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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柳如烟     青蔷天txt下载     青蔷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6]蝴蝶

    靖裕十三年的秋天生了许多事:于外有北面的鞑靼人犯边连下三城七地劫掠牛羊生口数万;于内则是翰林院大学士、内阁辅言大人告老还乡次辅李裼继任、主掌朝政而有一个妹妹及两个女儿伴驾的吏部尚书沈恪终于夙愿得偿正式进入内阁开始被尊称为“沈阁老”……另外还有一件说来重要又似乎不很重要的事那便是靖裕帝庶出的长子、大皇子董天悟自北地的离宫养病归来。

    说此事重要是因为靖裕帝尚未立储虽有无数臣工上表奏请却通通被留中不最后都不了了之。而大皇子董天悟归来之后即赐住建章宫这座宫室虽不是东宫却只在内廷外围离太极宫最近历来都是受宠的皇子皇女在成年前的住所。

    而说此事又不重要则是因为大皇子的生母出身贱籍且还杂有异族血统实在不值一提。说起来这也是本朝的异数了靖裕帝本非先帝之子而是藩王即位那大皇子的生母便是他尚为藩王之时身边宠爱的姬人。自古良贱不婚这是连皇帝都无法改变的事即使已育有一子靖裕帝当年欲立她为妃时依然受到了朝野内外一致的反对之声。果然没有两年那女子便获罪而死身为贱籍却玷污龙榻是天理所不能容的——也许正因为如此那位在宗庙中连名姓也没有留下的女人才会折了自己的寿数早早香销玉殒吧。

    母以子贵同时子亦因母而荣除大皇子外靖裕帝尚有三个儿子。二皇子本是嫡出三皇子四皇子的母亲沈妃和杨妃也都是名门闺秀且距离皇后宝座又只有一步。是以这位年纪最长的皇子怎样看都不过是个闲散王爷的命数罢了。

    与上述那些震动朝野的大事相比内宫中两个低阶妃嫔的变化就远没有如此令人瞩目。虽然若干年后她们在史书中的名字将变为“昭慈”与“昭敏”并居“靖裕五后”之列但那都是后话——此时她们依然是婕妤和宝林是靖裕帝四宫十二殿无数女人之一仅仅在各色佳丽中较他人稍美些、稍得宠些罢了。

    沈婕妤在变沈宝林也在变——婕妤沈紫薇本就十分高挑现在越消瘦下颌尖尖、腰盈一握。因为瘦两个眼睛显得更大更亮异常美丽只是那双眼有时候明明望着你你却觉得她的目光总汇不在一处而是涣散着不知道游离到哪里去了让人心下隐隐寒。她那本就十分骄傲的性子似乎也越的变本加厉起来对下人动辄呵斥打骂闹得鸡犬不宁;对其他的嫔妃哪怕位份高过自己虽说不上当面冒犯也绝没有半分好颜色相与——当然除了在淑妃娘娘跟前之外。

    沈青蔷似乎也瘦了却与沈婕妤的清减赫然不同。紫薇越瘦越醒目、越锋利整个人像把越磨越快、也越磨越薄的刀一方面光芒四射无有可匹一方面却是再也无法安居在鞘内不能伤人便要伤己——而沈青蔷则越瘦越是淡漠她似乎更沉静似乎总在生病愈加深居简出。便有如一张影子不说什么亦不做什么更不大见什么人。每每有内事局的公公过来传什么话或是颁下赏赐都只见宝林沈氏持一卷书坐在窗下安静的仿佛并不存在。

    “……主子”玲珑进来道“‘宵行’的轿子抬到侧殿了。”

    侧殿便是流珠殿这个意思自然是说今夜依然还是婕妤沈紫薇侍寝——靖裕帝似乎真的颇看重她对她的恩赏越高于旁人。

    沈青蔷头也未抬只微微点了点示意知道。玲珑便不多说什么回到外间埋在花架子上刺绣。

    自那日风波过后主仆二人虽都不曾挑明但确已起了芥蒂。沈青蔷始终未曾开口问过当日玲珑“失踪”之后为何却和紫薇一道回来?而玲珑也从未提及那日青蔷一去不归入夜后却怎么又突然出现在内室的床榻上一身都是伤?

    以往若有什么事青蔷必先唤玲珑如今却宁愿叫两个小丫头点翠、染蓝或者干脆觉得罗嗦索性自己动手。

    “……主子快放着我来”点翠早抢进来几乎是从青蔷手上夺过紫砂壶往桌上的茶盏里注满水。青蔷笑着站在一旁看她忙碌突然问道:“点翠若是让你许个愿你会许什么?”

    点翠也不答笑吟吟拉着她坐下回道:“主子这个话上次便问过我了。不只我染蓝、小乔子、小梁子……咱们这里的人除了玲珑姐姐各个都问过了一遭——怎么主子倒忘了?”

    青蔷一呆笑道:“我的确是忘了。”

    点翠又道:“主子若想问那我把玲珑姐姐叫进来一次问个圆满也是干净利落如何?”

    青蔷忽觉颇为尴尬便笑骂她:“这些日子不管你你越淘气……”如此便算混了过去终是不提玲珑。

    ——她想信她却无法信她。正如同她想信他却……绝不敢轻易放开这颗心。在这深宫之中没有爱只有恨;没有感情只有利益。

    沈青蔷手里握着茶盏正暗自沉吟突见染蓝风急火燎的冲了进来。三个丫头之中数她年纪最小又最是胆怯等闲时候都在外间伺候做些杂事并不常进来的如此这般急切的样子更是少见。她一进门气还没喘足已开口喊道:

    “姐姐们快给主子着装皇上要来了!”

    这话说出来连青蔷都是一愣。靖裕帝但凡有闲总在皇宫北侧的碧玄宫修丹打醮只夜间于甘露殿召嫔妃侍寝极难得到后宫来的。沈青蔷已“病”了这许久怕是早被忘在脑后了纵她在夜里梦怕也不会梦见皇上来探自己。见染蓝急得脸都白了却只笑道:

    “说我听听到底是哪家的姐姐胡乱逗你的你便信了?”

    染蓝愈加急切只是不住跺脚叫道:

    “才不是玩笑话!皇上真的要来便要到这锦粹宫来据说……据说前头的婕妤娘娘有了身子现在各殿的主子们都巴巴赶了去呢——只瞒着咱们!”

    沈青蔷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似不可置信地问:“她……有了身孕?那孩子……孩子……”

    “……自然是万岁爷的皇子公主了。”稳稳接着她的话讲下去的却是玲珑。

    不知何时玲珑已放下了绣活进来她见青蔷依然呆坐也不理睬只对点翠、染蓝吩咐:“去打些水再捧了梳妆匣子过来手脚灵便些!”两个小宫女急忙忙去了片刻便各自回来。玲珑也不多说什么径直替青蔷净面上了淡粉又将她头上随便挽的常髻散开早有点翠在一旁送上梳篦玲珑取了来飞快地替青蔷梳妆。

    依这一对沈家姐妹的情义侧殿那边的消息必是不瞒到最后一刻不肯透露过来的此时御驾大约已将至了除了青蔷之外别的宫妃怕也已到了七七八八。玲珑此刻下手如飞再也顾不得替主子保养青丝一下一下紧拉硬扯疼得青蔷不住皱眉……她果然是梳髻的巧手不一时便盘出一个齐整的望仙髻来。染蓝早候在一旁捧过专盛饰钗环的描金雕漆江山锦绣匣子请青蔷挑选。

    沈青蔷慢条斯理伸出手去在匣中轻拨了几下。染蓝咬着嘴唇捧着匣子两个眼睛骨碌碌地转。青蔷对她笑了笑终拈起一根缠金绕银“喜上眉梢”的横钗。

    染蓝急忙道:“主子眼光好这个吉庆惹眼。”

    青蔷听闻此言又丢了回去。

    染蓝眼巴巴望着她的主子似有话想说终只是咽了口吐沫下去。

    青蔷又东选西拣取了一支嵌蓝宝石的金蝴蝶簪拿在手里说道:“便戴这个吧。”

    玲珑踌躇了一下道:“主子按理鸳鸯、蝴蝶必是成对的才可以戴单则大不吉。这个髻子又定是要一边宫花一边钗釧、相称又不相同的才好看。主子喜欢这个蝴蝶明日梳个带双簪双钗的髻子再戴吧。”

    青蔷一笑:“无妨你拆了这个另绾个可以带一对蝴蝶的样式就好了。”

    点翠和染蓝齐刷刷望着玲珑玲珑苦笑一下却也不再坚持到底拆了望仙髻从头再来。

    这一下已知定然来不及索性也就不赶了玲珑细细给青蔷通了头方绾起来才做了一半便听得前面一阵吵闹想是御辇业已驾临。

    青蔷一手拈着那支簪一手在盒中又一番挑拣果找出了相配的一支却是个翠玉的蝴蝶。青蔷将两支并起看了半晌口中赞:“果真好蝴蝶、鸳鸯原是要戴一对的……”又顿了片刻方续道:“我在家时总想着有这样一对簪子戴呢。”

    玲珑目不斜视手下翻飞点翠和染蓝互望一眼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接话。

    她们正犹豫沈青蔷自己倒先笑了。待梳好头对着菱花镜将那一对蝴蝶簪上令它们相对而舞翩翩欲飞。

    ——沈紫薇竟有了孕?这也寻常……她承宠的时日原比别人多的只是……只是……为什么自己忽然心惊肉跳?仿佛有什么大事就要生了似的。

    沈青蔷阖上镜匣站起身来轻声道:

    “走吧咱们去给婕妤娘娘道喜。”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既然躲不过便不如握紧双拳准备一战。

[17]稚儿

    待赶到流珠殿外已见满院黑压压的都是人。点翠嘴快一看这光景便掩口笑道:“哎呀真热闹怕是连个蝇子都飞不进去了。”青蔷笑啐她:“你要想做蝇子自做可别带累旁人。”

    说着已来到近前四下一望都是些宫女内监三三两两站着窃窃私语不休。间或杂着几名更衣、良娣等低位份的嫔御各个颦眉顿足满脸怒色。沈青蔷不声不响走过去那些人见是她纷纷投来或嫉恨或畏惧的目光却也不由自主让开一条路来。

    刚进了第一重院门便见庭院里垂手立着一个小宫女遥见了她来抢上前两步忽又停住却是杏儿。青蔷大感亲切忙道:“原来是你可……还好?”杏儿一撇嘴答道:“回宝林娘娘的话可好得很!”

    宫内皆知沈婕妤御下极严杏儿的日子恐怕并不好过。她之所以被紫薇要来九成原因定要算到青蔷头上。沈青蔷暗自叹息却也无奈想说什么又实在无话可说。便只好满怀歉意地笑一笑继续向前去。

    谁料杏儿却从后面追上来叫道:“姐姐……不不主子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沈青蔷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问她:“怎么了?”

    杏儿还未及回答已听见内里哐啷啷一阵响似有什么东西打翻的样子——然后便听见了努力压抑的哭声。

    不一时一个穿浅芸色宫装的女人捂着脸哭跑出来鬓散乱钗褪钏滑口中不住咬牙骂着:“沈家的狐狸精统统不得好死——”

    还未骂完一转头却正和沈青蔷面对面倒把自己唬了一跳——却是南宫的那位“病西施”韩美人。

    青蔷笑对她不动声色她愣了片刻转头向地下狠狠啐了一口急急去了。

    “万幸我们来的晚了”玲珑在身后幽幽说道“主子果然敏捷。”

    沈婕妤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把一个尚算有宠的四品美人娘娘折腾得如此狼狈。今日这件大事众位宫妃一并急急赶来名为贺喜其实不过是为了把握这个难得的机会令皇上多看自己两眼也好多沾些雨露罢了——但似韩美人这样也的确是能“印象深刻”的只可惜这种“印象”怕只会起了反效果。

    沈紫薇的确是沈紫薇她若挖空心思想害你你断然是防不胜防的。

    青蔷摇头苦笑:“我哪有什么‘敏捷’?不过懒待见她罢了……”

    既如此反倒真不该进去了。青蔷转身欲走又想到外面双双眼睛看着呢。正踌躇间突然听见一个鲜鲜嫩嫩的声音喊:“青蔷!青蔷!”

    ——姑母只叫她青儿下人们叫她“主子”董天悟叫她“喂”沈紫薇连个“喂”字都不屑喊——从未有人这样唤过她的名字。沈青蔷乍听之下一时倒怔了还未来得及反应已有一个小小身影“忽”的一下飞奔过来直扑进她怀里。

    “……二……殿下?”她恍惚道。

    “天启!我叫董天启!”他纠正她。

    沈青蔷只有点头。这小人儿虽玲珑可爱却也足有十岁分量绝不算轻这样挂在她身上实在有些吃不消。她勉强挺着腰撑着笑说道:“二殿下陛下在屋里呢。”

    小皇子不依不饶搂定她的脖子撒娇道:“青蔷抱我!”

    沈青蔷暗自叫苦心道这龙子龙孙也未免太过娇纵。可她却实在不能说什么只好咬紧牙关将董天启抱起来——向内殿走去。

    谁料小皇子用手一指门外命令道:“不是那边我们去你的住处。”

    青蔷奇了问:“殿下不是来看婕妤娘娘的?她便要给殿下生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了。”

    小皇子道:“天启!董天启!我叫你青蔷你叫我天启!可不要再叫错了——我才不希罕什么弟弟妹妹能不能生下来也还不一定呢。”

    沈青蔷手上一软差点把董天启扔在地上。

    “哎呀我掉下去啦!”小皇子大呼小叫“你们女人就是力气小!”说着从青蔷怀里挣脱出来站在地上。

    沈青蔷勉强笑道:“殿下别乱说啊这话叫你父皇听见该多生气呢……”

    小皇子笑起来童颜灿烂头摇得拨浪鼓一样:“父皇才不管我我这个月还没见过他呢……”言下之意似乎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青蔷听着却不禁心下恻然。

    “走吧青蔷带我去你那儿玩儿——我早就想去了可他们总是管东管西的”董天启拽着她的手就向门外拉。沈青蔷正想寻个因头离了这是非之地自然乐意这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宝贝殿下替自己解围便转脸对点翠吩咐:“去找找伺候二殿下的人告诉他们皇子在咱们屋里……”

    她话没说完董天启已喊道:“晚点儿再告诉等我玩够了!”

    沈青蔷笑着瞟了他一眼对点翠道:“就听殿下的——不过伶俐些别给旁人抓住话柄。”

    青蔷吩咐着董天启则拼命对点翠扮鬼脸;小丫头不服气又不敢扮回去便吐了吐舌头转身跑了。

    董天启便一路拉着青蔷出了沈婕妤所在的流珠殿一见外头人多他立时便没那么粘人了昂阔步端端正正向前走果然有几分皇子的威仪——可一走到那没人处又嚷着脚疼叫人抱;而你才伸出手去他却当先两步就没影儿了。

    沈青蔷本不爱带太监出门染蓝又被打了去便只剩下她和玲珑、染蓝追着这个小祖宗乱跑。好容易回到平澜殿自己的院子里二殿下还有劲上窜下跳她们三个已给累得惨了。

    “没用!真没用!”董天启嘻嘻笑着得意万分。

    青蔷也笑:“现在确是没用了小时候我比你还匪呢。”

    董天启立时来了兴致紧凑过来在沈青蔷身上蹭来蹭去不迭地问:“那你会抽猴不会?蹴鞠呢?空竹呢?”

    他说的都是孩子们喜爱的游戏。例如“抽猴”便是用一条皮鞭抽*动一块硬木刻成的陀螺令其飞旋转起来——富人家的孩子玩的“猴儿”往往手工精巧设计独具匠心不但能声、还能变色……可无论是抽猴还是蹴鞠抑或是空竹青蔷通通不会她只是远远见沈家的少爷们玩过从没有人刻过“猴儿”给她。

    ——于是便摇了摇头。

    二殿下十分扫兴嘟着嘴道:“那你会什么?”

    青蔷只是笑任这个宝贝皇子纠缠不休就是不肯给他一个爽利答案。

    待染蓝端了茶进来之时二殿下已然着了恼正怒道:“骗人你骗人!你是大骗子!”

    沈青蔷依然不理她接了茶盏故意慢慢品着半晌方吩咐道:“染蓝去把我箱子里的那个丝绣荷包拿来。”

    染蓝抿着嘴只是笑答应了董天启却“哧溜”一下滑下椅子早抢在她前面喊着:“我去拿我去拿!”便向内室而去。

    染蓝忙拦了劝道:“殿下主子的住处……住处……您可不能进去。”

    “为什么?”二皇子怒道“你敢拦我我叫张淮拉你去打板子!”

    这个张淮原是伺候上官皇后的公公后又贴身服侍了二皇子。他年纪很老资历极高几个管事的大公公都是他的晚辈见了面都要颠颠跟着伺候的——染蓝果然怕了。

    青蔷见了笑道:“他说要娶我做贵妃的你便让他去吧——小孩子呢怕什么。”

    董天启乐陶陶的进去了不一时内里便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以及染蓝想劝却又不敢尽劝的低语。

    “果是小孩儿……”青蔷想暗暗笑。

    好一会儿二殿下才“得胜班师”手中拎一个天青色平绣云水纹的荷包——后头跟着垂头丧气的“败军之将”染蓝。

    董天启一定没少折腾小脸上已见了汗红扑扑的煞是可爱。他往青蔷身边一坐顺手从几上端起青蔷喝了一半的茶盏咕嘟咕嘟便灌了下去。青蔷一惊刚要拦董天启已喝了个精光笑道:“我就喜欢喝你喝的茶!”

    沈青蔷心下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

    她微微一笑将桌上的茶壶茶盏等杂物移开从荷包中掏出五六金银小馃子洒在上面道:“你看好了!”董天启果然睁大双眼眨也不敢眨。

    ——但见沈青蔷素手纤纤翻转如意几个馃子一个接一个被她抛向空中又分别用手掌、手指、手背的各个地方去接、去夹、去磕……那些馃子划出一道道金光银弧眼花缭乱却一个都不曾掉落。

    莫说董天启连一旁伺候的染蓝都看呆了。待沈青蔷将所有的馃子一并抛向空中手掌一翻又全数捞回手心里笑吟吟的收进荷包……他们才反应过来:染蓝全然忘了礼仪大声叫好;董天启则顿时不依不饶起来。

    “不行!快教我!”他喝道。

    沈青蔷着意逗他只道:“你学不会的这是个仙人教我的仙法。”

    “仙人?”二皇子的眼睛忽闪忽闪。

    沈青蔷忍着笑继续掰道:“我在家时也有你这么大有一日在园子里逛呢突然看到一个仙人……他说我是有缘人便教了我……”

    “他长什么样子……”

    “他啊……他啊……长得挺好看的……似乎很年轻可那表情又不那么年轻……穿一件白色袍子风一吹就好似要飞——”

    “飞?飞什么?”董天启追问。

    沈青蔷手里捏着那些馃子沉默不语仿佛失神。良久才反应过来勉强笑道:“算了我们不说仙人了……这是要时时无事练出来的也没什么了不起。”

    二皇子道:“我不管!我要学!”

    沈青蔷只好由他便真的手把手教了些简单的法门叫他自己练习。末了还将那些馃子连同荷包一起送给董天启终是连哄带劝将这个小祖宗请出了门。

    他前脚方走玲珑便跟着进来回禀道:“适才太医院的唐太医来请了脉婕妤娘娘果有了一个月的身子……”顿一顿又道“请主子尽早准备婕妤娘娘不能侍寝‘宵行’的轿子也许便要抬过来了。”

    ***

    那一晚“宵行”的轿子却没有来靖裕帝并未招幸任何一位妃嫔他只在流珠殿待了不足一个时辰便因这突如其来的喜事又回到碧玄宫里去告谢苍天了。满殿丽人多少欢喜都白白蹉跎掉了未免个个垂头丧气。

    第二日沈青蔷去紫泉殿例行省定之时沈淑妃的心情果然极好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阵子话末了却叹口气:“紫儿断断是个有福的……只求她做了娘性子能定下来切莫任性惹事了。”

    青蔷连忙赔笑又说了几句宽心体慰的话;临别时沈淑妃若无心、若有意地说道:

    “青儿这若是你的孩子便好了……”

    从紫泉殿告辞出来沈青蔷总觉得淑妃娘娘似乎话中有话弦外有音。在这宫中待得越久她越是无法相信别人;同样的与姑母相处得越是协和融洽她却越是胆战心惊。

    玲珑也说沈淑妃急切想要一个小皇子急切到将**下在侄女儿侍寝时所着的罗衣之上瞧着娘娘如今的欢喜样子这一点看来是确凿无疑的。那么她自己的儿子呢?三殿下董天旒据说身子骨不好总是病着虽养在沈淑妃膝下就连青蔷也从没有见过……看来传言也有八成是真的……

    倘若这个孩子生下来倘若……是个皇子那么……她一定想亲自抚养吧?也许还想认作自己的儿子——可沈紫薇那“任性惹事”的沈紫薇她肯拱手让人善罢甘休吗?

    沈青蔷不由得摇摇头叹息一声——若将这整个皇宫比作一口架在火上的油锅那么此时底部的油已经开始沸腾了吧?

[18]仙法

    靖裕十三年十月二十日是当今圣上的三十五岁寿诞。

    三十五虽不是个整生日到底有些不同又恰逢皇子回归、宫妃有娠等喜事恩赦、寿筵、赏赐等等均比往年多费了许多心思。才入十月碧玄宫就率先做起了贺寿祈福通天道场皇宫北苑里整日烟云缭绕、钟磬萧鼓声不绝于耳;邵天师、崔真人又各献金丹十枚愿吾皇万寿无疆。朝中大臣和宫内嫔妃少不得挖空心思但求在寿礼上出尽风头压倒他人;各处太监、内侍、宫女等也奉了各自主子的命令四处钻营打探勾心斗角——其中纷纷乱乱不可尽数。

    在如此繁华纷忙到不堪的境地里沈青蔷却空闲。沈淑妃早已将她们姑侄三人的寿礼安排的停停当当轮不到她操心;而沈紫薇自有娠以来性子越偏狭有事也闹无事也闹天翻地覆只差拆了锦粹宫——但她不求有功只求无过步步躲着那位婕妤娘娘走倒也至今安然无事。只那个二殿下董天启自从见识了她小时一人无聊玩石子练就的把戏之后竟缠了上来每次来淑妃娘娘处问安都不忘去她的住处逛一逛拉着她说着说那央她教自己。

    ……坐她的椅子;在她的茶盏里喝茶;她咬过的银丝桂花糕皇子殿下随手拿起来就丢在自己口中——到后来竟混出了一种不分彼此不分男女不分尊卑的熟捻无论沈青蔷怎样规劝一见到董天启那玉雪可爱的样子那天真无垢的笑脸那信任依恋的表情最后都只能一败涂地摇头叹息而已。

    ——只是本来漫长得几乎静止的时光被这小祖宗一闹竟忽然过得快了;在寒冷的初冬时间这平澜殿中倒似添了个小小的、热气腾腾的暖炉忽然春风洋溢起来。

    好容易到了正日子依例午前靖裕帝在崇文殿接受百官朝贺外臣们用毕赐饭便尽皆告退以沈杨二妃为的后宫佳丽这才翩然上场。

    后妃叩拜万寿;皇子皇女叩拜万寿;近支宗室叩拜万寿……不一而足而这一切的**无疑便是入夜后御园里大排的“家宴”。四宫十二殿所有品级的嫔妃济济一堂共演一出四海清平合家欢喜的戏文。

    沈青蔷的品级还只是宝林“八十一御妻”之一她也就是个小小的侍妾连个妾都算不上论理差不多要坐到距离龙椅最远的角落里去的。只不过既然是“家宴”倒也有各种各样可通融之处——何况她一进来为此次大宴特意修建的“万寿阁”里倒有一半人听见了一个小小孩童的清亮嗓音在唤:“青蔷青蔷!”

    董天启急急向她跑来后面跟着极老的、走路一拐一拐的老太监张淮。来到近前二殿下先向他名义上的养母沈淑妃马马虎虎问了安便拉住沈青蔷的手对她说:“青蔷青蔷你今日真好看!”

    无数道目光顿时从各个角落向她投射而来沈青蔷心下叹息却又无奈只得劝道:“殿子……”董天启的小嘴噘了起来他犹有不甘地改口道:“沈宝林沈宝林!这总好了吧?”

    沈青蔷望着他点点头笑了。

    有这小人儿在断容不得沈青蔷再坐回末席去。看见二殿下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开早有精乖的太监不等吩咐便在沈淑妃一席上多添了一张椅子。再加上有孕在身需要“特别关照”的沈紫薇她们姑侄三人终是坐在了一起——便在御座的左手边毫无疑问最为醒目的位置上。

    “淑妃娘娘怎么没有看到天旒弟弟?”董天启东张西望“我想叫他也看看青……不看看沈宝林的‘仙法’。”

    沈淑妃笑道:“他吃了药便来随你们闹去。”

    在沈家一席的对面御座的右手边第一张桌子坐的自然是庆熹宫的杨惠妃她的两侧是八岁的大公主和由嬷嬷抱着的两岁的四皇子有儿女们跟在身边的母亲连坐着的时候脊梁骨都比别人笔直几分。

    “万寿阁”不大两席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她听到董天启说“仙法”云云忽然开口道:“是么?原来沈宝林还有如此不凡之处啊。”

    这是沈青蔷第一次见到这位鲜少履足锦粹宫的惠妃娘娘。杨惠妃比沈淑妃小一岁体态微丰端的是肤如凝脂眼似秋波她是后宫中唯一儿女双全的这个福气连淑妃娘娘也比不上。两个月前查出沈紫薇有喜的那一天因御驾降临把庆熹宫的黄婕妤韩美人都引了去——韩美人还为此在御前大大出了丑但她依然并未出现。

    见她说话沈青蔷不敢有半丝轻忽连忙上前叩见行了礼:“回娘娘的话不过是一点点小孩子的玩意儿不值一提的。”

    杨惠妃笑道:“不过是一点子小玩意儿罢了既然二皇子看得三皇子看得本宫这里的四殿下也该看得沈宝林你说是不是?”

    这话竟似暗指沈青蔷不尊皇嗣厚此薄彼实在说得极重万寿阁里立时静了下来满屋子的主子奴才都挂着各式各样的神情注视着这两席的好戏。

    沈青蔷只有道:“娘娘教训的是。”

    杨惠妃依然笑:“既是你便过来演给我看。”

    沈淑妃忽插言道:“青儿今夜是皇上万寿的好日子你的那点子不入眼的小手段惠妃娘娘既喜欢你明日里去庆熹宫亲演给娘娘及四殿下看好了。”这便是替青蔷铺了路给她台阶下。

    青蔷连忙答应却冷不妨一旁的婕妤沈紫薇笑道:“皇上还有好一阵子才来呢。古人尚有彩衣娱亲沈宝林既有手段不如使出来大家乐一乐……来人哪抬个小几到中间去莫叫沈宝林挪不开手脚也让我们开开眼。”

    当真便有人抬了个小几案置于场中对沈青蔷道:“宝林娘娘您请。”

    沈青蔷实在无奈看一眼董天启心下暗道:“今日你可害了我了。”可这二殿下毕竟年幼却似毫不明白其间关窍反而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从怀里掏出沈青蔷送他的荷包递在她手中还趴在她耳边小声怂恿:“青蔷、青蔷叫她们见识见识嘻嘻!”

    沈青蔷真的只有苦笑而已。

    她从荷包中倒出金银小馃子捏在手心里走到场中对杨妃一席行礼道:“请娘娘、殿下恕奴婢笨拙若出了岔子便算大家醒脾罢了。”

    双手一翻几道金光银线腾空飞起。

    她那一日穿的是件天青色潇湘水云宫裙配月白色比甲戴的是一排垂珠流绦的鸾钗虽位份有限不比上位嫔妃的华丽繁复却已觉举手投足之间颇多拘碍。这般“弹子翻飞”的把戏要得就是一个拿捏力道的功夫她虽自小闲来无事便琢磨早已熟极而流、信手拈来可这样的境地里当众表演实在也不敢说有万全把握——当下只得随便演了几道聊尽其意敷衍了事罢了。

    尽管如此满座的人已然看得呆了沈青蔷趁机走回沈淑妃那席只二殿下满脸不愉接过馃子低声抱怨道:“你偷懒哪青蔷!这两下子我都会!”

    沈青蔷摸摸他的头依然只有苦笑。

    沈青蔷只道已过了这关却不料杨妃突然道:“二殿下您实在不该在这么多娘娘面前随口扯谎啊。”

    小孩子都是经不住激的董天启果然跳起来反驳:“我才没有扯谎你瞎说!”

    杨妃笑道:“沈宝林这明明是市井百戏的小手段难为她不分尊卑贵贱学了来大家图个乐子倒也罢了可您怎能把这种伎俩称为‘仙法’诓骗诸位娘娘呢?”

    董天启怒道:“我才没有骗人她自己就是这么说的——”

    此言一出杨惠妃立时面有得色沈青蔷则心下一沉便知大事不妙。靖裕帝极好求仙问道不知花了多少钱财手段炼丹制药、扶乩请神;每每催逼朝中大臣为他写青词青表;布敕令到天下各地招请隐士高人……种种行径不一而足。他最怕的一点、亦是最恨的一点便是自己的诚挚殷勤为他人所毁坏是以早就下旨各宫各殿都要敬神礼拜种种有可能冲犯的言辞、行为一经现便统统从重责罚——这也是为何“白仙”二字宫中人始终讳莫如深的原因。

    所谓“仙法”不过是青蔷信口胡诹的一时戏言谁料童言无忌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中说了出来这一下子顿时惹火上身连个可斟酌的退路都未留下。

    果然整个万寿阁中的人儿都听见惠妃娘娘分明问道:“宝林沈氏你可知罪?”

    沈青蔷只有再次离席叩拜于地低眉垂答道:“奴婢不知请惠妃娘娘教喻。”

    杨惠妃冷冷一笑转头问身后的一位老嬷嬷:“上至嫔妃下至奴婢凡冒称仙灵、亵渎神圣、口舌失当、惑乱宫禁者按律当作何处置?”

    那老嬷嬷想也不想便答:“回娘娘当拔舌。”

    万寿阁中顿时鼓噪起来。

    沈青蔷心下已清楚明白看来杨妃今日是打定了主意寻衅到底的虽不过一句顽话可大可小但毕竟是与人口实。若否认二皇子董天启便是人证他的话人人听见;可若承认坐实了这一串名头犯了皇上的忌讳更是绝无幸理。一句错话便陷她于进退两难这杨惠妃实在厉害……

    沈青蔷待四下的议论声稍歇不卑不亢朗声道:“回娘娘的话婢妾并未‘冒称仙灵、亵渎神圣’婢妾实在冤枉!”

    杨妃果然道:“那你便是说二殿下出言诬陷于你?”

    青蔷毫不迟疑续道:“二殿下说的是实话婢妾说的也是实话——此法的确乃仙人所传如此大事婢妾绝不敢说谎。”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19]歌哭

    沈青蔷此时心中怦怦乱跳背脊上冷汗丛生分明进一步是死退一步亦是死——索性一咬牙不进不退抱残守缺把这个大谎继续掰下去。毕竟仙灵神怪之事不可捉摸宣称自己得遇仙缘固然无稽但只要你有胆子咬着牙坚持下去他人一时之间倒也难辨真假……料那杨惠妃纵使心中一百个不信也断不敢当着众人的面驳斥她怪力乱神口出胡言——那才真的是亵渎了神圣犯了靖裕帝的大忌。

    果然惠妃娘娘脸色一变哑声道:“沈宝林你可想清楚了。你是侯爷家的小姐是皇上心尖子上的人自与一干仆役奴婢不同;你又年轻偶有不谨慎之处皇上和本宫都能体恤不过降上一级、罚些分例、略施薄惩也就完了。但你若在这里信口雌黄便是欺君罔上的罪过莫说你自己性命不保你们沈家怕是也要受牵连的。”

    沈青蔷淡淡一笑微闭双眼深吸一口气不急不徐地答道:“婢妾并不敢欺瞒娘娘。”

    ——略施薄惩?在这个宫墙之内只要授人以柄必定处处掣肘绝不是什么“略施薄惩”便能了结的。既已下定决心破釜沉舟自然绝无回头之理!

    果然杨惠妃狠狠瞪了她一眼却再也说不出什么终是拿她的弥天大谎没有丝毫办法。

    便在此时内监进来通报:“陛下驾到!三殿下驾到!”嘈杂喧嚣的万寿阁顿时一片肃然。

    靖裕帝是与他的第三子董天旒一起来的三皇子今年八岁个子几和十岁的二皇子天启一般高但总是一副精神委顿、面有菜色的样子比起雪团儿、玉人儿一般的二殿下顿时黯然失色。宫内传言当年沈妃和杨妃几乎同时怀上皇嗣经太医院的太医诊断两个人怀的又都是皇子。杨妃之子原应早于沈妃之子降生却不知沈淑妃使了什么手段尚不足月便诞下了三皇子在齿序上占得先机——可谁料不久后杨妃竟生下一位公主沈妃这一番心血、一番苦楚却是全白费了三皇子也因此先天不足一直病恹恹的头脑言语都不怎么机敏连靖裕帝都不甚喜欢他。

    圣驾既至满座妃嫔齐齐起身向皇上叩拜口中三呼“万岁”三呼“万寿”!靖裕帝随手一摆示意不必虚礼只道:“沈婕妤呢?快扶她起来。”

    御前大总管王善善忙不迭答应走到淑妃一席颠颠去搀扶只拜了一半的沈紫薇。待伺候沈婕妤安然落了座才顾得上向席上其他主子问安。

    三皇子董天旒耷拉着脑袋蹭到母亲沈淑妃身边怯生生叫:“娘——”

    沈淑妃无限疼爱温言问道:“旒儿药吃了么?书读了么?还不快向你父皇祝寿?”她伸出手去想要爱抚亲子的头顶却不防董天旒一缩身躲过母亲的触碰径直藏到了乳母身后。

    在极短的一瞬间淑妃娘娘的面上转过一道凄色她极为尴尬地收回手去摸了摸自己耳上悬着的金坠子转过头去。

    一见靖裕帝驾临沈青蔷便趁机回到席上躲在淑妃和紫薇身后随众人叩。杨妃隔着人群依然在狠狠瞪她那眼光似想从她脸上挖下一块肉来。青蔷暗自镇定一味低眉顺目待众人一叩一起过后见杨妃终于不再理睬她似已放弃青蔷方敢长舒一口气。

    靖裕帝升座乐工们依时依例奏起《庆皇恩》、《万寿颂》等应景吉乐无数珍馐美味流水般送了上来。沈青蔷自是一直紧揪着那颗心四下里诸人却已渐渐松懈下来:沈紫薇娇声喝骂着奴才们伺候的软垫不够舒服;董天启拉着他畏畏缩缩的三弟唧唧呱呱不休;沈淑妃趁人不在意俯身在青蔷耳边低声道了句“方才很妥当”……一时间万寿阁内又喧闹起来。

    寿宴开处风光好别家倒还罢了三位娘娘两位皇子——只锦粹宫这一席委实热闹非凡。

    ——便就在这样觥筹交错、乱糟糟闹哄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的盛景里突然有人在唱歌。

    起初谁都没有听到即使听到了也并未在意只当是乐工们变着法儿颂圣讨巧的新花样儿。但不久便有人隐隐觉得不对那歌声虽渺渺茫茫听不出唱的是什么但音调分明转折诡谲赫然有种说不出的凄厉味道。

    ——明明是繁华世界极致盛宴中的歌声却那样阴森森的令人不由想起凄风冷雨青枫林内的鬼哭。

    ——这世上真的有鬼、有神、有仙灵存在么?

    万寿阁内渐渐安静下来那声音也渐渐清晰听到的人自然也渐渐增加……到后来明月相照红烛高悬满殿寂静——寂静到沈青蔷简直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此时那歌声已然清晰可辨那似男似女、又非男非女的声音分明在唱:“……风萧萧兮月惨惨玉符委地无人管。明朝但请凭栏望一夜落红满秋千……”

    沈青蔷浑身一颤心中已然洞若烛照。她知道这是谁了——只一瞬间自己仿佛又看见了夕阳里、浓香中那些条条垂落宛若果实的青色木牌。

    这四句古风便用朱笔写在其中一块木牌之上那块木牌现在还躺在她的衣箱下面;也正是因为这块木牌她才险些命丧罗网……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救了她的……那个人她无时无刻不想忘却可是……也许……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一道白影突然自半扇敞开的窗前一闪而过几个站在窗边胆小的宫女当即给吓得魂飞魄散。万寿阁内不知是谁突然尖声呼喊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白仙’!‘白仙’娘娘显灵了!”

    靖裕帝早已自御座上站起身来简直似被精怪迷惑住一般径向窗边而去。一室的人呆若木鸡全然忘记了该当如何。只有服侍二皇子的老太监张淮突然大喝一声:“圣驾在此谁敢冲撞!”

    那歌声骤然停顿片刻后黑暗中有个声音低低一笑:“如此佳节作儿子的给父皇献歌一曲也有不妥么?”

    ——伴着那低低的笑声众人眼前一花已有个雪白的影子穿窗而入幽幽来到御座前步履飘飘忽忽的真有三分鬼气胆小的妃嫔宫女早给吓得叫出声来。

    那自然便是大皇子董天悟无疑。

    董天悟脸上的神情阴冷森然似笑非笑。他面对靖裕帝跪下叩行礼口呼:“儿臣祝父皇万寿——”那“万寿”二字语音拖得极长听上去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他那身不吉利的白衫在灯影下亮得刺眼没人敢在皇城中穿这样代表卑贱、预示死亡的颜色他竟穿着这样的颜色来给他的父皇恭贺圣寿!

    场面一时间仿佛冻结面对这样的变故所有人猝不及防。

    坐中人大多数并不识得大皇子真容但听他口呼“儿臣”也就明白了此人的身份。人尽皆知董天悟虽生母身份低微却颇受靖裕帝偏爱谁料他竟然大闹寿筵……如此行径实令人瞠目结舌。

    果然靖裕帝龙颜大怒劈手夺过一只酒樽丢向他的长子。骂道:“孽障!你……你不气死朕便不甘心么?!”

    在场的上至妃嫔、下至奴才从未见过皇上如此震怒。当下各个心知大事不妙唯恐将这势比雷霆的“天子之怒”引到自己身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哪里还敢出言劝解?

    董天悟却依然故我那酒樽堪堪擦着他的鬓边飞过落在地上滴溜溜地转。他则立在那里纹丝不动脸上还是不变的莫可名状的笑容。

    ——举众噤声、鸦雀不闻之时一个稚嫩的童声便显得无比清脆可爱。

    小小的二皇子董天启从淑妃娘娘的怀中跳起来甜甜招呼:“皇兄来和我们一处坐!”

    对应这万万没人能料到的变故在后宫诡斗中安身立命多年的这一干主子奴才们想的太多怕的太多顾忌的太多便都及不上一个孩子了。

    董天悟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脸上讥诮的笑容早已消失干净。而董天启则兀自兴高采烈地向他招着手娇嫩的脸蛋红扑扑的:

    “皇兄你这个样子真好看就像是青蔷给我讲的神仙——你是来扮神仙给父皇祝寿的吗?”

    董天悟的眼飞一般地扫过左边第一席沈淑妃正将天启娇娇嫩嫩的小手握在自己手中呵疼呵爱笑靥如花。

    这个母狐狸今夜一改往日富贵奢华气派只穿了件浅玫色的素净宫装头简单挽起;反倒是身旁的沈婕妤、沈宝林姐妹二人一着红一着青光华灿烂不可逼视。

    ——那两个女人一个目光盈盈的盯着他仿佛满含眼泪;另一个则垂头不语手里拈着一角糕饼已然捏得粉碎却犹自恍然不觉。

    董天悟向天启道:“方才你说什么?”

    二皇子又是嘻嘻一笑:“神仙不就是皇兄你这般打扮吗?父皇最喜欢神仙了他看到神仙来祝寿不知道多高兴呢!”说着转头对靖裕帝娇声道“父皇你说是不是?”

    面对如此娇儿纵是龙心似铁也要软化了。靖裕帝的面色虽依然不霁却也不再作。他怜惜地望着天启的笑脸又望了望似有些茫然的天悟终于点了点头。

    董天启拍手笑道:“你看!你看!父皇也说是呢!皇兄快来和我坐我好想你!”

    坚冰上一旦凿出个窟窿下剩的事情便容易许多再不长眼色的奴才也懂得该当怎么做了。御前总管王公公撇着腿招呼小太监们又抬来一张椅子放在淑妃娘娘席上——就放在二殿下的身旁。

    董天悟走过去落座。

    《庆皇恩》的御乐又奏了起来旋即把一切都盖住了严严实实地仿佛从未生过一样。

[20]画皮

    二皇子董天启仿佛极开心的样子早离了沈淑妃的怀抱只拉着他的长兄叽叽喳喳的闹。董天悟却也是出奇的好态度和颜悦色侧耳倾听时不时还伸出手去抚爱兄弟的头顶。

    兄长爱让、弟弟敬悌更何况还有一个不断给两兄弟添茶添水、嘘寒问暖将桂花糕、松子糖、鹅油卷一样一样亲自挪到他们眼前的“慈母”沈淑妃——最后连靖裕帝也恢复了笑容。

    这满堂的热闹原来只这一席是真热闹其余全成了陪衬热闹的暗色底子统统不值一提了。

    自然有大把的人脸色愈来愈难看就比如坐在沈淑妃对面的庆熹宫惠妃杨氏。她也有儿子还有一位公主;她比沈淑妃年轻今夜更是妆扮得美奂绝伦宛如仙子下凡……可是那个贱妇的儿子一顿胡闹却莫名其妙成全了对面的女人?自己再怎么机关算尽竟全然落了空彻底成了他人欢乐的背景——她如何不恨?

    自靖裕帝继位以来这二位妃子便结下了不解之缘。同是靖裕帝登基时入宫同样受宠封妃同有整个家族的财势为后盾又各生了一个皇子。局内局外人人都说若沈杨二妃只得一个怕是早已登上了后位;正因为靖裕帝自己都难以取舍决断是以故上官皇后薨了七八年了局势却依然那样僵着那辉煌壮丽的两仪宫承光殿依然空到如今。

    杨惠妃无论如何都不甘心。论相貌她自认生得风姿绰约有母仪天下之相沈家女人的狐狸眼水蛇腰怎能相比?论家世杨家随太祖起兵代代公卿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攀龙附凤的沈氏更是望尘莫及;论子女当年她二人同时怀上皇嗣可惜天不垂怜她肚子里的竟是个公主——可公主又如何?不过略施小计放出话去只说是皇子那女人果然急了自己胡乱吃药以求提前生产……结果呢?三殿下生来就是一副蠢笨样子虽说是个男孩儿却连个女儿都不如;何况那女人自此之后再也没能怀上孩子而自己两年前分明才生下了活泼可爱的四殿下……

    ——斗了十多年眼见着沈狐狸渐渐落了后可谁料竟会有这样的变故?存心拿捏那个小丫头失手在先疯癫的大皇子闹场在后末了竟误打误撞替沈淑妃变出一张王牌来三步两步又抢在自己身前。

    恨哪!如何不恨?自己简直已经恨透了这场宴会恨透了这合家欢乐的画皮甚至恨透了那天上的月亮——这该死的月亮为何依然流连不去?为什么现在不索性雷鸣电闪、下一场倾盆大雨?她的脸早已因假笑而隐隐生痛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坐针毡。

    她想走她早就想寻个借口抽身退场、一走了之了。可是杨惠妃心里明白此时此刻皇上是难得的开心快意——她怎能败了他的兴致?

    所以也只有拼命的咬紧牙关;拼命的笑着笑到心中滴血。

    歌儿一曲接着一曲好一个福寿双全地人家帝王家。

    杨妃是个聪明人却不见得满座的妃嫔各个都是聪明人黄婕妤和韩美人早已按捺不住藉故退席了。靖裕帝倒也没有在意她们本不是舞台上的主角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太监宫女们也没有在意现下讨好得宠的还来不及呢!更有几个本与杨妃走得颇近的妃嫔也顾不得什么了早悄悄地将座位移到了沈妃这边凑在人堆中讪讪地想搭话沾一沾光彩却又迟疑着不敢开口。

    ——这一切沈青蔷都看在眼里却莫名倍感孤独。

    她走到沈淑妃身后等了许久方寻到一个机会小声对姑母禀道:“娘娘青蔷不惯饮这酒总觉得头有些沉……”

    沈淑妃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温言笑道:“你今日也着实辛苦既有了酒便该叫奴才们抬张花桌在廊下敞快敞快也好只小心莫着了风。”

    这是赴宴之前淑妃娘娘便早已叮嘱好的对答:靖裕帝素来喜欢在盛筵进行到一半时离席而去独自逛一逛的;据说前些年就有这么一位前生修福的宫女因此而得了宠——无孔不入的淑妃娘娘又怎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沈青蔷勉强一笑假意推辞道:“这双双眼睛望着呢怕是太轻狂了吧?”

    淑妃娘娘眼内光华流转漫声道:“轻狂怕什么?便要那醉后轻狂的样子呢——你可懂么?”

    青蔷的脸突然一红。

    沈淑妃望着她笑:“既明白了便快去吧。”言毕微点一下头又转过去伺候天启天旒两个宝贝了。

    沈青蔷心下一百个不愿犹犹豫豫一回身正对上董天悟含讥带讽的目光她急忙瞥过脸去这一下连耳后都是一片燥热。

    仿佛想逃避什么似的再也不及踌躇一咬牙便出了万寿阁。

    门外的月色正好。

    这样规格的御宴都有统一规置为防手脚妃嫔们是不能带着自己身边的宫女太监入内伺候的。此时各宫各殿的奴婢们有头脸的便歇在万寿阁左右的两侧耳房内余下都侍立在屋檐下面。见她出来服色鲜明便知道是主子早有个守着的小太监迎上来躬身问:“主子要唤人么?”

    十月将尽的夜风已极凛冽了刮在脸上生疼。青蔷的热身子被冷风一激不禁打了个寒颤。她瞧着这个小内监眼生不知根底也不便指使只问:“你可知平澜殿沈宝林跟前侍候的那些人现在何处?”

    那小太监一听是‘沈’宝林腰顿时弯得更低了答道:“那边的姐姐们都在耳房烤火呢奴才这就去给您唤她们。”

    沈青蔷点点头他便去了才走两步却又被叫了回来耳中听得沈宝林吩咐道:“且住不必去了。你只替我找张凳子搁在那边回廊转角的背风处寻个有灯影的地方——可听明白了?”

    虽说是“背风处”却依然觉得冷。沈青蔷来时尚怀了小小薰炉披一件湖绿色大氅。那两样东西进厅之后便交予玲珑保管——玲珑现下便在耳房之中可她却不愿见她。

    这宫禁深深本就没有可相信之人。玲珑虽与她日夜相伴却实在有太多蹊跷之处。她既是淑妃娘娘拨给自己使的是紫泉殿上的心腹人也不奇怪——但却为何与沈婕妤遥有呼应?难道真如紫薇所说她之所以什么都不知道只因她是注定的“弃子”?何况还有那日杏儿口中讲的:玲珑、点翠、染蓝本是死去的郑更衣的身边人为何却都跟了她?既然提到了郑更衣就他又不能不想到她的死……

    这重檐之下夜幕之中究竟有多少秘密?竟仿佛悬着无数道帘幕——你费尽心机掀开一层却现后面还有更多更多……自那日桂花树下一场变故之后沈青蔷如今再也不敢贸然多行半步、多看一眼、多说一句话。莫说是她即便高位有如淑妃娘娘、甚至皇上是否就真的能揭开所有遮蔽能看到那唯一的真实?

    真冷这皇宫的夜……真冷……

    那不知名的小内监办事倒得力竟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整套小巧的梨花心木桌椅并一扇蜀锦绣屏。又呈上一盘细点、一壶御酒——手摸上去那银酒壶赫然还是烫的。青蔷自然不会带什么阿堵物便随手从腕上撸下一件细细的金丝镯子赏了他那小内监兴高采烈地去了。

    等吧……万寿阁门户大开她能清楚地听到一个娇俏地声音在里面呼唤:“陛——下——”

    看来还要等很久。

    实在冷。沈青蔷便忍不住又倒了一杯酒倾下喉去谁知这一杯竟成了引子连带着适才在殿中旧积的酒意也一并散起来。身上渐渐困倦神智渐渐模糊再也顾不得这宫内举手投足的诸般规矩索性在椅内蜷起腿伏在桌上就快要睡着了。

    朦胧中似回到儿时的沈园那时候便是这样一个人哭一个人笑一个人看月亮到天明。时流早已抹煞了记忆中的苦涩现在瞧来那段光阴竟似是极美好的。

    ——是自己变了么?又为什么变了呢?少年时满腔抑不住的雄心和那些跳脱的念头哪里去了?那个敢于直面任何人的脸大声说出自己心愿的沈青蔷、又到哪里去了?

    ……宁可死于“未知”决不安于“沉寂”——这话说的可有多么好!

    那时候自己可有多么年轻。

    沈青蔷伏在桌上微笑的时候突然有脚步声向这边过来。她人在廊间角落无声无息月光灯光投下的一层层影子掩盖下来形迹湮没。来人径从她背后的一条石子小路上走了过去她听出那是两种交杂的脚步声一个既轻且快另一个则沉重许多。

    不知怎的沈青蔷的脑海中刹那闪过一双面孔——姐姐沈紫薇和大皇子董天悟!此念一出酒瞬时醒了一半。

    ——幸而不是。

    那两人在说话一个是清脆的童声另一个却是年老的女音。两个她都不陌生正是今天场上的主角二皇子董天启和他的乳母李嬷嬷。

    “殿下别到那里头去当心有蛇。”

    “我才不怕你快走开。”

    “奴才陪您去吧。”

    “不要!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要人陪着小解。你走啊再走远些!不叫你不要过来!”

    “那您可别到石洞子里去啊!就在外边奴才给您看着人。”

    沉重的脚步声渐远另一个轻快的却越走越近竟转到紧贴回廊的一座山石背后和沈青蔷不过隔着一段栏杆、一根廊柱。

    青蔷抿嘴无声而笑原来竟是这样。万寿阁本不过是为了应和碧玄宫所卜之吉位仓促搭就而成。想是为了赶工夹墙净室等都未安排妥当。大人倒罢了这小小一个孩子在席上又吃又喝的自然要方便方便。

    别看他平素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要是知道有人在定是要尴尬的。自己更是难免尴尬的——难道告诉他之所以深夜孤身在此是因为淑妃娘娘来时便吩咐过陛下兴致极高时有不带任何女眷、孤身出游的习惯叫她在这里等着“邂逅”?

    青蔷一厢想一厢只自嘲。忽然她脸上的笑容凝住身后传来了干呕的声音。

    “这孩子吃坏了肚子?”她吓了一跳又等了片刻干呕声依然不绝。而那个嬷嬷大约离得太远竟全未听闻。

    青蔷再也按捺不住她从柱后中转出半个身子来向外望了一望:

    银河如练月光如水。

    那年方十岁、脸蛋仿佛苹果般鲜艳可爱的稚儿;那笑着唤“青蔷”、笑着唤“皇兄”的天之骄子正在无比璀璨的星空下用胖嘟嘟的小手去抠自己的嗓子逼迫自己把晚上吃过的东西——甜糯的点心、鲜美的果子、喷香的桂花糖通通呕出来小小的身子痛苦地佝偻着几乎缩成一团。

    沈青蔷只觉自己怀里那颗心像被一股大力死死揪住般骤然剧痛起来;耳鼓内嘭嘭作响仿佛体内有一条汹涌的激流——她终于无法忍耐惊呼失声。

    二皇子董天启闻声转头眼睛那样的望着她又凶又狠又哀又痛。

    ——那目光像极了一个人……

    ——像极了很多年前被一群孩子围着戏弄、突然暴起一口狠狠咬在对方手腕上的……沈青蔷。

[21]血痕

    原来……如此。

    只有她咬过的东西他才吃只有她尝过的茶水他才喝他那样可爱的笑着在大庭广众之间喊着“青蔷、青蔷变一个‘仙法’给我看”——他的那些亲昵、那些撒娇、那些没有皇子也没有宝林的快乐时光原来都是假的原来一切竟然是这样。

    这真的是个纯洁无垢的稚子么?或者根本就是一个披着十岁幼童躯壳、吞吃人心的恶魔?抑或者在这四方宫墙内早已全都是这样的魔鬼他们的身体里流着浊色的血蹲伏在黑暗中随时准备攫住你敲骨吸髓?

    ——沈青蔷在极度的惊骇中竟突然生出了这样荒诞的念头。她是从不信鬼神的但这一瞬间她几乎要信了——原来天启是鬼、天悟是鬼、紫薇是鬼、淑妃娘娘是鬼……甚至说不定自己的皮肤下面也有着青面獠牙的另一副面孔。

    沈青蔷不敢再想只觉毛骨悚然、寒彻肺腑。月光之下董天启与她对视良久二皇子突然尖叫一声号啕大哭起来。站在不远处的李嬷嬷听闻大惊失色跳脚鸡似的赶了过来二殿下一下子便扑在她怀中哭个不停。

    “怎么了?小祖宗?怎么了?”李嬷嬷用手拍着二殿下的背心疼之极。

    董天启用手向长廊的暗处一指大哭道:“有鬼!有鬼在那里!她想掐死我!”

    李嬷嬷当即吓得魂不附体将心肝宝贝二殿下紧紧搂在怀中壮着胆子安慰:“殿下莫怕有嬷嬷在……”拚了老命拐着脚向亮处奔去边跑边喊:“快来人哪!有人想谋害二殿下!”

    她这一喊将埋伏在附近的精甲武士、以及万寿阁前伺候的大批奴才们统统惊动十数人一拥而至将李嬷嬷和她搂着的二皇子董天启团团围在中间。

    ——董天启只是哭直哭得昏天黑地犹如泪人一般;而李嬷嬷一个老妪又没有真正见到什么那些七嘴八舌的问题她哪里答的出来?

    正纷乱不堪时忽听黑暗中一人道:“慌什么?到底怎样且说来我听?”

    侍卫内监们听闻此言立时噤声不语两厢散开躬身让出一条路来。董天悟从阴影下走到灯烛火把的光亮处走到李嬷嬷身边径直吩咐:“把二殿下放下来他已不是小孩子了。”

    李嬷嬷撇着嘴心下腹诽无数一百个不乐意却也不得不遵着大皇子的吩咐将天启放下地——二殿下已哭得声嘶力竭。

    董天悟俯下身子平视着二弟的脸淡淡道:“不要哭了。在一干臣子面前像什么样子呢?”

    董天启听闻此言似一愕随即拼命点头哽咽道:“是皇兄——”

    “到底怎样慢慢说来我听?”董天悟轻声问他语气和缓了不少。

    天启又点头带着哭音答:“我在……在那边廊子上……看到……到一个鬼!她想……掐、掐死我……呃……”一边答一边努力压抑哭声到后来气息一岔竟然打起嗝儿来。

    他小小的脸哭的五花六道的更显乖巧可爱我见犹怜董天悟立时便心软甚至开始后悔适才太过严厉吓着了幼弟。便摆手对李嬷嬷道:“先伺候二皇子下去整束唤当值的太医来。”

    李嬷嬷早候在一旁见小主子这样受罪早急得百爪挠心此刻终于得了允许忙不迭答应了——尚不忘狠狠瞪了没心没肺的大皇子一眼。

    李嬷嬷俯下身伸出手去便要抱二殿下董天启却打着嗝道:“不要!皇兄……呃……已说了我自己走……”果然摇摇晃晃当先去了边走边用袖子抹着脸。

    董天悟望着他的背影忽而微笑煦如春风。

    忽然有人上前一步向董天悟拜倒行礼:“殿下——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董天悟回过头去但见是个穿银甲的虬髯侍卫便笑道:“吴统领你不去回父皇怎么却来问我?”

    那人敛容答:“陛下已独自向园子里去了——此地防务自然当问殿下。”

    董天悟又笑:“我不过是个闲职皇子凭什么过问如此大事?”

    吴统领昂望定董天悟一字一顿道:“父子同心!”

    董天悟注视他良久无奈摇了摇头笑道:“吴良佐你又有棘手事情要甩给我?”

    吴统领忽然缄默一言不挥手摒退左右从怀中掏出一物恭敬呈上——董天悟接过来吴统领亲持了灯替他照着却是一只内造的细金丝缠枝镯子。

    ***

    太医院的当值太医提着药箱抢入万寿阁之时二皇子董天启早已止了哭声坐在一张椅上小脸儿也擦干净了再不见泪痕——只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巴巴望着更觉可爱可怜。一个小宫女垂捧着金盆侍立于侧李嬷嬷两袖高高挽起就着那香汤温水正绞一条半旧的巾帕——神色犹自愤愤口中念念有辞。见了太医来忙丢了巾子迎上去招呼:

    “供奉快请——”

    那太医拱手为礼径来到董天启跟前一躬身问道:“殿下安好觉得怎样了?”

    天启还未回答李嬷嬷已喋喋不休道:“能怎样?现下的奴才们真是越来越不长眼色!我们殿下是嫡出的皇子正统的金枝玉叶却给那来历不明的爬到了头上去——没尊没卑、没天没地的成了什么话?”

    太医满脸尴尬又不能接口又不好打断只得点头敷衍道:“这位奶奶说的是……下官……下官听说殿下是受了惊?”

    李嬷嬷恨恨道:“自然是受了惊!你连这个都诊不出要你何用?”

    胡太医全没料到一来便蒙上如此不白之冤当即张口结舌。

    还是天启替他解了围:“我没事的就是……就是给唬了一跳这会儿还觉得心口疼呢……”

    李嬷嬷又接口道:“我都说了那起子杀才整日里只会背着万岁裁减苛扣良心都给猪狗吃了!不过看着我们娘娘不在了——不在又怎样?殿下年纪虽还小不过几年……”

    “不过几年”便要长大了的董天启低声唤:“嬷嬷……”

    李嬷嬷的声音突然截断许久哑声道:“奴才老背晦了供奉莫怪……”言毕移开两步背转身子用衣袖揩了揩眼睛。

    那太医忽然便有些慨叹。但在这宫内生存不该听的话便一句都不能听不该管的事想都不要想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当下只是诺诺蒙混过去不提。望了望天启的面色轻声道一句:“请赐下官脉息——”

    说着便持过天启的藕臂略搭了搭暗自沉吟微微点头。

    “怎样?”李嬷嬷抢着问。

    “略受了惊并不妨事的。依下官看倒不用吃药只开一副‘代茶饮’养气补神平日里煎着喝喝便好。”

    李嬷嬷忙催:“既如此那你快些开来!”

    那太医连声道:“是、是下官告退——”正要抽身却突然僵住眼睛只盯着董天启的头脸瞧连声音都变了“二殿下请恕下官无礼……”

    说着伸出手去拉开天启穿的锦缎小袄的衣领——那雪白的颈子上赫然有两道深深的血痕就像是……就像是用尖利的指甲抠出来的一般!

    董天启垂下头去缄默不语眼泪犹如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的垂落下来。

    ——两只小手藏在袖中紧紧握着个女人们套在指尖上的金镶玉护甲。

    ***

    董天悟坐在万寿阁东耳房内听着当值太医战战兢兢、一五一十的奏报缄默不言手里只把玩着那只金镯。良久一摆手那太医终于如释重负躬身告退。

    待他走远耳房内安静了下来坐在皇子下的御前侍卫统领吴良佐忽然恨声道:“这样待一个小孩子也忒……狠毒了些……”

    董天悟的脸上滑过一道如冰的笑容将镯子揣在怀里低声沉吟:“无论是怎样的人在这个宫墙内总会变的……又有什么稀奇?”言毕一笑道“你也在里头摸爬滚打许多年了连这个都瞧不透么?”

    吴良佐叹息一声:“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姑娘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不愧是姓‘沈’……”

    董天悟忽然问:“方才……我是说方才我们在那边遇见二殿下的时候你可看到了他颈子上的血痕?”

    吴良佐一愕仰面思索了良久缓缓摇摇头。却又道:“可是那样一个小孩子总不至于……”

    董天悟轻声沉吟:“启儿……他还小是不至于如此的……不过是我胡思乱想罢了——吴统领这样的小事还难不倒你你自然明白该当怎样的……天悟少陪了。”

    吴良佐双目圆睁急道:“殿下你……”

    董天悟一笑起身早已出得门去遥遥抛下一句话:

    “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桥;你巡你的防我抓我的鬼——”

    吴统领跺脚不休。

    想当年他与大皇子初相识时董天悟也不过五六岁大与今日的二殿下一般的伶俐活泼。那时候靖裕帝不过是一个远在北地的一个寻常藩王膝下也只有他一个孩子——正如当年的吴良佐断然也不会料到自己将成为了御前侍卫统领一样当年的靖裕帝恐怕也料不到不过半载之后他便将南下京都入主龙庭。

    ——而当日那个无瑕的娇儿今日已变成如此模样。

    吴良佐长叹一声心中顿觉百味陈杂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走到耳房外招来属下从人吩咐将今夜二殿下“遇鬼”一事暂且压下之后谁也不准胡乱提起……在这皇宫之中每一个人都要将自己变作毒蛇平素里无论有多大的风波都要蛰伏不动;而一旦出手但求一击致命——沈家如今荣宠正盛还不到时候。

    皇上既已离了席这盛筵便渐渐散了那道“血痕”也没有人再提起……但这个夜晚却已注定不会平静才过了个把时辰另一名侍卫又已东摇西倒的跑了回来神色古怪欲言又止。

    吴统领便知必不是什么好事当即心中暗骂起娘老子怎的这么多麻烦竟集中在一起?可骂归骂骂又有什么用?只得咬牙问道:

    “又怎么了?”

    那侍卫偷眼望了望见统领大人须皆张、状如钟馗心下栗六咽着吐沫答道:“一个小宫女触柱了——似是万岁在园中游玩时偶遇的……就在……就在皇上眼前。”

[22]白仙

    董天悟离了万寿阁耳房只身向园内而行。早有内监侍卫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在他身后探头探脑怯生生的想要跟过去却冷不防触及他随意横过来的眼芒终是畏缩不前。

    他们都怕他董天悟明白——害怕他的身份更害怕他身上那刺目的白。

    ——他父皇的臣下、他父皇的侧妻们甚至他父皇本人都怕他只因为他从来就不是他们那样的人他从来都没有叫他们看明白过。

    ——他知道他们面具下隐隐的恐惧知道他们的心里统统住着一个鬼。

    ——你若想捉鬼便一定要先化身厉鬼不是吗?

    在暗夜之中白色的衣衫委实很美宛若翅膀上着磷光的美丽蝴蝶在交叠的漆黑树影之间徘徊飘飞——许多年前曾有一个白色蝴蝶般的女人死在这个深宫里惨白的躯体悬吊在盛开的桂树之下;银色的桂花开的正好每一朵都像在哀悼着她的死亡……从那天起他便把她的死穿在身上时时刻刻警醒自己更警醒依然活着的人们把他们心口的那道疤一次又一次撕裂一次又一次欣赏那些鲜血淋漓。

    “娘……”董天悟低声自语“只要我活着总有一天我会找到那个人我会让她的血染红我的手染红我身上的白衣——你的儿子一定为你报仇雪恨纵死无悔!”

    寒风凛冽冷月如刀董天悟只是凭着一股郁气埋头奔走竟不由自主的又回到了西花园的“神木”之下——每当他心潮翻覆无法自抑的时候每当他孤单寂寞茫然悔恨的时候只有这里是属于他的。

    自那日之后“招仙铃”、“锁仙阵”都已废弃靖裕帝似乎也不再迷恋“招魂”的把戏改而开始烧丹炼汞以求长生。“神木”周遭依然留有戒备却早已稀松不堪。今日是万寿节这里的人手又被抽空补去其他要紧的所在董天悟循正路而来一名守卫都没有遇见。

    没了那些人世界终于又是他的世界了。

    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几乎已不复记忆之前那时候他便是他爹爹便是爹爹娘便是娘;那时候没有殿下、没有父皇、亦没有畏罪投缳的白宫人……当年娘死的时候他不过二弟那么大吧?自尽的宫人依例不过一张破席裹尸扔到城外的荒坟岗上去的父皇却破例“赐”下了一口薄棺草草收敛——那便是他最后的夫妻情谊了。

    “天悟!去告诉你父皇我没有落蛊!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最后的那一夜娘声嘶力竭地喊着一边喊一边被两个粗鲁蛮横的近侍架出门去;另有一个侍卫将他死死按在地上用力踩住他的肩膀。

    ——有什么用呢?她的夫君、他的父亲不肯相信自己曾经心爱、伴在身边多年的女子不肯相信自己长子的母亲却宁肯听凭他人的话语摆布。

    ——有什么用呢?他被绑在床上嚎哭了一夜哭到最后嗓子里都是血……

    ——有什么用呢?

    ——这世界他们都无能为力。

    很多年后当董天悟终于下定决心回到这伤心之地断肠之地却现这里赫然正上演着让人哭笑不得的滑稽戏。当年他心如铁石盼着她死看着她死逼着她死因她的死而如释重负。可现在呢?十年过去了他却为她盖了一座碧玄宫;将她的画像悬于楼上;为她遍访传说中的“返魂香”;令后宫女眷日夜焚香叩拜将她奉为神灵称她作“白仙”娘娘……

    “悟儿你知道么?你娘她已成了仙了……”

    那一日他时隔多年之后又一次出现在父皇面前那个只有三十五岁却背脊佝偻如同老叟的九五之尊这样对他说双目晶亮。

    “……我着人挖开你娘的坟想将她移葬在皇陵里你知道生了什么吗?她的坟是空的呢!挖墓人开了棺从寿材里面飞出一大片银光闪闪的蝴蝶棺木中除了衣裳的碎片什么都没有……”

    “你知道吗?悟儿?你娘根本不是什么凡夫俗子她变成蝴蝶飞到天上去了我在等着她回来……”

    靖裕帝如孩子般嘤嘤哭泣反反复复说着:“我在等她回来——”

    董天悟冷冷地望着面前这个据说是自己父亲的人胸中毫无同情甚至只有一种残忍的快意他冷冷地开口:

    “当年是你杀了她所以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你会变老一天比一天更老变成一个鸡皮鹤的老人衰弱、痛苦、孤独无依;而她则永远年轻美丽她会忘记你——”

    靖裕帝真的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哭了起来董天悟则拂袖而去。他明白自己的心真的已经死了。

    ——在这个皇宫中已没有什么人知道那一天本是宫人白氏的忌辰;而董天悟在十年前生母身死之处遇见了沈青蔷。

    她也是庶出;她也是被遗弃之子;她被人设计身陷死地;她睚眦必报又与世无争;她像绽放在无垠苍空下的炽烈红花般长大骄傲且毫无畏惧;她即使哭即使害怕得止不住颤抖眼睛也依然那样熊熊的烧着像两簇小小火苗。

    只可惜在这个鬼蜮盘踞的地方无论是多么沉静骄傲的女人无论是多么纯洁无瑕的心也很快会改变变成一个戴着温柔面具向稚子下毒手的恶鬼——你不改变便只有死。

    董天悟又忍不住将手伸进怀里温柔地抚摸着那环被他的体温暖热了的金丝镯脸上带着淡淡的哀伤。

    突然桂树后慢慢转出一个人来娇娇怯怯、颤颤巍巍风儿一吹便有凌空欲飞之姿。刹那间董天悟简直以为自己着了魔他望着那个身影心里装着的一个名字几欲脱口而出。

    那人微侧着头俯下身去点亮手里的琉璃灯笼——却是沈紫薇。

    “我一直在等你。”她说。

    “你怎么……”董天悟一惊。

    “我怎么知道你会来这里?”沈紫薇替他说完了下剩的话随即凄然一笑“我怎会知道?只不过若想独自见你也就是在这里而已——今夜已是第二十七夜终于让我等到了你。”

    董天悟默然对沈紫薇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愧意的。毕竟他利用了她来探知锦粹宫的里里外外那沈淑妃和庆熹宫的杨惠妃当年都只是初入宫的少女虽不见得真的知道些什么但也总是个难得的线索。

    虽然从未有过山盟海誓虽然他从第一刻起就表明了意图虽然她是他父亲的女人——但毕竟是他负了她没有什么好讲。

    “你找我有什么事?”于是董天悟道。

    “没有什么……我只想告诉你我肚子里怀的是你的孩子。”沈紫薇静静回答。

    董天悟笑了:“你在说谎。”

    沈紫薇微微摇着头轻声说:“我从不在你面前说谎。”

    两个人相对而立缄默不语。只风吹着琉璃灯缓缓旋转把斑驳的光影投向四周将董天悟与沈紫薇网在其中。

    许久董天悟道:“你说吧我听着。”

    沈紫薇似一笑轻声道:“我买通了太医唐豢叫他将两个月说成是一个月……而那时候我打定主意只和你一个好。虽也受召但老头子早就不行了换个样子伺候他他反而喜欢……董天悟我怀的是你的孩子我很明白的。”

    两人再次沉默头顶的白花早已落尽只听得满树的枯枝残叶“唰啦啦”的响。

    董天悟默默听着对面的沈紫薇波澜不兴地说着那番话忽然觉得有些恍惚沈紫薇早已不是他第一个女人更不是唯一一个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也会有孩子!

    他知道人有了子嗣该是开心的但他竟赫然只有惶恐他无法想象一个稚嫩的、脆弱的、完全洁白的生命来到这个世上竟是因为他?自十年之前的那个落花之夜开始他对自己人生所有的幻想便全告破灭剩下的只有仇恨只有疑问和不甘。

    “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说话?”沈紫薇终于脱了那似乎云淡风情的调子急急问道。

    董天悟张口良久却最终只苦笑道:“我和你的孩子?那一定是个怪物……”

    沈紫薇的面容突然一暗她紧咬牙道:“不!我的孩子将是下一位帝皇!他将君临天下将一切握在手中!他的母亲做不到的事他都会做到;他的母亲一辈子的耻辱他一定会报偿……一定会!”

    董天悟沉默着一言不。

    “……而你会帮我——会帮我们的孩子是不是?”沈紫薇问道。

    许过了一生一世那么长董天悟终于长叹一口气轻声说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沈紫薇这次真的笑了是那种心满意足甜蜜而娇俏的笑她并不急于回答而是缓缓抬起手臂将那盏琉璃灯举到自己眼前“噗”的一声吹灭——

    “帮我杀了沈莲心——在她杀掉我之前。”

    婕妤沈紫薇在蜡烛的青烟袅袅盘旋过的黑暗中如此说道。

    ***

    “莲心”是沈淑妃的闺名当她年少无忧无虑的在沈家花园游戏时你若这样叫她她一定会极甜美的笑着穿过洒落的阳光向你走来——而现在即使你当面呼唤她也许都要回忆许久才会带着恍然大悟的神情冷淡地回答。

    这后宫所有的女子都一样在君王心里有的永远只是她们的姓氏——她是沈氏、沈淑妃、沈阁老的妹妹是沈家的根基所在;而那个寓意纯洁、寓意美好、寓意出污泥而不染的、独一无二只属于自己的名字在这个世界中根本毫无价值。

    ——所以若另一个沈姓女人取代了这一个沈姓女人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吧?

    沈紫薇站在黑暗里琉璃灯的光芒突然消失董天悟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听见那动听的声音在缓缓倾注死亡:

    “她已经知道我怀的不是老头子的孩子了虽然她并不知道你——我什么都没有说。她知道我独自出去了三次还知道我听你的话偷入紫泉殿的内室知道我半夜审问她派给我的那些宫女……整个锦粹宫都是她的耳目风吹草动也逃不过她的眼睛……不过那也没什么我照样有办法一个人来这里因为我也知道她的秘密。”

    沈紫薇“嗤”的一声轻笑似乎颇为得意。

    “……你不明白你们男人哪里明白?她要我的孩子她已经没有办法生孩子了而她唯一的那个儿子又……呵呵。何况她现下早已有了更乖巧更听话的棋子她早就想杀了我了——叫我听她的像她那样不如叫我死!”

    沈婕妤突然幽幽长叹一声那一瞬间仿佛没有丝毫的深心密计、骄横跋扈有的只是无限的说不出口的恳求和祈怜:

    “我爱你这世上没人比我更爱你——你可以不爱我但你绝不能背叛我;即使你没有心可以给人我也决不放弃!”

[23]披风

    沈青蔷望着二殿下董天启痛哭失声的脸孔刹那间几乎便要无法思考。他哭得可有多么伤心撕心裂肺、如丧考妣——那样的眼泪竟也会是假的?那样的伤恸竟也能伪装出来?她只觉脑中纷乱一片甚至便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做了什么?真的是一个想要掐死小孩子的恶鬼?

    她木然立在当地眼看着李嬷嬷尖声叫喊着跑远才猛然间醒悟过来自己又已身在局中。若有人过来察看现了她她要如何解释呢?赏月?醒酒?沈青蔷低头望了望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衫微微苦笑——她总不能自承是来此“蒙恩”的吧?那倒也的确是事实但这样的事实自己实在羞于启齿。

    其实无论她如何解释都抵不过董天启的眼泪——一个年方十岁的嫡亲皇子和一个出身微末的低阶嫔妃在她们之间你会更相信谁呢?

    若她还是七个月之前的沈青蔷此时定然早已手足无措说不定还会存着天真的念头以为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但她毕竟已不同往日在鬼蜮中挣扎求生你自然也会慢慢长出尖角和獠牙——当得了消息的侍卫过来巡查时长廊上赫然只剩下一张花案、一张椅、一盘点心、一壶喝了一半的酒——早已冷透。

    毕竟董天启口中说的是“遇鬼”、而决非“遇刺”并不是绝无办法可想——莫如依然像对付惠妃娘娘之前难那般咬定牙关死地求生。毕竟在这皇宫中找出一个鬼来自然比什么都难;但“说”出一个鬼来却又比什么都容易。沈青蔷只惶恐了片刻便即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她沿着长廊反向而行趁人不在意从另一边绕回了万寿阁。心下打定主意若有人问便一切推说不知——命人准备桌椅酒菜的是鬼等在那里居心叵测的也是鬼惊吓了二殿下的更是鬼——若她是人她怎会在盛宴正好、风光无限的时候突然避席?若她是人她又怎会在天寒露重之时只穿一件单衫坐在风里?

    寻思至此沈青蔷已不由的摇头叹息这番说辞实在是荒诞无稽、漏洞百出莫说别人只怕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但除此之外又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或许突然间昏厥于地醒来一问三不知更为妥当?

    沈青蔷赫然觉自己竟已有了心思戏谑竟然在调侃着自己此时的困境。只可惜她并不是二殿下断没有那么哭哭笑笑、炉火纯青的功力。

    ——想到董天启沈青蔷的心里又是一痛。

    她从没有怀疑过亦从没有提防过这世上从没有人叫过她“青蔷”——他是第一个。名字这东西可有多么玄妙:若她是“沈宝林”她便是深宫里一个低眉垂面目模糊的女人是皇上的侍妾是淑妃娘娘的侄女是是沈婕妤的妹妹是其他女人的仇敌;而若她是“青蔷”她便仿佛只属于她自己。

    ——她是“青蔷”他是“天启”;那一瞬间仿佛他们只属于他们自己。

    沈青蔷贴着长廊的阴影走了许久果然转到了万寿阁的另一侧。原来方才在她未察觉时寿筵便已散了皇上也已离去而各宫妃嫔们正三三两两、七嘴八舌的向外走。不远处落着一溜软轿等待主子们乘坐跟在轿旁的奴才们微侧过身去偷偷打着哈欠。沈青蔷一见这番景象更后悔早该去找玲珑。若她此时整束停当、宫女在侧趁人不在意混在这些离去的妃嫔之中料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一路便回去了。可自己现下这样打扮贸然撞上谁岂不反而更引人注目?

    一想到玲珑她不禁又添了一层担心不知道那三个丫头寻不见她会不会四处张扬?该当是不会的她们定然先去回了淑妃娘娘而娘娘自然知道她在外面做什么自然会处置妥当……

    正在她犹豫之时又有几个妃嫔出得万寿阁来她壮着胆子张望一眼已认出其中的王美人另外三两名却只是依稀眼熟。看她们装扮平常恐怕都是没有什么宠爱、整日里闲居度日的;又不似王美人般总是出来走动四处钻营是以人人识得。

    此时各宫各殿的娘娘们差不多都已散尽这几个妃嫔却似并不着急反站在园子里闲话起来。

    “……哎呀今日的酒是喝得太沉了这会子心里还怦怦乱跳呢!”其中一人说道嗓音敞亮十分动听。

    “胡姐姐这张脸红得真好看呢内造的上好胭脂也没有这么水润光彩——要是皇上看到定是要爱死了。”又是这一套沈青蔷不禁莞尔不用看她也知道这是王美人无疑。

    那胡姓女子却轻声一笑冷冷道:“皇上?谁知道他此刻在哪里呢。指望他垂怜不如指望手里这杯酒埋愁。反正这一辈子混了个昭仪做死了能有三尺黄土埋骨也足够了。”

    沈青蔷突然想起这女子该是东偏宫昭华宫的胡昭仪。靖裕帝只有两个妃子是以东、北二宫的正殿都空着昭华宫便由偏殿的胡昭仪主事。这女子既是九嫔之的昭仪娘娘那便是这深宫内仅次于沈、杨二妃的第三高位平素深居简出又妆扮得如此不打眼她一时间竟没有认出。

    但听得另一个女子的声音笑道:“你们不知道皇上此刻在哪里我自然也不知——但我却知道今儿晚上‘得手’的是谁。”

    其余诸人尽皆惊讶纷纷问道:“你怎会知道?在哪里?说来听听?”

    只胡昭仪道:“小打嘴现世的没羞没臊你这么清楚怎么不也‘得手’去?”

    那女子似急了抢白道:“昭仪娘娘您是这宫里‘举世皆浊独我清’的高人喝您的酒做您的诗您有气度自是与众不同的。可我是个肉眼凡胎的总也气不平。瞧今天晚上‘西边’的张狂样子还有那些没骨头谄媚的丑态哼!私下里动的那些手脚能瞒得过我的眼去?”

    胡昭仪懒懒答道:“是‘举世皆浊我独清’罢?赤口白牙的可莫唐突了古人。你人是极聪明的却太也轻佻了这样做人做事还未出头已给人掐了尖去了。”

    那女子果然不再说话了。

    沈青蔷听得这一番话心知已隐隐预感是说到了自己早暗叫了千百次“糟糕”却实在莫呼奈何。

    只听王美人又开口道:“胡姐姐……不昭仪娘娘邓宝林也不过在咱们姐妹跟前说说罢了断没事的。”

    胡昭仪一笑:“我又不是存心责骂于她……芳儿你且说看到什么了?只当个笑话来听听过大家便都忘了吧。”

    那名叫“芳儿”的邓宝林当即又得意起来说道:“你们没注意么?宴会开到一半西边的那个小沈就离了席了可再也没回来。方才大家在外头跪送万岁时我头抬的高了些便见她躲在一旁趁人不备早循着追过去了——只身上那件湖绿的羽缎披风太显眼来时我不是还给王姐姐指过的?否则我怎知是她?”

    胡昭仪道:“竟是她?难怪了看来咱们淑妃娘娘不止智计了得做事情也足够‘周到’的丝毫机会都不肯轻易放过。”

    王美人则接口道:“沈宝林本就是极有心机的只不过平素里藏得好面上看不出来罢了……”

    一瞬间沈青蔷全然糊涂了。中途离席的自然是她但那裹着湖绿披风扮作是她尾随靖裕帝而去的人又是谁?难不成适才自己那番强词夺理的借口反倒是事实的真相?真有鬼魅化作了她的形状意图不轨?

    事态的进展竟如此诡异可笑沈青蔷却实在是笑不出来。自己赫然已坐实了“玩弄伎俩、极有心机、自贱身份”的名声但“遇鬼”事件的形势却无疑因此而逆转:既然那件湖绿披风“太显眼”邓宝林能看见其他嫔妃奴才们也不可能全无察觉只不过碍于淑妃娘娘的权势不敢多言罢了——但问若干人证的眼睛和一个十岁小孩子的话两者之间你会相信谁?

    董天启已不再是麻烦现在的麻烦变成了那假扮她的人。那究竟是谁?又意欲何为?难道是杨妃的人因今夜受挫便要冒她的名犯些错事来栽赃陷害不成?可是那件湖绿披风……湖绿披风……

    ——玲——珑!

    若玲珑是沈紫薇的心腹那么她假扮她做一些手脚可再容易不过!也再危险不过!

    想到这里青蔷再也顾不得什么隐匿什么躲藏把安然混回平澜殿的计划彻底抛诸脑后她只想尽快找到玲珑——无论是她做的还是另有其人;只有找到玲珑才能解答这个迷题。

    沈青蔷当机立断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径向数丈外停着的软轿而去。那几个正说长道短津津有味的妃嫔突见她现身都给唬了一跳。邓宝林王美人等更是想起自己方才还编排过这位沈宝林一番登时连脸色都变了。只胡昭仪在人群中冷笑一声清晰可辨。

    可沈青蔷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她们?她来到停着的一排软轿旁边借着软轿前点着的灯笼寻找自己来时坐过的那一乘。她此时心慌意乱无论如何耐下心去终于还是随便上了一乘看起来规制较低的对轿前伺候的太监吩咐:“回我的平澜殿。”

    太监们见是她自然不敢说半个“不”字。

    ——只可惜沈青蔷并没有看到身后邓宝林那恨极欲狂的目光。

    ***

    若不是玲珑她只要从淑妃娘娘那里得知自己去“承恩”了定然会回平澜殿去;换而言之若她不在平澜殿便定然脱不了干息。

    软轿又快又稳抬轿的太监健步如飞。青蔷人在轿内心中火烧火燎。忽然轿子急停只听得轿外有人喝道:“站住!对面是谁!”

    俄而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公公们安好我是流珠殿沈婕妤跟前的宫女因把娘娘的手帕子丢在万寿阁里了怕娘娘明日起来责罚是以偷偷去拿回来……我万万不是有意冲撞主子的还请主子恕罪。”

    沈青蔷把轿帘一掀望了出去果然是杏儿。

    青蔷连忙吩咐落轿将杏儿唤到身边低声问她“你可见到了我身边的玲珑姑姑?她跟你们一道回去了么?”

    杏儿似有些慌乱两颗眼珠子不住转动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沈青蔷急道:“到底见了不曾?”

    杏儿左顾右盼良久方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们本是在一处的。可是快散了时玲珑姐姐抱了您的披风手炉独自出去我们只当她去接您……再后来点翠染蓝却怎么也找不着她好一番忙乱呢所以……”

    沈青蔷的一颗心已凉了半截难道果然是玲珑?

    杏儿忽抬起头来仿佛瞬间下定了重要决心似的对沈青蔷道:“宝林娘娘不如这样我这就去替您把玲珑姐姐找回来——可好?”

    沈青蔷颇为感动却摇了摇头:“宫门便要下匙深夜不得随意走动你怎么找?算了吧即使现在找到只怕也已晚了……”

    杏儿却笑了两个眼睛亮晶晶的:“没关系我有办法。”

    ——玲珑夜半时分便无声无息的回来了但沈青蔷却从此再也没有见过杏儿。第二日清晨外头便纷纷在传说昨天夜里有一个小宫女在园中偶遇到了靖裕帝皇上意欲召幸这原是她祖宗有灵门楣光耀的喜事谁料她竟鬼迷心窍抵死不从竟然触柱而死……靖裕十三年十月二十日的“万寿节”终于以血结束。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惊讶有之嗔怪有之疑惑有之兔死狐悲亦有之。皇上特别施恩不必依例追究自尽宫女的家人九族这已是天大的恩典了那宫女的尸体自然依旧是芦席一卷随意抛到城外的乱坟岗去。

    很快的内务府又拨来了一个小丫头给沈紫薇使依然是叫做杏儿。而曾经那个圆脸的极有骨气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不久便被彻底遗忘——她的命运她的悲剧她的坚持与执着便如一片细小的雪花落入苍茫大地转瞬就消逝了无声无息。

    寒冬已至。

[24]金镯

    靖裕十三年十月二十日的那一夜许是沈青蔷一生中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夜晚——但在这九重宫阙之内命运因这一夜而赫然改变的却绝不只她一人。

    玲珑裹着那件湖绿色的羽缎披风捧着香炭早已烧尽的手炉抬起袖子半掩着脸回到了平澜殿。虽合称是锦粹宫但紫泉、流珠、平澜三殿其实分而居之中间隔有水榭花池等草木景观彼此间有飞桥相通。她此时便缩身在一弯飞桥之下的死角里拼命捂着嘴眼泪一滴一滴的无声落下。两位巡更的内侍从咫尺之外经过昏昏欲睡地径直向前走去根本没有向她这边投来一眼。

    鸡人远离玲珑却并未立即起身她的眼泪反而落得更凶了眉头紧蹙浑身微微颤抖……好一会才缓缓走出来仿佛浑身失去了气力一般扶着墙拖着脚慢慢转到了平澜殿南院侧厢的一扇小门前。

    门没有落锁玲珑一推即开她闪身而入合上两扉迅从里面将门插好反靠在门板上喘气。那眼中的泪依然没有止却簌簌的、持续流淌。

    院子里漆黑一片只居所的正门前高高悬着一盏昏暗的“气死风”灯值夜的太监小乔子趴在灯下的一张矮桌上睡得正香。玲珑胡乱擦一把眼泪努力稳定心神正想无声无息地绕去后门冷不防小宫女点翠端着一盆残水出来看到小乔子跺脚骂道:“这偷懒鬼!”一转头便看见了玲珑。

    “哎呀姐姐——”点翠一句话没有说完已被赶上前来的玲珑死死捂住嘴。

    “别响!”她低声道“主子呢?”

    “回来多半个时辰了还问起你呢非要等你。我们好说歹说才刚伺候着梳洗完这不——”点翠小声回答努努嘴示意玲珑看自己手里。

    “主子……说什么了?”玲珑哑声问。

    “说什么了?没说什么啊!只说要等你……哎呀姐姐你怎么把主子的衣裳穿去啦?”门外灯光昏暗点翠这才看清顿时一惊一乍的。

    玲珑还未回答已见染蓝又从房内出来了脆生生道:

    “主子问是玲珑姐姐回来了吗?叫你进去哪!”

    沈青蔷已卸了妆饰散了髻只穿一件家常的月白中衣披着绣有寒梅闹雪图案的缎面夹衣倚着床栏坐着;染蓝方才正为她梳满把的青丝便如流水一般披泻一侧——人在那里一言不只是冷冷望着。

    玲珑亦不动声色躬身施礼道:“玲珑回来了主子万福。”

    青蔷吩咐点翠、染蓝:“你们两个下去吧不用伺候了这里有你们的‘玲珑姐姐’……”又转头对玲珑道“你这样穿很标致过来我瞧。”

    玲珑略一犹豫便走了过去。沈青蔷看得分明她便挽着那日曾梳给自己的“望仙髻”丝微有些散乱右鬓戴一朵半谢的秋海棠左边髻尾则飞着一只嵌金绿玉蝴蝶——正是她的蝴蝶对簪之一不知何时竟也被玲珑拿了去。

    青蔷明明有满腹的话要问、要说一时间却一句也问不出、说不清。她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几乎无法自制——她一把从玲珑鬓边拔下那只蝴蝶簪狠狠地摔在地上口中道:“你难道就从未对我讲过一句真话?!”

    簪子落地蝴蝶身上的大块翠玉激飞而出摔成碎屑。门外的点翠、染蓝听到响动急忙开门便要进来青蔷已断喝道:“滚!全给我滚!”

    两个小丫头的头刚伸出门框即刻又缩了回去门重重关上。

    沈青蔷坐在那里气喘吁吁眼泪忽地涌出竟然哭了。

    玲珑依然不动声色屈膝跪倒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折好整整齐齐摆在自己面前。昂道:“没错今日我的确假扮主子私藏了饰衣服主子随便责罚就是。”

    青蔷怔怔望了她良久随手擦擦眼泪道:“你究竟想怎样直说吧。”

    玲珑摇了摇头斩钉截铁一般回答:“我是有一件必做不可的事。我活到今天就是为了那件事——但……我今日不能告诉你。”她此时已断然改了口吻不再自称“奴婢”或者“玲珑”也不再称呼青蔷为“主子”。

    青蔷恨声道:“不能告诉我?你扮成我的样子鬼鬼祟祟深夜游荡要是让人看见了你做出的事统统都要算到我头上——你竟然还有脸振振有词‘不能告诉我’?”

    玲珑道:“我不会拖累你的你放心好了。”

    沈青蔷怒极反笑冷冷道:“你若是存了飞高枝的心其实也不用这么罗嗦我自然会对沈妃娘娘说待皇上有兴时荐了你去必叫你做个‘主子’便是。”

    谁料玲珑的笑声更冷竟是刻骨奇寒:“你道我想这个?呸!那样不干不净不要脸的‘主子’就是皇上亲手端在我面前我也不要!”

    青蔷一怔却道:“你也不用假撇清!你倒说说看一不为扮我的样子装神弄鬼二不为讨好承恩你大半夜的尾随皇上到园子里去又为的是什么?若不是我叫杏儿……”

    沈青蔷的话还未说完玲珑已猛然立起身来大声道:“杏儿?你还有脸说‘杏儿’?是我们作奴才的在主子眼里不过是一条狗——我们连狗都不如!那又怎样?我们照样是一条命照样是人生父母养的我们凭什么给你们拿捏在手里被你们利用、戏弄到最后连命都保不住!姐姐……盏儿姐姐她根本不想当什么皇妃的我们早说好了拼命熬着等年头到了再一起出去一辈子做好姐妹!结果呢?结果呢!还有杏儿……那样一条命活生生的一条性命你们……你们……”

    ——说到此处语竟呜咽。

    玲珑在人前一直是淡淡的沈青蔷从未见她如此激动模样一时竟愣住。见她忽然停顿便忍不住开口问道:“杏儿究竟怎样?”

    玲珑仰着脸紧闭双目两行清泪顺着双颊滚落只是摇头。

    许久她睁开眼来泪已流干竟笑了。低声道:“主子我劝你不要管我的事。你若不答应那也无妨。我实话告诉你你多少次命悬一线若不是我早已死了:‘附身’那次便不提了;后来你一个人去园子里让我们好找;甘露殿送来的‘问素绡’突然消失;和沈婕妤一起出去却夜半方归还浑身是伤……你自己数一数吧若不是我样样瞒着紫泉殿的那一位让她把你当成个安分守己乖巧听话的你以为你还能活到今天?”

    沈青蔷顿时面白如纸嗫嚅了半晌方吐出一个词来:“姑母……”

    玲珑又是一声冷笑接道:“姑母?这皇宫里哪有姑母侄儿?你其实本就注定要死的而她之所以还让你活着只是因为她还不知道你会碍她的路——这都是因为我你懂么?你若要多管闲事大不了我们鱼死网破!”

    玲珑言罢长吁一口气又恢复了往日安然的模样恭恭敬敬垂道:“主子早些安歇吧天晚了玲珑去了——”转身推开门昂离开。

    许久之后点翠听见里面没有了动静方怯生生地蹭了进来拾起地上摔破的蝴蝶簪子鼓足勇气酝酿良久才对呆呆坐着的青蔷说道:“主子点翠不知道您因什么生气但玲珑姐姐是个好心的点翠知道您也是个好心的在这宫里只有好心最难的了……”

    青蔷转过头来对她勉强一笑:“好心?玲珑她竟然连一只簪子的事情都要骗我;你说她的话我能信么?”

    点翠咽了口吐沫慢慢说道:“主子这事……玲珑姐姐没有骗人的。在我们家乡那边是有这个风俗只带一只蝴蝶那是……那是未出阁就……去世的姑娘们惯常的殡妆……”

    沈青蔷望着点翠彻底怔然。

    点翠等了片刻见青蔷一言不一动不动叹口气便转身告退带上了门。

    不知过了多久烛台上的蜡炬突然一亮出滋滋的声响转瞬便熄灭飞起一段青烟原来是烧尽了。

    黑暗终于降临。

    ***

    ……沈青蔷独坐于黑暗里风吹着窗纸刷刷作响。当阴影密布眼前的世界熄灭这金壁辉煌的宫廷另一张面孔赫然便清晰起来。无论是如花娇颜也无论是璀璨珠玉是绮罗丝绣还是金锦织帛在这绝对的无尽的黑暗中全都毫无意义——而正是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充斥了宫墙围定的四方天空;若扫净这天空下所有的文过饰非、纸醉金迷还能剩下些什么?

    ——有没有人能在黑暗里伸出一只温暖的手给她?不需要说什么也不需要做什么只是互相依偎静静地分享那片刻的温暖和静谧……若有这样的可能存在她几乎肯用一切去换。

    忽然糊了厚绵纸的格窗哗啦一响一道黯淡的幽辉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径直投泻而入在地面上划出一块四四方方的惨白色斑痕。斑痕里隐约有谁的削薄影子一闪即逝。青蔷还未及反应那窗子却又落了下去“咔嗒”一声屋内再次寂静如死。

    青蔷猛然起身因动作急促而一阵眩晕她再也顾不得什么了高声唤着:“来人!快来人!”

    外堂一阵骚动只片刻间点翠来了、染蓝来了都披着衣裳跻着鞋眼睛虽大睁却目光朦胧——甚至玲珑也来了浑身齐整定如山岳站在两个小丫头的身后冷冷望着。

    她们带来了灯盏明烛带来了照亮四周的光芒纷纷问:“怎么了?主子魇住了么?”

    青蔷呆若木石良久一挥手道:“没什么……都下去吧……留一盏灯。”

    点翠和染蓝面面相觑想说什么又不知该怎样开口;玲珑却一言不转身便掀了帘子去了两个小的见她如此也只有跟着依次出门。

    待她们尽皆离去屋内又只剩下青蔷一人。她便起身连鞋也不穿赤着足、无声无息地奔到方才那扇窗前。窗前放着一张书案案上摆了香灰胎的素身汝宫窑瓷瓶釉色似玉纯润可爱——而就在那瓷瓶的旁边赫然放着一件她戴了众目睽睽下去赴万寿宴却在宴会开到一半时随手赏人即而抛诸脑后的小玩意儿。

    二皇子的变故令她错愕玲珑的诡异令她迷惑这两件事情全然占据了她的心思她之前并没有想到若真有谁存心针对她只要在这东西上添一点二皇子的眼泪再加上三两个小宫人的“供词”就足以把这混乱复杂的一夜做成大文章轻易置她于百口莫辩的万死之地。

    ——可这只内造细金丝缠枝镯子却在靖裕十三年十月二十一日的三更刚过被某个仙灵或者鬼怪送了回来。

[25]兴废

    甫过了三十五岁寿诞的靖裕帝其实并非先皇正熙帝的皇子这是举世皆知的事实。先皇在英年时因堕水惊风而亡身后并未留下皇嗣。时任的内阁辅、吏部尚书上官廷在近支宗室中千挑万选最终选定了二十二岁的靖裕帝来继承大统。

    其实二十二岁这个年纪对于独立治理朝政来说早已足够上官廷之所以不选择其他更年幼、更好控制的人选原因其实非常简单:其一自然是因为靖裕帝与正熙帝拥有同一个祖父他的血统十分接近皇室的嫡系血脉;而更重要的一点则是因为靖裕帝的父亲早丧且他是所有条件相当的藩王子嗣中唯一没有正式娶妻的他若即位不会出现“皇帝的父亲是位藩王”的尴尬也不会将新的政治势力带入朝堂。

    于是在正熙十六年四月二十三日二十二岁的靖裕帝从偏远的北地壅州来到繁华富庶的宫廷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君临天下他将第二年改元为“靖裕”并决定在靖裕元年的新年之时迎娶上官廷的长孙女上官氏为皇后同时纳沈太后的内侄女沈氏与镇远大将军之女杨氏为婕妤——有“外戚”沈家、“功勋”杨家、以及天朝数一数二的士族“公卿”上官家三足鼎立终于消弭了所有反对的声音撑起了靖裕朝安定的天下。

    靖裕帝在承袭皇位之前身边曾有一位出身极低微的侍妾她为靖裕帝育有一个儿子。若当年正熙帝没有突然生出了垂钓的雅兴并随后在乘船时翻入水里这位儿子有一天也许会继承他的父亲在遥远的北方荒凉的藩地成为一位不怎么富裕却衣食无忧逍遥自在的闲散王侯。但命运依然是命运你根本无法主宰只能被它无情调弄这个小小的孩童只知道从某一天起他从王爷的儿子变成了皇上的儿子;但也正是从那一天起他的母亲就脱去了红衣改穿素服终日以泪洗面。他们赶了很远很远的路去京城有人替他穿上繁琐的朝服戴上沉重的金冠令他立在玉阶丹陛整整一天——他很累很想撒撒娇脾气但他的母亲却对他说“今天是你父皇的好日子你一定要乖乖的……”从那天起除了“娘”之外他又有了一位“母后”;那女人很年轻很美但看向他的目光却总像是带着钩子。

    三年之后的元宵节上官皇后为靖裕帝生下了第二个儿子。从二皇子董天启降生的那一日起各方各地各府各道便开始不断上奏恳求皇上立这个嫡子为太子“以固皇统”。内阁辅、定国公上官廷家里更是为这个孩子的降生大摆筵席十日、披红挂绿百天……但无论百官如何鼎沸、市井多少议论靖裕帝对此一直避而不谈未几宫内突“巫蛊”奇案白妃因受牵连而被贬为庶人罚入洗染坊为婢……在靖裕三年的秋天她的尸体被人现悬吊在御苑中的桂树上银色的桂花落满了一地。

    白宫人自尽之后不久宫内便突然传起了无名热症各宫嫔妃多有染上的其中数上官皇后病势最为凶险。这个一生下就被当作皇后培养的高贵女子整日里高热不退神志不清四肢麻痹口角流涎她很快被靖裕帝下令关入两仪宫深处派数名身强力壮的太监看守着。皇后的疯癫不过是上官家衰败的开始自此之后仿佛一夕之间天翻地覆朝野中突然冒出了如雪片般的弹劾书上官廷“功忠体国、栋梁之材”的八字御评言犹在耳却突然间变成了“欺君罔上、蠹国害民”的一代权奸。

    半年之后上官氏一门七百四十三口尽皆弃市寸草不留光华耀眼的七世能臣、两朝宰辅之家自此风流云散。深宫中疯癫的上官皇后被免却一死她一直在无人理睬的状况下活到了靖裕六年才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里因罹患伤寒而亡故。

    而只差一步便要坐上太子之位的二皇子董天启因着上官家的因罪伏诛以及母后的死而不得不将仅仅是妃位的沈淑妃认作母亲从此在这个宫廷深处独自生存下来。

    与薄命的上官皇后不同当时均为九嫔的“外戚”之女沈氏与“功勋”之女杨氏虽没有逃脱那热症的魔爪却都挣扎着痊愈最终活了下来。早在上官皇后染病时便有人说这连太医都查不出的毛病根本不是什么恶疾而是死去的白宫人的鬼魂在作祟。宫女太监们信誓旦旦纷纷谣传在那棵白宫人自缢的桂树下常看到人影绰绰、忽有忽无……这样的传言终于在上官廷失势后靖裕帝欲将白宫人移葬时达到**——从坟冢中起出的白木薄棺内里空无一物。

    靖裕帝从此开始笃信神道遍求仙丹灵药寻访隐士高人。在皇宫北苑起了一座覆满碧绿色琉璃瓦的道观命名为“碧玄宫”每日白天除了与内阁议事外便躲在碧玄宫内烧丹打醮、扶乩请神;天黑后才回到内苑甘露殿点召妃嫔侍寝。

    靖裕五年沈昭容与杨昭媛同时有孕沈氏生下三皇子天旒杨氏则生下大公主瑾芬。靖裕帝将此二人同封为妃却似乎并不打算择立其一为皇后。与之相对的沈淑妃的母兄与杨惠妃的父亲在朝中地位也是与日俱增、声势欲隆但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夕时上官家一门独大、权倾朝野的情势。

    这样的僵局一直持续到靖裕十一年这一年春天杨妃再次得娠岁末时诞下了四皇子天庆——“普天同庆”御赐如此一个吉利不凡、若有所指的名字令世人几乎以为对峙数年之久的“二宫之争”终于要有一个结果但直到两年后的靖裕十三年四殿下也依然只是四殿下锦粹宫却又住进了两位沈氏女子其中一个甚至还怀上了皇嗣……无论是中宫皇后凤位还是东宫太子宝座一切依然扑朔迷离。

    ***

    靖裕十三年的万寿节之后京师的天气一直极好。群青色的天空剔透而深邃更蓝更高;只是湛到极处便隐隐有种摇摇欲坠的味道仿佛随时欲将仰望的人儿吞没似的。苍空之下九重宫阙内赫然也有一种乎寻常的平静;沈青蔷裹着昭君兜立在御园莲花池边的小桥上望着远处粗使太监们泼着滚水用铁钩铁耙将冻结的冰面一块一块剖开露出下面黑绿粘稠的湖水来。

    ——那场盛宴以及盛宴之后的袅袅余音有如在一泓死水深处生成的小小漩涡乍看之下端倪丝毫不露但是假以时日那股子翻江倒海的劲道注定会搅出轩然大波来吧?

    “……那我呢?我该如何?”青蔷反复自问却始终找不到答案。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也许她会从最初的那时起便选择循规蹈矩、随波逐流选择闭心塞意、颐神自守不管外界如何亦不管他人如何浑浑噩噩入宫浑浑噩噩得宠浑浑噩噩地媚上欺下、浑浑噩噩地将日子过下去……若有一天浑浑噩噩地死去也只会诅咒命运与苍天将自己最后的哀痛和愤恨化作一息不散的怨灵徘徊于这深宫之内继续戮害依然活着的那些有罪或无辜的女子们。

    ——这便是黄瓦红墙、雕梁画栋之间无数青春红颜注定的道路那她呢?难道真的要循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吗?

    沈青蔷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石。用心留成的染着七里香的纤甲沾上了一抹灰尘身边的点翠一边嚷着:“主子——”一边从怀中急急掏出绢帕来。青蔷回头对她一笑撸袖拔臂将那块石子远远地抛向湖心石子破空而飞划过氤氲渺渺、碎冰离离的湖面遥遥落在远处出轻微的响声。沈青蔷抬起手吹了吹指尖笑盈盈道:“真是大不如前了……等天热了冰化了我在昆明湖上打‘漂儿’给你们看玩那个我是最拿手的……”

    点翠手里捏着绢子忽觉递也不是不递更不是只茫然眨着眼睛望着她的主子。沈青蔷昂站在桥上头顶无限的青空砸下她伫立良久一甩袖对点翠说:

    “走吧我们不能让娘娘久等——”

    是姑母将她从尚书府的四方天井里带出来又是姑母将她送来这皇宫的四方天空之内。她安排她入宫安排她得宠她从未争过什么自有人代她去争争到了放在她的手心——她虽径直收下却也并不觉得欢喜。

    她不会以沈家在朝中势力的蒸蒸日上为荣亦不会因后宫佳丽们的艳慕、妒忌和谄媚而觉得喜悦欣然——也许自己并不适合这个宫廷也许自己本不够资格成为一枚“棋子”。即使自己现下连想要什么、追求什么都依然懵懂不明但有一个念头却是她笃定的已在她心里深深扎了根——当紫薇将她骗至死地的时候;当董天启哭叫着跑远的时候;当玲珑对她说“没有我你早已死了”的时候……这个信念便愈加鲜明起来:

    “我要活着决不死在任何人的手上;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

    ***

    董天悟刚要开口忽听得不远处“咚”的一声轻响。他斜倚着水阁的雕花栏杆望过去只见浮着碎冰的墨绿色湖面上有一朵涟漪正在盈盈漾开。

    “……殿下?”吴良佐微耸着肩全身戒备问道“可有……异状?”

    董天悟遥遥望去只看到一片雾气蒸腾;间或有杂役太监撑着船从白雾中穿梭而过。

    “没什么”于是他摇摇头轻声回答。

    方才的谈话被这小小的变故打断了水阁中的两人顿时沉默下来。

    吴良佐似有话说张开口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良久终于咬咬牙将手中木匣微微举起轻声道:“微臣……敢问殿下此物究竟从何而来?”

    董天悟不声不响只是垂头看水。

    吴良佐的声音更低:“殿下恕微臣多嘴如此……伎俩恐非天家气度、帝王之相殿下还请三思。”

    董天悟“哧”的一笑回过头来说道:“吴大人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帝王’在这‘天家’之中我不过是个畸零人罢了……”

    吴良佐的脸上立时现出几分不忍抢道:“殿下!您……万万不可如此想陛下对您的爱重绝非他人可比他日……他日也不是没有可能……”

    董天悟笑着打断了他:“……没有可能?没有‘什么’可能?”

    这个答案即使再心知肚明又怎么能说出口?吴良佐默然。

    大殿下缓缓走过去走到吴统领身边轻声道:“吴叔多谢你的好意……只不过那并非我心中所愿给我做我也做不好的……”

    吴良佐猛然间听到这个称呼虎躯一阵几乎把持不定竟似连声音都哽咽了:“殿下切莫如此……折杀……折杀微臣了。此事……还当从长计议才是……”

    董天悟一摆手说道:“不必了我心意已绝只要了断了当年之事我便辞别父皇回北地去。我生来是个江湖人的性子梦里也想着呼啸的风沙——京师的牡丹还是留给别人赏玩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微笑。

    吴良佐望着董天悟风神秀逸的面容记忆里的另一张脸孔猝不及防地浮现而出……

    ——他连忙低下头去摩挲着手中那只小小木匣好一会儿才将胸口涌动的热流强自压抑下去。

    “吴大人”董天悟道“我今日交给你的这东西也是受人所托——若无事便罢万一有事……你便拿给她看到时候是非曲直自然分明。”

    吴良佐双眼晶亮定定望着董天悟心中忽然一动问道:“殿下您是受……某位……所托……不成?”

    董天悟缄口不言似乎全然没有听见……忽然一阵微风平地而起将湖上的雾气吹得四散分离。

[26]鸩毒

    十一月初一是靖裕帝依制临朝之日。得到这个消息之时状元及第、当朝笔力第一的内阁辅李裼李阁老正拄着御赐的扶拐立于朝堂之上侃侃而谈;而吏部天官、内阁次辅沈恪则垂手侍立一旁暗自咬牙切齿。

    靖裕帝双目微闭、对这一切都似听非听。李阁老正口沫横飞讲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云云突然一个面无人色的年轻太监连滚带爬地奔进了崇文殿。满殿文武群臣本都在瞧着“李大嘴”明目张胆指桑骂槐的好戏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唬了一跳摸不准到底是生了怎样的祸事又会牵连到谁人的脑袋。

    ——各自心怀鬼胎忐忑不安之时御座上的靖裕帝突然睁开双眼精光立见。

    那太监五体投地趴伏在玉阶前浑身抖如筛糠语不成句:

    “启……禀陛下大事不妙!二殿下……遭……遭……遭鸩了!”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靖裕帝身子一颤哑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太监早吓得几欲昏厥口唇翕动却硬是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御前总管王善善见状忙抢上前去飞起一脚便将踢翻在地尖着嗓子骂道:

    “小作死的御前失仪活够了么?”

    那小内监倒滚出去手足僵硬半晌才爬起身来却总算出了声音:

    “二殿下在锦粹宫……遭鸩眼见是……不好了!”

    朝堂上突然寂静无声。靖裕帝再不停留拂袖抽身大步流星便向内退去。王总管三步并作两步赶在后面尚不忘草草口呼:“百官退朝——”

    满殿当即鼎沸议论纷纷。但见其中颓然坐倒一人简直如那报信的小太监一般失魂落魄面色犹如槁木死灰。站在他上的李裼突然冷冷一笑将手中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道:

    “沈大人老夫尝闻自古有‘小人惑国而圣主遭舛’之难却不想应在今朝——您以为如何呢?”

    ***

    十一月初一原也是后宫嫔妃们齐聚的日子。因沈太后早逝上官皇后亦已薨了七年整个皇宫内便以沈、杨二妃为尊。自杨惠妃于靖裕十一年怀娠之后为着一句“妹妹当保重玉体、看顾皇嗣莫要劳心劳力”的话本分交二宫“共掌”的中宫印信便自此留在了淑妃的锦粹宫。虽无任何名头可言但每月初一各宫各殿有宠无宠的妃嫔们共聚紫泉殿却已成了惯例——自然若是你有病、或托病也并不是非来不可的至少沈青蔷初入宫时便经常缺席而杨惠妃则从来未曾履足。

    这一次却算来得齐的十停里足有个七七八八。淑妃娘娘依例带领众姊妹遥叩了远在封地的二位太妃又在笼着一层碧纱的“白仙”画像前敬了香方转回正堂按品级次序一一落座照例说些无聊闲话亲昵嬉笑表面文章而已。

    ——将进午膳时忽有内监进来传报:“禀娘娘二殿下驾到!”

    这本不是内书房下学的时候沈淑妃不禁有些诧异转瞬却笑了眉眼开解口角生春:“这小祖宗凭地磨人不见我这里一屋子人坐着呢么?”

    在后宫生存座中诸人哪里会听不懂话中有话当即便有精乖的道:“殿下与娘娘是母子之亲哪有孩子不缠母亲的?”还有的道:“婢妾们本也该走了二殿下倒来得巧……”如此七嘴八舌不一而足;言毕统统站起身来便欲一并告辞。

    沈淑妃却似还欲挽留出言道:“姊妹们一并用了膳再去不迟可别让人笑话我们锦粹宫连顿粗茶淡饭都供不起了。”

    众妃嫔知她绝无此意不过说说罢了纷纷摇头摆手口称:“每次都讨扰娘娘的哪有这样的话?”终于还是鱼贯而去。

    ——不一时满殿中便只剩下沈淑妃及紫薇、青蔷三个人。

    沈紫薇自有孕后便一直与淑妃娘娘同席用膳的;而青蔷本独自坐在厅角众人散时才跟了要走却不料沈淑妃隔着人群遥遥对她喊:“沈宝林二殿下最喜欢你的你也留下好了。”

    沈青蔷只有恭身答应心内一声叹息。自万寿节那夜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董天启无论如何这一次淑妃娘娘必定料错那位宝贝二殿下早已没有那么“喜欢”自己了。

    然而当穿着对襟小袄戴一顶结着东珠的貂皮小帽蹦蹦跳跳进来的董天启看到她时竟然对她甜甜微笑嘴里说道:“青蔷!你想我不想?”

    淑妃娘娘指着他笑:“小没良心的只知道你的‘青蔷’眼里可没了我了?”

    董天启一头扑进她怀中扭来扭去撒娇道:“莲心!莲心!我也叫你你别恼了好不好?”

    淑妃娘娘用未留指甲的食指点着他的额角笑骂:“一年大二年小了个个指名道姓的可像什么话?你看沈宝林都在笑你呢!”

    ——的确除了笑在沈青蔷脸上再也扮不出其他神情来。

    因着董天启的到来锦粹宫小厨房又另加了多道菜金盘银盏摆满整张桌子。淑妃娘娘缓缓牵着二殿下走到主位落座略带埋怨地说道:“你可有半年多没陪我用膳了吧?怎么今日又想到过来?”

    董天启娇声道:“你这里的饭好吃么我想到了就饿。”

    淑妃娘娘笑道:“好、好你既爱吃便多吃些。我吩咐厨下作了鲜嫩嫩的豆腐元子、八宝甜羹一点都不腻人可比御膳房做的那几品好些。”

    董天启的大眼睛忽闪忽闪迫不及待地在桌上左顾右盼忽用手一指点中一碗酒糟鹌鹑喊道:“我要吃那个!”

    淑妃转头问一边伺候的供奉:“那个是酒糟的吧?小孩子可吃得?”

    那供奉答:“回娘娘不妨事。这是个把月大的鹌鹑拌了酒糟、醋、盐、好党参、并各种香料用今年的新箬叶封严了方才腌成的只带点酒香罢了。益中续气实骨耐寒是好东西呢。”

    淑妃娘娘一点头早有人切下一小块那供奉亲自试了;方端了过来就放在董天启跟前。

    那供奉又讨好道:“殿下请举箸炖得烂烂的呢!”

    谁料董天启嘴一嘟手中的筷子向前一推喝道:“好讨人厌你在旁边啰哩叭嗦的我怎么吃得下?”

    那供奉平白惹来一顿排揎脸上顿时尴尬万分。打横的沈紫薇却“噗哧”一声笑出来道:“你这一个小人儿还倒满肚子挑剔呢!”

    这本是一句顽话谁料董天启却一反常态双眉竖起小脸通红怒道:“要你管!你凭什么管我?”

    沈紫薇在家便骄横惯了入了宫又有姑母扶持况且现下还怀了皇嗣从来只有人让她绝没有她让人的道理。此时却被一个十岁的小孩子硬生生顶了回来顿时满面煞气。

    “我是你的长辈自然管得了你”沈紫薇暗自压抑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反口。

    董天启颇为不屑:“长辈?你连个妃子都不是呢!”

    此言一出沈婕妤满脸厉色简直便要跳了起来。

    董天启说的是事实他乃皇后嫡子如今是因为落魄才无奈认了庶位的沈淑妃为母——即使如此他也从未喊过一句“母妃”的。而沈紫薇这样“连妃子都不是”的女人对他这个嫡子来说根本只好比是家中稍有些头脸的奴婢——无论沈婕妤多么受宠多么心比天高即使她生了儿子她的儿子和董天启在身份上也有着天渊之别。

    沈紫薇虽怒极却也只有紧咬下唇僵在凳上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目睹了这一切坐在下的沈青蔷不禁深觉怪诧今日这个二皇子实在是事事出乎意料。他的突然到来、他的主动留膳、他的喜怒无常、他的傲慢跋扈……委实难以索解。若沈青蔷只当他是个普通的十岁小娃儿那倒也罢了被惯坏了孩子大抵都是这样的。但青蔷分明知道面前这个小鬼是怎样的谨慎小心又是怎样的敏捷机变。他总能说别人爱听的话将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甚至只用眼泪和嚎哭就险些将自己推入了一场危局。无论怎样看二殿下今日的举止行为都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沈淑妃道:“你这个小偏心眼儿之前不也是很喜欢紫儿的么?怎么?和你父皇一样见了新人就忘了旧人了?”

    沈青蔷心里咯噔一声这哪里是和小孩子说的话?难不成……淑妃娘娘她也觉了什么不成?

    谁料董天启径直道:“她是坏女人整日里只说谎骗人我才不喜欢她哩!”

    沈婕妤直气得脸都黑了。

    沈淑妃却笑道:“你不能因着人家管你就说人家坏啊?青儿不也常管你么?”

    董天启转过头去对沈青蔷粹然一笑说道:“青蔷心好她对我最好了我明白呢!”

    ——他这一笑实在令沈青蔷不寒而栗。

    二殿下最终乐陶陶的独霸了那一整只鹌鹑又随意吃了些别的什么才满足地咂咂嘴。沈淑妃笑吟吟在一旁看着不断劝着:“吃慢些、别噎着!”“喝一口甜汤吧?”“小心衣裳……”等等等等只象征性的动两筷子罢了。而沈紫薇一肚子火气沈青蔷一肚子疑虑基本上都只是陪着坐了什么都没吃下去。

    饭毕沈紫薇自然早早告退沈青蔷欲走却被董天启拽住衣角双眼盈盈低声道:“青蔷你怎的不喜欢我了?”可怜兮兮的样子谁能忍心?

    只可惜青蔷早已视他如洪水猛兽当下只觉头大如斗惟恐避之不及讪讪道:“殿下我……我还有些事情便要回去了……”

    董天启一下子扑过来用手搂住沈青蔷的颈子撒娇道:“不要!我不要!”

    淑妃娘娘笑道:“有什么呢?你便陪陪二殿下嘛。他喜欢你那是你的福气。”

    董天启紧紧搂定沈青蔷的脖子把小小的头埋在她的颈后急瞬了瞬眼睛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问道:“你还没告诉沈淑妃是不是?”

    沈青蔷浑身一僵他到底想做什么?那只手悬在天启背上好一会儿才落下去轻轻抚着他。

    董天启忽然嘻嘻笑起来咬着沈青蔷的耳朵用最开心不过的语调说道:“那天晚上的事你没有告诉她是不是?”

    沈淑妃忽然道:“你们也真是的当着我的面咬起耳朵来了——二殿下我可是要妒嫉的……”

    沈青蔷忙道:“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淑妃娘娘笑了啐道:“青丫头我不过说句顽话瞧你吓的——少顽一顽也好可莫积了食。”

    青蔷苦笑。耳中却清楚听见天启的声音:“我说呢我说怎么和我想的……不一样……原来你并没有告诉她真好……真好……青蔷我该信你的你是真待我好。”

    沈淑妃端起茶盏一面闲闲品着一面望着他们笑。就好似最慈祥不过的母亲望着自己心爱的儿女。

    沈青蔷坐在椅中怀里贴着这样一个软软香香的宝贝心中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这孩子今天……实在是太怪太……令人暗暗心惊。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她听到二皇子用极低微、极低微的声音对她说:“别离开我……求你……别离开我……我只能靠你了……”

    沈青蔷愕然忍不住问道:“殿下怎么了?”

    ——二皇子董天启的一双手臂无力地从沈青蔷的颈上滑下呼吸渐急心跳渐缓玉一般的小脸上赫然浮现出一层青气。

[27]波澜

    偌大一个锦粹宫只仿佛顷刻之间就挤满了人。各宫各殿大小妃嫔各处宫女内监的头领以前跟着这些人而来的下人们将紫泉殿前围了个水泄不通。这阵势就连数月前断出沈婕妤身结珠胎之时也浑不能比。沈淑妃早已吩咐下去命人将今日小厨房内所有当值的人一并锁拿连同排席上菜时经过手的每一位奴才个个不放过全数关在一间大屋内内外着孔武有力的太监严加看守。太医院当值的两位医正当先赶来未几已过杖乡之年的太医令领着其他的医正们一并到了一群黑胡子、白胡子、花白胡子的老头儿将二殿下团团围定。

    董天启早已被人灌了一副温煎的人参卢下去吐出了半盆秽物此时正平躺在内堂的暖阁中全身瘫软涣散嘴里只是模模糊糊喊疼。

    太医令持了二殿下的左手诊片刻擦擦头上的汗又转过去诊右手;其余的太医们依次如法炮制个个面色严峻。软塌后垂有珠帘沈青蔷便立于帘后心急如焚。却见这些太医们各自诊了一番又全体退了下去将孩子丢在这里不管了。不多时外堂便传来不绝于耳的嘈扰声。起初还很克制后来声音渐大简直便犹如在互相谩骂一般。青蔷侧耳去听原来却是几位太医对病情见解不同是以在外堂争论不休。

    ——而躺在那里的董天启忽然手足抽搐痛苦的唤出声来。

    两厢侍立的宫女太监还在犹豫青蔷却再也顾不得什么当下便一掀帘子冲了出来不敢挪动董天启的身子只俯下身凑在她耳边轻声唤:“殿下怎么了?”又忍不住抬起头来向外喊:“太医!太医!”

    二殿下神志倒似清明睁开眼睛木然地望着她口中嗫嚅:“青蔷……我疼……”

    ——她不是没有踌躇的即便在方才也依然忍不住怀疑二殿下是不是又在做戏。但眼见怀里小小的身体一阵冷一阵热本来渐缓的脉息突然急促她握着他的小手甚至能听见他体内的血液汩汩的声音那颗小小的心正怦怦狂跳……沈青蔷只觉脑中乱成一团。

    便在此时外厢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夹着咒骂和嚎叫顿时盖住了太医们的争吵。顷刻间二皇子身边的李嬷嬷便风一般奔了进来。

    她进了屋子一把将青蔷推在一旁。口中哭道:“殿下啊!您早上明明还好好的怎会变成了这副模样?”一边哭一边搂住董天启不住摇晃。

    沈青蔷急忙制止她:“李奶奶快停手御医们吩咐要静躺的。”

    不料李嬷嬷转过脸来就是一口唾沫直啐到青蔷脸上恨恨骂:“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小蹄子你们害了二殿下还会反过来扮好人了?我拼着这条老命不要今儿个死在这里也不叫你们沈家的人再靠近一步!”说着便要抱起天启向外奔去。

    李嬷嬷虽是二殿下的奶妈到底是个奴才罢了此时竟敢唾到主子脸上显然是真的已经无惧生死。也难怪二殿下本是她从小奶大的只怕比亲生儿子还要亲些眼见危急早失了神智迷了心窍。

    沈青蔷一咬牙也顾不得揩去脸上的唾沫星子两步抢过去便拦住他们抬手在李嬷嬷的那张老脸上重重打了一耳光直将她打了一个趔趄险些坐倒——趁她怔然之际已顺势将董天启抢回怀中紧紧抱着二殿下方才森然道:

    “你若以为是我害的那也随你;但殿下此刻性命垂危断容不得你在一旁啰噪”说着朝两厢伺候的太监宫女断喝一声“你们都是死人么?还不快扶李奶奶出去定定心?”

    早吓傻了的一群奴才们这才缓过神来上前拽臂的拽臂拉手的拉手软硬兼施终于是将哭天喊地的李嬷嬷撮了去。

    沈青蔷在宫内是出了名的好性子不言不语、不怒不恼任人揉捏的和顺人物此时护犊之心乍起竟然也有了雷霆之威这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待小心翼翼扶了董天启躺下才觉自己早已满手都是冷汗心中突突乱跳却也有三分畅快之意。

    冷不防身后有人击掌而笑曼声道:“不错嘛总算有点沈家人的样子了。”

    ——却是沈紫薇。

    沈婕妤此时已有了三、四个月的身子体形稍显也略胖了些被后宫女子们在背后讥为“狐狸眼”的那一对凤目斜斜挑着湛若秋水冷若寒霜。大宫女兰香自一侧扶着她轻移莲步走了进来。

    她来到董天启身前先搭了搭脉又对身边的兰香使了个眼色那丫头娴熟地拨开二皇子的眼皮瞳仁已散。沈婕妤笑了。

    青蔷见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忙问:“殿下怎样了?”

    紫薇笑道:“我又不是太医我怎知道?看不出来你待他倒真好呢!”

    青蔷急道:“好又怎样?不好又怎样?你总不能眼见一个孩子死在自己眼前吧!”

    紫薇只是笑一边笑一边缓缓摇头照样卷着香风径直从青蔷身侧走过去到纱帐之后了。而青蔷只听得她用耳语般的声音在说:“你安心吧他早就没救了……”

    沈青蔷只觉心如刀割咬牙道:“我不信我死也不信!”她再无顾忌胸中一热昂便出了内堂。外间一屋子太医及跟着的吏目、药使等正闹得不可开交突见里面转出一位娘娘来登时全都住了口。

    太医院里的人都是惯常在内廷行走的只一怔便从青蔷的服饰衣着上认出这不过是位品级不高的主子也就不怎么上心了。还有个别酸气较重的见她竟然贸然抛头露面脸上更显出鄙夷的神色来。

    这一切青蔷统统看在眼中却全然顾不得了她深吸一口气大声唤道:“德安何在?!”

    德安是锦粹宫内的管事公公此时正站在廊前喝鸡骂狗不住跳脚。青蔷直唤了两声他才听见。转进来见竟是素来沉默的沈宝林倒迟疑了许久才跪下行礼。

    青蔷手一挥问道:“淑妃娘娘呢?”

    德安一皱眉答道:“娘娘去迎圣驾就在路上了。”

    青蔷凛然道:“淑妃娘娘不在你们便都没王法了?”

    德安当即硬着脖子答:“奴才们绝不敢!”

    沈青蔷紧咬银牙用手向内堂一指一字一顿声如磬石:“二殿下躺在里头将近半个时辰了到现在还无人理睬一副方子不给下一口水不给喝淑妃娘娘在时你敢如此么?”

    她此言一出满屋子人齐齐都将目光转了过来。

    太医令侯宜的一把白胡子直给气得不住抖动立时便站起身来颤巍巍道:“回这位主子的话二殿下是金枝玉叶怎能马虎?我等医者自当辨别清楚方好下药。”

    沈青蔷心中火烧一般几乎便要哭了出来:“殿下在内里连气都喘不上了哪里能等你们在这边慢慢‘辨别’?”

    侯宜昂道:“老夫自五岁学医、十七岁上随先师问诊至今已然四十有五载矣。蒙先帝不弃入宫替主子们瞧病也逾三十年了。不敢说什么妙手国手轻重缓急还是懂得的。殿下所中之毒关碍之处不大待查明了种类便易解了。所谓先贤语云曰:‘医者意也合阴阳消长之机’便是如此道理。”

    沈青蔷听他在那里大话炎炎早已怒极恨声说道:“我只听过‘医者父母心’若你的儿子中了毒你还能在这里给我说什么‘阴阳消长’么?”

    太医令还待跳脚突听内里一声尖叫:“哎呀!殿下背过去了!”

    这句话仿佛一声霹雳击在沈青蔷脑中整颗心顿时冷了半截转身便抢进屋内。果见榻上的董天启一张小脸紫胀竟似真的没了呼吸雪白的颈项僵硬着简直宛若木石——而被太监们“请”入侧厢的李嬷嬷想是也听见了这个噩耗顿时疯癫一般哭嚎起来隔着两道门也听见她在那边又砸又打闹得沸反盈天。

    见到如此变故太医们自然也纷纷跟着沈青蔷鱼贯而入又列着队诊过了左手诊右手可这一次个个面色死灰难看之极。

    “谁又给殿下吃了什么?”有几个见事快的供奉早已纷纷取来银针艾草对着小孩子又扎又刺又熏又蒸……太医令犹自纠缠可那副老骨头显已是摇摇欲坠。

    内堂的太监宫女少数也有十几二十人此时各个噤若寒蝉只是拼命摇头。

    太医令的声音也哑了急道:“不可能!断不可能的!方才根本没有如此凶险……”

    纱帘内一直沉默的沈紫薇却突然开口道:“我们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殿下连口水都咽不下去还能吃什么呢?供奉不是‘妙手国手’么?”

    太医令的身子顿时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许久榻上的董天启总算“哼”了一声呼出一口气活转过来。

    一旁站着的沈青蔷双膝一软眼见要倒幸被点翠从后面扶住。点翠道:“主子进入歇歇吧皇上就来了……主子站在这里怕是不雅的。”

    青蔷又深深望了天启两眼但见他的一张小脸上直插了七八根银针紫青的颜色却似褪了些。方点点头步入帘后。帘内沈婕妤正含笑对她用手指一指身边早有兰香搬来一张矮凳青蔷便顺势坐了。

    沈紫薇侧过头去在青蔷耳边轻笑道:“这个侯老鬼可死定了。不过活该谁叫他是‘南边’养的狗呢……”青蔷心念甫动却听沈婕妤续道:

    “还有……方才我原是骗你的……不过现下说不定真的没救了——你也真够笨的这里是什么地方怎能叫他离开你的眼睛?”

[28]储君

    靖裕帝的御辇方走到半程之时御前侍卫总管吴良佐已在道边等候了。车辇旁跟着的王善善连忙吩咐止步靖裕帝猛一掀御帘喝问:“怎么回事?”

    吴总管上前两步跪伏辇下叩不绝。

    靖裕帝见是他语音稍和但道:“吴爱卿起来回话。”

    吴良佐却并不起身反道:“请皇上恕臣万死——方才淑妃娘娘欲离开锦粹宫来迎陛下已被微臣的人在路上截住了。娘娘……动了怒他们又是些粗人……”

    靖裕帝怒道:“淑妃要来迎朕?朕的皇儿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被人鸩了她不好好留在锦粹宫待罪还要来‘迎朕’?”说着顿了顿不耐烦地一摇手“朕知你是忠心不二的朕不信你还能信谁?卿无罪快起来吧!”

    吴良佐仍不起身又深深叩下去沉吟良久方道:“臣斗胆请陛下禀退左右。”

    靖裕帝的面色瞬时变了。

    御前伺候的哪有蠢人只片刻便都远远避开。吴统领刚要开口靖裕帝忽然一笑开口道:“吴爱卿你该不是想说淑妃的行止……并不是从今日才开始‘古怪’的吧?”

    吴良佐大骇忍不住直起身来颤声问:“陛下……您知道?微臣……微臣尚只是臆测而已。”

    靖裕帝冷冷道:“朕原来也只是‘臆测’起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朕还不信……没想到这才几天启儿就遭此横祸——启儿现下如何?”

    吴良佐道:“微臣离开时太医已赶去了。就微臣看二殿下神志清楚中毒不深该当无碍的。”

    靖裕帝颔深深唏嘘一声。

    吴良佐续道:“微臣已看管了锦粹宫内外一干人等又……矫了淑妃娘娘的令叫内里各位主子全都候在紫泉殿上……”

    靖裕帝道:“正该如此恕你矫旨之罪便是。此事由你主手定要彻查清楚。”

    吴良佐似还有些犹豫重复道:“陛下是说……‘彻查’?”

    靖裕帝眼如寒星冷然回答:“无论是谁一查到底——内闱之事你不好过问朕派个帮手给你。记住:‘无论是谁’!这宫里的人太多眼太杂口角横飞朕也明白她们的毛病小打小闹也就算了;没想到倒真张狂起来……是时候该当好好扫一扫了。”

    语毕拂衣弹冠登辇而去。

    吴统领在急忙跟上细细品味着万岁话中之意总觉得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气在怀中鼓噪不休。

    ***

    当靖裕帝一路冷笑着赶往紫泉殿之时他的嫡子董天启正在生死关头。

    却也许痛到了极处那痛觉便淡了反而渐渐勾结在一起成了一张晦钝的壳。小小的二殿下便感觉自己被关在了这样的牢笼之内——周遭生的一切明明全都听入耳中;他甚至都能感觉到沈青蔷的眼泪滴在他的皮肤上那样滚荡的温度……他拼命地擂着那层关着自己的死黑色的茧拼命的呼喊。无边的焦躁和苦痛却如怒涛般一波一波涌上去又一波一波倒卷回来在怀中出轰鸣回响。

    “……我要死了”董天启忽然想。

    这决不是他第一次遭遇危险却是第一次让他真正感觉到冰冷的死亡已近在咫尺。青蔷在哭着唤他的名字他却不能回应甚至连动一动手指那样的小事也无能为力。他很想笑一笑告诉她自己已经没事了已经不疼了只仿佛自己轻飘飘的、躺在云朵上;他想对她说:“青蔷你快些带我走吧我很害怕……”

    ——当这世上的一切统统消失只有她还在。

    他知道她就在身边他能闻到那温暖的、甜甜的香气;她始终握着他的手始终在哭……他不该怀疑她的;原来她不一样和他们都不一样……

    那天夜里当沈青蔷在黑暗中突然出现的时候董天启只觉得一瞬间天空开裂大地崩塌心中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忽然破成了碎片——他到她身边来本来不过是寻找一个新的盾牌去替他挡住飞来的利箭却不成想竟然堕入了一个如此美好的梦境;实在是……太过甜美太过快活以至于他做着做着、就渐渐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就渐渐以为自己真的是个只用撒娇就可以快乐的度过每一天的幸福小鬼……

    呵他才不是个小鬼……他什么都明白。他知道大人们都在说谎都在欺骗他;他明白那些人看向他的目光里统统住着怪物。

    ——那个美梦突兀地破掉巨大的恐惧紧紧合拢将董天启包裹其中。真傻自己真是傻……

    “为什么要逃呢?”天启想“若我能活下去若是……若是时光可以重来他一定会走过去对她说:你不要告诉别人那是我们的秘密”——可是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她是真的对自己好啊!他并不知道她会肯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会为自己流眼泪啊……

    ——他不知道他一直都不知道原来这世上、竟真的有、这样的人么?

    ***

    靖裕帝步入内堂之时太医、宫女和内监们纷纷跪满一地唯见一名小小女子跪在儿子的榻边只是持手相望泪眼盈盈;竟全然未曾觉他的到来。靖裕帝立了半晌也不说什么转身便回到外堂。坐定后方以一种再平淡不过的语气问道:“适才那是?”

    侍立一旁的王总管极是见事立时答:“回万岁是沈宝林;淑妃娘娘的侄女婕妤娘娘的妹子;她和二殿下极投缘的。”

    靖裕帝道:“原来是她朕倒忘了……记下——沈宝林纯善有德、恪谨用心着升一级吧。”

    王善善躬身答:“领旨!老奴这就吩咐下去。”

    靖裕帝忽一笑一摆手:“那也不忙等这件事结束再说;等她活到那时候再说——只要活着永远都不晚。”

    一干太医早在一旁侍立良久其中尤属太医令侯宜为甚。自靖裕帝到来之时起他便不住心中打鼓暗自准备应对的辞令。果然靖裕帝开口问道:“太医令启儿所中何毒又该当何解你可查出来了?”

    侯宜先行了深深一礼方答道:“殿下所中之毒乃是乌头所幸微臣等救治及时已无大碍。请万岁宽心为是。”

    靖裕帝还未说话忽太医令身后站着的一班医正中走出一个人来白面长须颇为飒爽大声道:“禀陛下二殿下所中之毒绝非乌头!侯医令若非故意隐瞒便是并未查出却在此巧言令色请陛下治他欺君之罪!”

    侯宜定睛望去却见来人乃是太医院后一辈中的翘楚名唤唐豢。年纪不大最是恃才傲物不尊师长的一个狂徒。偏偏他生得好些颇得内廷中渚位娘娘的青眼——比如就是他诊出了沈婕妤的龙胎立下了大功——候医令当即忍耐不住冲那人喝道:“唐豢你怎能血口喷人?”

    那唐供奉面无惧色并不看他只缓缓对靖裕帝道:“陛下微臣所言句句是实且微臣已知此毒是如何投下的了——请陛下千万容微臣一言!”

    靖裕帝眉锋一条果然颔道:“既如此你且说来一听。”

    唐絭的那张温文的脸上顿时隐有得色朗声禀道:“回陛下二殿下所中之毒实非乌头。虽的确腹痛、气窒、脉息起初缓而弱;但次诊之时二殿下分明颈项僵直、四肢抽搐且脉息突然急而滑这都与乌头中毒之状迥然不同——所以微臣断言绝非乌头!”

    侯宜顿时哑口无言他虽也觉得略有差异但毒物向来因人而异本就经常出现特别的症状故此并未放在心上。此时听他侃侃而谈一横心索性道:“那依唐供奉所言此毒当是什么?”

    唐絭一笑却不直接回答而是续道:“淑妃娘娘宫中的饮食都是专人打理的每一道菜都由当日的茶厨供奉先试吃为何偏偏二殿下就中了毒?微臣倒想请问侯医令这一点您想过没有?这毒究竟又因何而来?”

    见侯宜语塞只是等着眼睛气喘吁吁唐絭一笑又续道:“微臣适才私下问了侍卫们据他们从宫人之口中得到的消息二殿下午膳时于席上吃了一只糟鹌鹑。微臣便登时想起当年游学时先师曾提起过的一件奇事:南疆有一种草生长在深山之中样子很像黄精。却剧毒无比入口口裂著肉肉溃名曰钩吻食之即死。相传上古时神农帝所食之‘断肠草’便是此草别名。既然如斯奇毒百禽百兽自然遇之绕行唯有小小的鹌鹑以其果实为食。鹌鹑食此钩吻果虽安好无恙但人若吃了这样的鹌鹑却依然会中毒的;只是毒性更隐、作更缓不至令人肠穿肚烂……但想来用此方法对付一个小孩子也已足够了——不知此事侯太医可知晓?”

    侯宜怒道:“无稽之谈而已何足凭信?”

    唐絭冷笑道:“先师当年分明留下笔记中钩吻之毒者胸喉间僵硬如木气息艰难脉象颠倒错乱现下一一应在殿下身上!侯医正既然不知又怎能在万岁面前口出妄言?”

    侯宜处处受制唐絭步步进逼既已到如此地步靖裕帝终于话:“唐太医尊师可有留下医案钩吻之毒当如何解救?”

    唐絭恭敬答道:“以三黄汤煎服催吐导泻;令其自愈即可。”

    靖裕帝又问:“你可有把握?”唐絭微有踌躇并未立时回答。靖裕帝的眼睛忽然微微眯起问道:“你可知内堂里躺的是谁?”

    唐絭一愕答:“回万岁内堂的病患是陛下的二皇子二殿下。”

    靖裕帝缓缓道:“朕告诉你内里躺的是当朝太子殿下是储君;待朕百年飞升之后他便是这天朝的皇帝!若他活了朕便升你为太医正;若他活不成朕先送你去地下伺候太子——你可有这个胆量么?”

    ——此言一出满室轰然。

    御前总管王善善犹豫再四方上前一步小声道:“陛下这……”

    靖裕帝冷笑一声:“怎的?启儿是朕的嫡子天资聪颖心地纯善懂得孝敬父皇尊敬兄长爱护幼弟他不够资格做太子么?”

    王总管急道:“当然不是只是未免——”

    靖裕帝一拍桌案喝道:“王善善!”

    王总管双膝一软顿时跪倒在地。口呼万岁不绝。

    靖裕帝厉声道:“太祖遗令刁奴欺主者该当何罪?阉竖妄议朝政者又该当何罪?”

    御前总管大人以头顿地几乎哭出声来口中只重复:“老奴不敢万岁饶命!”

    靖裕帝冷冷吩咐左右:“叉出去廷杖二十。”

    在万岁面前的第一红人、整个后宫的大总管王公公的哭声中无论是谁都再也不敢多说半句话了。

    许久靖裕帝转过头来问道:“唐太医你还没有回答朕呢。”

    唐絭垂敛容毕恭毕敬答:“微臣无复他言惟当死而后已!”

    靖裕帝漠然道:“很好朕期待着太子殿下就交给你了……朕现在去碧玄宫为皇儿祈福一会儿自然有人过来你们听吩咐办事便好。”

    ***

    皇上离了内堂沈紫薇盈盈起身出得帘来站在青蔷身边轻声说道:“好了别哭了人都走了。我最见不得这种样子再假惺惺不过。”

    沈青蔷猛然转过头来死瞪着沈婕妤;紫薇闲闲笑道:“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下的毒。”

    青蔷恨恨道:“你见死不救又与帮凶有什么区别?”

    沈紫薇嘻嘻笑:“喂沈宝林你且莫要血口喷人啊!”

    沈青蔷心中早已恨极了她打定主意再不搭理。

    沈紫薇满面带笑转到床榻的另一边抬起手来伸向二殿下的颈侧……青蔷一惊忙抬手去隔将将碰到紫薇的手指时沈婕妤却将白玉般的柔荑收了回来笑得更加欢畅:

    “哎呀紧张什么我不过看二殿下扎了那些针这会儿总该好多了吧?不知道能不能喝些参汤蜜水什么的这么小的孩子可饿不得!”

    这话却提醒了沈青蔷:董天启狠吐了一阵又了一次病两次三番折腾下来总该少少进些蜜水要不然他怎么挨得过去?忙问左右早有宫女答:“回主子已备上了总有三五样子都端上来么?”

    青蔷忙点头转念一想却又隐约觉得不对迟疑道:“还是请一句供奉的话才妥当吧。”那小宫女站在门口偷眼张了一张回来禀报:“供奉们在回万岁话呢。”

    青蔷反惊讶问:“万岁?陛下来了?

    满堂的宫女太监点头也不好摇头更不是个个满面尴尬。沈紫薇望着青蔷又重重冷笑一声转身进了纱帐。

[29]青丸

    御前侍卫统领吴良佐终还是随了陛下来到锦粹宫自己便立在御阶前心中一团乱麻。还未及拆理清楚忽又见手下侍卫齐黑子急急跑了过来。吴统领暗骂:“一群报忧不报喜的东西!”却也无奈总之事情是交付在自己手上了只有打点精神应对一途。

    果然齐黑子道:“吴爷咱们兄弟快撑不住了您好歹给想想办法娘娘闹得厉害呢!”

    吴良佐与这般兄弟都是过命的交情当下也不避讳小声恨恨骂道:“连个娘们儿都搞不定要你们吃白饭啊?”却也不敢怠慢随着齐黑子向淑妃娘娘凤驾所在之处而去。

    ***

    一个半时辰之前沈莲心见董天启中毒倒地急忙赶到二殿下身边推开惊急慌乱的青蔷俯下身看时满眼恐惧。淑妃娘娘难得在人前失仪此时竟然毫不顾忌地尖声呼叫起来:

    “传太医!快传太医!”

    门外候着的人还未及回答沈淑妃已回过头来一把揪住青蔷的衣襟对她喝道:“快说!你搞的什么鬼?”

    沈青蔷奋力挣扎怒道:“我怎会害他!”

    沈淑妃松了手后退两步坐倒在一张紫檀木椅中右手的三只带了玳瑁雕花甲套的手指不住磕着椅子的扶手“叩叩”有声。

    “不是你不是……”她不断自言自语“怎会呢?绝不可能这样的……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忽然淑妃娘娘猛一抬眼口中不可置信地吐出两个字:“……紫儿?”

    沈淑妃再次从椅中立起喊道:“琼琳!琼琳!”

    她的贴身宫女急忙忙从外间进来忙问:“娘娘何事吩咐?”

    沈淑妃道:“紫儿人呢?”琼琳回禀:“婕妤娘娘说要午寐早已回流珠殿去了。”

    淑妃又问:“可有人跟着?”琼琳低声回答:“与往日一样的。”

    淑妃静立片刻道:“你遣个人……不你亲去一次流珠殿即刻把珊瑚叫来我有话问她——莫惊动紫儿。还有出去时把德安叫进来快点!太医传去了么?再派人催!”

    琼琳连忙一一答应小跑着出去了不多时锦粹宫总管德安便进了殿。

    “哎呀!小主子怎的……”德安一进门便哭天喊地起来。

    淑妃嫌恶地瞪了他一眼他立时便止住了声音尴尬道:“娘娘有何吩咐?”

    淑妃道:“你带人到后厨下将今天午膳时伺候的一干人都锁拿起来等我问话莫要等前头的不怀好意的人来了那就晚了。”

    张德安谄媚着不住点头答应去了。

    种种布置结束殿内终于安静下来淑妃又跌坐回椅内垂沉思。忽然转过头对沈青蔷道:“青儿你可知道什么?”

    沈青蔷忽想起那日月光下董天启受伤幼兽般的眼睛便沉着地摇了摇头。

    淑妃仍不死心追问道:“青儿你若知道什么千万不要瞒着姑母。你可知道毒害皇嗣之事非同小可弄不好我们沈家百年的基业就要毁于这一劫了!”

    青蔷见她方才吩咐琼琳的话已知她确实在自己姐妹身边安插了耳目那玲珑所言“若不是我替你隐瞒”云云或者业是真的……垂头见天启痛苦模样再听她此时依然不忘提到“沈家基业”胸口一阵气窒愤然道:

    “沈家又与我何干?”

    ——这话她实在已憋了太久此时脱口而出只觉说不出的痛快。而淑妃娘娘听闻立时柳眉倒竖险些咬碎银牙骂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手一甩就要向青蔷脸上打来。

    所幸沈青蔷见事快躲开了姑母饱含怒气的一掌。这一下愈加激起了她的性子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中的问题终于冲口而出:

    “若沈家的男人只能靠女人的献身才能在朝堂上立足——那么这样的沈家又有什么值得维护?若是沈家的女人只有把自己变成厉鬼才能维持面上的风光荣耀——那么这样的沈家灭掉也罢!毫不足惜!”

    沈淑妃的面色又青又白;悬在半空中的那只手不住颤抖却始终没有再甩下来。终于她摇着头仰天长叹说了八个字: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

    吴良佐跟着齐黑子来到锦粹宫外围的一间偏僻宫室门外站着的两名侍卫一见他们统统苦着脸。吴良佐走过去一人脑袋上赏了一个爆栗直打得二人呲牙咧嘴。“娘娘呢?”吴统领问。两个侍卫齐齐用手指着门内不住挤眉弄眼。内里突然传来一声呵斥:“吴良佐么?快给本宫滚进来!”

    吴统领满面尴尬无奈齐黑子则低声道:“沈娘娘耳音可真好啊。”这本是上更值夜的宫人歇宿之处颇为狭小阴暗淑妃坐在屋内唯一的一张木椅上身边站着两个小丫头替她打着翟扇略作遮挡。

    “微臣问淑妃娘娘安好。”吴良佐恭敬行礼。

    “安好?”淑妃道“你犯上作乱私自将本宫扣在这里竟然还谈什么‘安好’?你这贼子究竟意欲何为?”

    “微臣不敢。不过娘娘应该知道微臣从不害怕任何指摘;娘娘若坚持认为微臣忤逆尽可奏请万岁处置。”

    吴统领的这句话答得不卑不亢却令沈淑妃再也无法作。人尽皆知吴良佐不仅在万岁未入京前便已从龙且二人之间更是颇有私谊;假若靖裕帝在这个宫里还相信某个人那这个人也绝对是他而绝对不是某一位妃子或皇子。

    吴良佐见淑妃娘娘气势少馁便道:“其实微臣只想请问娘娘两句话因而请娘娘略作羁留而已。只要娘娘赐微臣答案微臣即刻恭送娘娘回宫至于冒犯之处任凭娘娘责罚。”

    沈淑妃冷哼一声良久说道:“好你问吧本宫先听听看。”

    吴良佐猛然抬起头来大声道:“微臣想问的是:其一太子殿下为何在娘娘的锦粹宫遭鸩?其二太子殿下遭鸩微臣赶去之时娘娘为何带着人急急外出?”

    沈淑妃一时之间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愣了半晌方问道:“你说谁?”

    吴良佐道:“适才微臣在锦粹宫伴驾时皇上已下旨亲封二殿下为太子了。”

    两柄翟扇交叉遮叠横于其间吴良佐看不见淑妃娘娘的玉颜只感觉这陋室中的气息仿佛突然凝固无论是声音、光线、还是这周遭的一切都已被无情隔绝沈莲心坐在那里沉寂如死静到不可思议。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她问道:“……是么?”

    吴统领答:“千真万确。”

    沈淑妃笑了——若此时青蔷也在听到她的如此笑声也许会立时想起沈紫薇:“一个都不知道活不活的下去的小鬼竟然是什么‘太子殿下’?太也荒诞了吧!”

    吴统领脸色一变正色道:“太子殿下自然洪福齐天请娘娘言语谨慎!”

    沈淑妃“哗”的一下站起身来一把挥开翟扇两步走到吴良佐跟前大声道:“谨慎?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对本宫指手画脚?本宫现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诉你二殿下遭奸人鸩杀与本宫无关!本宫方才是想去迎接陛下禀报一切本宫做错了么?”

    吴良佐深深垂着头唯恐目光与沈莲心的身子相触。适才自己带人将淑妃娘娘硬“请”到这里其间也生了数次的“变故”以至于沈淑妃此时云鬓撒乱宫花凋萎水红色的阔袖上更扯开一道尺许长的裂口浑身上下狼狈不堪……终于吴统领将手伸进怀中取出一只小小木匣高举过头顶问道:

    “微臣请问淑妃娘娘可认得此物?”

    ——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小粒青色药丸。

    沈淑妃的脸色刹那间变了几乎死白一片。她竟然伸出手去想要抢夺匣中之物。但吴良佐早有防备手略一抖便将匣子收回怀内。

    “这是微臣……的属下在锦粹宫的后厨房内找到的看来娘娘是识得了。据说娘娘还有更多同样的药况且总是随身携带……”

    沈淑妃向后退了两步喝道:“吴良佐你想做什么?”

    吴统领再拜恭顺答道:“微臣不敢。万岁已下令‘彻查’待御使前来之后自有分教……”

    他的话音还没落门外便有人接上是个温柔娇媚的女音语尾稍稍上扬万分动听:

    “劳姐姐久等本宫已来了!”

    ——杨惠妃到了。

    吴良佐一见是她心下便一凛登时明了。皇上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竟似已认定了沈淑妃的死罪——否则为何特意将她的对头遣了来主审?莫说淑妃娘娘的确有很大的嫌疑就是她完全清白无辜在这位出奇伶俐敏锐的南偏宫惠妃娘娘的“问询”下只怕也会立时生出千万条罪状来。

    “吴统领辛苦了。”杨惠妃对他一笑“万岁已遣了本宫来此地便交卸给本宫吧。”

    吴良佐只有躬身答应。刚要告退冷不妨却又被沈淑妃叫住。他本来猜测淑妃娘娘恐怕是请自己不要离开或托自己向皇上求情谁料沈莲心却道:

    “慢着吴统领你不是说从本宫的小厨房内找到了一丸药么?怎么不一并交予惠妃娘娘?”

    吴良佐完全愣住怎会如此?看沈淑妃方才的急切表情这青丸中定然有古怪的。她为什么当着杨惠妃的面提起难道还嫌自己此时的处境不够险恶不成?

    果然惠妃娘娘问:“什么丸药哪里得来的?拿给本宫一看。”

    吴良佐只有回答道:“是微臣的属下在锦粹宫小厨房内找到的……”说着从怀中拿出那个木匣。

    惠妃又问:“你的属下?究竟姓甚名谁报予本宫听听?又是在小厨房的何处寻得?”

    吴良佐语塞他根本无法回答因为这青丸并不是来自侍卫的搜查而是来自大皇子董天悟!

[30]往事

    吴良佐告退杨惠妃更遣散众人手中握着那个木匣施施然坐在淑妃娘娘适才所坐的位置上。沈莲心只有站立一旁便有如惠妃娘娘的侍女一般。

    杨惠妃将那木盒打开、细细端详内里的青丸又将盒盖合拢——片刻后再一次打开……竟似在故意戏弄。淑妃娘娘死盯着那开开合合的匣子眼中放出恨极欲狂的晶芒来。

    只有片刻那锋利的目光便逐渐黯淡下来沈莲心长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

    “舜华我们可多少年没有这样说过话了?”

    惠妃“杨舜华”将纤纤玉手一翻那盒盖“啪嗒”合拢她似也满怀感慨地唏嘘一声回答道:

    “怕有十年了吧?”

    沈莲心一笑:“你还没有老记性还不算差。的确已经十年了——自从上官皇后‘染病’之后整整十年!”

    杨惠妃也轻轻一笑:“十年前我们可谁都没有料到这场赌上身家性命、赌上九族满门的豪赌到现在也没有分出胜负……”

    沈淑妃沉吟良久缓缓开口:“十年前的那一夜我们就对天盟誓从此之后彼此之间只是仇敌不死不休!你还记得么?”

    杨惠妃点头:“自然记得所以我们现在也是仇敌——沈莲心你不要以为我会帮你。”

    ***

    靖裕元年元日当靖裕帝在两仪宫举行大婚典礼的时候;当上官家的小姐、当朝的皇后上官蕊头戴六龙三凤冠身穿深青色织有一百四十八对翟鸟的翟衣礼服手里握着金谷圭的时候;当仅有妃名却连个封号也无的白妃搂着她的儿子暗自垂泪的时候——在这宫墙内还有两位出身高贵的少女在怀着复杂的情感仰望那连鸟也无法飞过去的皇宫的天空。

    她们都不是因为自己的意愿而进入宫廷的说不定那时在她们心中也有着不能说出口的檀郎也有着注定夭折的爱情……但这已注定永远都是秘密因为不久之后她们就将慢慢遗忘当初的自己——以至于终于有一天即使在夜半无人时忽然惊醒也再不会想起曾经的少女时光;直到有一天她们将生命变成一株爬在宫墙上的藤蔓无限延伸下去却再也无法独立生长彻底成为这皇城的一部分。

    上官蕊并不是一个心肠恶毒的女人她很美丽并且非常聪明。她的祖父上官廷让她读男孩子读的书让她自由自在的长大送她去做皇后成为女人中的女人……但也许她并不适合这个宫廷因为她从不懂得暗处的毒箭才是致命的杀手。上官皇后治下的内宫诸多规矩严苛异常动辄打杀宫妃们一味谨小慎微奴才们更是提心吊胆。她对靖裕帝绝对谈不上爱情也就更谈不上妒忌她严厉却不得不说相当公平的平衡着各方势力无限迷信她自幼便学会的权势的威力但她却从来都不曾懂得人心。

    靖裕三年上官皇后诞下二皇子不久之后“巫蛊案”。其实这是再熟悉不过的桥段从古到今的宫廷中反复上演过无数次这一次矛头顺理成章的指向了大皇子的母亲:白妃。没人知道这到底是谁人的陷害也许是上官皇后要除去对手的招数?又也许是其他妃子一石二鸟的毒计?谁知道呢?明白真相的人也许早就统统离开了这个人世将这个秘密带入地下去了。

    ——但白妃投缳之后有一件事满宫的人都已看得分明了:靖裕帝对执法如山、狠辣刻薄的上官皇后极度不满上官家的盛宴到了该散场的时候。

    也正在这个时候在后宫深处有一段三年来始终同甘共苦的姐妹之情终于要走到尽头。对权势的畏惧、艳慕和渴望对上官皇后的嫉妒、恐惧和恨让她们想到了一个胆大包天却又极度巧妙的主意。“胆大包天”是因为她们的目的竟然是合谋弑后;而“极度巧妙”则是因为她们想到可以把这份弥天大罪推给一个死人推给白妃的鬼!

    十九岁的沈莲心抖着手从髻上拔下一支毫不起眼的珐琅珠簪缓缓地、缓缓地将那颗珠子旋下来倒出空心的簪体内褐黄色的粉末:

    “这是前朝三保太监下西洋时带回来的希罕药粉我父亲千辛万苦才弄回来这样的东西天朝是没有的太医应该不会查出来……”

    十八岁的杨舜华的声音也在抖:“就是现点什么也没关系太医正候宜是我父亲荐上来的他会压下去的什么都不说……”

    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哆嗦着讲完面对面愣住过了很久很久其中一个恍恍惚惚地问另一个:“……真的……要么?”

    “也许这是唯一的机会皇上现在恨不得她死只不过苦无把柄罢了;这样的机会若是错过绝不会有第二次!”

    “是啊……是啊……你说的是……”这一个回答。

    于是沈莲心和杨舜华便将那药粉化在玫瑰豆沙馅儿里亲手制成一枚一枚的冬至吃的梅花银丝饼。将有毒的和无毒的分作记号混着放在一起再把药粉份量最多的一块儿放在一叠的最上面。

    “好吧我们下定决心……”沈莲心道“只要挑毒药少些的饼吃了并不会死。”

    “是从现在开始无论人前人后我们便是死敌了——没人会想到你死我活的冤家对头竟然会是同谋……”杨舜华道。

    “从天亮之后开始我们便是敌人了……”

    两人忽又同时沉默。后来还是沈莲心手忙脚乱地将一块黄绫子盖在那叠梅花银丝饼上;而杨舜华则把脸瞥了过去一直咬着自己的嘴唇。

    ——即使我们共同度过那些战战兢兢的日子在人前小心翼翼地掩护着对方也掩饰着自己我们一起咀嚼深宫中那些让人疯狂的寂寞并且一起寂寞地成长——但我们的命运也许从入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

    靖裕三年的冬至过去不久全宫一多半的嫔妃都病倒了其中就包括了上官皇后、沈婕妤和杨婕妤……后来上官皇后疯了沈、杨二位则病愈晋升而“白仙”娘娘的传说从此更加甚嚣尘上。

    ***

    “……不你会的!”沈淑妃道“你并不笨——这一次遭人垢陷我虽难逃一死但死前见一次陛下总也不难做到。只要让我见到他让我有机会对他说出十年前的原委你以为他会放过你么?”

    杨惠妃哈哈一笑花枝乱颤:“沈莲心我真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愚蠢。你以为当日的事情他便一点都不知道么?……我就不信你丝毫没有怀疑过只不过你不敢这么想罢了……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思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虽大半时间都在烧丹拜神但朝政却始终牢牢握着不放。当年的内阁辅上官廷——还是扶他登位的功臣呢下场如何?满门丧尽一个不留;继任的内阁辅言渊辅政十年眼见势大便被他毫不留情赶回老家去了;现在的那个李裼不过是个只会写青词、喝酒骂人的酸臭老鬼……外间如此宫内呢?我们斗了十年、争了十年可斗出了什么?争出了什么?两仪宫从七年前一直空到如今……”

    沈淑妃忽接口道:“——他已立了太子。”

    杨惠妃的面色顿时大变一直是温柔不过的女子顷刻间犹如罗刹:“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沈淑妃面上沉静无波续道:“吴良佐说适才皇上在锦粹宫立了老二做太子。”

    杨舜华忍不住喊道:“他疯了么?!竟然立老二?他杀了上官家满门将上官蕊闭锁两仪宫活活冻死在雪地里现在却说要立老二?”

    沈莲心的脸上浮出一道轻飘飘的笑意:“所以你非帮我不可。”

    杨惠妃沉默了以手抚胸叹口气问道:“……这次不是你做的吧?”

    沈淑妃惨笑:“若是我做的又怎会给人可趁之机?结果把我自己也陷了进去?”

    杨惠妃斜睨她讽刺道:“我还以为你已经老了。”

    沈淑妃苦笑道:“是我是老了没想到自己养的狗竟反咬了自己一口。”

    杨惠妃莞尔:“原来如此。却不知是那只紫的还是青的?……唔我看青的虽有时聪明但似乎笨的时候更多些;怕是那条紫的吧?”

    沈淑妃道:“若青儿能有这样的深心密计还能这么久来一丝不露那我在宫里的这十年可算白熬了。至于紫儿……怕就是她了只有她能将这青丸偷出来;也只有她可以在宴上对老二下毒……但她是如何瞒过我的耳目和吴良佐勾搭上的呢我就实在想不通了难道……难道……”

    杨惠妃立时追问道:“难道如何?这青丸又是什么?”

    沈淑妃的脸上笼上了一层暗色轻声道:“我觉得我会说么?”

    两个人突然都停了口长久的沉默横亘仿佛塞着彼此的喉咙。终于杨惠妃道:“好吧我帮你。但我们把话说在前面我只帮你过‘青丸’这一关后面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吧。活莫谢我死莫怪我——帮了这次我们始终还是仇敌。”

    沈淑妃立刻道:“好!我沈莲心对天誓即使身死也决不吐露半句十年前相约之事。若有业报我沈莲心一人承担!”

    惠妃娘娘笑了却满面戚容:“你不用誓的只在此刻我们是姊妹姊妹说的话我信;至于业报——多这一报不多少这一报不少随它去!”

    她说着将匣中的青丸取出来随手丢进墙角烧的炭盆中。那东西不一时便熊熊燃烧化作飞灰随风飘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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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某烟已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终于可以开始用心码字了。 《诛砂记》的进度比较曲折,废了五六万的稿,重做了几次大纲。目前硕果仅存的,某烟总算比较满意,所以也算还不错。青蔷天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青蔷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青蔷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