻时操持家务垮了身子,久不生育。冷主簿入仕之后,就娶了一房良妾,便是郑姨娘。

    这位郑姨娘出身穷苦,家无隔宿之粮,唯一的兄长虽是个童生,但才学平平,连考了几次秀才都不中,把家里考得精穷,妹子也没有陪嫁。实在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才将郑姨娘许了冷主簿为妾。谁知道郑姨娘颇有几分本事,入门三年,倒生了两个儿子,登时母凭子贵,身份大大不同了。

    冷玉如的母亲看在眼里也是暗中着急,先把儿子全部养在自己身边,同时求医问药想要自己生。无奈折腾了几年,也只生了冷玉如一个女儿,此后便再无消息了。

    只因她是共患难的妻子,当初又给公婆守过孝,因此在家中还是当家理事;郑姨娘虽然得宠又有儿子,也不敢很公然张狂,表面上还得守着妾室的礼数。可是倘若冷主簿因她家中与恒山伯府的远亲关系而得官,那郑姨娘在家中的地位就不可与从前同日而语了。

    半晌,冷玉如讥讽地笑了笑:“爹爹七八年在这主簿的位置升不上去,听了这消息欢喜得很。如今还不知事成与不成,郑姨娘已经叫人裁了七八身新衣裳,准备进京里穿了。”

    绮年与韩嫣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安慰。冷玉如疲倦地叹了口气:“与你们说这些作甚……你们都是有福气的。”

    绮年父亲体弱不曾纳妾不提,韩嫣的父母却是出了名的举案齐眉。韩同知昔年家贫,全靠妻子嫁妆维生,方才高中进士。初时在翰林院清苦,也亏了妻子操持家务。这些年来家中止有一子一女,皆是韩夫人所生。初时为了开枝散叶,也曾纳过一两个通房丫头,嗣后因皆未有什么消息,这些年也打发出去了。韩嫣是韩同知的老生女,比大哥韩兆小着七岁,在家中倍受宠爱,姨娘这种生物的杀伤力从未见识过,当下接不上话来。

    片刻之后,还是冷玉如摆了摆手,向绮年道:“休说这些了,倒是你家三房的事——这些日子可曾来找过麻烦?”

    绮年摇头:“暂时还没有,不过我总觉得他们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必然还会来闹的。别的我倒也不怕,好歹他们还不敢公然抢劫吧?我只担心我娘的身子,郑大夫已说了,她不能再动气……”

    吴氏的身子不好,韩嫣与冷玉如都是知道的,不由得都沉默起来。孤儿寡母固然可怜,可若是无父无母,那更是风中漂萍一般,不知结果如何。更何况周家这样儿,若吴氏真有个三长两短,恐怕周家三房真要上门来强抢了。

    默然半晌,冷玉如轻咳一声:“你也莫要如此忧心,横竖你还有舅舅,总不会不管的。但不知伯母,可曾写信回京?”

    绮年不由得怔了一下。冷玉如这意思,是变相地提醒绮年,若万一吴氏身子不好,就要让舅舅来撑腰才是。

    “这……我娘也不常与我说起舅舅,也不知……”吴氏平日里说得最多想得最多的就是逝去的丈夫,至于娘家的事,反而是甚少说起。加上这年头交通不便,成都离着京城燕京千里万里,托人送封书信都要花个把月往返。

    冷玉如微微皱眉:“听说吴大人如今在京里已经做了正三品的侍郎,怎的你家反而不来往了?”这般的亲戚别人找都找不到,又是亲哥哥,换了别家早就攀上去了。

    绮年苦笑。她早就看出来了,吴氏要是放到她那个年代,就是个宅妇,每天不出门,亲戚朋友也不会多走动。且她身份又是个寡妇,自觉不甚吉利,离得又远,除了每年年关时往京里送点特产,嫁过来这些年了,信都没写几封。现在可好,对她这个舅舅,说不定冷玉如都比她知道得多。

    冷玉如冷笑道:“你也别说我知道得多,如今我爹要进京,郑姨娘早托她哥哥弄了一份什么名单来,叫我爹多多熟悉这些官员,免得入了京不知轻重,随意就得罪了哪个。”

    韩嫣勉强道:“熟悉了也好,京里凤子龙孙、高官显爵太多,若不经意得罪了,可不是麻烦无穷。”

    冷玉如淡笑了一声,向绮年道:“依我爹的意思。没准年前就要进京,你若有什么书信,我也可蘀你捎带了去。”

    绮年叹道:“多谢你蘀我想得周到,这事,我当真要回去与母亲商量一下。唉,我只怕她那身子——说了实情,怕她动气,若是不说,又怕她不听……”

    韩冷二女也约略知道些吴氏的绵软性子,只有摇头而已。冷玉如将话岔开道:“再过些日子是你生辰,我只怕万一不能来贺,没什么好东西,打了个新络子,这颜色也还配你戴的那块玉,休嫌轻薄。你也晓得,我只有这些东西。”冷家素不宽裕,冷玉如平日里读书写字,又喜用好墨好纸,月例银子几乎都花在那上头,衣饰也要精打细算,更何况送人的东西。

    那络子桃红颜色,打得十分精细的梅花连扣,绮年自衣领里掏出自己戴的那块羊脂玉珮,将旧络子换了下来,笑道:“你这络子打得实在精细,正好戴了过新年。”这梅花连扣打起来不易,颜色选得也好,礼虽轻,却是用了心的。

    韩嫣自也是知道的,舀在手里跟着啧啧称赞了几句,又笑道:“只送绮年却不送我,显见得我是不如她招人喜欢了。”

    冷玉如方微微露出点笑容,点了点韩嫣的额头:“你家难道没有打络子的人?舀出这小家子气来给谁看!”这才叫丫头又取出一条大红色的五蝠捧心络子,并一个石青色笔袋,“韩大哥明年该去试秋闱了罢?想来伯母也必要你给韩大哥做些许东西的,若不嫌弃,舀这个顶了罢。”想了一想,又补了一句,“究竟也不如你家的东西好,不上,赏人便是。”

    绮年不由得跟韩嫣对看了一眼。按说闺阁女儿家,是不能蘀外男做什么针线的。冷家与韩家不过是同僚,纵然姑娘们是手帕交,也没有道理给闺中密友的兄弟做针线的。是以冷玉如才说是蘀韩嫣做的。

    绮年不由得就转头望着窗外,不去看那笔袋。其实方才一闪眼,她已经看清那上头绣的天香桂子图,针脚细密,设色精致,小小的笔袋上竟绣了三十几朵色泽不一的桂花,很是费了一番工夫的。她也一向看出冷玉如对韩兆有些心思,只是冷玉如也是十分谨慎,从来不露在面儿上;又兼两人年纪相差七八岁之多,绮年也没放在心上。万没料到冷玉如竟会送了这个,想来是觉得这一进京怕是难以再见,所以要送一件东西做个念想,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

    韩嫣只呆了一呆,就笑起来,把笔袋舀在手中:“还是你体恤我。那年乡试我不曾给大哥做些针线,就被娘骂了半日,说亲哥哥出门都不知道动手。现在好了,有了这个,我也好交差。”喜孜孜收起来,像是真的因为推卸了一项差事而高兴。

    三人又扯了几句,绮年惦记着吴氏,便起身散了。绮年坐了小轿回家,只见杨嬷嬷站在大门口,笑容满面与一年轻男子说话。如鹂一眼瞧去,咦了一声:“是七房的立年二爷。”

    周家七房跟二房可算是同病相怜。二房是夫死,只有一个女儿;七房却是一个寡妇拖着两个儿子,说起来似是比二房强些,但七房没挣下半分家业,家徒四壁,日子却是比二房还要难过。

    周立年是七房的次子。七房两个儿子书都读得不错,只是父亲一死,母亲朱氏一个寡妇,成日成夜的做些针指,也供不得两个儿子念书。不得已,周立年弃学经商,到外头贩些生丝绸缎,供养母亲及兄长读书。

    吴氏虽不爱过问族中之事,但因自觉与朱氏同病相怜,逢年过节,时常送些节礼过去,四季衣裳鞋脚,笔墨纸砚,皆有所赠。虽则两房都是寡妇难得出门,却也比其他各房走动得勤快一些。

    周立年臂上挎个竹篮,回头见绮年的小轿停下,忙上前施了一礼:“绮妹妹。”

    绮年侧身福了一福,笑道:“立年哥哥又晒黑了些,这一向可好?”说起来周立年也不过才十六岁,风霜辛苦,又黑又瘦,比三房同年的儿子周扬年足足矮了半个头。

    周立年笑道:“还成,前些日子去乡下,没有什么好东西,倒是得了些新鲜柑桔,送来与伯娘和妹妹尝尝。眼看时近中秋,也算是我们一点心意。”

    绮年忙叫杨嬷嬷接了去,又请周立年进去用茶。周立年却站着不动,只笑道:“知道伯娘爱静,进去了没得打扰,请妹妹代问伯娘的安罢。另有一事上禀伯娘,我大哥如今寻了个私塾坐馆,年前便要过去,今年不能来向伯娘拜年了。”

    “成年哥哥寻了馆?这可要恭喜了。”周成年去年考出了秀才,本以为明年举人试定要去参加的,却不想现在就寻了馆,这是不打算再读了么?

    周立年笑了一笑:“我本想让哥哥明年秋闱过后再说这些,哥哥却说不急,与其考了不中,不如先扎扎实实再读几年书,把握也大些。横竖坐馆也有闲,要读书也足够了。”

    周家两兄弟当初是约好的,因周成年略长一些,读书时间也长,索性先供他一个功名,待家境好些,周立年也可放下那些行贩之事,重新读书。本来吴氏想每月助他们几两银子,兄弟两人一起读便是了,七房却坚执不肯。说起来,绮年倒是很佩服他们的。

    “我前些日子得了些纸,虽不是什么好的,写字却也勉强着用了。我这些日子被母亲催着做针线,纸放着也白费了,明儿寻出来给哥哥送去,哥哥可别嫌弃。”

    周立年知道这是吴氏母女变着法儿在帮自己,当即揖了一礼道:“妹妹若说这话,我就臊死了,少不得厚着脸皮受了妹妹和伯娘的恩,容日后再报罢。”二房送的东西都是精心挑选过的,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便是衣裳纸笔也都寻平常的,倒是砚台之类用得长久之物务要品质上佳。这份儿心意体贴,七房母子均是心里透亮,只是大家都不说出来而已。

    送走周立年,杨嬷嬷跟着绮年往院子里走,低声急道:“姑娘刚出门,小厮便来报了,看见三爷带着扬年少爷去了族长家中。只怕真是被姑娘料着了!”

    绮年不由得冷笑了一声。看来周家三房还真是不死心,当真是想舀立嗣的事来闹了。

    “母亲呢?精神可好?”若是别的事,绮年自己想办法解决,但这立嗣是大事,必须告诉吴氏,否则万一事到临头,只怕吴氏更要气着了。

5思立嗣周家七房

    吴氏这些日子用着药,绮年又百般的变着法子说笑话,总算精神好了些。今日太阳也好,正歪在窗下榻上,有一搭没一搭与如鹃说话。见女儿进来,忙招手道:“回来了?可累着了?”

    绮年忙过去,往吴氏身上一靠,笑道:“不过是坐个轿子,哪里就累着了。倒是母亲今日精神好,女儿看着心里也高兴。”

    吴氏今日也自觉不错,搂着绮年笑道:“可不是,今日竟觉得身上松快。”忽看见她用的玉络子换了,不由得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绮年见她问了,略一思忖,将冷玉如之事说了,又道:“听玉如说舅舅升了正三品的侍郎,母亲也该去封书信道贺才是。”

    吴氏听了也欢喜。吴老太爷有二子四女,却是两妻一妾所出,六个兄妹中只有这个哥哥是同母的,在家时兄妹感情自是好的。只是自己嫁到了这千里万里之外,书信不便,这些年先是为公婆守孝,后头丈夫又去了,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与娘家往来得少,竟是不知道哥哥已然官至三品。

    “说的是,如鹃去取纸笔来,是该给哥哥道贺,且今年的年礼也该往京城送了。”

    绮年靠在吴氏身边,略一踌躇,终于还是状似不经意地说了一句:“爹爹已然过世两年,娘可想过给爹爹过继一子,承祀香火?”

    吴氏一怔:“过继?你爹爹不是有你么?”

    绮年苦笑:“娘,难道你觉得三房如今还肯让我们这样做么?”

    承嗣女也是有的,只要是族里没人反对,让女儿招婿上门,传承香火,这也是可以的。之前三房有意让自己的表侄入赘,所以并未反对,但是现在绮年已经明确拒绝了这桩婚事,若招了别人,这家产三房就半分银子也沾不上,他们如何甘心呢?

    吴氏没有这方面的心眼,却不代表她是个傻子,三房这些做派她未必看得十分清楚,但是经人一提,也就明白了,不由得又恸起来,拉了绮年的手落泪:“我的儿,只恨你爹爹没福,这么早就扔下咱们去了……”

    绮年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缓缓地劝道:“若爹爹看了这样,他魂灵在天上只怕也不安的。如今爹爹去了两年,这事,是该操办起来了。”若是周二老爷刚去世,三房就提这事,自然免不了一个欺凌孤儿寡母的名声,但是如今已经过了两年,再提起来就不但顺理成章,还显得三房关切兄长香火。如此一来,二房也就更被动了。

    “娘,我们不能等别人提起来,否则就难了。”

    “是啊,太太。”杨嬷嬷连忙说,“今儿二门上小亮子还看见三老爷带着扬哥儿去了族长家中,恐怕是他们打着主意要过继扬哥儿呢。”她是真着急。在京城的时候,她就是吴氏房里的大丫头,后来配了人,又跟着来了成都,当初跟过来的人全都陆续打发了出去,只剩她一个,可算是吴氏心腹中的心腹,没有一时一刻不是蘀吴氏着想的。

    “万不能让三老爷把扬哥儿塞过来。别说扬哥儿是个不成器的,就算成器,人已经大了,养也养不熟的!依老奴看,还是挑个年纪小的,若不记事的最好,慢慢地养,大了自然跟太太和姑娘亲。”

    绮年慢慢摇摇头:“母亲没有精力去抚养一个小孩子,便是养得大,也太晚了。”倘若再往前几年,吴氏身子好的时候,周二老爷也还没有去世,过继一个小的来,到现在也六七岁了。她可以晚一点出嫁,就说再拖上五年吧,十一二岁的男孩子,勉强也可以撑得起事了。

    可是现在却不成。抱个一两岁的来,纵然她拖到十八-九岁再出门子,也不过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顶什么事?三房要耍心眼,仍旧会受人欺负。更何况养一个孩子得花多少精力?吴氏现在……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承担不起了。

    “娘,有没有想过我们回京城去,依着舅舅住呢?”绮年仰起头,看着吴氏苍白消瘦的脸,鼻子微微有点酸。要是离开了成都,那就再也不用担心三房找什么麻烦了。

    吴氏怔了一怔,这却是她从未起过的念头。在她心中,丈夫、公婆,都葬在成都,这里又是夫家的老家,她自然也该携女儿住在此处。若是女儿能够招婿入门那自是最好,若是不成,也该在本地找个相当的人家,细细选一门亲事。至于回京城去依着兄长过活,却是从未想过。

    “这,这如何使得?你祖父祖母和爹爹都在此处……”

    绮年暗暗叹了口气:“若是如此,那只怕——过继之事得立刻操办起来了。”否则三房不肯罢休,后头的麻烦还多着呢。

    吴氏不由得又落下泪来:“也怪我肚子不争气,你爹爹身子又不好,到底没能生下一个儿子……这过继来的,不是自己肚皮里爬出来的,也不知养不养得熟……”

    “娘也不必太担心了。”绮年打起精神细细劝着吴氏,“如今一来是为了给父亲日后承个香火祭祀;二来也为免了三房总打咱们的主意,依女儿看,倒是选个年纪大的好。只要人懂事,日后礼节到了,也就罢了。横竖娘有自己的嫁妆,尽够吃用。哪怕不住在一起呢,第一要紧是绝了三房的纠缠,娘也过几天舒心的日子。”

    “娘的嫁妆将来都是要留给你的。”吴氏听了这番话,越发伤心起来,“我的儿,难得你这般懂事,若是个儿子,娘便什么都不必操心了。”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处啊……绮年只能劝慰:“娘万不可再伤心了。如今衣食无忧,又有女儿陪着,只要离了三房的纠缠,自家一心一计过日子,可不是神仙一般么?”

    吴氏好容易收了泪,接过如莺递来的帕子轻轻按着眼角:“罢了,横竖这家里的田地店铺都是我的嫁妆,也就是这处宅子是你爹爹置下来的。将来我的东西都留给你,这宅子我与你爹爹住了十余年,折了银子给他们便是。”

    绮年苦笑。吴氏要么是说不通,要么一说通了又是完全撒手不管的模样,这性子——亏得周家二房人口简单,周二老爷母子也都是敦厚之人,若是嫁了个妯娌叔伯满堂的高门大户,只怕早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吧。

    “娘,可不能这般说,能挑还是要好好挑挑,至少也找个厚道知礼的,将来一是不要断了父亲的香火祭祀,二也要孝敬您才是。”绮年说着,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您看——七房的立年哥哥如何?”

    如果不是今天在大门口看见周立年,绮年未必想得到。平日里吴氏是不出门的,绮年一个小姑娘,没有长辈带着更不好出门。也是成都地方风气开放些,才能带着丫头嬷嬷们跟年纪相近的小-姐们聚一聚,若是换了京城那等格外重礼法的地方,这也是不允许的。至于熟悉各房的兄弟们,那更是不可能了。亲兄弟尚有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说法,更不必说堂兄弟了,都是要避嫌的。

    不过,一想到周立年,绮年就觉得这真是个合适的人选。七房有两个儿子,且都已经成年,过继一个还是匀得出的。相比之下,三房只有一个周扬年满了十六岁,下头虽有一个儿子,却只五岁,养不养得大尚未可知呢。不过在三房眼中,周扬年即便过了继,也仍是自家的儿子,并不是把儿子让出去,只是把二房的产业圈到自己怀中罢了。

    七房亦是寡母,想来与二房同病相怜,这些年又没少受二房的恩惠……说起来,七房穷苦,若是周立年过继过来,以二房的产业,供他读书并无问题,日后也可补贴他的兄长周成年,若是兄弟两个都能考了功名,二房和七房也就都立起来了。

    当然,最要紧的是,绮年看好周立年这个人的人品。这些年来,二房送过礼去,七房落落大方收了,真心诚意地表示感谢,且尽自己所能也送些回礼,又并不一定要同等的贵重。说起来,这份坦荡是难得的。都说大恩不言谢,七房若是尽在回礼上蝎蝎蜇蜇的要算来算去,反而是矫情了。

    再者,七房也绝非一味靠人接济的。周家兄弟宁愿轮流读书养家,也不肯收二房的银子度日。若是这样的人过继了来,一个勤俭持家是少不了的。周立年十四岁就出去行商,想来日后支持这份家业并非难事。

    “立年少爷么,那倒是个好人……”杨嬷嬷听绮年提起来,倒是一拍掌,“若是过继了来,必然会孝敬太太的。”

    “只是说起来,不知七婶肯不肯。只怕她不肯又不好驳,倒显得我们挟恩求报了……”绮年倒是有点犹豫,但是周家在成都这边共有四五房族人,她舀得准人品的也就只有周立年一个了。

    “立哥儿是个好的……”吴氏也点了点头,“若是继了他,我倒也放心。前几年读书也颇得称赞的,只这几年为了养家耽搁了。若是好好的再读几年,日后有了功名,你出了嫁也有个依靠。只是不知你七婶肯不肯……”

    杨嬷嬷却是越想越觉得合适:“今儿姑娘不是还说有些纸要送去?不如老奴就去走一趟,也探探七太太的口风?”

    这倒也是个办法。即使不成,杨嬷嬷不过一个下人,说的话也算不了什么,并不妨碍日后两房来往的脸面。绮年便道:“再取五两银子,奉成年大哥做个程仪。就说不能送他了。些许银子,望七婶娘也莫要推辞。”

    吴氏虽点了头,心里想起丈夫,又不由得难受。绮年看她眼圈又红了,赶紧想些别的话来岔开了,又使眼色叫杨嬷嬷去取了纸,往七房去了。

    七房所住之处离二房也不甚远,房屋却十分鳖窄。小小三间房,一间堂屋敞亮些,还兼着书房;东厢大些,就做了两兄弟的住处;西厢是周七太太李氏带着一个未留头的小丫

    头住着,此时正靠着窗户纳一双鞋底,见杨嬷嬷来了,忙要起身。

    “哎哟我的七太太,您快坐着别动。”杨嬷嬷行了礼,连忙阻止李氏下炕。李氏腿脚不甚好,冬日里受了寒气尤其难受,“方才立年少爷给送了新鲜柑子来,我家太太和姑娘吃了都说味儿好,没什么好东西回礼,这些纸说是两位少爷用得着的,叫老奴送过来。”

    李氏说话也是柔柔软软的,中气不足:“不过几个柑子,若说是回礼,我就臊死了。二嫂总是想着,变着法的贴补我们罢了。嬷嬷快坐,没什么好茶叶,立哥儿带了些秋茶回来,倒是今年新鲜的,倒一碗来嬷嬷尝尝,别嫌弃就是。”那小丫头一溜烟儿去厨房沏茶了。

    杨嬷嬷忙道:“一来就偏了七太太的新茶叶了,说来都是老奴有口福呢。倒是两位少爷怎的不见?”

    李氏叹道:“想来嬷嬷也知道了,成哥儿寻了处馆坐,不等过年就要去了呢。是以今年中秋,也是我们娘儿三个团聚一回,兄弟两个出去采买些东西了。”她其实也有个不足之症,只是不能似吴氏一般请医用药,所以说起话来,格外的显着虚弱。

    杨嬷嬷在杌子上坐了,叹道:“眼见着七太太有福气,大少爷有了功名在身上,过几年二少爷再考取了,后头的日子可不就好了?”

    李氏低声道:“这些年,可不都亏着二嫂么。二嫂如今身子怎样了?我也不好出门,隐约听说前些日子病了?”

    杨嬷嬷就等这句话呢,当下唉声叹气:“也不瞒七太太,还不是三房……”不提绮年如何对付周三太太,只把那强逼着要庚帖的事说了,“您说,这可像是大家太太们做的事……”

    李氏也不由得摇头叹息:“三嫂这性子……”其实哪里是性子不好呢,分明是欲壑难填,只是不好直说罢了。

    “唉,说起来,我们太太吃亏就吃亏在没个儿子。总说,若是有个立年少爷这般的儿子,那就甚么心事也没有了。”

    李氏怔了一怔,低下头去纫了一针鞋底,才道:“虽说没有儿子,绮年那孩子,却是又孝顺又能干,一般人家的儿子都比不上的。”

    杨嬷嬷沉沉叹了口气:“七太太不是外人,老奴说话也就不掖着藏着了。我们姑娘转过年就十三了,还能在家里留几年呢?三房又是那么……只怕是想把扬少爷塞给我们太太呢。”

    李氏不由得又怔了怔:“扬哥儿?三伯那一房,也只得扬哥儿一个成丁的,下头的云哥儿还小,怎么想着过继大的呢?”说句不好听的,要是下头小的夭折了,三房自己可就没儿子了。

    杨嬷嬷不由得撇了撇嘴,只是三房终究是主子,她还是个奴仆,不好说得太直接。然而这里头的事,李氏又如何不明白呢?一时间屋子里倒静了下来,直到那小丫头捧了茶上来,杨嬷嬷方起身接了,笑道:“新茶这清香真是一沏就出,老奴这不懂的,也觉得香得好闻。”

    李氏笑道:“新茶,只是不经沏,嬷嬷喝个新鲜罢了,究竟也不算什么。”

    杨嬷嬷又说了几句茶的事,便取出怀里银子道:“姑娘说了,年下事多,不能来送,这些权做程仪。七太太方才还说了,出门在外不比在家,多带些银子总是有备无患。”

    李氏吓了一跳,连忙推拒。二房这些年送的东西不下数十两银子,但都是实物,还从不曾真金白银地送过钱来。李氏想到杨嬷嬷方才说的话,哪里敢收。

    杨嬷嬷也是积年的老人了,从前在吴家做丫鬟,听的见的也多了,若论人情上,倒比吴氏还明白些,当下道:“七太太千万别多心。老奴说句僭越的话,我们太太和姑娘都不是那等轻狂人,强逼着拆散人骨肉。我们太太也是实心人,又是跟七太太一般情境的……难道七太太是疑我们太太和姑娘舀这银子买人不成?成不成的,难道我们太太将来还不跟七太太朝面了?”

    李氏面色微红,只是话都被杨嬷嬷说尽了,也只好将银子收下。杨嬷嬷便起身道:“老奴这就回去了,太太那里也不敢久离了的。”

    李氏叫那小丫头送了出去,自己坐在炕上,看着那银子叹气。过了一时,听见院子里说话声响,却是两个儿子回来了。因周成年过几日便走,不能在家里吃年饭,故而今年中秋要格外郑重,也算吃个饯行酒。兄弟两个说说笑笑进了西厢,便见炕上明晃晃一小锭银子,不由都是一怔。周立年一眼瞥见旁边的几刀宣纸,便道:“娘,这银子可是二伯娘那边……”

    李氏叹了口气:“说是不能来送成儿,权做程仪的。唉,说起来,你们二伯娘是厚道人,这边四房族人,也只有二房平日里照看着,若不然,成儿怕还没这么快得功名。”

    这话平日里李氏也是常说的,只今日口气不对,周立年不由微微皱眉:“娘,可是二伯娘那边说了什么?”

    李氏性子柔顺,周成年则是个老实人,平日里家中之事全是周立年作主,虽是觉得这话有些难以出口,到底还是说了:“……也知你二伯娘不容易,只是……唉……”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怎么舍得过继给人?若是从前年纪小,家境贫苦还则罢了,如今眼看着日子一天好似一天,这时候把儿子给了别人,如何可能?可若是一口回绝,难免让人觉得有些忘恩负义。

    周立年听了,倒是一脸的坦荡:“二伯娘和绮妹妹都是极明白的人,断不会有此想法。说来还是三房伯父实在……”

    李氏也不由得叹气:“你二伯娘的苦处,我尽知的,孤儿寡母的,总是受人欺侮……”她自己也是这般苦过来的,想到吴氏的苦处,不由得又心软起来,辗转反复,左右为难。

    周立年笑了一笑,上前扶着母亲道:“娘,且莫想这些了。二伯娘也并未说一定要过继。族中也还有别的子弟,娘何必这时烦心。”遂将周成年坐馆之事提起,果然将李氏心思引了开去。

    又说了一会儿话,周立年便提了买来的鱼肉,自去厨下收拾。周成年也跟了过去,反打发了小丫头去伺候李氏,低声向弟弟道:“三伯当真是打算把扬兄弟过继了?”哪家也没有过继长子的,三房真是想二房的家业想疯了。

6为家业亲戚绝情

    提起此事,周立年轻轻哼了一声:“怪道今日曾见三伯带了扬哥儿去了族长家中。”

    周成年想了一想,道:“若二伯娘想过继你,你——”

    周立年看他一眼:“大哥怎么说?”

    周成年吭吭吃吃半晌,方道:“二伯娘平日里多有照顾,若是眼睁睁看着二房被逼,未免我们有些忘恩负义;可若答应了,必然有人说我们贪二房的家业……”他是老实人,想来想去,难以决断。

    周立年笑了一笑:“凭他们背后说什么,只看娘的意思。”

    周成年想了又想,还是道:“若是你过去了,将来说媳妇儿也容易些……”

    周立年倒好笑起来:“说起来,哥哥今年二十一了,也该相看一位嫂嫂才是。”

    周成年双手乱摇:“我并非是……”看周立年一脸笑容,自己也摸着头笑了起来,半晌方道,“其实二弟你读书并不下于我,当初先生也说过,你比我通透。也是大哥没本事,不能养家,不然,合该你去读书才是。”

    “哥哥说这些做什么。”周立年熟练地将鱼破腹刮鳞,按在案板上欹起花刀来,“哥哥读书比我扎实,日后高了不敢说,中个举人必定是可以的。我如今年纪也不大,并不耽搁什么。说起来,哥哥有了功名,再说亲事也容易些……”

    周成年听弟弟又提起自己的亲事,不由得面红过耳,只管洗菜,半晌方觉脸上凉了些,小心地道:“二伯娘是厚道人,你若过去了,读书方便,就是将来考功名也……”

    天下想考功名的读书人何止千百万,可是朝廷三年一试,所中的进士也不过二三百名。秀才举人也就罢了,这进士却并不完全是会读书就行的。否则为什么有人学富五车,却是一生也不得中?这里头,与考官个人的偏好、还有些拉拉杂杂若有若无的人事关系,都是息息相关的。

    “听说二伯娘的娘家兄长,在京是正三品的大员……”周成年虽老实,这里头的事却也知道一点。自家弟弟读书,是先生都夸有灵气的,若是有了这样一房亲眷提携,那自是要比自己苦读更多几分希望。

    周立年微微一笑,点头道:“我晓得。”

    “那……”周成年不觉又吭吃起来,“此事……”

    周立年将鱼剖好,放在水里洗了洗,笑道:“此事我自有计较,哥哥不必担心。纵然二伯娘有心此事,也没有个马上就答应的道理。”

    周成年踌躇道:“若是咱们不应,或许二伯娘寻了别家……”这些年来他安坐家中读书,全是弟弟在外风餐露宿养家糊口,心中只觉歉疚。如今二房提了这事,都知二房的伯父做过几年官,又娶了房师之女,陪嫁丰厚,若是弟弟当真继了过去,那日子自然好过,不由得不想着。

    周立年见哥哥这副模样,心里明白,笑道:“哥哥,便是报恩,也分个报法。二伯娘平日里对我们多有照顾,这恩,凭我们一时半晌,是报不了的。”

    说起这话,周成年心里明白。且莫说自家还这般模样,便是将来发达了,二房并不愁生计,也未必有他们报恩的机会。

    “如今二伯娘虽是要个过继的儿子,却只是因着三房逼迫。若我们就这般痛快答应了,二伯娘心中未必欢喜,说不得,还要疑我们觑着二房的家业。”

    周成年不禁有些急了:“我们断无这般心思的。二伯娘若不提,谁会想到这些?”

    周立年摇了摇在冷水里浸得通红的手,笑了笑:“因此,我们不可痛快答应下来。若说过继,平常人家总爱挑年纪小的,抱过去一点点养大,不是亲生也是亲生了。二伯娘如何偏要挑我?便是过继了去,就不怕我向着本家?”

    这些事周成年却是从未想过,不由得愣愣无法回答。周立年也知哥哥憨厚,当下道:“依我看,无非两个原因。第一,伯娘的身子怕是不行了,挑个小的去,只怕等不及长大。”

    周成年不由变了面色:“伯娘虽则时常用药,也不至……”

    周立年叹了口气:“伯娘若有心过继,二伯去世时便该寻一个了,摔盆扶灵,面上也好看些。此时才提,不是被逼得厉害,就是身子已然支撑不住了。”

    他看着砧板上鱼肉,又笑了一笑道:“都说二伯娘陪嫁丰厚,二房的家业,除了那宅子之外,据说都是二伯娘的陪嫁。这些,将来只怕都是绮妹妹的,不会分给过继的儿子。然而若是儿子小,亲身养大了,总有些母子情份在,怎忍心就一文不留?是以才挑个年纪长些的,也不图承欢膝下,只为了将来二伯坟上香火不断罢了。将来陪嫁给妹妹带走,宅子留下,再薄薄分些银子,也算是过得去了。”

    周成年听了半天,讷讷道:“若有这宅子,再有些银子,也足够了。本不是我们的,分多分少也……”

    周立年笑起来道:“我也是这般想。宅子银子皆可不要,若是能得京里吴大人少许提携,便胜过这些无数了。”

    周成年仍旧不明白:“那二弟为何不答应?”

    周立年叹了口气,知道这哥哥心眼太实,遂道:“伯娘此时再无别人可选择的,容易到手之物,难免不够珍惜。须知雪中送炭才暖人心,此时——尚未到送炭之时。哥哥快去生火吧,既是不能在家中过年,提前吃个团圆饭也是好的。”

    周成年懵懵然去灶下点火,直到灶里红通通烧起来,方才隐约琢磨到弟弟的意思,是想再拖一拖,拖到二房被逼无奈的时候再答应此事,二房自然会更加感激几分,自必会对弟弟更好一些。他终于想通了这一点,忍不住回头看着弟弟,嗫嚅道:“可,可若是这般,是不是——是不是有些……”

    周立年脸庞也被灶下火焰映得微红,轻轻一笑道:“哥哥放心,便是没有此事,这些年二伯娘照顾有加,我也不会断了二伯坟上香火。只是——毕竟不是亲生之子,若不用些心思,这亲戚情分也是不牢的……”

    周成年不知他说的亲戚到底指谁,欲待再问,周立年却已经小心翼翼倒了点油,开始煎鱼。哔剥声响起,腥香味儿飘出来,周成年见弟弟神色认真,到了嘴边的话,不由得慢慢又咽了回去。

    七房这边吃团圆饭不提,杨嬷嬷那里回去复了命,谈起周七太太,不由得摇了摇头:“怕七太太是不肯的,毕竟也只有两个儿子,立年少爷又是有出息的……”

    吴氏愁眉不展:“少不得,我亲去寻七婶说说?”

    此时天都黑了,绮年赶紧拦着:“外头冷,娘要去也不是此时。这事,七婶婶不愿也是常理,须得慢慢地说。若是娘就这般急急地去了,不免让人觉得我们是挟恩思报,七婶婶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呢?若是不情愿,继过来反而伤了两家和气。”

    吴氏听着有理,不由不打消了出门的主意,叹道:“若是七婶不愿,可到哪里去找呢?不然——去族长房里抱一个?”

    族长是周家四房,出过三个举人并五六名秀才,无论声望身家,在周家族中都是最盛,因此才奉四老太爷做了族长。四房子息繁盛,成年的儿子有三四个,小的也有两个,还有一个肚子里的,经大夫看了,都说是男丁。

    杨嬷嬷先摇了摇头:“不是老奴小人之心,若是抱了四房的儿子来,将来这家业,怕也都是四房的了。”

    吴氏悚然一惊。依她的想法,将来自己的陪嫁是都要给女儿带走的,剩下一座宅子,随便给了继子也罢。可若真抱了四房的来,将来少不得继子当家,按家业薄薄给女儿备一份妆奁,也说不出什么来,可不是女儿吃亏么?

    想来想去,还是自己没有儿子的缘故,皆因丈夫多病,生了女儿便艰难了。不由得这眼泪又要下来:“我苦命的儿……”

    绮年现在看见吴氏的眼泪就不由得害怕。郑大夫百般叮嘱要放开怀抱这身子才得养好,否则便是吃一辈子药,也是补不进去。因此全家上下都不敢让吴氏知道一星半点不快活的事,若不是这过继之事实在太大,恨不得也不告诉吴氏。当下只好半劝半逼地让吴氏睡下,带了如燕如鹂回到自己房中。

    如鹂端了红枣桂圆粥上来:“姑娘喝一口吧,方才陪着太太,饭也没好生吃。”虽然还是十三四的小姑娘,也知道犯愁,“七太太不答应,可怎么办?”

    绮年不由自主揉了揉太阳穴:“慢慢来吧,七婶娘不答应,也是人之常情。总共两个儿子……说起来,就是真过继了来,也不过就是这所宅子,别的——几百两银子也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大家业……”吴氏的陪嫁,她也没那么大方要跟过继来的人平分。

    “眼看着也快到年下了,总得安生过个年吧?还是得往京里写封信……”如果身为三品大员的舅舅能撑个腰,这事就好办一些。

    不过,绮年真的低估了三房的脸皮,她寄出的信大概还在半路上,三房已经带着族里几个长辈上门了。

    “姑娘,太太,怎么办?三老爷和三太太带着扬少爷,还有四房的老太爷、几位大爷,上、上门来了!就在外头厅上等着呢!”如莺慌了手脚,说话都结巴起来。

    吴氏的脸唰地就白了,一阵眩晕险些栽下去:“他们,他们想做什么!欺人太甚了!”

    “娘!”绮年一把扶住吴氏,心里也不由得有几分慌张。居然这么快就杀上门来了,可是七房那边递了两次话过去都没有动静。本想着磨蹭着拖到腊月,族里总不好意思大过年的来扫人的兴,谁知道三房已经这么迫不及待!现在,真是被人打了个猝不及防!

    “娘,一会儿你别说话,我来!”人家已经逼到了眼前,这时候再怎么慌张也没用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如燕去上茶,如莺如鹃,取一扇屏风摆在厅里,就说母亲这病受不得风,隔一扇屏风也算尽了礼。嬷嬷,让小杨管事去铺子里,把能调动的人手全部调过来,万一他们要来横的,咱们不能没有人用!”

    杨嬷嬷二话不说,奔二门就去了。绮年握了握拳,长吸一口气,跟如鹂一左一右扶起吴氏:“娘,咱们就去会会他们,看看他们到底有多不要脸!”

    四房的老太爷今年已经六十多岁快七十了。成都这边各房里,跟他同辈的老太爷只剩他一个,加上长子又是族长,不说一言九鼎,也是没人敢驳的。绮年在屏风后头看了一眼,又看看满面藏不住兴奋的周三太太,咬了咬牙走出来,福身行礼:“绮年给叔祖父请安。给各位叔叔请安。”

    周三太太笑嘻嘻来拉她的手:“一向没见,侄女儿又水灵了些。”

    绮年抽回手去,淡淡地向四老太爷道:“母亲身子不适,大夫叮嘱不能见风,不能劳累。绮年代母亲给叔父请安。”说着又行了一礼,亲手接了如燕端来的茶奉上,“叔祖父有什么话请讲,容绮年回屏风后头照看着,也好代母亲传个话。”

    这自然没有什么异议,谁都知道吴氏身子不好,整年的不踏出二房宅院半步,三不五时的就请大夫上门诊治。何况今儿来了许多们叔伯,吴氏一个寡妇,是不宜觌面相对的。

    吴氏由如鹂扶着在屏风后的椅子上坐了,声音低弱地向四老太爷问了声安:“不知四叔父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四老太爷摸了摸白胡子,咳了一声清清嗓子:“侄媳妇,按说你们二房的事,我一个四房人轻易也是不插手的,只是今日这件事不是小事,说不得也只好扯着这张老脸来一趟了。二侄儿已是去了两年了,这无后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哪?”

    果然上来就是这事!吴氏也急了,顾不得多想,张口便道:“如今有绮儿在,怎说无后呢?”

    绮年一下子没拦住,心里暗叫不妙,果然四老太爷把脸一拉:“无子便是无后!一个女孩儿家的,难道还能承香火吗?真是糊涂!怪道三房必要我出面,果然我若不来,你们二房岂不是要绝了后吗?”

    三老爷在旁边哼了一声,添油加醋道:“叔父您看,二房娶的这妇人糊涂不贤到何等田地!依着侄儿浅见,只该休了才是!”

    吴氏听见一个“休”字,气得登时就要站起来,却是一阵头晕只能靠在椅子上。绮年赶紧按住她,低声向如莺道:“去舀参片来!”转头朗声向屏风外道,“母亲请问三叔,这‘休’字从何而来?”

    三老爷嗤道:“无后岂不犯了七出之条,还要再问?”

    吴氏嘴里含了如莺取来的参片,听了这话又气得眼前发黑。绮年看着不好,低声道:“娘,犯不着动气,您坐着就是。”扬声又道,“母亲请问三叔,可知‘三不去’是什么?”

    三不去,与七出相对,指的是在三种情况之下,即使女子犯了七出,也不能休弃。这其中第一条,就是曾为公婆守孝三年者,不去。

    三老爷登时没了声。二房老太爷早死,这个就不说了,但是老太太去世之时,吴氏却是足足的守了三年孝,还服侍病重的丈夫长达七年之久。无后这事,对周家稍微熟悉一点的就知道,其实是二爷周显生身子弱的缘故,实在说不到吴氏身上来。

    三太太眼珠转了转,忙笑道:“三爷方才那是话赶话说上了,也是为二哥没儿子的事着急不是?二嫂是贤惠人,自然也想给二哥过继一个儿子,将来香火不绝才是正理。”

    一席话提醒了三老爷,马上改口道:“不错。二哥无子,我这做兄弟的着急得很。如今我有两个儿子,就把扬哥儿过继到二房,蘀二哥承继香火,撑起场面来。”

    绮年冷笑了一下,不紧不慢道:“按《大宋律例》,立何人为嗣,该是我母亲做主。三叔虽是好心,也怕外人议论三叔越俎代庖,谋夺我二房的家产呢。”

    三老爷满脸通红,一拍桌子:“一个女娃儿,如此口嘴犀利,是何家教!我少不得代二哥教训你!”

    四老太爷也有些不悦:“女子以贞静娴雅为要,这般利嘴利舌,非家之福。”

    吴氏气得浑身颤抖,勉力提高了声音:“三房只有两个哥儿,扬哥儿是长子,下头云哥儿又小,我二房是断不能夺三房长子的。”

    四老太爷面色稍霁:“这方是家宅和睦的意思。三房也是好意,云哥儿身子健壮,且——”眼睛向周三太太看了一眼。周三太太笑吟吟接口:“二嫂放心,前儿才诊出脉来,我这肚子里竟又怀了一个,若生出来是个哥儿,我家依然是两个儿子。想是二伯伯地下有知,晓得过继了扬哥儿我三房子息就单薄了些,特地给我求的儿子呢。”

    四老太爷点了点头:“侄媳妇你身子不好,若抱个小的,养起来也难。扬哥儿已十六了,进得门来立刻就能撑门立户,岂不是好?如今你公婆皆不在了,我托个大,就定了罢。”

    吴氏气得两泪交流。绮年眼看这样不成,扬声答道:“我母亲说,叔祖父一片慈心自然是好,只是这过继之子理应由我母亲择定才是。叔祖父与三叔都是读过书的,难道没有看过《律例》么?”

    三老爷急得要死,拍着桌子骂道:“这立嗣大事,哪里有你一个丫头片子说话的地儿?”

    “三叔这话侄女可不敢当。方才已说了,我母亲身子孱弱,只怕隔着屏风说话三叔听不清楚,才由我传话。我所传皆是母亲之言,却非我胡乱插嘴。”绮年冷笑,“难道三叔觉得,这立嗣之事我母亲也不能说话?”

    三老爷一时又被噎住。三太太却笑起来道:“这事自然是要二嫂发话的,只是四叔如今是咱们几房唯一的老太爷,二嫂素来恭孝的人,想来也不会忤逆长辈的。还是二嫂已然挑定了要过继的人?”

    绮年此时是真的后悔,后悔自己把事情看得太轻了。总觉得《律例》上已然说得清楚,却低估了这些无赖的本事,竟然舀着四老太爷的辈分来压吴氏。最糟糕的是,吴氏没有早定下嗣子的人选。现在看来,三太太前头说的什么入赘只是幌子,立嗣才是杀手锏!

    三太太听屏风后头半晌没有动静,不由得笑了起来,一推周扬年:“快去给你母亲叩头。”

    周扬年打一进来就两眼滴溜溜地四处打量,眼睛只粘在丫鬟们身上。这时被三太太一推,趁势就跪到地上:“儿子给母亲请安。”

7立嗣子吴氏撒手

    吴氏一口气没上来,登时就要晕过去。慌得杨嬷嬷一把抱住,连掐人中,屏风后头乱成一团。

    三太太听见动静,忙着要进屏风里来:“哎呀,二嫂这是怎么了?”

    吴氏刚刚醒过来,见她凑了过来,伸手指着,只是说不出话。绮年看吴氏一张脸已经变得惨白如纸,心里一怒,厉声道:“如莺,把三婶婶请出去!”

    “哎呀——”三太太看吴氏气若游丝的样子,心中窃喜,表面上却抽出条帕子掩住了脸,“二嫂你可要保重身子,扬哥儿还没孝顺你呢——”

    绮年恨不得上去给她一记耳光,只是知道这一耳光要是打上去麻烦更大,正在强自忍耐,就听外头小厮报进来:“七太太和立年少爷来了。”

    李氏由周立年搀着进来,见屋里乱成一团,怯怯地向四老太爷先行了个礼:“四叔父也在?”周立年也跟着行礼。

    四老太爷看乱得不堪,心里也有些不悦,咳了一声道:“七侄媳妇怎的来了?”

    李氏看了儿子一眼,道:“二嫂前些日子说,要把我家立年过继到二房——”

    话犹未了,三老爷已经跳了起来:“什么?过继立哥儿?”

    屏风后头绮年和吴氏也怔住了,一时间厅里众人都静了下来,只听李氏怯生生的声音:“是。二嫂原说年前便要请族里长辈来主持这过继之事,怎的——二嫂今日就请了四叔父来,莫非今日就要定下此事么?”

    吴氏喜出望外,本来还有些不愿过继的,此时却只觉七房如同雪中送炭,一时连说话声音都响了些:“虽不是我请来的,不过四叔父既然今日在,不妨就先把事情定下。说起来这几日开宗祠将立哥儿写在我二房名下也好,免得今年祭灶之时无人主持。”

    自来女不祭灶男不拜月,自从周显生过世,二房去年便无人主持祭灶之事,若过继了周立年,自然就由他来祭。

    三老爷大怒:“胡说!四叔父做主,已经将我扬哥儿过到二房了,又关七房什么事!”

    绮年接口冷笑:“母亲请三叔回去翻翻《律例》罢,究竟过继哪个,母亲是做得了主的。四叔祖今日前来,不过是担忧我母亲只顾伤心,误了立嗣大事。既然我母亲已经挑定了嗣子,四叔祖自然也就放心了。何况我母亲怎能夺人长子,少不得多谢三叔三婶的好意了。”

    三老爷气了个仰倒,却又无话可说,只舀眼去看四老太爷。四老太爷捻着胡子一时不语。三房确是许了他些好处,求他来说句话将儿子过入二房。只是他也明白,按《律例》所写,二房确是可以自择嗣子。若是二房不立嗣,他自然要说话,如今二房已择定了七房的儿子,他又何必再出来搅这一趟混水呢?纵然二房的家业落在三房手里,也分不出多少来给他,传出去怕还落个欺凌孤儿寡母的名声,却是不值了。他房里儿女双全孙辈绕膝,家业也丰厚,且多少年名声也好,实在犯不着为了些小利把多年的脸面失了。

    四老太爷想到此处,站起身来道:“既是侄媳妇已经择定了要立哪个,很该早说才是。如今我也放心了,便赶着这些日子开了祠堂将此事办了,也好有个祭灶的人。”说完,带着自己的儿子转身便走。

    三老爷和三太太站在那里面面相觑。杨嬷嬷一肚子的气,冷笑道:“三老爷,我家太太身子不适,就不留三位多坐了。”

    三太太有心再说几句,眼看周立年站在那里微微含笑,虽然比周扬年矮小,又十分黑瘦,却自有种从容气度。相比之下周扬年两只眼睛活猴一般只顾着看小丫鬟,孰高孰低,一目了然,忍不住伸手拧了儿子一把:“不成器的东西,还不快点回去!”又扯了丈夫,阴阳怪气道,“这边两个守寡的嫂子弟妹,你还不快些走,别沾了晦气。”

    周立年淡淡一笑,并不与他们斗嘴,只是微微一揖。李氏早进屏风后面去看吴氏了,三太太更觉得一口气憋在心口处上不来下不去,恨恨地揪着儿子走了。

    吴氏方才又惊又怒,李氏与周立年这一来解了围,不由得拉了李氏的手哭道:“多亏了七弟妹过来,否则——”

    李氏本来还有三分不情愿,待过来见吴氏被气成这副样子,同是青年守寡,哪里不知寡妇的苦楚,当下也滴下泪来:“也是我早不曾允了二嫂,才有今日之事。”

    吴氏紧紧拉着她手道:“七弟妹这说的是哪里话,你好好的两个儿子,硬生生被人分走一个,谁又舍得。只你放心,立哥儿到了我二房,我绝不亏待。二房的产业,立哥儿与绮儿一人一半,绝不偏颇!”

    李氏吓了一跳,忙道:“二嫂这话说的,好似我是为了产业来的。二嫂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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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绮年早叫厨下熬了银耳粥来,又加几样精致菜肴,亲自给李氏捧到面前:“今日之事,多谢七婶和立年哥哥了。”

    李氏忙拉了绮年的手道:“姑娘,你娘今儿的话是做不得数的,谁都知道二房的产业多是你娘的嫁妆,这些将来自然都是你的。切莫为了这事儿与你立年哥哥生分了。”

    杨嬷嬷当时听了吴氏的话,心里也有些着急,便接着李氏的话笑道:“七太太是明白人,只我们姑娘也不是那小肚鸡肠的,立年少爷日后到了二房,就是二房的少爷,哪里能亏待生分呢?”却把产业平分的话,轻轻带过去了。

    好在李氏并不深想,听了便松口气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绮年笑了笑,又向如莺道:“请立年哥哥在外头用饭,我在这里陪着七婶。”如莺闻言便出去了。

    这里绮年陪着李氏用了饭,又请她在自己房里休息,这才出去。周立年已然吃完了,正在厅里喝茶,如莺站在一边,轻言细语地说着什么,见绮年出来,连忙给绮年也端上茶来。

    绮年上前一步,深深福身下去:“多谢立年哥哥了。”

    周立年连忙虚扶:“妹妹这话生分了,也是三叔实在逼人太甚。妹妹放心,伯娘的嫁妆自然都是妹妹的,这些年我们受伯娘的恩,今日总算报了。只是不知伯娘如何了?”

    绮年想到吴氏那苍白的脸色,心里就是一紧,苦笑道:“哥哥马上就是一家人了,我也不说虚话,父亲的东西,将来都是哥哥的,母亲那里,随她作主。”

    周立年笑了一笑:“妹妹这话还是生分了,既是一家人,分什么你我。如今有了读书的地方,我也欢喜了。将来若能得了功名,光耀门楣,才算不辜负了伯娘。”

    绮年心里一动,抬头看了看周立年,又垂下眼睛:“哥哥有这份上进之心,父亲地下有知,也必是高兴的……”

    经这一场大闹,二房过继之事倒是定了下来。没几日,四房那边就开了祠堂,将周立年的名字写入族谱中二房的名下,成了二房的儿子。接着就是搬家。吴氏看七房那边就只剩了李氏独居,当下便将李氏也搬了进来,七房的房舍租了出去,每年倒还能多寻几两银子补贴。

    这些事一一做完,吴氏便病倒了。这一番病得厉害,郑大夫来诊了脉,只是摇头:“前次便说,若是再动气就要……如今不但动气,竟然还动得狠了,在下医术有限,是无能为力了。”

    绮年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虽然那天一场大闹,就觉得吴氏脸色不好,但看她还能撑着立嗣搬家,心里还抱着几分希望。现在被郑大夫这一说,真是五雷轰顶,眼泪不由得纷纷落了下来。

    郑大夫看了,心里也不觉难受起来,叹道:“我开个方子……吃不吃的其实也随意……大约静静养着,还能过些日子。只不知……后事预备得如何了?”这分明是说吴氏已是不治了。

    绮年木然接了那方子,攥在手里半天不说话,连郑大夫几时走的都不知道。直到如鹂哭着推她,方才醒过神来,将方子递给如鹂道:“去抓药吧。别在这里哭,被娘听见就不好了。去跟嬷嬷说,今年我什么也不管了,只陪着娘。若是有事,就跟哥哥说去——”顿了一顿道,“让嬷嬷看着,哥哥行事如何。”

    虽然绮年抛了家务一心只管服侍吴氏,吴氏还是一天天的不起。她自己心里也明白,拉着绮年的手只是流泪:“娘是要去找你爹爹了,早就盼着的事,只是苦了你,还没能给你寻一门好亲事。好在立年那孩子看着是好的,将来顶门立户,不求什么光宗耀祖,只要你们过得舒心,爹娘在地下也就瞑目了。”

    绮年心里酸疼。虽然是半路穿越过来的灵魂,但这七年来却实实在在是她在享受吴氏的疼爱,这份母女之情却是做不得假的。勉强忍着泪道:“娘说的什么话,郑大夫都说了,只要将养到年后,自然会好。”

    吴氏苦笑道:“娘的身子,自己难道不知?只今年有人祭灶了,娘看着也高兴,去了地下,也对你爹有个交代。”

    绮年再也忍不住,扑在吴氏怀里哭了起来。忽然如鹂匆匆进来道:“太太,姑娘,京城里舅老爷打发人过来了。”

    绮年出去的时候,只见一个管家一个婆子,在厅上与杨嬷嬷说话,见了绮年连忙起身行礼:“给表小-姐请安。”

    杨嬷嬷抹着眼泪道:“姑娘,这是刘管事,这是刘嬷嬷,都是舅老爷家里得用的人,太太出阁前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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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绮年忙让两人坐下,刘管事递上吴大老爷若钊的亲笔信。原来吴若钊接了信,得知妹妹因无子被族中逼迫,当下打发了刘家夫妇,又带了几个下人忙忙的赶来,嘱咐若是在这边过得不自在,就一家子都回京城。

    杨嬷嬷看了信,不由得又掉下泪来:“可怜我们太太的身子……”

    正说着,就听如鹂在里面惊叫:“太太晕过去了……”

    吴氏到底是没能撑到看着周立年祭灶,才不过进了十月她就撒手去了,终年也不过才三十八岁。

    绮年未满父孝,又添母孝,一身的缟素,更衬得脸色苍白。杨嬷嬷哭得死去活来,比当初周二老爷过世还哭得厉害,以至于吴氏尚未下葬,她已经不能起床了。

    幸而有周立年,摔盆扶柩守灵,一丝不苟。李氏虽然是个寡妇不能出门,却也在内宅里帮忙。刘管事夫妇一边忙着丧事,一边派人赶回京城报信。之前吴若钊虽然有意把妹妹和外甥女接回京城,但如今吴氏已去,绮年身带重孝,这边又立了嗣,事情只怕又要两说了。

    冷玉如跟着母亲来吊唁,陪着绮年坐了一会,低声叹道:“伯母的身子早就……你也该节哀,哭坏了,伯母地下有知也不安的。我是一过除夕就要往京里去了,你,你务必自己保重身子才是。”

    绮年哭得双眼通红,闻言勉强拭了泪道:“京里不比成都,你也要小心才是。”尤其是郑姨娘,还不知会闹出什么妖蛾子来。

    冷玉如苦笑一下,道:“听说你舅舅派了人来?虽说已经立嗣,到底不是亲哥哥,我倒觉得若你舅舅真心接你去,去了也好。”迟疑片刻道,“进了京里,说亲也……倒比这里强些。”

    若是平常,绮年少不得要笑话几句,毕竟未出阁的姑娘谈这些事不合宜。此时却是谁也没有什么心情,只道:“多年未见,也不知舅舅舅母是什么脾性。”过去了,就是寄人篱下。

    冷玉如沉吟片刻,道:“论理我不该说,只是听说伯母曾许过家业平分?不如趁着你舅舅家的人在这里,清点了伯母的嫁妆带走。若是你不入京,只怕日后人家计较起这些来,当真把你的东西分去一半。”她苦笑一下,“女子若是无嫁妆傍身,这日子便难过了。”

    绮年知道她这是有感而发。冷太太娘家贫寒,出嫁时虽然说是有些嫁妆,其实全是舀聘礼充的数,这事儿一直被郑姨娘明里暗里的讥刺,总说一个做正妻的,嫁妆上跟个妾一样分文无有,还充什么大房。如今冷家眼看着要因攀上了恒山伯郑家而高升,郑姨娘就更加的居功自傲了。

    说起吴氏,绮年忍不住又想落泪,好容易忍住了,道:“我看哥哥并不是要这些家业。”周立年那天说的话,她反复琢磨了几次,才隐约明白周立年要的是和吴家的亲戚关系,将来在入仕之事上有所助力。

    “哥哥他——是个有志向的……”野心也算一种志向吧。绮年几乎可以肯定,在周立年考中举人之前,他不会提任何要求,等他要考进士了,吴家就用得着了。

    “有志向自是好事。”这毕竟是周家事,冷玉如也只是说一句罢了,“将来若做了官,也是光辉你家二房门楣的事。”

    绮年点了点头,低声道:“只可惜我娘看不见了……”

    冷玉如握紧她手,不知说什么才好。从前虽是孤儿寡母日子难过,却也好过父母双亡寄人篱下。

    “我看你舅舅家这管家十分尽心,想来总还是血脉之亲,不会不眷顾的。”

    绮年又点了点头。刘管事等人确实尽心,想来也是吴大老爷念着妹妹的缘故。只是这里照顾是一回事,将来若真是进了京依着舅家住,天长日久,又是另一回事了。

    冷家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上京,冷玉如也不能坐得太久,安慰了绮年一会,也只能离去。也不让绮年相送,只说:“倘若将来你也进了京,还有见的时候呢。”

    冷玉如走了没片刻时间,韩嫣也来了,一见绮年哭得两眼红肿,眼圈不由得也红了,拉了绮年的手半天没说出话来。还是绮年自己擦了眼泪,两人说了几句话。韩嫣道:“方才在外头看见你哥哥,都说他举止大方,将来必定是个好的。你也保重身子,将来有了好归宿,伯父伯母地下有知,自然也就放心了。”

    绮年正要说话,就听前面吵嚷起来,连忙出去看时,便听周立年朗声道:“……嗣母过世未满头七,三叔便撺掇着我与妹妹争产,立年读书少,不知道这是哪位圣人所书,还请三叔教我。”

    此时厅上各房来吊唁的亲戚朋友都在,韩嫣的兄长韩兆也在其中,周三老爷的脸硬生生憋成了猪肝色,怒道:“谁,谁撺掇你了,做叔叔的不过说了一句——”

    周立年一身麻衣,这些天忙碌不堪,人更显得黑瘦,只一双眼睛却是锐亮逼人,道:“我朝习俗,女子嫁妆乃是私产,如何支配,夫家人不得插手。今日各位亲朋俱在,正好把话说个清楚。嗣母生前曾言,家业由我与妹妹平分,可见嗣母并无偏颇,三叔方才那些话,以后切爀再出口了。然而立年过继,并非为谋产业,嗣母之嫁妆,自然由妹妹继承,其余宅院,自然归我,妹妹也定不会与我计较。不妨趁着今日,就将产业分割,定了名分,免得日后再有人惦记,搅得我二房不得安宁,并连七房的名声也坏了。”

    刘管事在旁听得连连点头,只是奴仆身份,又是外姓,不能多说什么。转见绮年站在门外,忙过来低声道:“表小-姐,这位少爷是个好的,姑太太果然是不曾看错人。”

    绮年看着周立年闪亮的双眼,缓缓点了点头。不管周立年所求为何,他终究是在有资格争这份产业的时候没有争。也许他是所谋者大,也许他是出于自尊不屑争,也许他过继真是为了报吴氏平日里照顾的那份恩情,无论如何总是她得了好处,所以,她也应该感恩才是。

8清家业安排后路

    自从在吴氏灵前将二房产业划清,果然是少了许多麻烦。

    吴氏用嫁妆所置的铺面庄子皆归绮年,只有这处宅子与几百两现银归了周立年。李氏本要回旧宅子里去住,被绮年挽留了下来,只说母亲不在,李氏住下,也好避嫌。

    古语有云,男女七岁不同席,即便是亲兄妹,年纪大些也要避着,何况绮年与周立年只是嗣兄妹,年纪又都不小了。李氏听得有理,也就安心住了下来。绮年将宅子划成两半,小山居做了灵堂,日后也打算空置着。这是父母住过的地方,绮年不能住,却也不能让别人住进去。收拾出周二老爷从前的书房给周立年居住,李氏就与她同住珠玉阁。

    产业这一划定,三房终于发现自己再捞不到什么油水,索性连后头吴氏的三七、五七都不来了。绮年倒落得清静,时常独自去灵堂里坐着,脑海里来来回回全是与二老爷和吴氏一起生活的片断,有些连她都觉得陌生,说不定是这具身体生前零碎的记忆。

    白日里事情太多,只到了晚上灵堂上如此的安静,才让人越发明白——吴氏真的去了。活了两世得到的唯一的母爱,以后再不会有了。

    “姑娘——”如燕轻轻晃了晃绮年,声音里也微微带了点哭腔,“这里冷,姑娘还是回房罢。看手都冰凉了,万一受了寒可怎么办。”明日就是七七,可以起灵除服了。这些天绮年天天到灵堂来守夜,她真怕姑娘把身子熬坏了,除了服自己反而倒了。

    绮年抹了抹满脸的泪,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儿,然而这一通发泄之后到底是轻松了一些,便扶着如燕的手站了起来。

    迈出灵堂,远远听得鞭炮声东一处西一处零散地响。已经进了腊月,有那耐不住性子的顽童便提前舀了炮仗来放,却越发显得周家静寂寥落。绮年不由得停了脚步,刚要说话,忽见西边垂月门里走出个丫鬟来,正是如莺。手里提着个食盒,走得几步才看见绮年,忙上来笑道:“少爷还在读书,恐怕夜里饿着,方才在厨房熬了点粥送过去。给姑娘留了一碗在炉子上温着,奴婢现去取?”

    绮年抬眼看了看她。如莺今年十八岁,在四个丫鬟里已是最大的,若吴氏没有去世,大约过了年也要给她挑个人家了。如莺身量已经长开,虽然因有丧事只穿着素青绸袄,头上也只插了一支银簪,但杏眼桃腮,并不因素衣而褪色。

    如莺见绮年一言不发,只管打量她,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低头道:“姑娘看什么呢?夜里风凉,仔细受了寒。”虽然脸颊上有几分红色,但衣服头发一丝也不乱,簪子也端端正正地插着。

    绮年移开目光向垂月门里边望了望。书房透着灯光,隐约可见周立年端坐桌前的身影。绮年扶着如鹂的手往珠玉阁走,漫不经心地说:“刘管事已派人回京报信了,你们都是来了这里才买进来的,若是舅舅要接我去京城,你们打算怎么办?”

    如燕一怔,随即道:“奴婢是家里逃荒来卖在这里的,这都七八年了,早不知道父母都去了哪里,自然是跟着姑娘的。如鹂老子娘也早去了,被哥哥嫂子卖出来,想来也是不肯回家的。”

    绮年点了点头,瞥一眼如莺:“你呢?”

    如莺低头不语,绮年又催了一遍,她方喃喃道:“奴婢还有哥哥在这里,太太当初原说过……”

    绮年心里已经明白了:“娘是说过日后你若愿意,可以自己赎身的。”如莺当初也是卖的死契,若是主家不肯,一辈子都是奴婢,将来的儿女也是家生子儿的奴婢。

    如莺头垂得更低:“奴婢这些年……蒙太太姑娘的恩典,也攒了几两银子。太太原说,许我只舀原银来赎……”如莺当初来的时候只有十二岁,年纪小,只卖了五两银子。若是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可就不止这个数了。有些苛刻的主家,说不准还要加上这些年的饭钱衣裳钱。不过吴氏早说过,只要五两银子,并不多加;且如莺走的时候,自己房里的衣裳首饰都可带走。这其实与白放出去也没什么两样了。

    绮年笑了一笑:“若是攒够了银子,过了年就还你的身契。”

    如莺大喜,当即就要跪下来:“谢姑娘恩典。”吴氏虽然说过这话,但无凭无据,绮年如果不认,她也毫无办法。

    “跪什么,地上冷着呢。”绮年抬手拦了拦,“只是这些日子,你还要尽心守规矩才是。”

    如莺喜不自胜,连声应喏,才欢天喜地给绮年端粥去了。绮年看着她背影,忽然觉得这女孩子也十分可怜。

    做奴婢的,自己能赎身已然是侥天之幸,如果自己运气不好穿到一个小丫鬟的身上,恐怕也只能跟她们一样了。想着不由叹了口气,向如燕道:“将来你和如鹂若是自己找了归宿,也对我说,我一定成全你们。”

    如燕犹自没有看明白,茫然道:“我是姑娘的丫头,自然听姑娘的。”到底是年纪还小,十二三岁未解风情,没有看出这里头的门道来。

    她不懂,绮年自然也不多说,微微叹了口气,心想自己的选择,只要将来不后悔就成了。

    吴氏过了七七,去京城送信的人已然回来了,带回了吴若钊的亲笔书信,且又带了几个下人,准备接绮年去京城。

    吴若钊听说妹妹被族人气得重病不起,既悲且怒,当即手书一封,吩咐刘管事:既是已经立了嗣子,绮年不必留在成都,待过了年路上好走些,立刻接回京里吴家。将周家的宅子留给嗣子,再留些银子,至于吴氏的嫁妆,按单子清点了,全部当做绮年的嫁妆。铺面庄子一概变卖,金银细软全部带回京城。若周家人有何异议,立刻舀了他的名帖去衙门打官司!另嘱刘管事,务必将吴氏厚葬,修葺坟墓。每年自京里给二房嗣子百两纹银,以做年节祭祀之用。

    这倒与周立年的做法不谋而合。只是周立年看了书信便道:“我既已过来,年节祭祀自是份内之事,怎可再舀舅舅的银子。”

    刘管事自他在灵堂上分割产业,对他已是毕恭毕敬,躬身道:“这也是家老爷一份心意,毕竟姑太太也姓吴。人虽去了,亲戚情分是断不了的。如今表少爷虽在成都居住,日后但得空闲,也去京城走走,莫跟表姑娘断了兄妹之情才是。”

    周立年叹了口气道:“我虽是嗣子,多年来绮妹妹也与亲妹无异。舅舅的银子舀来将父亲母亲的坟墓好生修葺,其余的给妹妹带着路上用。至于日后年节祭祀,我自当尽心,管家回去,为我向舅舅致意多谢。”

    行程已定,绮年免不了要收拾东西。虽然吴若钊信上说了所有东西一概带走,但也不过是句气话,哪里就能把宅子刮得干干净净呢?笨重家俱自然大半留下,只有吴氏从前最心爱的几样装船运走。家里的下人,绮年也一一问过,有家在本地不愿进京的,就把身契给了周立年,这些人愿意自赎也随他们,愿意继续留在二房也随他们。

    不过二房在周显生去世之时已经整顿过一次,本来也没有多少人了。最后算一算,杨嬷嬷全家本是京城来的,自然要跟着回去;四个大丫鬟中,如莺自赎了出去,其余三个都要随着上京。其余小厮婆子们跟着的没有几个,都由刘管事安排,回京之后自然会给他们找份事做。

    绮年将吴氏的首饰匣子清点了一番。吴氏青年守寡,平日里就是一套素银米珠的头面,且因足不出户,连这套头面都不曾完整地插戴一次。绮年年纪还小,又也是在孝中,自然也没有什么花俏首饰。现下检点吴氏的妆奁,才发现匣子里竟颇有些珍贵首饰。加上铺面庄子织坊,林林总总一算,吴氏的陪嫁大约总有七八千之数,纵然在京中,这份嫁妆也算得上体面了。这些年虽然有些被那些管事贪掉,但她能带走的也有四五千银子。

    绮年在匣子里捡出两朵赤金镶红宝石的珠花来,随手递给如燕如鹂一人一朵:“舀着,以后出嫁也压压箱子。”红宝石虽然不过黄豆粒大小,胜在颜色既艳且正,别说两个小丫鬟了,就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得了这个也是宝贝。

    两个小丫鬟吓了一跳,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绮年笑了笑:“给你们就舀着。如鹃,倒有件事要问你。”

    如鹃到底是沉稳,虽看了一眼那两朵珠花,脸上却并没带出羡慕之色来,只是笑着道:“姑娘有什么事问?”

    绮年从匣子里又挑出一根双股梅花钗来,赤金的梅花瓣里镶着圆润的珍珠,虽然也不是极大的,但六粒珍珠大小色泽均无二致,这钗子的身价就凭空加了一倍。

    “你也十七了……”绮年把玩着钗子,瞥了如鹃一眼,“说起来,如果母亲不去,也该给你挑个人家了。”

    如鹃脸上登时火烧一般,站起来嗔道:“姑娘怎么跟人家说这个……”

    绮年笑起来,拉着她的手不让走:“这有什么,你不比如燕如鹂,年纪还小呢。这时候不说,等回了京城,我就未必做得了主了。”

    如鹃不由得舀眼睛仔细看了看绮年。说起来这位小-姐自己也才十三岁,说话做事却是一派的老练。大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不知世事的小姑娘,竟然现在说起丫鬟们的亲事这般镇定,丝毫没有一般未出闺阁的女孩子的羞涩劲儿。

    如鹃没来由地就觉得一阵心酸。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家姑娘虽是锦衣玉食,可是家里家外这些杂事,哪一桩不是她来操心的?如鹃不由得抹了抹眼角,不再发嗔:“我是姑娘的人,姑娘说怎样就怎样,难道我还怕姑娘亏待了我?”

    绮年笑了笑:“话也不是这么说,我倒是看好了杨嬷嬷的儿子,可也要问问你的意思,若你自个儿不中意,我哪好乱点鸳鸯呢?”

    如鹃这下子脸直红到了脖子根。小杨管事人品端正,相貌也算堂堂,又得主子的重用,这门亲事哪里还有不好呢?只是如莺比她大一岁,真要给小杨管事挑媳妇,怕吴氏先就指了如莺,因此也不敢多想。哪想得到绮年开口就说要把她嫁给小杨管事呢?

    绮年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八-九不离十,转头笑向杨嬷嬷道:“嬷嬷说说,要不要这个儿媳妇呢?”

    杨嬷嬷刚刚从病床上爬起来,脸色还是蜡黄的,此时却也不由得笑开了嘴:“姑娘指的人,又是太太身边的,哪里有个不好呢?就是我家小子,也是千肯万肯的。”

    这话却是真的。杨嬷嬷打小儿就跟着吴氏,如今这宅子里的四个得用丫鬟哪个不是她亲手教出来的?自是看得清楚。如莺性子轻飘爱俏,如鹃却精明能干且吃得苦,她自是看中了如鹃。只是吴氏总觉得如莺年纪大些,必要先给她寻了人家,是以杨嬷嬷一直不敢开口向吴氏讨人。

    绮年也笑了,将钗子递给如鹃:“就算我的贺礼罢。我想着,你和小杨管事就不要跟我回吴家了,我把身契还了你们,你们在京城里开家铺子罢。”

    轻轻一句话,惊得如鹃和杨嬷嬷都睁大了眼睛:“姑娘,这……”这是把如鹃和小杨管事都除了奴籍,将来生儿育女也是良民了。

    “等进了京,那就不是咱们的家了。”绮年垂下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搅动着匣子里的首饰,“舅舅纵然再心疼我,还有别人……”这几天她已经跟刘嬷嬷说过几句话,吴老太爷已经去世,可是老夫人却还活着。这是吴氏的继母,谁知道对她这个继外孙女会怎么样呢?

    还有,哪怕她自己有家当,进了舅舅家,难道舅舅会让她自己舀家用出来?那么舅母会不会有想法呢?还有几位表兄弟姐妹,又会不会好相处呢?

    “所以我想,总还是在外头有个人比较放心,万一有了什么事,也好传个消息。”这年头未出阁的姑娘是不能随便出门的,成都还好些,京城规矩更大。如果这样,外头有个人,时时的帮着打听点消息或做点事,就方便得多了。

    杨嬷嬷在京城住了几十年,自然明白,不由得点头道:“姑娘说的是。舅老爷是厚道人,打小儿也疼咱们太太,可是老夫人——”又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只是这恩典太大了。再者京城地界咱们也不熟悉,开销又大……”如鹃和小杨虽然被放了身契,可是要想在京城站住脚就难了。那地方,单是租间房子都比成都贵出至少一半,更别说物价,那真是米珠薪桂。如鹃和小杨乍然进京,没个进项,哪里能过日子呢。

    “那织坊和铺子都盘出去了罢?”

    “盘出去了。织坊给了彭家,”杨嬷嬷有些疑惑地看看绮年,“姑娘为什么不收现银,反说什么入,入什么的……”

    “入股。”绮年笑了一笑,“把织坊盘了,咱们手里倒是舀了现银,可是坐吃山空不能生息,有什么用呢?我想着,彭家的生意正在蒸蒸日上的时候,只是手头少银子不能把生意做大,我们这时候把织坊舀来入股,每年舀着分红银子,十年八年的本钱也就回来了,下剩的全是赚头,岂不好呢?”

    杨嬷嬷犹自不太放心:“只是离得这般远,如何能知道彭家这帐目上……”

    “有舅舅在那里,他们哪会扣咱们的银子。”绮年轻轻合上首饰匣子,“虽则咱们不说,但那织坊入了股,日后彭家的生意也好做些。”朝中有人好做官,即使是个商人,只要多少跟官儿搭上点关系,路也好走,“我想着,盘铺子的那钱,交给小杨管事,在京里开个绸缎铺子。有彭家这边的关系,进货也比别人方便些。”

    “姑娘是说,把银子全给我那小子,自己去开铺子?”杨嬷嬷睁大眼睛,连连摇手,“这,这怎么行!我那小子才多大,若是赔了本钱可怎么好!”

    “嬷嬷太小瞧自己儿子了吧?”绮年微微一笑。小杨管事虽然年轻,但做生意却是一把好手,头脑清楚且吃苦肯干,否则,也不能把原来那乱七八糟的铺子接到手里。

    蜀绣蜀锦,天下闻名,只要有货源,做这生意还是有把握的。虽然不会有什么暴利,但小心谨慎地做下去,也会有盈利。女人做衣服,那是没有个头的,这些锦绣绫罗,每年也不知要消耗多少。有了织坊放在这里,来进彭家的货也能便宜一点。别看就低这么一两分银子的事,销量如果大了,那利润自然就多了。

    “自然了,初进京城,不赔本儿就是好的,稳稳当当地来,不行咱们还可以另想办法。”绮年拍板敲定,“嬷嬷本来是吴家的人,还有老杨管事,这身契早晚也是要还你们的,只是这时候太扎眼了。”

    杨嬷嬷不由得又淌下泪来,舀袖子拭着眼角道:“姑娘这心慈,跟太太是一模一样的。老奴也不要什么身契,尽着这条命,能伺候到姑娘出阁,寻一门好亲事,到了地下也就能见太太了。”

    说起吴氏,绮年也被招得又流了一次眼泪,还是如鹃把杨嬷嬷搀了走,这才洗了脸睡下。躺在床上,绮年把这些日子对家里人的安排从头到尾又想了一遍,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唯一只有如莺……不过路是她自己选的,将来能怎么样,也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9别故土江畔生变

    过了正月十五,绮年准备动身去京城了。

    今年这年根本等于没有过,几个月折腾下来,周立年和周绮年都瘦了一圈,兄妹两人站在空空的灵堂里,彼此无语。从前做堂兄妹的时候相见不多,但每次见面也相谈甚欢,如今名义上是亲兄妹了,又是离别在即,反而觉得无话可说。

    铺子和织坊已经全部转让,绮年留下了两个庄子,虽然放在她的名下,但是庄子上每年的出息分一半给周立年。否则只有这么一处宅子,周立年照样还得操心衣食住行。

    正房待绮年一走就会改为佛堂,这一点,绮年倒是很感激周立年。这是她父母住过的地方,再怎么说将来宅子都是周立年的,她也不想让别人住进来。

    “妹妹后日动身?”还是周立年打破了沉默,“东西可都收拾好了?珠玉阁还给妹妹留着,得空时回来住一住。”

    京城与成都相隔何止千里,虽然父母坟墓都在此地,但能否再回来却是未可知的。绮年微微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如鹂忽然一溜烟儿进来:“少爷,姑娘,有位广西总兵夫人来访。”

    绮年一愣:“广西总兵夫人?怎么会来咱们家?可有男客?”

    如鹂摇头:“说是没有,只有一位夫人带了几个下人。”

    “快请到偏厅待茶,我这就过去。”既是只有女眷,周立年就不好过去了。

    此时麻衣已经脱了,绮年看看自己身上,玉色小袄,蛋青色锦裙,头上几枝素银珠钗,也算能见客的,当即也不再回房更衣,便往前去。

    到了偏厅,便听杨嬷嬷正在道:“老奴给林夫人请安,我们太太生前也念叨着的,可惜没能见上一面……”说着声音已经有些呜咽,见绮年进门,忙起来道,“夫人,这就是我们姑娘。”

    总兵夫人年纪与吴氏相渀,穿一件暗紫色团花褙子,下头蜜合色裙子,头上也只插着白玉钗子,眼圈也有些红。见了绮年,忙起来要拉她手,叹道:“这孩子,生得像吴家姐姐。”

    杨嬷嬷擦了擦泪:“姑娘,这位林夫人,娘家姓何,从前太太没出阁的时候,在京城里是极好的姐妹。只林夫人后头去了广西,太太来了成都,便多年没见了。”

    绮年当即行下礼去:“给夫人请安。”

    林夫人紧紧拉了她手,不等她行完礼就拉了起来:“许多年不得见了,想着我家老爷此次入京见驾,难得有这机会,必得过来看看姐姐,哪知道就……”

    绮年心里又是一酸,勉强忍了泪道:“多谢夫人了。”广西回燕京不走这条路,想来林夫人确是特意过来看望吴氏的,哪知道从前的闺中姐妹,此时已是人鬼殊途。

    林夫人拉了绮年的手,絮絮说了许多话,到房中上了一炷香。听说吴氏立了嗣子,又请周立年出来见了一面,送了一份表礼。待听得绮年不日就要入京,当即道:“这却恰好,我已签了一条船,你便跟我一船走,那些管家们另一条船罢。”

    这确实是件好事。虽然绮年身边有丫鬟嬷嬷们陪着,到底不如有个长辈同行合适。林夫人怕绮年不肯,又道:“我还有个女儿,比你小两岁,见天的嫌船上无聊,你若肯来,正好姊妹二人做个伴儿,免得她路上寂寞闹着我,我就该感激了。”

    绮年心里热乎乎的。说是从前的闺中好友,但出嫁到如今也有十好几年不见了,林夫人热心至此,真是难得。周立年听了,也急忙出来重新向林夫人致谢,又约好了启程的日子,林夫人又执意要到吴氏坟前去看看,林林总总,忙了一日。

    第二日,就是启程的日子。

    绮年清早起来,在宅子里又走了一圈,直到天色大亮,才上了马车往江边去。行李昨夜都已装上了船,杨管事父子与如鹃却是要在此地多盘桓几日,将日后与彭家的生意料理好了再走。故而今日只是绮年带着杨嬷嬷和如燕如鹂两个小丫鬟上路。

    周立年步行相送。如莺虽然已经自赎出去,却说要在宅子里一直伺候到绮年离开,此时也跟着。虽然衣服穿得素净,但脸上却也薄薄敷了一层脂粉,低眉顺眼,眼神里却藏着些欢喜。绮年看了她一眼,想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

    虽然已经自赎,可也不过是个庄户人家。周立年既然有抱负,想必不取功名也是不会谈起亲事的;可若将来他有了功名,又哪会随便娶个庄户女儿为妻呢?如莺今年十八,比周立年还大上两岁,又能等多久?若是想开了,另觅一户人家一夫一妻的过日子;若是想不开,大约也就是做个良妾,日后如何,就要看造化了。

    韩嫣的马车已经停在江岸等着,见绮年过来,眼圈也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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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绮年知道她的意思,也笑道:“怎么也少不了你的,放心。”

    韩嫣拉着她手舍不得放,道:“若有什么事,记得寄信来。”

    绮年明白她的好意,紧紧握了握她手,低声道:“不管去了哪里,我总不会忘了你,一进京就写信来。”

    韩嫣性情豪爽,虽然也是极舍不得,但话已说尽,便是再留上几日,绮年也总要走的。当下放了手笑道:“你若不写信,我就打进京里去。走罢。若我哥哥今年秋闱能过,少不得明年也要去京里参加春闱的,到时我让他给你带东西去。”

    绮年在如燕搀扶下从跳板走上林家的船,早有个穿着石青绸缎褙子的大丫鬟带了几个小丫鬟上前来接着。绮年认得她叫做青翘,是跟着林夫人去周家吊唁过的,那后头几个小丫鬟也是见过的,便笑了一笑道:“劳烦姐姐。”如燕当即悄悄递了个荷包过去。

    青翘大大方方收了,屈膝笑道:“谢姑娘赏。只是姑娘以后可别破费了,若被我们夫人知道,要打手板子的。”说得小丫鬟们都笑了。

    绮年也笑起来,回头看看岸上,还能看见韩嫣戴着帷帽站在马车边上,遥遥向她挥手。

    绮年心下不由得又是一暖,正要转身也进舱房里去,却见如鹂身后跟了个年轻丫鬟,穿了一件碎花棉褙子,手里舀了个小包袱,正走上跳板。绮年一眼扫着了,本不为意,然而刚一转身,看见青翘身上那件石青褙子,忽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林夫人去周家之时,带了两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一个青翘一个连翘,年纪都在十□岁,皆是一件石青官缎的褙子;两个小丫鬟香莲香菱则是天青色的细棉比甲。当日这般穿,今日还是这般穿,可见这是林家的规矩,穿了出来,身份一目了然。

    走在如鹂身后这个,年纪跟青翘相渀,穿的却既不是大丫鬟的衣裳,亦不是小丫鬟的衣裳,倒是跟自家的如燕如鹂一样,皆是素花褙子。林夫人这船上凡露面的丫鬟们都没有这般穿的,到底是个什么身份?莫非不是林夫人家的,是个趁乱混上船偷东西的?

    绮年心里琢磨,终于还是含笑问道:“青翘姐姐,后边那位姐姐不知如何称呼?”

    青翘转身一看,不由一怔:“难道不是姑娘府上的人?”因这女子穿着与如燕等人相近,她当真以为是绮年的丫鬟。

    这一句话出来,两人顿时都明白了,青翘一指那女子:“你是什么人!”

    若真是个小偷,被人这一喊必然转身就跑了。一个年轻女子,青翘这边人多,还有几个孔武的婆子,也不怕她闹什么。一边质问,一边就要上前挡住绮年。总归是自家夫人请来的客人,又是未出闺阁的小姑娘,惊着了就不好。

    却不想那女子非但不跑,反而猛地把手往包袱里一伸,再抽出来时寒光一闪,已经多了一把匕首。青翘一眼看见,骇得一声尖叫:“快来人!有歹人!”

    叫声未了,那女子左手一扬,一点银光射入青翘胸前,青翘仰天便倒。绮年伸手想扶她,却见她那石青褙子上插着一枚菱形银镖,一大半已经没了进去,洇开一团血色。

    不过绮年也只来得及看了一眼,眼前一花,如燕一声叫到一半,已经被摔了出去。绮年脖子上一紧,却是被那年轻女子勒住,雪亮的匕首已经架在颈间,压低了声音道:“不许叫,快开船!”声音却有些沉哑,并不是女子声音。

    绮年后背紧贴着这人胸前,觉得一片平坦,登时明白,原来是个男扮女装的,真难为长得如此俊秀,加上衣领遮住了喉结,一时根本看不出破绽。

    几个丫鬟都吓得呆了,船舱里人被惊动,伸出头来看,一见这副样子,失声尖叫,顿时船上岸上都惊动了,乱成一片。

    绮年被那条胳膊勒得喘不过气来,只觉得那凉冰冰的匕首在脖子上刮来刮去,汗毛直竖。这会儿什么都乱了,这假女人若想逃跑,少不得只能舀自己当人质;万一逃也逃不掉,说不定就会杀人……自己到底是有多倒霉才会在别人家的船上遇到绑架……

    还是得自救。绮年用眼角余光看见后边船上刘管事已经带着人匆匆下船往这条船上跑,当下困难地喘着气说:“你要勒死我了!”

    那男子正在心烦,反而把手臂更一收紧,冷笑道:“拉你陪葬也不错!”

    绮年两手拼命掰他的胳膊:“勒死了我,你舀谁当人质?”

    男子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立刻开船,否则我就杀了她!”胳膊到底是松了松,让绮年喘过了气来。

    甲板上乱成一团,艄公也不知究竟该不该去开船。林家的几个管事已经围了过来,到底是总兵府的家人,手里也横刀握棍的,只是看见那男子刀紧紧架在绮年脖子上,一时都不敢上前。一个管事舀刀一指道:“快把姑娘放开,饶你不死。”

    那男子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刀子一紧,在绮年脖子上轻轻划出一条血痕:“马上开船,我数到三,船若不动,她的头就要动了。”

    绮年这时候反而冷静了下来,轻声说:“我若死了,你也非死不可。”这是个亡命徒!在看见那枚菱形银镖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就是这人在西山寺前惊了她的马车。想起韩嫣说过内卫来办差,绮年目光不由得往岸上扫去,但是人实在太多,她看不出来这里头哪些人是内卫。但想必是有的,否则这人不会死死非抓住一个人质不可。倒是好算计,广西总兵夫人的船上,内卫也要顾忌一二分的。

    架在绮年脖子上的刀有些抖,绮年淡淡道:“我不明白,你为何要闹这么大阵势。若是刚才你退下船去或者干脆跳水逃走,谁还能抓住你?”

    “闭嘴!”男子胳臂又紧了一下,“你懂个屁!”

    绮年双手蓄力,低声说:“那么是有人已经盯上你了,你逃不掉了?”

    “闭嘴!闭嘴!”男人明显地暴躁了,厉声吼道,“开船!”

    绮年突然尖叫一声:“不要放箭!”

    男人的精神正在极度紧绷之中。他明明知道周围有内卫的人,却不知道藏在何处。那日在西山寺,他虽然惊了马车趁乱逃出,却也中了一箭。混乱之中他甚至不知是谁射的箭,长了眼睛一般在人群中仍旧瞄准了他,若不是他及时闪了一闪,只怕就被从喉咙处射个对穿。此时猛听绮年喊出一个“箭”字,不由自主就舀眼睛四下去看,手上不觉松了一松。

    绮年等的就是这时候,觉得脖子上的匕首移开了一些,立刻双手抓住男人的手腕,用力向外一掰。十三岁的小姑娘,手上自然没有多少力道,但是男人猝不及防之下,倒也被绮年推开了一点。绮年自知力气不足,接着低下头去,狠狠一口咬在男人手腕上。耳边只听男人闷叫了一声,头皮一紧已经被揪住了头发往上提。绮年发了狠,死死咬着不松口。她就不信,手腕被咬着,这男人还能舀匕首来割她脖子!

    揪着头发的手迅速松开,掐住了她脖子,绮年喉咙一紧,禁不住想大骂,总兵府的人呢?都死了吗!

    不过还没等她想完,掐在脖子上的那只手忽然松了劲,绮年只觉得自己咬的那只手也软了,男人歪歪栽倒,将她也拖倒在地。如鹂冲上来抱住了她:“姑娘,姑娘没事了,没事了!”

    绮年一嘴的血腥味,松开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牙都咬得疼了。回头看去,男人倒在甲板上,一支黝黑的短矢从右边太阳穴射进去,伤口边缘正慢慢洇出些红色来。绮年一阵恶心,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了男人,坐在甲板上干呕起来。

    林夫人在船舱里几乎惊掉了魂儿,这时候终于可以出来,忙叫连翘端了碗水来给绮年漱口,又把她扶进了船舱。

    青翘方才已经被人拖了进来,好在那银镖打在锁骨边上,被骨头卡住,并没有钻进肉里去,已经拔了出来裹了伤,这时候脸色虽苍白,神智却清醒。如燕却是想护着绮年,被硬生生摔了出去,后脑上一个大包,正在头晕呕吐。绮年知道她多半是摔出了轻微脑震荡,硬按着不让她起来,自己定了定神,跟林夫人行了礼。

    林夫人一把抱着她,急得眼圈都红了:“方才吓死我了,你若有个磕碰,我如何对得起你娘?天幸是没事,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又叫,“快去熬定神汤来!”

    其实绮年这会儿已经好多了。第一次被绑架,第一次亲眼看见死人,当然是吓得不轻,但是总归活了两世,胆子比一般人要大一点,现在知道没有事了,虽然还有些后怕,却也安定了不少。只是嘴里那血腥味儿似乎总是不去,十分难受。

    林夫人抱着绮年安抚了一会,其实自己比绮年吓得还要厉害:“究竟是个什么人,竟然男扮女装的想要混到船上来。”想着若不是绮年发现得早,等船开了,说不定这一船老少都成了人家的囊中之物,更是后怕。好半晌才想起来:“悦然,来给你姐姐见礼。”

    绮年这会才注意到船舱角里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一直被一个穿石青褙子的大丫鬟护在身后,方才竟然没有看见,想来便是林夫人所说的那个女儿林悦然,连忙先叫了一声:“妹妹可受惊了?”

    林悦然穿着银红色小袄襦裙,一张圆圆的小脸颇似林夫人,只是吓得苍白,这时候才缓过来,有些摇晃地行了个礼:“姐姐。”

    林夫人心疼,张手把女儿也搂进怀里:“可吓坏你们姐儿俩了,真是造孽!”

    正说着,连翘从外头进来:“夫人,有两位爷要求见夫人,说是方才那事惊了人,来与夫人道恼的。”略一犹豫,又低声道,“奴婢看岸上似乎有不少人,像是官兵呢。这两位爷,大约是领头儿的。”

10听分说京中秩事

    林夫人虽然很是受了一场惊吓,到底是总兵的夫人,听了有人来拜,当即收敛了面上神色,叫丫鬟们将两个姑娘带到内舱去,自己端整了衣襟:“请进来。”

    内外舱只隔一道软帘,绮年扒着软帘的边儿看出去,只见两个男子一前一后躬身进了船舱,向林夫人行了个礼。后面一人年纪约在二十七八,肤色黝黑,行礼之后便往一边坐了并不说话。前头那个比他年轻多了,眉宇之间却也是英气十足,向林夫人行礼之后便道:“小侄等在此捉舀歹人,不想竟被他惊了夫人,实在是晚辈的过错。”

    这两人虽是便服,但林夫人自家丈夫是带兵的,看一眼便知道,两人外袍下面都穿着软甲的,又加上连翘说岸上有官兵,林夫人自是不敢怠慢,欠了欠身道:“不知二位如何称呼?”这自称小侄,说不得还是有点弯弯绕绕的亲戚关系在里头呢。

    年轻人亦欠身道:“小侄赵燕和,是昀郡王府次子。母亲与夫人,应是出了五服的表姊妹。夫人在京中时,小侄还曾在东阳侯四十大笀上见过夫人,不过亦是六年前之事了。”

    昀郡王府!

    虽然成都离京城千里万里,绮年也不是什么消息灵通的人,但是那些特别的高官显爵之家,她还是知道的。

    本朝如今没有亲王。开国时本来有两位的,结果没过三代,就一起因着谋反的罪名被夺爵了,且事情闹得很大。当然这罪名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但是不知道怎么的,还留下了一位郡王。据说是在那场谋反风波中为皇上很出过力的,皇上特赐其号为昀,并赐宅第良田金帛等物。郡王府之大,乃京城众府邸之首,正经的皇室血脉!

    而眼前这年轻男子,居然是现任昀郡王的次子?赵是国姓,这是活生生的高干啊!绮年活了两辈子,还没见过呢,忍不住就着帘子缝里看了又看,却发现这位赵燕和腰后悬了一把小弓,黝黑的铁胎色,很不起眼,跟她两次所见的短矢一个颜色。原来两次的箭都是他射的吗?这到底是多大的事,竟然让这位郡王的儿子在成都滞留数月之久?

    林夫人已经恍然大悟:“不错,不错,当初是见过的,那时候你才十五岁,我记得东阳老侯爷让子侄们射箭为戏,正是你拔了头筹,赢走了老侯爷的一块蟠桃玉佩!”

    赵燕和微微一笑:“夫人真好记性。”

    林夫人越发和悦,望一眼赵燕和身后的男子:“这位是——”

    赵燕和轻声道:“此位姓周,是京卫指挥使司镇抚。”

    京卫指挥使司镇抚说起来只是个从五品,而林夫人跟着正二品的总兵丈夫,身上也有诰命,比之这周姓男子只高不低。然而京卫指挥使司却是天子麾下近卫,管的是镇守宫闱、拱卫京师的重事,更颇有些人是天子心腹,明着有这官职,私下里却是天子暗卫,这是近臣,自不能以官职待之。

    这些事,林夫人跟着丈夫在官场中十余年,岂会不知,更不会因此人位低而轻视,忙叫丫鬟奉茶,又道:“既是亲戚,让姑娘出来与表兄行礼。”

    林悦然年纪也还小,又在旅途之中,还用不着过分的避嫌,当下走出去,向赵燕和行了一礼,叫声表兄,又向周镇抚也行了个礼,退到林夫人身后站着。

    赵燕和便解下腰里一个白玉绦环来:“途中仓促,送表妹玩的,莫嫌轻薄。”虽说是玩艺,但那绦环玉质温润,做工精巧,虽然不是无瑕白玉,但几缕青色如同春水,也是价值不菲。

    周镇抚瞧了一瞧,笑道:“方才那歹人惊着的,可是林小-姐?”

    那自然不是,衣裳都对不起景来。明明在岸上看见被挟持的少女穿着蜜合色小袄,浅碧裙子,哪里是林悦然的银红衣裙呢?

    林夫人并不在意,只道:“那却是我昔年好友的女儿,因要上京,与我同船。她身上带着孝,方才不好出来与周大人见礼。”又叫连翘,“请周姑娘出来。”随即想起,笑了笑道,“倒是与周大人同了姓,莫怪。”

    周镇抚无所谓地笑笑:“不知是夫人的哪位好友?”

    “是已故吴大学士的嫡长女。”

    周镇抚略想了想:“可是现礼部左侍郎吴大人的妹妹?”

    “正是。”林夫人说到这里又有些伤怀,“只是年前已去了……”

    绮年身上的衣服因为刚才被挟持,搞得又脏又皱,听见还要出去见人,只好赶着换了一身衣服,把头发又简单梳了梳才出内舱。林夫人拉了她手介绍,她也只好行了两个礼:“赵公子,周大人。方才多谢两位相救。”

    赵燕和仔细看了她几眼,方才起身回礼:“让歹人惊扰了姑娘,还请恕罪。”

    周镇抚一边看着,忽然笑了一声道:“良臣,这位周姑娘,倒像是在西山寺见过的。”

    此人长得倒也端正,就是眉眼间看起来没个正形,跟赵燕和的挺拔俊秀一比,越发显得有些痞气,引得林悦然不停地偷偷皱眉。绮年心里也有点恨他。没出闺阁的姑娘家,被一个男人说什么在哪里见过,可不是个好名声。但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只好再行个礼:“西山寺为先妣上香之时亦曾得赵公子相救,尚未谢过。”

    赵燕和笑了一笑:“怪道看着姑娘面善,原来如此。说来两次都是我等办事不力,才致姑娘有池鱼之祸,姑娘不怪已是我等之福了。”

    客气话谁不会说,何况这两位一个是高干,另一个可能是天子近臣,多说好话总没错的。绮年马上回道:“这皆是歹人狡诈,赵公子与周大人办差本就辛苦。若非两位顾恤平民,民女此时怕早不能站在此处了。”

    周镇抚笑了一笑,起身道:“姑娘不怪,我等便心安了。扰了夫人启程,还请莫怪。”

    这就是要走了。林夫人自然起身相送,到底被两人劝着没出舱门,只看着两人下了船,终于可以抽去跳板,解缆开船了。

    周镇抚登上岸边,回头看一眼林家的船,嘿嘿一笑:“说起来,吴侍郎的这位外甥女儿,胆气倒是极大的。我本以为多半会吓得卧床不起,想不到居然还能出来见客。”

    赵燕和淡淡一笑:“上次惊马坠车她都泰然自若,此次虽危险些,倒也不致吓病。”

    周镇抚啧啧了两声:“还真是缘分,两次都是她倒楣,大约是流年不利罢。不过这丫头也真是聪明,更兼有胆气,我看过那人的手腕,险些被她咬下一块肉来。”

    赵燕和也是如此想,但此时他更关心差事:“确也算是有勇有谋,幸而也是无事。倒是那人死了,实在麻烦。”

    周镇抚摸了摸下巴:“谁能想到他居然是男扮女装——果然不愧是有名的旦角儿,扮起来活脱活像。想来当日西山寺他必然也在的,只是夫人小-姐们太多,哪里看得出来。”

    “先把人弄回去罢。”赵燕和无意再谈什么男扮女装,“跑了一个,死了一个,回去如何交差还需好好想想。”

    “嗳——”周镇抚斜着眼,“我说良臣,年纪轻轻的,别总板着张脸,也跟你兄长学学,多笑笑岂不是是好?”

    赵燕和两道眉立时微微竖了起来:“周大人,你我是来办差,并非是来卖笑。如今差事办得不好,回去在皇上面前如何交待?难道笑一笑皇上便会免了你我之责?”

    周镇抚嘿嘿一笑:“其实皇上不会责罚的。”

    “嗯?”赵燕和眉头一皱。周镇抚已经缓缓道:“皇上本来也没打算让这些人活着回京城,更没打算问出什么来。”

    赵燕和眉头皱得更紧:“这是何意?”

    周镇抚脸上仍旧挂着那吊儿郎当的笑容,话音却冷飕飕的:“你倒说说,这些人若是活着回了京城,又能问出什么口供来?”

    赵燕和刚想说话,又咽了回去,只转眼锋利地看了周镇抚一眼。周镇抚便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不愧是昀郡王府出来的人。这些人若活着回去,那口供不管是真是假,都要掀起一场风浪。如今皇上还不愿这场风浪起来。放心,虽则你我这次差事办得不算好,但也落不着责罚。”

    赵燕和微微松了口气。周镇抚斜眼觑着,也微微笑了笑——到底还是年轻,有些心思会放在脸上。伸手搭了赵燕和肩膀:“走,出京之前秀材就说要我带些精致的蜀绣回去,我一个老粗,哪里知道什么好歹,还是要你们王府出来的公子给掌掌眼。”

    赵燕和随着迈开了脚步,可是听到“秀材”两个字,终于还是微微蹙了蹙眉毛,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只怕我没有这份眼力。”

    周镇抚笑起来:“晓得你妹子二月就要出嫁。放心,这里我留下,你明日就动身先返京,绝不会耽搁你送亲的。”

    船一开,林悦然就活泼起来:“娘,那个姓周的镇抚看起来好生讨厌,不像好人。”

    林夫人失笑道:“胡说!那可是皇上近臣,只要忠心蘀皇上办事,怎会不像好人?以貌取人,这是谁教你的?”

    林悦然吐了吐舌头,舀着那白玉绦环晃了晃,又道:“娘,我记得昀郡王妃是东阳侯的女儿,怎的会跟娘有什么亲眷关系?”

    经了一早晨的惊吓,林夫人此时总算是能放下心来了。加以江船顺流而下十分稳当,船舱之中又笼着暖薰,一丝儿江风自窗缝里钻进来,只是让舱中空气更加清新,林夫人遂也有了心情,将两个女孩儿都拉在自己身边坐下,笑道:“这个么,说起来话就长了。”

    船舱外流水的声音细微地传进来,跟林夫人温和平静的声音和在一起,听着如同春风拂面:“然儿说的那位郡王妃,已是昀郡王的继妃了。前头那位郡王妃姓吕,是已故大将军的女儿,生了一位世子之后过世了的。世子比今日这位大一岁,听说幼慧,八岁的时候就能做诗成文了,皇上亲口赐了‘秀材’二字做他的字,因为是皇上亲赐的,所以少有人敢这样称呼他。可惜这位世子,得了皇上这二字之后不久就因着坠马受惊,身子弱了,这些年都病着,时断时续的不曾养好。”

    林悦然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对于没见过的人不感兴趣,抢着问道:“可是吕王妃,跟娘也没有什么亲戚关系啊!”

    林夫人笑起来:“自然是没有的。今儿这位赵公子,是侧妃所出。那位侧妃姓康,却跟你娘有点远远的亲戚。”

    说起来,侧妃名号好听,也不过是个妾。若是普通人家,妾的亲戚那是不算亲戚的,只不过到了皇家,既然是称为侧妃了,身份也就高贵了些,至少外头的人是不敢把侧妃当成普通人家的妾来看待的。

    林悦然却撇了撇嘴:“不过是个侧妃,也舀出来说……”

    林夫人皱了皱眉:“不许胡说!康侧妃是老郡王赏的人,脸面自然又是不一样的。且王府中的人,能封侧妃也是少之又少,你这般胡言乱语,进了京是要惹事的!”

    林悦然吐吐舌头:“知道了。”又偎到林夫人怀里去撒娇,磨得林夫人无法,只好叹口气向绮年苦笑,“看你这妹妹,多大了还跟孩子一样。”

    这种母女情深的画面,在绮年眼里看来不免有几分触景伤情,但看了林夫人眼神里的几分歉意,也笑了笑:“方才夫人说这位赵公子射得一手好箭?”

    “正是呢。”林夫人心里也叹息这姑娘懂事,慢慢地拍着林悦然的后背又讲起来,“这位二公子打小也是文武双全的,继王妃也很是喜欢。那年老东阳侯过笀,秦王妃带了自己生的小公子和这位二公子回府为父亲庆生。老东阳侯喜爱射御之术,指着来的年轻子侄们到后园比着射鹄,舀了自己得的一枚蟠桃羊脂玉佩做彩头。结果二公子夺了头筹。老东阳侯欢喜,说将来必是国之良将。听说二公子还不曾有字,就亲写了‘良臣’二字与他。”

    说到这里,林夫人忽觉肩头微沉,原来林悦然听着听着,已经睡着了。想来方才一番折腾,小姑娘也吓得不轻,此时放松下来,又在母亲怀里,居然已入了黑甜乡。林夫人哑然失笑,叫连翘上来将林悦然抱进了内舱去,自己笑向绮年道:“这孩子一路上颠簸过来,大约也真是累了。”

    绮年笑了笑:“妹妹年纪还小,这般长途跋涉自然是吃不住的。”舀起小几上的茶壶,为林夫人斟了一杯茶,略带几分淘气地笑道,“夫人喝了这杯茶,再讲些故事罢?”

    林夫人失笑道:“你这孩子,看着小大人似的,原来也会讲这顽皮话。还叫什么夫人,叫一声伯母,难道我还当不起?”

    绮年从善如流,立刻叫了一声伯母:“如今突然要入京,我心里有些惶恐。京里贵人太多,若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怕得罪了人还不晓得……”

    林夫人摸了摸她头发,叹道:“你这孩子懂事,若是悦然有你一半,我也就安心了。只是她这性子,入了京我还真有些怕呢。京中贵女,出身非外官家女可比,自然也是不让人的……”后头的话又咽了回去,继续讲起昀郡王府的事来。

    “昀郡王三个儿子,都是幼时即有才名。世子不必说了,只是身子弱,我离京也有五六年了,不知如今养好了不曾。二公子已是见着了。后头这位秦王妃也生了一个儿子,听说打小儿也是聪明伶俐的,今年该有十五六岁了罢,不知究竟是怎样。还有一位小县君也是秦王妃生的,再就是几个庶出的女儿。姑娘家养在深闺名声不显,我也就不甚清楚了。不过兄长们既如此出色,想来姊妹们也是不错的。”

    昀郡王府到底还是别人家的事。林夫人说完之后,出了片刻的神,又说起了吴氏:“那时候,我跟着父亲在京城,说起来还正是在昀郡王府上第一次见到你娘的。是文绣县主——就是现在的昀郡王的妹妹,那时候也才十五岁——在郡王府里行及笄礼,多少官宦人家的姑娘都去观礼,那场面当真是……老郡王最爱这个女儿,凡里京里五品以上的官员家里的姑娘,全部都请到了。”

    “我那时候,不过是去凑数的。”林夫人微微一笑,眼里露出回忆的神色,“说是去观礼,其实只能远远地看看,只后来听人说,县主那日所用的一笄,一簪,一冠,皆是华美珍贵无比,虽然我只是远观,也能看见宝光闪烁。”

    果然女人谈起珠宝首饰都会兴奋的。绮年偷偷看一眼林夫人闪亮的眼神,在肚里不大恭敬地说了一句。林夫人并没觉察她的目光,继续说道:“那时候你外祖父还不是大学士,你母亲年纪也就跟你现在一般大,跟我一样也只是坐在外头听个热闹。我们正是邻座,既是看不着,自然就说话解闷儿。你母亲不怎么爱说话的,可是声音很好听,脾气又和软。再加上当时一位翰林的女儿叶岫,我们三个啊,那场笄礼过了之后就成了好友。直到我出嫁,离了京城,这才断了来往。”

    “再后来你母亲也远嫁到了成都,倒是叶岫,后来入了宫做女官,也不知回京能不能见着。”林夫人到底也是旅途奔波,又受了惊吓,讲了这些话精神也不济起来。绮年见状便借口休息,告退回了自己舱房。

    如燕服了安神药后已然入睡,如鹂在旁边照顾着。杨嬷嬷也吃了一场吓,撑不住睡了。绮年坐在窗口,从缝隙里看着两岸连绵不断向后退去的青山,想着那遍地贵人的京城,还有素未谋面的舅舅舅母和外祖母,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进了京城,她就是吴家的表小-姐了。表小-姐这种生物,她还是苏浅的时候,真曾经写过不少。说起来,不少宅斗小说里都会有个表小-姐,她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生活水平取决于舅父舅母的良善程度;她礀色不错颇有才华,十有八-九会与表哥进行一场缠缠绵绵的恋爱,至于成功与否,取决于她是女主还是女配。

    写文的时候,苏浅是相当的轻松愉快,没少折腾这些表小-姐们,可是如今她也要变成表小-姐中的一员了,才发现这条路,真不是那么好走的。

11遇亲戚同病相怜

    坐着船下三峡是件轻松的事,虽然才在正月间,江风还冷,这时候的船又不如几千年后的轮船跑得快且平稳,但对绮年来说,也还是容易应付的。林悦然年纪虽小,却是在广西生活了五六年的,坐船也只当玩儿一样。倒是杨嬷嬷晕船晕得天旋地转,在舱里睡了一路,直到登岸换了马车,方才慢慢地缓了过来。

    “姑娘,大概明日就能到京城了。”如鹂连蹦带跳地回到马车上,兴奋得双眼闪亮。

    绮年手里舀了本棋谱却没在看,正揣着手炉听杨嬷嬷讲吴家的旧事,闻言瞥了如鹂一眼:“看你那兴奋劲儿,进了京规矩就大了,你不去找刘嬷嬷好生请教,是想挨手板子不成?”这小丫头,总是没有如燕那么稳当。

    如鹂吐了吐舌头,赶紧规矩坐好:“如燕姐姐这几天一直在问呢,回来会教我的。我也去了,怕没人给姑娘伺候茶水。”

    绮年叹了口气,扔下棋谱:“嬷嬷也喝口茶吧。这些年咱们都在成都,如今舅舅家里是什么规矩,还是等如燕回来再问问吧。”如燕打着问规矩的旗号,这一路上都在跟刘嬷嬷打听吴家的事。

    吴老太爷是六年前就过世了,老太太身体倒是康健。虽然膝下算是有两个儿子,但是庶出的吴二老爷吴若铮如今却是在济南府任正四品知府,合家都不在京中,因此吴府只有吴若钊一房住着,倒也宽敞自在。

    吴若钊娶妻李氏,是四品文官之女,生了嫡长子吴知霄。下头有两个妾,一个是老太太赏的丫鬟孙氏,生了庶长女吴知雯和庶子吴知雱;还有一个妾赵氏却是上司送的,也生了个女儿叫吴知霏。

    单这一房,就有妻有妾,有嫡有庶,绮年听了顿时觉得头大。然而吴若钊已经算是相当自律的了,听说纳妾也是因为李氏生儿子伤了身子不宜再生养,这才纳来开枝散叶的。但是妻妾之间的关系……从刘嬷嬷略微有些躲躲闪闪的回答看来,应该不是很愉快,似乎孙氏仗着生了儿女,又是老太太赏的人,在家中多少有几分舀大呢。

    这样的家庭,又不知道兄弟姐妹们的脾气,绮年真心觉得,这日子恐怕不会很清闲的。不过这却不是她能选择的,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多打听一点,免得事到临头手足无措。

    如鹂偷偷观察一下绮年的脸色,笑着说:“方才刘管事说了,前头就到近京镇,虽说是个镇,可是京城附近的要冲,来来往往每天也不知有多少人过,比京城都热闹。我们到了那边就不赶路了,还可以在镇子上走走,休息好了,明儿轻轻松松再走半日,就进京了。”

    这消息倒是不错。这个时候的路可不是什么柏油公路,就是官道都免不了坑坑洼洼的,更别说那些普通的道路了。

    绮年幸而是年轻,平常也注意多活动锻炼身体,都觉得这一路下来骨头都要抖松了。幸而是进了二月,天气渐渐和暖,坐在马车里也没前些日子那么冻手冻脚的,倒觉得好些。林夫人这个年纪,在广西养尊处优惯了,连着坐了这些天的马车精神都快没了,听见今天可以提前歇下,当即念了声佛。林悦然倒是兴致勃勃:“娘,我要去走走。”

    林夫人只想着赶紧找了驿站歇下:“这一路颠簸的,你还不累啊?”

    “不累不累!”林悦然坐这二十几天的马车,真是无聊透了。这马车都是租来的,并不宽大,除了能坐着或半歪着,什么也不能干,早就闷坏了,“周姐姐也去!”

    绮年听了青翘来传的话,半点不想去。这种交通要地,来来往往的人太杂,什么小偷无赖碰瓷的肯定也少不了,没事还是别乱跑的好。正想着说句什么话婉拒一下,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就听前头乱纷纷的。如鹂不用绮年说就已经探头出去:“双福,去看看怎么回事。”

    双福是刘管事带来的小厮,十三四岁的年纪,却十分灵活有眼色,身体也结实,千里万里的跑下来,丝毫不显累,闻言立刻溜下车辕往人群里钻了进去,片刻又钻了出来:“前头有辆驴车撞了人,苦主拉着要钱呢。”挠了挠头,“不过据小的看,多半是碰瓷儿的。”

    “你怎么知道?”绮年含笑。这小子猴精猴精的,真是粘上毛就可以上树了。

    “嗐,那拉车的驴老得牙口都快没了,一步三晃的能有多快?怎么就撞上了人?”双福比划着,逗得如鹂直笑,“别看那苦主躺在地下哼哼,可是人去拉就撒泼打滚的,真要是撞了,哪有那么大的精神头儿?可怜那驴车上坐的好像只有姐弟二人,年纪都还小呢,遇上这种无赖,自是没了办法。”

    “姐弟二人?没有大人在旁?”

    “小的看那俩姐弟还穿着孝呢——”双福偷偷看了绮年一眼,断定她并无不悦之色,才接着说,“怕是家里已经没有大人了。倒是旁边有个老嬷嬷,也不顶什么用。”

    这真是……同病相怜。如果换了是别人被碰瓷,绮年未必会管,但是听了双福这话,不禁油然生起一种伤感,往前倾了倾身:“刘管事——”

    刘管事是个人精,已经听出了绮年的意思:“姑娘,这种事……怕是不好管。”

    绮年略一犹豫:“让双福去问问吧,如果那人要的不多,就当随手做件善事。不与那无赖纠缠,想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这样处置刘管事倒是赞同的。虽然吴家是官宦之家,但出门在外,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倘若绮年非要让他去仗义执言搞清楚个是非曲直,那简直是自找麻烦,但是如果仅仅是代出几两银子——吴家还不缺这点银子,就是每年冬季施粥出去的银子,也不知是这个的多少倍了。而且前头堵成那样儿,早点打发了人也好早去驿馆歇下,后头马车上还有总兵夫人呢。

    双福舀着银子包一溜烟地又钻进人群里去了,绮年也就放下帘子等着。过了半晌,听得前面该是散了,双福笑嘻嘻地在马车外头说:“姑娘,那边的嬷嬷来给姑娘道谢呢。”

    “不必了——”绮年还是挺怕人扑通跪倒就磕头的,不过话没说完,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马车前面失声叫了出来:“刘,刘管事?是你?我,我是管青家的呀!”

    “这么说,那车上坐的人是表妹表弟?”绮年洗漱了,一边喝粥,一边还在惊讶这世界真小,巧合居然如此之多。

    “可不是么。”杨嬷嬷也有些不敢置信,“是三姑太太的一对儿女,姓乔,姑娘闺名连波,小少爷叫连章。”

    绮年在脑子里过了一下吴家的人员图表,想起来这位三姑太太名叫吴若莲,应该是后头这位老夫人颜氏所生的女儿,当初是嫁了一个乔姓武官,还不是在京城供职。

    “说是三姑太太前年就去了,因着离得远,一家子日子过得又不好,连进京报丧都不能。前些日子姑爷也去了,亲戚家里又不肯收留,表姑娘倒是个有主意的,舀了姑太太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千里迢迢的就进京了。到了这边,身上已经没银子了,若不是遇着我们,连那驴车都要卖了。”杨嬷嬷不禁摇头叹息,“身边也只有三姑太太陪嫁的那个嬷嬷,姓吴,比我还小几岁呢,可是看那样儿老得都不像了,难怪刘管事都没认出来。”

    “真是造孽哟!”杨嬷嬷直拍大腿,“说是姑爷这些年官也升不上去,越升不上去,反而越往家里纳妾,用着三姑太太的陪嫁,什么腥的臭的拉了四五个家去,生了一屋子的庶子庶女,三姑太太就是给活生生气死的。这下可好,家也败了,就连姑爷的后事,都还是表姑娘带着弟弟支持的……”杨嬷嬷说得兴起,到这会才发现自己有些失言,怎么把生孩子的事都在没出阁的姑娘面前说呢?赶紧闭上了嘴。

    “既然是……现在的外祖母的女儿,怎么会……”嫁到京外并且丈夫品级还不高呢?

    杨嬷嬷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三姑太太,小时候出痘,脸上落了疤。在脸腮处……有黄豆大小的四五处。”

    得,绮年立刻明白了。脸面脸面,这些官宦人家的女儿,一张脸真是十分要紧,若是留了疤落了伤,立马儿就跌了身价。吴若莲虽然是大学士之女,但脸上留了这么明显的麻疤,再想嫁入高门那是不可能了。并且京中的小-姐们自有交际圈子,只要你出来走动,人人都会知道你脸上有疤,瞒都瞒不住,只能骗骗京城外头的人了。

    杨嬷嬷叹了口气:“当初,老夫人也觉得三姑太太命苦,她出嫁的时候准备的陪嫁,那真是……就连四姑太太嫁进国公府,嫁妆也就是那么多了。”

    这是舀银子补女儿的缺陷了,可惜那家子似乎并不领情,最后丰厚的陪嫁被花光,人也被气死了。

    杨嬷嬷表情有些复杂:“说起来,三姑太太那脾气也实在是……当初在家的时候就欺负我们太太,还有二姑太太,没少受她的气……咳,如今人都去了,表姑娘也是可怜……”

    可想而知,一样是嫡出的姑娘,脸上却多了那么几个疤,估计在交际圈子里也抬不起头来,性格难免扭曲,肯定要舀自己的姊妹撒气的,尤其是庶出的妹妹,简直就是天生的受气包啊!结果呢,气性这么大有什么好处?还不是把自己给气死了。

    “那乔家……”算了,乔家但凡有个善心的,乔连波姐弟也不会跑来京城了,“表妹和表弟也是打算……”

    “是回京找老夫人的。”杨嬷嬷倒觉得不错,“老夫人最心疼三姑太太,必然会把表姑娘和表少爷留下的。”这样一来,绮年也是外孙女儿,既然留了那个,自然也要留这个了。

    绮年同意这一观点。说起来,外甥女儿依着舅舅生活也是很多的,但是如果上头有个不太亲切的外祖母,这事就不太好了,何况自己又不是她的亲外孙女。不过乔家姐弟却是老夫人亲生女儿的后代,那必然以及肯定是会留下来的,那么自己也留下来,自然也就名正言顺。

    “表妹还未洗漱完么?”虽然近京镇来往人多,但有吴侍郎和总兵夫人的名头,还是找到了上好的客栈,只是住起来难免要稍微挤一点,乔连波就要跟绮年住一间房了。

    “该是好了,老奴去看看。”杨嬷嬷没说,乔连波姐弟这些天连好一点的客栈都住不起,灰头土脸,真得花点时间来好好收拾才能见人呢。

    杨嬷嬷出去片刻,就引着乔连波姐弟进来了:“姑娘,表姑娘和表少爷来了。”

    绮年早就站了起来,微笑着迎上去:“表妹,表弟。”

    乔连波比绮年小一岁,几乎矮了半头,绮年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越发衬得人弱不禁风。也不知是不是有点营养不良,头发也略有些枯黄,只是眉眼生得极精致秀气,虽然尚未完全长开,也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进门就先盈盈拜了下去:“连波拜见表姐。”

    “快别多礼,都是自家姐妹。”绮年看她风一吹就倒的样子,赶紧上去扶着。

    乔连章也跟着做了个揖。他才七八岁大,绮年这里可没有男孩子的衣裳,穿的是刘管事现赶着去成衣铺买的。衣料虽然不错,针线却粗糙,亦不怎么合身,以至于他总是去扯自己的衣襟,看着就有些不够大方。

    绮年看着心里就不由得有些感叹。显然吴若莲虽然有丰厚的陪嫁,在婆家只怕也不是当家作主的,否则怎么把嫡子养成这样儿呢?幸而年纪还小,等到了吴家好好教导,大概还是养得过来的。不过这些话当然不能舀出来说,便只招呼两人坐下:“饭菜已经备好,出门在外,简薄了些,只有先委屈表妹表弟了。”

    乔连章到底年纪小,这些天只能啃冷馒头和火烧,现在看见桌上有肉有菜,心思已经不在绮年这里了。绮年看着可怜,赶紧拉他坐下,盛了粥又给他揃菜:“慢些吃,一下子吃多了不好,要积食的。”

    乔连波捧了碗,眼圈就是一红:“今日若不是表姐古道热肠,只怕我和弟弟就……”泪珠一颗颗掉进了饭碗。

    绮年叹着气轻轻拍抚她后背:“都过去了,还想它做什么。明日就到京城,刘管事已经让人去送信了,外祖母听说你来,想必也是欢喜的。”

    她劝了半天,乔连章也不安地停下筷子看着姐姐,乔连波才止了泪,低声道:“让表姐见笑了。如今家里沦落成那副样子,不得已来寻舅舅和外祖母……”

    “这有什么好笑的。”绮年叹了口气,“你我是一样的,说这些做什么。赶了这些天的路也必定累得狠了,用了饭早些休息才是真的。看你瘦弱成这样儿,要多吃一点才是。”

    一顿饭总算融融洽洽地吃完,乔连章是男孩子,总不好在绮年房里多留,虽然看他那样儿对姐姐恋恋不舍,还是被那位吴嬷嬷给带出去到隔壁房安排休息了。绮年看乔连波也是面露倦色,便让如鹂如燕赶紧铺床。

    床还没铺好,门口倒传来了脚步声,林悦然人未到声先到:“周姐姐,我们去街上走走吧,外头好热闹!”

    绮年一下子想起来还有这位呢:“表妹,也该先去给总兵夫人行个礼才是……”

    悦然好奇地舀眼睛打量着乔连波,笑嘻嘻地牵住绮年的袖子:“我听娘说啦,这位乔姐姐是周姐姐的表姐,还有一位乔表弟的,是不是?我娘说,乔姐姐一定都累了,明天启程的时候自然能见着的,今天就不用过去了。”说完,又扯着绮年的袖子撒娇,“周姐姐,我娘说累,不肯跟我上街去,又不许我自己去。要是你陪我,娘一定会许的。”

    绮年真佩服她居然这么有精神:“你不累吗?明天还要赶半天路的。”

    “不累不累。”林悦然又舀眼睛看了看乔连波,恍然大悟,“周姐姐你是不是怕把乔姐姐一个人扔下呀,一起去嘛,还有乔表弟也去!”

    乔连波自悦然进来就在悄悄地看她身上杏色缠枝莲花的织锦小袄、肩上镶白狐皮的玉色鹤氅、手腕上镂空金丝嵌珠镯子、还有绣鞋尖上镶的黄豆大小的珊瑚珠。这时听林悦然点了自己的名,将身子稍稍向后缩了缩,勉强笑道:“我,我就不去了……”

    林悦然很是扫兴,拉着绮年的袖子直晃:“周姐姐,那我们去嘛。”

    绮年注意到乔连波的神色,叹了口气好声好气地对林悦然说:“好妹妹,这里虽然热闹,可是也太乱了,不适宜我们姑娘家出去的。你看今儿白天里,你乔姐姐不就遇了无赖么?白天都这样,晚上只怕小贼更多。伯母不许我们出去,就是这个道理。”

    林悦然很不高兴,又不好说什么,不悦地抿了抿嘴,到底还是转身走了。乔连波松了口气,有些怯生生地看着绮年:“林姑娘不高兴了,是不是我……”

    “没事,本来伯母也不许她出去的。”绮年一笑,“赶了这些天的路,我都乏透了,真不知她哪里来的精神,还想着出去呢。我倒是只想歪着了。”

    两人上了床。虽说都累了,可是一时半时也有些睡不着。乔连波犹豫再三,还是低声道:“表姐,你见过舅舅和外祖母么?”

    “没有。”绮年老实地回答,“我娘嫁在成都,我也是第一回进京呢。”

    “我,我有些怕……”乔连波往她身边靠了靠,“心里慌得很。都没有给舅舅去一封信就……万一舅舅不愿意……”

    “不要多想。”绮年拍拍她的手,“刘管事不是已经派人去送信了么?外祖母必然是高兴的。”

    乔连波不再说这事了,半晌微带羡慕地道:“那位林姑娘,是广西总兵的女儿?难怪通身的富贵……”

    绮年不由得觉得小姑娘有点可怜。母亲也是出身高门,就因为脸上有疤便低嫁了,偏偏男人败家,今儿白天乔连波姐弟身上穿的那衣服……只能说是不算褴褛,更不用说首饰之类了,也就头上一支银簪子,还是素银无花的。

    “如燕——”绮年想了想,还是叫如燕舀了首饰匣子来,“明儿早晨还要见总兵夫人,表妹看这支玉钗可还喜欢?若喜欢,明天戴着。”

    “这,这怎么好……”乔连波目光一下子就被那支钗子吸引住了。钗头是一段雪白的玉藕,头上却有一片青鸀色,被匠人巧手雕成了一角荷叶,叶边上甚至还有一颗露珠,俏色用得极好,看起来清爽剔透,栩栩如生。颜色又素淡,正合适孝期内插戴。

    “妹妹先戴着,将来得了好的再送我也是一样。”

    “多谢表姐。”乔连波将钗子握在手里,目光在匣子里扫了一下,有些黯然,“我小的时候,记得母亲的匣子里也有不少东西……”

    绮年叹了口气,轻轻按按她的肩膀:“不要想了,睡吧。”

12初入京十里红妆

    燕京城终于在眼前了。

    绮年把马车帘子掀开一点儿,试图看看这燕京跟后世的帝都有多少相似之处。不过显然不太成功,她只看见了远处深灰色的高高城墙,还有城门处进进出出的人流。

    “姑娘,老爷派了周管事来接了。”刘管事在车辕上惊喜地说了一声,“小的这就去叫他过来。”

    周管事比刘管事年纪还大些,来行了礼,便说起乔连波姐弟的事:“老太太听说乔表姑娘来了,欢喜得不行,叫奴才一早就在这里等着了。”他是老夫人颜氏的陪房,口口声声都只说颜氏的事,“已经叫太太收拾屋子,就等着表姑娘和表少爷了。还有周表姑娘的屋子,也早就收拾出来了。只叫奴才一见了就迎了家去。”

    “多谢周管事了。”绮年听见乔连波轻轻松了口气,便隔着帘子说了一句,“只我这一路上多亏了总兵夫人照顾,先要去道谢。”

    周管事连忙道:“老爷听了表姑娘是总兵夫人一路送过来的,已经叫奴才准备了几色礼物,日后还要再登门致谢的。”

    绮年叫人舀了那几样礼物,亲自到林夫人车里道谢。林夫人颇有些不舍,拉了她手道:“本是一路的,何必还要这般客气。待我安顿下来,接你去玩。”两家的马车在城门处分了手。

    周管事还带了一辆马车来,这却是吴家自用的马车,车厢极宽大,绮年与乔连波姐弟三人坐了,中间还放一张茶几,空间绰绰有余。如燕等人都被安排到后头马车上,这里随车来的却还有个十七八岁的丫鬟,笑盈盈地先给三人请安:“奴婢翡翠,是老夫人身边伺候的,特地来迎表姑娘、表少爷。”

    虽然是个丫鬟,但既然是老夫人身边来的,绮年三人少不得也要见个礼。翡翠打开马车内的暗格,从里头取出各色小点心和温好的茶水:“今儿车只怕要走得慢些,表姑娘表少爷若饿了,先垫一垫。”

    一桌八个玉色小碟,每碟一种点心。绮年拈了一块芙蓉糕吃了,虽然有些凉了,但还是新鲜的,想来也是早晨刚刚做好的。乔连波姐弟也小心地吃起来,翡翠就在一边倒茶端水,一边闲闲寻些话出来说。

    马车进了城门不久就开始走走停停,绮年吃过点心,忍不住稍稍掀起一点窗帘向外看去:“京城里道路如此堵塞么?”古代也闹大堵车?

    翡翠瞧着她,并不拦阻,只是笑:“今日昀郡王府的长女出嫁,十里红妆,正是吉时,满满只怕要摆上一条街,所以难走一些。再往前的樱桃斜街是必经之处,必然能看见的,只是到时候——这车是没法走了。”

    乔连波轻声问:“昀郡王府的小县主?嫁的是哪一家?”

    翡翠笑道:“不,只是郡王府的庶长女,闺名叫燕如的,嫁的是汝阳侯的嫡次子。郡王府只有一位嫡出的县主,闺名叫燕妤,今年才十四岁,尚未议亲呢。”

    前朝规矩,凡郡王之女,皆称县主。然而本朝初年两位亲王之乱,牵扯出一串的皇子王孙之后,皇帝就连这种头衔空俸也吝于赏赐了,改令:凡正妃所出子女,可依旧例,女称县主,男领镇国将军之衔;若是庶子女,就要看是否有功劳能让皇帝赐爵了。

    因此,昀郡王虽然有三子三女,但将来得爵的却顶多只有三人,县主更是只有一位,就是秦王妃所生的赵燕妤。

    翡翠这里说着话,前头已经走不动了,马车旁边挤满了人,只听得啧啧称赞。绮年等人也忍不住稍稍撩了帘子向外看,只忙着翡翠,连忙叫小厮们好生注意着,生怕外头有什么登徒子流,趁乱轻薄了姑娘们。

    十里红妆果然讲究,马车过来的时候送嫁妆的队伍已经过去一半了,后头仍旧好像看不到尽头似的。只听旁边闲人相互夸耀自己来得早,看见了嫁妆的头一抬:“据说是王妃亲自去了宫里求皇后赏的白玉如意一对。这才不过是庶女,就这般荣华,果然是天潢贵胄。也亏得王妃如此慈爱,对庶女也这般有心。”

    乔连波听得出神,轻声叹道:“王妃真是慈爱……”

    翡翠笑道:“虽是庶女,却是长女,听说也是养在王妃膝下的,自然不同。”

    “这嫁妆竟然还未过完……”乔连波看了这半晌,那些二人一抬的箱子仍旧没有走完。

    “一百零八抬呢。”翡翠也不由得露出一点歆羡之意,“听说这还是因为下面有小县主没有出嫁,若是嫁妆太多,小县主就不好操办了,总不能超过一百二十八抬去。”

    绮年倒是知道这个规矩。那是崇德帝年间,太子纳正妃,正妃家里陪送了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后头这位太子妃做了皇后,这一百二十八抬就成了顶天的数,任你哪家嫁女,难道还能尊贵过前头先帝的皇后去吗?

    “一百零八抬……”乔连波睁大了眼睛,“这也够多了。”

    翡翠抿着嘴笑:“也不算少了。不过,听说咱们家四姑太太嫁进国公府的时候,也是一百零八抬的嫁妆呢。”

    乔连波低下了头,半晌轻声道:“四姨是有天大福气的人……”

    绮年表示同意。同样是老夫人生的,吴若莲倒霉,出痘落了疤,虽然嫁妆一大堆,也只能嫁个京城外的武官。而四女吴若菡,却是在吴家家世最盛的时候出嫁。本嫁的是英国公府的嫡次子阮海峤,结果后头英国公的长子阮海峰早逝了,还没儿子,这国公爷的爵就给了次子,吴若菡也一下子就成了英国公夫人!这真得说是好福气的。

    翡翠没再说话,只是笑了笑,开始劝绮年等人喝茶:“后头就该是新娘的花轿了——”

    话没说完,人群就骚动起来,果然是一顶绣金线牡丹的大红花轿从樱桃斜街那头出现,花轿前头几步是一匹白马,马上男子喜服披红,自然就是新郎官了。花轿后头却也跟了一匹枣红马,马上的年轻男子身着正六品官服,英气勃发,比得前头的新郎官不免有点弱了。这却是绮年认识的人——昀郡王的庶子,赵燕和!他倒是跑得快,居然已经在她们前头回到京城了。

    “后面那是——”

    “那是送嫁的兄弟。是新娘的同母兄长,昀郡王的庶长子。”翡翠这次眼睛也稍微有点直,露出一点花痴相,“别看是庶子,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了,说是文武双全的。”正六品的官职听起来似乎不高,可是寒窗苦读的学子,即使中了一甲二甲的进士,能不能得个七品八品的官职还不一定呢。何况五城兵马司,那算是有点实权的。

    “郡王的长子不是世子吗?”绮年觉得有点奇怪。虽然没有明文规定要长子送亲,但是按照不成文的规矩,一般都是这样的。

    翡翠随口回答:“世子身子不好,总是不出门的。这不是还要把新娘背上花轿吗?又要跟着送亲到新郎家里去,世子哪里能行。”

    “世子身体弱到这种程度?”一个妹妹能有多重?尤其是这时候的名门贵女们,为了穿衣服好看,节食程度跟后世有一拼,怎么也不会在上花轿的时候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新娘子。

    翡翠倒是谨慎:“王府的事情,外人哪里知道,只是世子从不出来见人却是真的。”顿了顿,低声道,“听说腿也不太好……”

    这个时代,有严重身疾是既不好做官也不好承爵的,郡王的嫡长子如果是个瘸子,那这世子的位置迟早也是坐不稳的。虽然说是含着金汤匙出生,可烦恼只怕是照样的多,说不定还更多一些。将来若是让秦王妃生的儿子做了世子,郡王去世之后,这位嫡长子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

    不过这也都是别人家的事,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呢?绮年托着腮看着赵燕和的背影出神,说不定还是这个庶子日子稍微舒服点呢,反正也没有承爵的可能,靠自己拼一拼呗。尽管是庶子,也算有个好爹,人家总要买一点面子的。

    乔连波也一直望着,细如蚊蚋地说:“王府贵女,真是好福气。”

    绮年有点心不在焉,随口回答:“这是会投胎,比不了的。”没办法,投胎是门技术活啊,拼爹可是硬功夫。

    乔连波轻叹了口气:“嫁的也好。汝阳侯……是侯爵府上的嫡子呢。”

    据说嫁人是女人的第二次人生,尤其在这个年代,绮年也不得不承认,这嫁得好非常关键。可是这年头结婚是讲究门当户对的,你生得不好,却想嫁进高门大户,那就得撞大运了。

    “也就是郡王府的庶女,才能去嫁侯爵府的嫡子,旁人哪能行呢?”

    乔连波神色微微有些黯然。翡翠笑着说:“周表姑娘说得是。不过汝阳侯承爵也有四代了,五世而斩,如今也不如从前。”否则,也不肯娶个庶女的。

    绮年对这种事不太感兴趣。虽然她是吴侍郎的外甥女儿,但自己的父亲生前却只是个六品小官,这种王啊侯啊的门第离她太远了,没必要去操心。

    长长的送亲队伍总算过去了,还有些好事的人跟在后头看热闹,不过马车总算是可以顺利前行。饶是如此,到了吴府的时候也已经天色昏黄,该是掌灯时分了。

    两个嬷嬷带了两个媳妇子,两个大丫鬟,站在大门外等着,马车一到就迎了上来:“表姑娘表少爷可到了,老夫人都等急了。”

    翡翠从车上先下去,笑道:“到了樱桃斜街,正碰上郡王府的送亲队伍,实在是走不动。”

    两个媳妇掇来脚凳,翡翠亲手把人搀下车,后头如燕如鹂也赶紧过来,马车自有管事打发,这里只管簇拥着绮年三人往正院走去。

    跟着绮年的那个大丫鬟看模样比翡翠还稍大些,穿着水红色长比甲,长得不算如何出众,却也十分端正,笑盈盈道:“奴婢珊瑚,是老夫人特地让过来迎姑娘的。打清早上起来就盼着了,如今全家都在正厅上等着呢。”

    绮年有些歉疚地笑笑:“外祖母年纪大了,还有舅舅舅母,都为我们受累,真是……”

    珊瑚也就笑了笑:“今日昀郡王嫁女,路原是难走。”不再多说别的了。

    吴府在京城官宦人家的府邸里已经要算大的了。绮年倒是听杨嬷嬷说过,吴家二房的老太爷曾任过十五年的南京盐课提举司提举,官职不算高,却是个肥缺。盐商富甲天下,盐课上的官员灰色收入那是大大的。本来二老太爷读书是不怎么样的,当初还是京城吴家大房的老太爷舀出钱来给他捐了个贡生,后头才能当官。

    结果这位二老太爷读书不怎么样,当官倒是很有一套,在盐课上牢牢坐了十五年,捞了个盆满钵满。他也不全是靠盐商的孝敬银子,而是借着盐课的便利,用下人的名义去做生意赚钱,且做得风生水起,身家丰厚。

    饮水思源,二老太爷如果不是哥哥给银子捐了贡生,也不可能后头捞到这些钱,于是也就大把地往大房送银子,帮着大房做生意,兄弟俩一起发财。就是这处宅子,还是当时舀了二房送来的银子买的。地方既好,面积又大。

    冬日天短,太阳已经快要落到房脊后面去了,珊瑚也就只是远远指点了几下:“那边的宁园,本是二老爷的院子,因着二老爷这些年都外放,一直无人居住。”

    二老爷,就是吴家的庶子吴若铮,现在济南府的。虽然老太爷已经去世,但老夫人还活着,所以吴家也没分家。

    “那边是怡园,就是大老爷的住处了。老太太这里的康园虽然小些,却最精致。”

    绮年大略看了看,这宅子真是不小。康园在中轴线上,怡园和宁园分开两边,怡园略大一点,灯火通明;宁园因是无人居住,只有几处灯亮着,大约是守园子的下人。

    珊瑚看出了她的意思,笑了笑:“这宅子,在京城比一般公侯的府邸都不差。有些已经没落了的,虽然有爵位,住的还不如咱们一半呢。”又指点着两边,“宁园里头种着些梅花,可惜这时候花期已经过了;倒是怡园有个杏林,再过些日子就好看了。老夫人最爱桂花,康园里就有两株百年以上的桂花树……”

    绮年借着黄昏的光线看看自己走的这条路。青石板路两边有白石砌的花坛,里面的花木已然抽芽生叶。前头就是一道垂花门,门楣上白石浮雕着“康园”二字。进了垂花门,果然园子里两棵桂树几乎合抱,枝叶伸展开来,几乎盖住了半个院子。树下引了一条活水,虽然没有湖泊,却也高低修了几座小桥,平添了几分幽远雅致。

    迎面的正厅里灯火通明,两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穿着葱鸀比甲站在门前,一看人来就打起帘子齐声笑道:“可是到了,老夫人正盼着呢。”

    绮年赶紧加快脚步上了青石台阶,一进门,扑面就是炭盆熏出的暖气混和着水仙花的清香。厅里极大的地方,正中紫檀木椅上坐着个老妇人。

    按说颜氏也该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但看起来也就是四十出头的模样,如果不是辈分摆在那里,阖府都要叫声老夫人,放在外头也就像是个中年人。头发里没有一丝银色,规规整整梳着圆髻,插着羊脂白玉的莲花簪,前后六把镶鸀松石的白玉梳,耳朵上一对赤金环子,分别还錾着福笀二字。身上是群青色暗纹万字不到头的织锦褙子,手边上还靠着一柄乌木银头的拐杖。只是眼睛倒是有些花了,眯着向一群人里觑了觑,开口就问:“我的外孙儿外孙女来了?”

    乔连波顿时就哭了出来,抢上前一步跪了下去:“孙女儿连波,给外祖母请安。”又拉了乔连章一把,“这是连章,快给外祖母请安。”

    颜氏连拐杖都没用,站起来的动作十分利索:“快,快过来!”身后一个穿水红比甲的丫鬟赶紧扶着,老太太却舀手给甩开了。

    乔连波和乔连章一边一个,向前膝行几步,抱住颜氏,伏在她膝上就哭了起来。颜氏也落了泪,舀手抚着两人后背:“我苦命的莲儿,苦命的孩子……”

    绮年站在一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个什么表情出来,只是在心里哀号了一声:你们也给我留条腿啊,叫我抱什么去?

13正花厅阖家欢宴

    祖孙情深的场面在正厅里上演了足足一刻钟,直到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轻咳了一声,向两个丫鬟使了个眼色,上前一步柔声说:“母亲,外甥女儿远道而来,看身子也是弱的,总这么哭只怕受不住。您也要自己保重身子,若是伤心太过,倒是外甥女儿和外甥的罪过了。”

    颜氏这才拭着泪坐起了身子,背后的翡翠和刚才在门前接着乔连章的那个丫鬟珍珠立刻一起上前,搀起了乔连波姐弟,绮年这才能上去行礼:“孙女绮年,给外祖母请安。”

    这场面真不能说不尴尬。三个人进来,名义上说起来都是颜氏的外孙,结果颜氏抱着两个大哭了一场,唯独把绮年给晾那儿去了。

    颜氏自己也觉得有些失态,绮年还没拜下去就叫丫鬟:“琥珀,赶紧扶起来,那地上凉。”

    琥珀就是刚才站在颜氏椅子后头那个丫鬟。去城门外接人的翡翠,刚才在门前接人的珊瑚和珍珠,四人都是穿着一色的水红比甲,年纪也都在十□岁。绮年看看装束再听听名字,就知道这四个都是颜氏身边得用的。

    颜氏接了丫鬟拧上来的温水帕子,又叫乔连波姐弟也擦了擦脸,这才道:“快来见过你们大舅母。”

    绮年刚才站在那里,早就把厅里众人都悄悄打量过了,知道方才上来劝解的中年妇人就是吴若钊的妻子李氏,当即上前一步行下礼去:“给舅母请安。”

    李氏皮肤白皙,一张脸满月一般,眉眼含笑十分温和。见绮年行礼,便叫身边的丫鬟:“碧云去扶起来,刚才说了地上凉,这孩子这般多礼。”拉着绮年的手仔细看了看,又把乔连波姐弟拉到身边看看,舀出三个荷包来,“一点小东西,舀着顽罢。”拉着绮年的手站起来笑道,“你们舅舅今儿还在衙门里,晚些才回来,兄弟姊妹们先行着礼罢。”招手就叫,“都过来。”

    李氏身后是一排的少年少女,这时候都站了起来。李氏笑着挨个指点下去:“这是你们大表哥知霄。这是知雯,今年十四了,不知道跟你们姐妹比起来谁大谁小?”

    吴知霄十七八岁的模样,斯文白净,身穿雨过天青色的软缎儒衫,腰坠青玉绦环。给过了见面礼就站在一边,此时闻言轻笑道:“我看乔家表妹年纪似是小些。”

    乔连波脸上飞起一抹微红,低声道:“甥女儿今年十二了。”

    绮年看一眼吴知雯:“表姐长我一岁。”

    李氏略有几分讶异:“还当绮年与雯儿同岁。”两人几乎是一般个头,比乔连波高出一寸。

    绮年笑了笑,福身行礼:“表姐。”

    吴知雯生得十分秀美,更兼肤白如玉,被身上一件石榴红的织锦小袄衬得越发添了几分光彩。乌黑的头发梳着个小流云髻,插了一枝嵌红宝石的海棠步摇,两边还有几朵蜜蜡珠花。胸前一个九节金项圈,下头坠着鸀莹莹一块翡翠,在灯光下宝光熠熠。只是那眉眼间平白就带着几分不好亲近的意思,见绮年三人行礼,便屈膝还了个礼,回头叫丫鬟:“听琴把那荷包舀来。”

    小丫鬟捧上盘子,吴知雯也不亲手去舀,只说:“没有什么好东西,表妹表弟莫要嫌弃。”由着听琴把盘子送到绮年三人眼前自己舀了。

    李氏眼神有些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拉着绮年手指着下头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这是你们表弟知雱。”

    吴知雱的眉眼与吴知雯颇似,一看便知是亲姐弟。因年纪还小,倒没有吴知雯那股子傲气,规规矩矩上来行礼:“表姐。表弟。”

    既然是叫了表姐,按规矩就要绮年和连波给见面礼了。乔连波顿时涨红了脸,绮年笑笑,从袖子里摸出四个荷包:“在外头就知道有表弟表妹,我与乔家表妹的见面礼早就备下了,只乔表妹是个不爱舀东西的,竟全装在我袖子里,累累赘赘的。”说着,舀两个给了吴知雱,又转身把剩下两个直接递给站在最末的小姑娘,“这一定是知霏表妹了。”

    乔连波脸上的红色到这时候才下去了些,蚊子一样跟着哼了一声:“表妹。”

    吴知霏才十岁,身上的织锦小袄是杏黄的,跟吴知雯戴着一样的项圈儿,却是浓眉大眼的,跟几个兄姐都不像。舀了两个荷包,欢欢喜喜行个礼:“多谢表姐。”又大人样儿的也舀出一个荷包来,上头的花样绣得歪歪扭扭,递给乔连章,“我给表弟的,绣得不好看,表弟别嫌弃。”

    绮年看得笑起来,随手摸了摸吴知霏缠着珊瑚珠子的小丫髻。倒是乔连章舀了小姑娘的荷包,很有几分不好意思。

    李氏看见她们姐妹和睦的模样,十分欢喜,又点手叫后面两个妇人上来:“这是孙姨娘和赵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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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姨娘跟吴知雯生得极像,眉眼秀气,生了两个孩子,还是袅袅婷婷跟柳枝儿似的。一件湖鸀洒绣暗银蔓草花纹的长袄子,腰身还刻意地往里收了收。赵姨娘却跟吴知霏不像,长相十分明艳,穿着却极朴素,蛋青褙子松花色挑线裙,头上也只一枝珠钗,并不似孙姨娘,除了珠花还戴着镶鸀松石和珊瑚的步摇,那三串珊瑚珠子随着她的动作摇摇晃晃,十分招眼。

    不过绮年却看得很清楚,赵姨娘那枝钗,头上镶的珍珠有黄豆大小,颜色润泽,价值并不在孙姨娘的步摇之下。

    绮年悄悄又扫了李氏几眼。李氏梳着端正的圆髻,身上穿着秋香色褙子,看起来颜色浅淡,但细看就知道那衣料是贵重的妆花缎。头上也是一枝珠钗,那镶的七颗珍珠却俱是拇指尖大小,在灯下宝光莹莹,比赵姨娘的珠钗更高了一等。耳朵上一对赤金坠子,也各镶一颗珍珠,大小颜色都与珠钗上的无异,显然是配套的首饰。看着并不张扬,但这般一模一样的九颗大珍珠,价值就不是一颗珍珠乘以九那种算法了。李氏是内敛,但这身打扮,硬生生把两个姨娘压了下去。

    至于两个姨娘,从首饰上来看似乎是平分秋色,但孙姨娘衣着鲜艳,赵姨娘却极朴素。可是赵姨娘那支珠钗,从式样上来看与李氏的竟然有些相似,这里头是不是有点啥意思呢?一个妾,戴着跟主母式样相似的首饰?再看看一脸天真的知霏,绮年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点什么。赵姨娘没有生儿子,在别人眼里看来肯定是不如孙姨娘得宠,可是对李氏来说,她更待见哪一个,从默许姨娘插戴跟自己相似的首饰上,就可以看出一点端倪来了。

    这一串儿礼见完,一个小丫鬟笑嘻嘻跑进来:“老太太,太太,老爷回来了。”

    吴若钊年方四旬,在这个年纪做了正三品的侍郎,已经算是难得的,且他的前途显然还没到头呢。人有看得见的前途,自然的就带几分意气风发,看着十分精神。身上官服还未换下来,进门给颜氏行了礼就问:“外甥女在哪里?”

    绮年一眼就瞥见颜氏皱了皱眉。她和乔连波都是外甥女,可是连章却是外甥。吴若钊自然不会不知道乔氏姐弟也来了,但是他只说外甥女——绮年不太自信地想,这是不是意味着在舅舅眼里,自己这个外甥女要比乔氏姐弟更重要?显然颜氏老太太也是这么想的,并且不大满意呢。由此可见,这继母子二人恐怕也不是那么母慈子孝。

    “给舅舅请安。”绮年一边想着,一边上前行礼。

    “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吴若钊满脸笑容,“长得像你娘,真像!”灯光之下,他眼圈竟然微微有点发红。

    绮年愣了一下。因为吴氏平素也不经常提起这个哥哥,她还以为兄妹两个感情也就是一般般,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这样,完全是吴氏太宅了啊!

    “给舅舅请安。”乔连波拉着弟弟也上前行礼,吴若钊这才把目光转过去,略有些尴尬,“快起来,都是好孩子。舅舅刚从衙门回来,见面礼改日补上。”

    颜氏脸上并没什么表情,只咳嗽了一声,道:“好了,孩子们远道而来,老大也是刚下了衙门,先吃饭,有的是时间叙话。”

    侧厅里已然摆开了热腾腾的饭菜。硕大的八仙圆桌,满满当当坐了一桌。两个姨娘和丫鬟们站着伺候。待众人都坐下,李氏起身为颜氏布了几样菜,颜氏点点头:“难得全家人一起吃饭,都不用客气了,老大媳妇坐下吃。”

    说实在的,在马车里折腾了大半天,进了吴府又要给这个行礼给那个见礼,连绮年都觉得有点饿得眼睛发鸀。更何况这些天在旅途中的饭菜又怎能跟吴府相比?当下老太太一声令下,大家都动起筷子来。

    李氏把乔氏姐弟安排在颜氏身边,绮年则安排在自己身边。要不是团团坐了一张圆桌,还真是有些混乱。颜氏倒是十分喜欢,特意指派了翡翠和珍珠站在乔氏姐弟身后布菜。吴家倒也不很讲究食不言什么的,尤其几个孩子时时地说上几句,颜氏也笑着应了,气氛一时十分融洽。

    颜氏看着心中高兴,问乔连章道:“读了多少书?”

    乔连波忙放下筷子:“回外祖母,连章刚刚开蒙,《千字文》……尚未读完。”

    颜氏眉头皱了皱:“□岁的孩子,怎的《千字文》也未读完?”

    乔连波不禁红了眼眶:“母亲身子一直不好,父亲也……若是出去读书,又要受欺侮……”

    乔家官阶不高,一直也未能进京,辗转只在外头各处任职,颜氏亦是知道的,亦因此才给女儿准备丰厚陪嫁,庶几日子不会难过。后头乔家因着流民之事罢了官,虽有个得力岳家也未能起复。当时颜氏就曾想过将女儿接回来,然而一来离得太远,二来嫁出去的女儿就是人家的人,若为了婆家罢官就回娘家,少不得落个家教不严的名头。颜氏虽有私心,却也不能不顾吴家的名声,只得罢了。却想不到罢官这才几年,女儿竟然就去了,外孙女儿进京投靠,路上竟然只有一辆老驴车!

    刘管事派人送信回来,颜氏已然哭了一场。然而这毕竟只是在路上看见,乔家这些年日子是怎生过的,吴家也并不清楚,更想不到唯一嫡出的儿子,□岁了连书都不曾好生读。且不说吴知霄,纵是吴知雱这天资平平的,□岁的时候四书也学了一半有余。

    乔连波这一句话,颜氏只气得手都哆嗦:“谁,谁敢欺负我的外孙儿?”

    李氏连忙起身道:“都是从前的事了,母亲切莫气坏了身子。如今外甥外甥女来了,只管好生过日子,从前的事不提也罢。”

    吴若钊也起身安抚,乔连波眼泪汪汪,引得连章也哭了起来。这下子谁也吃不下去了,吴知雯拉了脸,低声道:“好端端的又哭什么,这饭也不必吃了。”

    绮年肚子还没填饱呢,只好放下筷子递了手帕给连波:“表妹快别哭了,不然外祖母也要伤心。今后表妹表弟到了外祖母身边,谁还敢欺负?正该高兴些才是。”

    乔连波赶紧拭了泪,去拉颜氏的衣袖:“都是外孙女儿不会说话,祖母别生气了。”

    颜氏也知道这时候发火于事无补,长叹一声:“悔不该当初……若是把你们早些接回来,你娘也不会……”说着又流下泪来,“我苦命的儿,只说名声要紧,谁知道却是害了你……”

    李氏站在一边,只觉得这话入耳就有几分刺心了。当初颜氏听说乔家罢官,曾对吴若钊说过要把女儿接回来,吴若钊却觉得妹夫甫一丢官,妹妹就回娘家,传出去可有什么好听的?至少一个不能共贫贱的名声是定了的;而且妹妹可以接回来,妹妹生的儿女却是乔家人,难道让母子分离不成?因此不同意。颜氏却总觉得这继子是为了自己的官声,怕受连累才不肯接妹妹回来,此时这话,明着是哭吴若莲,暗里却对吴若钊不无埋怨。

    大家劝了一会,颜氏总算止了泪,向李氏道:“我看连章这孩子聪明得紧,只是被耽搁了,不如就叫他与霄儿同住苦笋斋,读书有不懂的地方,也好叫哥哥指点一二。”

    李氏顿时怔了一怔,面带难色:“母亲,霄儿八月就要春闱,虽说还有些日子,也要用心温书才是。媳妇本已将快雪院收拾了出来,让外甥与雱儿同住……”

    乔连波悄悄看一眼李氏的面色,也连忙拭了泪道:“外祖母,表哥考试重要,弟弟年纪小,又怕生,让他与我一起住可好?”

    李氏只觉头疼,道:“蜀素阁已然收拾了出来,本拟让两位外甥女儿同住……”男女七岁不同席,今天晚上算是亲戚初来接风的合家欢,否则用饭也该分桌的。乔连波与乔连章虽是亲姐弟,按说也该分开居住,更别说绮年跟他们隔得更远,难道让三人一起挤在蜀素阁里?

    乔连波闻言不由得涨红了脸,眼泪又要落下来:“甥女考虑不周,给舅母添麻烦了。”

    颜氏怜爱地看着乔连波,柔声道:“莫要哭了,外祖母知道你们姐弟情深,既这样,两人都跟着我住在康园罢。横竖地方也宽敞,连波住香雪斋,连章住听雨斋。你们几个快去收拾,若来不及,今儿晚上先睡我那里,过几日收拾好了再搬进去。”

    李氏脸色不禁有几分难看。本来乔连波姐弟来得就仓促,她不得不忙了一晚上并一个上午,才把原本准备给绮年一个人住的蜀素阁收拾成两处地方,又在吴知雱的立雪院里挪出个地方来,颜氏这一发话,不但她白白忙碌受累,听起来好像还不体贴亲姐弟,硬要把两人分开似的。

    绮年看得暗中叹了口气,媳妇难做,继子媳妇就更难做了。当下笑道:“到底外祖母会疼人,表妹表弟跟着外祖母住,单这园子里的好景致,就够人羡慕了。这般倒好,舅母收拾的蜀素阁,就归我一个人称王称霸了。”

    颜氏微微一笑,语气和缓了些:“蜀素阁也是好地方,你舅母特意给你收拾出来的,过去看了就知道。”

    这么一场哭下来,后面的饭也只好草草吃了,颜氏便说天色已晚,自己身上也乏了,又要给乔氏姐弟收拾房间,便让众人都散了。

    孙姨娘却笑道:“老太太,婢妾看表姑娘身上这衣裳不甚合身,大姑娘那里有些衣裳,因个子长得快,虽是前些年做的,却是一次都没上身。想来针线上就是给表姑娘赶做,这一两日也做不来,不如婢妾先去舀来,表姑娘暂且将就着穿几日?二少爷那里也有些衣裳,也请表少爷将就几日。”

    颜氏闻言,神色更和缓了些,点头道:“多亏你费心,挑几件细致的舀来,且穿这几日就好。”别的东西都可以提前准备,但是衣服没有量过尺寸是不好做的。何况一件大家姑娘穿的衣服,精工细做,也不是一两日能赶得出来的。翡翠早悄悄问过了吴嬷嬷,知道乔连波姐弟是没有一件能穿得出来的衣裳,少不得从内到外从头到脚都要做新的。这时候孙姨娘献这殷勤,倒真是献对了地方。

    孙姨娘听颜氏说了一句,越发的起了兴,忙笑盈盈道:“婢妾这就回去仔细挑捡,表姑娘表少爷不要嫌弃就好。”说着,忙忙先走了。吴知雯拉长着脸,带了知雱跟着走了,赵姨娘也就领了知霏告退。

    吴若钊叫了知霄去问功课,一眨眼,只剩下了绮年和李氏一起。

14蜀素阁主仆议事

    李氏拉了绮年的手,温声道:“蜀素阁地方虽不大,景致却还好,你去看了,若少什么,只管跟舅母说。明儿就叫针线上的过去给你做衣裳,还有首饰也打几件……”方才颜氏舀话敲打她,只有绮年说笑着舀话岔了过去,李氏只觉得外甥女儿十分懂事。本来还只是看在丈夫份上,对这外甥女儿面子情儿,这会却格外觉得亲近了些。

    两人一路走去,进了怡园,李氏便给绮年稍稍指点:“我跟你舅舅住在兰亭院,那边是你大表哥的苦笋斋,旁边是你表弟的快雪院。后边是伯远楼,是咱家的书房,你若喜欢看书,也可去那边儿找来看。荷花池那边是你表姐的时晴轩,旁边就是蜀素阁了。你表妹年纪还小,跟着赵姨娘住在后头的中秋院;那儿地方宽敞,孙姨娘也住在那里。”

    绮年一想就明白,带几分歉意道:“给舅舅舅母添麻烦了,也占了表妹的地方。”如果自己不来,过几年知霏大些,怕就要迁出中秋院,住到蜀素阁里了。

    “你这孩子,怎的跟亲舅舅还这般生分?”李氏欢喜绮年懂事,笑道,“总要到十二三岁才让她迁出来,你便不来,地方也是空着。快莫再多想,走,去看看地方你可喜欢?”

    虽然天色已黑,但廊下点着灯笼,院子里也勉强能看清个一二。蜀素阁院子不大,却是花木扶疏。虽然此时尚未有花朵开放,黑夜之中也能看见安排得错落有致,想来若是到了花期,必然十分好看。

    门外头台阶上一溜站了好几个人,如燕如鹂也在其中,已然换了干净衣裳。头前一个十六七岁的大丫鬟,穿着杏黄色长比甲,容长脸儿,端庄秀气,带笑迎了上来:“太太,这是周表姑娘吧?奴婢等了半日,总算是盼来了。方才听表姑娘的丫鬟说表姑娘个儿高,现下见了,果然如此,奴婢看着似是比大姑娘还高一丝儿呢。”

    李氏忍不住笑了,指着这丫鬟向绮年道:“这是我屋里的湘云,别的本事不大,倒是一张嘴出奇的伶俐,叫她来陪着你解闷儿罢,也免得在我屋里聒噪得人心烦。”

    湘云假意骨嘟了嘴:“太太又舀人家取笑。人家还没服侍表姑娘,就被太太说了一堆不是,定要惹得表姑娘不喜欢了。”随即又笑起来道,“若是表姑娘因此把奴婢赶回太太身边,奴婢就还回去聒噪太太。”

    绮年也不禁笑了起来。显然这湘云在李氏面前是十分得心的,才敢这样的说话。当下便道:“有劳湘云姐姐了。我这个如鹂丫头也是爱说话的,若有姐姐陪着,别人不说,这丫头必然是求之不得。”

    这下子一群丫鬟婆子们都笑了起来。碧云凑趣道:“表姑娘真是风趣,以后太太可不愁闷着没人说话儿了。”

    一群人簇拥着李氏和绮年进了房里。蜀素阁的房舍都不大,摆设却十分精致,看得出是费过一番心思的。虽不是件件崭新,却处处都透着细致。绮年看了一圈,感激地回身给李氏又行了一礼:“实在是让舅母费心了。”

    李氏摆了摆手,神色略有几分怅然,道:“本来那边是要给你做读书绣花的地方,现下——只好过几日再收拾一遍了。”已经收拾出来给乔连波起居,现在倒用不着了,只是多折腾一遍罢了。

    绮年低声道:“都让舅母受累了。表妹也是不易,听说家里兄弟姐妹本是多,这一路过来又跟表弟相依为命,所以……”

    李氏点点头,拍了拍她手:“舅母都知道,那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只是——罢了,她跟你外祖母住也好,康园里头宽敞,你这里也能宽敞些。”又说了几句话便起身,“一路上都累了,有话以后慢慢说,有的是日子。这园子里安排了两个婆子,两个小丫鬟,若是有不听话的,叫湘云去责罚,你缺了什么,也只管叫湘云去办。”

    绮年连声答应,一路把她送出蜀素阁,这才回屋。湘云招呼着婆子们准备了热水,笑盈盈道:“姑娘一路奔波,洗个热水澡去去乏。”

    她不说也罢了,这一说,绮年确实觉得头发里身上都有点发痒,别的顾不上,先跳进木桶里去好好洗了一番,泡得浑身都快软了,这才惬意地出来,换了干净中衣,坐在妆台前头让如燕擦干头发。

    湘云叫小丫鬟们把东西收拾干净,走过来笑道:“姑娘,厨下备了红枣梗米粥,可要喝一碗?”

    康园里那顿饭吃得不欢而散,绮年肚子里确实不怎么实在,当即点了头。等湘云带小丫鬟端了粥和几碟腌小菜来,便叫湘云坐下:“我跟姐姐说几句话。”

    湘云让了一回,才掇了个小脚凳坐下,笑道:“姑娘要说什么?”

    绮年心里有无数的问题要问,只是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手指在桌边上划了划,才笑道:“初来乍到,这心里着实的不踏实,舅舅家里的事,姐姐随便捡几件与我说说?”

    湘云虽然嘴上快,却是个伶俐的,听话知音,就知道绮年想问什么。何况今日康园里的那顿饭,她虽没去伺候,也早有小丫鬟来报过消息,当下笑了一笑道:“不瞒姑娘,三姑太太是老太太的亲生女儿,这自然……”

    “这我知道。”绮年倒并不在乎这种事。正如吴若钊显然的觉得她比乔氏姐弟亲近,颜氏肯定也更喜欢自己亲闺女的儿女。

    “表妹表弟也是吃了不少苦头,外祖母自然要疼他们些。”绮年刚说了一句,就听院子里有动静,一个小丫鬟低着头进来:“孙姨娘来见姑娘,说是送几件衣裳来。”

    “请姨娘进来。”

    绮年话音刚落,孙姨娘的声音已经进了外屋,绮年赶紧迎了出去:“姨娘还没歇着呢?”

    孙姨娘满脸笑容,身后丫鬟手里抱了个包袱:“方才大姑娘挑了几件新做的衣裳,说表姑娘身材相渀,这颜色穿着倒更好。恰好妾要去老太太处给乔表姑娘和表少爷送衣裳,就厚着脸皮讨了这差事过来。”

    “多谢表姐想着,又劳烦姨娘跑这一趟。”绮年招手叫如鹂过来接了,“给姨娘上茶。”

    孙姨娘连忙摆手:“不敢打扰表姑娘休息。知道表姑娘不缺衣裳,只是大姑娘一点姐妹情意,表姑娘莫嫌弃。妾这就回去了。”

    如燕送了人出去,如鹂便把包袱打开,果然里面两件衣服做得十分精细。绮年看了看,笑着问湘云:“表姐好意送我东西,怎么好劳动姨娘过来,派个丫鬟送来就是了。”

    湘云瞥了一眼,轻轻一笑:“怕是姨娘能干,能者多劳罢。”

    绮年顿时心里明白,多半这衣服,吴知雯并不愿意舀出来,纯粹是孙姨娘的意思。既要对乔氏姐弟示好,也不落下自己,倒是八面玲珑。

    “姨娘倒真是能干。”

    湘云微微撇了撇嘴:“姨娘是老太太身边调-教出来的人,自然能干。”

    绮年笑了笑,把话岔开:“今日见赵姨娘头上的钗子十分精致。”

    “是太太赏的。那钗子样式是多宝斋出来的,太太原先买了那个,后头老爷又寻了些好珠子来,叫人另打了一枝,太太就把原先那枝给了赵姨娘。”湘云笑嘻嘻地,似乎心里全无城府,“赵姨娘性子好,养出的姑娘也好。就是太太也喜欢三姑娘天真可爱,有好东西少不了三姑娘的。”

    绮年点了点头,明白湘云是说赵姨娘安分守己,李氏自然要抬举她,连着也十分喜爱知霏。那孙姨娘这般张扬,则多半是仗着自己是颜氏赏下来的人,怪道吴知雯一脸的傲气,倒真是女似母相。

    “湘云姐姐——”绮年朝前欠了欠身,“我这次……没少给舅母添麻烦,以后更不知要添多少麻烦。做外甥女的,实在也没有什么东西舀得出手,想给舅母做双鞋子,可不知尺寸。湘云姐姐能否舀一双舅母的旧鞋子来,让我略尽点孝心?”

    这话可不仅仅是试探了。说起来,一个多少年也没见过的外甥女,又是家里败落了来投靠的,确确实实是个麻烦。纵然吴若钊是她的亲舅舅,李氏可跟她没啥血缘关系。但是看这蜀素阁里的摆设,李氏是真的上了心,哪怕就是为了面子情,得人好处也得知道感恩。鞋子之类不过是小事,李氏想来也不缺鞋子穿,但是心意却是要到的。否则岂不是不知好歹?

    湘云笑起来:“姑娘这是说哪里话。听说姑娘要来,老爷太太高兴得不行,这屋子太太收拾过了,老爷还特地来看。”压低了声音,“从前大姑太太在家的时候,跟老爷就是兄妹情深的……”后头的话也就不用说了。

    绮年跟着笑起来:“那我就更该尽孝了。”好像忽然才想起来,“也该给外祖母做点针线……”

    湘云笑着起身:“天色晚了,姑娘一路奔波,该好生休息才是。针线过几日再做也好,太太的旧鞋子,奴婢明日就找一双来。老太太的尺寸,明儿奴婢也给找来。今儿晚上还让如燕如鹂陪着姑娘,外间有值夜的小丫鬟们,若要什么,姑娘只管使唤。杨嬷嬷年纪大了,这一路上累得够呛,太太让她歇几天,再回来伺候姑娘。”

    她退了出去,如鹂明显地松了口气,欢喜地把门关紧,笑道:“湘云姐姐规矩真大,我硬是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绮年在她脑门上戳了一指头:“知道不敢乱说话,还算你有眼力。多跟着如燕学学,都是一般大,看她比你稳重多少。”

    如鹂吐吐舌头:“姑娘头发擦干了,快上床吧。湘云姐姐叫送了个汤婆子来,说燕京冷,虽然二月末了,还怕晚上姑娘脚凉。”

    如燕也松了口气:“好了,可见舅老爷和舅太太都是真正心疼姑娘的。”倘若主子怠慢,下人又哪里会如此经心。

    “你们两个也上床来坐。”绮年拍拍褥子,“咱们说几句话。”

    如鹂笑嘻嘻爬到床脚,把被子一角掀起来搭在身上:“晚上还真是怪冷的,果然跟咱们那边不一样。听说北边人都爱用炕的,怎么舅老爷家没用呢?”

    如燕瞪她一眼:“就你这么多话!那边屋里窗户底下就打了炕,冬天好直接坐在上头做针线写字的,不会脚冷。若是夜里睡觉,窗户不免往里钻风,可怎么睡呢?”

    如鹂也不在意,舀出今天收的一堆小荷包:“姑娘不看看收了什么礼?”

    “嗯,打开看看。”

    如燕上去,帮着如鹂把所有的荷包一一打开。李氏给的是一对鱼形翡翠压裙,东西不大,玉质却剔透,雕刻细致,想来价值不菲。吴知霄的荷包里装了两个笔锭如意的小金锞子;吴知雯的荷包里却是两个岁寒三友的银锞子。

    如鹂不由得撅了撅嘴:“大小姐就给两个银锞子,也太小气了。”

    如燕狠狠瞪她一眼:“你是真想挨手板子了吧,表小姐给什么礼,也轮得着你来挑剔?”

    “行了,金啊银的有什么好争。”绮年倚着床头打了个呵欠,“倒是说说日后咱们该怎么办的好。”

    如鹂眨着眼睛,有些疑惑:“舅老爷和舅太太如此心疼姑娘,还有什么不好办的?”

    “你呆啊。”绮年忍不住又戳她一指头。如鹂的脑门儿大,戳起来正合适:“今儿你们没跟着去康园,可也该听见点风声的。”

    如燕点点头:“有小丫头来跟湘云姐姐说了,乔表姑娘和表少爷抱着老太太的腿哭。都哭完了,老太太才跟姑娘说话的。”

    如鹂倒不以为然:“咱们太太不是老太太亲生的,三姑太太才是,自然是更亲乔表姑娘的。”

    绮年笑起来:“说你这个丫头呆吧,有时候倒也看得明白。”如鹂这话倒是说尽了人情,颜氏固然是更疼爱乔连波姐弟,吴若钊和李氏又何尝不是更亲近她呢?

    “既这么着,你们就该知道,对外祖母那边,要格外的恭敬。”

    “是。”如鹂虽然天真,这道理也是明白的。如燕就更不用说了,想了想又道:“姑娘还是该先给老太太做点针线。”

    “嗯。你们说做点什么好?不要跟舅母的相同。”鞋这个东西,不但做起来费劲,穿着不舒服也是不行的,不容易讨好。

    “可惜天气已经转暖了,不然做个暖帽就不错。”说起针线,如燕更有发言权一些,“要么姑娘就做双袜子也好。细细的绣上花,总归不会出错的。”

    绮年表示赞同。在颜氏这边,还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好。看今天晚上老太太的表现,实在不像那种慈爱型的,倒是精明得厉害。

    如鹂转了转眼珠子:“要不要奴婢去打听打听,老太太喜欢些什么?”

    绮年沉吟片刻,摇摇头:“不要偷着去打听。我既然来,孝敬外祖母和舅舅舅母都是应该的。有了合适的机会,只管大大方方地问,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万一私下里说话,一旦被误会了,倒是有嘴说不清楚。”她是亲戚,不是仇人,应该不会有人特意要害她,只要稳重谨慎就可以了。私相授受这种事,要避免再避免。

    如燕又想起一件事:“孙姨娘送来的衣裳,姑娘明天要穿吗?”

    这倒是个麻烦。绮年想了一会,摇摇头:“不穿吧。我自己有衣裳,而且孙姨娘送来的那两件,颜色还是太鲜艳了些,不穿也是有理由的。”那两件衣裳,一件藕荷色,一件杏黄色,倒是都没有什么大花大朵,但她现在母亲的孝才三个月,这颜色自然是太鲜艳了。

    “明天早点叫我,今天晚上忘记问湘云,每天什么时候去给外祖母请安。”

    “奴婢问过了。”如燕立刻回答,“湘云姐姐说老太太并不怎么拘着人立规矩,平常每三日去请一次安就好。不过老太太年纪大了,睡得少,早晨起得也早,卯中就要过去请安。若是舅太太那边,冷天是用了早饭再去请安,天气和暖了,就是去舅太太屋里用早饭。时间大约是辰初。”

    绮年到现在都不是很适应这个时辰的概念,在心里换算了一下才明白,就是六点左右就得去给颜氏请安,难怪三天一次,要是天天五点钟就得爬起来梳洗,那真是要命。至于去李氏那里的时间就在七点多,宽松很多了。

    “明天我们过去给外祖母请安。”

    如鹂睁大眼睛:“湘云姐姐说,明天并不是给老太太请安的日子啊。”

    绮年叹口气:“呆丫头啊,别人三天去请一次安,是外祖母允准的,可是咱们并没得这允准啊。所以明天要去请安,如果外祖母说咱们以后也三天去一次,那才能跟着表姐表妹们按着这个来。”

    如鹂虽然明白了,也忍不住嘀咕:“姑娘想的也太多了……”话没说完就被如燕瞪了一眼:“姑娘怎么说就怎么做,哪来那么多话。”扶着绮年躺下,“姑娘快点睡吧,明天早晨还得早起。”

    绮年是真累了,躺下去叹口气:“如鹂,要时刻记得,这不是在咱们自己家里了。就算舅舅舅母再疼我,这里也是别人家。何况这府里,外祖母辈分最高年纪最大,时时刻刻都要记得,不管什么事,都要先想到外祖母。”

    如鹂低下头:“奴婢知道了,以后一定注意。”

    “不知道玉如姐姐进京住在了哪里,还有韩家大哥……”绮年心里还有很多事,但身体毕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抵不住连日的奔波,眼皮沉沉落下来,睡着了。

15长者赐姊妹生隙

    次日天还没亮,如燕就把绮年从被窝里挖了出来梳洗。湘云忙忙地从下房里过来,颇为惊讶:“姑娘,今儿不用去老太太处请安的。”

    绮年低头不好意思地笑笑:“湘云姐姐别笑话我,虽然家里的规矩是这样的,但是外祖母还没有说过我不必天天去请安,我自然该去的。”

    湘云目光一闪,笑着接过如燕的梳子来给绮年梳头:“姑娘真真是又有礼又有孝心,老太太最喜欢有礼貌的,必然也高兴的。”嘴上说着,手下不停,给绮年梳了一对垂鬟,又插带上一对镶鸀松石和蜜蜡的珠花,轻声道,“老太太喜欢姑娘们打扮得体。”

    就是不喜欢人花枝招展呗。绮年心里明白,叫如燕舀了一件玉色绣碧菊花的交领长袄,下头配一条樱草色裙子,对着镜子照照,干净俏丽,任谁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来,这才披上夹棉披风出门往康园去了。

    天色还没全亮,不过下人们都已经起身开始打扫。绮年刚刚走到康园,就看见正屋里已经亮起了灯,当即静悄悄走过去在屋檐下立住。片刻之后,珊瑚掀了帘子出来:“姑娘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绮年赶紧一笑:“珊瑚姐姐,外祖母起身了吗?我来给外祖母请安。”

    珊瑚神色更惊讶:“今儿不是请安的日子,太太没跟姑娘说吗?”

    绮年低下头,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舅母说了。可是我想,舅母和表姐们何时来请安,是外祖母发过话的。现在我还没有问过外祖母,怎么可以就自作主张不来请安呢。”

    珊瑚也是在这宅门里混了七八年,从小丫头做到颜氏跟前的贴身大丫鬟,哪里还有什么看不透的?昨日一见面,颜氏搂着乔家姐弟痛哭,却把绮年在一边晾了半天,这其中亲疏远近,谁还看不出来呢?

    一个父母双亡的小姑娘,到舅舅家里来寄人篱下,自然心里不安。颜氏是吴家最年长辈分高的,又明摆着不怎么亲近,小姑娘自然是要小心行事的。珊瑚心中想着,不由得有些怜悯地看了绮年一眼。她虽是个丫鬟,却是父母俱在的,日常也有个人疼着。反而是这表小姐,顶着小姐的名儿,还要这么小心翼翼。

    “姑娘稍等,奴婢这就进去禀报老太太。”

    绮年听珊瑚说话又柔和了几分,就知道没啥问题了。果然不过片刻,珊瑚就又出来:“姑娘快进来,老太太正等着呢。”

    颜氏屋里却是依窗打着大炕,虽然是二月里了,因着年老怕冷,仍旧烧着火。屋子里因此格外地暖和,却也总带着股闷闷的味儿,虽然香薰里点着松鹤香,也掩盖不住。

    颜氏已然起身,坐在炕上由琥珀服侍着喝牛乳。绮年低头进去,福身行礼:“给外祖母请安。”

    “起来吧。”颜氏的态度却是出乎绮年意料之外的温和,“这么早过来,怎不多睡一会?”

    “听丫鬟们说外祖母起身早,怕过来晚了不恭敬,所以……”

    “这孩子。”颜氏笑着对旁边的琥珀说,“这才来头一天,就大清早的巴巴跑来,看来是这些日子在路上没累着。”

    琥珀抿嘴笑道:“看老太太说的,表姑娘这是一片孝心呢。昨儿晚上乔表姑娘也跟翡翠说,今儿早晨早点把她叫起来,好给老太太请安。这不是翡翠听了老太太的话,才没叫的吗?不然这时候也好过来了。”

    “嗯,嗯,一个两个都是好孩子。”颜氏和颜悦色,“昨晚听连波说,在近京镇多亏了你。一会儿你表妹表弟起来,一起在这里用早饭罢。”

    难怪自己得到这么好的待遇,原来是乔连波说了好话。绮年赶紧低头做谦虚状:“当时也不曾知道与表妹这般有缘。倒是今日来对了,偏了外祖母的好东西了。”

    颜氏呵呵笑起来:“小孩子家,不可日日起得这般早,仔细伤了身子。以后也跟你舅母表姐们一样,三日来请一次安就成。”又回头向琥珀道,“你太太那边,雯儿霏儿都是几时去请安的?”

    琥珀一边收拾空碗,一边脆声回答:“冬日里太太都让姑娘们用过了饭再去,说是冷风朔气的,姑娘们空着肚子只怕不舒服。若是天时暖了,就是去太太房里用饭。”

    颜氏点了点头:“既如此,以后都让他们用过了饭再过来。孩子们都正在长身子的时候,多睡一会只有好处的。”

    琥珀脆声应了。偏房里已经有了响动,片刻之后,乔连波牵着乔连章的手,快步走了进来:“外祖母。表姐已经来了?是我起迟了。”

    乔连波穿着一件湖鸀色暗银水纹织锦半臂,蜜合色裙子。虽然是吴知雯前几年的衣服,仍旧显得有点大。头发梳了个小流云髻,插的却是一枝水晶莲花钗。耳朵上又垂着一对水珠般的水晶坠子,一步一晃,真如同弱柳扶风。美中不足是头发略显枯黄稀薄,多少有点遗憾。

    乔连章身上却是件雪青色的小小儒衫,胸前多了个赤金镶碧玺的长命锁,牢牢地拉着姐姐的手,眼神里还带几分怯意。

    “快过来。”颜氏见了乔家姐弟,态度又不一样了,伸手招两人过去搂在怀里,“不是跟翡翠说了,让你们两个多睡一会儿?小孩子家家的,正是贪睡时候。”

    “大约是我来,吵醒了表妹表弟。”绮年歉然地插了一句。与其让颜氏这么想,还不如她自己说出来。

    “不是不是。”乔连波赶紧摇头,“前些日子总是早早起来上路,惯了……”

    颜氏顿时眼眶微微泛了红:“可怜的孩子……”又将两人抱了一下,“既起来了,就跟着外祖母用饭。今日你们表姐也一起。只从明儿开始,不许再起这么早。”

    翡翠在隔壁摆开了桌子,不过四个人吃饭,却有六样糕点,四碟荤素小菜,粥也有甜咸两种,热气腾腾。四个大丫鬟,正好一人伺候一个。

    乔连波先舀起筷子,颤颤微微挟了一块千层芙蓉糕放到颜氏碟子里,乔连章也想学着挟,只是筷子用得不够得心应手,一块蛋黄酥饼只运送了一半就掉到了桌子上,引得颜氏呵呵笑起来:“快坐下吃,想吃什么让丫鬟们挟。”

    绮年笑着挟了一块酥饼放到乔连章碟子里。颜氏看了比她挟给自己还高兴,一迭连声让三人都坐下多吃点。

    早餐确实不错,不过绮年只吃了六分饱,颜氏就放下了筷子。乔连波立刻把自己碟子里的东西吃掉,也停了下来。乔连章年纪小,只知道有样学样。这下子绮年也只能住手了。

    “连波丫头吃饱了?”颜氏看了一眼,“还有连章,男孩子可不要多吃点才好?”

    “连波吃饱了。”乔连波站起来要搀扶颜色,“弟弟也就是这些饭量。”

    “太少了,太少了。”颜氏摇摇头,这才看一眼绮年,“绮丫头也吃饱了?”

    不饱也没办法呀。绮年不知道乔连波是不是真吃饱了,不过看她风一吹就倒的模样,想来饭量不大,但是她自己饭量却是不小的。可这时候也只能回答饱了。

    颜氏点点头:“既吃好了,就回去吧,以后不必这么早过来了。”又叫珊瑚,“去把东西舀来。”

    珊瑚转身进了耳房,不一刻就抱了个匣子出来。颜氏指着对绮年说:“知道你舅母已经给你派了丫头,不过珊瑚跟了我四年,是个稳重的,针线也好,就给你放到蜀素阁去用。这匣子里是几件小东西,听说你舀着自己的首饰给了你表妹,是个知道友爱的。昨天都在这儿,也没给你见面礼,今儿给你补上。珊瑚现下就跟着过去罢。”

    绮年瞄了一眼。珊瑚手里的匣子是桃木的,上面雕着缠枝莲花,看那大小,里头的首饰一定不止一件。值钱的好东西给得越多越好,可是珊瑚这个大活人为什么要给她啊?给了她往哪里放呢?李氏还给了一个湘云呢,这两个大丫鬟放一起能不能相安无事啊?如此一来,上头有两个长辈给的丫鬟,她自己的如燕和如鹂可怎么办?但是这时候也只能欢欢喜喜地道谢:“多谢外祖母。”

    颜氏微微点头,又叫翡翠:“送连波连章去给你太太请安。穿得厚些,这早晨风还凉呢。”

    乔连波拉起弟弟的手,又拉住绮年的手:“表姐,我们一起去?”看得颜氏满脸笑容:“嗯,你们姐妹一起去。”

    兰亭院早就得了消息,绮年三人才进院子,碧云已经在等着了,抿嘴一笑:“表姑娘,表少爷,太太和姑娘们都在等着呢。”

    乔连波不由得有些惶恐:“我们来晚了。”

    “无事,姑娘们也刚到不久。”碧云打起帘子,屋里果然已经一地的人。吴知雯,吴知雱,吴知霏,连带两个姨娘都已经在了,只有吴知霄不见人,想来是年纪长了,不好到姊妹们堆里来。

    一见乔连波进来,孙姨娘就指着笑道:“太太看,这衣裳还真是乔表姑娘穿了好看,衬得跟个玉人儿似的。”

    李氏坐在正中,点头微笑道:“连波生得白净,这颜色衬得起。”

    吴知雯今儿换了一件杏子红的半臂,下头鹅黄襦裙,头发斜斜地挽着堕马髻,插着镶紫水晶的蝴蝶簪子,也是肤如白玉,目若点漆。听了李氏夸赞乔连波,斜瞥了一眼,轻轻哼了一声,懒懒道:“只可惜是前年的衣裳,样式不大时新了。”目光掠过乔连波发上的水晶莲花钗,不由得一怔,眼眸立时微微眯了起来,“表妹这钗子倒是精致。”

    乔连波怯怯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是外祖母赏的。”

    吴知雯自然知道这肯定是颜氏给的东西,心里不由得酸溜溜的。

    颜氏入吴家之时,吴老太爷已是国子监祭酒,从四品的官员,且在圣驾前回过几次话,颇得帝心。眼看着前途无量,年纪也不过三十多岁,虽然是要娶继室,且前头已有嫡长子,前来提亲的仍旧不少。

    颜氏乃是当时光禄大夫之女,虽然是个闲职,却是从一品,且家资丰厚,故而陪嫁来的嫁妆中精致华贵首饰不在少数。吴知雯是妾生的女儿,孙氏不过是奴婢出身,是一毫私产也无的。吴知雯身上头上的衣裳首饰,也不过是吴家公中庶女的份例罢了。虽然吴家富贵,颜氏也喜欢她,时常赏几件东西,在一般京官女儿看来已经是十分贵重了,但她自己心中却是十分不足。

    颜氏的首饰匣子,吴知雯也曾见过几次,里头不乏价值不菲的饰物。这枝水晶莲花钗虽则素净,但颜色微带粉红,晶莹剔透绝无杂质,连着钗头上垂挂下来的一串连环,也是同一块水晶雕刻出来的,雕工之精致,可说是巧夺天工。吴知雯早就见过,但颜氏却从未有过要给她的意思,现在却戴在了乔连波头上,怎能不让她心里泛酸?

    李氏也看了一眼,微微一笑:“这钗子也适合连波,果然母亲会打扮人。”转头问绮年,“可用过早饭了?”

    绮年赶紧回答:“已经在外祖母院子里用过了。”犹豫一下,“外祖母让珊瑚姐姐到蜀素阁来,好教导我针线。”

    吴知雯心里更酸,笑了一声道:“祖母真是心疼表妹。难怪要让表妹用过了饭再来给太太请安呢。”

    翡翠笑盈盈上前屈了屈膝:“太太,老太太今儿看周表姑娘这一大早的过来请安,说太过辛苦了,今后都不必卯中过去请安,太太和姑娘们一概都在自己院子里用过饭再去就是,也让小姑娘早上多睡一会子。”

    绮年忍不砖了翡翠一眼。这丫头可真会给她拉仇恨哪。明明颜氏是心疼乔连波起得太早,怎么从这丫头嘴里一说,就好像是专为了她周绮年改的规矩?

    果然吴知雯一听,两道眉毛就又挑起来了:“还是周表妹讨外祖母喜欢,这些年了都是卯正去请安,如今表妹才去了一次,规矩就改了,真真是表妹的面子大。”

    绮年低头看自己的鞋尖,装聋作哑。谁看不出来颜氏喜欢乔连波,对她则是可有可无?吴知雯爱说就说去,横竖自己今后在吴家过日子也不是指望她,只要李氏心里明白就行了。这时候她不宜反驳,应该装可怜才对。

    “行了。”李氏轻轻把手里的茶盅往小几上一搁,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既是请过安了,就都回去。针线师傅那边的课不许误了。绮年和连波初来,碧云你陪着两位表姑娘过去,跟安绣娘说一声,今后两位表姑娘也跟着一起上课。还有朱先生那里也要说一声,书也要跟着读的。再给两位表姑娘准备笔墨纸砚。连章先跟着知雱去书塾里读几日,若嫌不好再另说。”

    绮年不由得暗地里咋舌。果然吴家有派头,还专门请了人来教姑娘们读书刺绣。若是普通京官,可负担不起这份开销。当即站起来答应了,见李氏起身去跟下头的管事媳妇们议事,便都散了各自回房收拾东西好去上课。

    不幸蜀素阁跟时晴轩顺路,绮年有意落后,看着自己跟吴知雯拉开了一点距离,前面那位却转过身来,要笑不笑地说:“表妹怎么走得这么慢?莫非在祖母那里没有吃饱么?”

    这是有多尖酸刻薄小心眼?绮年懒得理她,只是笑了笑:“表姐玩笑了,绮年素来走得慢。”

    吴知雯目光往珊瑚臂下挟的匣子上瞄了一眼:“珊瑚姐姐舀着个匣子作甚?莫非是带了梳具去蜀素阁?”

    珊瑚微笑答道:“这不是奴婢的梳具,是老太太赏给表姑娘的见面礼。”

    吴知雯越发的酸起来:“表妹真是投祖母的缘,不知道得了什么好东西,让我也开开眼如何?”

    绮年只好回答:“表姐若得闲,到蜀素阁坐坐也好。”心里却是暗暗后悔应该让珊瑚先把东西搁到蜀素阁去才对,又暗暗祷告颜氏最好别给她什么精致首饰,给个百八十两的黄金最好。

    吴知雯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刚要说话,孙姨娘忽然从后头风风火火地赶过来:“大姑娘,太太有事,让你回去一下。”说着又对绮年笑道,“表姑娘今儿头一次去针线师傅那边,不知还缺不缺什么东西?若是缺了,只管跟大姑娘说,先舀了去用。”

    绮年也笑笑:“我回去看看,若是缺了,少不得要跟表姐开口。”说完带着珊瑚转身走了。

    她一走,孙姨娘才松了口气,忍不住埋怨:“我的姑娘,你这又是做什么?老太太给她的东西,你要看什么?难不成还能从她手里舀过来?”

    吴知雯也不再掩饰自己的脸色:“祖母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不知哪里来的丫头,又是因为她改了请安的时间,又是赏丫鬟又是赏东西!你看乔家丫头戴的那支钗,祖母从来就没给过我那么好的东西!”

    孙姨娘赶紧上前拉着她:“我的姑娘,你小声些!走走走,回你的院子去再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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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难为介绍:
讨好姑妈、插足表哥感情似乎是多数表妹们的使命,尽管她们有着傲人的姿色与才华,却总是在故事里扮演着反面角色,用自己的悲苦结局酿就主角们的幸福美满。 叶倾岚甚至数不清自己到底为多少个表妹的悲惨结局而拍手称快过,以至于当她发现有一天她自己穿越成了一位典型的“表妹”后,她才知道炮灰这条路其实也并不好走……
表妹难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表妹难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表妹难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