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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柳如烟     青蔷天txt下载     青蔷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1]良佐

    惠妃娘娘的那个问题吴良佐踌躇再三实在无法回答也只有敷衍道:“事态纷乱来时惶急待微臣去彻查清楚再向娘娘回报。”使一个缓兵之计暂时将事情拖了下来。待一得空离开便派人满皇宫去找大皇子董天悟。

    可这大殿下却是宫中第一神出鬼没的人物关于他的谣言多数也掺着一些精怪灵魅的成分加之惯常穿一件显眼的白衫态度倨傲是以奴才们一向避之唯恐不及。想找谁都容易可找他便难了。打的侍卫去了不多时便一一来回禀均说并不见人。就连紫泉殿前伺候的人也说无论是想卖好的还是想看热闹的这宫内几乎所有的主子都来过了只大皇子和昭华宫的胡昭仪始终未曾露面。

    正焦急间去建章宫寻人的侍卫也回来了他带来的却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消息:那边的人说并不知道殿下在不在宫内。

    “什么叫做‘并不知道’?”吴良佐愤然“这职是怎么当的?”

    那侍卫表情古怪:“守门的太监说殿下自住进建章宫之后正殿不开寝殿不住只窝在旧朝建的一栋藏书楼里连使唤人都全数赶开非召不得入内。谁也不知道殿下在楼中到底做什么自然更不敢有人乱问。那边的人还说殿下今天似乎并没有出去——但他有时明明未出门却又忽然从外面回来了所以那也说不定……”

    吴良佐怔然听着摇头不绝道:“算了我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建章宫虽名义上属于外廷但距离太极宫最近距离西偏宫也不算远不一时便到了宫门前。守门的内监见是统领大人驾到早颠颠凑了上来添油加醋又待编排一番吴良佐却早打断了他的饶舌板着脸道:“爷奉着敕令办事不爱听你呱噪。去通报省得爷动马鞭子。”

    那太监皱眉缩眼犹豫好久才道:“要不……吴大人您自己进去试试?您不知道我们殿下的脾气连万岁的帐都不买呢……”

    吴良佐心下塞着事情再不愿和他计较狠瞪他一眼喝道:“当先带路!”两人一前一后便进了建章宫。

    这里本是“准东宫”历朝所居之皇子除却早夭的大多后来都成了太子;甚至三代之前曾有过皇帝御驾亲征、成年太子监国的形势那时候的太子殿下便住在建章宫里批阅奏折接见百官。整个宫室的格局也与太极宫并无二致只是屋顶上用着蓝色琉璃瓦规模小了许多而已。

    ——步入建章宫忽有一个问题窜进了吴统领的脑海令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瞧皇上的样子似乎早已决定了要立二殿下为太子那又为何特赐大殿下入住建章宫令朝野内外议论纷纷?自古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否则便是祸乱之相。虽说……虽说已跟在万岁身边十五年但他实在揣摩不出皇上究竟在想些什么。

    那太监一直将他带到藏书搂下缩着脖子道:“就是这里我是不敢您老倒可以喊喊看上头能听见的……”吴良佐一抬头只见是一座普通的三层小楼砖石砌成四面墙壁都开着窗子的确有股阴森之气。刚要开口却忽然看见大殿下无声无息在窗前出现正俯视自己反而唬了一跳。

    “殿下……微臣有急事失仪了。”他仰头喊道。

    董天悟模糊一笑:“屋里有酒上来吧……”

    身子便在窗口消失。

    吴良佐叫其他从人候在门外自己噔噔噔转上楼去。已是寒冬楼内更是特别的冷四壁都是书架却均已搬空一本书也未曾看见。这空荡荡的室内只烧着一尊红泥小火炉上面烫着酒吊子醇香四溢。董天悟便坐在炉边的椅上似乎穿的很是单薄还是那一身素白。

    “殿下……”吴统领依制行礼还未开口已被董天启摆手止住他手里把玩着一只小小的青瓷酒杯温言笑道:“吴叔来坐。”

    吴良佐忽觉心事翻涌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长叹道:“殿下时势不同切莫如此了……”

    董天悟一笑抬起头来:“我幼时不是这么叫你的么?”

    董天悟不言不语将酒吊子取下来倾了一杯在手中一仰头便灌了下去方才轻声道:“这里虽冷却有一样好处谁也听不到我们说话——你直说吧她动手了是不是?”

    那一瞬间吴良佐忽然有些恍惚这大殿下所说的那个“她”真的是沈淑妃么?但现下却不是踌躇的时候他只有点头道:“二殿下性命垂危那青丸她虽没认却脸色大变怕是没错的。”

    董天悟转过头去望着窗外表情八风不动看不出半点波澜。

    吴良佐定一定心神便将今日之事一一相告待说到靖裕帝已事先得到了关于沈淑妃的密报之时董天悟终于动容却没说什么只是怔了片刻叹一口气。

    吴良佐沉吟半晌终于道:“殿下皇上已立二殿下为太子了。”

    董天悟的头立时便转了回来厉声道:“什么?”

    吴良佐只当他终于起了逐鹿的心思连忙趁热打铁说道:“殿下您此刻应当立时往紫泉殿一行随机应变才是。”

    谁料董天悟却苦笑一声摇摇头:“吴叔你想错了我只是奇怪父皇……难道不怕害死天启么?”

    吴良佐一愣登时醒悟。是啊难怪自己觉得什么地方隐隐不对果然奇怪!陛下明明知道二殿下正是此次阴谋的目标不想方设法守护周全反而……反而将这个儿子推到更明显、更让人不得不下手的地方去。简直就像……简直就像不惜牺牲自己的亲生儿子为饵来掉出深宫幽潭里潜伏的那条“大鱼”?

    不……会吧……

    董天悟手一紧将酒杯用力握住片刻方轻声自语:“竟会这样……那她怎还能让他活着……”

    吴良佐再也按捺不住大声道:“殿下此事攸关太子殿下的生死陛下敕令微臣彻查还望殿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董天悟“嗤”的一笑:“你不用拿敕令来压我我只告诉你这件事情不是我做的与我无关。”

    吴统领凛然道:“怎会无关?早就有人要预谋危害二殿下——万寿节那晚不就闹出了‘鬼怪’么?即使真有鬼可难道鬼怪也能在人的脖子上掐出痕迹来?而那个叫小晖子的太监明明交上来一只宫眷们戴的镯子可殿下拿了去之后却再无下文;我去找您讨要您却反而交给我那装着青丸的木盒——微臣敢问殿下真的与您无关么?”

    董天悟的眼睛一直望着吴良佐这个本不大善于言辞的铁血男儿在那厢侃侃而谈满脸的正义凛然满脸的嫉恶如仇;自己幼时曾坐在他肩上去看花灯……

    董天悟缓缓摇头:“什么金镯?我并不知道。”

    吴良佐登时语塞。

    良久良久之后吴良佐道:“殿下……这件事关乎您亲弟弟的性命……您可知道那金镯的主人现下便时时刻刻守在二殿下身边二殿下吃的药、喝的水都要经她的手——二殿下的命便在她手里您置之不理于心何忍?”

    董天悟的脸上却忽然现出了喜色:“是么?她在……”

    吴良佐急道:“殿下!您怎能——”

    董天悟淡然截断他的话:“吴叔你只要看你该看的说你该说的便好了。”

    吴统领愤然而起怒戟张大声道:“殿下!我吴良佐虽是个草莽出身、没读过书的粗人但自问还算一条汉子懂得人命关天不可轻忽!虽然……虽然用种种纠葛但毕竟事关一个孩子的生死我今日即使拼却了这脸面情分断不能让您随便敷衍下去。”

    董天悟骤然面色如铁拍案而起厉声喝道:“吴良佐!你既然自问是条汉子你既然自问懂得‘人命关天’那你便告诉我——我母亲的尸究竟在哪里?她还活着是不是?”

    满室死寂——只听“喀啦”一声原来是大皇子手中的瓷杯碎成了几片。

    许久之后董天悟仿佛才知道疼他茫然摊开手殷红的血划着两条细线顺着手腕向下流淌。他看着自己被鲜血濡湿的掌纹缓缓道:

    “谁都有不愿意说给人听的秘密亦谁都有不顾一切想要做的事——虽然那也许不过是件傻事……吴叔你一定懂得吧?”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条染着斑斑血迹的雪白鲛帕覆在伤口上攥住、裹紧。

    吴良佐垂黯然。

    “……青丸既已给了惠妃娘娘想来这次沈家那母狐狸是跑不掉的……你只要秉公办理他人绝不会看出端倪——启儿他会没事的。”

    “但是殿下淑妃娘娘她……”

    “不错此事并非她所做但你以为她就是清白无辜的么?你可知那青丸是什么?那其实不过是寻常药物所制服下之后便会面黄肌瘦、精神萎靡还会生些昏眩咳嗽的小疾日日缠绵病榻倒并不算什么毒药……但她之所以配了来之所以无时无刻随身带着只是为了天天亲手喂着自己的儿子吃下!”

    吴良佐的身子猛然一颤不可置信地道:“您说……三殿下?!”

    “没错那孩子据说有些……痴愚的迹象早上学的东西晚上便忘记若不是因为身子不好早该去内书房了——可若去了那还瞒得住谁?”

    “怎会……”

    “是虎毒尚不食子——这样的女人难道不该死么?”

    ——吴良佐静立半晌忽然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口称:“殿下良佐明白了。此次鸩案乃沈淑妃一人所为与殿下及……锦粹宫其他的娘娘并无相干……但良佐依然有一句话要说:杀人者恒杀之谁是谁非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殿下金尊玉贵请千万自矜身份三思而后行!”

    言毕起身背转过去似乎便要走了。忽又停步也不回头低声道:

    “殿下娘娘确实已经故去了请您千万不要胡思乱想……还有臣相信当日是非曲折终有一天当您真正登上那个位置的时候必定会知道的——臣衷心期待着期待着那一日的到来!”

[32]分崩

    唐豢的方子果然有效半个时辰之后天启僵直的身子渐渐松弛了下来又过了一刻昏厥了半日的新任太子殿下终于轻哼一声缓缓睁开了眼。

    “太子醒了太子醒了!”太监宫女们奔走相告。这大好消息在顷刻之间便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紫泉殿上至被扣在内堂的诸位娘娘下至一众下人奴婢们各个暗自额手相庆感谢老天有眼总算庇佑自己逃过了这一劫。

    董天启张开口似想要说些什么可嗓子早已不听使唤半晌也不出一个完整的字音来。内监们围着他猜了良久各个抓耳挠腮着急上火弄不明白太子殿下的意思。只沈青蔷泪盈于睫握着他的小手轻声道:“你放心吧有我在。一应药物吃食都会先进我的口……”

    ——董天启果然笑了这一笑脸上的病容立减仿佛又成了当日那个纯净少年。

    沈紫薇坐在帘后朱唇贝齿紧咬着丝帕的一角无比嫌恶地盯着在外厢忙乱不堪的沈青蔷。她清楚地察觉到自己怀里的那颗心正不断冒出丝丝恨意——每看她一眼那恨意便加深一分。她恨她的愚蠢恨她的假惺惺恨她极度的自以为是恨她不顾一切的护犊竟护到如斯地步;自己明明千算万算自谓绝无遗策谁成想……谁成想……

    沈紫薇真的不懂了他们明明已经分道扬镳在宴席之上沈青蔷那样手足无措的样子断然不是假的。为什么?为什么她还要维护他?难道只因为他还是个“孩子”不成?

    孩子?孩子又怎么样?难道这个皇宫中还分什么大人孩子不成?这里有的只是利益只是同伙和仇敌你不踩着别人的头向上爬就只会成为别人的垫脚石;谈什么心存仁善?为什么就从没有人心存仁善对她?

    沈紫薇将口中咬着的丝帕扯下来转过头去轻咳一声帘外侍立的一位小宫女轻轻颔转身便出去了;不一时又进来手中已捧定一碗参汤跪禀道:

    “宝林娘娘这是太医院吩咐下的外面已试过三次了断无碍。”

    沈青蔷点点头接了过来宫女又递上银勺她搅了搅舀起一勺放进口里不由得一皱眉:“怎么都凉了?”

    那小宫女从容应对朗声答:“回主子的话外头天太冷小厨房又关着这还是屋檐下头现起的风炉煎的呢只不过……”她虽未说完但言下之意人人清楚这一番变故闹下来奴才们自然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谨慎为要一碗汤不知道要过多少道关卡等呈上来自然早就没了热气。

    果然沈青蔷一点头再不怀疑只道:“既如此那好吧。”

    目睹这一切帘内沈紫薇的唇角忽然隐隐上勾简直便要笑出声来——她忽然想起了数日之前唐豢在她的流珠殿里袖中揣着一串南海奇珠谄媚道:“娘娘这钩吻之毒还有一样奇处不能见冷不能见腥——否则毒性必然猝几无解救之法……”

    唐豢……那条色胆包天的狗他看着她的目光就仿佛她是一块上好的肥肉。不过狗也有狗的好处只要喂了他一次第二次你不用再说什么他自己就会凑上来的——太医院里那些夸夸其谈的老头子们他早已不耐烦了吧?

    钩吻忌凉这实在是个大“妙处”。方才沈青蔷转出去时她便安排小宫女喂殿下喝了两口蜜水果然本来稳定的病象当即剧烈起来——只要天气够冷只要这一碗药在外头三番五次耽搁在一双一双手中传来传去只要拿进来的时候稍微晚了那么一会……任凭什么灵丹妙药任凭你有通天手段一碗接一碗灌下去只能引起一次又一次的作最后的结果是什么还用说么?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总是无法平静下来;总是觉得无名愤怒;总是想要看到别人受苦才能排解自己的心中那难以抑制的剧痛呢?

    ***

    沈青蔷牢牢捧着那碗参汤她哪里知道在她手中的其实是太子殿下的性命。她使个眼色示意宫女们将董天启扶坐起来伸出银勺放在汤碗中一舀……

    “……哎呀这个笨奴才真是没有脑子那便去端一盆炭火进来放在屋里好歹热热嘛。这冷冰冰的可让人怎么喝——”帘内突然有人开口道沈紫薇猛然转过头去两道剑一样的冷光直落在和沈青蔷同住平澜殿的张才人脸上。

    这女人惯常一副胆小如鼠的样子此时怎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难道……

    “啊……婕妤娘娘是不是……是不是婢妾……讲错了什么?婢妾多嘴!婢妾该死!”那张才人的头猛然低下浑身一颤。

    沈紫薇冷哼一声:“张才人殿下金尊玉贵的身子怎么禁得起炭气你到底存的是什么心啊?”

    张才人连忙摆手不迭几乎便要哭了:“婕妤娘娘婢妾真的只是信口胡说而已真的没有旁的意思求娘娘宽宥啊!”

    沈紫薇不再理她任她在那里兀自絮絮不清径直转过头纠紧的心才渐渐放了下来已觉得汗流浃背——还好看来不过是歪打正着料蠢笨如她也瞧不出其中关窍。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防备身边的每一个人开始将身边的每一个人当作假想的敌人?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世界突然间只有仇恨只有恶意只有你死我活的看不见的刀光呢?

    ***

    张才人此话一出沈青蔷手中的银勺子却忽然顿了顿又取了出来。她虽还未开口却已看得出满脸都是犹豫不决。

    沈紫薇忽然心念一动轻声道:“张才人说的其实也不算错她还是花了些心思的我看不如这样吧:就在外厢起一个风炉殿下要服的药、要喝的汤水若有些凉了便在那里先热过再呈进来——不知诸位姐妹觉得如何?”

    满座的人愣愣望着她生怕再触什么霉头既不敢附和更不敢反对仿佛都是锯了嘴的葫芦。

    帘外的沈青蔷一愣心中虽也觉得妥当却实在不放心由婕妤娘娘口中说出来的任何一句话思索片刻终于还是断然摇头说道:“不必了!真的不必麻烦!”

    沈紫薇“哦”了一声言下之意似乎颇为遗憾缓缓道:“既然沈宝林觉得我说的不对那也由你。”

    说着忍不住以袖掩脸掩住那难以阻挡的笑意却在袖底装模作样的深深叹一口气。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得了手明明顺了心遂了意可那股莫名的烦躁和恨意却依然翻涌不息。不不能想……不能再想了……现在只要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就是了其他都不要再想……只要董天启死了沈莲心死了沈青蔷死了一切都会好的……只要这世上恨我的人、阻我的人、对不住我的人统统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

    沈紫薇的那声叹息还幽幽悬在空中未及落地耳中便忽然听见外厢有人朗声道:“微臣唐絭求见。”

    帘外的青蔷听了连忙掀了帘子进来;沈紫薇的笑脸却在袖底忽然凝结碎成千片万片零落满地。座中诸人众嫔妃都是锦粹宫内的主子淑妃娘娘不在便以侧殿的沈婕妤为尊人人望着她却见她呆若木鸡一般似乎全无应答之意各个不禁心下狐疑——可她不话终究是谁也不能开口让太医进来的。

    片刻之后外面忽然又传来唐豢的声音:“各位娘娘微臣奉旨关照殿下之疾诸多不便之处不得不从权了。”口中说着竟不待吩咐昂然而入。

    沈紫薇脸上挡着的衣袖忽然跌落她忽然道:“唐供奉……”

    唐豢不卑不亢深深一礼毕恭毕敬道:“微臣请娘娘示下。”

    沈紫薇默然。

    唐豢不再理她径直踱到榻前用手一触搁在案上的药碗毫不迟疑便吩咐道:“撤下去换热的来。”

    那端碗进来的小宫女刚要开口唐豢已打断了她的话:“若是天寒便在外厢支一个风炉我自看着他们熬药。”

    帘内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

    唐豢仿佛充耳不闻先替二殿下试了脉仔细看过面色眼底方点一点头对帘内诸妃嫔道:“殿下洪福齐天适才万岁已下旨加封为东宫太子了并嘱臣照顾殿下的贵体。请诸位娘娘放心臣在担保殿下无恙的。”

    沈紫薇只听得身边的青蔷“啊”的一声低呼自己好不容易便要完成的画卷竟突然给人扯成碎片——怎会如此?唐豢到底想做什么?他……难道是在对自己说有了皇上做靠山便要一脚踢掉自己么?哪有那么容易!

    她忽仰朗声道:“原来如此那可要恭喜‘太子殿下’了——还要恭喜唐供奉得了一份好差使真是飞上枝头了——若殿下病愈您只怕便要高升了吧?”

    唐豢的话音微微一滞转瞬便恢复如常口中道:“谢娘娘吉言那都是托娘娘的福还请娘娘看在微臣一片‘赤胆忠心’的份上多多‘照拂’为是——请娘娘放心娘娘的提拔之恩唐豢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不过……现下万岁既已将太子殿下交给微臣那微臣也只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沈紫薇只觉口中一片苦涩混着一缕咸腥的滋味她不知何时已咬破了嘴唇却一点都不觉得疼……唐豢……唐豢竟然靠不住了!这杀才原来他也有着自己的算盘原来她利用他他也在利用她……那些在自己面前如猪如狗痴傻的样子都是特地装给她看得么?厉害!真是厉害!

    她许给他怎样的高官厚禄也远不如做太子殿下——做未来皇帝的救命恩人更有吸引力吧。太子……太子……竟封他作太子?这却是自己不曾料到的。

    不过也罢……太子便太子吧太子也要先活得下来再说……一定会有办法的将局势翻转过来的妙手一定会有!

    不要急千万不要急这只是一场游戏只是一个棋局——只要淑妃娘娘还被吴良佐扣着依吴统领嫉恶如仇的性子依自己求“他”送过去的青丸一切就依然还在自己掌握之中。

    不用着急很快、很快她就将找到某个关键的“眼”填下一子令局面豁然开朗很快……

    ——便在此时外厢传来一阵骚乱有人来报:“惠妃娘娘到!淑妃娘娘到!”

    沈紫薇听得“淑妃娘娘”这几个字心中隐隐觉得不妙。就连唐豢垂手告辞她都未曾觉。

[33]邓芳

    内堂本不甚宽敞又以纱帐隔成了两进嫔妃们在内枯坐外厢躺着一个董天启并一干太监宫女随侍。杨妃和淑妃这一行却又有前呼后拥一大片人跟着的此番鱼贯而入屋内立时拥挤不堪。

    “哎呀众位妹妹们守在太子殿下身边可辛苦了。本宫必当禀明万岁断不叫你们白担了劳累。”惠妃娘娘一进门便施施然如此说道。满殿的人各怀异色望着她瞧揣摩这话中有话的一番说辞究竟是怎样的含义是吉、还是凶呢?。

    ——只有沈紫薇的眼睛丝毫也没有离开跟在杨惠妃身旁的淑妃娘娘。

    沈莲心依然穿着那件袖子上扯开长长一道裂口的水红色罗裙头却已重新拢过另取了一朵纱堆牡丹宫花簪在上面颤颤巍巍的花叶便刚巧盖住了那根十三年来从没离过身的珐琅珠簪。她品级本较杨舜华为高现下却让惠妃娘娘先行自己略落后半步手里亲捧着一只青玉釉卷足荷叶盘——盘上盖着明黄御缎里面似盛着什么缎面上耸出一个圆圆的凸起。

    她那双明眸忽而一扫却正对上沈紫薇的眼两个人的目光碰撞空气中顿时铿锵作响。沈淑妃温然望着毫不动容;沈婕妤却似越来越无法忍受那脉脉眼波一般终于是倒吸口凉气猛然别过头去。

    淑妃娘娘一笑便垂下眼。

    杨惠妃已走到天启跟前绕着太子殿下转了一圈口中道:“适才我们姐妹去了一趟碧玄宫万岁已召了邵天师崔真人共开了“去祟祈福”道场;特赐九霄万灵符水一盏与太子祛除病魔祝殿下玉体康健……”说到此处略顿了顿已换成一副慈母口吻“怪可怜见的哪个丧尽天良的奴才做的如此祸事?可诊治了么?有大碍否?太医又说什么?”絮絮问个不休自然有伶俐太监一一禀报……末了她方转头对沈淑妃道“姐姐不如我们出去吧这么多人围着太子殿下怎能好好歇息?”

    沈淑妃已将手中符水亲自供在一侧壁龛上忽听杨妃相询便回答:“正该如此还是妹妹见事敏捷。”

    众人已在这内堂窝了数个时辰早就烦腻要不是唯恐引人注目招来不必要的怀疑怕是早就吵着闹着要走了听杨、沈二妃如此一说各个脸上都有喜色——只紫薇神情呆滞而青蔷心急如焚。

    可众人的喜色还未显露青蔷还未开口恳求杨妃脸上那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便赫然不见刹那间换上了另一副罗刹面孔满殿顿时刮起刺骨寒风——只听惠妃娘娘厉喝一声:

    “本宫禀敕令行事如有违者以欺君罪论处!左右将婕妤沈氏以下锦粹宫嫔御九人统统收押听候落!”

    杨惠妃身后随着的十数名精壮太监异口同声答应:“遵旨!”齐齐冲出有条不紊地奔到各自的目标跟前躬身行礼均道:“奉御旨请主子起驾——”众嫔妾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都给吓得呆了更有人忍不住带着哭腔喊:“娘娘啊婢妾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婢妾冤枉!求娘娘饶命啊!”

    杨妃瞬间又换回那张和煦面孔轻声安慰:“张才人本宫也知道你惯常是个最贤良淑德不过的但敕令如此本宫也只能奉旨行事还请莫要怪责……你也不用怕这株连九族的祸事只要不是你做的本宫定会还你一个清白——”

    她一边说目光一边从在场的每一位主子娘娘脸上滑过最后转回身边和沈淑妃的眼波汇在一处。

    “——姐姐您说是不是?”

    沈莲心依然垂着眼淡淡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有罪的该死的断然逃不掉!”

    ***

    两位妃子当先开道后面浩浩荡荡十几个太监拥着九位主子逶迤而来这一行人只在锦粹宫内晃了一遭各种消息已瞬时传遍了宫闱上下。而御前侍卫吴良佐方从建章宫董天悟处归来冷不防和这些人迎头撞上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统领大人您来的真巧本宫还遣人去找您呢!”杨妃巧笑倩兮。

    吴良佐连忙行礼还未及起身便已听得沈妃接着道:“统领大人本宫已吩咐扫了一间宽敞的大殿也派人去请东边和北边主事的妹妹了。大人这便一起去吧您也是敕使该当将这一切向皇上好好禀报才是。”

    杨惠妃点头:“果然姐姐仔细本宫自叹弗如。吴统领还跪着做什么?快请起大人何必如此多礼?”

    吴良佐连忙答应心下却不住打鼓搞不懂怎会横生枝节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那沈淑妃为何一副事不干己的态度?难道杨妃对自己献上去的“青丸”并不识得?或者根本未曾联想到三殿下?不会……断然不会以惠妃娘娘的敏捷断不会如此——这淑妃娘娘究竟搞了什么鬼?眼见陷入绝地竟还能毫无损、安然脱身?

    可狐疑归狐疑自己总不能当面责问也只好随着这一行人从紫泉殿转到侧殿流珠殿中一座久旷的宫室内这里便是会审的所在了。

    依然是隔着帘子众妃嫔在内吴良佐在外。不一时便有人回报说北偏宫的蔡修仪病着来不了了只带话说“二位娘娘在此轮不到愚妾置喙”——她自春天就已病倒满宫皆知二妃去请她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北边的人刚去不久昭华宫胡昭仪那里也遣了人来了却不是下人奴才而是住在昭华宫后殿的邓宝林。只见她抿着嘴笑着对二妃行礼口称:“昭仪娘娘昨夜因贪看月亮多喝了些酒如今还躺着没有起呢……特遣婢妾来还求二位娘娘担待些。”

    杨妃对沈妃一笑道:“朔日里头看月亮她倒真好雅兴……”沈妃也道:“胡妹妹是个诗人自与你我这样的俗物不同……”说着两人一并笑起来直笑得邓宝林脸上绿。可坐在下的九位娘娘哪里笑得出?又不得不勉强陪着凑趣那场面无比精彩纷呈。

    杨妃着意咳嗽一声道:“胡昭仪虽不能来不是遣了邓宝林替代么?也是一样。来人哪搁张椅子在本宫左手边请邓宝林坐了。”

    宝林邓芳那一张脸上立时浮现出一片喜色努力按捺着才没笑出声来——底下这么多人候着自己竟与二位妃子娘娘共居上这可有多么荣耀光彩啊!

    而沈妃更是道:“邓妹妹此厢生的事情你可都瞧仔细了一时我们三人同去回皇上本宫素闻你言语便给的怕是要多借你的力了。”

    邓宝林一听还要去面圣更是喜上加喜脸上的笑再也藏不住什么矜持什么谨慎全然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不迭声答:“请二位姐姐放心芳儿定然竭尽全力!”

    杨妃一笑沈妃亦一笑青蔷或紫薇看到这样的笑定然心下暗道不好可宝林邓芳哪里知道?她笑得更加开心了。

    杨妃忽道:“既然人齐了那便开始吧”说着手一摆“将本宫从各处抄检得来的禁物端上来!”

    九个捧着朱漆宫匣的宫女鱼贯而入。下九位妃嫔脸色刹那间白如素纸。

    沈淑妃的眼睛斜斜睨着紫薇的脸缓缓道:“便依位份高低从沈婕妤看起吧……”

    沈紫薇已断然道:“禀两位娘娘若是依位份高低婢妾绝不是锦粹宫之婢妾绝不敢逾越!”

    杨惠妃一笑口中说道:“沈婕妤说的是只不过淑妃娘娘那里本宫已上上下下搜检了一番并未查出什么可疑犯禁的东西。适才我们一同面圣在皇上面前也禀过了这才回来的呢……沈婕妤还有不满么?”

    沈紫薇再也无法忍耐一转头便望向帐外的吴良佐;她这一眼座上二宫妃子均看在眼里顿时心下了然都是一声极低的冷笑。

    纱帐影影绰绰吴良佐虽看不清内里的情景那些对话却丝丝传进耳中一清二楚。他已知此事定然生变沈淑妃与杨惠妃不知私底下达成了怎样的密议竟将“青丸”之事一笔抹倒揭过不提了。如今这样子便是在寻个替罪羔羊无疑。这样的变故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一时之间浑也不知该当如何应对才好——毕竟“青丸”一物本就来历蹊跷就是自己硬要提起也全无对证平白落人口实而已。

    其实帐中的沈紫薇怀着与他一般无二的盘算只因根本无法反驳杨惠妃一番机谋巧计竟然在此功亏一篑。

    杨沈二妃哪容她多做思索那端着朱漆宫箱的宫女一开箱盖便见内里赫然放着一个散开的纸包里面是黑色的丸药。

    杨惠妃断喝一声:“沈婕妤你可认得这是何物?”

    沈紫薇紧咬银牙昂答道:“非我之物我怎么能识得?”

    杨惠妃道:“你也不用试图搪塞隐瞒此物正是太子殿下所中之毒调制而成的毒丸在你的衣箱内现你还想抵赖狡辩不成?”

    沈紫薇依然是那幅趾高气扬的样子愤然道:“那不过是小人栽赃陷害罢了沈紫薇虽死不服!”

    沈淑妃脸上突然转上一层伤心欲绝的颜色黯然道:“紫儿……你怎能做出这等事?你这样又将父兄家门置于何地?”

    沈紫薇冷冷一笑“呸”的一声吐了口吐沫在地上。

    杨惠妃面色一寒凛然道:“宝林邓芳听令!奉御旨赐婕妤沈氏掌掴之刑着你替两宫代行。”

    邓宝林不由“啊”的一声杨妃已恨声续道:“还不快去!难不成你与沈婕妤有私?”

    邓芳连忙起身脚下绊蒜几乎跌倒。这场面其实十分滑稽但哪有人笑得出来?邓宝林好容易来到沈紫薇面前刚犹犹豫豫一抬手沈紫薇不待她手掌落下拉开玉臂劈面就是一耳光重重落在邓芳脸上将她打得直跌出去。

    沈婕妤冷笑道:“狐假虎威的贱货凭你也配打我?”

    杨惠妃愤然而起大喝一声:“沈紫薇!邓宝林是代两宫行刑你打她便是打本宫了?”倒在地上的邓宝林看见有人撑腰才一愣顷刻便号哭起来。

    沈紫薇丝毫不惧斩钉截铁道:“惠妃娘娘您可别忘了我是怀着皇嗣的人——打我无妨打坏了皇嗣谁能负责?”

    ——此言一出杨惠妃登时无语。

    忽听门外有人回禀:“沈婕妤的贴身宫女珊瑚求见两宫娘娘。”

    沈淑妃忙道:“快带进来!”

    沈紫薇的脸色赫然大变待要说什么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未几只见一个十七八岁姿色平常的丫头施施然进得门来还未行礼沈淑妃已用手一指那捧匣的宫女吩咐:“去看看那是不是你主子的东西?”

    珊瑚答应了走过去立在匣边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方正色敛容回答:“启禀两位娘娘正是我们主子的绝没有错。奴婢还记得还曾问过主子这是何物;主子当时回答说是预备医治咳喘旧疾的丸药——话是这么说可又从没见主子吃过;奴婢心里暗自纳罕是以特别留了心故此才记得这么清楚。”

    杨惠妃冷冷插口:“那是穿肠烂肚的毒药她自然是不会吃的。”

    珊瑚轻呼一声仿佛大为惊骇连忙跪倒哭道:“求二位娘娘饶命珊瑚实在并不知情绝不是着意隐瞒的!”

    沈紫薇森然道:“你自然‘不知道’那药怕本就是你放在我屋里的吧……你这个吃里扒外打嘴现世的妖精!”

    杨惠妃道:“沈婕妤人证物证俱全你还不认罪?”

    沈紫薇哈哈一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早就说了:沈紫薇虽死不服!沈紫薇即使身化厉鬼也定要叫今日害我之人各个死无葬身之地!”

    ——那一日沈婕妤的样子满殿的人没有谁忘得了。明明状似疯魔口中喷泻出恶梦般的诅咒整个人却分明有种说不出的哀艳美得无以伦比……人证物证俱在杨沈二妃断不容得她多说什么早有两个太监奔了过来垂手侍立口称:“娘娘请——”

    沈紫薇便那样长笑着离去一直到她的身影出了门再也看不见了那笑声依旧不绝于耳。

    座上的沈、杨二妃对视一眼各自暗吁一口气。杨惠妃开口道:“罪魁祸现已查知各位妹妹受惊了……”

    众人提心吊胆了一整天终于等到了大赦却人人心有余悸连脸上的笑容都十分勉强。

    忽听得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二位娘娘婢妾……婢妾想看看沈宝林的匣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不知……行么?”

    ——满殿里里外外十数人再一次将怀里的心提了起来目光统统聚向一点那人赫然却是脸上还有一个鲜红掌痕的宝林邓芳。

[34]兰香

    邓宝林素来就是个小处精明、大处糊涂的这一遭着意讨巧可还没得意多久便无谓替人受过挨了紫薇狠狠一巴掌;她心中滞气偏又无处泄猛然间就想起与青蔷之间的芥蒂来。姐妹二人的帐登时全算在一人身上这句话冲口而出几乎未加思索。待看见人人满脸异色望她自己反而有些讪讪气先馁了嗫嚅道:“婢妾身份低微只是……只是随便说说罢了没有旁的意思……”

    沈淑妃却道:“邓妹妹你位份虽不高但此刻既代表着胡昭仪和昭华宫那么无论是谁都不能轻忽你口中之言——想说什么你便说吧。”

    邓宝林见淑妃娘娘那一番和颜悦色模样又听她话中似有将自己另眼相看之意不禁胆气又壮了些干干笑道:“娘娘婢妾只是觉得沈宝林行事可疑她……她……”

    她本想将万寿节那一晚盛宴散时撞见沈青蔷的情形说出来却忽又想起沈青蔷正是淑妃娘娘的亲侄女儿说不定那一夜正是依照着沈淑妃的吩咐行事自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说破可不是要连娘娘都得罪了?连忙住口心下不断懊恼自己多嘴多舌到如今骑虎难下。

    她却不知淑妃娘娘此番险些死于“内鬼”之手虽说逮住了个沈紫薇对另一个侄女儿却也一并怀疑起来。见邓宝林如此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更是疑窦暗生心下不住盘算难道沈青蔷真的是个玩弄心计的老手连自己都骗过了;难道这一切竟是她在暗处谋划主导?

    大凡越是城府深沉的人越喜欢以己度人。淑妃娘娘又想到青蔷与天启一向亲厚;想到每次叫玲珑来问话时她在自己跟前的前言后语……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可怖半分可能也转眼暴涨到九分几乎便要笃定了——沈莲心的目光中戾气纵横便如一条剧毒的蛇狠狠咬在邓宝林脸上一拍几案厉喝道:

    “敕令在上你还敢推三阻四?也不摸摸自己头上到底有几个脑袋!”

    这一下邓宝林再也不敢推搪忙道:“也没有别的什么!只是婢妾在万寿节夜里皇上离去之后又看到了沈宝林表情模样都是古古怪怪的……婢妾想说不定和今日之事有关呢……”

    她此话一出口沈淑妃脸上的表情顿时缓和了不少。不止是她在场之人倒有半数也都看见了那个披着绿羽纱离去的“沈宝林”此时也不禁纷纷露出既诡秘又了然的神情。

    谁料邓宝林顿了顿续道:“……婢妾看见她只穿着内里的单衣满脸惊慌神色不定皇上都离去许久了才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不止婢妾胡昭仪、王美人好些人都看见了呢!”

    四下里不约而同传来极低的讶异之声。

    沈淑妃坐在椅中身子隐隐一晃开口问道:“宝林沈氏可有此事?”声音竟然都带着颤历来一片庄严宝相的淑妃娘娘竟然如此激动实在少见。

    沈青蔷低眉顺目毫不动容缓缓答道:“启禀娘娘并无此事。”说着转过身从身后侍立的宫女手上拿过那只宫匣捧在胸前毫不犹豫打开盖子目光直视邓芳甚至不向匣中投去一瞥坦然道:“邓宝林我与你无冤无仇实不知你因何诽谤于我……或是你看错了人也未可知。但你既然怀疑我便开与你看——我的匣子定然是空的因为青蔷并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良心之事。”

    邓宝林忙抢白:“你——”

    “你”字一出口却无论无何再也接不下去。那匣中果然是空的难道竟没查出半点疑窦?难道是两宫娘娘有意偏袒于她却不过在众人面前装装样子已示公正不阿?

    邓宝林越想越是糊涂越想越是害怕。已不知暗地里埋怨了自己那张嘴多少次实在不该逞一时意气快嘴快舌以至于惹来如此麻烦。

    ——幸好淑妃娘娘在沈青蔷脸上望了许久终于点点头说道:“没有就好……想是天色太晚邓宝林看错了人——既无事那便散了吧大家都辛苦了惠妃娘娘你看如何?”

    ***

    众妃嫔出得门来早有自己的宫女太监在外久候了。青蔷出来得早来到院中四下张望了一番却不见玲珑甚至连点翠、染蓝也未过来。她心下已隐约有些预感当下不动声色只向紫泉殿方向而去——无论如何她实在是放心不下董天启。

    谁成想才转过游廊冷不防侧里窜出一个人来却是个从没见过的十二、三岁小宫女劈面便问她:“你是沈宝林么?淑妃娘娘召唤呢。”

    青蔷问:“你是谁跟前的倒拿假话诓我?既是淑妃娘娘遣来的又怎会问我是不是沈宝林?”

    那小宫女跺脚道:“我是新到这个宫里的你这个人凭地多疑快和我走吧!”说着竟当先去了走两步还回过头来冲沈青蔷一笑:“宝林娘娘快些来啊!”

    沈青蔷无奈只有跟了她去没走两步两人已来到一处僻静之地一个穿浅绛色衫子的人儿早已站在那里一见她来便跪倒在地深深叩下去待抬起头来青蔷已认出了她她轻声道:“兰香原来是你——”

    沈家陪进来的贴身丫头沈紫薇的心腹流珠殿的大宫女兰香又磕了一个头方站起身来对那小丫头说:“杏儿你去四下看着莫叫人过来。”那小丫头爽利答应笑着便去了;沈青蔷似有些恍惚问:“她……是杏儿?”兰香微微苦笑点了点头:“我们作奴才的不过是主子的一件玩物主子爱叫什么便叫什么——是她也是杏儿。”

    沈青蔷正觉恻然忽听兰香道:“宝林娘娘求求您大慈悲救救我家小姐吧!”

    沈青蔷转过头去直盯着兰香的脸缓缓道:“你求我救她?你家小姐如何对我你不会不知道吧。”

    兰香道:“我家小姐是做了对不起沈宝林的事但沈宝林难道就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么?既然各人都有错您便高抬贵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沈青蔷怒极反笑:“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原来反倒成了我对不起她?”

    兰香道:“二殿下原与我们娘娘多么亲厚自您来了便越来越生分了难道不是您在后头说了什么话的缘故?还有大殿下的事……我们娘娘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难道您心里就丝毫也不觉愧疚么?”

    沈青蔷真想对这忠心耿耿却愚蠢透顶的丫头说:你可知你们小姐究竟都做了什么?她是怎样屡次三番给自己下绊子又是怎样恨不得将自己置于死地而后快的她连一个小小的孩童都不放过——难道这都是别人对不起她么?她还有人心么?

    ——可是看着兰香那炽烈的眼睛即使她这么说了又有什么用?

    沈青蔷轻叹一声道:“我并无愧疚你也不用再说什么了。我虽不像她那样视人命如草芥但我亦不是以德报怨的圣人。我无法救她——即使我能救我也不会救的。”

    说完沈青蔷转身欲去兰香却不死心已抢着拦在她身前急道:“宝林娘娘……不、不二小姐!兰香求您了!那是您的亲姐姐啊!我家小姐是苦命人她每天过得什么日子您不知道我知道!自从……自从那……离去之后她从没有真心笑过一次没有一夜能安然睡到天亮。人前是再光鲜不过的可人后呢?我也知道求您是强人所难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除了二小姐您之外这整个皇宫里兰香实在想不到第二个人——求您了哪怕你去向淑妃娘娘求个情去试一试也好啊!”

    沈青蔷待她说完方道:“兰香你说句良心话即使我救了她她以后便会放过我么?”

    兰香登时愕然。身子缓缓委顿于地泪如雨下。

    “怎会这样……”她茫然道“怎会这样?无论是淑妃娘娘还是两位殿下为什么从没有人真心对待我家小姐为什么他们喜欢的都是你?你有什么好?你说!你究竟有什么好?”

    沈青蔷道:“你以无心对人人自然以无心对你……我并不觉得谁对我怎样我也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好人若犯我我也不会引颈就戮的——但至少对一个十岁孩子下毒然后见死不救的事情我还做不出来。”

    兰香道:“下毒?我家小姐并没有下毒!明明是、明明是二殿下自己服了药……怎的你竟以为是我家小姐做的?”

    沈青蔷心里猛然一阵狂跳一把抓住兰香的手臂急急问她:“你说什么?”

    兰香惨笑一声轻声道:“怎的你还不知道么?二殿下的毒原是自己下给自己的——他才不过十岁说出去有谁相信?二殿下之前和小姐可有多么好小姐对他也是真好——你以为只有你才会真心待人么?若不是小姐二殿下在淑妃娘娘那里成年累月的山藜吃下去毒素一日一日积在体内早已终身躺在榻上成为废人了还能像如今这样活蹦乱跳的?我真为小姐不值凭什么怜悯他?凭什么救他?那一日二殿下看到小姐偷偷哭泣还急急问她为什么是为了谁那样认真的样子说要替她报仇……可结果呢?到头来连这样一个小孩子都骗了她连这样一个小孩子都全然忘了她的好只记得她的坏处——这公平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多少谜团轰然炸开那么多破碎的链条终于连接到一起。不知怎的沈青蔷的眼中竟猛然间涌出眼泪——原来竟是这样的:

    淑妃娘娘早想除掉这个可能危害到自己儿子前途的前皇后嫡子便给他经年累月吃某种会让人瘫软站不起身来的慢性毒药;但知晓了这一切的沈紫薇却于心不忍告诉了天启真相救了他——怨不得二殿下才那么小却于饮食上处处小心、处处提防;怪不得他故意亲近自己却又三番五次给自己下绊子……原来都是因为沈紫薇!

    万寿节那夜董天启猛然遭人撞破又想起紫薇说过的自己的“坏处”自然只顾保全自身而把她推入死地……后来是紫薇在旁边煽风点火对他说了些什么吧?抑或是董天启受了惊吓便私下里去找紫薇商议——他们以为她定然会把万寿节夜里看见的那件事告诉淑妃娘娘而淑妃娘娘若知道二殿下已洞悉了自己的毒计不会猜不到是谁在帮忙……她会怎样做呢?定然是一个都不放过吧!沈紫薇和董天启他们若不想死便只有联手一搏兵行险路便只有先下手为强!

    ——只是无论二皇子有多么天资聪颖他也不过只有十岁。他自然想不到此时的沈紫薇已不是当日救他的沈紫薇。此时的婕妤娘娘身怀皇嗣心如铁石;而他已成了她前路上的绊脚石……

    如此一个连环毒计沈紫薇一人设计了淑妃娘娘和董天启;却全没料到沈淑妃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王牌反在危急之间起死回生一举颠覆了这一局!

    ——原来如此!

[35]珠簪

    青蔷离了兰香沿着抄手游廊回转踏上石子路。这一趟却不再向正殿而去反折回自己所居的平澜殿。还未到门前已看见太监小梁子倚门而立见了她反吃惊:“主子您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青蔷问:“她们呢?”

    小梁子回答:“三位姐姐方才跟着紫泉殿的人回来了一趟在屋里好一阵翻腾呢!也不知那些人要找什么我们可又不敢问走了好一会了还没见人。”

    沈青蔷只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转身进了门。玲珑并点翠、染蓝是随了她去拜见淑妃娘娘的但一场纷乱后便都不知哪里去了。沈淑妃心中现下不知对她几多怀疑显然是扣住那三个丫头不放了。

    青蔷依旧不急不徐转进内堂屋里面目全非几口箱子大开里头的包袱匣子都给人挪了出来摊开在几上榻上四时新旧衣服并些零碎玩物杂陈满地。小梁子跟了她进来语尾隐隐带着哭音:“主子不是我们偷懒实在是不知如何处置才好……”

    青蔷道:“不妨事你出去看着吧谁来了都先通报一声;她们三个若回来了叫进来见我。”

    小梁子犹豫着终是转身出去了。

    沈青蔷立在屋内良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便走到几案边顺手取来那件盛饰的雕漆匣子一屉一屉打开。里面显也是匆忙塞满的杂乱无章东西倒似不见少;她挑了一阵越挑越觉心神不宁索性提起匣子倒转过来哗啦啦金银、珠翠、宝石、猫眼儿瞬时倾了满桌。几个宝石戒指沿着平滑的几案滚落下去打在石头地面上声音清脆好听。她从那堆东西中单捡出支金丝镯子套在腕上。轻舒一口气心神便略略定了下来。

    便在此时忽听内堂的窗扉叩叩作响青蔷的心猛然一颤随即平复她走到窗前从内里拔开销子轻轻推开——见到窗外之人先一喜却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那里站着点翠满脸通红额上都是汗水。

    “主子?”点翠似有些不可置信“真是主子?”

    青蔷点头却问:“她们呢?”

    窗外是一片扶疏花木点翠侧身在花木之间仍忍不住东张西望许久才压低了声音回答:“玲珑姐姐叫我快回来找主子大事不好了。”

    沈青蔷道:“你莫急慢慢说不急于这一刻的。”

    “怎会不急?”点翠简直便要哭了出来“主子不知道方才有多凶险我们本在紫泉殿外候着忽然就有许多慎刑司的公公们过来说是宫内犯了禁物要去各处抄检。便押着我们回来好一阵翻哪……倒不是怕翻出些什么就怕他们偷偷拿出些忌讳塞在咱们的东西了到时候有口难辩——我和玲珑姐姐心惊胆战跟着幸好有惊无险。我们只当过了关被人带到侧殿那边说等主子出来就没事了谁知——”

    “——谁知淑妃娘娘又叫了你们去可是?”沈青蔷接过点翠的话问道。

    点翠大睁着眼睛拼命点头。点着点着两个眼圈便红了:

    “主子怕是要坏事……玲珑姐姐才挨了打出来现下又叫了染蓝进去呢;那丫头素来是个胆小怕事、贪生怕死的只怕此时……玲珑姐姐叫我偷个空儿跑回来叫主子早做准备为是。”

    青蔷叹息一声:“傻丫头只你玲珑姐姐知道我便不知道么?你白白跑回来若给人觉没罪反有罪了。”

    点翠小嘴一撇泪光盈盈道:“玲珑姐姐说了若是主子再没有办法横竖大家死在一处就是了……若是、若是主子再没有办法也算是点翠看错了人点翠即使死了也不冤枉。”

    沈青蔷摇头叹息从怀里取出一条丝帕隔着窗子替点翠擦了脸上的泪水小丫头巴巴望着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那泪却方擦干净转眼又落个不停。

    青蔷缓缓道:“你玲珑姐姐说得对现下是到了危急的时候。你听好一会儿我走了之后你便往碧玄宫去一路上若有人问你只说自己素来是与兰香亲厚的来寻人……”

    “兰香?婕妤身边的兰香?”

    “是兰香已去了这光景说不定都要到了。她求我救沈紫薇我便告诉她但她若真不怕死大可去求碧玄宫里的皇上;这宫内的人都道两宫娘娘为尊却全然忘了再怎样的尊荣也是皇上给的;而沈紫薇的肚子里正有皇上的孩子——你这便过去一切随机应变只躲过淑妃娘娘派来找你的人就好……”

    点翠不迭点头又忍不住道:“那玲珑姐姐怎么办?”她只字不提染蓝想是笃定染蓝早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回了给沈淑妃心下恼恨已不当她是自己姐妹了。

    青蔷慢慢问:“你玲珑姐姐若知道我此时赶去救她当会怎样?”

    点翠急道:“主子千万莫去!那是自投罗网!”

    青蔷淡淡一笑轻咬下唇颔道:“没错现下谁也救不了她但只要她能熬过今天明日就不会再有害她之人。”

    点翠愣愣望着青蔷望了良久终于狠命抹了抹眼睛对着青蔷隔了窗子拜倒颤声道:“主子点翠信你。点翠这条命本就是跟阎王爷赊了来的——今日即便死在一处又有什么?大家一样热热闹闹的!”

    青蔷忽道:“两年前郑更衣死时按理随身宫人都要殉葬吧?你们怎么逃过那一劫的?”

    点翠全没料到沈青蔷会突然提到这一节刹那间反愣住了半晌才答:“主子……怎么知道的?”

    青蔷反问:“事到如今还要隐瞒么?”

    点翠忙摇头答:“郑姐姐……不、郑主子去时我们本也要跟着去的但……不知道宫里谁传出话来只说这么多年未见‘白仙’娘娘显灵了怎么就突然又出来了呢?再后来……便报的郑主子是寻常病故着意压了下来只差一点点——据说当年‘白仙’显灵死去的主子娘娘们身边人都跟了去的……”

    青蔷长叹一声终于笑了:“我明白了你去吧。”

    点翠尚犹豫不决踌躇许久大着胆子问道:“那主子您呢?”

    青蔷一笑垂下头摸了摸腕上的镯子莞尔道:“我去找个人借件东西;只要过了这一关大家都能活着那便来日方长了。”

    ***

    沈青蔷再不耽搁出门唤了小梁子到身前嘱他跟着另吩咐小乔子看门便又出了平澜殿。这次却还不去正殿找董天启反转到流珠殿外还未进去已听见里面淅沥哗啦一阵乱响。

    殿外守着几个慎刑司的太监却不见一名侍卫沈青蔷还未走上台阶其中一个已道:“这位娘娘此地看押重犯不得进的。”

    沈青蔷回过头对他璨然一笑反问:“你可知我是谁?”

    那慎刑司是专管宫人惩罪行刑的所在因恐杀乏之气冲犯各位贵人虽隶属内廷却只在外廷行走非召不入倒真不熟悉宫内的各位主子娘娘。他只见青蔷品级不高却全没料到竟有此一问当即心下惶恐俯下身子极谦卑地口称:“不知主子是……”

    他话没说完青蔷身后跟着的小梁子已断喝一声:“你当的什么差?怎连沈宝林都不认得了?”

    青蔷则笑道:“这位公公我也瞧着眼生偶一错了那也不妨。原是我考虑不周要不然小梁子我们便回淑妃娘娘那里去讨个信物再过来吧……”

    小梁子脆脆答应一声。

    那太监一听是“沈”宝林又一听“淑妃”二字早忙不迭道:“是奴才不长眼娘娘千万莫怪罪。”说着身子一闪早已让开了道路。

    沈青蔷再不跟他废话轻移莲步昂而入。

    流珠殿内的纷乱程度远非青蔷那里可比。古玩翻倒珠帘散落那幅唐人真迹《曲江行乐图》早被人自墙上扯落生生撕成两片丢在地上。沈紫薇站在这一片狼藉之间抱着一柄古琴口中嗬嗬作响也不知是哭是笑。

    突然沈紫薇转过身来直盯着沈青蔷的脸目光呆滞、神色木然望了好一会突然一摆臂将手中价值千金的名琴向青蔷砸过来。

    ——她想是已闹了许久此时早已力竭那琴方离了她的手便重重落在地上出一声巨响顿时金弦四散玉轸崩飞。

    沈青蔷一动不动。

    “你来干什么?出去!给我滚出去!”沈紫薇的声音竟已暗哑。

    青蔷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她忽然想若此时紫薇哭着说“我错了求你救我”她会不会动摇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那样的事情是不会生的吧?沈紫薇也许宁愿去死也不愿在任何人——特别是她的面前低头。

    ——心比天高性如烈火我的……“姐姐”。

    “我来看看你”沈青蔷道“看看你如今的落魄模样——你骗我之时、害我之时、毫不犹豫陷我于死地之时可曾想到今天?”

    沈紫薇“哈哈”一笑更觉声音嘶哑难听她咬牙骂道:“贱人!跟你娘一样最会装成一副纯良温顺模样专事勾引男人的贱货!我娘天天骂:‘小狐媚子’、‘妖精’、‘贱货的小崽子’!哈哈——”

    沈青蔷不动声色只是一直望着紫薇她一头如鸦的云鬓早已散乱不堪两眼精光绽放状若疯魔——她突然欺近两步来到青蔷身边压低了声音轻声道:

    “你别以为你赢了真正赢的人还是我……你知道我肚子里的是谁的孩子?是他的!是他的!哈哈……哈……”

    那笑声倏忽不见紫薇突然暴起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喝道:“为什么?你为什么不生气?不难过?你就不嫉妒么?”

    青蔷毫不挣扎摇摇头轻声反问:“我为什么要嫉妒?”

    紫薇似乎糊涂了满脸错愕犹豫再四方道:“你……你不爱他么?你没和他在一起么?”

    ——那自己一夜一夜令人疯狂的幻想一夜一夜把一根根锥子扎进心底最柔嫩的深处又是为了什么?

    沈青蔷依然是那副八风不动的神情右手把左腕上的镯子转了一转轻声道:“爱?在这宫里谈‘爱’你就不觉得可笑?”

    “我不爱任何人我也从不奢望任何人爱我。我只知道对我好的我也要对他好;对我不好的我大不了不理不睬便是;我不是圣人但我绝不愿随意戮害别人——倒是你该好好想想自己都做了什么——连心都没有的人拿什么来谈‘爱’呢?”

    沈紫薇脸色大变眼见又要暴起沈青蔷却已抢先一步劈手重重打在她脸侧冷冷道:

    “这是你教我;也是你欠我的——‘姐姐’。”

    ***

    沈青蔷抽身出门门外守着的慎刑司太监们见她面色沉重、难看之极全都把脖子缩了回去一句话都不敢问眼巴巴看着宝林娘娘风一般走了。小梁子连忙追上过去紧紧跟在沈青蔷身后。

    两个人直走了半刻青蔷这才停下脚步缩身在一处假山背面低声吩咐小梁子:“若看到人立时大声呼喊懂么?”

    小梁子点头不迭答应着四下搜寻去了。

    沈青蔷倚着山石心口犹自怦怦乱跳。她其实并无把握只是赌;生死成败全在这一举只看自己赌的中不中……忽而她惨然一笑有什么呢?难道现下的活法就真比死去强么?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卷起长长的宫装袖子;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一只再朴素不过的珐琅花托嵌明珠金簪。

    ——她还记得很久很久之前婕妤娘娘曾用这簪子将杏儿的掌心扎出血来她的那一番盈盈笑语犹在耳边:“……这簪子我有姑母有八年前去世的太后娘娘也有——你却没有吧?”

    赌吧沈青蔷!赌上你和你身边人的命运——为了活着。

[36]符水

    靖裕十三年十一月一日在《本朝实录》上这一天被称为“鸩毒之乱”。掌灯时分自碧玄宫打醮归来的靖裕帝再一次步入锦粹宫紫泉殿来看望他的儿子、前皇后的嫡子董天启。

    此时杨惠妃早已候在殿上了宫装罗裙云鬓高挽身后随侍着两列宫女内监。见了靖裕帝伏拜倒口呼万岁。

    “如何了?”皇上一挥手令她平身问道。

    “启禀陛下臣妾已查实流珠殿的婕妤沈氏私藏毒丸居心叵测;人证物证俱全确凿无疑。”

    靖裕帝冷笑一声道:“鸣冤的人都已到了朕的碧玄宫门外你还说‘确凿无疑’?”

    杨惠妃忙又跪倒细声细气道:“陛下此事实在是……”

    “够了!”靖裕帝断喝一声“朕信你你却给朕审出一个这样的结果?”

    杨惠妃伏跪于地立时噤若寒蝉。

    靖裕帝不再理她也不叫她起身自顾自在当中椅上一坐吩咐左右:“去叫吴良佐来。”

    御前侍卫统领吴大人来时惠妃娘娘依然跪着脸上已见汗。吴良佐向旁望了一眼急忙收回目光躬身行礼。

    “不必了。吴爱卿朕是如何吩咐你的?”

    吴良佐肃然答道:“回陛下‘彻查’到底。”

    靖裕帝又是一声冷笑道:“总算还有人没把朕的话当作耳旁风!”

    跪着的杨惠妃娇怯怯的身子立时抖了一下。

    靖裕帝视若无睹又问吴良佐道:“这案子是你主审的?”

    吴统领犹豫了片刻答道:“微臣……隔帘‘听审’。”

    靖裕帝重重“哼”了一声冷冷回答:“原来如此——”

    杨惠妃实在不明白靖裕帝究竟因何怒。若只是因为一个不怕死的宫女跑到碧玄宫门外鸣冤就此断定自己所审之案事有蹊跷可也太过无稽——陛下绝不是这样的人那么……到底为什么呢?

    吴良佐心下却是洞若烛照皇上不知听信了谁的话一心想要致沈淑妃的死罪。特意遣杨惠妃来便是为此——只不过当初谁也没有料到现下会是这样的“结果”。

    便在此刻忽有内监来报:“宝林沈氏求见太子殿下。”

    靖裕帝微微颔半真半假一笑:“这倒是个有眼色的知道该在谁身上使工夫——叫进来吧。”

    不一时便有人引了沈青蔷来到殿内。

    青蔷依然还是白日里那身装扮只是脱簪去环洗了脂粉俏生生一张脸越素净好看。她施施然在御前行了礼又向跪着的惠妃娘娘一丝不苟地下拜;也不起身便跪在杨舜华身后。

    靖裕帝道:“算了都起来吧——你又来了倒是真放心不下启儿啊。”

    沈青蔷不卑不亢、垂徐徐回禀:“婢妾惶恐。”

    靖裕帝一言不起身转向内堂忽又回头说道:“那你便跟朕来吧——”

    ***

    董天启依然躺在那里面色惨白青气却褪去了许多侍立一旁的太医唐豢满脸倦色。靖裕帝走到跟前轻声唤:“启儿?父皇来了……”董天启小小的眼皮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

    唐豢轻声禀道:“回陛下太子殿下神智清明已无大碍了您说的话他定然能听到;只是此时气血极弱怕是无法应答……”

    靖裕帝问道:“药可吃了?”

    唐豢犹豫半晌方道:“臣已下药涌吐导泻辅以银针导通经络尽量排除体内毒质但此毒……实是无药可解的只能靠人身缓缓自愈而已……”

    靖裕帝面如寒冰森然道:“朕既将太子交给你朕便信你。但愿你谨慎行事切莫孟浪。”

    唐豢忙拜倒叩口称:“遵旨。”

    忽然听得沈青蔷道:“陛下婢妾斗胆想说一句话……”

    靖裕帝扫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青蔷缓缓道:“婢妾初入宫时曾染过无名之疾记得当时浑身沸热莫名神智混乱满眼满耳都是异相——太医也来诊过只说‘药石罔救’待死而已……还是淑妃娘娘去碧玄宫讨了符水来给婢妾连服数日后来竟好了——所以婢妾想太子殿下之毒既不可以药力解救不如也求助仙灵广为庇佑为是……”

    她娓娓道来唐豢本在一旁洗耳恭听待听到“符水”、“仙灵”云云已不由自主微撇了撇嘴。他自命医术高绝从不信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见她缠缠绕绕说了一大篇到头来却全是废话心道暗自冷笑:果然是妇人之见。

    不过人尽皆知靖裕帝最信仙道这败兴的话他是绝不敢讲的于是反而附和道:“娘娘所言极是。”

    果然靖裕帝的脸上浮出了几分暖色点头道:“有理朕已命邵天师赶制仙丹符水了明日便派人送些来。”

    沈青蔷却一笑:“幸好淑妃娘娘早替陛下想到了已先请了来却不知现在放在哪里……”

    身边早有宫女接口道:“回陛下、宝林娘娘就在那神龛中淑妃娘娘亲自放进去的。”

    众人眼见沈青蔷步到神龛边掀开帘子捧出一只明黄禁绸盖着的青玉釉卷足荷叶盘;揭了绸缎取出盘内小小的金杯。

    金杯极精细雕着蟠龙飞升文配有一只小巧金盖那龙身飞腾而上在金盖上盘出一个纽结。

    沈青蔷抬玉指轻拈纽结打开盖子杯内是浑色的半盏水丝毫不见异样。

    唐豢亲自上前将太子殿下伏起;沈青蔷持定金杯早有宫女递上金勺她舀起半勺符水来温声对董天启道:“殿下是我——我喂你服药。”

    董天启摊在唐豢怀里依然闭着眼嘴角却慢慢勾出一抹微笑来颤抖着、微启嘴唇。

    突然靖裕帝道:“慢着你先试药吧。”

    青蔷微一诧异便即点头将金勺送进自己口中吞下符水方皱着眉道:“没有错就是这个婢妾记得清楚可苦得紧……”

    她将金勺递给宫女又换了柄干净的来才放入杯中去舀冷不防金杯和金勺都已被靖裕帝劈手夺过——

    沈青蔷抬眼去看时但见靖裕帝怒冲冠状若神魔厉声喝道:“太医去查这杯中究竟放了什么;还有把那贱人绑来见朕!”

    两厢伺候的太监面面相觑不知道吾皇陛下想要绑谁正踌躇着怎样问才不会引火烧身靖裕帝已用手一指沈青蔷喝道:“你!去传朕的旨意将淑妃沈氏脱簪去服绑来见朕!去!”

    ***

    沈淑妃依然还在流珠殿侧厅坐镇正劈头盖脸地喝骂底下的奴才蠢笨无用竟让一个小丫头偷跑了都没有察觉。忽然听见一阵喧嚣传来有内监尖声喊:“圣旨到淑妃沈氏接旨——”

    沈莲心吃了一惊心中暗自寻思:“杨舜华明明已去了紫泉殿怎的又有圣旨过来?”

    忙忙带身边人出迎却见门外一群奴才簇拥着盈盈一个纤影脂粉不施眉清目明——却是位她从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看到的人儿。

    “是你……果然是你……”淑妃喃喃道。

    沈青蔷道:“圣旨在此淑妃沈氏何在?”

    沈莲心的一双眼狠狠盯着她盯了许久终是不甘却也无奈;只有跪倒口呼:“臣妾淑妃沈氏莲心恭迎圣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青蔷朗声道:“天子口喻淑妃沈氏脱簪去服即刻赴紫泉殿面圣钦此。”

    沈淑妃猛然站起身来两个眼中几欲喷出烈焰怒道:“沈青蔷你为什么害我?”

    青蔷的语气丝毫不变沉声道:“皇上想问一问淑妃娘娘为何您给太子殿下送去的符水里竟会含有致命剧毒?”

    沈淑妃愕然用手指着沈青蔷的脸语不成句只道:“你!你……”

    沈青蔷微闭上眼轻吁一口气;又睁开眼挥退众人独自来到沈淑妃面前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

    “姑母我真冤枉你了么?难道当初你给我喝的符水之中便没有下毒么?还有那满宫的人都讳莫如深的郑更衣她也是这样死的吧?”

    沈莲心面容扭曲显然惊诧至极她连声问:“谁……究竟是谁告诉你的?是谁指使的?”

    沈青蔷惨然一笑:“没有人告诉我亦没有人指使——我也许后知后觉但我绝不愚蠢。起初我也几乎就要相信那是神怪作祟了但我遇见了一个人……他虽没告诉我答案却让我始终心存怀疑。我也长久的百思不得其解我甚至一直以为是自己身边的某个人做的——直到我见到二殿下病的样子;直到我猛然间想起您‘特意’指给我的丫头都是从一个据说被‘附身’而死的郑更衣那里来而她们不巧上一次通通逃过一劫……姑母您为什么给我下毒?为什么想我死?难道真的因为我入宫本就是为了当一枚‘弃子’当一枚能用自己的死来助你洗脱嫌疑、助你除掉漏网之鱼的‘弃子’?那当初在沈家花园里你为什么对我说那些话为什么又让我抱持幻想?”

    沈青蔷低垂着眼缓缓说着往日的时光仿佛顺着她口中的言语自二人身边再一次淌过。她遇见她的时候曾经以为遇见了神仙曾经以为她是她生命的救星可是……可是……她只不过是选上了自己作为牺牲去平息深宫里那些屈死的魂灵们庞大的愤怒罢了。

    她只是一颗注定的“弃子”罢了;也许连淑妃娘娘都从未想到过自己竟然活下来了。

    ——半个时辰之前沈青蔷在假山的后面将那珠簪的顶端缓缓旋开但见里面果然是半管褐黄色的粉末倒出一点轻轻一舔便觉苦得几乎连舌头都要麻痹了。她记得这苦味一辈子都忘不了。第一次尝到这味道的那天晚上她便高烧不退几乎毙命;后来的几天因为实在难以下咽便只是在宫女们面前做做样子大半都折在榻旁的漱盂里了……阴差阳错自己竟然这样活了下来。

    ……沈淑妃狰狞的表情忽然消失不见忽而笑了:

    “傻丫头这还用问么?你在这宫里这么久了?难道什么都没有学到?本不就不该相信任何一个人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因为在这深宫之中你不说谎、不欺骗别人根本就活不下去!在这里再纯洁美好的女孩儿为了活着都会化身厉鬼去吞吃别人的血肉——你连这个都不明白?”

    青蔷静静听她说完微微摇了摇头道:

    “小时候我常常偷看书房的书有一本书上说:‘天下熙熙皆因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当时我不明白现下我却懂了——人都为‘利’而生但每个人心中的‘利’各不相同:我所希望的只是在澄澈的天空下寂静的生活;你们争的东西我没有兴趣你们渴望的‘爱’我根本就不明白——我和你们不一样……即使我必然身化厉鬼我也要留着这颗心;即使我此生注定无法走出这四方的世界我也要守着这颗能够坦然仰望天空的心……”

    “——姑母我会努力活着不为沈家更不为什么所谓的‘爱情’;我会活下去寻找我的道路——活给你们看!”

[37]莲心

    沈莲心步入殿内眼前人影绰绰。宫女太监们见她来了远远躲避。她忽然有些失神忽然觉得自己脚下的这条路宛然便是自己的一生:

    ——她走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春风烂漫奶妈在院子里高声唤:“小姐——小姐——别躲了老爷叫您呢……”而自己隐身于花树丛中咯咯娇笑撒下一地的银色铃铛。

    ——她走过喜忧参半的少女时光夏日的蝉鸣声里倚栏而望手畔的《诗经》被一阵风吹得飞快翻动停在了那一页上面写着:“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走过秋风肃杀的十九岁洁白无瑕的手上染满了鲜红。这满宫死去的女人漂泊的幽魂全都徘徊于宫墙之内。她能看见她们一直都看见她们——甚至当她躺在龙床上从靖裕帝的肩头望上去的时候在那明黄的帐内也依然亮着她们流血的眼睛。

    ——然后……寒冬降临纯净的雪花覆盖无垠的大地把一切悲欢喜乐、一切恩怨轻仇用雪的殓衣统统埋葬掉吧!

    沈莲心走到靖裕帝面前不拜、不叩一动不动脸上带着恍惚笑意。

    “给淑妃解缚……都下去吧”靖裕帝吩咐。

    宽阔到阴森森的大殿在夜里无论是你点燃多少灯烛也照不亮所有角落的大殿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

    “不是我做的”沈莲心忽然说。

    靖裕帝望着她毫不动容。

    “你的儿子不是我下的毒不是我!”她喊道回音在空旷的屋宇间徘徊落地四散。

    靖裕帝忽然一笑说:“朕知道。不过……总要找一个罪魁祸的不是么?沈婕妤怀着朕的孩子你觉得朕会叫她死么?何况你也并不冤枉十三年来死在你手中的人还少么?”

    沈莲心倒抽口冷气似不可置信般望着眼前的夫、眼前的君她忽然想起杨舜华说的那句话:“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思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似乎任凭朝堂上明争暗斗、云翻雨覆任凭后宫内勾心斗角、阴云暗涌……

    她忽然想到杨惠妃说:“……但那些辅大臣各个是什么下场?而我们斗了这么多年又得到了什么?”

    靖裕帝突然开口那样云淡风情、再闲适不过的语气:“你们沈家……三代外戚在朝廷内外盘根错节权势熏天也有数十年。这样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不是么?”

    沈莲心猛然抬起眼似乎不可置信地直视着靖裕帝的面孔。那男人在笑!他在赫然笑!那笑容仿佛在说:“你们都是朕手心中的蝼蚁玩物你们还不知道么?”

    “不必如此惊讶淑妃——你们的小把戏朕都可以当作没有看到;你们背地里把朕当成傻子、当成傀儡朕也可以不在意。但这天下只能是朕一个人的谁想置喙朕定叫他死——无论是谁!天朝绝不需要一家独大的臣子每一颗果实趋近成熟朕都会动手除去——当你们沈家把第三个女儿送到朕身边来其实那个时候朕已经决定:沈家到此为止了。”

    沈莲心双膝一软委顿在地她垂着头竟没有泪只是觉得可笑。自以为是——这满宫的女人、满殿的朝臣、满天下的子民都是多么自以为是?他们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取得想要的东西浑不知所有的命运都掌握在面前这个男人的手心之中。

    无论陷她于今日境地的人是谁?是紫薇还是青蔷沈莲心突然都不再怨恨甚至觉得悲悯。死去的上官蕊;将要死去的自己;还未死去的沈紫薇、沈青蔷、杨舜华、胡香月……满门抄斩的上官家、黯淡消亡的言家、繁华鼎盛却岌岌可危的沈家……原来都只是这男人手中的线牵木偶他始终重复着这般“利用-扶植-冷遇-舍弃”的循环就像是最任性的孩子挑选一样玩具、喜爱它烦腻后随即毁坏它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沈莲心为这一切而赫然感到可悲可笑。

    “……这就是‘帝王之心’么?那你的‘人心’呢?”她忍不住问。

    ——他也曾替她画眉也曾称赞她的美貌也曾在她瓷白的肩胛上啮出一个一个殷红的齿印她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靖裕帝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许久方才答道:“你们到朕的身边来难道是为了朕这个人吗?你们既已下定决心委身‘帝王’难道还奢望朕以‘人心’对你们?这满宫的女人、满殿的朝臣谁不是在向一个皇座叩拜?谁不是在向一身龙袍谄媚?你们在乎过皇座上的人是谁么?在乎过龙袍里的人是不是朕呢?……真心对朕的可以让朕以‘人心’相对的……那个人早已不在这个世上。”

    “……何必这么黯然?你不是一直想当皇后么?朕答应你明天你就是皇后了。朕会赐你最好听的谥号;赐你让整个天下侧目让言官们的奏折纷飞有如雪片的最鼎盛的葬仪;你会躺在上官皇后身边在朕的地宫里等着你不会寂寞——”

    ***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你可曾去过江南?你可曾吃过莲子?你可知那莲心究竟是什么味道?

    ***

    夜风呼啸而过沈青蔷静立于平澜殿内窗外是子夜时分开始降下的、靖裕十三年冬天里的第一场雪。

    “……主子”点翠自帘外进来不住抹着眼泪。

    青蔷“嗯”了一声依然望着殿外狂风夹着雪片从打开的窗户的缝隙间倒卷进来拍在她脸上她却仿佛毫无知觉一般。

    “玲珑姐姐回来了可伤得厉害在后头休息呢。她叫我回主子一声这几天不能伺候了……”

    沈青蔷依然缄默无语。

    “……主子?”点翠小心翼翼道“落雪了把窗子……放下来吧?”

    青蔷忽然开口却只问:“染蓝呢?”

    点翠的声音立时便哑了下去:“染蓝说……说她对不起主子没脸回来……我拜托紫泉殿的姐姐们照料了。”

    ——沈青蔷的心中立时便是一痛仿佛被人狠狠扎了一刀似的。

    晚了她想怕是已经……晚了。

    紫泉殿上上下下怕是……一个也活不下来吧……

    染蓝……染蓝……

    青蔷长长叹息一声摇头道:“……何必呢?不过是为着活命罢了我不怪她——你再跑一趟接她回来吧。如果……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点翠忽然一阵鼻酸哽咽道:“主子……”

    青蔷勉强一笑心悠悠地沉落下去:“快去吧……”

    小丫头猛地一点头脸上的泪又落了下来。

    雪一阵紧似一阵漫天飞舞的洁白花朵自铅灰色阴云的缝隙间飞舞而落天地一片茫茫。沈青蔷突然间便生出了一种奇妙的幻觉:仿佛自己正旁观着一场华丽的出殡——无数的看不见的手在向天空抛撒着大把大把的纸钱……没有丧乐没有歌吹有的只是那些隐形的逝者她们的嚎哭与狂笑生生搅在一起融化成风里的呜咽。

    ——这场葬礼喧嚣无比却又寂寞如斯。便宛如深宫女子一生的故事似的。

    点翠裹着一件半旧的雪褂脚踩唐屐急急地去了;一行足迹旋即湮没于不停下坠的残琼碎玉之中。沈青蔷的眼睛定定望着她消失的地方心中若有所思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那遥遥的黑暗的彼端忽然出现了一个渺茫身影。一席极致绚丽的宫装满头璀璨珠翠只是立在雪中一动不动片言不。

    “……姑母?”沈青蔷愣住多年之前第一次见到淑妃娘娘的时候她便是这样的装扮站在自己面前宛若天上神仙。

    青蔷忽然风一般冲了出去不顾身上单薄的衣衫不顾身后有人高声呼喊……地上堆积的雪粉沾满了她的绣鞋不住融化又重新冻结在一起;刺骨的冷刮面的风踉跄的脚步混沌的、看不见前路的世界……

    ——在那人影似曾出现的地方雪地上空无一物只有那满眼寂寥的白。

    沈青蔷只觉得越来越冷冷得自己仿佛已被牢牢冻在原地再也挪不开脚步。漫天飞雪默然降下仿佛想要不顾一切地掩埋什么似的……悬天有色落地无声。

    ——姑母我其实……并不恨你我更不想……报复……即使只是一颗“弃子”依然是你将我自泥潭一般的生命里挽救而出;为我打开一扇崭新的门;将我天真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击碎;让我睁开眼正视这苍天之下的疯狂与残酷……

    你做的这一切青蔷今生今世铭感五内。

    可是我要活着……我一定要活着……我不想死……

    忽然极轻……极温柔的……便有如雪片一般一双温暖的手落在她肩上将她冰冷麻木、几无知觉的肌肤唤醒了。一个宛如梦幻般的声音在说:

    “回去吧……你会冻坏的……”

    沈青蔷深深垂着头她不敢转脸去看他她害怕自己难以自抑会再一次在他面前恸哭失声。

    “姑母死了方才……我看见她了……”青蔷低声说道声音因寒冷和颤抖而哽咽着“她就……站在这里望着我……一直望着我……好像已看透了……我这一生似的……她在……对我笑……”

    “我知道我刚从紫泉殿那边来……”那个宛如鬼魅般、总是无声无息出现的人儿回答“不要再想了人在下雪的时候总能看到一些异象——我也经常看到……我母亲的……”

    “可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

    “我也杀过人……我第一次手染鲜血的时候还是个孩子……”

    “不一样这不一样。她是……是……也许……我曾经把她当成自己……死去的母亲……”

    “……那么——你后悔了么?”

    沈青蔷的身子忽然一个踉跄却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轻声回答:“不……我不后悔的……我要活下去……”

    董天悟幽幽叹一口气扶她站稳解下自己的雪裘披在她肩上在她耳边轻声说着:“那就没有什么的不要再想了……回去吧……这件事情不会这么容易就结束的若还有什么事情生……”

    ——你若找我的话就在窗外悬一盏彻夜不息的灯;我一定会看见一定会来的。

    ***

    双臂、双腿上都是笞伤的玲珑听到小梁子的奏报挣扎着自榻上下来刚追到门外却忽然见那凄迷的风雪之中出现了一个披着素色曳地长披风、影影绰绰的人儿正姗姗归来。

    沈青蔷脸上的神情仿佛也被这寒冷的天气冻住了一般有一种奇怪的残忍和哀悯宛若浮在表面的、一层精致的壳——只那双眼那双炯炯的永不服输、永不放弃的眼仿佛火焰般熊熊烧着照亮这惨白而死寂的雪地照亮这肮脏而无情的夜空。

    ——莫名的玲珑忽然间便想起了自己初次见到沈青蔷的那一天:她一动不动的坐着仿佛再娴静规矩不过可偶尔目光流盼却满是关不住的神采飞扬……那个曾经的无邪的少女已经死了吧?已经被……彻底埋葬在这空旷的雪地里、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即将到来的这个冬天一定很冷……非常、非常冷……

    ***

    《本朝实录》载:靖裕十三年十一月初一淑妃沈氏薨上甚哀之为之辍朝十日终以后礼葬。世称为“悼淑皇后”……

    ……十二月悼淑皇后之兄、吏部尚书沈恪于大丧间纵子嬉戏、流连娼家……如是种种大不敬之举。上怒恪连降三级罚俸一年闭门思过;恪子淳杖毙;恪子敦流徙……

    ……靖裕十四年五月婕妤沈氏生皇五子赐名天顺。

[38]流灯

    六月六日是俗例的流灯节。这一天从傍晚开始只要是京师的女子无论贫富贵贱都会三三两两结伴到城南的曲江池上去放莲花灯。小小的摇曳的火苗包裹在一层层嫩粉的花瓣里透出温暖的光将这夜色中漆黑的水面照亮了。

    前半夜“放灯”岸上的人摩肩接踵放出去的是心底的希冀看着那属于自己的火光渐漂渐远渐渐地和别人的希望汇在一处成为一片光的洪流;默默祈祷着诸事顺遂美梦成真。而后半夜“捞灯”人也不见少传说这流到近处还未沉没的莲花灯会成为爱情的庇佑那些待嫁的女儿那些“悔叫夫婿觅封侯”的妻便在夜幕的掩映下于岸边徘徊久久寻觅久久不散。

    从曲江池一直向北越过一条一条的官道一层一层的里巷越过高耸的宫墙那片黄色琉璃瓦覆盖着的琼楼玉宇就是内廷。宫中的女子也是一样她们虽不能踏出这个四方界限但宫苑内也有御水她们也有说不出口的希望也有渴求爱情的心。每到流灯节前夕宫中巧手的太监们就成了满宫人争抢的香饽饽能不能得到一盏精致的莲花灯也几乎成了宫女们容貌性情手段身份的标尺——只是在宫内的流灯节是只有上半夜的。

    靖裕十七年的六月六日将近子时了两个小宫女却依然在御花园的昆明池畔徘徊不去。其中一个遥遥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光影跺脚叹息:

    “走错了我们该到那边去的可真倒霉。”

    夜色朦胧月色朦胧点点的星子挂在高空星芒下看不清她的面貌只隐约可见身材高挑皮肤很白两个眼睛亮晶晶的。

    站在她身边的另一位宫女扯着她的衫子小声道:

    “姐姐既然捞不到了还是快走吧。时候快到了等宫门下了钥、太监们打了更还在花园里走动的话可是犯宫规的。”

    那眼睛很亮的宫女一仰头道:“你怕?我可不怕。今日可是六月六啊哪一年巡更的人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叫她们笑我没有灯放我今年非要捞一盏回去给她们瞧瞧不可!”

    那胆小的宫女扯得更紧:“好姐姐求你了要不然我们往回走吧?这边过去快到……快到锦粹宫了那里不干不净的还是别……”

    “锦粹宫?锦粹宫怎么了?我听说皇上最喜欢的沈昭媛不就是住在锦粹宫吗?”

    那胆小宫女急忙跳上去捂她的嘴左顾右盼不迭好容易确定真的四下无人才拼命压低嗓子小声道:“嘘……姐姐你是才从绣房里上来的不知道那也理所当然。妹妹虽年轻可毕竟进来得早且是一进来就分到主子们身边伺候的这个中缘由现下实在不好说还是早早跟妹妹回去吧改日我再讲给你听不迟——”

    那高挑的宫女犹豫再四终于还是点头答应任她扯着向回走。可又实在不甘心走不了两步便回头望一眼心下总希冀着能有奇迹生。那胆小宫女尽力拉着她口中犹自催促:“姐姐别耽搁了真的就要过子时了……”却忽然手中一空待回头时却见同伴早已顺着来路跑了回去一边跑还一边用手指虚点着湖心的一点亮光叫道:“快看!杏儿你快看啊!”

    ——果有一盏莲花灯不知怎的离了群飘飘荡荡的竟向这边来了。

    杏儿拼命跺脚想叫住她可又实在不敢出声呼唤只有拼命跟了上去心下火烧火燎只求千万不要闹出什么乱子才好。

    两个人一前一后顺着御苑里的昆明池岸跑了很久摸着黑好几次险些跌倒在地。眼见着那水面上的火光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忽然光点消失了那当先的高挑宫女心下一沉只当这花灯上的烛台已烧尽或是波浪打来莲台翻覆一股脑倾入水底了。正万分沮丧间忽见不远处一排垂柳后面幽幽转出一簇颤巍巍的花火来原来是虚惊一场那莲灯已飘到了眼前。

    高挑宫女开心极了三步并作两步抢过去绕过半条沙堤。眼见只差丈许远近却突然从沙堤那边走出来一个宽袍阔袖的女子俯下身去将那盏莲灯捞在手中。

    “哎呀!我的——”

    才喊了一半那宫女已猛然想到不好急急把“花灯”两个字缩了回去。可那女子却已听见了她手持花灯站起身来转向她轻声问:

    “怎的?这是你的灯么?”

    高挑宫女仔细端详面前的人只见她站在摇曳的淡淡光晕里年轻很轻相貌很美却没有梳妆只头松松挽了个髻子垂在一边。那人见她不说话便对她笑道:“我并不知道是你的还给你吧。”说着真伸手递了过来等她接。莲灯里闪烁的光照出一截如玉的小臂上面套着一只细金丝镯子。

    高挑宫女委屈地摇摇头说道:“算了没用了。”从来只有亲手自水中捞起来的莲灯才灵验否则那些仕女们也不用从半夜一直找到天亮的。

    那女子见她语气黯然似也有些歉意便道:“对不住我可真不知道是你的灯……”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出口那高挑宫女反来了气愤愤道:“这位姐姐骗谁来的?谁不知道六月六日放灯捞灯的故事?你既捞了去就算我白跑了这半晌何必还说这风凉话怄人?”想到自己在姐妹面前夸下了海口却功亏一篑更是心下郁结。

    那女子一笑淡淡道:“我是不知道可没有骗你。你既不要那我可要拿走了。”说着将灯提在手上转身欲去却忽听背后有人唤:“你是……沈娘娘么?”

    ——杏儿终于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待到近前却愣在当地口中蹦出这样一句话。

    那高挑宫女吓了一跳怎的难道自己真的跑到了锦粹宫地界?这女子竟然是传闻中深居简出却宠冠后宫的沈昭媛?不会这么巧吧!那自己岂不是才进了内廷就得罪了当红的主子、闯下了大祸么?

    想到这里顿时背上生满冷汗忙不迭跪倒口称:“昭媛娘娘饶命奴婢错了!”

    谁知那女子在灯晕中微微一笑竟然道:“你莫怕我不是昭媛娘娘……”却转头对她的同伴招呼道“杏儿多年不见你可长大了。”

    杏儿低垂着头回答:“……谢……才人娘娘挂念……您呢?您可还好?”

    才人沈青蔷莞尔答:“也多谢你挂念我我过得十分自在的。”

    杏儿点点头咽了口吐沫犹豫了良久方道:“那……娘娘我们去了?”

    沈青蔷含笑点头杏儿忙不迭拉那个高挑宫女口中道:“金音快给娘娘磕头我们该走了。”

    沈青蔷道:“你叫金音?不必了你们去吧……”说着提了那盏灯径自转身又走上沙堤向湖心亭的方向去了。

    待她手里提着的那盏光消失在黑暗中再也看不见杏儿才长长、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将还在抖的金音拉起来说道:“姐姐我们快走吧。”

    金音被她拽着向前踌躇许久方才疑惑地问:“那到底是谁啊?怎么?宫里还有两个沈娘娘吗?可吓死我了……”

    杏儿转过头立起食指竖在嘴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她是沈昭媛的妹妹沈才人。其实得罪了沈昭媛还没什么反正那一位已经……可得罪了她?你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金音“啊”的一声惊叫:“那今晚……她看着倒不像很厉害的样子……”

    杏儿撇了撇嘴道:“你懂什么?会叫的狗才不咬人呢!别看咱们的主子是个美人整日里挑三拣四人前也是个好胜的还高了这位沈‘才人’一级呢可真要两人到了一处定是咱们主子避着她走!想当年……”

    “当年怎么样?”金音的声音充满了惊奇她是家里人花了大笔银子打通关节、才从绣房里调进内廷作“清闲差使”的进来之前也有姑姑细细讲了内里各处的主子哪位得宠哪位无幸哪位可以怠慢哪位不能招惹却从未听人提起过一个“沈才人”。

    “唉……”杏儿叹息“里头的事情复杂着呢知道的少些反而能活得更久些。当年那惨状……悼淑皇后薨的时候紫泉殿里所有的太监宫女都陪了去还从沈昭媛那里送了好些个过去……我是命大的只因跟着兰香姑姑在一起才算逃过一劫;后来也就离了锦粹宫了天保佑……”

    一面说一面不住摇头叹息往事不堪回她实在是不愿去想。

    两个人一厢说一厢已绕过了小半个昆明湖。眼见离住处越来越近心里也不禁慢慢松懈下来。杏儿犹自不忘叮咛金音:“姐姐今夜见到沈才人的事可千万莫对别人说闹不好惹大祸呢!”

    金音还未答应却冷不防突然从树影后转出一个人来对她们当头喝道:“大胆贱婢子时已过竟然还在苑内嬉戏不要命了么!”

    两个宫女吓了一跳那人“哼”的一声用火折子将手中提着的灯笼点亮。待看清来者是谁两人更是险些哭出声来。宫门已下钥现下宫内只有少数御前侍卫在四周往来巡视她们也实在倒霉竟然正撞上其中之一。

    金音早慌了手脚杏儿却比她精乖许多只怔了片刻便立时换了张可怜兮兮的面孔拖着声音道:“这位侍卫大哥千万怜惜我们年轻不懂事这要真闹到了慎刑司公公们那里我们可就要吃大苦头的求您高抬贵手吧……”说着连忙一捅身旁愣着的金音从手上耳上取下镯子坠子便向那侍卫手中塞去。

    金音这才反应过来立时依样画葫芦心下也不那么惊慌了。流灯节个把宫女晚归的确不是什么大事给一点甜头这位“侍卫大哥”总该放我们走吧?

    谁知那侍卫竟板着脸一抽袖子顺势一带凑过去的杏儿已“哎呀”一声倒在了尘土中手中捏着的耳坠手镯也洒落满地。杏儿忙不迭的爬起来跪在地上拼命摸索。那侍卫冷哼一声问道:“你们刚才说‘沈才人’?哪个沈才人?这些饰都是沈才人给你们的?她想叫你们做什么?不想受皮肉之苦就从实招来!”

    金音忙道:“没有啊她没给我们东西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这些饰都是我爹我娘给我带进来的!”

    杏儿也不再拣拾抬起头来跟着喊:“冤枉哪侍卫大爷!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做……”

    那侍卫一摆手喝道:“不想死就都给我住口!和我说没有用是真是假和我们统领大人说去!”

[39]牢笼

    沈青蔷提着那盏莲花灯施施然走过沙堤走上一条横亘湖面的九曲桥。走走停停、时而矗立、时而折返直望着头顶和脚下璀璨的星子口中轻轻哼着什么似乎十分快活。她提着灯的倒影也落进了水中远远看去就像是两点相映的光晕转转折折穿过湖面不知道有没有人正在湖的彼岸遥望此处——说不定过些时日宫苑中又要议论纷纷说流灯节夜里有什么神仙显灵在昆明湖上御水凌风呢。

    走了很久沈青蔷方踏着九曲阑桥行到岸边早有人迎了上来。点翠高高举着灯笼玲珑则抱了一件半旧的玄色外袍站在灯下她人还未走到跟前点翠已抢先抱怨道:

    “主子您又瞒着我们一个人往出跑了……”

    沈青蔷笑道:“怎的?都出来了?果然是过节呢!”玲珑一言不走上前去抖开手里的外袍给青蔷披上。

    青蔷用手按住袍襟笑着向她颔玲珑还是一样面无表情却见老了。

    点翠忽然道:“哎呀!好漂亮的灯主子运道真好可妒煞人了。”

    青蔷道:“你喜欢便给了你罢。

    点翠吃吃笑:“这是结缘灯可不能给人的。咱们这就拿回去挂在主子床前主子的缘分就要来了。”

    青蔷还未说话玲珑已冷冷开口:“赤口白牙瞎说什么?这话是你说的么?平白惹灾祸。”

    点翠脖子一缩轻轻咽了口吐沫。

    沈青蔷笑道:“到了现下这般田地我还怕什么‘灾祸’么?你继续说吧方才有个小宫女也是这么说的。我的来历也没瞒过你们这些节下风俗我可真不知道。”

    点翠扭捏了半天方才开口:“其实也没什么……旧例风俗子时之后飘到湖边还未沉没的莲花灯都叫结缘灯。谁要是有幸拣了都是有缘人:在这一年里若是女儿必然可以出嫁;若是……若是守……守空闺的……夫婿定然……归来……”

    越说到后面自己也觉得不对声音便渐渐含混下去直至低不可闻。

    青蔷持着那灯倒仔细瞧了两眼越笑得欢畅说道:“原来如此——那对我定然是不准了。”脸上毫无戚意却似丝毫不以为忤依然拎着好大一朵粉红色莲花当先向锦粹宫而去。

    ——而锦粹宫平澜殿上已有人久候了。

    依然是四年前的小小院落却破旧了许多鲜亮的朱漆门斑斑驳驳、描金的斗拱也褪了色;就连立在檐下的御前侍卫统领吴良佐吴大人两鬓也是星霜点点。几个御前侍卫站在他身后。而阶下伏跪着身形略高了些的小乔子和小梁子还有杏儿和金音见她们三人归来纷纷投过又惶急、又企盼的目光。

    “微臣见过沈才人。”吴良佐躬身行礼一丝不苟。

    沈青蔷微微一笑道:“吴统领何必如此客气?您大驾光临青蔷这里可谓蓬荜生辉——只是我还以为您想说的该说的话在这四年之中早都已经说尽了呢。”

    吴良佐直起身来面色冷峻道:“微臣实在也不情愿在如此深夜惊扰才人娘娘只是沈才人既答应了皇上不出宫门、不见外人、不私相授受怎能食言而肥?这可是欺君之罪!”

    沈青蔷道:“那吴统领是说我私出宫门、私见外人、私相授受了?”

    吴良佐登时语塞。这昆明湖一侧若说属于锦粹宫范围也不为过;而那两个昭华宫的小宫女的确是坦言自己追流灯而去无意中撞见的;至于私相授受……他用手一指地上跪着的杏儿和金音道:“她们身上的东西难道不是你给的?”

    青蔷一笑:“吴统领我这里是什么家底儿您这个十天半月就过来一趟的人最清楚不过了不是么?我若有这份闲钱倒认真多搜罗几篓子黑炭预备过冬呢!这话我都说了四年了即使整日被关在一个牢笼里如今的日子却也算过得无忧无虑、很是欢喜我宁愿活着我不想死——您怎么总也不明白?”

    吴良佐沉默良久终于道:“原来如此……那今夜之事看来的确是微臣以小人心度君子腹错怪了娘娘娘娘雅量高致莫与微臣一般计较才是……不过莫怪微臣多言娘娘且想想当日淑妃娘娘、还有今日昭媛娘娘的先例千万别踏错一步、后悔终生才好。”

    青蔷恍然大悟一般说道:“是了!一个‘追封后位’一个‘宠冠六宫’的确是前车之鉴……统领大人的‘好心好意’青蔷记下了。”

    吴良佐被她如此挤兑似也有些尴尬又道:“娘娘如今有现在的日子是因为您是太子殿下的恩人千万要懂得感恩惜福才是微臣……也不过是奉旨办事。”

    沈青蔷听得一个“旨”字猛然睁大眼直视着吴良佐的面孔吴统领一愣还未反应却已见她倾倒玉山翩然下拜冲自己三跪九叩口称:“陛下在上:婢妾身为沈氏余孽无才无德无行无状;却幸得陛下皇恩浩荡恕婢妾万死之罪——婢妾在此叩谢皇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暗夜寂寂那几下叩重且响沈青蔷抬起头来额上已是一片殷红。

    吴良佐大梦初醒忙道:“娘娘快请起微臣今夜并不是来宣旨的……”

    那沈青蔷不待他说完已忽然柳眉倒竖、一声断喝:“吴良佐你既不是来宣旨的却为何口口声声‘陛下’?你矫诏欺我该当何罪?”

    吴统领咬牙这女子说退便退说近便近看似反复无常强词夺理;可你稍有不慎却又不免反叫她抓住话脚一番攻讦。“矫诏”二字若真追究起来那可是灭族的大罪。他早知沈青蔷不是个省事的虽没有沈莲心的城府沈紫薇的狠辣但那一份执拗也的确令人生畏——何况他始终忘不了四年之前万寿节的夜里那只诡异的金镯忘不了大皇子奇怪的态度还有太子殿下颈上的伤痕……皇上……为何不索性斩草除根?

    但想归想他此时只有赔笑道:“……娘娘说笑了。”

    沈青蔷站起身来随手拍拍膝头的灰土面上的怒色转瞬消失不见竟又一笑:“我的确是在说笑多好的节日是该说笑的不是么?可吴大人像您今夜排出的这般拙劣‘玩笑’我希望今后莫再听到了。您若真想我死便去请三尺白绫一个罪名来青蔷束手就戮如何?”

    吴良佐尴尬万分踌躇道:“娘娘多虑。皇上是圣明天子怎会无故处死后宫妃嫔?只要娘娘谨慎行事必然能够安稳度日衣食无忧。”

    青蔷站在那里双眼微眯一言不。身旁的点翠忽然跪下脆生生说道:“统领大人好意奴婢替主子谢过了。既有统领大人这句话但愿从今往后平澜殿上下这些子可怜巴巴的钱米莫再有人故意‘忘记’了。”

    吴良佐登时语塞脸上又红又白沈青蔷却暗地里笑了这丫头真是……

    她撇过头去勉强保持那冷冰冰的样子说道:“谢吴大人吉言——您要说的可都说完了吧?我累了想要安歇了。”

    吴良佐忙一躬身答:“微臣这便告退……只是这两个宫女触犯宫规、私游内苑按律当杖责八十娘娘觉得如何?”

    沈青蔷转过头来百无聊赖地扫了一眼回答:“吴大人她们碰见我是前世不修我也顾不得——连自己的命都握在别人手里还能说什么?”说着转身拾阶而上径直向屋内去了。一个侍卫似想拦住她的去路才迎上去一伸手将要触到青蔷的衣衫忽觉不妥又缩了回来。

    沈青蔷上上下下打量那侍卫一眼见他深深垂着头屏息静立不声不响;便冷哼一声抬脚进了门。

    八十杖……哪里还有命在?杏儿和金音早给吓得傻了搂在一起嘤嘤哭泣。吴良佐满脸不甘怒瞪着这两个小丫头。他见平澜殿的宫女太监们都进去了方低声道:“她已舍了你们眼睁睁看着你两个赴死你们还要为她隐瞒不成?”

    杏儿道:“回统领大人奴婢真的不知道啊……”

    金音更哀哭不休连“奴婢”都忘了讲只说:“我冤枉……我是冤枉的……”

    吴良佐审视良久见已到了如此地步这两个宫女还只是哭心下顿时泄气知道这次是真的抓错了人白白折堕了自己的脸面。愤愤然一挥手喝道:“押回去!着昭华宫的总管来领人。”

    一行人押着那两个魂不附体的小丫头鱼贯去了。

    这边才走便见平澜殿小院的窗子轻轻一响窗缝中绿衣一闪原来适才点翠一直站在那里偷听。她待吴统领去远径直穿过厅堂来到内室青蔷已坐在镜前玲珑手持一柄玉白牙梳正在为她梳。

    “回主子已去了……隐约听着要找东偏宫的公公领回去呢。”点翠禀道。

    青蔷明明在镜中颔一笑却又实在说不上有多少喜色只道:“别让我带累了就好不过会有大碍的。”

    点翠点了点头却又忍不住道:“主子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您躲得过今日躲不过一世总该做些打算才是……”

    青蔷苦笑:“我能做什么打算?四年前我们没给先‘悼淑皇后’殉葬四年后也没有落到昭媛娘娘和兰香的处境已算是有福的了……”

    一旁侍侯的玲珑手上一顿忽道:“主子总有办法。”

    青蔷转过头来却问:“这么些年来你一直跟着我我知道你心中定有计较的。我没问过你更不曾明说——但你的办法便真能保我们这里的五个人五条命么?”

    玲珑哑然眼圈微红很快地摇了摇头。

    沈青蔷一笑说道:“那你便答应我若保不住我们五个的命就什么都别做……活着只要我们活着总会有办法总会有转机。”

    点翠忙道:“是啊!说不定哪天皇上就……就……那时候太子殿下可是和主子亲厚的熬到了那一天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玲珑听她的“打算”竟然是这样只冷笑一声却也并没有出言反驳。

    沈青蔷虽一样垂摇头这次却是不折不扣的笑了起来眉眼顷刻间生动美艳照人口中缓缓说道:“他还是个孩子能做得了什么?何况……四年不见早忘了我吧?莫要指望旁人能救自己的终究只有自己只是……只是……”

    两个宫女望着她都不敢插嘴青蔷的话音突然顿住似乎陷入了沉思。玲珑和点翠只是一个静静地为她梳着头另一个满面狐疑屋内静悄悄的。

    许久点翠终于忍不住接口道:“主子宽心许是点翠庸人自扰。只要我们从此愈加谨慎凡事小心在意决不犯在吴老头子手里也就是了。这四年不也平平静静过来了么?虽然不能离开锦粹宫也常短这个少那个的但总有办法可想……”

    沈青蔷却忽而一笑对她说道:“你说的是。但我方才正想说这四年平静的日子怕是的确要到头了……只怕我们无论再怎样小心麻烦也已经自己找了上来……”

    ——说着自袖中取出一物圆溜溜沉甸甸比鸽蛋略小些却是个白色的蜡丸。

[40]相约

    两个宫女面面相觑见青蔷用指尖拈着那蜡丸缓缓道:“真是丈八的灯台只顾得照别人了。若他不是兴师动众走一遭这东西不知道几时才能传到我手上……自然也说不定吴统领忽然开了窍今日是在唱大戏要使那连环计了也未可知……”

    玲珑道:“主子这是今夜来的侍卫给的?”

    青蔷一笑:“就是我方才进门时做了个架势欲拦我那人趁人不备丢进我袖中——你可识得他?”

    玲珑摇头轻声答:“只吴良佐和他身边的齐黑子奴婢是认识的;至于其他……许是我们四年没出去了早已换了新人。”

    沈青蔷低头沉吟将蜡丸握在掌心忽然问玲珑:“那依你看今日的事情究竟是又一个圈套还是转机?”

    玲珑老实摇头回答:“奴婢不知。”

    一旁的点翠却道:“依我看那吴大胡子是个棒槌若要使这样的手段早用了还会等到今天?”

    玲珑依然道:“也难说……总之无论是谁主子都不要冒险才好。”

    青蔷道:“瞧你们两个紧张的?许是寻常消息呢?”嘴里虽这样说心中却一点都不相信:若是寻常消息断不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她手上加力已将蜡丸捏开一件东西骨碌碌滚落在地而她手中只剩下了破碎的蜡壳以及一张叠起来的薄纸。

    点翠早追过去将那东西捡起托在手心递了上来青蔷手里捏着那张纸望着那物事微微一笑——竟是颗小小的金色馃子上面刻着“诸事顺遂”四个吉利字眼。

    青蔷将那小馃子用两指夹起向天上一抛纤手一翻金馃子已稳稳停在手背上——果然是他!真难为了竟还记得。

    她放下馃子展开字条只见满纸凌乱、歪歪扭扭勉强能分辨出上面写着:“朔、望子时三刻紫泉殿后松林内。”

    沈青蔷望向玲珑玲珑点了点头道:“怕是真的。”

    ——若是真的那赫然便是当朝太子殿下折节相约了。经过了那么长的岁月那么多的变故他已不是黄口孺子她也已身居牢笼无法脱身此时竟然要约定相见?他究竟想说什么?还是想做什么?难不成时隔四年了方才想到该当面谢救命之恩?笑话!

    玲珑说的是:虽说她送了董天启一袋金银馃子玩意儿并不是什么秘密但以此为记认却不是局外人容易想到的。再说了若是假的定然一笔一划将时间地点写得清楚明白说不定还要附上伪造的印信花押只恐抓到的时候不能以假乱真。也只有不确定这东西什么时候能送到她手里的人才会写上含含糊糊的“朔”、“望”二字——只是……难道每一个朔日每一个望日他都等在那里吗?不、不想来送信的人送到了才会去通知太子殿下准备赴约吧?

    青蔷将那薄纸反反复复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卷起、又展开然后移尽烛台凑上去烧了个一干二净。将那金馃子递给玲珑说道:“等后半夜埋了它。”

    玲珑沉稳点头点翠却道:“主子你……难道……”

    青蔷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说道:“若私相授受我只有一死你明白么?所以今夜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收到。”

    点翠急道:“可是主子万一真的……”

    沈青蔷将手里的蜡壳捏得粉碎一小片一小片丢进烛火里看着它们迅融化成为一滴滚烫的眼泪滑落下来慢慢说道:“若有人真想见我自然会有办法……总之舍身犯险的事情我再也不会做了……”

    ——可是一闭上眼耳中却似又听见了那个声音唤她的名字:“青蔷青蔷!”那久远的、恼人的岁月啊……

    沈青蔷狠狠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话是这么说可到了六月十五日的傍晚玲珑和点翠就已觉她们的主子在屋内坐立不安起来。天已很热了茶水司再也不会送来放着小小冰粒的消暑胭脂露;手中的一盏粗茶无论晾多久还是温的喝下去便是一股子躁气总也排解不开。

    待到了夜里该就寝的时候沈青蔷依然坐在窗前不肯离去点翠实在忍不住便禀道:“主子要不然这样奴婢替您去看看?即使抓住了我我只说白日里打那边过丢了东西也不是什么大罪……”

    青蔷毫不迟疑便摇了摇头轻轻道:“你知道么?杏儿……原来那个杏儿那一天她也是这么给我说的我让她去了她再也没有回来……所以如今我绝不会答应。”

    点翠哽咽:“主子……可是……说不定太子殿下是想救您出去呢!”

    青蔷幽幽一叹低低一笑:“救我?冒这么大险救我?只因我救过他的性命?四年前我也许信的但现在……算了……还是算了。”

    点翠无奈低头退下转身的时候狠抹了一把眼泪。

    靖裕十七年六月望日的夜里沈青蔷便一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天将亮时方站起身来脸上已看不出任何波澜。

    自然那一夜玲珑和点翠也没有睡。

    ***

    虽知道主子做得很对但点翠总觉得可惜无论如何是一条道路、一个希望连试都没试一下便放弃了总是犹有未甘——更何况记忆里那个天真可爱的太子殿下无论别人怎么说点翠总觉得他对主子的好绝不是装出来的;他也实在是个可怜的孩子……

    光阴便如流水六月转瞬而过到了七月朔日这一次青蔷似已全然忘了“朔望之约”前一日按时就寝第二日按时起来一切如常。玲珑的手巧针线好便整日里垂头缝补只点翠一个倒操着三个人的心思整日里魂不守舍。

    又过几日内务府拨下各宫各殿的月例来着一个有司职的公公带几个小徒弟逡巡分。锦粹宫一隅自故“悼淑皇后”去世后大多数嫔妾便已搬出紫泉殿宫门深锁只流珠、平澜二殿还住着沈氏姐妹却也已与世隔绝。这四年里送过来的份例常常不是延误、便是短少数月没有一次也不稀奇——这一趟却不知是不是那日晚上点翠故意提及的缘故竟是难得的准时天近黄昏小梁子正在洒扫外庭便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儿捧着一盘东西曲曲折折向这边来了。

    小梁子丢了扫帚就向内堂跑去口中喊:“玲珑姐姐、玲珑姐姐有人来了!”玲珑闻声刚一抬头点翠已丢下手中的活计掀了帘子跑出去——片刻后便带着那两位公公转进来满脸失望还不忘朝小梁子狠瞪了几眼。

    玲珑忙起身迎接让两人进来坐定召唤点翠去端茶口中道:“公公辛苦了倒面生?”

    那太监三十余岁年纪微微福却是从有没见过的。在这三伏天里日头虽要下去了走这一趟路也已满脸是汗。欠身道:“姑姑客气为皇家办差那也没什么。不过……”

    玲珑心知肚明他是在开口讨些好处这也是常例早有预备的便一笑也不多说什么。顷刻点翠便端了茶出来茶盘上赫然放着一只小小金线香袋。

    玲珑笑道:“我们这里不比别处公公莫嫌弃微薄就好。”

    谁料那太监脸上却忽然变色连连摆手道:“不敢!绝不敢!只是……只是前些年里奴才受过沈才人的恩今日到此只想亲自向才人娘娘叩个头而已……”

    玲珑登时心下疑惑。她用眼睛一扫已看清那太监身后随侍的小徒弟手中捧着一盘宫缎上头贴有红封。往日里那些奴才们送来的尺头等物无不是以次充好的;可远远瞧着那宫缎的质地颜色似乎颇为鲜亮品相不俗实在蹊跷无比。

    玲珑微一迟疑便道:“劳这位公公挂念只是我们主子自上次出门之后便惹了风寒在身如今卧床不起您怕是见不到了。”

    那公公当下满脸慌乱连椅中也无法安坐竟左顾右盼起来口中絮絮道:“这……这可怎么好?”

    站在他身后的小随从终于按捺不住冷哼一声将手中捧着的东西放在几上嘴里低声骂道:“废物!真是废物!养你何用?快滚下去吧……”却抬起头来对玲珑甜甜一笑不断眨着一双亮眼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反诘:“玲珑姐姐你在骗人是不是?”

    玲珑忍不住用手捂住嘴;一旁伺候的点翠更是“啊”的一声惊叫险些把茶盘打翻在地:虽已不是当年圆圆的脸、矮矮的身量、嫩红的两颊……但那笑却是别人学不来的;依然还是旧时的风范只要他一笑一撒娇自他口中说出的话便能攻城掠地无往不利。

    ——这不是当朝太子殿下董天启还能是谁?

    “青蔷——”天启已脚不沾地冲进内堂飞扑入青蔷怀里。他早非四年前的身量青蔷张开双臂几乎搂不住他面上犹自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太子……殿下?”许久她方才迟疑着慢慢吐出四个字来。

    董天启伸出双手紧紧抓着青蔷的肩膀满面正色道:“天启!你是青蔷我是天启!你忘了吗?”

    沈青蔷犹自恍惚苦笑着用极轻的声音重复:“……天启?”

    太子殿下满面带笑眼如璀星望着她不住点头:“对!对!”突然松开她的肩膀这一次却张开双臂将青蔷紧紧搂在怀中脸颊贴在她的鬓上向她的耳内吹气:“我真想你……我在松林里等了你两个晚上我看着满天的星星在苍穹上旋转想着那些过去的时光不知怎的天就亮了——可你却一直没有来……”

    沈青蔷猛然挣脱他的怀抱后退一步腰间紧紧贴着桌案满脸晕红胸口“嘭嘭”跳个不停语无伦次道:“天启……不、殿下……这……”

    董天启满面惊愕地望着她脸上的笑容倏忽黯淡连嗓音都低沉下去慢慢道:“青蔷……你不喜欢我了么?你忘了我了么?那些生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么?我可没有忘啊——从没有忘记过你我总是想啊、想啊想到睡不着……”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旧色的荷包倒转袋口将荷包里的东西倾在掌心随手抛接翻转如意……他收回满把的金银馃子塞回荷包里向青蔷趋近一步俯下身子望着她声音宛如叹息:“我已不输你了吧青蔷?我原以为你会称赞我的……你会对我笑着说:天启真厉害……我原以为你会高兴我来……”

    沈青蔷顿时泪盈于睫忙道:“我是很高兴!你来瞧我我十分开心的。我只是吃了一惊没有想到……我只是、只是……”

    她手足无措想如四年前那样安慰他摸摸他的头但手臂刚伸出一半已被董天启牢牢抓住——他的力气可真大哪里还有半分当年光景?

    他擒住她的手牢牢抓住移过去贴在自己脸上晶亮的眸子凝然望着她突然展颜笑了那一笑赫然又似当年的董天启。太子殿下的声音因吐露秘密而变得微微颤抖:

    “青蔷……别这样我已不是小孩子。去年冬天我就有女人了那是父皇赐给我的四个宫女中最丑的一个……不过没关系我喜欢她的声音;她抚摸我的时候我闭着眼睛一直想着你——”

[41]相问

    玲珑、点翠正候在外厢忽听得内里哗啦啦哐啷啷一阵响可把两个宫女吓了一跳不及思索连忙抢入内堂去:却见沈才人倚墙而立紧抱双臂气喘吁吁——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一个花架案几歪斜笔墨纸砚散落一地——而太子殿下手中赫然抓着半片残破的夏装衣袖怔然立在当地。

    玲珑和点翠满脸异色呆呆望着满室的一片狼藉。点翠大张着嘴半晌回不过神来;还是玲珑老练些只愣了片刻便走到青蔷身边扶住她问道:“主子……可有碍?”

    沈青蔷转眼望了一眼董天启回望玲珑微微摇了摇头:“不妨事的……手一滑就……玲珑屋内敝陋请殿下外厢坐吧。”

    玲珑恭敬答应离了青蔷来道天启面前躬身行礼道:“太子殿下请——”

    董天启脸上忽然一红咳嗽一声却不移步只默默望着青蔷手中紧紧捏着那半片衣袖。

    玲珑又趋进一步朗声道:“殿下请……还请……还请赐还。”

    天启似恍然大悟简直像丢一块烧红的炭块一样一把将手中的东西丢了出去。玲珑俯下身捡起那片薄薄的织物起身后第三次重复道:“殿下请——”

    这一次董天启却对她视若无睹径直望定沈青蔷一字一顿道:“我不走!谁也别想赶我走!”

    青蔷也望着他终于叹了口气低声道:“太子殿下还是不要和婢妾有所牵连的好。”

    董天启忽然愤怒那双一笑起来便眯成两道小小弯月的眼睛狠狠瞪着眉头紧紧蹙在一处咬牙喝道:“青蔷你根本不喜欢我了是不是?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死掉算了?反正人人都恨不得我死;人人都在等我死了好爬上这个位置呢!”

    沈青蔷垂敛眉缓缓道:“太子殿下洪福齐天诸神庇佑自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婢妾不过……”

    董天启不待她说完早已忍耐不住当即跳起一脚踹在地上的花架上;一边用力不断踢着一边大叫:“住嘴住嘴住嘴!我不要听你说这些话我天天都听人说的还差你一个?我才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话才来找你的!”

    青蔷苦笑一下果然住了口。

    点翠走了上来跪在董天启脚边道:“太子殿下求您了还是快些走吧。主子也是为了您好您也该体谅主子的心意。这四下里都有吴良佐的耳目在您这样闹下去奴婢就怕……”

    董天启一愕果然住了脚。他呆立半晌抬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两道竟带着哭音问;“青蔷你不喜欢我了是不是?连你也不要我了是不是?”

    沈青蔷的嘴唇不住颤抖竟似不出声来雪白的面颊上一道清泪潺潺而下一屋子四个人静默不语。终于青蔷极深、极长地叹了口气走到太子殿下面前抬起手抚在他的头顶上——董天启浑身一颤这一次却没有避让。

    青蔷勉强笑着低声道:“天启青蔷没有不喜欢你更没有忘了你;我不是对你说了么?你来看我我可真开心。但……你是太子而我是你父皇‘闭门思过’的沈才人所以你不能待在这里的你本不该来见我快些走吧……”

    董天启狠狠摇了摇头说道:“我不会走的。我来看我的救命恩人可有什么错?”

    青蔷缓缓道:“傻孩子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也不是你的恩人……唉……点翠、玲珑你们还是去门外守着吧我有话……要对殿下说。”

    ***

    “……所以我并没有救你真的……我所作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救我自己罢了。天启我不瞒你;你也要听青蔷的话好不好?”

    “好!”太子殿下立刻破涕为笑爽快地回答。

    沈青蔷也笑了又道:“那你答应我知道了就立刻回去以后……以后再也不要来了好不好?”

    董天启立即点头答:“好!”其干脆程度连青蔷都是一愣谁料太子殿下随即续道“我不会来了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青蔷忽觉心中一阵温暖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在她心丧若死的时候出现在她生命里的那天真赤子的微笑——虽然后来她知道了二殿下根本没有表面上那么纯洁剔透、一尘不染;他着意接近自己原本并非好意。但无论怎样说都是这个孩子的笑陪伴自己度过了一段最迷惘、却又十分快乐的日子;他的孤独与她的孤独慰籍彼此让两个人都温暖起来——他始终是不同的。

    “姑母……一直给你吃着什么后来被沈紫薇现了是不是?”青蔷问。

    天启倒是一惊回答:“你怎么知道的?这个事情应该只有……只有她知道而已。”

    “所以‘她’是救了你的……”青蔷道。

    董天启冷哼一声说道:“她救了我也不过是想利用我罢了她骗我说你是那女人的心腹你是为了害我才对我好的她在我面前说了你许多许多坏话!所以我就以为……我就以为你把一切都告诉沈淑妃了……其实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哭了好久我怕得不得了我一直伤心地想你以后就不会对我好了越想越哭得很厉害……青蔷、青蔷你没有生我的气是不是?”

    沈青蔷笑望他见他竟然满脸紧张十分惶急地盯着她心下一叹摇了摇头。

    董天启顿时长舒一口气满面容光径直拉起青蔷的手开心道:“我就知道你对我好!青蔷你一定不知道我那个时候吃了毒药难过到快要死了可我知道你在身边我一点都不害怕。你是真的对我好这世上是真的有人真心对我好——青蔷我会娶你!等我做了皇帝我一定娶你!我们快快乐乐过一辈子你说好不好?”

    青蔷起初含笑听着后来却见话题突然一转下意识便想抽回被天启抓住的那只手。四年前的垂髫童子的影子和四年后的英俊少年叠在一处令她总是恍惚总是分辨不清在自己面前正兴高采烈说着话的究竟是孩子还是大人?她在他眼里究竟是庶母?是姐姐?还是……还是别的什么?

    ——四年光阴的无上魔力似乎沉淀下了往昔的一切却又似乎彻底颠覆了这一切;而她此时站在命运的中心手足无措。

    “天启我不清楚你究竟知道多少但我的确没有救你所以你不用放在心上……姑母……姑母她其实是被我害死的至少那一次她并没有向你下毒。在装符水的杯子里投毒的人是我我自己下毒装作喝了一口又装作猛然现味道不对……其实我也很害怕我害怕皇上和太医对我说的话毫不在意那样……被逼无奈之下也许我真的会把那杯有毒的符水喂你喝下去……也不一定……天启青蔷不是一个你想象中的那么善良的好人当时……姑母已对我起了杀心为了活命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你明白么?”

    董天启的脸色一片煞白颤声道:“可是……可是……可是你不会这么做的是不是?你和她们不一样是不是?至少……至少你并不是因为我是皇上的儿子才面上对我好心里却不断想着怎么害我的那种人是不是?”

    沈青蔷侧过脸去缓缓地、缓缓地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了在这宫里活下去人也许真的必须做许多自己不愿意去做的事情;也许真的会做出连自己也无法想象的事……姑母死后我经常梦见她;梦见我们初见时她的样子那么美丽那么雍容高贵她对我说:‘青儿你现在明白我了吧?’是的、是的……我渐渐开始明白了……”

    天启听她仿佛自言自语般絮絮说着突然道:“我不管!青蔷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你要是背叛我我就死给你看!你记住噢我一定一定死给你看!”

    ——沈青蔷满脸惊愕的回过头正对上董天启的笑容。还是那样仿佛阳光洒落、飞鸟展开翅膀一般的笑云淡风轻的语气说着这样的话。

    “你说……是你下的毒?那毒药是哪里来的?父皇那么容易便相信了?”天启忽然问。

    “那是沈家家传的毒药藏在她头上带着的簪子里头。以前也有人死在这种毒药之下皇上……也许是知道些什么吧。”青蔷回答。

    “那么……就是毒死我母后的毒药喽?现在……那簪子呢?给我看看好不好?”

    沈青蔷猛然抬眼望着董天启的眼董天启依然笑着似乎一个满怀好奇心的孩子随口提起而已。

    青蔷瞬间垂下眼摇了摇头:“事情一成我便将那根簪子丢进御苑的昆明湖中了那种生死关头我怎么还敢留下现成的把柄?若不是当时什么都没查到我怕也无法活到今天。”

    董天启忽然一笑:“那湖里的鱼岂不是倒霉啦?”

    青蔷也一笑:“当时我可顾不得那么多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天启只是攥住青蔷的一只手垂头思索。青蔷早想挣脱太子殿下却无论如何不肯放手最终也只有由他。

    不知过了多久董天启将脸上的笑容收拾干净忽然道:“青蔷……我今天来其实是有件事情想问你……我知道你在里面受苦;可是你知不知道我的日子也并不好过的。”

    青蔷疑惑忍不住问:“怎么会?”

    天启道:“是……你怎会知道呢?我这个太子只不过说来好听罢了有谁在乎呢?只不过因为他是贱妇的孩子……否则怎么会轮到我?况且现在的嫡子又不只我一个了……”

    董天启说到这里回过头来却见青蔷满脸怔然以为她没有听懂便道:“你忘了么?沈淑妃虽然死了可她却是皇后了——她的儿子和我一样都是皇后的儿子那可是完全不同的。如果可以父皇一定早就让临阳王成为太子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母亲的出身实在是太低了……不过那又怎么样?世人皆知临阳王大名可有哪个知道我这个‘太子殿下’的?”

    青蔷恍惚地重复这个陌生的名字:“临阳……王?”

    天启道:“就是我父皇的长子董天悟啊!你应该见过的对了……那一年在万寿节宴会上他还装神弄鬼来着你还记得么?”

    沈青蔷下意识地便想摸一摸自己套在腕上的金环可天启依然不放手反而更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青蔷……有人说沈紫薇的儿子不是我父皇的而是经常出入宫禁的某个别的男人的——因为父皇的身体已经不可能再有皇子了……你告诉我是不是这样的?”

[42]临阳

    皇长子、临阳王、靖裕十四年武举状元及第、领左右诏卫指挥使董天悟自然并不知道此时在皇宫的那一边他的皇弟正在做着什么。日影昏然他步下碧玄宫长长、长长的石阶自那缭绕的香烟深处赫然便能俯瞰远处的四宫十二殿重重叠叠的飞檐——他突然间便想起一个自己早就遗忘、又似乎从来不曾忘记的人

    ——那个人站在雪地里单薄的衣衫腕上一道金环;颈中还挂着红线红线上串着一面小小的青色木牌……

    他记得的事情原来她也从来不曾忘。

    碧玄宫外铺就两排青色的条石日日有太监宫人在此清扫一尘不染光可鉴人。四年之前曾有一位小宫女跪在这里口呼“冤枉”最终搅起泼天大案;而四年之后曾经被那宫女的血漫过的石板上站着当朝次辅6焕。

    “王爷”6阁老迎上前来躬身行礼。不同于年纪已老迈的内阁辅李裼6焕很年轻还不足四十岁就是他在四年前悼淑皇后大丧之时上书弹劾沈氏一门;也正是他在靖裕十五年董天悟受封临阳王却受特旨羁留京师不必远赴藩地之时犯颜直谏连称“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嫡庶不分败亡之相矣”。世人皆知靖裕帝最惜沈厚、最爱长子次次都道6焕死定了谁知他却一谏再谏、一升再升竟成了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

    据说他出身低微故此长久以来一直被以李裼为的众多世家大族隔绝在外能爬到如今这个地位实在算是手段通天简直不可思议。

    ——董天悟当即站定回礼:“阁老好。”

    6焕道:“请问王爷可是从陛下那里来?”

    董天悟答:“父皇正在扶乩不便打扰。”

    6焕一笑续道:“原来如此那微臣便继续等吧……”

    董天悟也敷衍一笑正待抽身忽听6焕道:“……王爷微臣最近听到一个流言据说王爷正在整饬诏狱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董天悟微微一挑眉答道:“诏狱乃诏卫右司所辖羁押人犯数千其中难免有错漏冤案本王既代领此职自然要盘查清楚。”

    6焕又道:“臣听说王爷不顾千金之躯竟只身出入诏狱提审人犯连十五、六年前死无对证的琐碎案子都不轻忽遗漏。如此公忠廉能果是柱石之材……”

    董天悟冷冷一笑道:“阁老缪赞份内之事而已。”

    6焕却忽然话锋一转道:“微臣今日来见陛下只因北地又有胡兵犯境王爷可曾听说?王爷是武举状元当年白龙鱼服、隐姓埋名应考弓马、揉击、策论三场比试统统夺魁便没有想过身在京师查几个小小的冤狱太过屈才了么?”

    董天悟道:“6阁老你究竟想说什么?”

    6焕的腰弯得更低口称:“微臣是言官出身难免多管闲事。只不过……只不过微臣道听途说王爷彻查诏狱似乎是另有所图……”

    董天悟哈哈一笑道:“6阁老既如此不如上书弹劾本王意图不轨说不定便直升辅之位呢如何?”

    6焕也是一笑道:“王爷在调侃微臣了。‘道听途说’‘道听途说’罢了……微臣告退。”说完竟似真的抽身欲走董天悟忍不住开口询问:“6阁老您不是要面见父皇么?”

    6焕摆手道:“既然陛下正在扶乩微臣自不便打扰改日上书也是一样。”言毕竟飘然去了。董天悟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之中心下忽觉忐忑。

    ——的确6焕“道听途说”的没有错自己正是以“平冤狱”为名另有所图。天下耳目之灵无出诏卫其右;但凡牵扯诸多关节内幕的案子均是由诏卫察拿主审——十四年前的“巫蛊之乱”自然亦不例外。诏狱之中所关押的各色人犯全都有着了不起的身份背景想知道当年究竟生了什么那里也许是唯一的希望。不过也只是“希望”而已至少自己已查了两个多月却迄今为止尚未查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似乎早有人故意混淆一切、湮没一切故意将母亲的生死彻底变成一个谜团……

    太祖早有遗令诸藩王不得领兵在外一向口口声声“嫡庶有别”的6焕不会不知道那么他最后那番“屈才”的话又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是真的“多管闲事”还是真的智慧过人?究竟是友?还是敌?

    董天悟暗自思索着步出了碧玄宫。他今日穿着朱红色的朝服面貌较四年前几无变化只是眉间的纹路似更深了些。才走到半路忽然不知从哪里转出一位锦衣使者利落下拜不待吩咐便既起身在临阳王的耳边轻声说一句话。

    董天悟面色突变问道:“真有其事?”

    那锦衣使者已跪回原处恭敬回答:“太子殿下自午后便说身子不适召了太医前来诊治服了药便回去内殿歇息了自此再也无人看见实不知是何时离开建章宫的。此时那边已乱作一团御前侍卫吴统领也已得了消息赶去恐怕都要到了。”

    董天悟微微一笑道:“既然他去了那我便不用去了。御卫、诏卫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我去了吴良佐倒不好办。”

    那锦衣使者却道:“可是……吴统领方才已遣人来知会此事言道事关储君千万请王爷驾临的。”

    董天悟抬起头来望着天边的一角流云沉默片刻方垂下头来笑道:“这个吴大胡子有麻烦上身总不忘记扯上我。”

    自太子殿下病愈之后董天悟便搬出了建章宫改居他处。封王之后更在京畿另开府第已很少出入宫禁了。而建章宫也正式修葺一新成为了太子的东宫。

    靖裕十六年起靖裕帝出现在金銮殿上的时日已越来越少而十三岁的董天启则开始临朝旁听。虽只是名义上的“理庶务”却已显出聪明绝顶非同凡响的样子:小小的太子殿下总是瞪大眼睛看着、竖起耳朵听着坐在那里一两个时辰一动不动虽出言不多但几无闲语心思灵便言语犀利令百官侧目不已。小太子聪敏过人大殿下精于实务满殿朝臣们则每每胆战心惊地望着朝堂上一坐一立的两位皇子估量着如此颤颤巍巍的平衡何时将被打破到那时又将是怎样一番不得了的光景……末了都免不了在心中感叹一声:实在是天心难测说不上是福是祸。

    何况到了靖裕十七年靖裕帝竟又将直属于自己的左右诏卫交与临阳王诏卫指挥使之职名义上只有五品却权势熏天无论王公贵戚人人闻之变色。手握诏卫简直有如掌握了半个京师……

    皇上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

    临阳王董天悟步入太子东宫建章宫之时御前侍卫统领吴良佐早已到了。他许是这个宫廷之中最繁忙的人无论何时何地似乎总能看到他的身影。董天悟还未踏进正殿便听见那粗豪的嗓音正在大声喝问:“殿下最近几日可有异状?可曾提到过什么人?”

    建章宫内一干奴才全都跪在正殿内黑压压一片只年迈的东宫总管太监张淮与太子乳母李嬷嬷侧身坐着却也一样面如土色摇头不迭。

    “……走失太子是什么样的罪过你们可明白么?”

    ——董天悟的双眼扫过这番景象沉声说着步入殿中。

    吴良佐连忙起身请临阳王上座一旁的李嬷嬷却突然道:“回王爷的话太子殿下是老奴奶大的老奴是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殿下少一根头。太子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老奴也不活了!还有什么‘罪过’不‘罪过’?”

    董天悟道:“那么嬷嬷的意思是说太子失踪是建章宫外的奸人所害与你们无关喽?”

    李嬷嬷语气一滞咬牙道:“许是谁心怀妒恨设计谋害做下这伤天害理的恶事反大剌剌装作公道人——那也未可知。”

    董天悟还未说什么吴良佐已脸色大变这嬷嬷难道老背晦了不成?竟然指桑骂槐说出这样一番疯话来。他忙道:

    “王爷微臣明白此事非同小可实在是万不得已方才斗胆请王爷过来一趟孟浪之处还请王爷恕罪。”

    ——这话便是明摆着说此事本不是董天悟自己愿意管的而是他吴良佐特地请来的绝非李嬷嬷话中暗指之意。

    谁料李嬷嬷竟突然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道:“我家殿下年幼失怙从没谁照拂又处在这风口浪尖的位置上也难怪受小人惦记合伙构陷——娘娘啊您的在天之灵可定然要保佑殿下啊!”

    ——哭得无比凄凄惨惨却又言之凿凿一丝一扣毫不放松竟一口咬定了这一切事端都是董天悟和吴良佐两人在背后合谋主使让审人的突然成了被告。这两位一个是御前侍卫统领一个是诏卫指挥使、临阳王手握两股实权哪个名头抬出去都是威风八面却登时被这一个无知妇人闹得面面相觑这案子竟然审不下去了。

    吴良佐顿时心烦意乱便道:“来人啊!请李嬷嬷侧厢休息去……”

    董天悟却道:“不必叫她哭够了本王再问话。”

    阶下跪着的李氏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忽听此言哭声却猛然一断——只顷刻间便又接着哭起来越嚎得凶了如丧考妣也不过如此。

    ——董天悟面带冷笑垂眉不语只是任她哭叫似乎充耳不闻。

    许久之后李氏的泣血之心才渐渐淡了满脸涕泪嗓子暗哑只是不住哽咽。

    董天悟方才冷冷开口:“哭够了?那现在能答本王的话了么?太子殿下既然不在这建章宫内究竟哪里去了?”

    李嬷嬷身子一抖哆哆嗦嗦张开嘴还未说话却听门外有个清亮的声音道:

    “是皇兄吗?我去国史馆听顾师傅讲《隋书》了实在有趣的紧听着听着可就忘记了时候呢……今日已讲到炀帝欺君欺父陷害同胞兄弟冒犯后宫母妃——这一段不知皇兄听过没有?”

[43]兄弟

    十四岁的当朝太子殿下身穿明黄衮袍、头戴五龙金冠从门外进来依然是少年的脸却染着大人的防备的笑容。想是天热得紧额间挂汗后颈滑下一道水迹连领上都濡湿了。

    董天悟与吴良佐连忙起身离座跪拜下去口呼:“叩见太子。”

    董天启含笑从他二人身畔走过在正殿当中铺着明黄缎面的椅内坐定方道:“皇兄吴大人何必多礼啊快请起——难得你们都到建章宫来怎的?找我有事么?”

    吴良佐微侧过头去看向董天悟。诏卫指挥使官阶虽低但他是王爷此时是断没有自己置喙之理的。

    董天悟心中笑骂:“吴大胡子你找来的事总没有好事——遇到了麻烦却不忘拖我下水”却又不得不答道“启禀殿下臣接到吴大人传报说是殿下行踪渺然音讯全无。事关重大不敢轻忽故此来看看究竟。”

    天启笑道:“皇兄你那么客气干什么?快请起来看坐这么热的天地下虽凉快些可跪着也不舒服吧?”

    董天悟一笑起身吴良佐却在一旁狐疑:“这太子究竟在搞什么鬼?小时还看不出可越大了越古怪。时而精明时而诡秘时而又似乎全无心机满口孩气实在是个摸不透看不穿、绝难伺候的主子。”心下暗暗寻思竟连平身都险些忘记了。

    董天启也不理会任他跪着自起只对董天悟说:“皇兄我可好久没见你了听说你忙得很是么?”

    董天悟道:“也没什么忙的都是些腌臜不堪的琐事罢了劳太子殿下惦念了。”

    太子顿时撅了嘴说道:“皇兄你是忙忙得都和我生分了。难得来一趟今儿个我可不叫你走的。”

    董天悟淡淡笑道:“今日还有事改日吧……方才殿下不是问起《隋书》么?臣年轻时不懂事又在外藩并没有读过多少书的——不过改日臣带殿下出宫咱们去京师市井里听听《隋唐》话本这个殿下一定喜欢。”

    董天启果然两眼放光兴奋地道:“出宫?你肯带我出宫?太好了!我要去!什么时候?《隋唐》话本是什么?好玩么?”

    他连珠炮一般问个不休董天悟只笑着点头却还未答话吴良佐已抢先道:“王爷万万不可!微臣尝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尚不骑衡”何况太子殿下金枝玉叶身负天下?那些市井俚俗玩意儿怎么能有玷尊听?”

    董天悟笑道:“没关系到时候你我随侍左右多带些人隐秘跟着谨慎从事也就是了。京师之内料也没有这样的高手吧?你不记得了么?以前我还小……还在北地的时候不是常跟着父皇微服去听《隋唐》么?到如今我还时常想起来呢。”

    ——董天启本一听“出宫”二字简直便要手舞足蹈起来;可待又听得皇兄说“在北地时常跟着父皇”如何如何面色突然一变便如艳阳天里乌云倒卷刹那间轰雷隐隐那股暗色陡然浮现在一个少年脸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戾气。

    当朝太子殿下忽然开口一字一顿道:“吴统领说的是。皇兄已然封王开府了怎还能如此孟浪行事?顾师傅说:天子贵有四海自然不能与庶民同论。天子有的东西庶民不能有;庶民有的东西天子也不会有——皇兄是吧?……“孤”——孤既身为太子定当更加谨言慎行才不负父皇和朝中诸臣的厚望。所以‘出宫’二字以后都不要谈了。”

    他一个小小孩子就是于朝堂上旁听时偶数言从来也只是“我怎样”、“我如何”的此时却用上了最正式的称谓——那个“孤”字脱口而出赫然有种凄凉味道。

    董天悟当即住口诧异地望着自己这个弟弟;太子殿下抬起眼来毫不闪避回望他眼里再已无半分暖意。

    许久董天启方目光一转已恢复了平日行色说道:“皇兄你虽忙可也该常常在宫内走动走动的……你去看过五弟了么?他长得可真是好看呢!”

    董天悟道:“今年元宵时方才见过的的确玉雪可爱。”

    太子殿下拍手笑道:“是啊我倒忘了呢!元宵宴上他认错了人直抱着皇兄的膝盖喊‘父皇’呢!”

    董天悟也是一笑云淡风轻道:“是啊是有这么一回事的——他才三岁吧?黄口孺子蒙昧未开又知道什么呢?”

    两兄弟同时沉默不再说什么了。

    吴良佐眼见气氛渐渐僵持连忙又扯了两句闲话便拉着临阳王告退太子殿下殷勤挽留二人却俱言俗务缠身不住推辞终是离去了太子殿下便亲送他们出了建章宫。

    待回转入苑方才满殿跪着的奴才们已各归其位董天启径直步入寝殿口中喊道:“锦绣呢?叫锦绣来!给我更衣。”

    不一时便有一个十六、七岁宫人模样的少女急急进来只见董天启已在用力撕扯着胸口肋下一排密密匝匝的珍珠钮结。

    “你还站着看?可热死我了!”太子殿下见她来了跺脚喊道。

    锦绣连忙答应一声上前替殿下将外袍解开脱下露出里面穿着的粗布青衣——衮龙袍长且宽大将那件内监服色的衣裳堪堪掩住人前露不出半点马脚。

    锦绣有些迟疑问道:“里面这件……也脱掉么?”

    董天启怒瞪她口中喝骂:“糊涂东西要你有什么用?脱了妥当收起来!”

    锦绣不住点头手下再不敢稍有停歇。

    锦绣身量小巧缩在他怀里只顾解着纽子垂着头天启便看见她尾后斜斜插着一根式样朴素的镶玉银簪心念一动一抬手已取了下来。

    锦绣正心无旁骛忽觉一丝不乱的半边鬓竟全然滑脱倒唬了一跳连忙抬起头来却见太子殿下手中捏着那只簪不断扳扭似想将簪上的玉顶子取下来似的忙道:“殿下不可!会掰坏的!”

    董天启斜眼睨她将簪子随手一掷丢在地上。

    锦绣似听到那簪顶上的玉饰摔碎的声音身子不敢动脸上却立时浮现出无限的心痛惋惜来。

    董天启冷冷道:“值什么?叫李嬷嬷开了内库你去挑两根好的。”

    锦绣闻言脸上转瞬便焕然生光——董天启却猛然把头别了过去。

    宫女锦绣替太子殿下将身上的两层外衣除去见内里穿的中衣已被汗水浸透了将将粘在身上。锦绣突然面上一红小声道:“殿下奴婢去准备一下先替殿下添浴吧?”

    董天启点头锦绣这才伏下身去将簪子拣起草草向头上一拢便收拾了换下的外袍告退谁知却又被太子殿下唤住——天启缓缓道:

    “父皇后来还叫你去了么?”

    锦绣一愕忙摇头:“陛下不曾……”

    董天启猛一挥手皱眉道:“够了别在我眼前做戏!三个月了吧?父皇就再没叫你去问话?怎么可能呢?”

    锦绣咬着下唇跪倒在地轻声道:“奴婢不敢欺瞒殿下:陛下上次召唤奴婢问的那些话奴婢早就一一回禀了绝不敢有丝毫隐瞒——奴婢……奴婢已是殿下的人了一切……一切都给了殿下怎还会有异心?”说着竟哭了起来。

    董天启站在那里漠然望着伏跪在脚前哭到梨花带雨的锦绣——她真的不算美但不知怎的……就是有一点点相似……五官的轮廓还有声音总让他想起那个人来……

    太子殿下终于叹一口气心软了温言道:“好了别哭了我不过问问罢了这也值得哭么?下去吧——晚些叫你了再来。”

    ***

    李嬷嬷进得寝殿之时恰遇见锦绣抹着眼泪向外走似乎魂不守舍几乎与她撞了个满怀。李嬷嬷恨恨骂一句“不长眼的小狐媚子”锦绣的头垂得更低了。李嬷嬷看也不看她早已昂进了门。

    殿内董天启正坐着喝茶见她进来径直道:“他们怎么来的?”

    李嬷嬷先走过去用手试了试茶壶的温度似还暖不怕伤了肠胃方住了手道:“老奴早说了殿下如今不同往日上上下下多少眼睛看着呢总该更谨慎些才是……今日倒似是凑巧万岁那边忽赐了瓜果过来咱们只说是歇了他们却不肯罢休直把吴胡子闹了出来——至于临阳王似乎是吴胡子找来的……”

    董天启尚不放心又问:“真的不是这宫里传出去的消息?”

    李嬷嬷答:“倒不像……统共没几个人知道殿下不在那几个小狐媚子老奴是亲自盯着的。”

    董天启“唔”了一声似才定了心。

    见太子并不说话李嬷嬷踌躇片刻忍不住开口道:“那殿下……今日之事……如何?”

    董天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见到了……不过她告诉我说似乎并非如此。”

    李嬷嬷道:“真的?这可奇了!唐太医明明说万岁的身体已经……”

    天启道:“听她的意思她们沈家似是有什么药的……三代外戚真有些特别的方子也不奇怪。”

    ——说着又想起青蔷实在经不住盘问方才满脸通红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地说出这些内闱之事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一笑脸上竟似忽然有些微微热。

    李嬷嬷低头沉吟良久方道:“她虽已和那女人势成水火但毕竟都是姓沈……会不会?会不会动了什么别样的心思?殿下您……有没有提点她她如今早已自身难保我们若不拉她一把她断然是活不久的……”

    “你不用多嘴!”董天启突然打断李嬷嬷的话“我自然明白该怎么做的。”

    李嬷嬷却摇了摇头续道:“殿下……虽然逾越但有一句话老奴还是要说的:您真不该如此相信一个沈家的女人。您难道忘了?她们沈家是如何对皇后娘娘的又是如何对您的?现下咱们好不容易渐渐熬出了头千万可不能被一个女人坏了大事。”

    “够了!我叫你闭嘴你没有听到么?我不要听你说青蔷的坏话!我不会忘记母后是怎么死的也不会忘记沈莲心、沈紫薇她们是怎么对我的但青蔷和她们不一样!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绝对不一样!你明白么?”

    李嬷嬷见小主人怒连忙折身下拜口中却犹自劝道:“殿下现下时局暧昧不明实在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董天启胸口无端焦躁再也按捺不住登时拍案而起喝道:“你够了没有!我说过不要再提了——到底我是太子?还是你是太子!”

    李嬷嬷顿时沉默不语只是伏跪在地叩不绝。

    董天启站在那里长舒一口气终于还是镇定下来俯下身将乳母扶起轻声道:“嬷嬷自我小时母后便不在了若不是你我早已死了——你对我的忠心我能不知道么?我答应你一定会完成母后生前的愿望也完成你的愿望无论如何我都会登上那个位子——你放心吧。”

    李氏涕泪滂沱道:“是老奴多嘴殿下长大了又这么天纵英才老奴实不该再说三道四的。只是……只是……罢了不说了只是看着殿下老奴已很是开心的。请殿下千万牢记殿下肩上可是负着皇后娘娘的心上官大人的心也负着满朝读书人的心呢!即使上官家已经烟消云散但天下名门士族的心都是向着殿下的都在翘期盼着殿下登上皇位的那一天——老奴我……还有我们李家一定会为殿下的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

    “……我都明白”董天启说道“嬷嬷你近日想办法传话给李阁老叫他再探探父皇的口风再探一探好了……”

[44]昭媛

    沈青蔷一直站在窗边望着那倾颓的日影逐渐消失在流珠殿的飞檐后面最后只在屋脊上余下一道繁复的金边若隐若现——忽然开口道:“玲珑、点翠你们两个预备一下随我出去一趟;小乔子小梁子在这里候着随机应变。”

    玲珑敛眉答应;一旁的点翠却忙不迭问:“主子去哪里?”

    沈青蔷回一笑答道:“还能是哪里?不过去探一探昭媛娘娘罢了。”

    ***

    婕妤沈紫薇自靖裕十四年生下五皇子天顺受封昭媛之后便再也未曾踏出过锦粹宫半步。起初宫内谣传她是得了下红之症恐怕命不久矣。谁知不过数月光景拿来彤史一看上面却赫然满篇都是沈紫薇的名字。靖裕帝甚至一改历来传召宫妃去甘露殿侍寝的惯例每每亲自驾临就在流珠殿内过夜——仿佛一夕之间沈昭媛宠惯六宫之名便不胫而走。

    这倒也不难解释毕竟她是故“悼淑皇后”的亲侄女爱屋及乌之心人皆有之。沈皇后之死几令靖裕帝痛不欲生甚至不惜为一点丧仪礼节的小过错而迁怒于先皇后的亲族令偌大一个沈家毁于一旦。原吏部尚书、内阁次辅沈恪闭门一年之后复归却已无声无息迁至礼部四品郎中的闲职加之两个儿子一死一徙令他仿佛一年之内老了十岁。整日里精神恍惚、答非所问一有个风声鹤唳便犹如惊弓之鸟。

    “……陛下丝毫不提当日之事……是不是……也觉得罚的重了?”

    “……唉谁叫沈家的儿子那样不争气正触在逆鳞上还能有什么好?”

    “……这沈家以色侍君以色荣宠又因色而亡——倒似天数。”

    “……嘘……沈家不是还有两个女儿在宫里么?儿子虽然靠不住了但还难说……”

    如此这般朝堂上各位股肱之臣议论纷纷、争执不休总能有些似无意似有心的只言片语传入沈恪的耳中;他却依然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即使被人当面调侃也茫然瞪着一双眼仿佛全然听不懂一般。

    ——笑吧!尽管笑吧!总有一天你们也会成为他人的笑柄总有一天你们会连我都不如!

    ——皇上已经疯了早就疯了;你们却还做什么公侯万代、青史扬名的春秋大梦么?

    ***

    靖裕十七年七月初五黄昏沈青蔷带着两名宫女步出了锦粹宫平澜殿穿过扶疏的草木、曲折的回廊径直向毗邻的流珠殿而去。同样是住着沈氏女子同样无法离开这座牢笼一般的宫苑但在一干外人眼里这两处的境遇有如天壤之别:论起装饰器具的奇巧精致整个内苑数流珠殿第一;就连各类吃穿玩物也都是先送来此间挑过才分付到各处去的;亭台布置因靖欲帝的屡屡莅临更是年年修葺岁岁翻新——当沈青蔷穿一件素衣不加妆饰翩然而来时;仅仅是廊柱斗拱间密密匝匝新贴的金叶子就已映得她眼花缭乱。

    还未到殿门前已有人迎了上来两个慎邢司的内监并一个膀大腰圆的嬷嬷将青蔷主仆三人团团围在中间。那嬷嬷微一躬身算是行了礼便熟捻地招呼道:“沈才人您又来了啊。”

    沈青蔷微微点头说一声:“来给昭媛娘娘送些玩物可又要麻烦您了。”

    那嬷嬷道:“也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老奴统共就伺候这一个差事罢了。只是规矩依然一样您是明白人自然不需要老奴在这里多嘴呱噪。”

    青蔷轻笑答:“那是自然。”说着向玲珑淡淡一瞥玲珑早已将手中提着的竹篮揭开里面不过放着几件粗木雕琢的小玩意儿作鸡犬等各类动物形状手工甚拙平平无奇。

    两个内监劈手将篮子夺去里里外外仔细翻找了一遍方还给玲珑。沈青蔷向他们微一颔算作招呼便欲抽身向前——谁料那嬷嬷却不避让反而伸开手臂拦住青蔷的去路。

    青蔷一挑眉点翠已抢先道:“嬷嬷已查过了并无禁物的您还待怎的?”

    那嬷嬷哈哈一笑却道:“才人娘娘现下不比以前了。前些天吴大人特地遣人来吩咐过从今以后您要进流珠殿可非要‘仔细盘查’不可了。”

    点翠寸土不让怒瞪回去喝道:“我们主子是什么身份?你倒蹬鼻子上脸不成?”

    那嬷嬷面色一寒眼中凶光立现怒道:“小丫头片子不知死活了和你老娘我斗嘴不成?别说是你就是一个半个灰头土脸的主子又能把老娘怎么样?”

    点翠气结当即就要跳脚青蔷却冷冷道:“嬷嬷您是吴大人跟前的红人如今的青蔷自然不能把您怎么样——您想查那便查好了;要怎么个查法?您开口就是。”

    吴良佐传下严令倒也不假但那嬷嬷的本意却不过是想借这个机会背着人讹些好处罢了当即喜笑颜开便道:“请娘娘恕老奴冒犯老奴想看看娘娘的‘随身’所携之物。”说着微一侧身示意青蔷随她来。

    青蔷却站定不动缓缓道:“那你便看吧。”

    那嬷嬷一愣青蔷又笑艳若桃李朗然道:“我既清清白白便不怕人看不怕人查。青天白日之下正好行事——要看要查都在这里便好该怎样请嬷嬷吩咐吧。”

    ——那嬷嬷一呆沈才人说的似也在理但就是借她十个胆子她也绝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一名宫妃解衣露怀;顿时万分尴尬张口结舌立在当地竟成了骑虎难下之势。

    沈青蔷冷冷斜睨她再不搭理径直便向殿门而去袍袖挥舞行走如风。那嬷嬷身子一动似还欲造次却终于作罢。玲珑埋随行点翠则狠狠瞪那嬷嬷一眼抓着竹篮便急急跟在后面见主子满面严峻全无半分暖色这样的神情是极少见的便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加快脚步。

    殿外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巡视的人殿内却冷清只一个面色惨白的宫女站在珍珠帘下向青蔷见了礼口中道:“二小姐您来了……”

    青蔷停下脚步轻轻叹一口气道:“兰香你可越瘦得厉害。”

    兰香凄然一笑摇了摇头却道:“小姐在里面今日可醒的早脾气倒也还好——二小姐随我来吧。”说着当先带路左腿蹒跚右腿却似没了知觉一样在地上拖着向前走。

    点翠鼻中一酸实在是不忍再看;就连玲珑也缓缓别过脸;青蔷却只咬了咬下唇便即跟了上去。

    又穿过两重帘子转过一道刻着江山万里的玉石屏风便来到流珠殿的内室。这里原本四壁都是书画古玩此时却已全然搬空。只墙角架着一张朱色床榻其余的地方均铺上了厚厚的波斯地毯。

    ——而这后宫之中三千宠爱集于一身的昭媛娘娘沈紫薇此时便仰面躺在地毯上手中举着一只粗拙的木块挥舞嘴唇翕动口中念念有辞。

    兰香折过去勉强曲了左腿半跪在毡毯上用极轻柔、极轻柔的声音哄道:“小姐乖啊快起来吧——您看看谁来了?”

    沈紫薇躺在那里身子不动只向上撑起的一双手臂猛然僵住头极慢极慢地转了过来;眼睛一眨不眨终于落在沈青蔷身上。

    青蔷向前走了两步俯下身望着她轻声道:“紫薇我来了。”

    沈紫薇一挥臂将手中抓着的木块抛了出去远远丢在一边突然对着青蔷璨然一笑——那笑容便如鲜花绽放说不出的美丽娇艳——她道:“你又来瞧我啦?天悟呢?他什么时候来?”

    兰香脸色一变忙道:“小姐!万万不可!”

    沈青蔷却伸出手去将紫薇扶着坐起身来。沈昭媛便如没有骨头一般搂着青蔷的颈子把自身的重量全数压在她身上口中依然缠夹不清地重复着:“天悟怎么不来?天悟到哪里去了?”

    玲珑点翠忙过来帮忙合数人之力一番忙乱方令她坐直了。沈紫薇只是嘻嘻笑一边宫装散开露出半片如雪的胸口犹自恍然不觉。

    沈青蔷叹口气亲自伸手过去替她将衣裳掩好轻声道:“紫薇记住啊那个名字是不能跟别人说的这是我们两个玩的游戏你一说出来可就输了——天悟一生气可就不会来瞧你了。”

    沈紫薇忙不迭摇头喊道:“紫薇谁都没告诉!紫薇什么都没说!你输了是你输了!你快叫天悟来见我!”

    青蔷紧咬着牙狠狠一点头哄道:“好、好……紫薇乖乖的谁都不说。青蔷这就叫天悟来瞧你你说好不好?”

    紫薇茫然盯着青蔷的脸良久方拍手道:“好!紫薇等着。你给天悟说紫薇在这里乖乖的等着他来!”言毕又是嘻嘻一笑“我最乖了!你说是不是?紫薇谁都不说谁都不说……”

    青蔷伸出手去摸了摸沈紫薇的脸极温柔地道:“是紫薇最乖了。”说着替她将纷乱的头收拢理顺披在脑后轻声哄着:“青蔷给你带东西来了我们一起玩儿好不好?”

    点翠忙将篮子里几件木头削成的玩意儿递过来一一指给沈昭媛:“这个是小狗这个是小马……”

    沈紫薇两眼放光突然一伸手将那些木块儿全数环在臂间惶急地喊:“我的!都是我的!谁都不准抢走!”

    点翠忙一缩手道:“是你的都给你都是你的。”

    沈紫薇眼神涣散地点着头终于又嘻嘻笑了起来。

    青蔷怔然望着紫薇坐在地上和点翠争抢时而欢喜时而突然暴怒将手中的木块儿向点翠砸去口中嗬嗬有声那张美丽的面孔扭曲起来变得无限狰狞可怖。她忍不住想起很多很多年前自己爬在花园的树上遥遥望着沈家大小姐穿戴一新坐在高楼内心中想:“她怎么会是自己的姐姐?”她们就象是云和泥像是华丽的珠钗和路边的野草。

    ——沈青蔷站起身来静静出了内堂;兰香拖着那条僵直的右腿默默随在身后。

    走到外厢她转头吩咐玲珑道:“你在前殿守着有什么变故快些来通报。”玲珑一点头便去了。青蔷带着兰香又转过两道回廊来到一间空屋青蔷侧身在一席帘幕后面确定四下无人方从怀中掏出一只极小的纸包轻声道:“兰香这是你上次要的万一……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份量够不够但统共不多了……总之听天由命吧。”

    兰香抖着手接过颤声道:“二小姐兰香替我们小姐谢谢您了。”

    沈青蔷的脸上挂着苦笑自嘲道:“这本也是她的不过被我‘借’了来……”

    这话倒将兰香说得一阵糊涂茫然道:“您说什么?”

    青蔷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她并没有骗董天启她确实是将那根从沈紫薇上拔下来的珠簪悄悄沉入了昆明湖但珠簪内的黄色药粉她却已事先取了出来。只不过……只不过大半都下在那杯致淑妃娘娘于死地的符水之中了余下的只剩这些兰香既然求她带毒药进来便正好完璧归赵。

    沈青蔷叹道:“……你竟为着毒药谢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兰香黯然哑声道:“二小姐我的苦您是不会懂的……死了才是解脱呢……”

    青蔷心中一惊忙问:“怎的?难道皇上……已经知道了不成?”

    兰香惨然一笑回答:“怎么会!若知道了恐怕这殿内殿外所有的奴才如今早已化成飞灰了吧?皇上他……待小姐实在是好呢简直再好也没有了!你看看这个流珠殿多么富贵华丽!你还没有看到他赐给小姐的饰衣服呢那么多那么美我做梦都梦不到!这还不算好么?反正小姐她……现在这个样子可又知道什么?还以为是有人和她玩儿呢——每一晚……每一晚我候在外头都听见小姐在内里不住咯咯笑!她笑他也笑我从没有听过那样可怕的笑声笑得我头皮紧整个人都快要疯掉了——二小姐你告诉我皇上他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他也疯了么?

[45]莲影

    兰香惨然一笑答道:“怎么会!若知道了恐怕这殿内殿外所有的奴才如今早已化成飞灰了吧?皇上他……待小姐实在是好呢简直再好也没有了!你看看这个流珠殿多么富贵华丽!你还没有看到他赐给小姐的饰衣服呢那么多那么美我做梦都梦不到!这还不算好么?反正小姐她……现在这个样子可又知道什么?还以为是有人和她玩儿呢——每一晚……每一晚我候在外头都听见小姐在内里不住咯咯笑!她笑他也笑我从没有听过那样可怕的笑声笑得我头皮紧整个人都快要疯掉了——二小姐你告诉我皇上他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他也疯了么?

    沈青蔷心中一恸只觉有什么东西填满胸口塞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哑声道:

    “……疯子?这宫里也许早就是疯子的世界了。”

    兰香忽然也笑了说道:“是啊……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也快要疯了呢。甚至都想要不然干脆径直讲出来径直一死……算了。日日夜夜这样担惊受怕总觉得明天、甚至下一刻小姐就会笑着很开心地在皇上面前讲出那个名字来——好多次我都想还不如死了算了一了百了不用再受这份煎熬……”

    她的话还未说完却已被青蔷打断:“此刻便求死你甘心么?”

    兰香缓缓眨眨眼摇了摇头:“自然不甘心——我若甘心不会等这四年。可是你不甘心又能怎样?”

    沈青蔷望定兰香突然问:“那你恨吗?”

    兰香似一愣反问道:“恨什么?”

    青蔷道:“恨淑妃娘娘恨大殿下恨皇上恨把你的腿打折的奴才们甚至……恨我?”

    兰香又一笑微侧过头去轻声答:“我怎会恨二小姐您?不、不兰香是个口拙心笨的虽不知道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但也明白若不是您我家小姐早就死在淑妃娘娘手上了。唉其实淑妃娘娘、大殿下、皇上……这些人我统统都不恨我只恨自己怎么就是个女人怎么便进了这种不是人待的地方——可恨又有什么用?这就是我的命。天生贱命能怨得了谁?”

    青蔷轻叹一声:“兰香你记得吗?小时候我给郑厨子关在柴房里你半夜送吃的给我我却骂你还把你赶了出去……”

    兰香垂眉思索终于一笑:“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那时候我哭得可有多么伤心您可不知道罢……”

    青蔷笑道:“后来我也哭了我也哭得很伤心……兰香你那句话是错的真的是错的。”

    兰香疑惑方要开口询问青蔷已道:“那时候你便说我们人穷命贱所以我们要认命——那时候我便不信所以才骂你、赶你;现在我更加不信了绝对不相信!兰香你家小姐是你救回来的是你跪在碧玄宫门外鸣冤用这条腿换回来的你忘了吗?所以这不是命绝对不是命——你四年前没有放弃难道四年后却要放弃不成?”

    兰香望着沈青蔷泪盈于睫终于是狠狠地摇了摇头。

    青蔷缓缓道:“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所以你也一定不能放弃——我给你那药是到绝对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用的万一……万一皇上动了真怒你要替你家小姐解掉那些痛苦折磨是为了这个才给你的——你明白么?”

    兰香抬起袖子不住揩着眼中滑落的眼泪重重点头;忽然又破涕一笑说道:“二小姐你真的变了好多小时候你的性子可有多么古怪。而现在我看着你就好像看到了以前的淑妃娘娘……不、不我不是说手段心肠你是好人淑妃娘娘却……不过娘娘她总是很沉静总是一幅成竹在胸的样子;她想做什么也是绝对要做到底的——二小姐真的你现在和她很像。”

    青蔷一愕转瞬间也笑了道:“是么?也许吧……”

    兰香的眼睛忽然一亮她伸出手去一把抓住青蔷的手腕她的力量那样大令青蔷着实吃了一惊。只听兰香道:

    “二小姐不如这样你去做皇后吧至少做个妃子——就像淑妃娘娘那样!我家小姐始终为情所苦一步错、步步错终于落到现在这个境地;可你不一样你一定能做到的。去试一试让万岁爱上你、迷上你、没有你就活不下去然后便没有人能欺负你所有人都会争着对你好——就像淑妃娘娘那样。”

    沈青蔷猛然从她手中抽回纤腕轻声道:“你以为皇上真的那么喜欢淑妃娘娘么?皇上……也许喜欢过什么人但那绝对不是她。”

    ——沈青蔷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在一个银色桂花寂静飘落的秋天她遇见的人以及她看到和听到的一切。那一天靖裕帝分明声声泣血、声声断肠地喊着:“朕等你十年到头来终是一场空么?”

    “……兰香即使真的当上了妃子甚至当上了皇后又能如何?还不是说废黜便废黜?让一个活人在这个宫中莫名其妙的死去再容易不过了……为什么女人必须寻找一个男人的宠爱并且凭借这份爱才能生存下去?为什么呢?”

    兰香苍白的小脸上写满不解愣愣望着沈青蔷:“二小姐你在说什么?我……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女人自然是……自然是要男人怜惜的……你从没有爱过谁么?你爱上他便不曾想过要依靠他吗?”

    沈青蔷望了望兰香垂下头去腕上的金镯在手臂上缓缓滑动戴得太久了成色已经隐隐暗不再像初时那般灿亮鲜明几乎已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似的。

    ——爱情么?爱情……就像这戴在手上的镯子不是么?

    “也许吧……也许我也曾经动过心、爱过人的。我总是觉得有个人虽然不见面但他始终在我身边在我独自度过漫漫长夜的时候他给我温暖——这也许就是爱吧?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依靠他;我所能依靠的永远只是自己而已——兰香我不想变成沈紫薇你明白吗?”

    兰香凝神思索了很久终于还是迟疑着摇了摇头。

    青蔷笑了:“没关系不过是我的胡思乱想罢了你不明白也无妨的。”

    ***

    沈青蔷回到内堂点翠依然还在哄着沈昭媛玩耍。青蔷凑过去微笑着说道:“紫薇我们该走了。”

    沈紫薇浑身一僵半晌才扭过头来定定望着青蔷口齿不清地说:“走你走紫薇也走。”

    兰香连忙上前尽力半跪下去故意扳着脸说道:“紫薇不能走!紫薇走了天悟来了怎么找得到你?”

    沈昭媛斜仰着一张小脸似乎想了许久方才答应:“好紫薇不走紫薇等天悟。紫薇乖乖的谁也不告诉……不告诉嘻嘻……”说着低下头自己摆弄起满地的木块来。

    ——便在此时忽听得外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个人都是一惊兰香连忙起身却因腿脚不便又重重地跌在了地上。点翠急忙去扶兰香沈青蔷却缓缓站起来目视门外素来稳健的玲珑却满脸慌乱正快步而来。

    内堂诸人还未开口玲珑已抢先道:“快替昭媛娘娘预备皇上的御驾都进了锦粹宫了!”

    兰香愕然连忙在点翠的搀扶下挣扎着站起惶急问道:“怎么会?我们怎么没得了信儿?该不是弄错了吧?”

    玲珑脸色铁青跺脚道:“怎么会弄错?咱们今日进来可算把外头那只母狗给得罪了我方才出去才知道皇上早已遣人过来吩咐了只她寻衅报复故意瞒着还说什么今日不必调用外头的人手里头早都预备好了。”

    兰香几乎便要哭了出来不住喊道:“怎么会!这可怎么好?小姐都没来得及喝‘安神汤’呢一会要是起疯来我们都是一个死了!”

    沈青蔷心下已然洞若烛照方才为了怕被那嬷嬷查出自己身怀毒药不得已当面冲撞没想到她竟然睚眦必报——反正内殿里不过一个疯子一个瘸子便给你信口雌黄又怕什么?总之你这“慢待御驾”的罪责定然是逃不过了——真真好歹毒的心!

    如今麻烦迫在眉睫兰香竟还在那里无谓啰嗦青蔷当即喝道:“够了!废话有用么?还不快去端过来?‘慢待御驾’既已坐实更不能让昭媛娘娘在御前失仪了!”

    兰香恍然大悟忙道:“是是!我亲自去端!”拖着腿急急转向后头去。点翠没有半点主意只是一个劲儿的问青蔷:“主子我们该怎么办?”

    玲珑却目送着兰香的身影远去忽然开口:“我们……不如先下手为强。”

    青蔷的身子一抖不可置信的望着她玲珑的一双眼猛然抬起精光四射口中道:“如今绝无后路可退退便是死路一条——该来的总会来的。主子你什么都不用管只想办法给我一个近身的机会他虽是皇帝不过也是**凡胎不过依然是个‘人’罢了我就不信……”

    点翠已给吓得傻了哆哆嗦嗦道:“玲珑……姐姐你是说……你是说……你想要……”

    玲珑淡淡瞟了她一眼冷笑一声。

    沈青蔷却道:“玲珑这就是一直以来的‘打算’么?”

    玲珑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只是冷冷望着青蔷缄口不言。

    “不行!”沈青蔷断然道“绝对不行!你这不是在赌你一个人的性命你是在害我们大家的命;无论你成功还是失败这流珠殿里里外外上百人一个都活不成——你就有那么大的冤屈那么大的愤怒对这些人命统统不管不顾了么?”

    玲珑依旧无言。

    ——殿外已遥遥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声圣驾已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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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蔷天介绍:
目前,某烟已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终于可以开始用心码字了。 《诛砂记》的进度比较曲折,废了五六万的稿,重做了几次大纲。目前硕果仅存的,某烟总算比较满意,所以也算还不错。青蔷天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青蔷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青蔷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