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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蔷天全文阅读

作者:柳如烟     青蔷天txt下载     青蔷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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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淑妃

    靖裕十一年初夏皇恩浩荡赐淑妃沈氏归宁。

    “参见淑妃娘娘愿娘娘凤体安康千岁千岁千千岁!”

    两个妙龄少女齐齐叩下去大的十五六岁一身绛衣亭亭玉立;小的只十二三岁满脸稚气一双大眼睛向上偷瞟一眼连忙低下去乌溜乌溜地转。

    “起来吧自家人不用大礼的。到姑姑这里来叫姑姑好好看看。”珠帘内端坐的华衣女子笑道。两个少女对望一眼起身早有太监内侍用一柄嵌珠金如意打起帘子帘内那女子的面目露了出来满头珠翠映着一张绝色的丽颜。

    淑妃一手拉起一个少女仔细端详手脸;两个少女都激动的浑身颤抖。淑妃放开她们笑道:“好、好一双美玉雕成的人儿。兄长你真是好福气。”

    立身于帘外阶下的男子闻言深揖在地忙道:“都是托娘娘洪福荫庇。幸她们各自也都努力尽力不负娘娘厚爱。大女紫薇自幼习琴爪音也还听得;小女素馨亦能画两笔草虫翎毛另外各自女红针线贱内也都时常看顾。”

    淑妃颔:“很好那都是用得上的……”却转脸问两个女娃“你们说咱们沈家为何三代高居上位?”

    紫薇福了一福毫无惧色盈盈回答:“那是因为沈家历代蒙受君恩皇恩浩荡。”

    素馨也福了一福毕竟年岁小颇有一番孩气:“那是因为爷爷爹爹忠心为国勤奋努力。”

    淑妃又笑了这一笑真可谓风华绝代她拉着两个侄女的手摇头道:“不是。我们沈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在宫里受宠;我的姑姑也在宫里受宠。以后你们两个也要入宫也必须受宠。那样你们的兄弟才能继续沈家的荣华你们的侄子侄女才能继续沈家的富贵——明白么?”

    两个小女孩再次对望一眼愣愣地点头淑妃手一摆轻声道:“来人哪看赏送二位小姐下去吧……哥哥本宫在内苑也时常想起自己的花园子就请哥哥带路叫本宫故地重游吧。”

    ***

    上代沈夫人在世时偏爱莳花种草整个京城都有名。现今老夫人虽已过世这花草却依然有下人精心打理花团锦簇郁郁葱葱煞是醉人。淑妃轻摇玉步环佩叮当身后三步远外亦步亦趋随侍着尚书沈大人太监宫女们则依照吩咐都在后头遥遥随着。

    “……哥哥她已然有娠了。”沈淑妃忽道。

    沈尚书身子一震:“那……那可有什么办法?”

    “办法?”沈淑妃轻笑“本宫的‘办法’上一次已然用了。她又不比那郑贱婢毕竟是多少风雨一起过来的……这一次绝不能轻举妄动你可知里面风声有多紧?万一让皇上起了疑心——”

    “可是假使是个男的……”

    “那自然便是主上的第四皇儿——大皇子远在离宫身上又背着当年那件事并不足为惧;二皇子是上官皇后的嫡儿不过皇后已死倒也不怕;三皇子是我的孩子只可惜……”淑妃随手在路旁花枝上扯下半朵牡丹放在嘴里咬那娇弱的殷红花瓣“是时候了该叫侄女儿们进宫里去了。”

    “娘娘这两个女儿我都是悉心教养的琴棋书画针黹女红丝毫不敢轻慢。”

    “那些有用但是没什么大用。你以为皇上是谁?禁城中是个什么所在?哪个女子不是四角俱全貌比天仙?你以为本宫便是靠着琴棋书画针黹女红这些玩意儿熬过几次杀身之祸、熬过上官皇后的死、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淑妃娘娘冷笑把半朵撕揉得稀烂的花丢在地上看都不看一眼。

    沈尚书垂手道:“娘娘……下官驽钝。”

    沈淑妃冷哼一声:“你倒知道自己‘驽钝’了?比起咱们父亲你实在是差得太远了!你别忘了我们沈家一非名门二非功臣我们是三代外戚半个朝堂的公敌。可现下连宫中都在传淳儿敦儿仗着我在里头走刀尖子拼出的那一点子脸面在京里越无法无天了——你真是教的好儿子啊!”

    这话说的极重沈尚书只觉汗流浃背待要分辨又不敢何况自己那两个儿子的确是有些不检点之处——可是哪家高官的少爷不是这样的呢?妹妹实在也太苛求了些。

    沈淑妃见他面色古怪知道这个哥哥并未真听进去不由暗自摇头叹息。说到底总是无奈她不过是一个女人步步如履薄冰自顾不暇纵有天大手段也只能在内闱翻云覆雨也出不得这高高的黄瓦红墙——外头是只属于男人的世界。

    兄妹二人沉默着只在花园中徐徐而行。来到凉亭外尚书沈恪忙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亲手卷起垂挂的湘妃竹帘。亭内早已摆满了各色蔬果蜜饯沈尚书引淑妃娘娘落座毕恭毕敬道:“两个犬子虽有些顽劣可都还算有孝心的——这不淳儿虽南下游历去了可依然还记得娘娘省亲的日子呢;这可是今年的新云雾是淳儿顶着大日头亲自看着那些茶女们挑着尖子掐下来的。”

    沈淑妃听闻此言面色也微微和缓叹道:“我不要这些虚妄只求你们也多替我想想也就是了……”话虽如此却毕竟舒心轻轻端起茶来送到口边。

    ——下一刻最以端庄贤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著称的淑妃娘娘却突然将满口的茶水倒喷出来脸上都变了色只是拼命地咳嗽。

    尚书沈恪给吓得愣住忙问:“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沈淑妃犹自咳嗽无法答话只是怒瞪他端的是秋波如电眸光似雪。

    沈恪忽然醒悟忙端起自己面前的那盏茶轻轻抿上一口……这一抿顿时气得他满面通红青筋暴跳。沈尚书当即将那茶盏摔在地上厉喝道:“去把茶房的人统统捆起来不拘是谁一人先抽十鞭子再说!”

    ——原来不知是出了什么错处那上好的云雾茶中竟被人搁了满把的咸盐又苦又涩难以入口。淑妃娘娘全无提防适才走得又实在有些渴了便着了道一下子仪态尽失狼狈不堪。至于尚书沈恪本来百般讨好还来不及的此时更觉大伤脸面又害怕妹妹不欢而去也难怪他怒冲冠了。

    但见主人如此底下伺候的奴才们自然不敢怠慢急急赶着去传令。沈尚书则忙着呼鸡骂狗不迭地向妹妹赔罪;淑妃娘娘却余怒未消只是冷着一张脸不答话。

    不一时去传令的人便回来了却是满脸尴尬想开口又不敢。

    沈尚书皱眉问道:“怎么这么快吩咐的事情都办完了?”

    那人支吾道:“大人后面……后面……后面实在是乱……乱成一团了那个……”

    沈恪直给气得眼前黑这些家人仆役平日里也算是精明能干的怎么今天这种场面却给他大砸其锅唯恐他在娘娘面前丢丑丢得不够么?

    ——却听那人接着道:“郑茶房在满院子赶着青……青……小姐乱跑说她存心害人吵嚷不休小的们实在是……拦不下她们故而……”

    尚书沈恪忽然脸色一白不说话了;而一直缄默不语的淑妃娘娘却插口问道:“青小姐?哪个青小姐?”

    那人不敢回话只偷眼向沈尚书望去淑妃娘娘的目光便也跟着落在沈恪身上。尚书大人终于无奈蹙眉跺脚道:“娘娘您不知道微臣府中有个……有个‘疯女’实在是行事乖张、无法无天的今日之事怕就是她在其中捣鬼……微臣一定严加管束严加责罚!”

    沈淑妃那一双如刀的眸光依然不离尚书大人的脸缓缓问:“既是疯女怎还待在府中?怎又……叫她‘青小姐’?”

    尚书沈恪此时已然汗如雨下他犹豫良久方才压低声音道:“孽障孽障!娘娘……微臣当年外放苏杭曾……与一名风尘女子结交后又替她赎身带回京师她给我生下一个女儿之后没几年便亡故了……故此……实际上……那也是……也是下官的女儿……”

    淑妃道:“原来是庶出那也无妨都是我们沈家的骨血交与夫人养育不就好了?怎么沦落到这般田地?”

    “实在是……实在是此女乖戾异常不堪管教。贱内也很为难……整日里只在园中游荡谁的话都不听满口都是些邪词歪理——不怕娘娘见笑自她母亲死后快十年了她却连一声……一声‘爹爹’都未曾叫过我——绝不是有意欺瞒娘娘只是……只是生出如此疯癫的不肖女儿实乃家门不幸微臣哪里还有脸四处宣扬?”

    沈淑妃登时明了想是这少女出生时生母已经失宠遭嫡母嫌弃生父冷遇因此便无人教养理睬如杂草般在府里悄然长大。若不是一番变故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好面子的沈大人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对人讲起的。

    ——没想到今日竟有如此奇遇沈淑妃微微阖上眼闭目一笑。

    ***

    与世间大多制式府第相似尚书府的小偏院里居住的都是些粗使的下人仆役就连稍有些头脸的丫头们也都随着主子住在内院中嫌弃这里污秽腌脏不愿履足生怕辱没了身份。可这一日院子里巴掌大的地方却挤了不少人都在指指点点围观一个腰圆肚滚的肥大婆娘手持烧火棍团团追赶一名粗使丫头打扮的女孩儿。

    瞧那女孩儿的身量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头乱蓬蓬束着粗布衣衫上全是皱褶和污迹。身手灵敏地方虽小却也腾挪得开倒把那胖大婆娘追得气喘吁吁却也够不上她半片衣角。

    那婆娘恼羞成怒口中便登时喷出无数污言秽语来。围观的人瞧着更觉有趣也不知是谁促狭暗地里竟伸出一只脚来横在旁边。那小丫头只顾身后追兵一个不留神便绊在上面重重跌倒在地牙齿陷进口唇中嘴上顿时鲜血长流。

    众人轰然大笑场面雷动。小丫头咬牙想要爬起身来那婆娘却已追上将烧火棍夹在腋下一拳打在她身上口中骂道:“小杂种叫你设计老娘?不想活了是不是!”

    那小丫头身子不能动弹却毫不示弱抢白道:“我不是‘小杂种’我才不是!是你先欺负我的明明是你打破了东西却栽在我身上!你会害人我自然也能害你!”

    那肥大婆娘不由分说又是一拳骂道:“小疯子你少在老娘面前摆你的‘小姐’架子你娘是婊子出身你就是婊子的种——不是‘杂种’是什么?呸!还以为自己多高贵咧!”

    那小丫头满脸都是尘土嘴上鲜血淋漓眼中涌出滚滚热泪却犹自咬着牙嚷道:“不是就是不是随你怎么说你打死我我也不怕!”

    那婆娘见她还敢顶嘴更是愤怒又要动手。却忽然围观的人群尽皆噤声个个面如土色急向两厢退去让出中间一条通路:

    但见一个华衣女子带着一种冲和淡定却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带着满头满身无法逼视的矜贵光芒姗姗而来。珠绣丝履踩在肮脏污秽的地面上依然能步步生莲。

    “放开她”那华衣女子吩咐道甚至连她的声音都是淡淡的。

    自然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小小的丫头咬着牙挣扎自尘土中爬起起来愣愣望向面前的救星她简直以为自己遇见了传说中的仙灵。

    而那华衣女子也对她微微一笑一边眉毛轻挑侍立在旁的另一位装扮不俗的女子便走过来走到她身边低垂着头在尘土中向她跪拜口中道:

    “二小姐奴婢有礼了。请您跟奴婢来奴婢为您更衣。”

    ——天为你打开了哪扇门?又会布置了、怎样的一番美景呢?

[2]青蔷

    沈淑妃轻笑道:“喝口茶吧可是没有加盐的。”

    那小丫头脸上忽然一红略有些忸怩垂道:“可真对不起我原不知道是给你喝的茶。”她已洗了澡换了一身新衣裳头绾成双鬟露出如玉的小脸来眉似柳叶眼如点漆竟然颇为明丽好看是个美人坯子。

    淑妃反问道:“那你若是知道呢?”

    小丫头似没听懂疑惑道:“知道什么?”

    淑妃道:“你若知道喝茶的是我你就不会往茶壶里放东西出气了?”

    小丫头璀璨一笑满脸明媚道:“会啊只不过下次我会打探清楚放在沈紫薇的茶里。”

    沈淑妃不禁莞尔道:“怎么?你不喜欢你姐姐么?”

    小丫头微微有些黯然声音有些低落:“我可没有见过她她住的地方我若去了会挨打的——只不过……只不过她是‘尚书大人’的心肝儿她也最会脾气谁都怕她。”

    沈淑妃又一笑道:“你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没关系没有那杯茶我也不认得你不是么?”

    小丫头的脸更红了头也垂得更低。两厢伺候的女官见她这个样子也都以袖掩口吃吃笑起来。

    “你叫什么”淑妃问。端起那杯茶送到口边。

    那小丫头猛然抬起头来一双明湛湛的秋水眼望定沈淑妃朗然回答:“我叫‘青蔷’”又顿了顿续道“这名字是我自己起的——我叫‘沈’青蔷。”

    淑妃心中暗笑:原来如此。这女孩儿心性好大!蔷薇蔷薇姐姐叫紫薇她便定要叫青蔷。真的是卯足了性子非要压那位千娇百媚的尚书正牌千金一头不可么?

    却又问道:“原来是你自己起的哥哥送你读过书么?”

    沈青蔷脸上顿时浮上一抹狐疑似没听懂。方才替她梳洗的那名近身宫女忙笑道:“二小姐娘娘是尚书大人的妹妹是二小姐的姑姑呢可不能‘你啊’、‘我啊’随便叫。”

    淑妃娘娘一笑道:“琼琳不必和她讲规矩还小呢还是个孩子;像她这个年纪一味关在屋里养尊处优断是没什么大出息的——青儿我叫你青儿好么?我是你的姑姑咱们是一家人的可千万别拘束。”

    沈青蔷迟疑道:“……姑姑?”

    沈淑妃点头微笑。

    忽然青蔷问:“姑姑那……那你和……和‘尚书大人’谁比较厉害?”

    真真是稚子口角淑妃娘娘不禁莞尔大宫女琼琳则咯咯笑道:“二小姐娘娘是皇妃呢尚书大人只是臣子你说谁厉害些?”

    青蔷似恍然大悟忽然一下子从椅上跳下径直走到淑妃膝前大声道:“那姑姑你对他说叫他放我出去吧!”

    “出去?”沈淑妃一愕似没听懂“你要到哪里去?”

    沈青蔷又跑到窗前用手指着远处花园的围墙说道:“我要到外面去到没有人叫我疯女动不动就要打死我的地方去。”

    淑妃定定地望着她的脸望了许久许久语气突然一转竟仿佛暖风二月忽然起了“倒春寒”适才的和煦温暖荡然无存。她冷冷道:

    “出去?你竟然想出去?墙内再如何总有三餐一宿有沈家一日便保你一日安稳——墙外呢?墙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你知道吗?十丈红尘步步危机你一个孤身女子无亲无故无依无靠便不怕活不下去么?”

    青蔷却轻轻一笑道:“我是不知道墙外是什么样子——可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该出去看看的不是么?我从小就生在这里每日抬起头来看到的都是一样的四方天空……有时候我都想要是一辈子就这样过了可怎么好?与其那样我宁愿去面对‘未知’哪怕死于‘未知’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淑妃望着她似有些不可置信又似忽觉哀伤她的声音低下去宛若叹息:“青儿……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呢可你知道吗?你要的这种东西注定是一辈子都得不到的。”

    “为什么?”沈青蔷大吃一惊急道“你不肯帮我吗?”

    沈淑妃缓缓端详着她的脸忽一笑摇摇头答道:“青儿这件事我可帮不了你这世上没人能帮你……你是一个女人你必须附庸男人才能生存;女人的世界就在墙内就在这四方天空下;所以我出不去你也出不去——普天之下都是这个道理这是命中注定的事……”

    “谁说的?我不信!”沈青蔷的一双柳眉忽然攒在一起忿忿喊道。

    淑妃娘娘却避而不答却忽然问道:“……你爱过男人么?”

    沈青蔷一呆面上突然浮出两抹绯红摇了摇头。

    沈淑妃笑道:“你果真还是个小孩子呢……怨不得你不懂的。”

    沈青蔷的脸更红了从没人对她说过这种话;从没有人把她当成一个可以谈话的对象。

    沈淑妃似轻叹了一声复又端起茶盏来却不喝下只是闭目嗅那茶香良久又将茶放下转头吩咐琼琳道:“去将本宫带出来的饰拿过来连匣子一起。”

    琼林答应了去了片刻便取了一只小小的镶珠金匣出来自怀中掏出钥匙开了锁里头的宝器珠光一齐喷射而出。

    沈青蔷呆住但见满匣琳琅奇珍都是连做梦都梦不到的璀璨好看。沈淑妃将纤纤玉手伸入匣中拈出一朵内造簪花——每一片花瓣都是宝石打磨而成末端连有细长金丝拿在手上花瓣还能微微颤动便似真的一般。

    ——沈淑妃将那宝石花簪在青蔷上笑道:“真漂亮呢青儿你一带上这花倒像是个大姑娘了……”

    青蔷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鬓边脸上却突然转出一层凄凉颜色她一咬牙将那花硬生生拆下来也不顾钩散了半边青丝——她一眼也没多看便将簪花放回匣中坚定地摇了摇头。

    淑妃娘娘双眼微眯再一次打量面前的小小女孩儿问道:“怎么不喜欢么?”

    青蔷飞快地摇了摇头断然道:“喜欢的但我不要——你给我这个我没东西可以给你……所以我不能要。”

    沈淑妃眼睛一瞬轻吁一口气伸出手抚上青蔷的头顶缓缓道:“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呢……我可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孩子……青儿要不然……要不然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旁边端着匣子的琼琳手一抖忍不住低呼一声:“娘娘?”

    沈青蔷轻轻躲开淑妃娘娘沁凉的玉手她实在不习惯和人这么亲密;沈淑妃也不以为忤笑着徐徐说道:“假如……假如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不会有人胆敢对你不敬;在那里有生为女人最大的荣耀和骄傲;在那里……若你足够聪明足够谨慎若你能活着闯过那些看不见的腥风血雨你就可以比任何人都尊贵你就可以把全天下的女人、甚至男人都踩在脚底下——你愿不愿意去?”

    沈青蔷摇头道:“我并不想把别人踩在脚下我也并不想要什么荣耀尊贵。我只想……”

    沈淑妃断然道:“青儿我是你的姑姑你要相信我的话。纵我们强过男儿纵我们志高于天我们依然是他们的妻子和女儿都必须对他们惟命是从。我们永远不可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永远也不能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去永远不能爱自己想爱的人……这是上天注定的事谁都不能改变——你若不服就只有两条路——要么拼了这一生去我带你去的地方;要么……就只有死路一条。”

    ——沈青蔷茫然望着面前这个仙女一样的人物在她的记忆中从没有谁曾对自己如此亲切。那些繁复的衣饰、那些璀璨的钗环耀花了她的眼她盯着淑妃娘娘额前悬着的一颗偌大的碧玺垂饰几乎失神。

    许久她低声问道:“因为我不听他的话因为我不肯叫他‘爹’所以……所以大家都叫我‘疯女’都欺负我、恨我——是不是?”

    在沈家她从来都是多余的人生母早丧生父凉薄嫡母则视她如眼中钉肉中刺。是什么时候开始呢?她开始穿上粗布的陋服脸上涂着炭灰窝在下人房里。这样生父嫡母看不到她也就不会百般挑剔;兄弟姐妹看不到她也就不会恶意捉弄……

    她不是不寂寞的:曾有过一个新入府的小丫头不知道她的身份把她视为同类;看她因为犯了错被责罚替她从厨下偷来冷食果腹。可最终她却把那些食物倒在地上把那小丫头骂得一路嚎哭着离去只因她天真无邪的对她说:“我们都是天生的贱命人再分个彼此越不能活了。”

    ——她不是!不是!她与她们不一样!她们见到“老爷”一瞪眼便会害怕得抖她们看到“夫人”对自己笑一笑就仿佛如沐春风她们任那些管事们在身上摸摸捏捏躲都不敢躲一下还对着那不住颤抖的肥硕下巴努力挤出笑容——她和她们不一样!

    “……你不甘心是么?”淑妃娘娘问。

    沈青蔷忽然泪流满面只是不住点头。

    “很好。你是该不甘心的我并没有看错人。沈家没有甘心自己命运的怯懦女人!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人命轻贱鬼蜮纵横——在那里什么都可能生也什么都可能实现……你若肯用命去赌说不定真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愿不愿意去?”

    若“不甘心”便要付出代价;若想改变命运便要做许许多多“不得已”之事。给你一个主宰自己的机会你下定了决心便决不能后悔了。

    “……直到今天我也常想我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我的确改变了命运却也被命运不可避免地改变了——多年前那个十四岁的无知丫头她仰望着天空所做的那些不切实际的梦:她想看看墙外的世界想去从没有去过的地方想和陌生的人儿交谈……谁也不能阻挡谁也不能束缚——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忘了……”

    ——许多许多年后沈青蔷站在最奢华壮丽的宫殿之中站在如同鸟儿轻盈的翅膀一般舒展开的飞檐之下轻声说着这些话——即使在那一天、那一刻她一闭上眼睛依然能看到姑母正盈盈望着自己手边放着那只贵重无比的饰匣子;她的音容笑貌言犹在耳。

    ……淑妃娘娘轻轻一拍手屏风后便转出了面无人色的吏部天官沈大人。沈淑妃亲自持着青蔷的手交在沈尚书手中——沈青蔷愣住她几乎无法思考这个畏畏缩缩的男人真的是‘尚书大人’么?真的是……我爹么?他的手……可有多么冷啊……

    “哥哥”沈淑妃说道“从现在开始青儿便是沈家的二小姐。紫儿素儿吃什么用什么她便吃什么用什么……同样的紫儿素儿必须为沈家做的她也必须去为沈家做——你明白了吗?”

    ***

    自此之后沈青蔷离开了下人们的住处搬入后院绣楼之中。吃穿用度色色和她的姐妹们一样每日都有嬷嬷、师傅来教习礼仪、进退、女红、文字。

    亲生母亲还在时她开过蒙学是大约识得几个字的。被父亲弃置不管后每每还在书房里自顾自取一本两本顺眼的书拿到下人房里读不认识的字便随意猜着跳过去努力把断断续续的文字组成可以讲得通的句子这是她唯一的游戏。在尚书府的那一方蓝天下做着自己的“猜字游戏”度过一天一天的日子。现在有了师傅她才知道那些半通不通的句子到底是什么意思;才知道那些书其实并不是给女孩子读的——可是后来淑妃娘娘知道了竟然只是笑笑靥中甚至还颇有赞许之意。

    她的生父和嫡母以一种对待客人的冷淡而客套的方式对待她教育她。这不是疼爱——淑妃娘娘早就告诉过她没有人会平白无故为你做任何事。爱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福得到是你的幸运得不到才是应该的。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施舍上这样的女人活该死无葬身之地。

    “青儿永远别乞望有人因为‘爱’你而给予你什么这世上的一切都要靠你去做、去争、去设法永远别忘记!”

    把那个尚书府里影子一般存在的见不得人的庶出女儿变成如今的尚书二小姐、将入宫的贵人儿的不是你父母的爱而是你愿意为沈家而努力所得的报偿——沈青蔷永远不要忘记!

    ——这便是你“不甘心”的代价;也是沈氏女子的生存之道。

[3]紫薇

    靖裕十三年三月吏部尚书沈恪次女青蔷召选入宫。

    时年帝三十有四青春正盛。除却早夭者计有四子三女。

    长子天悟十九岁故后宫庶人白氏出。

    嫡子天启十岁故皇后上官氏出。

    三子天旒八岁锦粹宫淑妃沈氏出。

    四子天庆两岁庆熹宫惠妃杨氏出。

    凤位空悬东宫未定。

    旧有惯例三年一采选聘公卿士族臣属名媛;三年一征选纳寒门小吏乡野姝色。名目有别身份悬殊待遇自也不同。采选一次多不过八、九人入宫便依父兄官职、人品才貌封为六品宝林至四品美人;若能得宠有娠诞下皇子不但妃位可盼终有一日登临凤位母仪天下也不是毫无指望。而征选一次则少说有数十人中选入宫后除特别出众的三四人可充任八品更衣外多数都作普通宫人对待;征选诸女即使生子到老到死也不过一个三品四品的位份罢了。

    沈青蔷入内的靖裕一十三年其实即非采选之年亦非征选之年。待到三月却突然抬进一个人来。一时间宫内宫外都是议论纷纷。

    宫内的三千粉黛自然担心这非常时候抬进来的女子是个受皇上另眼相待的“非常人”平白多出一个劲敌;朝中的士大夫和言官们则对沈氏一门送第三位女子入宫颇有微词——沈淑妃如今在宫内和杨惠妃分庭抗礼沈尚书的长女也早于靖裕一十二年采选之时中选一入宫便封为美人不过一年光景如今已是沈婕妤了。沈家本出身微末并无尺寸之功只因机缘巧合一位沈姓女子生下了皇帝的龙儿。传自本朝已连续三代身居外戚之沈恪更是身为吏部“天官”向来令那些文人和世族子弟们又妒又恨。如今又值中宫虚悬内里的丝毫风吹草动传到朝堂上都是惊天波澜。

    三月十三日七位御史联名的折子便承到了靖裕帝手上;次日折子回给内阁上面只有一句朱批:“古者嫁女必以侄娣从。”这句话出自《礼记》是说古时候嫁女儿必令此女的妹妹或者堂姐妹陪嫁充为媵。礼部诸人面面相觑这话虽不能说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毕竟十分牵强——臣属之女侍上如何能与古时诸侯娶嫁一概而论?

    早朝时分礼部侍郎6焕据此上奏靖裕帝却只是一笑置之不理。午后内廷便传出上谕来:封奉安侯、吏部尚书沈恪中女沈氏为良娣。

    良娣只有七品历来是为庶族出身的女子所设五品以上自采选入内的官家小姐入宫后至少也有个六品宝林的封衔。前朝曾有一位妃子因忤了上意遭贬从一品妃位连降六级成为良娣她竟留下“士庶有别死不受辱”的血书当夜就自缢了。如今沈家二小姐入内只是个良娣也算是沈氏一门以退求进的手段一时间倒堵住了外官之口。

    ***

    “……一个两个的抬进来显摆她家女儿多呢!”上谕下来十多天之后七、八位嫔嫱约在御花园碧石小轩赏花入宫三年、父亲近来新封了二品虎威将军的黄婕妤一厢笑一厢从侍女手中接过嗑好的瓜子仁说道“听说这沈良娣还有一个妹妹呢若是再进来却不知会是什么?”

    黄婕妤住在南偏宫庆熹宫侧殿是惠妃娘娘的心腹与西偏宫锦粹宫那位沈淑妃却是不共戴天的这话着实讲得刻薄满座的女子但凡精乖一点的只是尴尬赔笑不敢搭腔。只另一位住在庆熹宫的韩美人抿着嘴闲闲道:“侯爷家的小姐总不至于进来作宫女吧?”

    黄婕妤颇为不屑:“侯爷倒是不假却不过是个‘恩封’的侯爷罢了……良娣哼……若是我羞也羞死了……”

    众人又是干笑韩美人还待附和忽听身后一个幽幽的声音道:“姐姐们说谁呢?这样乐也讲给妹妹听听?”座中诸人急忙转身倒有一半脸色白。来人不是别的却正是去年入宫上眷正隆的婕妤沈紫薇。

    沈紫薇穿着件水红色嵌金五福连云半臂十二幅月牙白桃花氲染曳地裙头上插着赤金点翠的六支承恩簪光华6离决非他人可比;后面又跟了三四个素日与锦粹宫来往密切的嫔妃一行人逶逶迤迤只听得风里环佩叮咚。

    座中多是杨妃一脉见她来了早知不善更有两个胆小的恨不得当即缩在旁人背后。黄婕妤却不答话只伸手在一旁伺候的宫女扶柳臂上狠扭了一记尖尖的指甲直刺进小丫头的臂肉里。口中骂道:“没用的贱婢!沈侯爷家的小姐到了你们都瞎了死了?不知道早早来报岂不是唐突了‘贵人’?”那扶柳一直跟在黄婕妤身边递茶打扇尚忙得不可开交是真真无暇注意其它这一扭实在冤枉却也只有忍着泪跪了叩求恕。

    沈紫薇见她做戏便冷笑一声。这一笑早已脱了两年前在家中时那种温婉**的样子只有一股子不折不扣的戾气:“是我叫奴才们不要呱噪的姐姐要罚不如责罚于我如何?”说着真的伸出白生生一段藕臂伸到黄婕妤面前。

    黄婕妤望着那段手臂咬着牙半晌回答:“妹妹说笑了……”说着眼睛又向沈紫薇身后仔细望了望却只看见三四张熟悉的面孔便又问“沈‘良娣’没有一同来么?怎么不给大家引见引见?”特意把“良娣”二字咬得极重弦外之音不言而明。

    沈紫薇一边缓缓用袖子覆住手臂一边反问道:“姐姐你说谁?”

    黄婕妤全未料到有此一问倒呆了呆许久才道:“令妹……”

    沈紫薇面上怫然一变冷冷道:“我只一个妹妹前日淑妃娘娘赐婚才许给了定远侯爷的三公子——怎么她倒与姐姐相熟不成?”

    这话满座的人各个听得真切各个面面相觑场面立时僵住。沈紫薇倒似认真来赏花的毫不客气往上一坐身前身后三五个宫女太监团团忙碌唯恐服侍地不够周到妥帖。如此明目张胆地喧宾夺主黄婕妤、韩美人等自然觉得脸上全无光彩心中咬牙切齿不知已将沈家人骂了多少遍。

    ——倒有个别心机深沉的见沈紫薇坐在那里不住呼奴唤婢似乎再威风不过;可眉梢眼角间却总有几分郁结盘旋倒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怎的?难不成这姐妹二人之间还有什么芥蒂不成?

    ***

    芥蒂倒也说不上只不过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注定不能坦诚相对。这就像是某种古怪的缘分将两个人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自此无法分离。

    婕妤沈紫薇和她妹妹青蔷一点都不相似。自她降生于这个世上便从未吃过半分苦。她相貌很美是那种被金珠玉璧一衬就越耀眼的美;和青蔷那样越是挫折越是困顿就越熠熠生辉的容颜迥然不同——不过两个人倒有一点很像便是那双眼不夹一丝尘垢、清冷冷明澈澈、又隐约燃着火焰的眼让人一眼望过去就能从这个想起那个或者从那个想起这个——不愧是姐妹。

    淑妃娘娘对青蔷说的那番话自然也曾对她讲过。青蔷知道在这个宫禁中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必须做什么——她知道并且明白这是自己必须遵守的行为准则;但紫薇却并非如此——她也一样“知道”但她却从来不曾真正“明白”。

    这世上便是有这样的人儿她们自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便独享一切。美丽、聪慧、宠爱、夸奖以及阿谀奉承……她们想要的从没有得不到久而久之她们便开始以为自己的一生都会是如此。这个世界就该为她们的幸福而存在甚至连那些注定的悲苦和阴晦在她们眼中也统统笼上了一层瑰色的纱失去了本来的狰狞形状——沈紫薇便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是她的大幸却也是她的大不幸。

    同住在一座府第里有着相同的父亲却一个朱楼绣户、一个陋室空床;一个锦衣玉食、一个半饥半饱;一个是宠儿、一个是疯女;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很多很多次天已经很黑了偌大的沈家花园中四处都是鬼影青蔷却穿着薄薄的旧衣裳逡巡不去躲在背光处胆战心惊。她知道一旦给人现就是一顿好打——可她依然不愿走因为天一黑沈紫薇就会在绣楼上练琴。

    在那流珠泻玉的妙音中沈青蔷经常会做梦梦见此时端坐于香案之前穿着锦衣的美貌少女赫然是自己——只是她从来不知道就像她一想起沈紫薇胸口就会针扎般不舒服一样;其实沈紫薇也在一直看着她;臆想着她的世界并为此嫉妒莫名。

    从很久很久之前起紫薇就知道了青蔷。那时候她还只有十一二岁整日闭锁于楼上身边堆满了华服美饰、穿丝绸衣裳的娃娃和玳瑁做成的双6棋。有那么一个夏日的黄昏楼下花园的树旁突然出现了一个她从没有见过的小孩儿。那孩子可真是脏的紧头蓬乱连最下贱的小丫头都比她干净齐整。她一直蹲在那里用一根小树棍在地上划来划去。沈紫薇在绣楼之上心下无限鄙夷那小鬼的肮脏和低贱但却怎样也压抑不住自己想知道她在玩什么的焦切心思。那一天父亲在宫内母亲带着嬷嬷去了明月庵烧香。那脏小鬼玩地很入迷蹲在那里不曾挪动;而她则看得更入神就趴在楼上望了整整一个时辰……最后终于忍受不住紫薇唤来一个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小丫环对她说:“兰香去叫楼下那个脏孩子上来。”

    那小丫环是几天前才被买进府来的对府内上下掌故一概糊涂却也不是生来蠢笨自然知道利害干息。她叫道:“小姐那可不行吧……嬷嬷知道我叫那么脏的孩子来会责骂我的!”

    沈大小姐袍袖一抖伸手从案上拿起一个官瓷美人瓶脾气道:“你去是不去?你不去的话我就把它砸碎然后说你是砸的叫嬷嬷们打你!”

    兰香“呜”的一声哭了出来却终是下楼去了。沈紫薇万分得意心下想着:“待会儿一定狠狠责骂那脏小鬼一顿;然后再问问她为什么玩得那样专心快活?”

    她再次踩上一副榧木棋盘努力掂起脚从窗口望下去——树下空空那脏孩子却已不见了。

    那一天沈家夫人烧香回来见到自己的心肝宝贝竟然在屋内号啕大哭嗓子都要哭哑了直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她对一干下人又骂又吓才问出是因为一个“脏孩子”的缘故。沈夫人怒极唤来心腹的嬷嬷厉声吩咐几句那嬷嬷忙不迭答应横眉瞪眼地去了。沈夫人不住地哄着自己心爱的紫儿:“别哭了乖啊。娘叫人责罚她了关在柴房不给她饭吃——你可出气了吧?”

    沈紫薇刚要对母亲讲其实那脏孩子并没有得罪她可转念一想若她不在她的绣楼下玩耍;若不是她突然离去她怎么会哭呢?这样寻思又觉得的确是那脏小鬼的不对了。哭声倒真的是渐渐止住这场风波便算平息。

    ——从此之后沈紫薇经常听到她的消息却真的再也没有见过她。

    母亲走后她也曾怀中惴惴总有些许不安便叫来那个小丫环兰香叫她去送饭给“脏孩子”吃;可是后来那小丫环却又哭着跑回来说那脏小鬼不识好歹把吃食放在脚下踩还拼命咒骂她。

    再后来沈紫薇便真的把这件儿时的小小插曲渐渐淡忘了——直到有一天父亲带来一个小她一岁的女孩儿对她说:这是你的妹妹。

    她怎会是她的妹妹?她怎么配?她只有一个妹妹胆子比兔子还小动不动就哭虽然烦人但确实很听话——她怎会有这样的妹妹?

[4]棋局

    这宫内宫外人人口中的“沈良娣”——沈青蔷此时正立于锦粹宫正殿紫泉殿的内堂一身极素净的宫装头上斜插几根朴素玉簪。后宫美人们所居的宫苑均是依品级和受宠的程度而定标志着自身的身份地位除了历代由皇后居住的两仪宫外还有四宫十二殿而如她这般方选进宫来未曾侍寝封号又低的嫔妾连住十二殿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分居在四宫十二殿后的掖庭巷内。自然有一位淑妃姑姑和一个婕妤姊妹的沈青蔷所分配到的居处在掖庭巷中可谓是出类拔萃了但那新垩的白墙依然挡不住一片片连绵的霉斑屋角的蛛网似乎永远也扫除不尽……整个掖庭巷便有如泡在死水中默默腐烂的世界不时有白宫人如剪纸的人影般飘摇来去。

    ——从掖庭巷到这雕梁画栋香云缭绕的“四宫之”锦粹宫再到锦粹宫东边那已锁闭了七年之久的两仪宫这紫墙黄瓦之内处处都是天堑。

    “……青儿现今的住处如何?还惯么?”淑妃娘娘两年不见却秀丽如前丝毫不见老去。

    沈青蔷盈盈拜倒即全了礼又显得身份贵重端庄“三代外戚”沈家调理出来的女儿果然与众不同。

    “回娘娘的话托赖娘娘看顾青蔷一切都好。”

    淑妃颔以示赞许她对答知礼道:“在我这里你也不必拘束。你便叫我姑姑我叫你青儿便是了。姑侄姐妹共侍一夫在皇家这是平常事。你只须在心里记着皇上是天是主子却不是一个男人——至少不单单是一个男人明白么?”

    沈青蔷敛容答道:“青儿明白了谢娘娘教诲。”

    “不你不懂——我说你不懂”淑妃娘娘一笑“我才入宫的时候也自以为懂的……如今已先去的太后娘娘也就是我的姑姑当时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可我却用了整整十年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所以我要你也记得这句话时时刻刻记着也就是了。”

    “是娘娘。皇上是天是主子是君——却不是夫青儿记下了。”青蔷一笑明丽焕然。

    沈淑妃倒凝神仔细瞧了她两眼凤目微眯复缓缓道:“你是聪明青儿——至少比我当年初入宫的时候要聪明许多。我那一日并没有看错人我早知道没有看错你的。但在这宫里聪明固然重要聪明外露却是必死之兆你可要记得。我说的这些话都是为了你;你能懂最好不懂的话照做便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所作所为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只靠我一个人是不够的只有你也好了沈家才能好起来。”

    “是。”青蔷答应着——心下却不禁觉得好笑忽然想问:沈家如何又与她何干?

    “……哥哥当年也是很爱你母亲的吧?”淑妃突然问。

    青蔷一呆继而摇摇头:“我不知道”她说“我不记得了。”

    怎会不记得呢?只不过……记得又能怎样?能将一个青楼女子万里迢迢从江南带到京城娶她进门让她生下一个女儿总该是爱过的吧?总也是曾经爱过的吧?只不过是后来厌了、腻了、不爱了而已吧?

    “明白了吗?男人就是这个样子我们女子即使付出一生也换不来持久的怜爱。因为我们很快便会人老珠黄、容颜凋敝而那个时候一定会有更美更年轻的女人走到他面前去。然后你便注定如落幕的戏子一般退到幕后转瞬被人丢弃遗忘——宫里来来往往的都是这样的故事这世上的女子面对的都是这样的命运你若看不透便迟早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我才安排你们姐妹进宫你们可有多年轻啊现在该是你们上台的时候了。”

    沈淑妃用手拨了拨披散在两鬓的累珠流苏把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小小珠子细细分开。她的动作那样轻那样小心仿佛漫不经心嘴里缓缓讲着这样的话——她在告诉青蔷沈家的女人便是这个样子代代相传连续三世在后宫这个地方茂盛地生存下去。

    “近正午了”淑妃娘娘放开手里的流苏说“今日留你在我这里用饭吧我宫内小厨房的菜还是不错的便陪陪我这个老太婆可好?”

    她说的时候戏谑地笑着真真美貌不可方物。

    ***

    饭方用毕青蔷正待告辞忽听得外殿一阵喧嚣有太监入内传报道:“禀娘娘咱们的婕妤娘娘、才人娘娘并南边的黄婕妤、张美人等诸位娘娘来给主子请安了。”

    沈青蔷甫入深宫依制当于正式侍寝之后依陛下的意思及执事娘娘的安排入住四宫十二殿。只有四宫十二殿内的女子方算是正式的嫔御那时候她才该逡巡四处与各位妃嫔娘娘们见礼的——可如今这些人突然结伴而来所为的不用说来者不善。

    果然沈淑妃微微一笑云淡风轻抛下一句:“……紫儿又在惹事。”

    ——是了“婕妤娘娘”可不就是沈紫薇?原来“据说”是她姐姐的人到了。

    但见殿门开处云鬟雾鬓、宝气纵横六七名穿红着绿、披金戴银的妙曼女子姗姗而来为的一个更是妆容华丽、气宇不凡眉梢眼角带着一股子傲性登时将身后诸人的光彩统统掩了下去。

    沈青蔷在尚书府时虽也曾见过这位一生下来就注定入宫去做贵人的千金大小姐初时却不过是隔着花园或是什么旁的东西遥遥望过去罢了。即使在她平步青云成为“二小姐”之后也只是“辟居别处”教养两个人直面的次数寥寥不过三五连半句寒暄话也未讲过——这一日沈青蔷见她忽然莅临且还引了这群莺莺燕燕断不会是来叙什么“姐妹之情”的心中不由轻叹一声默默起身离座眼观鼻鼻观心毕恭毕敬侍立一旁。

    紫薇一行人来到淑妃娘娘面前一一拜倒行礼沈淑妃早已摆手笑道:“自家姐妹亲人哪里闹什么虚文?”便要免去。

    众人也乐得轻松纷纷站起身来。青蔷便趁机向前一步躬身行了大礼口称:“良娣沈氏请诸位娘娘安好。”

    一行人中以沈婕妤和黄婕妤位份最高沈紫薇又是淑妃的亲侄女儿也正是她在赏花宴上忽然提议来看“新良娣”的余下诸妃嫔自然以她马是瞻——特别是黄婕妤、张美人二位摆明了来看“沈氏内斗”的笑话全然噤声只瞄着眼睛竖起耳朵瞧沈紫薇会如何应对。

    果然这沈婕妤竟似充耳不闻满面带笑语染娇嗔直说道:“日子渐热了便来得晚了些姑母可别怪紫儿啊。”

    她自顾自和淑妃说话自顾自坐在青蔷方才所坐之处全将一旁下拜之人视若无物。沈青蔷却也不恼更不待她吩咐径自直起身来——淑妃娘娘所居之锦粹宫紫泉殿地面上铺就着西域进贡的清净石太监宫女们一日里至少要揩过两三次端的是纤尘不染、光可鉴人。沈青蔷却着意拂一拂衣裙似要将什么东西掸落下去方昂然起身侍立一旁。

    ——沈婕妤这个下马威莫名其妙未果心中愈加恼恨;而在她身后已有人相互交换着调侃的目光掩口窃笑不已。

    淑妃娘娘的一双美目似张非张将这一段小小闹剧尽收眼底却不语只是笑。

    “……诸位姐妹坐吧;这位是今年入侍的‘沈良娣’待其‘宵行’之后便要归入四宫之内了——彼此先亲近亲近也好。”沈淑妃淡淡说道。倦意未散晚妆初成倒有一番别样风姿。

    下坐着的诸妃却没有她此时的闲适各自心中盘算:淑妃娘娘不咸不淡的这句话可究竟是什么意思?犹记得年前沈紫薇甫入宫时沈淑妃便一口一个“紫儿”了难道真的有如谣言所传亲疏有别?内有隐情?

    就连沈紫薇都对这样的说辞大为诧异不顾失仪用饱含强烈疑惑的眼神紧盯着姑母看。片刻之后想是已有所得神色顿时平和下来。初时那剑拔弩张的气势也就荡然无存了。

    “……那个……沈良娣可生得真好看倒像是和淑妃娘娘一个模子套出来的。”冷不防忽有人突兀地开口道。

    众人的目光立时便汇集在她身上沈紫薇的眼神尤其尖刻直把那人吓了一跳面色都变了颤声道:“娘娘……这个……这个……”

    沈紫薇冷哼一声转过头去她已看得清楚明白此人是东偏宫昭华宫的王美人年纪即大容貌又平庸更是在这宫中第一个拙心笨口的却还偏爱攀龙附凤努力钻营素来都被其他嫔妃当成醒脾的引子、捉弄的活靶。今日想是有心讨巧的却听不懂画外之音白触了霉头。

    ——座中诸妃又是一番窃笑越笑得那王美人坐立不安起来。

    “……我倒觉得这个沈良娣的样貌倒和王姐姐相像呢——断是个‘有福’的。”说这话的自然是牙尖嘴利的黄婕妤。她一厢说一厢还悠然自得地手持绢扇向王美人一指众人更是哄笑起来。

    王美人白白的一张圆脸登时通红这话她却是懂的说她“有福”那便是明摆着在讽刺她肌丰体胖了。

    王美人嚅喏着刚要开口与黄婕妤焦不离孟的韩美人在众人的哄笑中不知又补了句什么那些妃嫔们便笑得更加开心快意起来……

    而沈青蔷侍立一旁眼见着这群全天下最为尊贵体面、也最为美貌多姿的女人竟然围在一起拿着一个从衣饰穿着看来就颇为落魄的可怜人儿取笑各个笑得花枝招展各个笑得摇曳生姿——青蔷便觉得从心底陡生一股无名烦躁之意这光华6离的紫泉殿她突然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

    尚书府里那满口黄牙的针线婆娘、那持着棒槌追打她的厨妇、那日日把脸涂得五花六道的丫鬟们……青蔷原以为在这世上只有她们才会以刺痛她人为乐;青蔷原以为只要离了尚书府这样的人她便再也不会遇见……

    ——真傻她可真傻。

    ***

    那一日沈婕妤带着浩浩荡荡一队如花美人笑也笑够了闹也闹足了方才志得意满的离了紫泉殿。她们去远之后沈淑妃又拉着青蔷说了好一会子闲谈;在漫无目的的东拉西扯中突然抛下一个问题:

    “青儿你觉得婕妤娘娘如何?”

    沈青蔷的脸上顿时现出一抹微笑肃然答道:“婕妤娘娘生得一双好眼。”

    沈青蔷并不愿与人结怨特别是和据说是自己姐姐的人。何况她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她不过是一枚棋子拈在两根纤纤素指之间轻轻击着棋盘的边缘随时等待落地生根。

    迄今为止她依然不明白淑妃娘娘究竟在想什么。只因为入宫的是她而不是沈紫薇“真正的”妹妹沈素馨为了消弭各种各样的传言和消息沈家上下不知花费了多少财力心力——而这一切难道仅仅因为沈淑妃答应过要“帮她”?十四岁的沈青蔷也许还会相信但十六岁的沈青蔷早已学会怀疑一切。

    做沈家的小姐实在没有什么不好入宫做贵人也的确有几分世人眼里的风光。即使你自身并不觉得什么可单看下人们那份阿谀奉承的劲头儿单看沈夫人歇斯底里的样子单看妆奁中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饰——就已足够令绝大多数人迷失本心。

    至少她儿时所不屑、所嫉妒、所隐隐期盼的那一切虚荣如今确实已经得到了;即使那些虚荣的背后是一段生为棋子的注定命运她如今也已经得到了。

    求仁得仁无论淑妃娘娘想在她身上得到什么要她怎么做她都打算配合。

    ——棋子便要有棋子的道德不是么?

    ——而那颗心唯有那颗一直仰望着天空的心即使身为棋子她也绝不会放弃的。

[5]嫡子

    总算诸事皆毕青蔷正要离去竟又有人从外间来她坐在殿内只听见男子穿的羊皮小靴踩在青石地面上啪啪的声音。

    “殿下放学了来请淑妃娘娘安。”太监通禀道。

    青蔷忙要告退淑妃娘娘却摆了摆手作了个“稍待”的手势吩咐:“快请殿下进来吧。”

    宫女们打起重重帘子一个少年笑嘻嘻地从外殿走来。明黄服色容貌秀丽漂亮得简直像个女孩儿。他刚要请安淑妃已笑道:“小祖宗石头地冰着呢快起来吧。”那孩子便顺势爬起来扑进淑妃怀里像普通人家的小孩儿那样撒着娇。

    “别闹我了”淑妃笑着头上才理顺的流苏复又绞成一团“没见我这里有人在啊!”

    那穿明黄短褂的男孩子依然揽着淑妃娘娘的颈子笑嘻嘻却转过头用他那双乌漆大眼望向青蔷嫩嫩问:“你是谁?你可漂亮得很。”

    青蔷就着他的身量微微俯下身福了福答道:“殿下奴婢是良娣沈氏。”

    “你也姓沈?”那孩子一骨碌滚下淑妃的膝盖走到青蔷面前道“你叫什么?”

    青蔷有些迟疑这内眷的名字怎能讲给皇子听?却见淑妃并不阻止终于还是答道:“奴婢沈青蔷……青色的青蔷薇花的蔷。”

    “唔……尚可”小皇子非常大度地表示肯一副小大人的神情“等我以后做了皇帝就封你一个贵妃好了。”

    青蔷不禁宛尔连淑妃娘娘也撑不住笑了:

    “小祖宗上一次你还说要封紫儿做贵妃呢你到底要封几个贵妃啊?还不快去换衣裳?”

    少年答应着退了出去淑妃娘娘一直目送他的背影脸上全是慈母的温情。等少年出了殿门羊皮小靴的声音啪啪啪远走沈淑妃那慈和的神色才突然如变戏法般消失:

    “……那不是我的儿子”她突然道。

    “什……什么?”青蔷确实吃了一惊。

    淑妃头也不抬冷冰冰道:“那是死掉的上官皇后的儿子是皇上唯一的‘嫡子’。他不是我的儿子……他说过等他做了皇上就封我做皇后。”

    淑妃娘娘从身边的小几上端起已经冷掉的茶缓缓地、无比优雅地嘬饮着。

    ***

    沈青蔷终于是出了紫泉殿的大门早有跟着她的宫女太监们在阶下久候了。若能如沈紫薇那般以“采选”的名义入宫分封一个四品或五品的尊号便能自家中带一位使惯了的贴身丫环一起进来在这陌生的宫廷之中也算有一个心腹说话的人儿。可沈青蔷只是不明不白从天而降的七品“良娣”断没有这样的待遇。还是进来之后才由沈淑妃亲自挑了三个宫女派给她使唤;不过这三人的行指才干倒也算是佼佼上乘。

    特别是三人中稍大的那个名唤“玲珑”办事极稳妥虽言语不多却每每切中关键青蔷只与她相处了半日便不由另眼相看了。

    ——只是今次她却不在另一个年纪稍小、唤作“点翠”的丫头骨碌碌转着大眼睛在那里等。见她来了登时喜笑颜开。

    “主子……”那丫头朗声道“您可出来啦要回去了么?”

    沈青蔷见只她一人在此便道:“可见了好些人便耽搁了……你的玲珑姐姐呢?”

    点翠干脆利落地答道:“半个多时辰前淑妃娘娘身边的琼琳姑姑出来叫了玲珑姐姐进去的;想是有些体己话要说罢可还没回转呢。”

    青蔷微微一笑:“原来如此想是淑妃娘娘有什么话要吩咐吧?咱们也不必等她了先回去吧。”

    点翠答应着躬身跟在沈青蔷侧后亦步亦趋。青蔷甫入宫皇宫的路又曲折繁复倒要靠着这个小丫头从旁指点的。

    ——两人一前一后才走了不远忽然便见到不远处的亭阁之侧站着个身形朴拙、意态焦急的人儿一见青蔷远远就迎了上来。

    竟然是方才在众人面前受过折辱的王美人。

    “啊……沈娘娘……”还隔着老远她便亲热地招呼起来。

    按品级来说美人是四品良娣却只有七品她便是叫沈青蔷一句“妹妹”已算是谦和到底了。这“沈娘娘”三个字实在是有些自贬身份。但沈青蔷心中明白她虽只是良娣却有一位淑妃姑姑和一位婕妤姐姐又都得宠自是与众不同的。瞧王美人的样子大抵是无钱无势又无宠满宫的妃子没有谁将她放在眼里可偏偏又不死心既攀不上高枝倒认真把她这里当作一条门路了。

    ——与这样的人结交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好处但青蔷却实在不忍心像黄婕妤韩美人或者像自己的姐姐沈紫薇那样待她又何苦呢?便依然礼貌周全微一屈膝口称:“青蔷问姐姐安好。”

    王美人当即面红耳赤起来连道:“沈娘娘……不、不妹妹快请起吧……”便要亲自去搀。

    青蔷带着笑已自己直起身来。望定她口中道:“娘娘可有什么吩咐么?”

    王美人道:“哪里哪里自家姐妹自家姐妹么……妹妹可真是生得一副好相貌啊姐姐一见就已自惭形秽了这要叫皇上看到了还不知多么疼爱妹妹呢!”

    她满脸堆笑毫不掩饰话中的攀附之意。总算青蔷有耐心依然还能保持着含笑静听的样子;可她身后那个小丫头点翠却已忍不住撇了撇嘴。

    接下来的整整一刻时间里从王美人那张嘴中颠三倒四地涌出无数奉承话却翻来覆去不是赞美青蔷的相貌就是艳慕沈家如今在这宫中的地位。淑妃娘娘如何婕妤娘娘又如何怎样的繁华富贵怎样的颐指气使……王美人受宠若惊字里行间都是一股子阿谀气。青蔷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却似乎连察言观色都不大懂更将话题拉扯到了南偏宫庆熹宫的杨惠妃身上虽不敢径直倾以恶评却对她、以及她身边的黄韩二位不住明褒暗贬极尽刻薄之能事。沈青蔷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便开口道:

    “王美人既然如此你何必总与她们在一起?合则聚不合则散不是么?”

    这已明摆着是不留痕迹的作了可谁料那王美人听闻此言竟然两眼放光刻意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早就这么想啦!只是妹妹你瞧瞧姐姐的样子不比你年轻貌美也不比你家世群哪能说得上什么话啊?要不然……要不然妹妹去和淑妃娘娘提一声也把我换来了这锦粹宫里住咱们姐妹往后整日在一起可有多么好?”

    ——沈青蔷总算明白她一个劲儿的缠着自己究竟所为何事了真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觉得她实在可怜。不是为着她寻常的姿色;更不是为着那一身半旧不新、裁剪马虎的宫装只是……做人做到如此地步所谓可怜之人断乎有可厌之处大抵便是如此吧。

    ***

    “……她家里早就破落了只因承着爵进来便封美人;可四五年了往里头去的时候怕不过两三晚上吧?又住在东偏宫那边没有什么得宠的人在最是落魄的。”好容易软硬兼施将那王美人打走点翠早“嗤”的一声笑满口伶牙俐齿在青蔷面前编排开来。

    沈青蔷摇头道:“我可真是没有想到皇宫里还会有这样的人在……”

    点翠咯咯笑道:“这宫里头大主子们又多可什么样的都不缺呢!就说王美人素来最恨的那两位吧黄婕妤是个棒槌谁不知道她就是杨妃娘娘的传声筒;而那位韩美人就更有趣了自以为封的是个‘美人’就可以做病西施惯常嘟着嘴皱着眉捧着心的动不动就闹个小病小灾非把下头使唤的人吓掉半条命不可……后来淑妃娘娘实在看不过去便说了:韩美人若是身子不适不如好好静心调养一阵子牌子也不必呈了——您道怎的?第二日立时就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还特意在淑妃娘娘眼前转来转去生怕别人瞧不见可叫我们笑了好久……”

    青蔷也笑这丫头嘴真长得跟刀子似的。

    点翠越说越是开心登时便收不住了笑道:“要我说啊主子您的性子可实在是太好了些——这虽然是我们几个的福分可在这宫里头该硬性的时候还是要硬性的。否则莫说旁的主子就是奴才们也敢踩到你头上去了……”

    青蔷道:“我并不是那样好性子的人你放心时候久了自然知道的——只不过现下似乎真已有个小奴才要踩在了我头上呢。”

    点翠连忙吐了吐舌头低声道:“点翠可并不敢……”她话是这样说那双眼睛却依然滴溜溜地转着显然是连半点“不敢”的意思也没有的。

    虽然身在这天下一等一的所在满目都是画栋雕梁、匠心别具的盛景;虽然身边跟着精灵古怪的小丫头说着笑话给她解闷儿——可不知为什么沈青蔷依然觉得怀中那股的郁气愈加浓重竟似盘旋不去了。

    仅仅数个时辰几乎便将沈青蔷对展开在自己面前的深宫生活的最后一点幻想、也消磨殆尽了。作威作福的固然面目可憎可悲可怜的却也让人油然生厌;甚至就连姑母——就连自己记忆中、那神仙一般的人物也忽然褪了颜色从高不可及的云端跌了下来。美依然还是那么美的却仿佛只是一尊陌生的美丽躯壳厚重的脂粉下是令人心惊胆寒的无边黑暗……

    点翠起初还兴高采烈地喋喋不休后来却也觉她的主子只是脸上带笑可那投向彼处的目光却遥遥渺渺全不知在看着什么……点翠便渐渐噤了声。

    一主一仆在宫掖之中缓步而行沉默的云烟落下将二人密密拢在中间。

    忽然沈青蔷停住脚步缓缓抬起头来眼睛直望进苍蓝色的天心里去。日已西斜金光涣散;那么高的天那么清澈而湛蓝、没有一丝污秽的世界……若能胁生双翼踏风而上该有多么好!

    沈青蔷定定站着望了很久;久到身旁的点翠终于忍耐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主子……您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

    青蔷长叹一声收回目光笑道:“没有什么……我只是忽然想为什么人无法生出翅膀在天上飞呢?”

    点翠一愣咯咯笑道:“那当然了天上可是神仙的地盘儿不归皇上管的……要不然怎么就连咱们万岁也整日里想着召神仙呢!”

    沈青蔷回过头来望着点翠奇道:“你说什么?‘召神仙’?”

    点翠脸色突变“啊”的一声捂住了嘴几乎快要哭了。见青蔷似要开口询问便抢先喊道:“主子奴婢说错话了奴婢该死!”

    沈青蔷见她忽然变出一副恐惧害怕的样子心中不禁生出无限狐疑。世人皆知靖裕帝敬神重道、修仙养生还在皇宫之中盖了一座道观可这也并不是什么有关碍的话吧?

    ——虽心中讶异却毕竟初来乍到又见点翠那副神色终于还是问不出口。

    天近黄昏光影朦胧沈青蔷恋恋不舍地又望了一眼头上那渐渐黯淡下去的无限青空。她不是鸟儿也不是神仙也许注定无法飞越苍穹。沈青蔷一念及此笑着忽然泪盈于睫……却在她收回目光的刹那似乎听见了什么声响毗邻的两棵高大的花树间似有白影一闪一闪便消失无踪了。

    青蔷怔然道:“点翠这宫里可有……可有穿白衣裳的人么?”

    点翠一愣抿嘴笑道:“主子说的什么话除了国丧谁会穿白的?那是大晦气呢!”

    “可我怎么见着一个白影子就在你身后呼的一下便过去了?”

    点翠听见青蔷说得认真急忙转身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却只见枝叶婆娑风吹过沙沙作响。

    点翠颤声道:“主子您可别……可别吓我……”

    青蔷道:“的确是有人的我吓你做什么?你也不用怕成那样青天白日的难不成还有鬼了?”

    点翠跺脚道:“主子主子!求您了别说了……”一边说一边战战兢兢地不住东张西望好一会才渐渐镇定下来搪塞道“想是……主子您眼花了吧?又许是园子里的白鹤飞出来了也未可知……”

    青蔷却总觉得不对沉吟道:“只一闪就没了倒像是个人的。不过……若是个人他躲在树上做什么?”

    点翠凑到青蔷身边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细不可闻轻声道:“这宫里年岁久了全是女人阴气最重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也难讲……老嬷嬷们说过若是真看见了也要装作没看见否则扑了人引到自己身上那便晚了——主子切切不要对人提起自己也万不可再想了……走吧咱们快回去这园子里一到黄昏便怪渗人的。”

[6]急症

    第二日沈青蔷起来便觉得四肢凝涩、头沉脚轻。她倒也并未在意还是点翠进来伺候梳洗时才惊觉问:“主子您怎么了?”说着忙忙端了镜匣过来叫青蔷倚在床边开了描金夔凤纹的漆盖撑起金骨刻花支子捧到青蔷眼前。

    镜子里黄澄澄明晃晃映着一张脸两靥飞红斜抹双目盈盈欲滴满面都是绯色。

    青蔷揽镜自照也不禁“啊”了一声。点翠手一抖忽然似想起了什么脸上立时煞白把镜匣胡乱推在青蔷怀中转身便向外跑。青蔷心中讶异又向镜子里照了照怪了怎会这样慌乱自己又不曾一夜之间长出了青面獠牙来。

    正觉好笑忽然帘子一响点翠人已回来身后还跟着个年纪稍长、面容淡漠一丝笑容也没有的素衣女子却是沈淑妃派给她的大宫女玲珑。

    点翠已急得额上见了汗玲珑却泰然自若行了一礼道一声“冒犯了”走过来伸手探进青蔷的贴身小衣内——也不知是否外头寒气重那只手极冰冷犹如新汲了井水;青蔷的身子忍不住一哆嗦。

    玲珑不动声色抽回了手替青蔷掩好了衣裳从她怀中抱过那只镜匣递给点翠又服侍她躺好口中吩咐:“你们在这里好生伺候着密密拉上帘子待我去一躺锦粹宫。”

    点翠连忙答应着放好镜匣便急急去了。玲珑却已跟着出了门看都不向她多看一眼。

    许久便屋外传来唧唧咕咕的说话声一个战战兢兢的问道:“昨日不是……还好端端的么?”这是除了玲珑与点翠之外的第三个小宫女染蓝素来胆小。另一个却分明是点翠正道:“嘘……你还不曾听说?昨日主子在园子里……”渐说着声音便小下去再也听不真切了。

    青蔷自认不比那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们底子是好的心想不过是偶染风寒罢了。见上上下下郑重无比的样子倒认真当作了一件大事不免有些莞尔。她自己却是不上心料着是场虚惊只索性闭目养神——若真病了面几日应酬也是好的。

    小半个时辰过后玲珑便带着两个老嬷嬷回转一进门青蔷方要起身说一句:“不妨事的明日就好了。”却被玲珑一把按在床上皱眉道:“主子切莫起来安心躺着才是。”竟然满脸青灰难看之极。

    青蔷见她如此郑重心下只觉好笑却也不由得有些惴惴便问:“究竟怎么了?”

    玲珑只是按着她的肩摇头道:“主子安心静养。”再不肯讲什么径直出去了。

    待那两个嬷嬷轮流来给请了脉全都苦着脸一言不的退了下去沈青蔷满腹狐疑终于无法“安心静养”。要问却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不一会工夫那两个嬷嬷便指挥着人将屋内大大小小的家什箱子统统挪到门外只留下青蔷躺着的一张雕花楠木床。玲珑走上前来将帐子层层掖好叮嘱:“主子千万躺着别起待过去了便好了。”

    而嬷嬷们已在急急话:“姑娘快出去吧过了人可麻烦。”

    青蔷再也按耐不住径直在帐内道:“究竟怎样?难道我便一夜间落了痨病不成?”

    此话一出口顿时四下寂静半晌玲珑才在帐外答道:“主子不要多想断没事的过去……便好了……”这一次连声音都似哑了。

    ——帐中静默良久忽然传出“嗤”的一声笑寒澈澈清冷冷玲珑侧耳听半晌再无声息。

    两个老嬷嬷在青蔷屋内四处点上香请了净水并香灰绕着雕花楠木床经行口中念念有辞。玲珑带着小丫头们一并退到门外掖庭巷各处住着的宫女和未承幸的低品嫔御得了消息纷纷来看已将一个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姐姐难道又是……”染蓝躲在玲珑身后怯怯问。两个眼圈红红的已是哭过了。

    “怕什么?难道还能看上你不成?”玲珑冷冷道“‘它’看上的也是一等一的人物你便是去求也求不来的!”

    染蓝一缩脖子再不敢说什么了。

    直折腾到未末时分两个老嬷嬷方从屋内出来院中的人多半早等得不耐烦也将散尽了。玲珑走上去福了一福还未开口那嬷嬷已道:“姑娘用心伺候吧我们去了。”

    玲珑急道:“可还有救?”

    老嬷嬷道:“这还难讲再看吧过了今夜便知道。淑妃娘娘已亲去碧玄宫请符箓了若压得住往后便是大造化。”

    玲珑默然令点翠拿手巾包了两枚银角子送嬷嬷们去了。

    傍晚果有锦粹宫那边送了黄缎子盖的一个密瓷茶盏过来。玲珑跪接了承进屋内去。扶青蔷起来道:“主子喝了吧喝了便好了。”

    沈青蔷在榻上躺了一天云鬓纷乱星眼迷离只道:“我要死了?”

    玲珑一呆眼中突然滑下泪来:“主子认真以为我们逗您呢?不是我们不说实在是里头大有关碍待主子大好了福运也来了凭您怎么问——如今便算怜惜怜惜玲珑的命吧。”

    青蔷转头望了望平素最是寡言的这个丫头微笑道:“便是没救了那也没什么。我不过求一个清楚明白。”说着伸出手将茶盏接过揭开盖子见内里是浑色的半盏水嗅一嗅断没半丝茶香也不知是什么。

    青蔷也不再问毫不迟疑一口倾尽复又躺倒。

    当天夜里二更刚过沈青蔷在睡梦中忽然一声呻吟急喘起来。一旁候着的玲珑连忙取下罩在灯烛上的蔽障扯开帐子将青蔷扶着坐起。但觉沈良娣周身触手火烫心口却是冷的。又仔细切了脉急一阵缓一阵一时突突地跳一时竟又摸不着了。

    点翠染蓝也跟着起了身见到这番光景只是哭个不休。玲珑端来茶盏欲喂些冷水下去青蔷的一口银牙却死死咬紧半盏茶倒泼了一多半在衣襟上。见那两个小丫头又哭得人心焦忍不住哑声喝骂:“人还没死呢哭什么?实在耐不住不过一根汗巾子缢了去!哭又有什么用?”

    点翠道:“姐姐好歹去求了淑妃娘娘这是她嫡亲的亲侄女现下叫了太医进来怕还有救……”

    玲珑道:“这会子宫门早下了钥为个小小的良娣?趁早不要做这糊涂梦。若不是咱们娘娘的亲侄女怕还不至于这样凶险呢。”

    点翠又待说染蓝已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哭道:“郑……郑……郑家姐姐……‘白仙’娘娘……实在并不与我们主子相干我们主子若死了可怜我们一并要陪着去的……求您放过奴婢们的贱命吧……”

    玲珑听她哭得阴恻也忍不住一个寒颤伸出手去把灯烛更移近了些低喝道:“够了只这话便是个死罪了统共是各人的命数罢了……”说着扶着青蔷的身子躺倒将头颈高高垫起。却见她明明闭着眼那眼珠子却在眼皮下面不住乱转直瞧得玲珑寒毛倒耸背脊上都是冷汗。当下再不敢去看软着手将床帐齐齐放下颤声道“都住嘴吧这一屋子的死活便看这一夜了不过是一死罢了——活到今天我实在也是厌烦了……”

    说完不再理睬那两个小宫女任她们相对啜泣。自己坐在一旁望着那闪烁的烛光凝神思索却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梆子响了四声天渐明了青蔷的喘息声也渐渐平歇下来。满屋伺候的人急也急过了哭也哭累了该想的办法也想尽了索性心下一松歪在床脚柜边纷纷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玲珑猛然惊醒天已大亮。她僵着身子只凝神去听四下的响动:屋外传来阵阵鸟鸣染蓝蒙头窝着点翠张着一张嘴出细微鼾声……除此之外一片静谧。玲珑扶着柜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颤巍巍走到青蔷床前拨开帐子晨光布满房内帐中躺着的人一动不动。她定定看了良久终是伸出手去凑到青蔷鼻端——那呼吸既平且缓沈良娣竟是沉沉睡过去了。

    那一瞬玲珑满眼的泪再也忍不住簌簌落了下来。她走过去一脚一个将点翠、染蓝踢醒口中骂道:“青天白日挺尸的还不快些起来?去打了水来我们梳洗待我去回淑妃娘娘……”

    点翠染蓝揉着眼睛急急爬起身来见玲珑哭吓了一跳。片刻便回过神来双目大睁满脸不可置信——终明白是喜事一怔之后都是跟着落泪。

    玲珑泪落不绝却边笑边骂:“哭什么丧?死了才该哭活着、哪有哭的工夫?”说着三两下胡乱抹了眼径自去了。

    沈青蔷直睡到这一日午后方才悠悠醒转玲珑早已自锦粹宫回来忙不迭上去伺候:“主子可饿了?有银耳莲子粥。”

    沈青蔷摇摇头轻声道:“夜里我怎么见这屋子里来来往往都是人?吵得心慌……”

    玲珑急问:“后来呢?”

    沈青蔷又摇摇头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到晚间照例又是黄绸子盖着的浑色的半盏水送了来青蔷一见便皱了眉说道:“这是什么药?可苦的紧!”玲珑道:“这是淑妃娘娘亲自去请的神仙符水昨天夜里多承有了它主子才熬过来了。”沈青蔷自小不信什么仙灵鬼怪心中大不以为然可姑母毕竟是好意也不忍辜负便端在手里抿了一口实在难以下咽。

    玲珑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线少有的笑容道:“奴婢替娘娘取蜜饯碟子来。”说着去了。不一时回转青蔷苦着脸将空了的茶盏递给她接过了小食迫不及待塞进口中。

    到了夜里依旧是热气喘却再也没有了第一晚的惊悸凶险。起初玲珑等三人都还看顾着后来便轮流值夜。不过**天已安寝如常再不见异状了。

    眼见这天候日日热起来沈青蔷的身子日日好了。待又将养了多半个月便能下地去院子里逛逛。每日里来走关节打探消息的人更是川流不息口口声声都说“道喜”可青蔷一问“何喜之有”便各个转出又尴尬、又不满、又妒又羡的神气来——各个顾左右而言它什么都不肯说。

    “那一日……该当告诉我是怎样一回事了吧?”进了五月的一天青蔷坐在水边树下的竹椅上纳凉特意支走点翠染蓝只留下的玲珑忽然问。

    玲珑道:“主子您既然好了便不用再多想。在这宫里想得越多越是短命总之您是贵人无穷的福报眼见就要来了。”

    青蔷垂沉吟手里捏着一柄蜀锦团扇也不扇风只闲闲捻着它转动:“你不肯说倒也罢了我知道你们的难处——只告诉我那一日我是否冲犯了什么?为什么各个形容古怪却又讳莫如深?”

    玲珑淡淡望了青蔷一眼答道:“主子若真想知道便烦您亲自去问淑妃娘娘吧……”

    沈青蔷初入宫禁便不明不白遭了这一劫险些连命都捐了进去实在是凶险无比;不过也多亏了一同熬过这场事故那三个宫女、特别是玲珑对她的态度已亲近许多偶尔还能说句笑语。青蔷这次本来寄望甚深却没料到她的口风依然如此之紧只有叹一口气转过脸去不再言语。脚下的一弯活水直流向御花园的西角门下天近黄昏光影朦胧。

    ——猛然间却见远处苍茫草木之中恍惚间似有个白影儿一闪倏忽便不见了。

[7]撞破

    沈青蔷立时收回了目光望向玲珑口中缓缓道:“说来也怪我自病了这一场无论吃什么总觉得口中隐隐有股苦意总不觉得香甜……”

    玲珑听她转了话题似乎倒松了一口气答道:“医官们说主子伤了胃气口舌中有些关碍是难免的只要好生将养着不过一两个月就好了。”

    青蔷又问:“那些日子里吃的蜜饯可还有么?”

    玲珑微微笑了:“主子原来想这个怕是没了的。不过无妨回去打个人走一趟尚膳司那里的公公们赶晚就能送来这可没什么。”

    青蔷便也笑了:“那你就回去安排吧再替我倒一杯前日里雪什么的茶来坐了这半晌也该润润口了。”

    玲珑迟疑不答似乎颇为犹豫但见青蔷坚持终于还是去了。回到住处先唤了点翠赶去伺候良娣自己方细细布置果子茶水。

    待提一个小食盒来到树下往返间也不过片刻工夫却只见点翠正急得满头大汗满地团团乱转搓手跺脚不迭。见她来了忙迎上来喊:“玲珑姐姐可大事不好了咱们主子不见了!”

    原来沈青蔷见玲珑离开便即起身循着一条小路向适才看到白影之处而去。她是不怕什么鬼怪的自小一个人被关在连根蜡烛都没有的地方独自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有什么好怕的呢?只是病得久了气虚体弱未免走不了多远便要歇歇脚。又顾虑着玲珑回来必定拦阻便只捡那树荫下、草丛中崎岖偏僻的角落徐徐而行。

    走了好一会方才来到御园的西角门下。沈青蔷入宫不算太久却已早听人说靖裕帝但爱修道炼丹扶乩求仙整日里待在碧玄宫难得四处走走的。而这一侧的园子里又没什么好景致皇上更是断然不会踏足。既然御驾不至那么那些整日里只挖空了心思算计着怎样能多见一次半次龙颜的后宫女子们自然也没有踏足的道理——主子们都如此奴才们也乐得清闲此处早已几近废弃。

    照理说那扇西角门是常锁着的除了看园子的宫女内监们再不会有他人出入。可沈青蔷来到近前时却分明见那生着锈的锁头并没有落下只挂在一侧的门环上门虚掩着。

    沈青蔷微微一笑推开了门闪身进去又从内里带上。

    背倚着被雨水洗刷地灰白的门扉她方觉心中突突乱跳。却又转而自嘲:“可有什么呢?”只片刻手便稳了理一理裙裾继续前行。

    入宫不久便遇了一场急症她并未真正逛过御园西边这一带又是人迹罕至荒草丛生走了不多时天色便暗下来道路几近湮没。沈青蔷正不辨方向欲想原来回转时却忽然听见了女子嘤嘤的抽泣声。

    夕阳已晚彩霞渐淡四下里摇摇曳曳的满是树枝投下的斑驳影子。在这样的境地里突然听到哭声饶是沈青蔷自认是个有胆气的也不禁双腿软。

    “是谁!”她大着胆子呵斥了一声。

    那哭声突然止住变成了一声细微的惊叫。

    沈青蔷一听便笑了——管“它”是什么既然怕人那便没什么可惧之处。她今日甩脱了玲珑独自出来便是打定主意要把那个神出鬼没的白影儿和这数十天来众人眼底的闪烁不定弄个清楚明白。当下她再不迟疑径直循声追过去好不顾忌路旁横生的枝条在手上划出一道火辣辣的伤口……追不多远果截住一个十五六岁、穿浅色粗布宫服的小小宫女。

    她还未开口询问那宫女已哭道:

    “姐姐我的命便在你手上了求你却莫告诉别人!”

    沈青蔷久病方愈倦怠梳妆只随随便便挽着一个梅花髻穿了一条半旧的松香色襦裙。那宫女显然瞧不出她的身份只当是个有头脸的姑姑是以开口恳求。

    沈青蔷心下暗笑却也不说破只问:“你叫什么?怎么在这里哀哭?”

    那宫女迟迟疑疑畏畏缩缩只是不肯回答。青蔷眼尖已看定她臂上挽着个小竹篮儿刻意藏在身后。便出其不意一伸手早夺了过来掀开盖在篮子上的青布但见里面竟是火石、纸媒——赫然还有厚厚一叠剪好的纸钱。

    那小宫女脸都白了再也顾不得立时跪在青蔷面前紧抱着青蔷的双腿声声喊道:“姐姐饶了我下次可再也不敢了!”

    青蔷手里拿定那叠纸钱颤声道:“于宫内私祭你可知这是什么罪过?”

    那小宫女哭道:“姐姐饶了我这一遭儿吧杏儿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

    沈青蔷长舒一口气轻声道:“我不要什么报答下辈子也不愿托生成这不干不净的人身了。若想要我饶了你也好办只你可不能有半句假话。”

    那小宫女一听急忙点头泪便暂时收了些。

    青蔷问道:“你叫杏儿?哪里伺候的?怎会到这里来?”

    那宫女道:“我是东边昭华宫王美人跟前的我们主子来探这边的良娣主子我便跟着来给郑姐姐烧纸……”

    青蔷疑惑:“……郑姐姐?”

    杏儿道:“难道姐姐不知?便是那年给‘白仙’娘娘附身死在掖庭的郑更衣……”

    沈青蔷听到这话只觉心中“咯噔”一声几欲把持不住连声音都颤了:

    “我是新配来掖庭的并不知道此事你且细细说来我听我看有没有打诓。”

    那杏儿眼见又要哭了出来喊道:“好姐姐实在不是杏儿不老实只是眼见这天便要黑了——天一黑一到排膳的时候‘白仙’娘娘便要显灵的冲撞到的人半夜里都会那无名热死掉杏儿实是不敢耽搁!”

    青蔷听她越说越是关键哪里肯放只道:“我管不了那些今日你不说个清楚明白我定然不放你去的。”

    谁料那杏儿竟也是个犟性子牙一咬心一横竟然道:“但凭姐姐!‘白仙’娘娘在上杏儿是半句假话也不敢有的!姐姐要是强留我不如径直去举杏儿便索性一头撞死在这里算了!”

    沈青蔷一愣倒拿她全无办法了。

    她终是只有无奈一笑将小篮儿还给杏儿说道:“去吧我绝不告诉别人你可以放心。”

    那杏儿本是存了死志的忽听青蔷竟肯放过她却是一呆手里捏着小篮儿犹豫再三——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姐姐是个好人的若你真想知道哪一天来昭华宫后殿找我便是了我是莱阳人你只说……只说是我的同乡。”说完便急急去了。

    沈青蔷站在那里望着她的背影几个转折逐渐消失在影影幢幢的夜色中。许久才恍然觉自己手心里、背脊上不知何时早已爬满了冷汗。

    她明白自己必是撞进了一个满宫的人都在着意隐瞒的迷局可待要抽手却无论如何只是不甘。

    便是要死在这里也要死个干净明白——沈青蔷一厢走一厢暗暗下了决心。她心中有事周遭路径又全不熟悉夜色无声无息漫上来竟无论如何再也找不到来时的那条路。

    青蔷越走越是心焦却也全无办法可想只有找准了一个方向径直向前。待转过一丛竹林忽听得林内细细簌簌地响——旁人听了大约只道是风声可青蔷耳音却好尚书府一隅的竹音松风伴她走过儿时岁月那是自小听惯了的绝不相同一时间不禁深觉怪诧。她绝非好事之人何况自身有已麻烦缠身虽有满怀的狐疑却也明白应当抽身走避。却冷不防一个袅袅的身形正从林中出来——那身姿却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正是婕妤娘娘沈紫薇!

    ——这一呆间便误了事;再要躲时婕妤娘娘那双“好眼”早已将她逮了个正着。

    在恍惚的暮色中隐约可见紫薇的面色又青又白仿佛正目睹了天崩地陷又是惊讶、又是恐惧。平素那样高贵骄傲的神气荡然无存整个人抖得有如风中落叶。

    沈青蔷不明内里但也早知不妙。当下不再迟疑转身便欲离去——谁知竟从竹林中又转出一个人来正和她撞了一个满怀。

    那人一身白衣身姿挺拔披于肩——绝不是个女子!

    一时间林畔三人齐齐愣住。

    沈青蔷望着那男子那男子也定定望着他。天光模糊四下凄然他的眼光却无比明亮镇定仿佛两把尖锐的刀。只片刻那男子忽然一笑自顾自走过去附身向沈紫薇耳边说了句什么——可那目光却从未片刻离开过沈青蔷。婕妤娘娘哆嗦着点头然后便失了魂般落荒而逃。

    ——这一切沈青蔷通通看在眼里可是她却似被那个眼神魇住一般双脚死死钉在原地再也难移动分毫。

    那男子缓缓向她走来不紧不慢。沈青蔷心下混沌一片无论如何也理不清头绪:他是谁?他一未着官服二未着甲胄只一身刺眼的白衣……这里是深宫唯一的男子只该是皇上——难道他便是皇上吗?不不可能的。天色虽暗可那份面貌气息该不过二十岁……

    他到底是谁?!

    那男子走了过来按在她肩上。那双手又重又热隔着春衫烫得她肩头肌肤一阵生疼。

    “你是谁?”他问。声音又沉又冷似乎饱含讥诮。

    沈青蔷不由自主地在他掌下抖死死咬住嘴唇。

    他突然笑了仿佛为了照耀他的笑皎洁的明月忽然从林间升了上来遍洒清辉层林尽染。

    “别怕”他说“你抖的厉害呢……别怕……”一伸手便将沈青蔷拉向自己怀中。

    青蔷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气息将自己重重包裹顿时头晕目眩。直到那男子突然扯开了她肩头的衣衫她才惊叫着挣扎起来。可是他轻易地用单手捉住他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

    利刃映着月光闪闪亮。

    沈青蔷毛倒耸仿佛浑身血液都被瞬间抽空那声惊叫硬生生卡在喉管里无论如何吐不出来。

    ——银光一闪她只觉左边肩胛下一凉酥胸上已被切下了一道又斜又长的伤口。伤口极浅刀子又锋利无比直到那疯狂的男子放开她后应有的疼痛才缓缓袭来。

    “……你现在绝对无法说出任何事了是不是?否则这伤——你该如何解释呢?”

    那笑容在月光下简直是璀璨的。

[8]魇魔

    “主子这伤……”玲珑取过药膏在灯下替沈青蔷涂抹手上脚上的伤口;待到看见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线手一抖险些把持不定;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沈青蔷靠在榻边任她服侍却不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玲珑暗自咬牙轻声道:“主子您要做什么只管和奴婢们说切切不可自作主张宫里不比别处天一黑……”

    青蔷忽然开口径直打断了她的话:“天一黑便有‘白仙’娘娘出外游荡是不是?被她看上的人个个和我一样得了无名热病九死一生是不是?”

    玲珑哑然。“啪”的一声响那和生肌玉肤膏终于还是落在地上跌成了碎片。

    “……‘白仙’娘娘是谁?”沈青蔷直起身来幽幽望着她问道。

    玲珑侧过头去刻意回避她的目光。

    “适才在那水边你走了之后我忽然觉得困极了……然后便仿佛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飘飘荡荡地随风而去也不知道要去向哪里……后来忽又来了一个从没见过的小宫女跪在我面前叫我‘白仙’娘娘……还叫我……‘郑姐姐’——你依然不愿告诉我么?”

    玲珑“啊”的一声惊叫脸上全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仿佛呆住。

    沈青蔷见她如此心中明白自己那瞎掰的那一长串谎话生了效。玲珑果然知道什么和那唤作杏儿的小丫头一样……“白仙”娘娘……郑更衣……这些人究竟是谁?又怎会和我扯上关系?只是看杏儿的毅然决然这件事定然不好问的莫如旁敲侧击——计议一定便道:“玲珑你是我姑母的心腹我这次死里逃生也多承了你的功劳——这些我能不明白么?只是……只是种种异相生在我身上你叫我如何能安心将养?”

    玲珑抢道:“主子绝不是作奴婢的有意欺瞒实是前两年上头便有话下来各种缘故断然是不能乱传的。轻则褫衣廷杖去苦役司重了更是拔舌砍头祸及九族的大罪玲珑也有难言之隐……”

    青蔷微微一笑只道:“可你们总也不能不分昼夜轮流守着我吧?这一次天幸无人察觉若再三再四……我这个鬼祟颤身的人闹出什么祸端来自已当然是死路一条你们怕也难免受牵累吧?”

    玲珑听闻此言暗吁一口气却道:“主子担心的原来是这个?还请防一百个心断然是无碍的。说实话便如剑有双刃您遇到的这件变故险虽是太险了些可闯过了却也是大福气。别的不说这宫里远自十载之前近到前些年和您同样遭遇的娘娘绝不在少数。大多是没熬过去……可熬过去的却往往从此青云直上——只淑妃娘娘和南边的惠妃娘娘如今这宫里的翘楚也都是这样过来的。‘白仙’娘娘并不是什么鬼祟那是宫里头的福神。福大的熬过她的点化便有孕育龙子龙孙的运数;只是那福薄的……那也是她们的命罢了。”

    沈青蔷微一沉吟已知那杏儿口中死去的郑更衣、“郑姐姐”必是个“福薄”之人无疑了。

    ——只是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或者说真的有这样怪异而残酷的仙灵?

    玲珑见她暗自寻思终于不再追问心知已过了这一关便松一口气轻声劝道:“夜深了这些时日奴婢们自会用心伺候。待……待主子沾了龙体得了阳气护身自然便好了……”语毕眼睛朝床畔案几上一瞟两颊径自着绯急急去了。

    青蔷待她关了内室的门出去在榻上轻轻翻了个身——双目闭合眼前便有白影翻飞。

    她终是忍不住将手探进衣襟里抚上那一道伤痕。长长叹息一声。

    ***

    沈青蔷并没有睡她的眼睛一直睁着。

    窗子半开了一扇又圆又大的月亮从屋外探进脸庞。月亮竟是那样沉静、那样美仿佛照耀着死者的光辉。

    辉光落在窗前的几案上那里放有入夜时送来的朱漆丹盘。衬着明黄禁色的薄绸盛一支宫制的赤金点翠花钿、一壶酒还有一方上好的雪色鲛帕。

    ——每一个初入宫的嫔御都在翘以盼这三件吉物的下赐。这是一个明确无疑的信号表明在近两三日内她将在一个深夜受一盏写有“宵”字的朱红色灯笼指引初次穿越皇宫中那些暗影重重的深巷那些鬼蜮盘踞的楼苑步入禁城的中心——太极宫甘露殿到帝皇的身边去。

    再怎么幼稚无知的女人也不会把“侍寝”的含义理解为帮皇上铺床叠被。沈青蔷自然知道那是怎样一回事——在入宫之前的那些日子里在嫡母遣来的老嬷嬷故作神秘故弄玄虚地在她耳边窃声细语之前很久当她睡在尚书府下人房的角落中时便曾有过好几个夜被房间另一边粗重的喘息和呻吟声惊醒。

    ——那时候月亮便像今夜这样照进来她赫然能看到交缠的肢体的轮廓在月光下泛着惨淡的白色……

    沈青蔷只觉得胸口仿佛火一样烧着她小心翼翼坐起身来倚在床帐旁看那无瑕的、似乎饱含着汁液的浑圆月亮。月光本该是清冷沁凉的可无论她怎样大口呼吸却半点也不能缓解怀中的烧灼之苦。

    ——那道伤一直在疼。

    那男人是谁?又妖异又邪气就像是今夜滚烫的月色。她几乎以为自己是遇见什么精怪了;或是儿时从洗衣的韩寡妇嘴里听过的魇魔……

    ——那是一些徘徊不去的精气夜晚便会化作男子偷偷闯入闺女的屋子里。你只要被他盯住就完全动弹不得……他们能叫女人生孩子产下半人半妖的后裔一出生便会笑眼睛是晶亮亮的黄色……

    韩寡妇讲着这个故事的时候脸上有种莫名的神秘表情语气压得那样低以至于在谈话圈子之外的青蔷总要靠些想象才能将那些零落的只言片语连接起来。而凑在韩寡妇身边那些充当听众的大丫头们总是一边俯下羞红的脸一边尽量把耳朵向前伸。

    难道他真的是个魇怪?要不然为什么那双眼盯过来自己便禁不住浑身颤抖?那双手伸过来自己竟连半丝气力也没有?

    他该不是个活人吧……在这阴气森森的深宫之中也会有这样的人么?

    许是有风吹过窗子突然“嘎吱”一阵响。

    冷了沈青蔷把红绫薄衾往肩头拉了拉。不知怎的眼前一花突然就看见一个人影立在自己床前正沐在妖异的月光之下。

    ***

    董天悟进到这屋内来第一眼看到的也是那铺就黄绫的丹盘。

    合欢酒、鸾凤钗、问素绡原来这女子便要去了——原来自己来得巧。

    掖庭巷本就是皇宫内守卫最松懈的地方他一向爱来便来爱去便去。他并不是活人而是满怀仇恨和愤怒从深深埋葬的往事中爬出来的幽灵;为了将自己解救出记忆的苦海董天悟向来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肯做;没有禁忌更没有怜惜……

    他本不想杀她的若她是个寻常宫女倒也罢了;一番惊吓再加上皇宫里那些以讹传讹的谣言这就足够了……可她竟是沈淑妃的侄女是沈紫薇的妹妹是沈家送进宫来的第三个女人……说不出来哪里有些与众不同的女人……是了他想起来了那一日在御苑里他便见过她她在对一个小丫头说着:人要能生出翅膀来那就好了……

    董天悟心中忽然生出些许不愉却强自压抑着奋力将那些念头赶出脑海。既已立誓抛弃一切既已做出那么多不该做、不愿做的事既已走到了这一步……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自己竟会生出了恻隐之心不成?这也太过可笑了吧……

    ……不要再犹豫了干净利落结果了她吧……不知那锦粹宫的母狐狸知道了会有怎样的表情?她的心机、她的手段、她的锦囊妙计通通化为流水……那一定是非常非常精彩的。

    ……董天悟把你那些可笑的怜悯统统收回去吧——竟然想要怜悯别人了?可曾有谁怜悯过你呢?

    ——他这样想着慢慢走到榻前以手撩开床帐。面上带着渺茫的、莫可名状的冷笑。

    突然间寒光一闪!

    董天悟全没预料闪避不及未及运气只伸出手臂一拦当下已被寒光带到破开一道血淋淋的伤。那个沈家的女人竟然并没有睡着她不知何时已缩在床角一手死死拽住被衾包裹自己一手握着一把短匕带血的匕尖直指他的咽喉。

    呵他伤了她她便也伤了他。虽然一直在抖但是那一刺下去沈青蔷是半点也没有手软的。

    ——就仿佛多年之前尚书府里那个郑茶房欺她、冤她她一次两次可以不理不睬可以忍气吞声终究到了忍耐不了的时候——她狠狠下咸盐在煮给淑妃娘娘的茶里的时候可是半点也没有手软的。

    这个男人想做什么?她不知道——或者隐约知道那并不重要。沈青蔷只明白他想要的绝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便要拿起枕边的刀。

    纵使第二日玲珑起来看见她床前横着一具尸腥臭的血淹没她的绣鞋她此刻也决不能手软不能有半点游移不决!

    ——我没有杀过人也没有用过刀……但生在这个世上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总要有一股狠劲。只要紧咬牙根本没有什么做不到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董天悟在月光下望着自己小臂上的伤口血流汩汩一阵一阵的疼。即使是高傲犹如他们沈家的大小姐俯就在他怀中也依然只是哭。这女人却敢拿刀指着他?

    ——他伤了她她便也定要伤了他?

    虽没有触及骨头却无论如何也并不算轻。殷红的血线片刻便汇成一处顺着他的腕子向下淌。董天悟不慌不乱随手从一旁的丹盘中取过那条“问素绡”紧紧掩在伤口上雪白的帕子顷刻间染满红渍。

    ——本该是她的血却是他的血。董天悟转念一想几乎便要失笑了。

    那笑是无声的是从喉管中泛出来的有种莫名的阴森森的寒气。沈青蔷手中的匕握得更紧纤纤柔荑和半条膀子露在夜风中皮肤上简直要结起霜来。

    她很想喝骂出声惊走他至不济唤醒睡在外厢的玲珑也好。可是自己全身的力气都仿佛用来握那柄匕了竟是半丝声音也不出。

    一时间耳中只听得董天悟无声的低笑盘旋不去。

    ——也不知道这样僵持了多久也许一刻也许两刻……突然窗子再一响床前那人已消失无踪。只月光无情地照着地面上面有一串粘乎乎的血点。

[9]宵行

    “宵行”。

    一乘暖轿轿帘密密掩着。坐在里面的人半点也瞧不见外头的景色——不过也没有什么好瞧的不过是鳞次栉比的琉璃瓦是那些星星点点的灯影还有躲在窗子后面用艳慕、妒忌或者诅咒的目光死盯着“宵行”队伍的女人们。

    沈青蔷坐在咯吱作响的轿中抬轿的内侍们健步如飞。她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单的绯红色罗袍去了钗钏、卸了妆饰袍下是空空如也的风。从掖庭到甘露殿要横穿过半个皇宫这样走着走着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

    御赐的三种吉物只剩下两样早上玲珑现时百般询问青蔷都只转过身去用眼睛望着墙一言不。几个小宫女在屋子里翻来覆去找了许久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

    做主子便有这样的好处下人们即使心生疑窦也断不敢明着问。这宫里便是这样的所在谁都懂得睁一眼闭一眼装聋作哑乔痴作傻。

    晌午前去了淑妃的锦粹宫娘娘的眼睛里像是藏着针扎在沈青蔷脸上死也不放。上供的好茶散着氤氲的香沉默哽在两人之间仿佛是看不见的锁。

    许久淑妃突地一笑问道:“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在家里教过么?”

    沈青蔷的脸上泛出红晕轻轻点头。淑妃娘娘站起身来一直走到青蔷身前温言道:

    “别动且叫我看看。”

    一抬手便见着纤白的腕上套着四五个赤金镯子那指尖微微点着青蔷的下颌又顺着下颌的曲线抚上去镯子叮叮咚咚作响。

    “年轻的姑娘皮肤真好”淑妃点着头语气朦胧仿佛梦呓。手指又向下直伸进青蔷领口中去青蔷的眼睛盯着那涂了上好丹青豆蔻的血红色的甲叶笋尖一般又锐又长的指尖突然感觉不寒而栗。她惶急中一抬头正对上淑妃的那双眼那眼中的两根尖针便一下子戳进她心里去。

    沈青蔷再也忍耐不住身子不由自主向后躲闪。淑妃猝不及防那两枚殷红的指甲便绞在她颈上挂着的攒珠八宝璎珞圈里生生齐根拗断甲缝中渗出丝丝血珠来。

    “娘娘!”大宫女琼琳姑姑急忙抢上惊慌失措“您的凤甲……这、这!”

    沈淑妃也是一呆一股煞气在脸上一转。

    青蔷知道闯下了大祸急忙跪下口中道:“青蔷愚笨鲁莽还请娘娘责罚。”

    ——只片刻沈淑妃的声音传来早已恢复成往日那般温和关切令人如沐春风。

    “青儿快起来没弄伤你吧?”

    沈青蔷抬起头来她的姑母正盈盈望着她满脸只有母仪天下的笑。

    ***

    “宵行”的暖轿一路抬到了甘露殿内沈青蔷下了轿空荡荡的大殿中便只剩她一人。

    甘露殿是真正的寝殿四角垂着灯除却一架装饰用的古董玩器整个殿内赫然只有一张巨大的龙床。

    内侍们抬着轿子鱼贯而出恭身闭上门。却不知从何处有风吹来吹动沈青蔷宽大的衣衫。

    她在寂静的大殿中立定耳鼓内只听见自己汩汩的心跳的声音。

    皇上长的什么样子?似乎曾远远的望见过年纪不算大身材瘦削皮肤白净头大约是黑色的其余便模糊了。不过这也并不是她该关心的问题他是皇上啊——是君不是夫;是她必须以身为祭、虔诚叩拜的神灵。

    ——这就够了。

    沈青蔷向殿中央的龙榻走去脚步的回声啪啪作响。明黄的枕明黄的衾面上绣着金龙躺在金龙的怀中放下明黄的帐子整个世界就变成了明黄的一片。

    龙榻上硬硬的一点都不舒服沈青蔷却觉得眼皮渐渐沉重。昨夜的惊吓再加上今日的百般故事她实在已经累极了。

    身上那件血一般红的袍子上熏着幽幽的异香有一种特别的甜。帐子一放下那股子甜味就被关在狭小的空间内缠绕着青蔷的身体缓缓旋转。

    后来她便真的睡着了甚至还做了梦。梦又轻又浅像赤脚走在水面上。他梦见她的君王来了掀开帐子低头望着她的脸眼光又闪又亮……

    ——化为男人的样子钻进女人的梦里;在女人润泽的肌肤上抚摸出颤抖的水花儿……就像是传说中的魇魔。

    那一觉睡得极沉极香夜里似乎真的有人来环她在怀里把胡茬子扎在她的玉颈上。

    沈青蔷努力的、努力的想睁开眼睛可是那又甜又香的味道始终箍着她的额头叫她动弹不得。身上一阵一阵的冷心里却一阵一阵的烧她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毫无暖气亦无半分别样情绪只是冷冷问:“你是淑妃的侄女?”

    ……脑中依然昏沉沉的想出声可是那回答从唇边溢出却成了一声模糊的呻吟。耳边那个声音便又冷笑一声:“有她的可真是惹人疼呢……”

    香的味道萦绕不去整个世界都给揉碎了。明黄的天地、雪白的肌肤……还有鲜红的血。有什么人抱她在怀里他的汗水粘在她身上一双手勒着她的腰。她觉得疼啊不过这疼却似调在蜜里的苦药那苦味是绵延的时断时续起起伏伏……

    ——后来那人终于放开了她;她心里模模糊糊想着总要看看他的脸吧?但那想法只一瞬就隐去了沉重的睡眠彻底把她埋在下面。

    ***

    那个沈良娣得了宠——第二日全皇宫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第一次侍寝竟然就在甘露殿的龙榻上安睡到天亮卯正时分才在整个宫庭的议论纷纷中坐着那顶“霄行”的小轿回宿处去。

    “简直是趾高气昂!”女人们互相交换着妒恨的眼光。循惯例在甘露殿侍寝的妃嫔于侍寝结束后必须立刻由公公们趁夜送回住处皇上也可以在上半夜和下半夜召幸不同的女子。不仅是留宿甘露殿甚至在天大亮后才于众目睽睽下穿过宫禁即便再得宠如此明目张胆恣意狂放已足够令人咂舌了。

    皇上继位十年有余并未曾出过这样的事情。那个新来的沈家的女人那样低眉顺目、病骨支离的样子谁能料到人不可貌相竟有如此手段?

    “宵行”的轿子从锦翠宫流珠殿的沈婕妤处经过时沈婕妤的贴身侍女兰香正倚在门上张望。突然住在近侧的张才人那里的烛儿一溜烟的跑来满脸神秘兮兮的样子刻意压低了嗓音问道:

    “姐姐可知道出了大事?”

    兰香的身子向后一缩不由自主瞟了一眼身后的门。好容易镇定下来转过身持起烛儿的手颤声问:“什么……大事?”

    那小蹄子眼珠一转抿嘴笑道:“你们本家的事却要我来告诉?”

    兰香心里越突突乱跳干干笑道:“我们这里安安稳稳的哪有什么事?”

    烛儿道:“不是你们主子却是你们主子的妹子——姐姐没现么?‘宵行’的队伍这会子才从咱们宫门前经过呢只这一夜怕是再没人不知道那位沈良娣了。”

    烛儿好一番唧唧咕咕绘声绘色地将早上风传起来的各式道听途说向兰香倒了个遍末了才问:“好姐姐这位沈才人是你们家的二小姐你总该知道点什么吧?她会些什么?有什么了不起的手段?”原来她的目的是在这里。

    兰香听闻这番话脑子里浮现而出的却是在尚书府下人房里那个脏兮兮的疯丫头的脸一时真真答不上来。

    那女人是疯的总像影子一样。却又偶尔望向你眼光又古怪又凄凉唇上带着奇诡的笑每每望得人心头火起。

    “恩我们二小姐有点不一样……”她也只能这样对烛儿说。

    “……何止不一样?”一个声音突然接上话“小蹄子回去告诉你们主子她的手段你们主子是比不上的我也是比不上的叫她别费心了滚吧!”

    目光盈盈、满面潮红的婕妤沈紫薇不知何时已走了出来劈手就给了兰香一耳光嘴里骂道:“大好的高枝放着呢还不找你们家的‘二小姐’去?!”

    一旁的烛儿直给吓得呆住再不迟疑飞也似地跑了。

    兰香肿着脸替沈紫薇奉茶紫薇的牙犹自咬得咯吱咯吱作响。她身边坐着一个男人还是那身刺眼的白袍子满脸瞧不出是喜是怒。

    “你便走吧……”沈婕妤突然说语气极软似在恳求却又有几分薄愠。

    “你舍得我走?”董天悟一笑。语气带笑眼里却是冷冷的。

    “可是……可是……你总待在我这里若给姑姑知道了或是皇上知道了……”沈婕妤的手紧紧地绞着一方帕子简直想从里面绞出水来。

    “你管自己就好我是不会有事的。”他的口气云淡风轻之极。

    沈紫薇一双妙目圆睁转瞬却笑了嗔道:“只你没有良心……”

    “我本就没有心”董天悟回答一味的低头喝茶。

    沈紫薇一时间沉吟不语许久突然说话:“杀了她算了!”

    ——声音出乎意料的响亮倒几乎吓了自己一跳。

    董天悟抬起头颇玩味地问:“杀了她?那可是你妹妹吧?”

    沈紫薇咬牙:“她才不是我妹妹她是我爹和一个……和一个妓女生的下贱东西也能算是我妹妹?”

    “不过是……‘庶出’罢了这也得罪了你?”董天悟的音调隐隐变了。

    沈紫薇却没有听出来反而恨恨道:“贱人生出来的自然也是贱种!整日里只会装作一副再温驯不过的样子肚子里却不定打着什么鬼主意呢。瞧着她我便不爽快……”

    董天悟忽然道:“淑妃……娘娘似乎很看重她的。”

    沈紫薇冷笑:“看重?我倒觉得姑母送她进来还不知安着什么‘好心’呢……离家的时候我娘曾说过叫我不必顾忌她她是断然活不长的。”

    ——董天悟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寒光他将茶碗在手中一合站起身来。

    沈紫薇一惊:“你做什么?”

    董天悟笑道:“你都送客了我还不走么?”

    起身出门真的头也不回的去了。

[10]祭祀

    “宵行”的轿子回到了掖庭巷。

    “主子大喜了。”玲珑带着点翠、染蓝齐齐跪拜下去。

    沈青蔷坐在轿中想要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可无奈周身酸软一丝力气也使不出。跪着的宫女们见状忙起身上前来。点翠忍不住促狭道:“主子辛苦了……”一厢说一厢掩口窃笑两颊绯红;玲珑则深恼她的不庄重狠狠瞪了一眼过去抬手将青蔷搀扶出来。

    ——那股甜香的味道还是没有散。

    玲珑的脸色微变却不说什么只吩咐点翠染蓝好好看顾主子自去收拾汤沐。这都是早已备好的待两个小丫头扶了青蔷进内室玲珑已束好青丝双袖挽起在浴桶旁久待了。

    “你们出去吧”扶青蔷入了水玲珑道。

    点翠和染蓝对望一眼嘻嘻笑着又向主子道了一番喜这才双双出门去。屋内终于只剩下主仆二人。

    “……是什么?”雾气氤氲之中青蔷忽然问。

    玲珑手上持着一条雪白的丝绢慢慢浸入水中又取出拧到半干替沈青蔷敷在肩头。

    “那么……您……承恩了吧?”玲珑不答反而出口询问。

    沈青蔷缄口不言只是一味地咬着嘴唇。

    玲珑似乎轻舒了一口气说道:“主子您放心不过是寻常香药房中用的并没有什么毒害——顶多半日也就恢复如常了。”

    “这药便下在……罗衣上?”

    “素来如此。”玲珑不动声色。

    沈青蔷不禁冷笑出言讽刺道:“素来如此?原来你倒是做惯了的……”

    玲珑沉默了许久忽然低声道:“主子您倒真的……真的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沈青蔷终于愤怒只可惜浑身依然没有半分力气只有恨声说道:“我能知道什么?还不是给你们玩弄在股掌之间?”

    玲珑任她怒浑若无闻等她说完了才和颜悦色道:“这也是为了主子您好……陛下的身子……早已不比当年这满宫的人没有不知道的每夜每夜抬了人进去三个里面能有一个‘真真正正’承了宠便算不错了——在这宫中不能承宠的主子那是连个奴才也不如的。”

    青蔷听她口口声声“为了主子您好”越生出火气来;想要作可又忽觉凄凉。

    ——她心里清楚明白玲珑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在这宫中所有的女人都是为了婉转求欢于那唯一的一个男人而存在;她们的生与死、喜怒和哀乐统统都是属于他的并不真正属于自己。

    ——这是男人的世界是帝皇的深宫是她本不愿意来却也许注定要枯守一生的地方……沈青蔷深深叹了口气也只能空自唏嘘而已。

    耳边是哗哗的水声以及玲珑那永远不变的平静音调:

    “……淑妃娘娘想要一个小皇子沈婕妤……或者您谁生的都可以……”

    当日傍晚内里便颁下旨意来赐良娣沈氏入住锦粹宫平澜殿晋一级从此便是六品、沈宝林了。

    ***

    太祖成法依“一后、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的位份皇后所在之两仪宫居中其他嫔御一分为四以四妃为各居东南西北四处偏宫。靖裕一朝自先皇后上官氏薨逝之后便再也没有立过中宫连妃子都只有两名便是西边锦粹宫的沈淑妃和南边庆熹宫的杨惠妃。沈淑妃有一子名下还抚养着上官皇后的遗孤二殿下;杨惠妃则有一子一女两宫分庭抗礼各不相让。

    相较而言东、北二偏宫便人才凋零久而久之稍有些能耐的便都调换到西边南边去了剩下来的多是些家事不好相貌不佳或者得罪了哪位有权有势的主子而被人“明迁暗贬”送过去的——比如曾给沈青蔷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位王美人那两处所在实与冷宫相差仿佛。

    ——其实依青蔷的心性来说也许住在东北二宫更自在些;可惜因着她的姓氏身份那份“清静”她是断然没福气享受的。

    一搬进锦粹宫便是正式的面见礼。好在太后早薨几位太妃又都随着儿子在封地皇宫内并没有前朝的娘娘在算是省下了不少繁文缛节;只在锦粹宫正殿、淑妃娘娘所住的紫泉殿里向云集而来的各处娘娘行礼做做样子说几句场面话罢了。

    这一关是早就料到的青蔷私下里倒准备了许久谁料到了那一天先是沈婕妤称了病再来南偏宫那边也传来消息说“病西施”韩美人痼疾萌又倒了下去杨妃娘娘领着黄婕妤等各位主子在那边主持着可抽不开身……竟然“巧”到了这个份儿上沈淑妃闻言只是微笑一脸志得意满;沈青蔷却也犹自苦笑庆幸自己逃过一劫省了不少心力。

    接下来的事情便好办每日里除了晨昏省定便是在自己的居处接待湍流不息的访客形形色色的人物闪烁不定的目光各怀目的的心……沈宝林以不变应万变始终礼貌周到却也实在无懈可击;再后来众人见希望渺茫来得便渐少了。

    大约又过了七、八日清晨起来青蔷现自己的月信来了。并不觉得遗憾反而有些释然更有些隐隐的嘲弄:姑母真可谓机关算尽手段用到十足了谁料上天并不垂怜可有什么用?

    那一日玲珑一早便去了紫泉殿直盘桓了半日光景将传晚膳了人才回转。沈青蔷有意将她叫到面前却不直问只一味东拉西扯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主仆两个各自心知肚明却偏偏面上一丝不露也亏得是玲珑果真好城府进退应对沉静若水连眼睛都未多眨半下;到头来还是青蔷先缴了械自笑了打她出去了事。

    深宫的白昼漫长的惊人在千篇一律的结交、拜望、回访、游宴之中;在因为无话可说而常常戛然而止、满座相对尴尬无言的谈话之中;在对日升日落、斗转星移、一朵花的开放和凋萎长久的凝望之中时光终于一片一片的消磨殆尽——然后便是寂静到令人恐惧的无边夜晚……

    好几次沈青蔷坐在窗前几乎都要克制不住那股想要褪去宫装、拔下簪环、将锦绣珠履踢到一边、尽情地毫无仪态地伸一个懒腰的冲动;但最后她只能笑一笑垂下头去摊开手掌——指缝间早已生满了腐朽的青霉。

    ***

    靖裕十三年的夏天便这样不留痕迹的去了让后宫女子担心的事情终究并未到来。那之后靖裕帝只传召了沈宝林三五次虽比一般不得宠的妃嫔好些却也实在称不上出类拔萃。在这后宫之内基本还算雨露均沾唯一稍显特立、乎众人之上的依然还是那位婕妤沈紫薇——只是自从那一日偏僻的西苑里“偶遇”之后她在的地方她便定然不在;这倒正是沈青蔷求之不得的真撞见了定然尴尬能说些什么呢?

    至少在这一点上她们姐妹二人可谓是“心有灵犀”的。

    入了秋忽然有一日沈青蔷午寐方醒正对镜梳妆点翠走进来笑吟吟说道:“主子淑妃娘娘传您的。”

    青蔷怔了一下早上方才去过晨省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便回来了一切如常怎么这会儿却突然来召唤?她不由望向侍立一旁的玲珑玲珑却仿佛早有预料只道:“主子去了切记不带眼睛、不带耳朵更不要带那条舌头……”

    一踏进紫泉殿沈青蔷便已觉殿内陈设大异寻常。两厢立起了一人高的织锦幔帐四个角落里烧着龙涎香平素里往来如云的太监宫女赫然都不见了。

    沈淑妃一袭素衣、淡施脂粉身边只跟着一个琼琳。见她来了脸上立时堆上喜色吩咐不必多礼。

    在路上沈青蔷一直犹豫不决究竟要不要听从玲珑的叮嘱;那丫头虽不至于害她但实在行事蹊跷、善恶难辨、深不可测。幸好一见着沈淑妃娘娘不待她问已当先开了口:“青儿你且陪我等一等紫儿可还没有来呢……”

    青蔷毕恭毕敬答应但听得沈淑妃又道:“如此大事她却只是耽搁太也不像话了……”

    沈青蔷听她自己引上了正题便不动声色只含笑静听果然淑妃娘娘忽然一抚额笑道:“瞧我几乎忘了!今日是蓬莱仙人的寿诞这位神仙素来慈悲兼着法力通天你和紫儿都要拜一拜才是求仙人保佑早日怀上一个龙子。”

    沈青蔷连忙答应——只是一听到这“仙”字总忍不住想起……另一件事来。

    正说话间沈紫薇也到了。她的妆容素来富贵华丽、众所难及这一次却也打扮得着实淡雅仿佛月中仙子——从青蔷身边经过心无旁骛目不斜视带起一阵袅袅香风。

    青蔷微微笑了垂跟随其后。

    ——沈淑妃便携着两个侄女这一次连琼琳也不带了只姑侄三个一路转折来到紫泉殿侧厢的经堂之内。

    经堂四四方方并不算大唯一的一扇窗子还是紧闭着的两侧烧有无数明烛屋内见不到半点天光。一行人姗姗而来时沉香供案上早已摆满了各色祭品从珠玉打造的昂贵玩器到时令的鲜果鲜菜应有尽有。

    沈青蔷抬头望向供案之后隐隐有些失望。但见墙上悬着一副长长的画轴画轴前却又立有一面青色的纱屏;透过这道障碍只能隐约瞧见画上画着的是个人影儿至于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统统分辨不清。

    沈淑妃在香案前静立良久忽然袍袖一挥俯身跪拜下去。沈青蔷连忙跟着下拜但见淑妃娘娘三叩后并不起身依然跪在那里虔诚祝祷口中念念有辞。

    青蔷凝望着姑母的背影望了良久又缓缓转过头向身侧投去一瞥谁料沈婕妤也正在看着她冷不防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处几乎出金铁相击的悲鸣之声。

    姐妹二人长久地互相躲着走着意比陌生人更加淡漠三分这一下猝不及防双双怔在当地。

    还是沈紫薇反应快些率先闪开了眼;青蔷也紧跟着收回了目光眼观鼻鼻观心盯着眼前的一小片青砖不放。

    片刻后耳中忽听得沈紫薇“嗤”的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她还是在笑自己。

    跪在前面的沈淑妃总算祈求完毕站起身来想是不曾听见沈紫薇渎冒神明的冷笑并没有说什么。只轻移莲步自供案上取了上好的檀香在一旁的蜡炬上点燃持香三拜方小心翼翼供于正中的黄金香炉内。

    淑妃娘娘转身笑吟吟地对两个如花似玉的侄女说道:“你们可求好了?求好了便来上柱香吧;求神仙保佑我们沈家福祚绵长。”

    沈紫薇答应一声便站起身来。

    青蔷望着她在香案前往来忙碌心中却忽然浮现了一个问题:

    “你想向神仙要求什么沈紫薇?那么……我呢?若真有神仙的话……我又该如何倾诉我的愿望?”

[11]玲珑

    拜祭完毕沈青蔷见姑母留了沈婕妤说话便躬身告退。淑妃娘娘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只一瞟便无须多言笑了叫两个丫头将她好生护送回去。

    可才到了平澜殿门前便看见点翠正站在阶下垂着头脚尖踢着地上的一块小石子儿。

    “……点翠?”青蔷忍着笑走上前去唤她。

    那小丫头给唬了一跳待看清是青蔷便不怕了口中连忙答道:“唉呀我在这里等主子呢……主子可回来了。”

    青蔷素来喜她天真烂漫便故意逗她:“我又不会从地里钻出来你只瞧着下面做什么?”

    点翠“啊”了一声答不上来脸上终于有些讪讪的意思低声道:“不是啦只不过那个王美人又来了呱噪的烦死人……我便出来躲躲……”

    沈青蔷听她这样直白不由笑了这鬼精灵的小丫头果然解颐。那王美人脸皮又厚耐性又十足她一想起来也是要头疼的这须怪不得点翠——只不过今日“祭神”之事忽然勾起了她别样的心思那天遇见的那个叫作“杏儿”的小宫女她不正是这王美人身边的奴婢么?

    ——这一次可算来得正巧。

    一掀帘子进了外堂果然看见王美人枯坐椅内玲珑立在一旁伺候——虽说是伺候可案几上连一杯清茶也没有。

    沈青蔷暗自摇头深怪玲珑太过刻薄。这王美人虽然确有可厌之处但说到底却也并非心怀恶意一个深宫之中再寻常不过的可悲可怜之人罢了何必如此呢?

    “王姐姐劳您久候了告罪”青蔷一进来便开口招呼道;又转过脸去吩咐玲珑“去把昨日送来的好茶倒一杯来。”

    玲珑答应一声转身出去。

    “我瞧着妹妹的大运就要来了——不过几日不见这眼角、这眉梢都泛出好光彩来啧啧……真真好看让我这种笨嘴拙舌的都想不出个词来赞叹呢!”王美人依然还是那般劈头盖脸一连串阿谀奉承之辞便砸了过来。

    沈青蔷看似含笑静听心思却全然放在王美人身后跟着的那名宫女身上。虽然那一日天色昏暗虽然此时这宫女的头垂得很低但翻来覆去端详都不像是杏儿。难道她又去给那“郑姐姐”祭坟了不成?

    自己现在是绝难孤身行动了总该要想个办法将那杏儿单独唤来一问可还不能惊动旁人……

    “……妹妹觉得如何?”王美人突然问道。

    青蔷一呆适才“王姐姐”的一番话她半句也没入耳她怎知道这个“如何”是哪个“如何”?

    “这……姐姐……”沈青蔷尴尬一笑幸有玲珑端着茶盘、打了帘子进来解了她的窘迫。

    “姐姐喝茶”她忙道“这是才得的御封龙井只昨日喝过一次——姐姐觉得怎样?”

    王美人陪笑着接过茶盏细品了品隔了许久许久方开口称赞道:“果然好茶……倒像我在家时常喝的。”

    “姐姐家在南方?”北地这样的茶贵比黄金纵是在皇宫内苑也并不易得。

    王美人的脸上微微覆上一层戚色淡淡道:“都是旧事了……”不肯再说什么只是摇头。

    一个惯常无话可说还要搜肠刮肚来凑趣的人儿竟然沉默如斯究竟是想到了怎样的“旧事”呢?青蔷见她如此心下也不禁隐隐恻然。

    “我是不懂这些的也喝不出好坏姐姐既然喜欢便都拿了去吧。”

    “这绝不敢当——我……我原也不配喝这样的好茶!”王美人忽然道将茶盏搁在案上站起身来只说“天晚了我走了妹妹好生休息吧。”也不待人挽留径自扶着宫女的肩便去了。

    “……怪了这个王美人往日是赶也赶不走的”一旁的点翠嘟哝着唧唧咕咕笑“还是主子厉害……”她说一厢说一厢手上不停往来收拾打扫。

    “慢着拿过来我瞧。”沈青蔷忽道。

    “主子要什么?”点翠疑惑。

    “你手里的茶盏。”

    “这是方才王美人……”

    “拿来!”沈青蔷脸上掠起一道愠色竟是从没有过的严厉。

    点翠再不敢罗嗦急忙将茶盏奉上青蔷也不接只向她手中一望——便阖上眼长叹一口气。

    ——白瓷杯内余温袅袅水色澄红飘着几片残叶。她虽不懂茶也轻易分辨得出这绝不是什么新得的皇封龙井怕是连她日常喝的也大不如。

    人心凉薄一至如斯。

    “杯子放在这里去叫玲珑来。”沈青蔷缓缓道面色如铁。

    相处几个月了点翠第一次见到自家主子如此震怒忙缩着脖子退出去不一时便带了玲珑回来。玲珑一进门已看到案上的茶盏脚步略有凝涩转瞬即恢复如常。

    “你将昨日的茶包好了给王美人送去——这次不要弄错。”青蔷吩咐特意强调那个“错”字。

    “主子……”玲珑还待说什么却已被青蔷猛然打断;声音不高但极严厉:“你若自认高明我的话自然也可以不听……”

    “奴婢绝不敢!”玲珑猛然间双膝跪倒口中道“奴婢这是为了……”

    青蔷再不答话随手抓过桌上茶盏便掼了下去撞在青石地面上登时摔了个粉碎瓷片四飞。一旁的点翠“啊”的一声轻呼慌忙躲闪。玲珑却恍若不察任碎片擦着她的头脸溅出去一动也不动。

    屋内一片死寂。

    良久玲珑狠咬了下嘴唇伏地顿咚咚有声也不待吩咐起身便去了。

    ——沈青蔷有时也会想若自己落到了王美人这样的境地会不会与她一样?该是不会的依她的性子断不会甘受一个宫女的折辱。

    ——可是王美人她……便真的“甘心”吗?世势比人强你要活着“不甘”又能如何?

    “……点翠”青蔷忽道。

    “主……主子……”小丫头想是给吓着了声音都带着颤。

    “去把玲珑叫回来——我亲自去一趟好了。”

    点翠恭恭敬敬答应急忙忙追了出去。

    只片刻便领了玲珑回来。玲珑眼圈红手中捏着一只朱色的雕漆提篮。

    “主子放心同样的错处玲珑不敢再犯第二次。”不待青蔷开口玲珑已然答道;伸手揭开提篮的盖子果然露出一只掐丝刻银茶叶罐子——上头还贴有皇封。

    青蔷看也不看只吩咐:“你拿好了跟我亲向昭华宫走一遭儿。”

    玲珑迟疑片刻立在那里竟然道:“主子不能去!”

    青蔷原已站起身来却听她公然抵触这一下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一时间竟然僵住。还未来得及说什么点翠已然跪在地上一边道:“主子息怒!”一边不住扯着玲珑的衣摆叫她也快跪下。

    谁料玲珑丝毫不为所动反甩手将点翠的胳膊挥了出去口中朗声道:“玲珑去赔罪那是作奴婢的眼皮子浅手上轻狂狗眼看人低了;大不了挨骂挨打玲珑一人承担。主子若去便反叫人疑心是主子的指使此时巴巴赶过去瞧她的笑话呢!”

    听闻这样一番话沈青蔷心下猛然一动倒退一步复又落座。

    两人便这样对视着谁也不移开目光。许久青蔷缓缓道:“玲珑你可想过他日难保我也如她这般……那都是说不准的……”

    玲珑冷笑道:“纵他日主子和她的处境光景调换了过来主子难道以为她还能记得起主子今日的一杯茶?”

    青蔷不怒反笑道:“能踩人时便尽心踩人他日若挨人踩也是不冤——可是?”

    玲珑一怔随即还是笑了答道:“主子敏锐玲珑是望尘莫及的。”

    沈青蔷笑着一摆手吩咐:“你便去吧——你们都去吧叫我静一静。”

    玲珑亦笑着躬身答应这一次真的去了。

    待她走远点翠方怯生生站起身来估摸着青蔷的脸色踌躇良久方道:“主子咱们且到园子里逛逛去宽宽心如何?待回来地上也就干净了……”

    沈青蔷瞧了瞧脚下的一片狼藉笑道:“无妨待玲珑回来再说。”

    点翠咽了咽吐沫悄声道:“主子息怒。”

    青蔷转眼望着她点翠也有十五六岁模样并不见得比玲珑小多少却一脸嫩相双颊肉滚滚的上头点着几星小小麻子。

    “你几时进宫的?”青蔷问。

    “靖裕十一年上次征选时进来的。我、染蓝、玲珑姐姐我们一直在一处。”点翠答。

    “以前都在淑妃娘娘跟前?”

    “奴婢们哪有那个福气。起初跟的那个主子也是和我们一年进来的谁料……坏了事才跟了淑妃娘娘的。”

    青蔷闻言叹息道:“这宫墙里头原本人人不容易。”

    点翠听她口风渐渐松动忙道:“主子……玲珑姐姐忤了主子的意思自是她的万死只求主子看在她绝没有歹意的份儿上从宽吧……”

    青蔷道:“我并没怪她……罢了这件事谁都不必再提起。”

    点翠这才笑了舒一口气。

    沈青蔷见她姐妹情深也颇觉温暖便道:“你只私下里对玲珑说我到这里来并不是为着争什么宠何况与这样的可怜人争一日之短长有意思么?我不过为了……为了……”

    ——沈青蔷暗自叹息自己想要的那件东西似近似远似在心中又似不可捉摸依然不知道该当怎样说起才好。

    点翠见她忽然住口只当话有不便也不在意只道:“主子不是那一干俗人——我们早就知道了。玲珑姐姐也说过:人人都道‘争宠’‘争宠’难道那‘宠’是争便能争来的?谁不会争呢!可这宫里统共就那么几个娘娘在……”

    青蔷笑道:“你玲珑姐姐是个极有见识的。”

    ***

    从西边的锦粹宫到东边的昭华宫路途并不算近玲珑去了一个半时辰方才回来。点翠早耐不住一边和青蔷说话一边就将那些碎瓷细细扫了。玲珑回来时已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生过一般。

    可她却并未进门只隔着帘子朗声禀报:“回主子的话奴婢的差事办完了。”

    沈青蔷在屋内答道:“进来吧辛苦了。”

    玲珑并不动只道:“奴婢不敢冲撞主子这就去了。”说完竟自转身走了。

    帘内青蔷和点翠一并愕然。

    傍晚时分像只小兔子一般、可怜巴巴的染蓝进来回话道:“主子王美人那边遣了个人过来——”

[12]杏儿

    王美人遣来的那个丫头修长身材色微黄沈青蔷一眼看过去便觉得像。她垂着头缩着肩打了帘子进来下拜行礼对青蔷道:“我家主子问这边主子好谢主子的茶。天晚了不方便过来;改日必是亲至的。”

    青蔷道:“自家姐妹客气什么。”随口又说了几句应景的客套话。见她迟迟不敢抬头那日天色又晚总觉得相似却也拿不定主意。

    那宫女接着道:“我家主子还说:‘我是个无福的不祥人也不敢贸然回送什么东西只怕过了身上的霉气倒是害了沈宝林。只能替她日日添香祝祷求神仙保佑宝林妹妹青云直上便是我的心了。这里有两匹缎子一根钗一瓶药膏不敢提“赐”是我“送”给玲珑姑娘的——姑娘竟如此实在叫我不安。’我们主子便是这般吩咐的叫杏儿一字不差转达给这边的主子。”

    她果然是杏儿青蔷忍不住微笑。伶牙俐齿能说会道怨不得王美人指了她来。

    “我知道了。王姐姐太客气不安的是我才对。”沈青蔷答。

    杏儿续道:“我家主子还要我看看玲珑姐姐的伤势……”

    “伤势?玲珑伤了?”青蔷反糊涂了怎会伤了?只顷刻便即醒悟过来怨不得适才她不肯进帘内来呢。

    不待她吩咐身边伺候的点翠早已转身出去去了许久才来回禀却道:“主子玲珑姐姐不在后面可不知哪里去了……”

    沈青蔷唯有摇头苦笑浑不知此时该说什么才好。

    “宝林娘娘容杏儿替我们主子分辩一句玲珑姐姐的伤可不是我们主子的责罚……”小宫女杏儿见如此已急了。好端端的一个人不见了若有个三长两短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的。

    青蔷反要安慰她:“你且莫慌玲珑该是去上药再或者去向淑妃娘娘回事儿了也未可知……”

    可一听“淑妃娘娘”四个字小丫头的脸越白了。

    杏儿更加按耐不住抢着道:“玲珑姐姐去的时候我家主子身子不适已歇下了并不是存心不见的。谁料她……谁料她竟跪在外厢自笞了十下子。我们那里不比娘娘这里只我和春梅姐姐两个顶事的春梅姐姐又去了胡昭仪那边拿药只我一个……我虽拼死拦了终是拦不住不怕宝林娘娘笑话我还吃了两下子呢!”

    她越说越是急切索性撸起袖子白白的手臂上果有两道红痕。

    青蔷走下来持起她的胳膊温言道:“先上了药吧。你莫急已叫人找去了。”

    杏儿哽咽着道谢终是忘记了上下尊卑抬起脸来直望向这个虽比自家主子低了两级却无疑风光得多的沈宝林——自然立时便呆住了。

    “姐、姐姐……”滔滔不绝的杏儿忽然结巴起来。

    沈青蔷一笑转脸对身边伺候的点翠吩咐:“染蓝已去了?那你再带人一并去找你玲珑姐姐身上有伤吹不得冷风的。”

    点翠答应了却迟疑:“那主子这里……”

    青蔷再一笑:“便叫杏儿在这里陪我说说话吧你还不放心么?你们快去快回罢天要晚了。”

    终于玲珑、点翠、染蓝都不在近旁屋子里只剩下那唤作杏儿的小丫头——她却不言不语只盯着沈青蔷瞧。

    “怎的不认识我了?”青蔷笑自走下来来到案几边给自己倒茶。

    “主子我来——”杏儿终于醒悟连忙来抢茶壶。

    青蔷早已倒好了一杯在手里对杏儿道:“打小我是没人伺候的什么都得自己动手常常茶没喝到还要吃人一番冷言冷语——只是这几年他们说做这些事情折堕了自己的身份便懒了。”

    杏儿道:“宝林娘娘……您金玉一样的身子自然是不该做这些事情的。”

    沈青蔷走近两步低声道:“这里已没了别人我还认真爱听你叫我一声‘姐姐’呢。”

    杏儿摇头道:“那是奴才不长眼有眼不识泰山!主子不要再提了。”

    青蔷握着那盏茶缓缓道:“什么主子奴才……不过是一件衣裳;是一个替人倒茶、等人倒茶的区别罢了。”

    杏儿摇头道:“纵使有人给杏儿倒茶杏儿一辈子也是奴才。”

    沈青蔷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

    “……那天你说过我若想知道便去找你——是不是?如今我虽没去找你可你却自己来了……”

    杏儿望着她良久缓缓摇了摇头:“那话杏儿是对奴婢姐妹说的却不是对主子娘娘说的。”

    青蔷倒奇了:“主子和奴婢又有什么不同?”

    杏儿苦笑一声只是摇头。

    一来二去青蔷也不由急切起来便道:“你难道忘了?那日你是凭着‘白仙’娘娘了誓的——神明在上那誓言便不算了?”

    杏儿听闻此言浑身一个哆嗦连声哀求:“主子……您就不能放过杏儿么?”

    沈青蔷见她动摇索性收了笑冷了脸将手里的那杯茶喝干手指摩挲着杯口沉吟道:“你是现在说还是一会儿她们回来了再说——你自己选吧。”

    杏儿苦着脸悄声嘀咕:“方才您还说主子奴婢是一样呢……”

    青蔷忍着笑说道:“不一样你非说不可;若是一样那你更该说了。”

    杏儿听闻此言顿时语塞不说话了。

    许久她垂着头低声道:“我原不知道主子想问什么……”

    青蔷道:“我只问你第一个:那日你去做什么?第二个:‘郑姐姐’是怎么死的?”

    杏儿的声音更低些:“郑姐姐和我原是同一次征选上来的路上便谈得来了。进了宫她眼见有了福——更衣品级虽小到底是主子。谁料被‘白仙’娘娘看上夜里高热不去生生烧死了……主子真怪您这里的玲珑、点翠、染蓝都是当日跟我们一处的您不去问她们反来问我?”

    沈青蔷的脸色忽然一白一口气几乎喘不过强自忍耐着又问:“那‘白仙’娘娘到底是谁?”

    杏儿道:“谁知道呢?有人说是白狐有人说是花精也有人说是地仙……咱们皇上是个会修道炼丹的活神仙也要烧青折子给她呢。”

    “……你想知道这个不如来问我。”帘外突然有人说话倒把屋内的两个人唬了一跳。

    ***

    宝林只有六品依照宫规该有一个大丫头两个小丫头两个小太监并几个粗使太监在近旁伺候的——这只是纸上的规矩。事实上得宠的妃嫔们多有喊人手不足的便只好从不得宠的主子那里调用这才有了堂堂四品的王美人身边却只有两个使唤人的咄咄怪事——沈青蔷倒是依着例的两个太监做些粗重活计三个丫头负责端茶倒水梳洗打扮针黹女红也足够使了。今日因着玲珑不在她又为了与杏儿私下说两句话更趁机支走了点翠跟染蓝这下子整个内堂便空空如也任人直闯而入竟连个报信的也没有。

    ——来人一边说着一边冷笑早有人替她打起帘子引她施施然进了屋——却正是方才分别不久住在侧殿的婕妤沈紫薇;而替她打帘子的那个人赫然竟是玲珑!

    沈青蔷所在的西偏宫锦粹宫正殿紫泉殿住着沈淑妃——她是一宫之主是有资格自称“本宫”的四妃之一;此时因后位悬置又代管着中宫印信可谓权倾一时。侧殿流珠殿住的便是婕妤沈紫薇;原还有个郑充媛的前年已故去了。后殿平澜殿则住了宝林沈紫薇并张才人、安良娣等四五个低阶的妃嫔。

    若是寻常姊妹莫说互访就是互通有无也是该的但她们之间却实在有着难以索解的结。如果真的可以两个人也许都愿意当作对方不曾存在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相安不是不过命运往往就是那么轻佻而残忍。

    沈青蔷对无意中撞破的那件秘密对无意中招惹上的姐姐沈紫薇以及那个至今不知是人是鬼的精魅一般的人物一直怀着某种矛盾的心思。她并非不好奇她若不好奇也断不会对杏儿这般纠缠不放但她同时亦明白这秘密背后所蕴含的巨大危险。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究竟来做什么?为什么……身后还跟着那个“忽然不见”的玲珑?

    玲珑向沈青蔷躬身行礼道:“主子婕妤娘娘来了。”

    青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已换了一件宽大的衣裳左边衣袖下面隐隐露出臂上缠着的细纱布。

    “上药了么?”她问。

    玲珑答:“谢主子关心已没事了。”

    在她们对答的当口婕妤沈紫薇已大剌剌走到近前径直向上椅中一坐侧耳听着这主仆二人的对答听到这里忽然出言讽刺:

    “关起门来打的时候不心疼在人前却知道心疼了?”

    青蔷一愣心道:“怎的?难道她竟以为是我打的不成?”忙转脸看向玲珑玲珑却深垂着头一言不。

    紫薇却只当自己说中了沈宝林的心事续道:“我从姑母那里出来本来好端端的在院子里逛呢谁知道这丫头竟跑到树根子后头哭去了。我问她怎的她却死也不肯说我便只有给你带回来了——怎么样‘宝林娘娘’便给我一分脸面饶了她如何?”

    沈青蔷知她说的九成九都是鬼话。沈婕妤绝不会有如此的闲情逸致不知道还有多少内情在其中呢。可一时之间却也不好戳破待听到后面心下更是一沉——她究竟已在帘外听了多久?

    果然只听得沈紫薇续道:“……不想你这里正热闹——喂小丫头你给你们‘宝林娘娘’说的那些事也说给我听听如何?”

    杏儿向后缩了缩死命只是摇头。

    沈紫薇慵慵懒懒倚在椅背上笑靥如花对杏儿道:“别躲啊乖孩子你来细细说给我听……”

    杏儿又猛向后缩了一下。

    紫薇冷笑一声突然纵起两步赶到杏儿跟前一把揪住杏儿的胳膊。顺手从上扯下一根簪子狠狠地扎向杏儿的手心。口中喊着:

    “死蹄子!反了不成?我看你说是不说!”

    这一下实在猝不及防满屋的人都呆了。好一会子青蔷和玲珑才反应过来急急上前拉开两人。沈紫薇随手理一理方才拔簪子带下来的碎笑道:

    “宝林娘娘我帮你问话呢你不谢我反拉我?怎的就那么怕被人知道?”

    沈青蔷也毫不相让冷冷道:“我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偶尔好奇罢了哪里谈的上‘怕被人得知’?杏儿若执意不肯说那也罢了——倒是婕妤娘娘您又何至于此?”

    杏儿的手心已被扎得冒了血她的性子终于被激了出来昂道:“我们不过是只有一条不值钱贱命的奴婢还不是凭主子们说怎样就怎样?哪里敢答一个‘不’字?杏儿自问无愧于心的谁背地里做着不可告人的事情谁自己心里清楚!”

[13]神木

    说者也许无心听者却有意。杏儿此话一出连沈青蔷都是一惊。难道那日她也看到了什么?她在西边的废园里私祭断不是第一次了;而沈紫薇和那……又怎会是第一次?若真的是这样反倒不撞见才奇怪呢——沈青蔷不由越想越是心惊胆颤。

    这深宫内院是脂粉堆成的修罗场。而她、沈紫薇、还有沈淑妃无论内里如何互相提防面上必须一团和气只因着她们的姓氏便已注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事一旦泄漏沈紫薇无论如何逃不过一死——此事若泄漏她会如何?淑妃娘娘又会如何?谁都不好说……但无论如何那个她入宫这么久以来一次也没在公开场合露面她去求见也避而不见的惠妃杨娘娘一定会非常开心快意吧……

    沈青蔷倒暗自担心沈紫薇却浑若不觉竟拍手道:“好好孩子!你这个脾性我喜欢你可愿意跟了我?”

    杏儿似乎也醒悟到自己说错了话闯了大祸登时气势便馁了下来摇头道:“谢婕妤主子的好意可我们主子统共就两个身边人了……”

    沈紫薇啧啧称赞:“如此忠心我更喜欢了。这个你放心我送两个人给你主子使断不叫她吃亏的。”

    杏儿张着嘴想说什么却终是说不出口。

    沈婕妤唤道:“玲珑我的丫头不在身边你便跑一趟吧。带这个小丫头去找前头管事的公公对他说我想拿我那边的露香、雪意换了她过来让公公们瞧着办吧”吩咐完转头又对青蔷一笑“我使你的丫头你可别恼。”

    青蔷自不会说什么玲珑似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带着杏儿去了。

    ——只剩下姐妹二人面对面坐着也不说话。良久两个人突然一起笑出声来。

    “你放心我什么也不知道——自然什么也不会说。”沈青蔷笑道。

    “你觉得我会信你?”沈紫薇亦笑道。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统共我们都只是一颗棋子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你是棋子我可不是!”沈婕妤厉声打断了她。

    沈青蔷只是笑面上的表情说不上是嗔是恼。

    沈紫薇摊开手手心中放着的是她适才拔下来刺杏儿的金簪她缓缓道:“这簪子我有姑母有八年前去世的太后娘娘也有——你却没有吧?”

    沈青蔷细看那簪只是最不打眼的设计一朵攒金丝珐琅花托嵌一颗指尖大小的明珠瞧不出有什么特别。她的确是没有便摇摇头。

    紫薇一笑把簪子插回内又道:“你连‘白仙’娘娘是谁都不知道我进宫前的那天晚上姑母便遣了嬷嬷来把来龙去脉都和我一一说清楚了……”

    紫薇顿一顿见青蔷依旧不答嚼钉咬铁地重复:“所以你是棋子甚至只是‘弃子’——我却绝不是!”

    沈青蔷望着沈紫薇突然有些替她伤感。莫说她就是沈淑妃难道便不是一枚沈家的棋子么?纵沈淑妃是“帅”沈紫薇是“军”自己不过是一个不能回头的“卒”子可这依然改变不了大家同为棋子的命运——她连这个都不明白么?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婕妤沈紫薇却全不知她此时的心思见她沉默还道自己已占了上风便悠然道:“你不是想知道‘白仙’娘娘么?想知道我那天为什么在那里吧?你也不必旁敲侧击问旁人我都可以告诉你——你要不要听?”

    纵沈青蔷再驽钝也清楚紫薇的这番话定有蹊跷。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回到了儿时的柴房蹲在偷来的半截燃烧的蜡烛旁边——明知道必定会灼伤必定会很痛却依然不可自拔地被那摇曳的美丽所迷惑忍不住伸出手去。

    “当然”她说“即使是弃子也该知道自己为什么死不是么?”

    ——姐妹二人又一次顶着赫然不同的笑容、一并笑起来。

    ***

    “走吧且出去园子里走走”紫薇道“谁知道你这里的门背后长着谁的耳朵呢。”

    青蔷微一迟疑便跟了她站起身来才出院子就见着兰香领了两个小丫头正急急向这边过来。

    兰香见了青蔷一愣想见礼又觉得不好最终还是当作没有看见只对沈紫薇道:“主子珊瑚姑姑叫我出来找主子说天要晚了莫叫淑妃娘娘惦念。”

    紫薇冷笑道:“只她是个孝顺的!你且回去传我的话就说我的事情容不得她罗嗦有本事去姑母面前告我好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兰香愕然踌躇着总算答应了一声却不肯挪步。

    “怎的你也和珊瑚那小贱人学会了?”沈紫薇斜睨她。

    兰香连忙摆手:“奴婢不敢的!只不过……只不过主子身边不跟个人总不大好……”

    沈紫薇“哼”了一声一摆手吩咐道:“那好先叫那两个回去传话你远远跟着好了可别呱噪我们……”

    兰香连忙答应。紫薇再也懒得理她当先快步而行一行人曲曲折折已到了御苑之中。

    走了不远沈青蔷便隐隐觉得不对。紫薇在前引的道路煞是奇怪并不走那诸人行惯的水磨石铺就的路面只在花树间左一转、右一折越行越见荒僻。起初还能看见毗邻的宫殿房舍扬起的飞檐能推算出大概的方位后来亭台建筑渐渐稀疏人已不知身在何处。

    沈青蔷心下暗惊不知道沈婕妤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她一面左右四顾一面暗记路径可这条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终于按耐不住站定轻声喊道:“等等!”

    沈紫薇闻言回过身来脸上带着一层如梦似幻的霞彩笑道:“怎的?沈宝林真是弱不胜衣我见犹怜这点路便走累了?”

    青蔷无意听她的冷嘲热讽冷着脸道:“此处已经十分荒僻婕妤娘娘有些什么话但说无妨。”

    沈紫薇笑而不答忽向远处一指对青蔷说:“你看!”

    青蔷望了半天只见隐隐绰绰几层树影再无别的便皱眉。

    紫薇续道:“你不是想问‘白仙’娘娘么?那便是了。”

    沈紫薇再不解释转过身去愈加快了脚步;这一下青蔷虽满腹狐疑却不得不追上去。两个人在一片假山之间穿来穿去终于来到了树影近前。这一下便看得清楚明白那些古木之间赫然有一颗极高极大的桂树时近中秋正开了满树素白的花朵。馥郁的香气随着晚风阵阵飘来中人欲醉。

    沈紫薇笑道:“看清楚了?这便是‘白仙’。”

    “你没有想到吧?‘白仙’不过是一棵树这宫里的人便是把这样一棵树奉作神明……”沈紫薇冷笑着缓缓说道“淑妃娘娘待你倒真的不错今日这种场合也不忘叫了你来。只不过也亏得她还要掰出一个子虚乌有的‘蓬莱仙人’来方才在那紫泉殿上看她装神弄鬼看你一脸蠢相真真笑死我——其实又何止她南边那个杨妃也是一样;方才你若去庆熹宫保证也能撞见同样的好戏……对这棵树日夜膜拜祈求的女人实在是太多了。”

    “……便真能有求必应么?”青蔷问。

    “谁知道呢?”紫薇笑道“不过我求的的确成了真。”

    沈青蔷转过头望着她但见紫薇脸上正挂着一种极轻的、莫可名状的笑容沈青蔷从未见她这样笑过整个人似乎便要淡入这在满天满地的香气之中。

    不知为何她突觉哀伤突然想问一句:“姐姐你那日为何要与那白衣人儿在一处你可知他、你可知他……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终究没有问出口只“姐姐”两个字已生生堵住她的喉咙。

    姊妹二人再次缄默都不说话青蔷心中纷乱一时间也理会不清。突然那桂树浓密的枝叶间似有什么东西一闪吸引了她的目光。

    青蔷凝神去看却只见满眼绿叶白花摇曳不定什么也瞧不清于是她便问紫薇:“那闪闪亮的是什么?”

    等了许久沈紫薇只仿佛呆住了不见回答。

    青蔷虽疑惑却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沈婕妤本就有些古怪今日更是出奇的难以捉摸。正索作罢突听得紫薇道:“咱们走近些去看看你便知道了——你什么都会明白的。”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语态慵懒仿佛浑不着力;那份闲定淡然似极了她们的姑母:淑妃娘娘。

    二人此时所在之处距离那棵据说是“白仙”的桂花树不过十几二十丈远近之间隔着一片密密的花圃道路已然断绝。若是寻常的千金小姐自是珍惜脚上那一双绣鞋青蔷却不在意径直穿过花圃走到树下。

    香气越浓郁几乎令人无法喘息。青蔷此时便看得清楚明白那闪闪光的原来是繁枝茂叶间悬着的一面面小木牌木牌上涂有青漆是以阳光照上便一闪一闪的晃眼——牌子上隐隐用朱砂笔写着什么只是大多挂得太高无法分辨。

    沈青蔷大感兴味绕着树转了半匝想找一面挂得稍低些的……果让她找到了她微微踮起脚借着枝叶间投下的日光读那上面的朱砂字迹:

    什么“威然后惩恒情之必至;救而不弃大道之曲成……”什么“出入两州因循十稔岂微劳之可录?徒多罪之与俱……”都是些骈四骊六、曲折拗口的辞句纵青蔷在女流之中断断算是个能文的也颇觉似懂非懂、索然无味。又不甘心直寻了三五面才寻到一块上面写着一七言古风的:

    “……风萧萧兮月惨惨玉符委地无人管。明朝但请凭栏望一夜落红满秋千……”

    词虽粗疏她却能看懂了正感得意。忽然一阵风吹来将那青牌吹得旋转起来。青蔷还未及看完便伸出手去想将那牌子扶稳。可牌子挂在高处她已竭尽全力指尖却只能堪堪触及——几下拨弄牌子更荡得远了。

    青蔷当即玩心大起脚下用力微微一纵已将牌子抓在手中——青牌上端系着的那条丝线堪堪断绝!一时间也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满树突然响起“铃铃”的声音。起初还细微夹在风声里尚且分辨不清后来竟越传越远越来越响最后汇成嗡嗡的一片。

    ——只片刻便听见远处有个非男非女的嗓音尖声呼叫:

    “青铃响了!显灵了!‘白仙’娘娘显灵了!”

    ***

    此时靖裕帝正在碧玄宫内打醮;而沈淑妃正在紫泉殿上指挥着琼琳将祭祀之物收拾妥当;杨惠妃正闲闲听着黄婕妤和韩美人为一件无聊小事争辩;王美人则和衣睡在帐里春梅替她揉着脚两旁伺候着新来的露香、雪意……只数刻工夫这个消息便传遍了深宫的每一处角落。

    靖裕帝身穿青色道装头戴亲手编织的五叶冠身后随着邵天师、崔真人以及一干侍卫太监急急向御苑而去。一路上不断有人从山石后、树丛间跃出跪在一旁每一次靖裕帝都问道:“可有人来?”而那人便回答道:“禀陛下并不见人。”

    ——每对答一番靖裕帝脸上的喜色便多了一分。

    终于来到了神木之下那铃声依然在响。

    靖裕帝愣了许久突然怒道:“仙人呢?”

    身边早有一个内监颤巍巍答:“回皇上方才……方才老奴大胆张望了一眼还见着一个影子来的……”

    靖裕帝血脉忿张用手指着业已空空如也的树下喝道:“那现在呢?人呢?”

    那内监再也不敢答话只是磕头有如捣蒜。

    靖裕帝不再理他一伸手已将身后的邵天师抓到近前冲他怒吼:“你不是说你的招仙铃、锁仙阵管用么!”

    邵天师摆手不迭口中喊:“陛下此阵乃先师紫阳真人所传必万无一失的!现下……现下铃响却未见仙踪或者是有人冲撞再或者……再或者……是仙已降临却不肯现身而已……”

    靖裕帝一把将他甩开怒道:“此地五层关卡一百精甲埋伏便是个飞鸟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怎会有人冲撞?”

    说着挥退众人独自来到树下厉声喊道:“你既肯屈身降临为何却不现身?”又喊:“朕等你十年到头来终是一场空么?”

    声声凄切直传九霄。

    ——铃声响个不绝却哪有什么回答?只银白色的花朵挟着无孔不入的浓香静静飘落而下。

[14]罗网

    铃声一响起沈青蔷便知不妙她转身去寻紫薇一直盈盈站在不远处的沈婕妤却早已不见踪影。那内监的呼叫声还未散尽便听得远远近近传来数十声此起彼伏的应答——这棵“神木”的周遭竟似布满了天罗地网;而她便是那罗网中的一只鱼儿再也无处可逃。

    那些人声最近的也在二十丈之外彼此应答后确定方位幸好并不急于上前。沈青蔷缩身在“神木”附近的数棵古树之间远处望来料也瞧不真切但她心中明白自己再无可能安然穿过那一片无遮无挡的花圃循原路返回了。心下只求拖一刻是一刻这些人统统不要过来才好!

    ——可惜事不遂人愿再后来便有人山呼万岁人声渐行渐近。沈青蔷心下一凉几如坠入冰窟。

    便在此时突然从树后伸出一只手来死死按在她的口唇之上。她还未及反应已觉自己仿佛飞鸟一般凌空而起——若不是嘴被封住定已惊呼失声。

    下一刻沈青蔷便已高高藏身于一团浓密的枝叶之间而远处靖裕帝带着一干人等正急急而来——有人自背后紧紧揽着她贴着她的耳朵对她说:“你求我我便救你——如何?”那声音清冷戏谑熟悉得令人心惊肉跳!

    两人现下所在之处是神木旁的一棵古树树冠相连枝杈交错遮天蔽日。靖裕帝来到神木之下与青蔷近在咫尺。树叶繁稠望不见下面的情景但听得声声凄厉字字传入二人耳中。起初只是呼唤继而是质问再后来竟指神斥鬼垢天骂地喷吐诅咒般的言语……一个老内监哆哆嗦嗦蹭过来还未及话已被靖裕帝一脚踹翻在地。

    “滚!都给朕滚!没用东西!”

    ——那声音已嘶哑转至后来竟如呜咽。

    便在此时沈青蔷听得身后那人冷冷一笑似乎十分乘兴快意。

    “怎么样?”他俯在青蔷耳边带着冷笑轻声说“我现在一松手……你该明白自己会怎么样……”沈青蔷人在高处早被吓得浑身软、魂不附体听他如此说再也想不到什么骄傲矜持只是拼命摇头。那人越笑了起来。

    幸好铃声依然响个不绝高处稍有些动静也不会太过引人怀疑。那人一边低笑一边道:“想要我救你的话就点点头……”青蔷自然立刻点头不止。

    那人续道:“……可是我从不做没报酬的事情。”沈青蔷的身子一僵只片刻便又狠狠地点了一下头。

    那人将她环的更紧轻轻咬着她的耳垂只是笑——沈青蔷却觉得半边面孔都要燃烧起来了。

    她既害怕摔落又担心被人觉偏天上地下只剩下这一根救命稻草可以依赖此时根本无暇思考哪里顾得了理论什么轻薄不轻薄。脑中正乱成一团突听那人道:“小心可别掉下去了——”手在沈青蔷腰间一托已将她稳稳安置在两枝相交的树杈之间自己顺势借力转身已翩然飘落在地。

    树下的靖裕帝突觉眼前白影一闪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儿已站在自己面前。他此时青袍凌乱叶冠歪斜脸上都是一道一道的斑痕;而那人一身白袍剑眉斜飞目如朗星头草草束起半披在肩上正冷冷望着他冷冷笑。

    十步外伺候的护殿甲士们见此变故纷纷刀剑出鞘纵身抢上便欲护驾。那白衣人屹立不动仿佛视若无睹——沈青蔷在树上望不见下面的情景但听得兵刃哐啷啷一阵响靖裕帝大声喝道:“住手——退下!统统退下!”

    然后便听到那个冷冷的声音道:“别装模作样了。你我都明白她再也不会回来——我可有说错父皇?”

    他这个“父皇”一出口沈青蔷在树上几乎惊呼失声。原来是他!人都道陛下的大皇子董天悟乃一微贱宫人所出自小病体支离送至离宫修养连祭祖祭天这样的大事也从不参与而今已近弱冠之年却没露过几次面——原来竟是他!

    那他和沈紫薇……岂不是……岂不是……

    靖裕帝哑然良久方轻声道:“你既回来了为什么不来见父皇?”

    董天悟道:“你有那么多妻儿承欢膝下哪里就少我一个?”

    靖裕帝长叹一声:“悟儿……”

    董天悟又是冷冷一笑却不回答。

    父子二人默默相对也不知过了多久靖裕帝忽然道:“原来是你……原来竟是你……朕还以为……”

    董天悟毫不客气径直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什么?你即便如何求仙问道扶乩卜卦;起再多的醮坛烧再多的青词她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你死心吧!”

    靖裕帝苦笑一声道:“虽不是她——但你回来了朕已觉得值得……”

    董天悟似乎全没料道他竟然会如此回答一时间又沉默下来。

    他二人的对话声音很低又夹在铃声之中随风一飘就散掉了。沈青蔷人在树上心下无比忐忑不安自己的事情尚剖断不及难得顾得了其他?只零零散散听到了几句大多全未入耳。

    好容易董天悟跟着靖裕帝带了那一干人等逶迤去了。她方才轻吁一口气惊魂稍定却又丝毫不敢放下心来。莫说四下里很可能依然有侍卫留守就是这丈许高的大树她就莫可奈何。千思万想似乎只有等待董天悟归来一途。

    ——这一等便等到了月上柳梢那清冷明澈却分明灼人的光辉又一次遍洒人间。

    “……嗨上面的你睡着了么?”那人终于来了却不急不缓只站在树下倚着树干懒懒将问题向上抛。

    沈青蔷已在上面待了个把时辰浑身上下僵硬麻木全没了知觉。这一遭儿又惊、又恐、又惧、又怕几次三番折腾下来早飞了三魂走了六魄只剩下一丝儿精神在那里颤巍巍吊着。好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救星复归却不肯接她落地反悠悠闲闲调侃起来。

    一时之间沈青蔷已说不出自己心中涌上来的是怎样一种滋味只觉得这一天的惊诧、游移、恐惧、疲累;被亲姐妹谋划设计的伤恸、身陷死地的绝望、临危得救的千钧一以及在树上困了这么久的担惊受怕……统统涌上心头。眼睛突然失去了控制泪水滚落两颊;嗓音也突然失去了自主竟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回答。

    树下那个悠悠闲闲、懒洋洋的声音突然变了:“喂!”他喊道“你还在吗?怎么了?”

    月影婆娑、树影婆娑董天悟白衣翩翩凌虚借力飞纵而上。

    “喂你在啊为什么不答我?喂?”

    冷不防树上那人突然甩手向他击去董天悟想也不想抬臂去隔沈青蔷那软绵绵的一掌自然落了空——却反被董天悟一带立时失去了平衡从树上直跌而下。

    董天悟的隔挡本是无意见她跌落一惊之下便伸手去抓——无奈下落之势太猛一个把持不住两个人一起从树上跌下重重落在地上。

    万幸是树根的泥土地又铺满了落叶残花沈青蔷和董天悟摔了个七荤八素一塌糊涂却只是疼并不曾伤筋动骨。

    沈青蔷只觉浑身疲乏之极又好气、又好笑、又哀伤莫名。董天悟从树上跌下眼见将砸到她的身子尚知道扭腰躲闪重重落在她身边……她心怀感激却也觉得他实在可恨——但究竟可恨在哪里自己又说不清。

    此时再也顾不得身在何处再也没有力气机谋巧算步步当心;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别人会怎样设计、自己又该怎么办……进入皇宫之后第一次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无比虚假无比令人厌倦厌倦到恨不得就此死去;她甚至开始衷心期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只要一睁开眼便能觉自己其实还在尚书府简陋狭小的居处过着被人遗忘、被人唾弃却自在而快意的日子……

    ——我为什么来?我为什么如此愚蠢?我为什么那样无知而天真?

    ——原来这世界真的如此原来根本不可能心想事成原来自己的命运真的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

    沈青蔷在明月之下低低地、如啜泣一般地笑将起来直笑到无法喘息只有大声大声剧烈的咳嗽……满树的银色桂花在月光中如自杀般跌落毫无生息的静谧的死去;香气铺天盖地仿佛某种精怪看不见的手紧紧扼住人的喉咙。

    ——那一夜董天悟听到她笑着、哭着、嗓子嘶哑泪流满面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询问——问一个已死的人问一个明知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娘您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我的路在哪里?我究竟该怎么办?”

    ***

    董天悟茫然望着身边这个陌生、又似乎不那么陌生的女子她哭得那样伤恸竟让他忍不住想起……多年以前的自己。

    ——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母亲也失去了父亲;在寒冷的北地夜里醒来只有风声和凄凉的狼嚎。曾经有多少次他这样问过自己:

    “我的路在哪里?我究竟该怎么办?”

    ——又曾经……有多少次娇生惯养的身子受不了师父的严厉受不了同门兄弟的冷眼白日里是要咬牙坚持的一到夜晚便总也抑制不住的想:

    “娘……您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为什么不索性带了我一起去呢?”

    “……别哭了别再哭了!”董天悟再也忍受不住低声吼道——对她;却也是向内心深处那个一直奋力压抑着的、软弱无力的自己咆哮。

    有什么好哭的呢?没有人需要我我就为了自己活下去好了;没有人懂得我的苦那我就将这份苦藏在心底把骄傲和偏执密密盖在上面永远也不叫任何人察觉——哭又有什么用?

    ——口气虽然严厉可怀中却不由的柔软起来;仿佛浸入了温暖的水整个心载浮载沉缓缓融化连浑身的血液都暖了几分……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青蔷的哭声渐渐止歇她挣扎着努力扶着树干站起身来。周身酸痛半条臂膀仿佛失去知觉一般董天悟见她踉跄伸出手去想要搀扶。沈青蔷却身形一晃轻飘飘的避开。

    “大殿下……请……自重……”她低声道嗓音有些微的暗哑。

    董天悟的那只手抖了一下缓缓收了回去。

    沈青蔷在月色之下在随风飘散的点点银光之间昂站着——满身狼狈;衣上、上染满了泥土却分明衣袂当风似要凌空飞举。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狠狠拭掉脸上的泪痕摇摇晃晃地挪开脚步向前走。

    “等等!”董天悟在她身后喊。

    沈青蔷的身子一顿却并未转身只是哑声道:“今日之恩青蔷……青蔷来日……定当报答……”

    ——青蔷?原来她的名字叫青蔷……

    “不必了不必说什么报答”董天悟道“你摔得不轻可怎么回去?”

    沈青蔷微微摇了摇头:“来时……我记得路。”

    董天悟向前追了一步说道:“此处的哨卡虽都已经撤去但天太黑你还是……还是……”

    沈青蔷忽然回过头来冷冷望着他望得他的心中忽然隐隐作痛起来。许久青蔷说道:“各人有各人的背负各人有……各人的道路……大殿下您能护我这一次还能护我一辈子不成?好意……心领了……”

    语毕竟回过身去毫不迟疑地徐徐而行。

    董天悟呆立当地无言以对;他见她远走伸出手去想叫一声却终究无法出声音——这个女人在这样的时候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说得对他明明知道……她说得对……可是……可是……

    沈青蔷颤巍巍的背影远了、渐渐远了那无边的夜色仿佛张着狰狞巨口的怪兽渐渐地、将她削薄的身子整个吞没……

    董天悟恨恨一跺脚人已飞纵而起就像是一道白色的闪电撕裂漆黑的夜空。

    转瞬之间他已到了青蔷身边双唇紧闭出指如风早点中了她身上的数处重穴。

    沈青蔷只觉耳后风声呼呼作响还未明白生了什么眼前一黑人已软倒……

    ——董天悟伸开双臂接住她用他这一生仅有的、最大的温柔。

[15]负心

    夜深了沈紫薇坐在中堂手中反复绞着一条丝帕;目光呆滞一直望着对面墙上的一幅唐人真迹《曲江行乐图》——望了很久可又实在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住的流珠殿虽不如沈淑妃的紫泉殿却实在比沈青蔷的居处大许多。器物精致古玩昂贵连门上悬着的也是货真价实的珍珠帘。宫女兰香正将帘子挑起一半小心翼翼回禀:

    “……主子平澜殿的玲珑姑娘说……说她们主子身子不爽已睡下了今日不能来了愿明日约着主子同去淑妃娘娘处问安。”

    沈紫薇怔怔听着突然从案上随手抓过一卷书狠狠掷在地上喝骂道:“再去!就说这是前日从她那里借的今日还了给她——她不是病了么?病了也无妨你就是隔着帐子跪一下也要将我的‘谢意’带到!”

    兰香战战兢兢答应趴在地上将书卷捡起正要走紫薇又道:“你对那无法无天的贱婢说她若再敢推三阻四不让你进我就亲去探她们‘宝林娘娘’的‘病’去!瞧她敢不敢阻拦我?”

    兰香忙不迭点头急匆匆去了。

    沈紫薇继续呆坐手中紧紧攥着那条帕子攥到关节白几枚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好一会她仿佛才觉察到疼松开手惨白的手心中赫然有几个月牙形的血印子。

    沈紫薇呆呆望着血从自己的伤口中慢慢渗出良久将帕子覆上去胡乱一裹闭上眼长长叹息一声。

    帘子又是一响她没有睁眼极慢极慢地问道:“……兰香?难道她依然犟性?”

    屋内很静一个声音极慢极慢地回答:“你不用费心了她已经安然回来。”

    沈紫薇瞬间睁开眼背脊僵直一手扶着椅背便想要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如花朵绽放般倏忽出现又倏忽凋零——她的脸依然扭出了一个笑的形状眼睛里却只有恐惧声音颤抖几不成声:

    “你来了?你来了!你……你在说什么?”

    董天悟从灯烛的阴影中走出来一尘不染的白衣上沾满了草色和泥土他望着她眼里有不屑、有愤怒、更有……怜悯。

    “你别忘了那些御苑中的道路都是我告诉你的——你领了她去我自然能带她回来。”董天悟道。

    沈紫薇手一松瘫坐回椅内轻声沉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也不知是失望还是释然两行珠泪缓缓滑下双颊。

    董天悟见她流泪不再说什么便转过身去。还未迈步紫薇已抢道:“等等难道你……不留下么?”

    董天悟背对着她轻声道:“我不会再留下了……”

    沈紫薇厉声道:“因为什么?因为她?”

    董天悟摇摇头回答:“父皇已知道我回来我今日便去建章宫……”

    沈紫薇猛然站起身来冲着他的背影大喝:“说谎!你在说谎!”

    董天悟沉默不语。

    沈紫薇急喘了一口气续道:“是!我是想杀她可那又怎么样?你心疼了?你凭什么心疼?她是你父亲的小妾是你睡过的女人的妹妹——我要杀她你凭什么心疼?难道你就不想杀你的弟弟么?你那个正宫皇后生的弟弟还有我姑母生的儿子你就从来没有过杀掉他们的念头?”

    董天悟道:“你想杀……便杀就好我管不着;我想救……我便会救你也管不着——如此而已。”

    沈紫薇“呵”的一声笑出来那笑声竟与青蔷十分相似她垂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尘土里轻声说道:

    “你可知道那个女人……她是谁?你可知道她是怎么长大的?她从小就比最下贱的仆役穿的还破烂脸也不洗头也不梳浑身又脏又臭马夫的儿子在后面追着她用石头丢她叫她邋遢鬼叫她疯女……你还喜欢她么?”

    “她又野蛮、又坏……从小就有一颗黑心肠。人家想对她好想叫她学规矩她不但不领情还向人家脸上吐口水……她丢尽了我们家的脸父亲就把她关进柴房里不给她饭吃——你知道她怎么样?她自己去厨下偷来吃不光如此还把自己的鞋子丢进煮好的汤锅里……你还喜欢她么?”

    ——董天悟忽然笑了他说:“我小时候也常常去御厨里偷东西吃……”

    沈紫薇彻底怔住。

    董天悟转过来俯下身从怀里掏出条洁白的方帕似想替沈紫薇拭泪。可那只手甫举到了一半就又收了回去——他终于只是将帕子塞在沈紫薇手里。

    “好了别哭了”他说“从我们初见的那一天我就告诉过你我是没有心的——我不会为任何人伤心;我更不会为任何人心痛——眼泪对我没有用。”

    沈紫薇忽然昂起头厉声道:“我才没有哭我才没有流泪!”

    董天悟笑了笑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衫道:“那就好。”

    沈紫薇昂然望着他望了许久最后摇摇头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为什么是她?为什么竟是她?为什么她便可以随心所欲?为什么她想要什么就能得到;她不想要也有人死乞白赖送到她手里?”

    “你知不知道从小我就恨她我非常非常恨她……为了做一个环珠垂髫我每天端坐在那里多半个时辰嬷嬷们用篦子死命拽着我的头我痛得想哭——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恨她: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管得着……”

    “……我天天都要学琴数九寒天把手指浸在冰水里一日都不能休息……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弹琴一点都不喜欢——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恨她:她从早到晚在园子里东游西逛……”

    “……我从五岁开始学女红我能织十色流光锦我绣的凤凰栩栩如生——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恨她:她从我父亲的书房偷歪书来读叫我那心怀鬼胎的两个哥哥互相怀疑几乎大打出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总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我却不可以?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平!”

    “在入宫前的那一天我其实很害怕我很想逃走……可是我最终什么都没做——一想到这个我就恨她她只是对姑母说了两句话竟然就成了我的‘妹妹’?!那我从小必须做个名门闺秀从小学画学琴从小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从小没过过一天自由自在日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说到这里紫薇突然笑了:“不过……还是有好事的我遇上了你……我对自己说这都是命中注定这都是上天的安排;上天安排我遇到了你爱上了你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自己决定一件事:我决定爱你……”

    董天悟道:“那时候我便告诉你在这个宫墙之内最可笑便是‘爱’之一字——我不爱你你不爱我这样最好。”

    沈紫薇紧咬银牙森森冷笑道:“所以正是我犯贱!是我自讨没趣!是我给殿下添了麻烦!这都是我的报应!”

    ——她用手一指指向门外喝道:“你走现在就走!我会一生恨你正如我一生恨她!你们都是那样自私无情那样自以为是那样冷着眼看人——她从未叫过我一次‘姐姐’她根本就瞧不起我!而你呢?我不过是你报复你父皇的一件玩意儿!滚!现在就给我滚!”

    帘子又一响。沈紫薇终是伏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

    沈青蔷缓缓睁开双眼屋内一灯如豆。她仔细辨认了好久终于现这里是平澜殿自己的居处她正躺在自己的床榻之上。

    而今夜生的所有一切——手足相残的惨剧九死一生的危局月光下不住凋零的银色的花朵还是那香气中矗立着、的白衣人儿……仿佛都是场梦而已。

    可是……终究不是梦的……枕畔分明放着一块小小的青色木牌上面挥洒着如血的字迹……这是开启她命运之扉的钥匙原来她带了回来……

    ——是他……送她回来的么?

    ——手上、身上的伤口都已包扎过衣裳也已换了新的这又是谁?玲珑么?玲珑是否看见了他他又是……怎样说的?

    许是……哭过的缘故吧眼睛干涩怀中却似开解了许多。眼泪便是有这样的奇效仿佛可以洗涤一切悲苦仿佛可以……让人脱胎换骨。

    ——多少年了?多少年自己不曾大声哭过?

    原来自己已经睡了很久墙上的窗纸已了白。借着清晨微渺的曦光沈青蔷可以清楚地分辨出相连的藻井间剥落的颜色。皇宫的富足是自然的可是在这富足之光的阴影下多的是腐朽的气息;在她闭目的黑暗里不住传来白蚁啃蚀雕梁的嚓嚓声。

    无论再怎样闭目塞听再怎样装聋作哑这一切她都看得见这一切她都听得见。

    是的原来一切并无改变。

    当她的生命还静止于遥远的童年一切便已然是这样了。恃宠而骄的贱婢欺软怕硬的刁奴有如夏日群蝇般从众跟风的庸人……主子、奴才、有权的、失势的、会做人的、不会做人的你起我落你悲我乐你升我降你得我失……这样的故事反反复复在她身边不断上演。却惟有她一人从未进入角色。

    ——她一直站在这些乱糟糟的故事之外冷冷地看着一再上演的故事一再导向相同的、毫无新意的结局去。

    不可逆转、不可阻挡、不可挽回。

    众人乐在其中醉在其中苦在其中死在其中——惟有她心怀胆怯、心怀不屑、置身事外、目下无尘。

    她既不是主子也不是奴才她只是一个叛逆、一个异端。她自以为明了所以不愿搅入那永无休止、永无胜者、永远互相伤害的混战中去。

    ——可是她真的“明了”吗?

    ——可是她真的可以永远做一个局外人、守身自好么?

    原来她确实太过无知天真。

    她姓沈是沈淑妃的侄女儿是沈紫薇的妹妹……是这宫闱深处无数女人的死敌……无论你愿或不愿这出戏你已有规定角色;即使不明白情亦不明白爱你依然要受情爱折磨。

    ——这便是代价你的“不甘”的代价。落子无回即使你的姐姐恨到想杀你即使你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只要这局棋落下第一颗子只要这个故事写下第一个字你就必须洗去你一切的幼稚幻想披甲持戈战到至死方休!

    “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人命轻贱鬼怪纵横——在那里什么都可能生也什么都可能实现……你若肯用命去赌说不定真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愿不愿意去?”那一天淑妃娘娘这样说过。

    “……赌一赌么?”在凄婉的晨风中沈青蔷坐起身来身上的伤隐隐作痛。真的要抛开一切、抛开你的纯真你的善良你对一切美好事物的幻想来赌一赌吗?

    从棋子做起一步步、一步步地掌握自己的命运不管牺牲什么不管做多少不愿意做的事不管多么伤心痛苦也决不埋怨决不后悔——真的要赌一赌吗?

    沈青蔷独坐帐中这样苦苦思索的时候一轮红日正从平澜殿后灿烂无比地升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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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蔷天介绍:
目前,某烟已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终于可以开始用心码字了。 《诛砂记》的进度比较曲折,废了五六万的稿,重做了几次大纲。目前硕果仅存的,某烟总算比较满意,所以也算还不错。青蔷天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青蔷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青蔷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