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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柳如烟     青蔷天txt下载     青蔷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修改版 卷四[63]认子

    主仆二人正说话忽听得外殿一阵骚动一个粗豪的声音隔了数层门扉传进来: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殿内的青蔷与玲珑都是一惊两人默默对视一眼玲珑连忙将手中断梳放回桌上便要取饰妆点却被青蔷挥手制止。沈青蔷站起身来将袍袖一振高昂着头大步向外走。

    玲珑连忙跟在身后耳中已听到从外厢传来的靖裕帝冷笑的声音依稀是在喝问:“吴良佐你不觉得朕的事情你实在管得太多了么?”

    沈青蔷快步转过一进碧玉屏风还未出内殿便已见靖裕帝身着五爪团龙朝服立在门外怒气勃;脚边则跪着侍卫总管吴良佐正不住地以顿地。

    “万岁您回来了……”青蔷面带浅笑出声招呼。

    靖裕帝原本一腔怒火青筋暴跳乍闻青蔷的声音脸色忽然霁和下来他转过头带着笑问道:“翩翩你怎么出来……”——

    他的目光忽然凝在青蔷所绾之“倭堕髻”上那后半句话登时便说不下去。沈青蔷见他眼中似有泪光神情温柔似水只痴痴地望着自己瞧心下不免暗自庆幸:果然又赌对一次。却也忽然觉得这个素来冷血无情的帝王实在也有一二可堪怜处。

    沈青蔷向靖裕帝一笑说道:“吴大人是故人了翩翩往来一见才不枉昔日的旧交之情……陛下您说呢?”

    吴良佐与靖裕帝相识极早这些缘故沈青蔷自董天悟口中早已得知。她心中不忿吴良佐素来针对自己。今日这番话便是明明白白的下马威——至少能出出自己怀中那口压抑已久的恶气;自然借着靖裕帝的威势暗暗给他个钉子吃。更是再好不过……只希望这吴大胡子能明白知趣至少像王善善那般。明地里别再和自己过不去了——说实话如今地沈青蔷一个朝夕相处的皇帝陛下已经疲于应付实在不愿再惹出任何麻烦来。

    谁料吴良佐听了这话面色大变倒没什么。竟连靖裕帝的眼中都转出一道饱含深深疑问地目光来。沈青蔷多少风雨过来敏锐之处早已乎常人立时便已警觉暗道“不好”!难道此事还有什么隐情不成?难道自己的这句话说坏了么?

    万幸无论是吴良佐脸上地神情还是靖裕帝眼中的狐疑都只有转瞬之间。皇上已再次换就那幅温情脉脉的面孔不无宠溺地笑道:“翩翩。你还是这么古灵精怪的。”

    沈青蔷此时已在不住后悔方才出言孟浪便不敢答话生怕多说多错。只报以盈盈一笑走近靖裕帝身边。

    靖裕帝也不避人。竟当着吴良佐的面。便持了她地手握在自己手中。笑道:“朕几乎忘了可还有件礼物要送你呢——翩翩你猜猜是什么?”

    青蔷依然只是笑摇了摇头。

    吴良佐几次想要开口终于尽力忍住伏跪在地再一次叩道:“既然陛下心意已绝那微臣便告退了。”

    靖裕帝的眼中却猛地射出一道冷光望向他几乎想要将吴统领钉在地上似的口中缓缓道:“吴大人急什么?正如贵妃娘娘所说今日并无君臣咱们都是知交故旧……”

    沈青蔷只觉怀中那颗心猛然一跳连忙望向吴良佐却见他岿然不动面不改色只是不断口称:“微臣不敢微臣告退!”

    靖裕帝从鼻内冷哼一声说道:“敢不敢还不是由你说的?既如此便去吧.更新最快.”

    吴良佐如蒙大赦连忙起身躬身退出甘露殿——从头至尾都没敢抬头向沈青蔷看一眼。

    沈青蔷心中隐有所悟忽然垫起脚向靖裕帝俯耳道:“好了三郎算我错了你可莫要再生气了……”

    靖裕帝冰冻的目光稍稍和缓反问道:“……我有什么气好生?”

    沈青蔷听见那个“我”字出了口心登时落下了一半愈加笑得开心畅快竟斗胆答道:“你为什么生那无名气你心里自然明白的——我可怎么知道?你竟来问我?真是岂有此理了……”

    听她竟胡搅蛮缠起来靖裕帝果然也笑了似爱怜似叹息轻声道:“翩翩你啊……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沈青蔷暗地里长长舒了一口气总算补上了方才的漏洞。靖裕帝城府既深疑心又重不过才半柱香的工夫青蔷背脊上已满是汗水——装成一个鬼、还是一个她从没有见过的鬼委实是太过困难了一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可即使再难也必须坚持下去自己从来都没有退路。她勉力镇定心神连忙转移话题问道:“三郎究竟要送我什么?我可猜不出。”

    靖裕帝笑道:“枉你聪明原来也有猜不出地时候啊?”

    青蔷依然微笑眼如秋水盈盈望他。在无话可说的时候也许惟有笑容才是最好的回答吧。

    靖裕帝果然自己忍耐不住抚掌大笑说道:“算了算了还是告诉你吧。反正他们待会便送来了——先告诉你叫你高兴一下也好。”

    沈青蔷刻意眨了眨眼问道:“什么?”靖裕帝哈哈大笑俯下身去揽着她地纤腰凑在她耳边说了两个字:

    “儿子。”

    这“礼物”可着实是个“惊喜”沈青蔷脑中顿时“嗡”的一声几乎站立不住。却也不得不强作欢颜说道:“陛下悟儿他……”

    靖裕帝又是一声笑。伸出手指轻轻按在沈青蔷地朱唇上故作神秘道:“嘘……我知道你挂念悟儿可他数日前便已去京畿北军替朕秋巡了。可还未归来呢——朕已派人传了密令给他叫他尽快回转。也就这几日了……此时朕这个礼物可不是悟儿呢……”

    沈青蔷听得靖裕帝言中之意似乎尚不知道自己与天悟之事原来又只是虚惊一场;心神略定便索性听他娓娓道来。自己但笑不语——靖裕帝还未开口已有人替他回答了殿外分明传来王善善地声音:

    “万岁奴婢将五殿下请来了……”

    靖裕帝在殿内高声道:“快叫顺儿进来!”

    便只见王善善躬身扶着一个小小孩童从外面入得殿来。那孩子只三、四岁年纪生得一双大大的凤眼面目委实清秀好看青蔷一眼望过去但见五官轮廓。无不眼熟。那孩子还未走到近前已笑着张开双臂向靖裕帝跑过来。口中犹自奶声奶气叫着:“父皇抱抱!父皇抱顺儿!”

    沈青蔷不可置信地望着靖裕帝皇上向她一笑。蹲下身去。展开双臂对那孩子说道:“顺儿。过来父皇抱你。”

    沈青蔷见那小小地身子倾力投入靖裕帝怀中咯咯笑着心中忽然慨叹万千:是了原来这便是紫薇的儿子是她和天悟的儿子——靖裕帝名义上地第五皇子:董天顺。

    靖裕帝吃力地抱起天顺勉强直起腰来额上却已立时见了汗;王善善连忙奔上前口中道:“陛下还是老奴来抱吧!”

    靖裕帝怒瞪他喝道:“滚开!朕连个小孩子都抱不动了么?”王善善讪讪地退到一旁眼睛却直钩钩盯在沈青蔷的脸上。

    青蔷实在被他看得无奈只得向前一步轻声道:“陛下让我也抱一抱吧。”

    靖裕帝笑了满面喜色将怀中地孩子交给青蔷。五殿下认生小小的胳膊紧紧勾着父皇的脖颈就是不肯放手撅着嘴竟似要哭了。靖裕帝不住哄他道:顺儿听话去叫你母妃抱你。”

    谁料那小鬼头却一转头不看青蔷口中大声说道:“她才不是母妃天顺的母妃是胡昭仪。”

    靖裕帝脸色一沉冷冷道:“你说什么?”

    小孩子虽还不懂事却也似感悟到了父皇在生气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靖裕帝重重“哼”了一声随手将董天顺交在王善善怀里看着他泪流满面地小脸缓缓道:“顺儿听父皇的话从今日起你的母妃便是白……便是沈贵妃。在这宫掖之中你便是她的儿子只有她才是你的母亲可不要忘记了……”

    沈青蔷忍不住插口道:“陛下此事还要从长计议为是……”

    靖裕帝不理不睬继续对那小孩子说道:“……顺父皇这是为了你好只要认了沈贵妃作母亲很快你就会是皇后的儿子是朕的嫡子将来要继承朕的皇位没有人可以相比——懂么?”

    才三四岁的小小孩童哪里知道这个?只是哇哇哭得更厉害了。

    靖裕帝地眼中骤然染上一层厉色双眉紧蹙喝道:“抱殿下出去!”吓得王善善立时遵命三步并作两步便向外赶。靖裕帝望着他的背影忽觉凄凉身子倒退两步跌坐在软椅中以袖覆面两肩微微颤抖。

    沈青蔷权衡再三还是走了过去将自己的手覆在靖裕帝手上轻声唤他:“三郎……”

    靖裕帝反手捉住她地柔荑在袖底出一声唏嘘。

    “悟儿他……始终是我们的儿子……”青蔷揣摩着靖裕帝地心思试探道——自然口中虽如此说心里却只觉得别扭之极。

    靖裕帝再嗟叹一声说道:“唉……是朕叫他小小年纪便没了娘地他要恨朕故意惹怒朕……这也是朕的报应……朕其实……其实从没有怪过他地……”

    青蔷默默听着心中不禁又是一阵恻然。

    “你……也都知道了吧?”靖裕帝问。青蔷估摸着此时情景索性大着胆子更进一步答道:“沈青蔷便是白翩翩。白翩翩也就是沈青蔷……她知道什么我就知道什么……”

    她这话故意说得极含混既然装一个从未见过的死人是必定难以长久的。那么总须一步步将本来地自己和这个死去的形象融合在一起才是。反正是“仙灵附体”。究竟有什么“规则”谁也讲不清。只要靖裕帝相信那么无论怎么匪夷所思荒诞不经都不是什么问题。

    至于陛下会据此说什么、问什么沈青蔷自然一一准备好了回答。那些答案早已在她的心里反复掂量了千万次。遣词用字全都极尽模糊似是而非——也只有这样答靖裕帝才能用自己希望地方式去理解换而言之沈青蔷在想尽办法做好一个“镜子”的职责让靖裕帝自己回答自己——

    谁知听了这话靖裕帝却只是苦笑一声点了点头。却沉默了下来。那些准备好地对答倒是用不上了。

    靖裕帝握着沈青蔷的手握得很紧。许久才缓缓放松。他的脸上早已恢复了平日神色。笑着。问青蔷道:“翩翩你喜欢顺儿吧?”

    沈青蔷只有点头。

    靖裕帝道:“好。那你便认了他吧……膝下有子那些烦死人的言官们总也能少罗嗦几句话。”

    沈青蔷踌躇道:“陛下此事……还是……”

    靖裕帝猛然直起身来问:“还是什么?你已等了这么多年朕也等了这么多年不是么?”沈青蔷心中不住叫苦一个“贵妃”已叫她够受了若真成了皇后……天知道还会多么“热闹”呢!何况若真成了皇后那“她的儿子”五殿下董天顺便一跃成为了可以继承皇统地“嫡子”皇上的意思也正是如此——可果真这样的话太子殿下呢?那孩子对皇位的执著她难道还不清楚么?这样一来岂不是将自己生生逼到了阵前非要决一个你死我活闹一个玉石俱焚不成?可是……若不答应这推辞的理由又委实是不好想的。

    沉吟良久青蔷只有继续含糊其辞低声道:“三郎其实我……并不想做什么皇后的……”

    靖裕帝终于笑了望向沈青蔷的目光竟然宛若慈父:“翩翩你还是一样十四年前说的那些傻话今日又讲给朕听了……这有什么?如今不比当年朕不必看任何人地脸色行事朕要你做朕的皇后你便是皇后便是这天下最尊贵、最荣耀、举世无双的女人你在担心什么?你难道还不高兴么?”

    青蔷实在无法回答惟有苦笑着摇头而已。

    靖裕帝持着她地手缓缓说道:“翩翩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你还在犹豫什么?你……你这身体本来地主人好歹也算是出身在仕宦豪族又是恩封地外戚她家的女儿做了皇后群臣不会有太多话说青史上对朕也不会加诸一字苛评——又何况沈昭媛地人是疯疯癫癫的这一点众人皆知你便担上姐妹二字顺理成章做了顺儿的养母一切水到渠成……朕无论怎样想都觉得如今这个局面千巧万巧简直仿佛连上天都在极力促成一般。”

    耳中听着靖裕帝说什么“千巧万巧”沈青蔷更是无言以对。再说下去恐怕会“巧”到连靖裕帝自己都要怀疑了。她心中实在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可哪里又能由得了她?

    靖裕帝见她不再反驳仿佛默许简直喜上眉梢一把揽住青蔷口中道:“翩翩这么多年了朕的心愿终于要成真了——除了苦笑沈青蔷还能怎么样?

修改版 卷四[64]天顺

    靖裕帝终于是笑逐颜开地离去他还要去一次集英殿召见内阁诸人争取将这件事尽快办妥。可留在甘露殿的沈青蔷却实在无法笑得出来了她皱眉枯坐思忖良久却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正位中宫?呵……姑母、杨妃、这满宫中不知多少女人做梦都在盼着的事情竟然便要落在自己头上了?

    沈青蔷实在是难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真真是悲喜交集、苦乐陈杂到最后就连她自己都糊涂了。命运简直如同一个顽心极重的孩童总爱将她高高抛向天空眼见要落地跌成粉身碎骨又在那千钧一的时刻将她接在手中——竟把她的惊慌失措、忐忑不安当成一种乐趣来赏玩么?

    正自嘲不住忽一转头却见玲珑正盯着自己看目光如炬。

    “……你想说什么?”青蔷问道。

    玲珑摇了摇头也笑了竟然道:“玲珑恭喜娘娘了您的确是有福之人……”

    沈青蔷愈加哭笑不得连连摆手:“罢了、罢了你这个恭喜我可真当不起。我也不问你干脆还是那话横下心走一步算一步吧……”

    玲珑却道:“娘娘……要不要……去给那一位带个信儿?或有所得也未可知呢!”

    青蔷一怔还是摇头说道:“那的确是个办法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在这个宫中能不靠人还是不要靠的好……现下我的身份又不比当初恐怕就连你们几个。从此之后也再难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了。”

    玲珑地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奇妙的微笑轻声道:“娘娘这样也不行的话。玲珑倒还有另一个办法不如……您就当真当了这个皇后吧——只要……只要皇上不在了。这个皇后变成了太后无论继位地是大殿下、二殿下或者是这个五殿下还有谁能约束得了您?能拿您这个太后娘娘怎么样?”

    沈青蔷心中剧震全没料到她竟说出如此无法无天的话来。不禁仔细又看了两眼。可无论是玲珑脸上地表情还是她讲话的口吻都实实在在分辨不出这丫头究竟是在戏谑还是在认真。

    青蔷道:“你到底想怎样?先让我做了皇后然后你去和皇上以命相搏、求一个同归于尽是不是?哪有那么容易……莫说别的吴良佐这一关就断断过不去。皇上活着还好若……若是真的驾崩了即使全然与我无涉。统领大人也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其实是贵妃还好以后不过是个闲养地太妃;若真做了皇后。做了太后……想要置我于死地恐怕会多了数百倍——而你呢?你除了枉送性命。连带着送了我和这一殿人的性命。还能有什么用?……再退一步说即便吴良佐动不了我。我成了太后就真的能万事顺遂了吗?大殿下是断然不能继位的五殿下太小而太子殿下……他又怎会对我听之任之?他若做了皇上……他……唉我实在不愿意去想的……”

    玲珑微感诧异不禁问道:“娘娘恕玲珑多口了……依我看太子殿下对您倒的确是颇有情义的.更新最快.”

    沈青蔷将头缓缓转向一侧玲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只听她低声答道:“我明白我自然明白的……可即使天启待我有陛下待白翩翩那样痴心痴情又能怎样?也不过使得数年之后这宫中再冒出一个“青仙”罢了……至尊之位当前谁能不动容?谁又能不改变呢?……后悔是后悔可是若时光回转真地可以重来你以为陛下就会做出别样的选择么?不会的决计不会地——白翩翩还是会死她不可能活下去的;与御座争夺一个男人这世上所有地女人早已注定输得惨不忍睹了……更何况……我总觉得……我总觉得天启那孩子有些地方实在是像陛下……他地眼里只有他看得见的那个人其他地全都是芥子微尘……”

    这一席话实在讲得冷冽如冰满是决绝之意玲珑怔然。虽明知青蔷所言句句是实却依然觉得一阵惊肉跳更兼着彻骨的寒冷……

    “你……曾爱过人么?爱过……男人么?”青蔷忽然转过头来问她脸上挂上了笑。

    玲珑一怔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没有一个都没有”她说。

    青蔷道:“我……有呢——也许有吧……爱着、被爱……真心、假意……其实爱不爱并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有没有一个人肯陪我走这条路……皇上和白妃娘娘就是再好不过的例子了……”——

    玲珑正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沈青蔷却忽然一笑:“玲珑有人曾对我说过若没有爱过男人的话就依然是个小孩子……以前我不懂但现在……我想我懂了。”了小半个时辰还未回转带五殿下出去安顿的御前大总管王公公却忽然哭丧着脸奔了进来。见了青蔷躬身行了礼忙不迭道:

    “贵妃娘娘求您快省省好、救救命吧!殿下他……殿下他实在是哭得太过厉害天可怜见的这么小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呢老奴实在是没辙了……”

    沈青蔷与玲珑对望一眼向王善善道:“跟着五殿下的人呢?那么多人都哄不住么?”

    王善善面有难色皱眉道:“娘娘您不知道……”

    青蔷问:“殿下还是不愿呆在这里么?”

    王大总管哭丧着一张脸点了点头。

    沈青蔷不由得叹了口气说实话天顺的相貌委实是太过像他的父母了青蔷看见他。心中总难免生出异样来。但这样的境况又不能不管便道:“我……本宫再试试好了你去抱殿下进来吧……”

    董天顺果然还在哭。声音都有些嘶哑了两个嬷嬷战战兢兢伺候在一旁。不时的偷眼望向贵妃娘娘。也许沈紫薇地儿子天生不与她投缘青蔷勉强哄了两次五殿下竟毫不领情反而哭得更凶了。

    青蔷实在无奈。这几日又是贵妃又是皇后又是高深莫测的靖裕帝又是这闹人的小冤家个个仿佛不耗尽她地全部心力不肯善罢甘休似的真真叫人哭笑不得。正焦头烂额间忽听见旁边地嬷嬷小心翼翼说道:

    “娘娘您不知道殿下的性子最是执拗年纪虽小却不达目的决不肯善罢甘休的。依奴婢看……”

    青蔷一挑眉问道:“依你如何?”

    那嬷嬷见贵妃娘娘似乎未有责怪之意便索性大着胆子说道:“依奴婢看。要不然……要不然您个谕旨把胡昭仪请来太极宫……那个。哄好了殿下。即刻再请她回去就是了……”

    她心知女人最是妒嫉如今沈贵妃盛宠。独霸太极宫甘露殿自然不会愿意别的娘娘靠近皇上身边百步以内深怕这个主意得罪了她心中本来无限忐忑……可谁知道贵妃娘娘竟然笑了甚至笑得极为欢畅仿佛长久以来夙愿得遂或者什么宝贝失而复得一般。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正恍惚间却听得沈贵妃道:

    “说得有理不过何必劳烦胡昭仪?她离了养育这么久地五殿下此时心中定然十分难过吧?不如这样本宫亲自带了五殿下去瞧瞧她无论如何也是本宫夺了她的心尖子也算去给她赔个礼吧并不为过……”

    沈青蔷一面乔张作致的说着场面话一面却是真的高兴。正愁自己形同软禁消息闭塞束手无策之时没想到却撞见了天上掉下来的机缘?这的确是个极妥当不过的借口任谁也寻不出半点错处……——

    这样想着便俯下身去对五殿下说道:“殿下不要哭了我带你去找你的母妃去找胡昭仪好不好?”

    沈青蔷依稀还记得在四年前的那场万寿节盛宴之后躲在花木扶疏地阴影下惊慌失措的自己所见到的那名嗓音敞亮、意态醺然地慵懒女子。除此之外对于那位住在昭华宫正殿鸾鸣殿里的胡昭仪她再无旁地印象。

    在去往东偏宫昭华宫之前青蔷特意探问了玲珑地看法却见她也难得的踌躇起来皱眉思索良久方道:“宫中都知道胡昭仪是个最省事地只素来爱喝喝酒、写写诗倒是没有别的什么……只不过……她虽几无侍寝但淑……但悼淑皇后死后三殿下便跟着她了……昭媛娘娘的五殿下也是……故此……”

    青蔷颔已明白了她的意思。若这胡昭仪真的只是个深宫中隐居的“诗人”为什么又能够得到靖裕帝非同一般的信赖?同时养育两位殿下这实在让人不得不仔细斟酌——

    若她知道了皇上的计划会甘心这皇后之位落在我手里么?”——

    不怕她争就怕她不敢争;如今之计看来还是要使一个“拖”字诀徐图计议才是。

    太极宫距离昭华宫还有好一段路程青蔷坐上贵妃的翟车五殿下则由乳母抱着也坐上了另一乘宫车一行人逶迤而去。一路上愈向东走五殿下的哭声也愈小待到了昭华宫门外乳母抱着他下得车来天顺已止了泪直奶声奶气叫道:“母妃天顺要母妃!”

    那嬷嬷满面尴尬生怕沈贵妃听见了不喜抱着五殿下手忙脚乱地哄他。

    青蔷笑道:“罢了去替本宫传报一声就说本宫带着五殿下来探望昭仪娘娘了。”

    早有人答应着去了沈青蔷便带着玲珑步入了昭华宫。四宫之中属西边的锦粹与南边的庆熹最为宽敞华丽东边的昭华却小了许多。走了没多久便听得扶疏的花木之后有人轻声笑着五殿下一听已挣脱了乳母的怀抱跳下地来一边向花木里头钻一边喊道:“三哥三哥!”

    几个随行的嬷嬷脸都白了呼天抢地不休追了过去。青蔷与玲珑对望一眼两人寻路绕过花丛便见花丛之后竟然是块泥巴地一个半大的男孩儿蹲在那里一边吃吃傻笑一边玩得不亦乐乎。

    五殿下早已跑了过去抱住那男孩儿的一条胳膊口中喊着:“三哥带天顺玩!带天顺玩么!”

    嬷嬷们忙跳着脚去拉去劝青蔷却只立在那里不动声色这男孩儿她却也识得的正是沈淑妃那个“体弱多病”的儿子董天旒——

    印象中天旒一直病恹恹的胆小畏缩十分怕人;你逗他问他什么话他只会直愣愣地望着你也不回答也不反驳他到底听见了没有是不是明白谁都不知道。几年不见现下看来也依然是有些呆气的任五殿下抓着他的胳膊叫喊还是兀自玩他的泥巴。

    玲珑凑过去附在青蔷耳边低声道:“主子您还不知道么?三殿下……原本是有些痴傻的……”

    沈青蔷猛然间回过头疑问的目光落在玲珑脸上;玲珑却垂下头把脸转了过去——

    便在此时忽听身后有人朗然笑道:“贵妃娘娘莅临蔽处是我有失远迎了。”

修改版 卷四[65]昭仪

    沈青蔷连忙转身但见一个朱衣女子素面朝天立在那里鬓凌乱睡眼惺忪倒像是午寐方起一味的意态阑珊——正是胡昭仪。同样是数年不见她却与杨惠妃、甚至与青蔷自出得锦粹宫后所见的一切故人全不相同竟还似当年夜宴时自己记忆中的样子眉梢眼角毫不见老仿佛光阴流转洗剥了所有人的生命却独独遗忘了她。而那五殿下早已奔了过去扯住胡昭仪的衫角叫道:“娘……抱天顺……”说着小嘴一撇竟似满腹委屈又哭了起来。

    沈青蔷听他竟然叫得如此亲近心中忽然一酸:可怜这孩子他真正的母亲他怕是根本都不认得吧。

    谁料那女子却任五殿下嚎哭竟似一点都不在意反而板起脸来数落道:“去去去这招可对我没有用。去叫嬷嬷把你那张花猫脸洗一洗一会儿到我屋里来吃点心。”

    一听这话五殿下立时便不哭了那幅抽抽嗒嗒可怜兮兮的样子荡然无存。沈青蔷一愕又是好笑又是心惊在这宫里从大人到孩子果然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五殿下一路小跑着去了后头急急跟着他的两个嬷嬷。胡昭仪站在那里双眼微眯笑吟吟地望着沈青蔷。青蔷忽然觉得有些尴尬正犹豫要不要先开口却见胡昭仪已躬下身去——却不是行礼只是拂一拂被五殿下扯皱的衣摆又直起腰来对青蔷笑道:

    “贵妃娘娘我那里可只预备了些给小孩子吃的东西。您若不嫌弃便也来坐坐吧。”

    沈青蔷立时打叠精神答礼道:“昭仪娘娘。是青蔷不请自来诸多搅扰之处。还望多多海涵。”

    胡昭仪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与此同时却从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缓缓浮现出某种真正地快活来她依然看着青蔷许久。方才开口:“你没有一见面就姐姐妹妹的乱叫这很好……沈家的女人果然不一样——我听说你也从不叫沈紫薇姐姐是么?”

    这句话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但此时此刻对面前这个奇怪地女子沈青蔷再也不敢心存丝毫的轻慢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有趣。实在有趣”胡昭仪又笑了这一次。终于让脸上地笑和眼睛中的笑同时开放“你知道么?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的。”她说。一踏入鸾鸣殿。但见四壁都是书画。龙飞凤舞云烟满纸。大多裱糊十分草率。只有一副粘了玉轴精心装饰过就挂在中堂前——却是一小词:

    檐底半钩月升

    楼头一片日斜

    都道春去自然愁

    谁曾问彻桃花

    笑人去归何处

    问燕飞来谁家花谢花开都不管

    任飘去、到天涯

    没有题头亦没有落款却道尽某种难以言喻的潇洒以及……落寞沈青蔷几乎看得呆了——直让胡昭仪唤了她两三声才猛然醒悟过来.更新最快.

    青蔷面色赧然连忙道:“向闻昭仪娘娘是位才女如今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若是平常人听到这话必然要自谦两句可谁料那胡昭仪却大笑道:“才女?哈哈我若不是昭仪这些玩意儿挂在东市的兰亭坊里定然是半个子儿都卖不出去地。”

    她这样作答倒把沈青蔷接下来预备好的若干句回话全数堵住——不知道为什么在胡昭仪面前青蔷的气势总是无端地矮下去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个初次求见博学宿儒的童生连一双手脚都浑不知该向哪里安置才好。

    胡昭仪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笑意阑珊道:“贵妃娘娘我的性子您不知道我是有什么便说什么的您现在身居高位有吩咐直接开口就好。”

    青蔷眼见自己来时的一番盘算全然泡了汤心中苦笑不迭。“径直”开口?究竟怎样“径直”法儿?难不成要她对胡昭仪开诚布公地说:“我不想做皇后也不想做五殿下的养母请你帮忙想个主意?”——

    在这皇宫里……不、不在这人世之中说什么做什么谁不是藏着掖着拐弯抹角地?谁又能真正清楚直白、坦坦荡荡?

    胡昭仪笑望她却道:“你们成天到晚这样过日子难道不觉得累么?”

    沈青蔷只觉得有一把小刀子戳进了她的胸口一颗心骤然紧缩起来连声音都变了:“昭仪娘娘您说……什么?”

    胡昭仪呵呵笑着说道:“想爱就爱想恨就恨想要什么就直说——你连这个都不懂的话我倒真有点同情你了……”

    青蔷哑然——

    她地确是不懂的。她早已习惯了瞻前顾后、察言观色早已习惯了尽量七转八弯不留痕迹地将别人引向她预先设计好地目地地。事事提防事事怀疑谁也不能相信谁也不敢相信……累么?还是早已习惯了这份劳累麻木到连“累”的感觉都消失了?

    她只觉在胡昭仪面前自己地舌头仿佛都打了结再也不听使唤迟疑半晌方才犹犹豫豫重复道:“想爱就爱……想恨就恨……想要什么就直说——怎么可能呢?”胡昭仪哈哈一笑反问道:“这有什么不可能?除非你太过贪心一样都不想舍一样都不愿丢;嘴上说着无欲无求实际上却跟个守财奴一样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占全了……长此以往自然像只冬天里冻坏的猫崽子。你一碰它它浑身的毛就全都竖起来了瞪着眼睛冲你呜呜叫。”

    冬天里冻坏的小猫崽儿?——在别人眼中。难道自己一直就是这么个可悲可怜亦复可笑的样子么?终于是一无所得。胡昭仪轻轻巧巧一句“天顺是陛下地皇子陛下要带他走我可不敢留”便将一切事情统统推卸掉了。在她面前沈青蔷只觉自己身上那件自作聪明的伪装立时千疮百孔。不由地满面羞惭。也许“坦率”也是一种莫大的力量越是在所有人都不肯“坦率”地时候这股力量越是可以撕裂一切无坚不摧——比如干净利落地挖开沈青蔷的心将那些她一直以来不敢去想、不愿去想地东西统统暴露出来——

    她不敢爱也不敢恨被命运驱赶追逐到今天这步田地难道就是因为自己“太过贪心”。害怕那必然到来的“失去”么?

    沈紫薇从来不惧怕“失去”她可以牺牲一切哪怕杀人哪怕疯癫。始终念念不忘她的“爱情”。靖裕帝也从来不惧怕“失去”他的伤恸和追悔在这十四年里早已无限滋长。最终覆盖整个皇宫。无所不在。哪怕他所有的妃嫔所有地儿女统统被这伤恸和追悔的阴云吞噬哪怕他堕入自己编织的悲哀的幻梦罗网。他也毫不在意;目光永远坚定地落在记忆深处那个业已消亡的女子身上落在他注定无法追溯亦无法挽回的过去的美妙时光之上……——

    他们的悲哀和欢喜都是那么残忍而鲜明;但至少他们的确是有着悲哀与欢喜地……而自己呢?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脸上的表情赫然只剩下虚假与苦笑了呢在回去太极宫的路上沈青蔷一直沉默不语。身边随着地从人只当她在为胡昭仪的无礼而暗自生气生怕触了霉头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声。

    翟车走到半路沈青蔷忽然一掀车帘吩咐道:“且住本宫要去瞧一瞧流珠殿地沈昭媛——带五殿下一起去。”

    随车地从人顿时停步面面相觑各自踌躇却终是不敢违拗贵妃娘娘的吩咐车子调转绕过太极宫径直向西而去——

    姐姐无论如何天顺都是你地儿子;即使你疯了即使你已认不出他来但若能见上一面定然也会欢喜的吧?——

    我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贵妃娘娘”实在不知道能当到何时;但片刻的欢喜也是欢喜能叫你们母子见上一面总也是件好事。

    此时的沈青蔷却不知道就在她乘着宫车绕过太极宫向西而去的时候临阳王董天悟所乘的软轿正好落在了太极宫的宫门前。

    御前总管太监王善善早已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轿前口中喋喋不休:“王爷您可回来了!老奴方才还听那些作死的小崽子们胡言乱语说您染了风寒病在路上凶险万分呢可把老奴给吓坏了。这不正担心呢您就来了果然是虚惊一场……哼那些乱传话的狗崽子们瞧我不打折他们的腿!”

    长长一串媚语说完轿内却毫无声息许久之后方才传出两声闷咳。依稀是董天悟的声音却无比沙哑低沉从轿内传了出来:“王公公父皇呢?”

    王善善倒是一愣怎的?难不成这武功盖世的临阳王还真的病了不成?不敢怠慢连忙答道:“陛下人在御书房召了好几位大臣商议事情呢可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轿中人“嗯”了一声又过了许久轻声问道:“那……沈才人不……咳咳……贵妃娘娘呢?她在么?”

    王善善听见了他的咳嗽声更是确信无疑。却又觉得纳罕:这才出去几天功夫怎么就病得如此厉害了呢?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絮絮回禀:“贵妃娘娘带着五殿下去东边昭仪娘娘处了……殿下皇上和贵妃娘娘一直在等着您呢您既然身子不适不如先进殿歇一歇老奴吩咐人给您把药煎上这些供奉们可也太没用了……”

    轿中人又是一阵咳嗽良久方道:“……也好。”两旁立时有从人上前替董天悟打起帘子伺候临阳王自轿内出来。一直满面堆笑的王善善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

    怎会如此?一向英姿飒爽气宇轩昂的大殿下怎会病成这个样子?整个人赫然瘦了一圈面色惨白憔悴不堪……简直……简直便像个纸人仿佛风一吹就能飞走了似的。

修改版 卷四[66]父子

    对于太极宫董天悟自是轻车熟路。靖裕帝待他向与别的儿子不同——即使贵为太子的天启也常常有久候数日不得一见的时候;只唯有临阳王无论在哪里从来畅通无阻。

    他一面拾阶而入一面低低咳嗽身后跟着忧心忡忡的王总管。进了一重殿门董天悟忽然道:“王公公贵妃娘娘……如何?”王善善颇为犹豫半晌才答道:“王爷您是想问……真假么?”

    董天悟一笑是真是假他自然是不必问的。

    王善善偷眼打量了一番临阳王的脸色低声道:“王爷无论如何万岁对她是颇看中的……只是……老奴总觉得蹊跷……”

    董天悟不依不饶问道:“那王总管以为……蹊跷在哪里?”王善善满面踌躇许久之后方才磕磕绊绊道:“老奴也……说不上可是……可是王爷这种事情您就不觉得……不觉得虚妄么?”

    董天悟轻咳一声将头转了回去低声道:“假的又能怎样?真的又会如何?只要父皇高兴就好……”

    王总管蹙着眉答道:“话是这么说只是……”

    董天悟一笑不再理会径自步入外殿在外堂下的一张椅内坐定。见王善善依然垂立在侧便道:“王总管自便吧不用伺候了……”

    王善善连忙答应缓缓退了出来心中却在想:“难不成真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网页倒似毫不在乎的样子——要是我知道非要把个小妞儿叫母妃。多少也要不自在一下子吧?”

    董天悟目送他带着一干从人退出去收回眼光索性闭阖双目。导息调气。只是微一使动功力。便觉怀中如同千针攒刺几难自抑。好容易强忍着将咳嗽声压下去嗓子里忽又翻出一股子咸腥来。此番中毒毒性即烈自己又全凭一股子狠劲儿强自支持着。经脉业已大损这恼人的咳疾怕是这一生都无法摆脱了吧…幸好她还活着;靠她自己的力量活得好好地。

    人在昏迷之时便如同身在幽深的水底能听见的只有寂静能看见地全是黑暗。回忆温柔地环抱着你。在你的皮肤上咬出黑色地齿印——就像是身在梦中……或者就像是幻梦与真实之间的界限忽然消失了………殿下……您这又是何苦呢?……娘娘……我该……怎么办?”

    在那似梦非梦之间。董天悟依稀听见了吴良佐的哭声。这个素来流血不流泪的硬汉竟然也会如孩子一般饮泣……他很想睁开眼睛。很想挣扎着清醒过来。问他为什么要哭?问他……青蔷怎么样了?她还好么?

    可当回忆黑色的水褪尽当他神智恢复真正醒过来。却已不知过了多久。而吴良佐满面伤恸依然立于榻边眼睛里隐隐有着赤红地血丝。

    “……殿下?殿下您醒了!好些了么?”吴良佐又惊又喜那样一个粗豪汉子嗓音都有些把持不定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对吴良佐以及那个在背后点倒自己的齐黑子董天悟本来是不无怨怼的;可此时见他真情流露心中却实在感动——董天悟忽然便想起了很久之前在母亲死去的那个夜晚他还记得那样鲜明清楚天要亮了是吴良佐自外面打开闭锁的门走进来把已经哭喊到虚弱无力的自己抱在怀里哽咽着说道:“殿下娘娘不在了……以后便由微臣来照顾您……”——

    那一天吴良佐也哭了吧?可惜自己早已不再记得。

    董天悟轻轻闭上眼睛嘴边漾出一丝微笑:

    “吴叔”他轻声说道“我很好就是……没有什么力气……咳咳……”

    “吴叔”这两个字一入耳吴良佐的眼圈赫然又是一红他轻声叹息似在抱怨更似心疼:“王爷……您怎会伤成这个样子?”

    董天悟费力地抬起手来抚在胸口上笑道:“能有什么?左右不过是我的报应罢了……”

    吴良佐脸色一寒沉默下来忽又厉声责问:“……是那女人做的么?”

    董天悟缓缓摇头低声道:“吴叔……我并不知道你在说谁但你一定是……误会了……”

    吴良佐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着实为大殿下地执迷不悟而气恼口气立时变了:“殿下您究竟是中了什么邪?那些事情都是您告诉她的吧?她现在称了心得了逞却反而要……要毒杀您好灭口不成?”

    董天悟一愣顿感茫然无措全然没有想到吴良佐竟然误会得这样深……什么“那些事情”?又什么“毒杀灭口”?临阳王依稀记得自己在赶往碧玄宫的路上伤重气虚被齐黑子硬是点了穴道背回来接下来便是长久地昏迷了……那么她呢?她脱险了么?一想起沈青蔷心中骤紧董天悟再也顾不得什么忙问:“青蔷怎么样了?”

    吴良佐一听到这个名字顿时眼眦尽裂从牙缝中吐出一声冷笑:“她?那贱人此时可正在太极宫的龙床上睡得正香呢!”

    董天悟怀中一松一面感觉卸下了千钧重担;另一面却又忽然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地不自在来.更新最快.

    各中关碍实在是千头万绪又难免牵扯到沈紫薇甚至……牵扯到天顺……利弊权衡之下董天悟实在无法分辩只得对吴良佐低声道:“吴叔我中毒地事。并不与青蔷相干你可不要把这笔帐算在她头上……只是……咳咳……我到底睡了多久?你刚才说的……又是怎样一回事?”

    吴良佐惨笑道:“殿下您也不必替她撇清了。更不必担心我吴胡子还能把如今地贵妃娘娘怎么样……”

    董天悟倒似没有听懂恍惚重复道:“……贵妃……娘娘?”

    吴统领怒极反笑。面容古怪地扭曲起来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满口钢牙紧咬几乎要把那个名字嚼碎了:

    “没错沈贵妃也许用不了十天半个月赫然便会是第二个沈皇后了……殿下。您还不醒悟么?您知道那贱人打地究竟是什么算盘?她竟然假扮白妃娘娘;竟然假扮您的母亲!我瞧着她站在陛下身边那满脸的小人得志满脸地惺惺作态简直令人作呕。我只恨……只恨自己没有先下手为强趁早结果了她反而纵虎归山到如今终成大患——这样的贱人还不该杀么?您还要为她辩解不成?”

    董天悟只一惊胸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响。假扮……母亲?青蔷她竟然……竟然……临阳王轻轻阖上眼帘。微侧过头去不知为什么竟笑了。好。那你告诉我在桂花树下死去地那个人——那个皇上一直在等的人。白仙娘娘。她的故事她的秘密。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明白究竟生了什么正在生什么将来又会怎样;我有我地打算有我想做的和必须去做的事——你听明白了么殿下?”斗不过又怎样?即使会死在这里又怎样?无论如何我总要试一试的。”——

    呵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你的“打算”是你“想做的和必须去做的事”……我是不是该为你抚掌击节赞一声“好”呢沈青蔷?喧嚣渐起王善善进得门来告禀道:“王爷御驾将至了。”

    董天悟闻言起身整肃衣冠却听见王总管顿了顿轻声续道:“万岁……似乎心情不佳还请王爷尽力宽怀为是……”

    董天悟一怔随即微微颔王善善舒了一口气躬身引着临阳王出了殿门恭迎陛下。

    靖裕帝下了御辇径直而来脸上果然满布怒色;连带着四周伺候的大小从人也都是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直到见了自己地长子跪在阶前万岁的神情才算是缓和了下来温言道:“快起来吧悟儿。怎么几日不见便病了?”

    董天悟抬头一笑靖裕帝见他果然面容憔悴光彩全无又是心疼又是迁怒不由得“哼”了一声:“你身边伺候的人呢?都死绝了么?朕真是白养了这些废物!”

    董天悟道:“父皇人食五谷病属寻常这也实在没有什么并不怪别人;总之是儿子不谨慎罢了。”靖裕帝叹一声:“好了好了朕不追究就是——只是你这样子叫你母亲见着呢她该有多伤心

    董天悟听父皇说得恳切忽然胸中一闷忙从袖里掏出锦帕掩在唇边侧过头去强自压抑着咳嗽起来。

    靖裕帝双眉紧蹙望着他却不好再说什么只有默默摇了摇头。

    一旁早有精乖地王总管趁机道:“陛下将入秋了外头风凉还是先请王爷进殿去吧。”

    靖裕帝猛然醒悟立时点头:“是朕倒疏忽了。悟儿快进殿去叫他们把茶水汤药都备上朕听你咳可实在揪心……”却又转身吩咐王善善“去把贵妃娘娘请出来告诉她悟儿回来了。”

    王善善先毕恭毕敬答:“遵旨——”继而又小心翼翼回禀道“陛下贵妃娘娘她……带着五皇子去了昭华宫这会儿……可还没回转呢。”

    董天悟眼见靖裕帝又要怒忙道:“父皇倒也无妨。此事儿子……儿子还有些许不明还请父皇代为分辨分辨。”

    靖裕帝犹自忿忿狠狠瞪了王善善一眼。只把王总管吓得腰弯得更低了。片刻之后转过来面对临阳王的时候万岁脸上已是一片和颜悦色了:“悟儿。跟父皇来父皇慢慢讲给你听。”

    太极宫内殿。依然是一片青白冷光奇香氤氤氲氲蒸腾其间盘桓不散。董天悟往常至此之时都感觉清冷异常。仿佛置身于广寒玉殿。可这一次他却恍惚觉得在那馨气之间似有股隐隐地脂粉味道就连那些满殿死寂、冷硬、面目狰狞地飞龙雕饰也忽然间生动而温情起来——而面前的父皇幽暗地眼中更是一派煦暖如春。

    “……悟儿朕知道这有些不可置信有些……荒诞之处。但你娘是真的回来了回来看我们父子她再也不会离开了——真的!”

    靖裕帝一边说着。一边兀自笑起来:“朕可真傻朕一直以为。你娘她定然恨着朕呢……”

    董天悟似乎颇为踌躇。轻声道:“父皇……儿子自然相信父皇地话但此事实在是有些……有些……”

    靖裕帝哈哈一笑:“朕知道。朕知道的没关系。一会儿你娘回来你见了她自然就明白。她虽然和以前地样子不大一样可那眼神可那看着朕的目光一点都没变……不会错的决不会你娘的眼睛朕一辈子都忘不了。”

    董天悟含笑点头;忽然躬起身来又是一阵咳嗽。

    靖裕帝心痛不已好容易听着董天悟的咳声渐渐平息才叹一声却问:“悟儿朕前次对你说地话你回去想过没有?”

    董天悟道:“父皇儿子依然还是那句回答不必再想了。儿子从壅州到京城来断断不是为了这皇位的。一旦……诸事了结一定交卸肩上的担子从此广大天下去做个漂泊的闲人了此一生便是。”

    靖裕帝道:“悟儿朕知道你的心但朕的身体……眼见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也就是这几天总算你母亲回来了朕在夜里还能有场好睡——可是毕竟岁月催人莫可奈何啊……”

    靖裕帝一向笃信仙道最恨人提起“老”、“死”二字此番却自己开了口连董天悟都是一阵心惊忙道:“父皇正当韶华盛岁何出此言?”

    靖裕帝呵呵一笑:“韶华?朕的状况自己心里明白多少年了连镜中倒影都不敢自顾——还说什么韶华?不过好在一心求祷总算是天可怜见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即使是……死也可瞑目。朕只求和你母亲携手共度这剩下的风烛残年;只想给这个天下找一个合适的承继之人罢了。”

    董天悟地声音更低:“父皇……二弟聪敏过人朝中文武群臣交口称赞他其实远比儿臣合适。”

    靖裕帝又是一笑:“启儿么?他原是好的但现在已不够好了叫朕好生失望……”——

    说着屏退众人亲自起身卷起墙上一轴宋徽宗亲绘的《鹰狩图》。墙中竟嵌有一个小小木架架上放着四、五只各色木匣。靖裕帝从架上取下一只青色地匣子交在董天悟手里说道:“你且开来看看。”

    董天悟满心疑惑依言开了盒盖但见匣中装着一只翠玉手镯、玉色凝碧绝非凡品;另有纸条若干字迹各不相同大多都歪歪扭扭写着诸如“太子深夜密议”、“建章宫后槐树下有新土”、“建章宫屡有侍卫出入”云云不一而足——只最后一张字迹工整却是:

    “……掘地三尺得尸一为少*妇人臂戴翠环面目稀烂不可卒辨……”

    天悟惊道:“这是……廷报?”

    靖裕帝冷笑:“的确是廷报自太祖立国以来这是历代帝王最后地命脉——朕把御卫给了吴良佐又把诏卫给了你启儿对朕果然便疏忽多了。他也不想想朕好歹是个皇帝总还要有自己地耳目的。平素那些小事倒也罢了朕可以当作没有看见不过这一次他竟胆大包天算计到了朕地头上……其实话说回来此次原也不怪他本就是连朕也没有想到的奇迹;可他实在不该自作聪明反弄出个尸体来攀咬杨妃——这样的儿子既不够决断又不够仁义;该冷酷无情的时候优柔暗弱该心存孝悌的时候却又行事狠毒——朕若将江山交给他悟儿待朕百年之后你还能安稳度日么?这怎能叫朕放心?”

    靖裕帝说完自董天悟手上拿回密匣放回原位复用《鹰狩图》挡住顿时全无痕迹。踱回来复坐下用极低极低、却绝对不容质疑的口气说道:

    “朕已经决定了——废太子。”——

    说着又是一笑笑容缥缈恍惚:

    “……也算给你母亲出口当年的恶气吧。”

修改版 卷四[67]废立

    董天悟定定望着靖裕帝忽然问道:“父皇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靖裕帝的右手紧紧攥在一起咬牙道:“当年……是父皇没用竟没有办法保护你们母子……原以为不过忍耐个一年半载便过去了谁知道……谁知道你母亲竟狠心如斯抛下你我父子二人就那样……去了……”

    董天悟双目炯炯追问:“母亲……真的是自缢?”

    靖裕帝的身子微微颤抖眼眶红了重重点了点头。

    天悟却不依不饶又道:“母亲被上官氏威逼见甚不甘忍受愤而自缢?”

    靖裕帝还是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临阳王牙关紧咬在心中交战良久终于还是开了口:“父皇那为何儿臣得到的消息却说母亲……曾……另有打算?”

    靖裕帝忽然转过脸狠狠瞪着自己的儿子声色俱厉:“悟儿你说的是什么话!朕将诏卫给你不是让你胡乱捕风捉影的!”

    董天悟却毫不退让音调如前话语里的强硬意味却已倍增:“父皇儿臣并未捕风捉影儿臣自接管诏狱以来遍审在押过十年的人犯虽因年岁久远大多数一无所获却依然有不止一名人证供称十多年前诏狱确实曾拘押过一批宫里头的宫女太监审问某位娘娘逃逸之案……自然这些宫女太监们早就已经死了尸骨无存死无对证。宫内宫外包括皇史内的一切档案俱已湮灭——但这件事情的确是真的是不是?我母亲并没有死。而是逃走了是不是?否则为什么她的棺柩中。根本就没有尸体在?”

    董天悟滔滔不绝每一句话抛将出去击在靖裕帝心上万岁脸上地颜色立时便青灰一层眼中的煞气却又浓厚一分……一席话讲完。父子二人怒目而对——许久靖裕帝咬钉嚼铁般一字一顿说道:“悟儿……你想气死父皇不成?”

    董天悟紧绷的双肩慢慢松弛他跪下去低低垂着头说道:“儿子不敢……”

    靖裕帝叹息一声慢慢俯就身子将自己唯一心爱地长子搀扶起来。亲手替他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哑声说道:“你母亲……当年是真地故去了。朕亲眼所见再无差错——否则天下虽大。朕又怎会不去找她?朕待她之心纵黄泉碧落。亦无法阻隔。你明白么?”的确如此自从十四年前那个秋天之后。靖裕帝便将自己大半的生命尽数抛掷在祈求和渴盼之上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不在乎;经历过这么多的希望与失望始终无怨无悔……若白翩翩真的活着凭着这样地执著水远山高、海角天涯又算得了什么?

    靖裕帝又道:“昔日之事朕并非不能告诉你实在是……朕老了很多事情实在不愿意想起那些念头一进入脑海心中便宛如刀割你明白么?悟儿其实……朕已将一切因果付诸笔墨藏在一个妥善的地方待朕百年之后定与遗诏一同交付于你朕绝不会把这件事带到泉下去的。”

    这番话委实说得情真意切令临阳王记忆中那些孩提时美好的记忆一起涌上心头他大受感染怀中一热哽咽道:“父皇儿子……不问就是了您又何必口出不吉之言?”

    靖裕帝淡淡一笑:“也没什么吉利不吉利的自从你母亲回来了朕便忽然觉得万事万物都变了一个样子……但求怜取眼前光阴切莫轻抛付诸流水够了足够了——这些话你在青春年少之时怕还是不懂的吧?”

    董天悟的声音愈低了下去:“儿子……经常梦回北地梦见自己还小和父亲母亲在一起.更新最快.醒来每每泪湿枕席……”

    靖裕帝轻轻抚着长子的肩膀叹道:“……朕又何尝不是?这些年也苦了你了。好了幸好现在你母亲她已经回来了……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再也不分开。”——

    董天悟见靖裕帝对青蔷竟如此笃信不由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父皇生出了更多更复杂地情绪来:有感动、有愧疚、有亲近……甚至还浓厚的同情——是啊不管过去如何这十四年来谁都不曾好过。儿”靖裕帝道“朕已决定了废了天启的太子之位改立天顺——个中缘由你……明白吧?”

    董天悟心中一惊忙道:“父皇!您……”

    靖裕帝地声音低沉:“你应该明白朕的意思是么?”

    董天悟只觉胸口隐隐作痛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面前这个不足四旬年纪却已面貌衰老地父亲。多少个日日夜夜那件事他从来不敢多想害怕自己被漆黑地恐惧和悔恨而吞没。这世上有一种错误是活生生的它不可改变无法挽回;它不仅累及本身还会膨胀成长一个错误衍生出一连串地罪孽无休无止地吞吃一切、玷染一切——终使得这份错处无限扩大直至将你的整个生命都涵盖其中。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是百年身。

    董天悟道:“父皇儿子自误……误人如今已铸成大错。儿子……无话可说。”

    靖裕帝再叹一声却道:“悟儿不必说了……朕明白朕不会责罚你的。只是……若有这么一日——朕是说如果不管因为什么让你对朕生出了怨怼之心甚至……甚至你会恨我——若真有那个时候只求你能想一想自己此时的心情;你此时的心情朕也饱尝过……做了错事的人必然会付出代价那份懊悔和痛苦会日日夜夜纠缠你。这一点爹爹……希望你……绝对不要忘记。”

    董天悟心念一动听父亲话中的意思似乎隐有所指。却一味扑朔迷离只有答道:“父皇。儿臣记住了……”

    靖裕帝望着自己地爱子目光深邃幽远像是冬夜寂寥的天空似有股苍凉之意。

    靖裕帝道:“悟儿天顺年纪还小。若朕能活到他成*人成才的那一日自然是好;若朕没有那个福分他……和朕地天朝就全都交予你了。”

    董天悟一惊刚要开口靖裕帝却已摆手制止续道:“无论如何朕都决不会将皇位传给上官蕊的儿子!十七年前朕抛弃一切义无反顾地到京师来究竟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为了替上官家或者其他门阀士族做嫁衣么?朕几乎连心爱地女人和儿子都失去了。才得到的今天这一切即使是死也决不会轻易放弃——你不必再说了。朕心意已决:让你的母亲成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尊贵女人让你手握一切执掌四海。这是朕的夙愿。谁都不能改变!现下正是一个机会……”

    “……那沈青蔷虽是沈家之女。却本是庶出;你母亲既已……便不得不冒着她地名头。朕本想命沈恪休掉如今的妻子迎娶沈青蔷之母的阴灵好让她的身份由庶变嫡但那沈恪却说其母出身贱籍实在有碍礼法这倒是一件难事……不过也无妨名义上的嫡出也罢……再将天顺送到她膝下抚育有宠有子身份上总能过得去——这一关虽略有些坎坷但朕量那些老家伙也不敢怎么样的……”

    这只是短短几句话传入董天悟耳中却犹如晴天霹雳。他颤声道:“父皇您是说……要将天顺从……沈昭媛名下除去……归给……归给贵妃娘娘?”

    靖裕帝笑道:“是啊你母亲现下是贵妃很快便是皇后了——她们名义上是姐妹昭媛又已疯了顺理成章此事再好办不过。”

    董天悟却只觉浑身上下冷汗迭出一颗心仿佛坠入深渊。姐妹么?是姐妹没有错可是这一对姐妹明明势如水火他是局内人再明白不过了;至于……疯癫?那一天在阴冷漆黑犹如噩梦的流珠殿里那个乌如云秋水似剑、浑身上下燃着冰冷烈焰的沈紫薇无论她是否已经迷失了心智有一点董天悟却是确信无疑的:——

    她怎会将亲生地儿子、将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拱手让人?还是让给她最恨的一个人?——

    纵使天塌地陷;纵使桑田沧海;纵使屠戮人命手染鲜血;纵使此身化作飞灰……也绝无可能!

    ……果然便在此时候于外厢地王善善突然惊慌失措地飞奔进来脚步踉跄几乎在门槛上绊倒口中喊道:

    “陛下大事不好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出事了!”内宛如鼎沸哭声喊声早已汇成一片喧闹不堪。五殿下缩在殿角号啕不止声音惨厉旁边两个嬷嬷千哄万哄却全然不见半点效果。而一干随驾而来的宫女太监们更是各个犹如热锅上地蚂蚁围着沈青蔷团团乱转七嘴八舌却全都束手无策——而这一切喧嚣却都掩不住流珠殿内堂中那一阵阵尖利而癫狂地笑声。两名膀大腰圆的慎刑司太监一左一右将沈紫薇牢牢按在椅内;昭媛娘娘却依然在放声大笑口唇边一片殷红如血。

    兰香一边哭一边拼命去拉那两个太监地的胳膊口中喊着:“放开小姐快放开小姐!”

    可无论她怎样使力那些太监依然如同铁塔一般伫立面无表情手上丝毫不见放松——而帘外的沈青蔷金缕宫衣上满是血迹脸色惨白如纸疼得满脸都是汗水。只靠着一股子硬性咬牙支持着才没有晕厥过去。

    一旁伺候的玲珑再也忍耐不住断声喝道:“吵什么吵?娘娘伤重需要静养你们在此处噪吵存着歹心不成?”

    此话一出自然满室俱寂双双眼睛都转过来紧盯着玲珑看。待见到玲珑脸上那副毅然凛然的神情纷纷胆寒各个面上依旧惶恐不安却真的闭了嘴不再吵闹了。

    沈青蔷身边站着一位供奉手持刀剪犹豫不决玲珑道:“你是死人不成?没看见娘娘还在流血?”

    那供奉双手颤抖哆哆嗦嗦道:“可是这伤……怕是要冒犯……”

    玲珑跺脚道:“这个时候还提什么冒犯不冒犯?”

    沈青蔷已然疼得开不了口只微微颔玲珑咬着牙索性从那供奉手中夺下利剪三两下便将青蔷肩侧的宫装剪开扯落露出半片被鲜血染红的肌肤来。厉声道:“药呢?止血药呢?”那太医又一抖手中药箱“嘭”的一声落在地上箱里的大小药瓶药盒统统摔出顿时满地狼藉。

    而沈青蔷颈侧赫然有一处血肉模糊的伤口殷红的液体还在从那里汩汩涌出——

    靖裕帝与临阳王双双驾临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光景。

    “……翩翩!”靖裕帝神色立变径直冲向前去;董天悟却茫然立在当地仿佛呆住。

    “陛下……无……大碍的……”沈青蔷咬着牙勉强吐出只字片语;忽一转头正看见了彼侧伫立那人一时间巨大的自制力瞬间崩溃心里一阵酸楚再也无法抑制眼中滚出两行珠泪来。

    “翩翩翩翩……你可疼得厉害么?”靖裕帝的声音也已变了调子旁边的供奉更是面无人色跪在地上将金创药瓶子捡拾起来一忙早有吏目递过细绢布手忙脚乱地为贵妃娘娘上药包扎。靖裕帝满脸不忍又要向前一步却忽然一个穿淡淡衫子、宫女打扮的人儿冲上前来拦在靖裕帝身前昂道:

    “陛下不可!”

    靖裕帝此时早已五内俱焚连怒都忘记了竟一畏缩方才问道:“你做什么?”

    玲珑不卑不亢、不惧不怕朗声道:“万岁您在这里徒然添乱罢了——请先去外厢等候。娘娘之伤并不算重只是流血不少太医说了断无大碍的。”

    靖裕帝一惊全没料到这小小宫女口中竟能讲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可眼见太医及随侍众人两股战战、抖如筛糠的庸碌样子心中也明白她说得有理自己逗留在此毫无益处。隔着那宫女瘦弱的肩膀又依依不舍地向沈青蔷望了两眼终是一点头说道:“好那朕在外厢等!你们一个个给朕听清楚贵妃娘娘若有半点差池朕定叫这锦粹宫上上下下没有一个好过!”

    言毕转身径直向外而去口中不忘喝道:“王善善挑个魂儿还没丢掉的奴才叫他滚来见朕朕倒要问问这才几刻工夫便能出如此大事——难道都反了不成?”——

    他袍袖飘飞与临阳王董天悟身边擦肩而过。而临阳王却依然定定立着隔着满宫满殿纷乱的人群隔着喧嚣的声音目光落在沈青蔷苍白的流泪的脸上又透过她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

    ……做了错事的人必然会付出代价即使你再怎样懊恼追悔再怎样痛不欲生你心里那毒药一样的烈焰已注定日日夜夜燃烧不止你注定日日夜夜受此折磨这都是你该背负的罪过……这一点永远别忘记!

修改版 卷四[68]天问

    “……陛下老奴可并不知情啊!”总领流珠殿周遭事务的黄嬷嬷哆嗦着浑身的肥肉不住跟着打颤“贵妃娘娘和五殿下来了老奴们便跟进去伺候那昭媛娘娘眼见是好好的虽然还是一味……一味痴傻可毕竟母子连心见了五殿下就笑得眉眼弯弯……和贵妃娘娘站在一起倒像是画上的一对美人呢再好看不过了……”靖裕帝听她絮絮叨叨却也不出声打断只于上座冷眼望着。一旁的王善善却早已揣摸出万岁的不耐烦来催促道:“陛下问话你就好声回答扯那些有的没有的做什么?”

    那嬷嬷忙道:“是是!其实……老奴真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记得昭媛娘娘向贵妃娘娘笑吟吟地招手贵妃娘娘便走了过去谁知道……谁知道昭媛娘娘竟一口便咬在贵妃娘娘肩上然后便狂笑起来——那样子简直像是厉鬼……”一边说着不由想起沈紫薇满口鲜血、状如疯魔的样子身子猛然打了寒战。

    靖裕帝的两只眼中已快要迸出火来听到这里忽然开口阴恻恻道:“如此疯妇多留无益。”

    王善善脸色立变小心翼翼地问:“陛下难道……”

    靖裕帝冷着脸仿佛思忖良久目光望着殿门却现董天悟竟然还未出来……他缓缓侧过头去闭上眼轻轻一挥手不再说话了。

    王善善连忙向地上跪着的黄嬷嬷递眼色那嬷嬷还算精乖。爬起身来蹑手蹑脚出去了。整个外殿寂静无声只听见从内里不断传出来的沈紫薇的狂笑。宛若伴着乌云而来的滚滚炸雷。

    不知道过了多久临阳王终于走出来。脸上带着莫可名状地哀痛低声道:“父皇……”

    靖裕帝却依然没有睁开眼只是叹一口气说道:“你在这里陪着你母亲吧朕……倦得很。也许多天没有去碧玄宫了……”

    说着径自起身看也不看儿子一眼转身便出了门。王总管口中喊着的那声“起驾——”响亮而绵长流珠殿飞檐上落着的几只鸟儿忽然扑簌扑簌翅膀直飞上天际去。鬼。

    帐内地沈紫薇仰天狂笑状如疯癫——笑吧笑自己的愚蠢和可悲;笑自己被命运拨弄于掌心。那一份苟延残喘那一份无能为力!身份、爱情、甚至唯一地儿子都已被人生生夺去越是恨。却输得越惨;越是挣扎着想要切断身上的丝线就越是明白自己只是一具悲哀的傀儡……——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皇宫之中。就没有我的立锥之地?为什么我的心愿无法实现;我地爱人要离我而去;为什么我渺小的、仅有的愿望也注定化为泡影。那破碎的梦无时无刻不在张着血盆嗬嗬而笑——为什么?为什么!

    帐外的沈青蔷眼泪潺潺而下实在已有很多年。她不曾在人前这样哭过了——她为肩上火烧火燎的伤口而哭;为自己、为靖裕帝、为董天悟甚至为沈紫薇流着他们所不能流下的泪水——无论她愿意或者不愿意命运总是将利刃交在她手里你若想活下去便要欺骗便要伤害便要将她并不痛恨的人血淋淋砍翻在地——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皇宫之中一个可悲的女人想要生存下去?就要吸别地同样可悲的女人的血?地位、封号、爱情、子嗣……为什么我根本不敢奢望毫无所求到头来却成了一切事端地肇因?成了无恶不作的罪魁?——

    沈紫薇错了吗?沈青蔷错了吗?活着地靖裕帝董天悟董天启杨惠妃吴良佐……已死地白翩翩上官蕊沈莲心……谁没有自己的悲哀?谁没有一个“非如此不可”地理由在?可这结果为什么只有杀戮只有伤害只有阴谋诡计?谁不堪怜谁不该恕谁不是被命运逼迫到悬崖边上苟延残喘?——

    这是谁的错?这究竟是谁的错!

    在这皇宫之中无论是泪还是笑无论是真还是假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像是天边惨淡的夕阳都像是落入尘土里……凋萎的花.更新最快.声音回禀“陛下去了。”

    沈青蔷微微点头却听玲珑续道:“陛下已将临阳王留下……居中调停……”

    沈青蔷身子一颤眼泪渐渐止住她实在没有资格在这里饮泣即已走到了这一步便只有继续走下去;在死亡撅住她之前她没有时间哭泣。

    她望了一眼内殿咬牙吩咐道:“去知会临阳王就说本宫已无大碍该……改回太极宫去了……”

    不一时隔着帘子但听得董天悟低低地咳嗽嗓音暗哑肃然答:“微臣……恭送贵妃娘娘起驾。”——

    他怎会咳嗽起来?他的嗓音竟那样有气无力?他怎么了?

    沈青蔷怀中一颤他和她之间只隔着一道垂落的珠帘却心不能通口不能言。

    人人都错人人都不得不错人人都被自己折磨——报应……董天悟这就是我们的报应吗?

    幸而殿门宽大早有人抬了一乘软轿进来就落在堂中。沈青蔷一眼便瞧前轿后跪着个胖大的嬷嬷正努力将身子向后缩。

    她记得她她怎么能忘?不过半月之前这嬷嬷还曾在流珠殿外拦下了自己威风凛凛地说:“一个半个灰头土脸的主子又能把老娘怎么样?”也正是她设计让自己逗留在流珠殿与靖裕帝当头撞见。四年不无酸楚却毕竟平和的时光彻底结束了。

    沈青蔷淡淡一笑挣扎着努力站起身来玲珑及近旁的其他宫女连忙来扶。小心翼翼地引着贵妃娘娘步入轿中。软枕、熏炉轿内挂着的各色名贵香药袋子。流水般送进来唯恐娘娘再有一丁点儿地不适只消在陛下面前挤出一滴眼泪就抵了这一干人的命去。

    青蔷在轿中唤:“黄嬷嬷……”

    那痴肥老妪几乎软倒在地连话都答不出。青蔷沉默许久。终于轻声吩咐:“好好看护昭媛娘娘出了事情……唯你是问——懂么?”

    黄嬷嬷只是伏地叩不止——

    如果一个人物实在让人恨都无从恨起……只是忽然由衷感概人生际遇的奇妙难测命运之手地轻薄反复。

    那软轿抬到了外堂隔着轻纱轿帘沈青蔷分明看见董天悟正恭立于外眼睛望了过来——虽然明知他什么也看不见。心中却难免又是一阵莫可名状。

    她想张开口说句什么——无论什么都好。却觉嗓子里仿佛塞着一团黑色的棉絮自己竟似彻底哑了。不出声音。

    幸好还有玲珑在外面。不待她吩咐便招呼起驾。轿子终于逶迤而去。只有一两声咳嗽落在风里又顺着风钻入纱帘地缝隙。

    沈青蔷只觉得肩胛上一片钻心地痛。

    软轿抬着沈青蔷在前缓缓而行空荡荡的翟车辚辚尾随。还未出了锦粹宫却忽听后面有一个清脆的女声高声喊着:“娘娘留步——”

    软轿翟车浩浩荡荡一行人缓缓驻足当即便有急于献殷勤的奴才们冲上前去厉声喝道:“贵妃娘娘的銮驾谁敢孟浪?”

    却听那女声道:“自然是不敢孟浪地只求通禀一声娘娘;再不然通禀玲珑姐姐亦可。”

    沈青蔷人在轿中隔着帘子只觉得身子正缓缓坠入一个温暖而眩晕的螺旋手、脚、身体似乎都不再是自己的了甚至连疼痛都已麻木——而那些对话也像是渺渺然飘在天边似的。

    她微闭着眼嘴角却浅浅弯出一个弧度来:点翠这丫头才打她做点差事就这样耐不住寂寞了……

    果然又听见轿旁玲珑的声音扬起吩咐道:“她是娘娘跟前的——点翠过来。”

    轿帘低垂沈青蔷只听见一阵错杂的脚步声似不止一个人人奔到近前方止住了。轿外点翠低声道:“玲珑姐姐娘娘呢?”

    玲珑“哼”了一声也把声音压得极低沈青蔷便听不大清楚大抵是在埋怨点翠冒冒失失就这样跑了过来丢下了紫泉殿那边的差事实在是不该云云。

    好一会儿忽听见点翠的声音猛地一高惊问:“什么?娘娘受伤了?”

    玲珑地声音也高了些却是丝毫不留情面:“多大的人了一惊一乍做什么?”

    点翠的声音又低下去嘟囔了两句似乎是在认错又似乎是在拌嘴——这丫头……青蔷浑身使不上力气稍一挪动不免就要牵连伤口只唇边地笑意更加浓了。

    忽然却听见轿外玲珑厉声道:“万万不可你也太胆大妄为了!”话一出口许是自觉太过引人注目忙又将声音压低续道:“主子的情形你不清楚么?一条命吊在半空中无依无靠地你却还尽是给她惹祸?”

    点翠几乎就要哭了哽咽着说道:“玲珑姐姐我何尝不知道主子地苦可他实在是……实在是没什么办法了太也可怜……”

    玲珑的话语中便带上了愠怒:“可怜?在这宫中谁不可怜?你是什么东西倒可怜起别人来了沈青蔷听她们越吵越是不可开交终是无法便在轿内着意咳嗽一声倒将轿外地两个人唬了一跳。

    “主子您怎样了?吵醒您了?”语气平淡冲和的是玲珑。

    点翠却唤道:“主子……”继而竟像是蒙受了莫大的委屈呜呜哭了起来。

    青蔷此时只觉得头晕目眩实在是不愿意开口可听她哭。却也不能不回答:“好了别哭……可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实在是没什么力气告诉你玲珑姐姐也是一样。”

    忽听得点翠犹带哭音“啊”了一声。玲珑却大声呵斥:“做什么!”而下一个瞬间软轿的帘子已被猛然扯开。一个小太监模样地人从轿外探进头来略带稚气的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愤怒大声问道:“青蔷你怎么了?”——

    沈青蔷只觉心口又是一疼在这宫中。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永远只会唤她的名字。来人赫然竟是朝不保夕地太子殿下。

    只听一声脆响玲珑已劈手打在点翠脸上点翠咬牙哭道:“玲珑姐姐点翠知道错了你打我我也是甘愿的。可点翠实在看不下去都这样苦却要生生捱着——又何必呢?”

    玲珑心中已是恨极。连轿内地青蔷都是一愕难不成那丫头一直以为自己和天启真的有什么暧昧不成?点翠啊点翠你的机敏伶俐你的天真纯善着实惹人怜爱。无论是谁都不愿你知道太多。泥足深陷。可你却……你却……

    轿外的太子殿下却不依不饶喊道:“青蔷是谁把你伤成这个样子地?他么?还是父皇?”——

    这要叫她怎样回答?当街拦路。双双眼睛看着呢身在如此险地稍有不慎就是一个粉身碎骨。天启而天启难道你越大却越糊涂?还不明白你我今日的处境不成?

    沈青蔷紧咬牙关将头缓缓转过去不一言。又是玲珑过来拦住太子冷冷道:“殿下请自重。娘娘有伤断不能搅扰的。”

    董天启身子一凛似已明白自己实在太过冲动恐坏了大事。可是关心则乱他毕竟只有十四岁又怎么耐得住?犹不死心双手扒着轿子身子更探近了一些颤声道:“青蔷是我啊是天启!你看看我和我说句话好不好?说一句话我就离开!”

    沈青蔷的嘴唇不住翕动头却埋得更深了。

    玲珑奋力将董天启向后一拉却毕竟力微她愤愤一跺脚高声喝道:“这小太监得了失心疯你们这些人难道都是死的?看他胡闹不成!”

    车轿四边少说也跟了有一二十个奴才见到这般光景早都呆若木鸡。被玲珑一喊才宛如醍醐灌顶猛醒过来。冲上去七手八脚地便将董天启扯了下来按在尘土中。

    太子殿下一边怒骂:“滚开你们这些下贱奴才还不快滚开!”一边却依然不忘向软轿的方向翘而望声声凄厉:“青蔷你就连一句话都不肯对我说么?我不信我不信!我才不信他们的话!他们都说你是骗子;他们都说你和他合谋设计骗了我;父皇不喜欢我了嫌弃我了一切都是你害的——可我从来没有信过我真的不相信地……青蔷……青蔷求你说话啊!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只要说没有骗我我就信你;我依然信你的咱们依然和以前一样——好不好?”

    一旁的点翠突然疯一般扑上来一口咬在按住天启地一名胖大太监手腕上那太监抱着手嗷嗷怪叫退开两步她趁机双膝一顿跪在地上搀住董天启口中哭道:“娘娘娘娘!求您说句话吧!这是点翠的错都是点翠地错!点翠没跟您商量却自作主张惹出了祸事——您责罚点翠好了你杀了点翠也好啊!求您了您就说句话吧!”

    玲珑回头瞪她跺脚怒道:“还不闭嘴!”说着便要放下轿帘却听得轿内沈青蔷地声音传了出来几乎渺不可闻。

    “慢着……”她说。玲珑实在忍耐不住低声道:“娘娘不可。”

    沈青蔷在轿内凝涩地摇了摇头吩咐道:“……扶我出来。”

    玲珑脸色都变了再次咬紧牙关:“娘娘万万不可!”

    沈青蔷不住喘息眼光如电钉在玲珑脸上;又忽然转过脸去竟不顾伤势强自挣扎着想要自己站起来。

    玲珑再也没有办法急忙抢上去扶住因失血过多而浑身无力的主子眼中盈盈已有泪光。

    “娘娘……您就……真地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么?”

    沈青蔷不答她颤颤巍巍出了软轿站在地上倚着玲珑才好容易才立稳;她微闭上眼长长舒一口气像是要将肺内淤积的痛苦和悲哀一吐而尽似的。

    从自己口中出的声音竟也那样遥远那样似真似幻莫测难辨。

    “太子殿下……沈青蔷……并没有骗过你……但她已经死了不在这个世上不在任何地方了……你认错了人……”——

    苍天啊你既操纵着命运的流转冷眼看世上的离合;至高无上全知全能……那你回答我;回答所有在这红尘中渺小如我、却犹自抵死挣扎的人们吧!——

    这是谁的错?这究竟是谁的错!

修改版 卷四[69]抉择

    回去太极宫的路上点翠一直在埋头饮泣也不知是为着自己的莽撞还是为着沈青蔷的冷面绝情。而玲珑走在她身旁寒着脸看也不看她一眼——

    在这种时候一切的埋怨一切的责骂又有什么用呢?

    犹记得靖裕十一年五个小宫女依偎在御苑的树影下面偷眼看那满天星斗灿烂一地火树银花——十五岁的郑盏儿、十四岁的玲珑、十三岁的杏儿、还有十二岁的点翠和染蓝……不久之后郑盏儿一步登天却又命丧黄泉;再过两年杏儿离奇而死;紧接着染蓝不明不白为“悼淑皇后”生殉……剩下这仅有的两个人好不容易相依为命熬过这四年的牢笼生涯熬过四个赤日炎炎的盛夏和四个滴水成冰的冬天孤单的时候只有彼此——到如今却忽然见她站在路的那一边隔着天堑鸿沟与你遥遥相对……为此你还能说些什么呢?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正仿佛再久远的同行也终有分道扬镳的时候。鸾驾终于回到了太极宫御前大总管王善善早已在阶前久候了。

    “娘娘您可算回来了。老奴听说路上出了点儿事故呢可把老奴吓得不轻啊!”王总管依然是那样夸张地谄媚着却话语如刀更割伤人呢。

    玲珑恍若无闻答道:“回公公的话娘娘累极了……这轿子直接抬进去可好?”

    王善善的眼睛不住打量着轿帘似乎想看透这重重的障壁直望在青蔷脸上似的。良久。终于点头道:“自然自然。”身子却依然立在轿前丝毫不愿移步。

    轿内地沈青蔷道:“罢了。扶我出来吧……哪能一下子就成了废人了?”声音倒比在锦粹宫之时响亮了许多。

    玲珑还未答应。王善善已亲自掀开帘子引贵妃娘娘下轿。沈青蔷脸上八风不动一派泰然自若只是面色白得吓人。在轿内毕竟暗些猛一见外间的光亮。身子倒是一晃缓缓侧过头去——除此之外再也瞧不出什么旁的异状了。

    王善善地眼睛在空荡荡的轿里一扫满面堆笑扶着沈青蔷亦步亦趋踏上御阶。口中道:“娘娘好生歇着老奴早已吩咐茶水司准备些补气养血地小食了顷刻便能送上来;唐医令也已在路上他最是好脉息的……”

    无论王总管怎样的舌灿莲花沈青蔷一概不动声色。直至踩上了最高的一道御阶。却忽然驻足似无心、似有意现出一抹笑意来:“王总管。请你帮本宫一个忙可好?”

    王善善骤然笑了。眼睛眯起。嘴角上钩宛若一只狡猾的狐:“娘娘。您这是折杀老奴啊!您有什么吩咐叫老奴办老奴不敢不从地。”

    沈青蔷深吸一口气额上隐隐渗出几粒细微的汗珠:“那好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那边的两个宫女都已跟了本宫多年年纪老大又还算尽心尽力……规矩本宫也不愿意听了总之该放的还是要放的另补……另补新人给我就是……”

    此言一出阶下跟着玲珑、点翠二人立时变色。点翠已抢先道:“娘娘!娘娘您真的记恨点翠了么?”玲珑却低眉顺目一副再谨慎不过的样子缓缓说道:“我不愿去。”

    沈青蔷望着玲珑玲珑面色如常。终于青蔷道:“好吧那便去一个也好——心忒大了本宫瞧着……可不喜欢……”

    说完径自转身王总管毕恭毕敬扶着她施施然入殿内去了。

    留下来的点翠仿佛五雷轰顶整个人怔在当地。出去?离开这个皇宫?回家乡去?从没想过就是在夜里也从不敢做这样的梦地……难道……难道这一辈子还能活着出去不成?

    她终于双膝一软软软摊倒眼睛愣愣望着身前的白玉阶一个指头也挪动不了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想哭仿佛身体深处堆积了多年的液体顷刻之间奔涌而出……——玲珑自她身边姗姗经过就连眼尾地余光都不曾落在她身上.更新最快.在榻上轻声问。

    玲珑道:“还好只是哭——她一直想回去的似乎家乡那里……有个相好地表哥。”

    青蔷叹息一声将头微侧过来问道:“你呢?玲珑你为什么不肯走?”玲珑道:“娘娘您何必多此一问?何况……何况我家里也没有一个表哥在等……”

    沈青蔷勾了勾嘴角笑了微微摇了摇头。此时她和玲珑心中同时涌出了一样地念头:六年了整整六年了如今点翠已经十八岁。这痴心的丫头依然在等——可那男人真地能够等她六年吗?满怀希望离开这里就能保证收获的不是失望?就真的能从此幸福团圆么?——

    自然这个念头她们两人谁都不愿意说出口总害怕一语成谶害怕世事真的如她们所料想的那样沉痛和不可救药……总有好事的总该有好事的不是么?说不定点翠的表哥也和她一样是个痴心的男子;说不定她此番出去不会遇到刁难更不会遇到险阻一切顺心遂意……那样许多许多年后她能在天之彼方将这皇宫里的故事以一种轻快的语气讲给儿女们听吧——真好那样真好……不是么?

    也许真的会那么幸福呢……有一个人能幸福总比没有要好。

    “……金钗太显眼了。”青蔷眼睛闭合似要入睡却忽然道。

    玲珑一呆全没有听明白。

    沈青蔷依然闭着眼睛。笑着轻声说:“你去把我的耳坠子挑上三五副出来拣贵重的。去了钩子统共包在一块黑缎子里。替点翠绾在髻中间……想来惟有这样查不出吧?别忘记另包上些不打眼的给她应付那些出去的关卡……还有小乔子和小梁子他们不能出宫去咱们便想个办法远远支走了。也好……”

    玲珑道:“主子您睡吧不要再耗费心力了——这里有我。”

    沈青蔷忽然又一笑眼睛却张开了:“玲珑真奇怪……我此时竟然一点都不伤心了更没有半丝焦急害怕……这颗心里……冰凉凉、敞亮亮地倒像是怀中在下着一场纷纷的雪……”——

    也许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真放下了也不过如此而已金凤灯烧着相思髓。生出来地火焰是温暖的橘色。光芒落在猩红如血地波斯地毯上那地毯赫然便像是炉膛里赤色的余烬了。董天悟走过去走到沈紫薇身边;昭媛娘娘缓缓抬起头来。用疯癫的眼神望着他瞧——笑容浮在脸上明丽无畴。仿佛暗夜中绽放的大朵艳色花儿。董天悟轻咳一声。叫她的名字:“紫薇……”

    昭媛娘娘眉眼弯弯轻启朱唇。用呼唤情人地声调回答:“天悟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从不曾离开。”

    董天悟的脸上滑过一阵凄凉胸口一紧将那阵悲苦之意强压下去说道:“紫薇……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沈紫薇脸上的笑容终于僵硬她似乎没有听懂愣愣重复道:“出去?出去……哪里?”

    董天悟垂下眼帘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现下……也说不清楚但你绝不能再待在皇宫里了父皇的样子颇为怪异你若留下……咳咳……必死……无疑……”

    沈紫薇的喉咙里出一阵咕咕的笑声两肩颤动笑容越凄厉起来:“死?死……又有什么好怕?死就一定比活着更痛苦么?”

    董天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径自说道:“紫薇我现下还能救你若父皇的圣旨真的下来了便一切都晚了……”

    沈紫薇地眼睛忽然一挑刹那之间流盼神飞:“那又怎样?不过是和白翩翩落到同一个下场罢了我倒看他……未必还有那个胆子的……我可真没料到她多会做戏啊我那个好妹妹……临阳王你若真想救我也不必说什么假惺惺救我逃出去的话不如……也和我演一场如何?演一场货真价实地白妃之死——如何?呵呵……天悟……你敢吗?”

    “……怎么……不说话了?你还不知道吧?是了……你自然不知道你若知道了又怎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怎还会叫他父皇?哈……他当然不会告诉你地;我那好妹妹也许也知道了吧可她更不敢告诉你了……为什么那样看着我?我什么都不会说地你们这一番父慈子孝的大戏我看得正开心呢!即使我看不到结局我也能想象地到——只靠想的就已足够叫我开心快意了……”

    董天悟只觉咽喉中隐隐苦手心濡湿几乎又要咳嗽起来。他望着沈紫薇忽然生出了一种奇妙的幻觉就仿佛自己正同某种奥妙莫测的东西对视那样衍生而出的巨大的迫切以及……与迫切同等的恐惧。

    “……紫薇”他终究还是开口吐出了那个名字。

    谁料一直笑着、一直慵慵懒懒说着话的昭媛娘娘刹那间笑容隐没、色如厉鬼尖声叫道:

    “住口!你凭什么叫我的名字?你凭什么!你打的好算盘怎么?现在觉得不安了?现在想要求我了?我落到如今这步田地都是为了谁?我一无所有满盘皆输都是因为谁?救我一命你就没有亏欠了?然后就能心安理得和沈青蔷双宿双飞了是不是?我偏不!偏不!我宁愿死了也要你一辈子记得你欠我的!你毁了我的一生毁了我们沈家。就因为你那令人指的自私就因为我瞎了眼猪油蒙了心——这一切的一切我地痛苦和羞耻。难道是一条性命就能赔付得了的?你现在倒好竟用一种施恩的语气来和我说话了!”

    “行了。你走吧现在就走!立刻从我眼前消失!我沈紫薇是昂着头做人地也一定会昂着头赴死我和那个娼妇的小贱种不一样!死又如何?我在黄泉之下倒要看看你们这对狗男女又能高兴几天?”

    董天悟对她地喝骂恍若无闻。缓缓道:“沈紫薇我是对你不起……那时的我太过自以为是太过自私自利。我总是觉得惟有自己身陷在无边苦海无法解脱、痛苦万分却全没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正是将无辜的你也拖入这苦海之内……而你的恨、你地报复又把你的妹妹也卷了进去……紫薇我错了。你也错了因为不只是你不只是我。其实人人都有各自的地狱——只不过我们的眼光只落在自己身上罢了——你明白么?”

    沈紫薇愣愣望着董天悟。缓缓摇着头。眼泪忽然滑下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口中不住低声呢喃:“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们都只是想着自己。谁又曾想过我的苦?你们既不爱我我为什么要替你们着想?”——

    任性和骄傲爱与自私这许是世上最难解的谜语。你若只想着自己沉浸于自己的痛苦便永远也无法明白别人……你必然会犯错必然会死于执拗或者亡于悔恨;为什么我们想做一些事补偿自己的过错会是那样难呢?

    “……和我走吧紫薇”董天悟无法回答她的话无法解释得更加清楚明白——有些东西你若自己想不通那谁也不能教你——他只有续道“不管怎样先离开这里再说……带你一个人出宫去我还能办得到。”

    沈紫薇却对这番话置若罔闻兀自道:“我不信董天悟……你若是知道了当年究竟生了什么你还能口口声声什么人人都有各自地地狱?我才不信!”

    “……出去?我又能出到哪里去?你以为沈家会接受我么?我父亲只会把我的头砍下来装在银匣子里送回宫他只会躲在女人的身后耀武扬威——你们男人都一样!何况……即使真地出去了?我怎么才能活下去?我从小到大所学的、所会地无不是为了在这深宫中生存为了比任何人都更高贵、更美丽、更荣耀……除此之外我还会什么?我不是傻子……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董天悟刚要开口忽又见沈紫薇猛然变色恶狠狠瞪着他:“你听着绝不准在我面前用施恩地口气讲话说什么要照顾我、有你在……那只会让我想吐!我入宫的那一天沈莲心就告诉过我你若想依靠男人活着你必定会后悔——她是对地可惜我明白晚了……”——

    董天悟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问什么都没有说茫然走下流珠殿的御阶。秋风萧瑟卷过他的衣衫又卷起他的满怀郁气、满怀心事遥遥飞向天边去了——

    而此时殿内拖着一条腿的兰香手里端着一碗银耳燕窝粥怯生生步入内堂。她的脸上也满是泪痕纵横交错。

    “小姐好歹……吃点东西吧……”

    沈紫薇转过头来却已没了半点凄然之色只说道:“兰香放下盘子你过来……”

    兰香茫然但她一向惟命是从。便答应一声放下燕窝粥向前两步——下一个瞬间忽然一阵难以言喻的妙曼香风袭来沈紫薇已张开双臂环抱住她;把头埋在她颈后轻声道:“兰香……谢谢你——没有你我一定活不到今天的……”

    兰香全然呆住只觉得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落在自己的衣领上渗入她穿着的宫衣一晕一晕烫着她的皮肤。

    她听见沈紫薇的声音如梦似幻讲出的话语她却一丝也不懂。

    “……我才不要明白什么各自的地狱我只知道真心对我好的我便一定要对她更好;那对我不好的就是死了我也只有称心如意——沈紫薇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我既然这么活着便不怕这样去死……所以兰香我若死了你也一定要好好活着;我的儿子……天顺你要帮我看着她长大对他说他的母亲是个骄傲的女人爱着他对他寄望了一切……你记住了吗?”

    兰香哭道:“小姐您不会死的!皇上那么宠爱您您又怎么会死呢?”

    沈紫薇咯咯娇笑:“傻孩子……你真是个傻孩子……也只有你这样的傻孩子才会对我好吧?”

    说着松开她的肩膀脸上赫然浮现一种至高的快意用仿佛命运般敝睨一切的声音说道:

    “兰香替我去追临阳王他不会走太远的……告诉他在那天晚上我提着灯笼等他的地方向下三尺去挖吧!那里埋着亘古的积怨;埋着他想要的秘密;埋着这皇宫中一切故事的开端以及最终的注定的结局——沈紫薇可以轻易赴死但她的死必将唤来腥风血雨;必将破灭一切、颠覆一切……那些令人作呕的父父子子、恩恩爱爱就让她来撕破这最后的遮掩让所有人统统坦白相对吧——我倒要看看面对真相谁能逃得掉?谁又能躲得开!”

修改版 卷四[70]风起

    这是大幕开启之前最后的静谧。沈青蔷自一连串浅浅的美梦与恶梦之中醒来便看见靖裕帝握着自己的手满脸的不舍以及哀愁。

    “……你醒了?朕听说……天启那孩子又去找你胡闹了?”靖裕帝问道。

    沈青蔷只觉自己被他牵住的那只手暖暖的那股暖意似乎顺着她的血液在汩汩注向身体中。“他是你的儿子……是个好孩子呢。”沈青蔷说道。

    靖裕帝不再说什么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忽然他开了口:“翩翩……你相信朕么?”

    沈青蔷一愕笑了却缓缓摇了摇头。

    靖裕帝急切道:“别这样!朕知道自己做错了……你相信朕吧把你的想法你的希望统统都说出来朕都会帮你达成的。”

    沈青蔷道:“我并没有什么愿望不过想好好活着罢了……”

    靖裕帝道:“不对!朕知道不是这样的。你有话没有对朕说你有心事!翩翩告诉朕把你的心给朕——朕会照顾你、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受到丝毫伤害了。”

    沈青蔷又是一笑闭上了眼睛——能说什么呢?我唯一的“愿望”却是你绝对办不到的事情;我所不能告诉你的“心事”却是你绝对不能接受的现实。

    “……我累了三郎让我睡一觉吧……”青蔷说。

    “好朕看着你睡……”靖裕帝轻轻道。

    “皇上也该去休息了天……晚了吧?”

    “……你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朕总觉得……松开你的手你便会消失了……”

    沈青蔷听他说得凄然无言以对。惟有报以莞尔。便在此时隐隐的。她听见这硕大而空旷的太极宫之外遥远地所在似乎有某种巨大的轰鸣声嗡嗡响起就像是沉睡了百年的怪物忽然从大地地坟墓中爬了出来。展开身体伸长脖颈所出的绵长咆哮。“陛下这是……”沈青蔷地身子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靖裕帝侧耳倾听许久答道:“这是风声是烈风穿过这个深宫的声音……翩翩你睡吧朕在旁边……”昭仪正立在昭华宫的屋檐下。看着痴傻的三殿下追逐一片落叶从庭院地这一边跑向那一边神情呆滞的脸上挂满了幸福的光彩……在这深宫之中。也许只有这个孩子才能真正说得上“幸福”二字只因他的**渺小。所以烦恼很少——为了一片落叶。就可以开心很久了。

    “……去哄殿下回来吧起风了。天要凉了”胡昭仪吩咐左右自己紧一紧衣衫转身入了殿门——忽又止住脚步向身边的从人问道:“你们听到什么了么?”

    一旁的宫女一呆连忙答道:“回娘娘似乎是……风声吧。”

    胡昭仪驻足良久摇了摇头:“也许吧……可我怎么好像听到了……隐约的哭声呢?”您再不决断恐怕为时晚矣!”老得几乎直不起腰来的张公公紧紧把着手中的楠木拐杖撕声道。“殿下当断不断到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重蹈了皇后娘娘地覆辙那可怎么好!”李嬷嬷则满面惶急膝行于地。

    董天启依然是那身小太监的肤色脸上身上满是灰土。只是那明亮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已悄然熄灭仿佛蒙着一层薄薄地翳。他站在殿中冷冷说道:

    “有什么好吵的?我已决断——但现在却不是行动地时候。”

    李嬷嬷一呆却道:“殿下如今实在已经迫在眉睫皇上已招了两次内阁虽给咱们地人顶了回去但绝不能长久的。不如……不如……”

    董天启斜斜睨她口中吐出四个字来:“妇人之见——这你便慌了么?吩咐下去建章宫所有人等全都给我好好待在这里一个都不要出去。什么话都不要传什么人都不要见——父皇是在逼我逼我自己出错给他一个现成地理由罢了.更新最快.这种时候轻举妄动就是自寻死路懂么?”

    李嬷嬷还想说什么张公公却干咳一声截断了她的话:“李氏够了殿下说的是。京畿的兵权都在吴良佐和那……那人手中咱们的人手能保住建章宫的安全已是难得了。惟有谋定而后动……只不过这谋还要殿下拿主意才是。”

    董天启道:“张公公你这就以我的名义去一趟碧玄宫去见那姓邵的和姓崔的两个神仙什么都别说只讲我闭门悔过求本经书宝册读一读——记得带了母后留下来的那两颗南海珠子去。”

    李嬷嬷忍不住开口道:“殿下那两颗明珠……董天启的目光电一般落在她脸上:“我们的人如今一个也进不了太极宫见不到父皇;不靠这些个骗子还能靠谁?那两人虽不可靠但自从……之后父皇也不怎么常去了他们心里许是比我们还要恨呢——两颗珠子买这满宫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张公公道:“殿下此事交给老奴吧……皇后娘娘的英灵不远一定会保佑殿下扫荡群丑匡正国本的。”

    董天启再次冷笑一声:“去吧我不想听废话了。我只不过想救自己的命——何况……把这一切拱手相让?让给董天悟?休想!”

    张公公高声道:“殿下您能有如此的决心老奴就放心了!他们虽手握京师两卫但御卫里有咱们的人诏卫里也有咱们的人。老奴手下还教着百余个顶事的孩子虽平素看来不过是貌不惊人地粗使太监。可真到了关键时候各个都能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大不了拼一个鱼死网破。这太子之位绝不能平白便宜了白氏的贱种!”

    董天启地脸上凝定无波却道:“好孤……明白了。你们都下去了。”

    李嬷嬷似乎还想说什么可看看老太监张淮的眼色。登时又咽了下去。两个人再不罗嗦一前一后躬身退去——

    终于这偌大地殿堂之中只剩下董天启一个人。十四岁的少年浑身僵硬耳中听见殿外的狂风呼啸吹得那一列轩窗“咯吱咯吱”作响。董天启忽然觉得冷有一股刻骨的寒意从地面上涌出顺着自己的皮肤蜿蜒向上爬。

    他不假思索便喊:“锦绣。取外氅来——”

    风声猎猎只有满殿地烛影摇红没有人应答。

    是了。锦绣死了;为了那个女人他杀了她……

    董天启强忍着那难耐的寒意。抖了抖肩膀。走到“昭日辉光”的匾额下走到太子的御座之前。他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坐下去挺着背脊高高昂起头来;注视着满殿的黑暗、空旷以及虚无……——

    风在响。

    父皇你也曾有这样的感觉吗?原来在这世上自己真的是孤孤单单的了;只有一人……惟我一人。

    吴良佐在席卷而过的青灰色地疾风里穿行夜已降临。忽然齐黑子提着灯从远处跑来俯在他耳边絮絮低语。

    统领大人的脸色立时变了急切问道:“真的么?你确定没有看错?”

    齐黑子道:“怎么不是真地?这话还敢混说不成?大殿下他……他……怕不是也疯了吧?”

    吴良佐当即不复多言转身就要离开;却又被齐黑子唤住:“大哥这事……可要去通报给陛下?”

    吴良佐身形顿住却不回头只道:“即便不通报难道就瞒得住么?你去守在太极宫外头若有变故来报。”

    语毕人影一闪片刻便消失在密密如织的暗色之中——

    您也……疯了么?殿下?或者……在这皇宫之中惟有疯子才能生存下去?

    无论是帝皇还是后妃无论是主子还是奴婢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统统怀抱着巨大地、可以吞噬一切地执念。只有这份执念是你的盟友在你谁也不能相信、什么也不能依靠地时候给你一个支撑自己的信念给你一个维持骄傲的缘由给你无穷的勇气和坚持。

    这份执念让你活着让你面对死亡也毫不畏惧;相对的也迷失你的心窍蛊惑你的神智让你几近疯狂吧……

    董天悟站在神木之下头顶的桂花已然半数盛放如同夜色中小小的银白光点。他将一盏琉璃灯悬在枝叶间俯下身去用手中佩剑的剑鞘奋力掘着树下的泥土。

    “……很久很久以前我提着灯笼夜夜等你之处;掘地三尺你要的答案就在那里。”

    会埋着……什么呢?长久的疑问终于就要得到解答长久的追索终于就要走到终点董天悟真的一刻也不想再等了。可不知为什么他却越来越觉得手脚虚浮无力一颗心怦怦乱跳甚至连视线似也在慢慢模糊不清。仿佛有人在他的肋下开了一个破洞浑身的力气都在一点一滴的流走。沾满泥土的剑鞘从他手中滑落临阳王以袖掩口闷声咳嗽起来——

    命运就站在门的那一边桀桀怪笑嘲笑他的愚蠢和软弱他已分明听到。

    “……殿下。”吴良佐在黑暗中出现他终于还是赶到了。

    董天悟恍若无闻他依然咳着却弯下腰去捡拾落在地上的剑鞘。

    “殿下!”吴统领向前一步拦在董天悟身前。

    下一个瞬间只见灯晕下寒光一闪一柄长剑已如电般祭出剑尖堪堪点在吴良佐的咽喉前——临阳王依然咳个不休。但那握剑的手却出奇地稳定连一丝颤动也不曾有。

    “别阻止我——既然你不愿意说实话我就要用自己的方式找到答案。”董天悟慢慢说道。

    吴良佐脸上地筋肉隐隐跳动他哑声道:“殿下。微臣不知道您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但答案并不在这里并不在这皇宫之中。现下局势动荡不安殿下一定要千万谨慎才是。”

    董天悟手中宝剑微微一抖却忽然向前急刺吴良佐一惊之下急忙闪避。那剑尖却如影随形……在间不容的最后一刹那才终于偏向一边只在他地脖颈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线。

    “那就说吧把你知道地答案原原本本全都告诉我。我为了走到这一步已做了那么多错了那么多——就不怕再错杀……一个你。”临阳王的声音无比沙哑冷淡仿佛漂浮在虚空之中。

    许久、许久吴良佐方才长叹一声答道:“好吧。也许四年前我就该告诉您了;若告诉了您断也不会叫那姓沈的贱人钻了空子去——其实。白妃娘娘并没有死……或者说白妃死了。但您的母亲。她却应该尚在人世……十四年前上官家权势熏天。娘娘身负不白之冤被贬入洗染坊为贱役;后来便突然在这棵树下自缢而死了……这是宫里素来的传言前面一半是真地;后面这一半却这只是以讹传讹罢了。娘娘的确曾在此处自缢却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继续活下去为了活着走出这个宫廷……殿下您的母妃绝非凡庸女子。”

    遥想当年美人一舞动天地沉醉英雄百战心。白翩翩那样一个骑烈马、喝烈酒纵情挥洒、皎皎不群的女人。她怎会甘心赴死?又怎会自绝生路?那些皮肉的劳苦算得了什么?抵得住老鸨的鞭打么?那些世人的嘲讽又算得了什么?她从来就是在这些嘲讽中昂而行的嘴角上挂着骄傲的笑容。

    “……吴大哥”她总是那么笑着叫他。那一天趁着夜色他去洗染坊地下处探她她瘦了身上再也没有了华服美饰头只是松松挽了个髻子;可她却赫然更美眼睛凝定而光亮熠熠生辉——从之前到之后在整个人生的漫长岁月之中吴良佐再也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女子什么上官皇后什么淑妃娘娘整个皇宫中所有地庸脂俗粉加在一起也及不上她半片裙角。

    “吴大哥我已想通了。我毕竟不属于这里这里并不是我的世界。天下那么大人生那么短为什么还要将自己生生禁锢在方寸之间无法腾挪无处解脱?心安乐处便是身安乐处我要离开这里去过属于我自己地日子……吴大哥悟儿……就拜托你了。”——

    整整十四年了可那情景依然历历在目;那番话依然言犹在耳。在这十四年中吴良佐无时无刻不在悔恨懊恼自己为什么那样愚蠢他应该持着她地手对她说他会和她一起走带上悟儿一起离开这个世上最繁华也最凄凉的地方再也不回来。哪怕从此成为钦犯被人追杀日日担惊受怕;哪怕最后死了……三个人总也能在一起过一段快活地岁月不是么?——

    可是这些话吴良佐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只是点点头无限笨拙地回答:“娘娘放心。”

    她是瑶池中的仙子巾帼里的豪杰;而他呢?只不过是个一无所长的莽夫罢了。他凭什么开口?他配么?

    “谢谢你吴大哥”她微微垂下眼笑了“翩翩永远这样任性你也很伤脑筋吧?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不过无妨我已绸缪了很久断然不会牵连到你——只是……我既然离开了这个皇宫就注定再也无法回来悟儿我再也无法见到他了……等悟儿长大了他会怎样想我这个娘亲呢?他还会记得我么?吴大哥翩翩求你等到有一天悟儿长大了等到他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时候求你这样对他说:天悟你的娘亲是个任性的女人她也许是个不配为人母的自私的女人。但是你一定要记得天高海阔无论这个女人走到哪里依然都会想着你依然都会爱着你的。即使此生无法相见即使天涯海角即使天人永隔母子连心这一点依然是不会改变的——求你一定告诉他我希望悟儿……至少他能原谅我……”——

    后来没过多久白妃娘娘便“自缢”了。可是吴良佐心里却知道她只不过吞服了西域的假死之药“尸遁”罢了。果然数载之后靖裕帝想为她移葬——打开棺木赫然却是空的。

    白翩翩自此之后吴良佐再也没有见过她。但无论过去多少年经历了多少风霜刀剑她一定是不变的一定还是那么骄傲那么美;也许更加骄傲、更加的美……——

    就仿佛困于茧中的蝴蝶一旦挣扎出那封闭的壳;必然羽翼绚烂夺了这天下的颜色!一切前因后果便是如此。众所皆知陛下已经……眼见一日不如一日了以您的神武不凡正该早下决心。若您能登临九五和娘娘……也许还有相见之日。”

    “……吴叔你一直不肯告诉我便是怕我一个不慎叫父皇知道了么?”

    “陛下一直以为娘娘已经不在人世自然必须抵死隐瞒。不过原因却不在此——微臣原打算当殿下继承帝位之时再将这个秘密告知;您现在知道实在并无裨益可谁料……”

    董天悟沉默他立在银色的桂树之中衣袍猎猎。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汇集在他周围;那盏琉璃灯被吹得不住摇曳将地上的影子扯着拉长、又缩短。

    董天悟突然低下头去望着脚边那个黑黢黢的坑洞在暗夜中宛如什么怪物的血盆大口一般昂然张着。他已挖了二尺有余一无所获;可沈紫薇的话却也实在不似戏谑……

    “……很久很久以前我提着灯笼夜夜等你之处;掘地三尺你要的答案就在那里。”——

    母亲……竟真的还活着?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一个地方挂念着自己的唯一的爱子?这就是自己寻找了那么久的东西就是所有故事的源头一切秘密的答案么?——

    既然这才是答案;那脚下埋着的又会是什么呢?

修改版 卷四[71]真相

    许多年后董天悟总是想若那一天他没有继续挖下去而是就此放弃之后的一切是不是就会不同?若那一天他接受了温暖的虚假而不去追逐所谓的残酷的“真相”他的人生是否就会更加的幸福顺遂?吴叔——吴良佐他是不是就能够活下去?

    可惜人生没有如何流光不可重来。许多年后当他年老在一个春夜的晚上香花的谧色包裹他的身体他恍惚间便看到母亲站在远处赫然还是记忆中明丽而温柔的样子。

    “我做错了么……娘?”他轻声询问那飘泊的幻影。

    自然没有回答。

    忽然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一个声音响起:“你又想起了旧事你……后悔了么?”

    他把自己的覆在那只手上轻轻摇了摇头答道:“……不这件事我从来也不曾后悔过。”——

    远处那渺茫的影子似乎微微笑了一下然后渐渐隐去自此消失无踪。

    ……地上那个坑洞业已越掘越深董天悟忽然停了手一旁的吴良佐也愣住。昏黄的光晕之中黑色的腐土里赫然露出了织物的一角似是某种厚重的锦缎颜色褐黄上面染着斑驳的污迹。

    董天悟与吴良佐对望一眼冷风已抽空了他们怀中最后一丝暖意只剩下空荡荡的恐惧。片刻之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弃去手中的剑鞘刀柄赤着手小心翼翼地将那织物周遭的泥土一捧一捧刮下来。抛向坑外——

    有一样东西慢慢地显出了形状。乍一看来仿佛像是某种掺夹着杂质烧出来的陶器。惨白之上浮着一层碧青地釉——那是因剧毒死去的人骨埋了太久太久。不见天日大半衣衫都已朽烂成破碎的残片。

    董天悟只觉自己简直无法呼吸头晕目眩一个念头不可遏止地缠着他地身体攀援而上死死扼住他的喉咙。

    吴良佐却忽然爆出一声垂死挣扎地野兽才能溢出的低吼。他抖如风中落叶从那具尸骨的左手上脱下了一枚已染成黑色的指环。

    银指环刻着蝴蝶的银指环;旧日地光阴如蝴蝶般飞走你还爱我吗?——

    风吹过那个梦又来了。

    十四年后的靖裕帝站在十四年的那个夜里。光阴流转之中白翩翩含笑而立手上、脸上都是尘土。颈中还有一环浅浅的红印。

    “……你为什么要走?”他问她。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三郎。我厌倦了我不想把一生都埋在这里。”白翩翩的脸色平和。神情温柔似水。

    靖裕帝只觉有一股难以言表的怒气勃然而起他厉声喝问:“那我呢?你就从未为我考虑过吗?天悟呢?你就狠心丢下他。一走了之吗?”

    白翩翩终于动容。微微侧过头去:“你有天下你是皇帝;而天悟。若我有一丝的可能带他走我也绝对不会留他在这里的……呵现在说这个可又有什么用?”

    十四年后的靖裕帝苍老地容颜和腐朽的躯体渐渐和十四年前那个年轻而英健的自己重合在一起;十四年后地撕心裂肺和十四年前的冲天怒火也汇在一处仿佛某种小小地、看不见地虫豸在皮肤的里面和外面同时啮啮啃噬。不是疼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种隐隐地、万劫不复的预兆扑面而来.更新最快.

    “你真的不肯留下来么?你真的把我们的爱情和那些甜蜜的岁月统统忘却了么?”

    “我一日也不曾忘记三郎……但若想我留下除非我死。”

    最后的退路已被截断你和我终于站在悬崖之上;要不然失去你要不然……失去我自己——

    太极宫内卧榻上的沈青蔷在半梦半醒之间赫然听见靖裕帝在哭。

    “……翩翩……”他在唤着那个早已死去却永生不死的名字倾吐出无限的忏悔和酸楚“翩翩朕错了朕实在不该杀你的……可是朕却真的无法放你走。一想到你在明丽的天空下一扬手甩出一道鲜艳的鞭花;而朕却在这冰冷阴森没有爱没有温暖只有算计和倾轧的地方苦苦挣扎朕就受不了——朕错了朕无时无刻不在后悔……翩翩……翩翩……”

    爱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是自私还是牺牲?是占有还是成全?是剧痛还是极乐?是罪恶还是美德?是催命的毒药还是阳光下绽放的美丽花儿?——

    你爱着谁?谁又爱你?

    ……从太极宫外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嚣刀剑声、哀号声不绝于耳。御前总管王善善的声音又高又尖几近惨叫:“殿下您疯了么!您可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没有人回答。刀剑相击之声却宛如玉盘珠落愈加密致错杂起来。

    沈青蔷猛然惊起挣扎着、挣扎着坐起身;靖裕帝则茫然大睁着双眼似乎还未从那萦绕不去的亘古迷梦中醒来。

    殿外的嚎骂呵斥不绝于耳灯烛火把的光芒把无数人影印在纸窗之上。那些纷乱越来越近终于到了这样的时刻。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内殿的门已被人大力踹开烟尘四飞之处忽然所有的声音一并消失四下寂然。只有胸口的那颗心激烈地鸣响。

    有人站在那殿门洞开之处周身浴血右手提着一把长剑鲜红的液体还在一滴滴顺着剑尖滴落下来。在他背后是无数大大小小的光亮和一片明晃晃的利刃。更是映得那张脸惨白如纸面目模糊不清。

    靖裕帝犹自缄默沈青蔷却已吐出了那个名字:“……大……殿下?”

    董天悟恍若无闻。提着剑一步一步走进来。在他身后。一大群御前侍卫蜂拥而入顷刻便散成一个圆弧将他裹在中间。

    刹那间剑光闪烁两名拦在他面前的侍卫已一中肩胛。一中手腕哀叫着退向两旁伤处血如泉涌。

    董天悟又向前踏上一步却忽然偻下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靖裕帝终于开了口:“悟儿你想……杀父弑君么?”

    董天悟自袖中掏出一方素绡掩在唇上一阵咳喘过后已是满帕鲜红。触目惊心。

    “……我母亲呢?”他嘶声问道“我母亲究竟是怎么死地?她的尸体为什么埋在御苑的桂树之下?你说啊!”

    一阵哐啷啷急响又有六七把兵刃被临阳王手中长剑斩断。残片乱飞有一截。赫然直飞向沈青蔷。“咚”地一声钉在她耳畔的墙上。

    靖裕帝地声音冷若冰霜:“悟儿。把你的凶器收起来吓到你母亲了……”

    董天悟狠咬着牙几乎要将手中的剑柄捏碎。

    “她不是我母亲!我母亲早已死了她是被你杀死的是不是?我已在那桂树之下挖出了她的骨殖她身中剧毒腿骨上还有当年骑马时因护着我跌下来摔断地旧伤——你自欺欺人又能骗得了谁?”

    “……悟儿有你母亲在此处由不得你放肆。你放下剑朕会给你一个交待“交待?什么样的交待!我母亲已经死了!她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靖裕帝忽然放开了沈青蔷的手他站起身来迎着董天悟的剑尖径直而去。董天悟似乎迟疑了片刻那柄剑堪堪刺入靖裕帝的腰际——周遭的喧嚣声此起彼伏大殿下手一抖长剑终于还是滑落在地。

    靖裕帝面色如铁扬起手来重重打在长子的脸侧。不知是谁高叫一声:“陛下!”只见靖裕帝腰侧的衣衫上已晕出一团殷红。

    “你母亲……你母亲……你母亲……”靖裕帝始终重复着这个词语口中的牙齿咯咯作响。咬碎地是岁月是伤痛是耻辱是愤怒;更是长久以来全心维系的一切……

    已经过了那么久的时间那么长地岁月心里腐烂的黑色伤口终于开始渐渐愈合。即使是虚假也罢为什么不叫我活在那安逸地虚假里?我已老了我已能隐约看见身后隐隐迫近地死亡的影子。为什么依然不肯放过我?依然逼我面对一切?

    “……下去”他突然低喝一声。

    两旁地侍卫和太监面面相觑王善善连滚带爬冲进来脸上身上满是血迹。

    “陛下!这……这……万万不可……”

    靖裕帝森然道:“朕说了你们都下去——这是朕的家事都听明白了?”

    此话一出四下之人再也不敢有半句罗嗦虽各自胆战心惊不止却终于是犹豫着缓缓后退出到大殿之外。手中各个兵刃高举一双双眼睛不敢多眨半下只定定望着殿内剩下的剩下父子二人已及贵妃娘娘沈青蔷。

    “……没有错”靖裕帝身子微晃终于开了口“你的母亲就死在我面前我杀了她。她要抛弃我们两个她要把我们父子二人留在这里独自离开;所以我把她埋在御苑的桂树下面——我要把她留下来留在这皇宫中留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能去……你若真的一心替你母亲报仇就用那把剑杀了我好了。”——

    董天悟你抉择吧?是杀死你的父亲替你的母亲报仇?还是背弃你的誓言背弃你十四年来所坚持的一切?

    董天悟慢慢俯下身去伸手握住落在地上的剑柄。殿门外明火执仗的一干侍卫们尽皆鼓噪起来又想冲入殿内。靖裕帝一摆手制止了他们——忽然侧过身子。压低了声音对沈青蔷道:

    “翩翩朕的遗诏在正殿《鹰狩图》之后的金匮内;你记住了。”

    沈青蔷身子一颤。却见董天悟已握着剑直起身来她再也顾不得其他。脱口而出:“殿下住手!”——

    话一出口便知道错。若她真是白翩翩又怎会这样称呼自己地儿子?

    火光明灭沈青蔷怀中轰鸣一片。幸而靖裕帝犹似未曾察觉他已回转身子望着自己的爱子手中明晃晃的长剑巍然而立不一言。

    董天悟地目光落在沈青蔷脸上却又像是难以忍受一般猛然别开头去。他手腕一翻秋光似弧却不是指向靖裕帝而是斜斜削过自己的肩膀。衣襟上挂着地一道九龙蟠丝穗子无声落地。“父皇……我要回昆仑山去带着娘……一起回去。从今以后。这世上只有董天悟再也没有了临阳王。”

    靖裕帝的身子一晃。几欲摔倒。董天悟反手抛却长剑。袍袖挥洒跪倒在满地血污之中。极恭敬、一丝不苟地叩拜下去。

    “父亲……儿子、就此拜别!祝父皇……身体康健万事顺遂。”

    言毕站起来转身便走。

    沈青蔷只觉一股刻骨的寒意凝于肺腑他从不曾是她的爱人自他的口中亦从不曾流露出半个“爱”字。但那些过去地日子那些隔着人群遥遥相望的光阴那些活在一片天空之下轮转而去的岁月那些个在小轩窗前燃起明灯的夜晚……似友似敌的盟约若有若无的情愫他要走了就要走了。他与她本就是这荒莽大地上赫然不同的两条道路偶一交错便即分离。有的只是瞬间的片段回忆没有开始所以也不用结束。

    “天悟——”第一次沈青蔷第一次当面唤出了这个名字那两个字铿锵作响落在地上摔成碎片——终究只有两个字而已。

    她能对他说什么呢?即使她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董天悟身形一顿双肩微微颤动压低了声音说道:

    “……母妃我……不、儿臣……就此拜别即使山高水远远在千里之外儿臣亦会永远为您祝祷幸福安泰地……告辞。”——

    爱是什么?千万人里的一面之缘种在你我怀中脉脉开放却不能给人看的花朵。若你不是你我不是我;若你只是你我只是我……若我们相遇在另外地时间另外的地点若你不是黑暗中冷心冷面地女子而我亦不是那月光下轻狂无知地少年……——

    如果真有如果你会爱我吗?

    董天悟昂然出了太极殿在一殿摇曳的灯烛蜡炬地照耀下他满头满身一片斑驳的殷红。如同利刃劈开海水那些黑压压蜂拥而来的侍卫太监们举着兵刃一边颤抖一边向两厢退开。董天悟径直而出走到夜风之中转瞬踏风消失。

    许久、许久之后御前总管太监王善善才小心翼翼地折进来偷眼望向靖裕帝的脸色。短短一夜光阴似已抽空了这个老人半身的血液。整个人憔悴萎顿口唇焦黄。

    “陛下殿下他……”王公公终于还是战战兢兢开了

    好一会儿靖裕帝才如梦方醒含混不清地吩咐:“朕不知道朕……不知道……是了叫吴良佐去追叫他把悟儿追回来……去去叫吴良佐来见朕!”——

    吴良佐再也不会来了。

    天将微曦层层薄雾自地面上蒸腾而起和满树的馨香汇在一处成为一片如梦似幻的氤氲。吴大人背倚着“神木”虬劲的树干头低垂在胸口脖颈上一道惨笑一般的伤处深可见骨血已流尽。

    ……翩翩我早该跟你走的。

    无论你要去哪里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吴大哥一定会陪着你……

修改版 卷四[72]册封

    秋风尽落。

    靖裕帝老了……情人、爱子、唯一的故旧相知尽数离他而去除却自己日日茂盛的记忆十四年前的那段往事终于消磨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终于爱与恨、妒与怨、谎言与真相、悔恨与罪责……所有的一切统统流过他的身体带走他的生命和活力只遗下一具腐朽的躯壳。“……幸好你还在翩翩……朕现在只有你了。”

    靖裕帝伸出干瘦的手臂将沈青蔷环在怀中长久地、长久地从她的肌肤上汲取温暖反反复复低喃着这句话仿佛它是万能的咒语。

    “我在”沈青蔷每每叹息一声这样答他“我在这里……”要离开朕!朕什么都可以给你只求你别走只求你陪在朕身边……”

    “……我在”青蔷依然只有这样回答“……我在这里。”——

    我想要的却是你唯一无法给的;正如同十四年前你无法给白翩翩一样……陛下到现在你依然不明白吗?到了一身血污、背后负着一只瓷坛消失在晨风里的临阳;看到了脸上带着诡异笑容、死得不明不白的侍卫统领吴良佐……靖裕十七年的深秋掌握京师两大势力的“诏卫”和“御卫”同时群龙无宫闱内外、朝野上下流言纷飞。八月二十三日以内阁辅李惕为的七十九名大臣联名上书以“庶出”、“无子”、“父兄获罪”、“姑侄并列”等十二条理由恳请靖裕帝收回成命。不要立贵妃沈氏为后。这道奏折递上去却被留中不第二日下午。那七十九名大臣便联袂在朝阳门天阙外“叩宫”——整整齐齐跪在青阶下放声大哭。哭声震天——个个丹心泣血人人义愤填膺。

    “……打出去好了。”靖裕帝坐在太极宫崇文殿上脸色焦黄御案边堆着厚厚一摞奏折手中还捏着一册。云淡风轻说道连头都没有抬。

    一旁侍立的大总管王善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改往日行止如风地手段整个人钉在地上磕磕巴巴问道:“万岁您的意思是……难道是……”

    靖裕帝满脸不耐将手中折子向御案上一抛径自起身走到房间的另一侧。在架上取出一只小小金匣又踱了回来。打开匣盖口中说道:“听不懂么?传朕地旨意。叫慎刑司的人带着廷杖去无论是谁。统统先杖三十。朕倒要看看这些人挨了打。还能跪多久……”

    王善善几乎都要哭了五官统统皱在了一处:“陛下这叩宫乃是……乃是太祖爷传下来地惯例可打不得的……”

    靖裕帝恍若无闻自那金光灿灿雕龙画凤的匣中拈起一颗大如东珠殷红似血的丹丸置于舌上;王总管见机忙捧过盛有无根之水的药盏与陛下服药.更新最快.

    靖裕帝将那丹丸以水送下静坐良久焦枯地双颊上缓缓浮上了两抹血色。

    “……你怎么还不去?”靖裕帝突然喝问。

    王大总管猛地一哆嗦战战兢兢道:“陛下……”靖裕帝的眼中骤然现出狂乱的光芒长身而起双手一挥将半张桌案上的奏折尽数挥落在地哑声嘶吼道:“朕还没有死呢!你们就把朕的话当做耳旁风了么?”

    王善善双膝软倒“扑通”一声跪下放声大哭道:“万岁请三思啊!祖宗成法不可轻废否则……否则……”

    靖裕帝怀里那颗心怦怦乱跳势如擂鼓;耳鼓中充满了心跳的声音竟掩盖住周遭一切的喧嚣。他分明看见王公公跪在那里泪流满面嘴唇不住开合可自己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清他在说着的究竟是什么……

    刹那之间靖裕帝只觉得无比烦躁怀中缠绕着无数的乱麻他再也无法忍耐以手掌奋力地击打着包金镶玉紫檀硬木地御案口中大声吼叫不休:

    “滚!你再不去朕连你一起打!”——

    御前太监总管王公公终于是连滚带爬地出了崇文殿他一路嚎哭着奔向慎行司。那一日在朝阳门外七十九名长跪的大臣被数十名慎行司的太监包围人人杖责三十登记名册架回居处戴罪监养。其中为地年已六十四岁的内阁辅李大人被打成重伤奄奄一息几乎丧命;待他得了恩赦养病归来关于立后之事早已尘埃落定。

    靖裕十七年九月三十日上谕颁下晋贵妃沈氏为后。减明岁赋税加恩科大赦天下;着各府各道披彩着红演丝竹进贺仪一时之间普天同庆。

    这是靖裕朝最后地灿烂夕阳最后地回光返照;高悬于头顶十七年的太阳终于到了沉落地边缘——黑夜已在路上……天监查过了整个十月都没有好日子可惜了。那起子废物说什么典礼的预备需要时间还有空了多年的两仪宫的翻修非要数个月不可呢……不住罗嗦朕也没心思和他们理论……总之封后大典大约要等到明年元日吧——翩翩你想怎样操办?朕登基十五年大庆的时候西国曾送了一批极好的珠玉宝石来现在还搁在内库中没有动用呢朕想趁这个时候替你打一顶新的凤冠比当年上官蕊戴过的更华贵更美丽好不好?你喜欢么?”靖裕帝温言软语无限体贴慰藉是个女人听了都要动容的。

    沈青蔷微微一笑。这个笑容却实在是颇为勉强。靖裕帝当即便会错了意忙起身扶住她。口中埋怨道:“朕不过找人去问一问你若还不舒服。又何必硬挺着出来?——朕现在只有你了。”

    青蔷摇一摇头轻声说道:“没什么但凭陛下做主吧一切随你……”

    靖裕帝感叹一声。揽住她的肩膀把她的头埋在自己胸口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说道:“翩翩朕也想悟儿但是……那是没有办法地事……”

    沈青蔷只觉得环着自己的这具躯体骨瘦嶙峋忽又听他提到了那个名字眼中一酸便要落下泪来。

    “如果有一天。悟儿想通了他一定会回来的……”靖裕帝犹在自言自语“他只是还没有想明白罢了……朕没有怪他。真地没有怪他——都是朕的错。”——

    你错了吗?你真地明白自己做错了吗?你对白翩翩的爱是真的我感觉得到;你对董天悟的爱也是真的。我也感觉得到……可是除了他们母子之外。其他地所有人包括你的妻妾、你的儿子。你却把他们的命他们的爱和忠诚看得多么微贱多么不值一提啊!你连最起码的一丁点儿怜悯都没有么陛下?还是说这才是深不可测的“帝王之心”呢?沈青蔷真的很想这样问他;却也清楚明白恐怕自己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如此开口的吧。

    “……好了别伤心了”靖裕帝依然哄着她附下身去细细吻她地脸。他口中素来嚼着伯夷香却依然去不掉那一股衰老而腐朽的气息。

    “翩翩你是朕的皇后你已经是朕地皇后了朕不准你伤心难过更不准听你说那个不字……懂么?”——

    陛下您自可以封住天下人之口;可他们的心呢?您也能管得了么?

    靖裕帝揽着沈青蔷不再说什么了只是默默依偎许久忽而一笑放开了手:“去吧去歇歇你地伤才好不要太过操劳;何况你在这里朕地心都要乱了。朕叫织造司把样子送到你那里去……翩翩记住别拒绝朕对你的好朕只有你了……”

    青蔷垂答应站起身来刚要离去忽听身后一阵轻咳——父子地确是父子总有些地方是相似的……

    她暗自叹息又折回来走到案边以手试了试茶盏的温度果然已冷了。便亲自泼却了那盏残茶从茶吊子里另倾出暖的来举到唇边尝了尝又要捐掉;靖裕帝却已笑着从她手里夺了来说道:“不必……这就很好……”

    沈青蔷淡淡一笑。

    “……对了”靖裕帝一饮而进放下茶盏忽然道“有件事情早该对你说却总是忘记——翩翩跟朕来。”

    说着起身引了青蔷向正殿而去。沈青蔷满腹狐疑却只有依言跟随二人也不带扈从径直来到正殿大堂屏退左右立在墙上悬着的一副画卷之前——

    画上画着的是一只展翅的雄鹰双目如电虬劲英健笔意不凡。两侧写着无数字迹迥异的留款盖满了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朱砂印。

    沈青蔷心中“咯噔”一声她想起来了——那一日在被无数鲜血染成赤红的内殿之中靖裕帝曾用耳语般的声音对她说:“若有什么万一记住朕的遗诏在正殿《鹰狩图》的后面……”——

    果然靖裕帝轻轻卷起画轴露出图后嵌在墙中的木架架上依然安放着不久之前临阳王董天悟见过的七、八只各色木匣靖裕帝却将它们一只一只取出却都不打开只是堆在一旁开口说道:

    “翩翩虽说这几日朕服了邵天师新进上来的金丹之后颇觉精神健旺了不少但朕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交给你……”

    说着将木架上其中一块隔板用力抽出拿给沈青蔷;青蔷向靖裕帝手中张了张却见那厚厚的隔板末端赫然有一道挖出来的深槽槽内露出明黄色的缎面来。

    “你现在就可以看翩翩……”靖裕帝将那隔板递了过来。沈青蔷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莫名恐惧竟不由自主倒退一步连连摆手:

    “不陛下你不会死的……不会……不会……”

    靖裕帝笑了:“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有不灭之身——这话不是你对朕说的么?怎的自己却忘记了?”

    沈青蔷只觉有一道闪电瞬间劈在了自己身上整个人再也无法自制瑟瑟抖起来——

    没错这句话是她说的。但说话的那个“她”却是沈青蔷而并非白翩翩!皇上的意思难道是……难道是……

    她已魂不附体靖裕帝的脸上却依然平静若死全然看不出半点端倪。他的手缓缓收了回去将那隔板插回木架之中顿时严丝合缝任谁也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机关。

    “好了翩翩你不必如此害怕死根本没什么可怕的……瞧你脸上一点血色也不见可让朕心痛呢。”

    “陛下……”沈青蔷好容易挤出这样两个字来却再也无法继续讲下去。

    “好了好了……什么都别说了……朕忽然有些累也该到了服丹的时候……翩翩你扶朕回去好不好?”——

    靖裕朝最后一位皇后沈青蔷茫然点了点头搀扶着骨瘦如柴、宛如风中危烛的靖裕帝走在太极宫漫长到几乎没有尽头的回廊之中。两侧无数宫女太监次第跪拜下去就像是一浪一浪前赴后继的、青黑色的海水。

    这是靖裕十七年十月初四日的黄昏距离靖裕帝的死距离靖裕朝的崩溃距离弘化时代的晨曦还有整整三个月光阴。

修改版 卷四[73]大典

    靖裕十八年的元日一个晴朗无云的好天气沈青蔷头戴簇新的九辇四凤珠翠冠侧披七宝流苏身穿翟衣腰系玉带脚踏描金云龙珠履五彩大绶配以三束金丝小绶垂于身后天青色霞帔加身悬有大小金玉饰物九双一十八件——手中持着祈祷国富年丰的金谷白玉圭于太庙前正式诏告天地祖宗受封为后。

    据《本朝实录》载:“……皇后沈氏吏部尚书、承恩侯沈恪中女年十六入侍……帝以其容仪恭美、恭谨有德深爱之……薨谥为昭敏

    这一天也许是靖裕帝一生之中最快意的日子手握整个天下的他终于将自己真正珍惜的那个人以至尊无上的皇权的名义永远留在了自己身边。无论她活着或者她死——她的棺椁和他的棺椁她的灵牌与他的灵牌注定永远在一起……虽然她的名字变了虽然她此时不再栖身于旧日躯壳之内……但那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终于达成了长久以来的夙愿:在这场爱与被爱、追逐与被追逐的拼杀之中他是赢家。

    同样是在这一天站在苍天之下最最神圣的殿堂之前沈青蔷却只觉得沉重、压抑仿佛窒息——即使在生死一线的时刻即使无数次几乎绝望甚至都感觉到了架在颈上的刀锋的冰凉她也从来不曾如此痛苦过……沈青蔷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幻觉:此时这个穿着全天下最华美的礼服、顶着全天下最尊贵的名衔的傀儡一般地自己正是这无限盛大繁复的仪式之中唯一的祭品;唯一地牺牲——

    她已被奉献给蒙昧的、莫可名状地神灵以换来万岁脸上飘忽的微笑。

    ……封后大典的最后一项是皇后娘娘的升座仪式除了“养病”的沈昭媛外。四宫十二殿所有地嫔妃们依其各自的品级身着礼服依次向新皇后叩拜见礼。沈青蔷端坐于装饰一新的两仪宫凤临殿上。目光空洞直视前方。眼前无数颜色的碎片在虚空中流转来去……无论是满面铁青的杨惠妃还是满眼玩味的胡昭仪;无论是那些女人们脸上的艳慕还是眼底的妒恨——她统统看见了又全然看不清——

    叩拜的人群骚动起来庄严肃穆地殿堂中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之声。銮座上正在经历人生之中最大喜事、最大荣耀的皇后娘娘不知道为着什么缘故竟然泪流满面。许多许多年前在那个下午在沈青蔷真正的人生开启地时候曾有一个后来也有着皇后头衔的女人这样对她说:

    “假如……假如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不会有人胆敢对你不敬;在那里有生为女人最大地荣耀和骄傲;在那里……若你足够聪明足够谨慎若你能活着闯过那些看不见地腥风血雨.更新最快.你就可以比任何人都尊贵你就可以把全天下的女人、甚至男人都踩在脚底下——你愿不愿意去?”——

    姑母真地吗?您说的是真的吗?为什么我依然不快乐?为什么我连自己那仅有的一点点幸福感。都快要失去了呢?

    典礼终于结束沈青蔷脱袍卸妆。小睡片刻。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她独坐在内堂手里持着银调羹。将手中汤碗里的桂花粥缓缓搅动。殿内静得很连调羹一下一下磕在碗底上的声音都听得到。

    玲珑忽然悄无声息地从外间进来躬身道:“娘娘陛下遣人来问娘娘何时可以过去?”

    沈青蔷听若无闻只侧着头望着窗外席卷的北风。时不时有前岁枯黄的落叶从那小小的窗格的缝隙间飞过一闪而逝;而她怔怔望着似已出了神。

    玲珑暗叹一口气向前挪了两步声音也更大了些唤道:“娘娘?”

    青蔷回过头来却问她:“点翠……可该到了家吧?”

    玲珑的声音顿时不那么冰冷了她点头道:“差不多是该到了——若……一切顺利的话……”

    沈青蔷垂头一笑声音轻轻的:“你本该和她一起走的……”

    玲珑也笑了答道:“我早说过了我是不会走的。”

    沈青蔷手中的调羹出一声脆响她缓缓摇头将早已冷透的桂花粥搁在一旁:“我累了去对陛下说我很累了所以哪里都不想去。”

    玲珑微微俯身答道:“遵旨皇后娘娘。”

    沈青蔷苦笑:“你又在调侃我了玲珑。”

    玲珑一笑不置可否。

    沈青蔷缓缓站起身来却不移步只是站在那里用一种宛若耳语般的声调说道:“我总是觉得……其实他知道玲珑……皇上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的假的我并不是白翩翩只不过……假的……也总比没有要好……”

    她说到这里略顿了顿望向玲珑;玲珑却低垂着头看不见脸上的神情。于是沈青蔷续道:

    “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活多久……因此只想趁着现在的机会给你们人人安排一条退路——趁我还能做到……”

    玲珑却道:“娘娘的心意玲珑自然明白。只不过若不能亲眼看到他的死我是绝不会离开此地。”

    青蔷一怔却见玲珑的脸猛地仰了起来上面浮着一层难以言喻的惨烈声音如金似铁一字一字狰狞叱咤、干脆明白:

    “冤有头债有主皇后娘娘您也不用担心。若有那一日我以命相搏拼出一条血路就是了……”

    沈青蔷还未及答话。玲珑却又道:“我还是那句话:什么皇上什么天子也不过是个血肉之躯的人罢了。我拼一个千刀万剐断没有做不成的道理。只不过、只不过说句实话。我现在倒有些庆幸听了您的话至今还不曾动手——看着他如今妻死子去、众叛亲离、病痛缠身的样子简直生不如死……我瞧着实在是开心快活极了!”

    青蔷终于忍耐不住正要开口;玲珑忽然一笑又截断了她地话。满面刻毒道:“娘娘我自然知道您想说什么;您那些悲天悯人的东西还是都收起来罢。您可还记得多年以前那个昭华宫的王美人到平澜殿来为了一杯茶闹起来地事情?您当时只说是我的错是我偏狭——结果呢?您屡次遭难王美人可曾有过只言片语地好话?”

    沈青蔷登时语塞。的确如此她还记得那一年万寿节过后自己躲在暗处听见的那番对话。王美人口口声声说自己“心机颇深”满脸的妒恨与不屑。

    “……她是没有那能耐翻身——但凡她好歹有一点本事好比说。有一日忽然也成了一宫的主宰你道她会可怜别人么?只怕比黄婕妤、韩美人那些人物。更刻薄更狠毒地……不过。也就只有这一点我佩服您在这宫里这么多年。您并没有心冷;您甚至连心狠都没有学会。”

    青蔷听她忽然说起了旧事微微一笑:“黄婕妤、韩美人又算得了什么?就连当年高不可攀的惠妃娘娘淑妃娘娘如今又是什么下场?”

    玲珑双目灼灼凝然望着沈青蔷叹道:“的确如此娘娘所以对您玲珑只有佩服。我常常暗自寻思您明明样样都做错了可为什么反而活到了现在?不管您自己怎样想至少此时的身份地位她们都是盼也盼不来的……染蓝若活着杏儿……若还活着看到您现在这个样子该是会开心的吧……”

    青蔷摇头苦笑:“其实我现在也已经糊涂了玲珑……我和姑母不一样和……紫薇不一样和杨惠妃黄婕妤韩美人她们统统不一样;她们的熊掌是我的砒霜——可是到头来她们想要而我不想要的我却得到了;可我真正想要地我曾经的梦呢?却离我越来越远……我现在抬起头来依然有多年前的那种恐惧;不也许远比多年前我闭锁在尚书府中之时更加、更加地恐惧我由衷地害怕自己的一生就要这么过去了就要被关在这四方地天空下一辈子再也无法出去……我真地很害怕……”

    玲珑一直静静听她说着此时忽然道:“娘娘既然如此请您下定决心吧。”

    青蔷疑惑地望她却见那双薄薄的几无血色地唇间缓缓吐出两个字来:

    “弑君”。

    沈青蔷微笑仿佛玲珑方才的提议并不是那个天下最大逆不道的词语。玲珑打量着主子那平静无波的面孔说道:“既然没有退路不过等死而已那为什么不干脆先下手为强?反正他也作孽作得够了活该遭天谴!”

    “……杏儿……您还记得杏儿么?那一年的万寿筵之后我扮作您伏在御苑里等他。那时候的我其实和您现在一样满肚子都是天真的幻想。我只想着要把郑姐姐离奇而死的冤屈明明白白告诉他郑姐姐怀着小皇子呢就那么死了实在是太不公平……那时候的我根本想不到如今这样的主意——可结果呢?结果如何?等我找到他的时候却现杏儿也在那里正跪在他脚边做着我本想做的事情呢——毕竟是姐妹当年祸福与共生死不相负的誓言除了我原来还有她记得的……接下来你道怎样?他听完之后又翻来覆去前前后后问了许多次真真是谨慎缜密连一旁埋伏着的我都要由衷赞叹了。我正思量着要不要出去替杏儿做个旁证就见他一摆手身后站着的一个胖大太监便猛地走上前去捂住杏儿的嘴摁住她的头只一下……只一下旁边的青石台阶上就开满了红色的花……娘娘我当时吓得连叫喊都忘记了整个人仿佛魂魄齐齐丢失就像死人一般——你知道那一天他说了什么吗?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他就站在杏儿的尸身旁边用那么冷酷而毫不在乎的声音说道:此事干系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呵我们的命我们这些奴才的贱命在高高在上的天子眼中真的跟颗砂子也似——从那时候起我就暗暗了誓:即使是颗砂子又怎样?即使是颗砂子也要飞进你的眼里迷瞎你也要拼死拦你的路!”

    “……杏儿的仇我一定要报!不光是杏儿在这宫中屈死的无数怨鬼的仇归根到底难道不都是出在他身上?若人真的能化身厉鬼的话那就让我变成鬼吧;无论如何不看到他的死我死也不能瞑目!”——

    向来惜言如金的玲珑也许一生之中也没有几番如此滔滔不绝的话语;她一边说着一边望向青蔷毅然决然的双目炯炯有神宛如辰星。

修改版 卷四[74]瑰宝

    与此同时在皇宫的另一边却有一位和新皇后同姓的美丽女子站在寒风凛冽的流珠殿飞虹桥上眺望着金碧辉煌装饰一新的两仪宫。

    “……小姐回去吧”在她身后站着一位双肩左高右低、显然身带残疾的宫女正不住哀求。

    “我不会回去的”沈紫薇轻声说道“我若回去就再也出不来了。“小姐……”兰香泫然欲泣劝道“您好歹多披一件衣裳这样会染上风寒的……”

    沈紫薇听了这话突兀地笑了一声:“风寒?我连死都不怕还怕风寒么?”

    兰香无法回答惟有埋垂泪。

    沈紫薇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宫装站在风口上却一动不动。剧烈的北风舞动她的衣袖裙摆猎猎作响。

    “兰香终于还是我输了……是不是?”

    兰香的身子微微一抖还未回答沈紫薇已笑了起来边笑边缓缓颔道:“没错我是输了……她已得到了一切她已做到了连姑母都没能做到的事……而我连到这里来一次都几乎要倾尽所有……”

    兰香怔怔听她说着心内忽然有莫可名状的黑影隐隐浮现出来。此时此刻的昭媛娘娘实在的太过……冷静脸上再也没有曾经的如癫如狂的神色——却不知为什么兰香却只觉得害怕害怕到整颗心都紧紧缩在一起简直快要破掉。

    “……小姐”兰香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您可千万不要灰心您还有五殿下啊!何况二……何况皇后娘娘并不是狠心绝情的人。只要假以时日一定会……”

    “皇后娘娘?”沈紫薇嘲讽地笑着。“是啊连你都叫她皇后娘娘了……”

    兰香立时噤声。

    沈紫薇转过头来脸上依然带着笑一字一顿地说:“你听好了:若要她施舍垂怜我宁愿死!”

    风一阵紧似一阵。纵横来去呼啸而过在空旷的深宫中撞出巨大的回响。沈紫薇在风里默立良久直到远处两仪殿檐顶的轻盈线条渐渐消失在暮色里方才昂起头说道:“好了……咱们走吧……”

    兰香连忙答应却见昭媛娘娘刚一移步忽然又回过身来问她:“今日是皇后娘娘一生一次地好日子。是吧?”

    兰香一愣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那就好。”沈昭媛笑道“那就好……”——

    沈紫薇抽身离了飞虹桥。径回流珠殿去。兰姑娘您总算回来了。可把老奴操心坏了呢!”依然是那个痴肥不堪的黄嬷嬷满脸谄笑眼中闪烁着黄金色的光芒。

    兰香不情不愿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递向她;那嬷嬷猛然伸出手将布包狠狠抓过掂了掂——轻飘飘地;她眼中凶光立现脸色也变了。

    “姑娘这……”

    兰香不待她讲完早已抢先道:“你别忙先打开来看看吧.更新最快.”

    黄嬷嬷“啊”了一声连忙将布包解开但见里头包着两枚约指和一小串明珠东西虽不算多却分明宝色浑成显然价值不菲——她脸上的笑顿时又绽放开来。

    黄嬷嬷忙将那布包塞进怀里贴肉藏好却又道:“姑娘您要怜惜着我们这些下头人地苦衷才是。不比您只要伺候一个人就好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脏活累活都不必做的——何况何况昭媛娘娘的身份又不比寻常皇上是下了特旨的老奴我可是用这项上的人头在做本钱呢……”

    她话音未落兰香已急了方才那包东西少说价值千金不过是趁着众人都去两仪宫朝贺地机会放她们主仆二人在紧连流珠殿的飞桥上喘口气这老虔婆竟还嫌少不成?

    谁料她还未来得及说话一向在无关人等面前装聋作哑、装痴作傻的昭媛娘娘沈紫薇忽而一笑——这一笑又已带上了三分颠倒四分狂乱;一边嘻嘻笑着一边口齿不清地说道:“你要什么?来我给你啊!”

    黄嬷嬷的眼中瞬间放出异彩连忙点头:“是是老奴谢娘娘的赏!”

    兰香愣愣听着全不知小姐此时又在打什么算盘不敢说破只得轻声劝道:“娘娘您该休息了改日……改日再玩吧……”

    黄嬷嬷只当已稳得了疯子的便宜却听兰香竟出言阻拦又哪里肯让?径直便道:“眼里没有主子的小贱婢究竟是你听娘娘的还是娘娘听你的?”

    兰香顾不得和她计较满腹狐疑却又不敢问。却见沈紫薇不待人扶已摇摇曳曳向内堂去了而那黄嬷嬷自然早三步并作两步紧紧跟在后头生怕落下了她——兰香来不及踌躇也只有跟了上去。

    依然是流珠殿内室依然是满地血一样红地波斯绒毯。沈紫薇绝美的唇线斜斜上勾笑着一进门便将脚上的丝绣珠履远远踢开。跟在后面地黄嬷嬷从来都是在外殿伺候的第一次进入此地早已被这满室地奢华惊呆了。

    昭媛娘娘赤着雪白地双足踏在火焰一般的地毡上脚步颠倒轻浮就像是在刀尖上跳舞——她径直向房间另一侧地妆台而去。

    兰香因腿脚不便落在了后面待赶到之时正看见沈紫薇从妆台上抱起一只镶金象牙百宝箱。那是她从沈家带进宫的光箱子本身便价值连城;箱内装着的又都是些奇珍异宝从数年前入宫时沈夫人倾其所有置办的饰到这些年来陛下从未间断过的各色赏赐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箱子颇为沉重昭媛娘娘抱着它只走了两步路便好似再也坚持不住了。“唉呦”一声眼见跌倒。象牙箱断时摔落在地。盖子飞散开来刹那间就好像天上地群星陡然降下无数宝气珠光简直令这满室的红都黯然失色了。

    黄嬷嬷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双腿酸软无力。几乎支持不住。等她回过神来自己整个胖大地身躯都已匍匐在绒毡上两手攥满了冰凉的珠宝;而昭媛娘娘那双深不见底地眸子正幽幽望着她眼中似结着千年的寒冰。

    “……娘……娘娘”黄嬷嬷讪笑道“老奴是……是想……帮您拾起来的……”——

    话虽这样说手中抓着的那些珍珠宝玉却一丝也不肯放松。

    沈紫薇嘻嘻一笑笑得宛如四、五岁的孩童口中说道:“很好看、很好看……是不是?”

    黄嬷嬷立时点头犹如倒蒜:“好看。自然好看!那个……呵呵……”

    沈昭媛俯下身去从红毡上捞起一串七宝链两手各抓住一端。猛一用力——金钩断落宝光四飞。黄嬷嬷地一双眼睛几乎在脸上凸了出来。

    “陪我玩……你陪我玩。我就给你好不好?”

    黄嬷嬷那张白白胖胖的脸几乎笑到生生开裂。忙不迭答:“好好自然好!老奴……老奴为娘娘效力那是万死莫辞的!”

    一边说一边把手中抓着的饰猛往怀里塞。

    兰香再也看不下去拖着腿冲了过来一把拽住黄嬷嬷带着哭音道:“拿出来!统统拿出来!娘娘可还没说要赏你呢!”

    黄嬷嬷看向兰香的目光简直想将她生吞活剥一般双目血赤口中嗬嗬作响。兰香被她瞧得一阵畏缩却也不肯放手两个人便这样生生僵住。

    沈紫薇却拍手笑道:“你也要玩?好好大家一起!”一边说着一边从波斯绒毯上胡乱抓起一把珠玉递给兰香口中说道:“这是你的……”另将那摔破的象牙箱盖也拣起来一并塞给他又道:“这个给青蔷她都不来看我啦……你去给她叫她来一起玩。”

    兰香听到“青蔷”两个字忽然一愣。

    那黄嬷嬷心中早已恨极了兰香碍事一听沈紫薇这样说顿时喜上眉梢急切道:“兰姑娘还不快去?昭媛娘娘有吩咐呢!”

    兰香怀中抱着象牙箱盖呆呆站在那里口中磕磕巴巴问:“去给……皇后娘娘?可是我……我……”

    黄嬷嬷为人最是贪财此时见这无数珍宝近在咫尺脑中哪里还记得什么“特旨”?什么“职责”?何况一个小小的宫女还是个残废只要把沈昭媛看牢了她还能闹出什么乱子来?当下便道:“今日是皇后娘娘的大喜自然与平日不同地。各宫各殿都要送礼物过去你便替你们娘娘跑一趟吧。”——

    说着目光还不忘嘲讽地落在兰香怀中摔掉了一角的象牙箱盖上。

    兰香犹自不可置信却将那盖子抱得更紧了又开口问了一次:“娘娘您说是给……是给二小姐送过去?”

    但见沈紫薇小嘴一撇猛地一跺脚眼中突然落下泪来尖声叫道:“你不听我的话连你也不听我地话!”

    黄嬷嬷强忍着笑连推带攘地便将兰香向门外挤口中道:“兰姑娘昭媛娘娘都生气了您还不快去?”

    兰香迟疑着、迟疑着向外走——走两步便一回头。沈紫薇的目光一直追着她地身影眼睛一眨也不眨眼泪如雨而下——直至兰香转过屏风、出了门终于消失。冷……好冷从过去到现在从天地洪荒地时代起一直到靖裕十八年元日的此时此刻这是最冷地一个冬天这是最冷的一阵风。满宫的人耽于新年以及这难得的大喜事并不畏惧将自己暴露于冷风中瑟瑟抖——至少心是暖的;至少她们知道春暖花开的时候就要来了。

    这寒冷的风将兰香怀中抱着的象牙箱盖吹得冰一样冷。她并不知道沈紫薇费尽周折替自己制造的这个离开流珠殿的机会究竟是为了什么。兰香从来都不是一位睿智聪明的女子相反的她明白自己很笨什么都不懂;但她却有着这世上绝大多数聪明人绝对没有的东西——那百折不挠的毅力以及那颗真诚、忠实的心。为了沈紫薇她曾经怀着必死的决心长跪于碧玄宫外最终失去了一条右腿……同样是为了沈紫薇她也可以四年如一日不断承受着恐惧的煎熬将那个秘密长久的埋藏在喉咙的最深处……如今又是为了沈紫薇虽然不知道原因虽然明白一个不慎就会粉身碎骨但只要“小姐叫我将这东西送给二小姐”这个念头一出现在脑海里所有的犹豫、畏惧和退缩便统统烟消云散了——只要她还活着她就一定要做到——兰香就是这样的人——

    若有人问她:“你为什么如此忠诚?为什么如此毫无顾虑如此一往无前?”也许连她自己都无法回答吧……那傻傻的、傻傻的姑娘也许只会呆呆地看着你呆呆笑然后用蚊蚋一般的声音忸忸怩怩道:“我小时候没饭吃是沈老爷买我回来的……我的命就是我家小姐的……”——

    这就是兰香。

    靖裕十八年的正月初一是新年;又是新皇后的册封大典。当冬日的太阳已消弭了最后一缕光辉当黑夜降临华灯初上也许是这世上最愚蠢却又最可敬的一位女子来到了修复一新的两仪宫前。

    “我是流珠殿沈昭媛跟前的求皇后娘娘见我!”她对管事的公公说道。

    那公公定是偷偷吃了酒一身醉气对着兰香出一声刺耳的怪笑:“沈昭媛?后宫有这个娘娘吗?哈哈哈哈……”

    “我是流珠殿沈昭媛跟前的有十万火急的事求皇后娘娘见我!”兰香毫不理会一切的嘲讽和辱骂不住哭叫着……——

    是啊在这世上本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只要你拼了命拼了命去努力的话。

修改版 卷四[75]花焚

    半个时辰之后玲珑亲自引着兰香步入了两仪宫凤栖殿。此时后宫妃嫔们本来都应该齐集在太极宫的新年大宴上交杯换盏才是沈青蔷却推说劳累不愿出席;靖裕帝便遣人过来探望过一次却也不勉强——因此新任皇后的娘娘依然还在两仪宫中已卸了妆将要睡下了。

    “娘娘沈昭媛遣了兰香过来了……”玲珑说道。

    沈青蔷一笑转头吩咐玲珑安排座处刚要招呼兰香莫要多礼却是一惊愕然道:“……你的脸?”

    兰香的半边脸颊乌青一片高高肿起她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盈盈笑着急急回禀:“二小姐我家小姐说要把这个给您……”——

    说着递上那象牙箱盖。

    玲珑早伸手接过奉与沈青蔷青蔷翻来覆去察看了良久却全然莫名其妙。这盖子是用两块象牙拼成的接缝的地方包着金钿片雕工虽雅丽细致但上头刻着的不过是些再普通不过的山水图样罢了全无异状。

    青蔷问:“沈……姐姐有让你另外带话给我么?”

    兰香也是一脸茫然不住摇头。

    沈青蔷“哦”了一声手掌摩挲着盖子上的雕刻埋沉吟。

    忽然她脑中精光一闪便想起前些时日在太极宫《鹰狩图》前看到的那番情景。当机立断自头上取下一根金簪插进那两块象牙拼接的缝隙之中。金子的质地是极软的只撬了两下。簪柄便歪了;青蔷正束手无策忽见玲珑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小巧精致地匕来双手捧在她面前。

    宫女身怀兵刃。那是万死之罪何况玲珑总在御前伺候。更该千刀万剐了。沈青蔷立时便变了脸色却也来不及理论伸手抽刀出鞘将薄薄的霜刃插入接缝之中——手上微一用力上头镶着的金钿纷纷脱散。箱盖已生生分作两半一张叠好地薄纸从中间滑落了下来。

    兰香喜不自胜不顾自己身子不便早弯下腰去将那张纸拾起递予沈青蔷。

    青蔷接过来轻轻打开……然后便愣住了——

    纸上分明是两个不知是血、还是朱砂写就的大字:“不恕”!

    沈青蔷地书虽读的不少但论及一笔书法便断断不如真正下过数年苦功的沈紫薇了。这两个鲜红的字端的是银钩铁划、飞扬跋扈简直不像出自女子之手。

    兰香却不识书。数数统共是两个字心中猛地一惊再也顾不得上下尊卑。一把扯住沈青蔷地袖子连声问道:“二小姐。可是救命二字?可是小姐她有危险么?”

    青蔷急忙好言安慰。只说不是你莫担心……却也实在踌躇。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向兰香解释才好-难不成告诉她实话?告诉她沈紫薇费了这样一番苦心派她送信来只不过是想对自己说一句“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不成?

    不恕……不恕……这“不恕”二字究竟是……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怎么好像……好像是……好像是……——

    便在此时凤栖殿外喧嚣之声猛起本在廊下随侍的太监已上气不接下气跑了进来面无人色口中断断续续道:“皇后娘娘大事……大事不好了锦……锦粹宫走水了!”

    沈青蔷带着玲珑和兰香赶到的时候天空的一角已经变作了诡异的赤色仿佛有大片鲜红的血四下飞溅——仿佛着火的并不仅仅是人间帝王的宫阙甚至连那九霄云外的琼楼玉宇也已被这剧烈地火焰狠狠吞噬掉一般.更新最快.天空之下锦粹宫流珠殿熊熊燃了起来:斗拱间贴就的金箔在高温下熔化渗入枯焦的梁柱地缝隙又随着那些百年古树的尸体轰然坍塌扬起无数灰黑地余烬——那些灰烬衬着血色地底子宛如一群群妖异的蝶随着烈烈北风直升向浓密地火红的云层中去了。

    “……小姐!小姐还在里面!”兰香如疯了一般便要向火场中扑过去。玲珑连忙将她拦腰抱住死拉硬拽向外扯。一回头却见沈青蔷竟不停步反迎着四下飞窜的火星径直向前忙喊道:“娘娘万万不可涉险!”——

    仿佛要证明她的话似的不远处火场之中突然有什么巨大而沉重的东西轰然坍塌呼啸的烈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卷过来前面几个站的近些的救火太监立时身陷火海空气里弥漫着一声声凄厉惨叫……

    青蔷、玲珑以及哀哭的兰香尽皆愣住炽焰翻飞烤得她们脸上一层焦脆喉管中又干又疼。青蔷连忙向后急退却见兰香还在踌躇紧咬银牙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吼道:“姐姐留下你的命是叫你去送死的么?”

    兰香本又急又怕早已神志昏乱被她一吼倒略镇静了些;浑身不住哆嗦双唇翕动说不出半句话来——却终于点了点头一瘸一拐向后退去。

    恰在此时从火场里奔出了几个人来各个满面尘灰有的衣角上还带着火苗一边跑一边埋头扑打。面目自然不可卒辨但从服色上推断似乎都是些低品阶的太监。

    众人都还未及反应兰香却已冲了过去口中大喊:“小姐呢?我们小姐……不、不昭媛娘娘呢?”

    这几个太监死里逃生要不然呆愣愣恍若无闻要不然便稀里糊涂连答话都不会了;好容易队伍末尾一个身量最矮的小太监认出了兰香却反而哑着嗓子嘶声问她:

    “啊兰姑姑!万幸您出来了!那、那……昭媛娘娘呢?”

    兰香愕然。一行人又退了数十步。眼见安全了沈青蔷便开口问道:“你是流珠殿伺候的吧?沈昭媛呢?”

    那小太监却没有认出青蔷只见面前这人一身便装。无钗无钏瞧不出身份。一时倒呆了。

    玲珑见此情景忙在一旁催促道:“皇后娘娘问你话呢沈昭媛现在人在何处?”

    那小太监愣了半晌忽然“啊”的一声便要跪倒。青蔷心中焦急。早摆手叫他起来不住追问:“不用拜昭媛娘娘究竟怎么样了?”

    谁知那小太监猛然摇头却答:“奴才实在不知啊!奴才是在外殿伺候的并不管里面地事……”

    兰香这会儿也已回过了神凑上前来听他依然只顾推卸一问三不知早气得浑不知该当如何是好。哭骂道:“你们就不会去找找主子么?就只顾……就只顾自己逃命了?”

    那小太监本也是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的听她埋怨自己肚子里登时冒出一大通委屈来。“哇”的一声竟哭了边哭边抢白道:“今夜是新年。哪个公公不要偷懒到外头去走动走动地——就连姑姑您也私下跑出来了不是?竟只怪我?殿里留着的也就是我这样地小孩子了。还有两三个极老的能顶什么用处?再说……再说了。那火莫名其妙就从内堂里着了起来等大家觉连块金子都能烧化了……还怎么去找一个大活人啊?”

    沈青蔷一直怔怔听着直到他说完这才缓缓问道:“你是说……你是说昭媛娘娘她……她……”

    那小太监拼命地抹着泪呜咽着:“奴才年纪虽小可遇到了这样的事儿也早就明白必死无疑了难道还有心编排个段子哄人不成?”——

    兰香一听这话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便软倒在地上。直烧到靖裕十八年正月初二的下午才告全部熄灭。一片断瓦残垣上横七竖八倒着无数焦黑的木石巨大地烟柱腾空而起经久不息——除了数间偏僻后殿几乎整个繁丽壮观的锦粹宫都已化为乌有。

    比起这场浩劫的声势来说消失在浩劫之中的人倒也并不算多:不过是几个救火的仆从、两名职宿的太监、一个贪睡的小宫女、流珠殿总管嬷嬷黄氏……以及昭媛娘娘沈紫薇。

    后宫的妃嫔们终于“宽恕”了这位曾经独占陛下宠爱长达数年之久的骄纵女子——谁会记恨一个死人呢?她永远也无法威胁到她们地地位和利益了所以死人是无罪的。

    “……姐姐们我可听说火刚烧起来的时候外头地人还听见里面有琴声呢!她竟然在……竟然在火场里……果然是个疯子啊!”

    “……真的吗……倒也真是可怜见地一个疯子知道什么?又哪里跑得出来呢?”

    “……死到临头犹不自知那也算是她地运气了……总之唉……”

    她们长久的窃窃私语臆想着单以美貌而论当属后宫第一地沈昭媛在死亡到来之前黑色的惶恐与恬静;甚至臆想着火焰是如何舔食她的身体如何将那绝美的皮囊化作丑陋不堪的枯骨……最后连枯骨都不曾留下只有飞散的无迹可循的尘埃……——

    她们真的不再恨她了人人脸上带着或真或假的、惋惜和哀伤的神情。

    沈紫薇终于在这个如她一般华丽也如她一般寂寞的深宫之中彻底销声匿迹。奴婢不知道啊!黄嬷嬷吩咐我们远远走开不准到内殿去的……”

    “……启禀皇后娘娘……火烧起来的时候奴才……奴才是在外间的因为黄嬷嬷说昭媛娘娘要安歇了……”

    “……娘娘奴才冤枉!是黄嬷嬷叫奴才离远些的奴才不得不听啊……”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却不得不面对留下的一切然后背负着这一切继续向前走。正月初二整整一个白天沈青蔷都僵直地端坐在两仪宫凤临殿上一个一个审问数十名狼狈不堪甚至言语错乱的太监宫女们直到头晕目眩。

    从他们七嘴八舌的话语里渐渐拼凑出了这样一个结果:那一日下午流珠殿总管黄嬷嬷吩咐了所有的奴才们远远避开说是昭媛娘娘要休息只她伺候就好。人人自然巴不得偷懒好过个舒坦年——可谁知道后来那火便诡异莫名地烧了起来……也许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也许……这不过是数十名奴才们为了逃脱罪责而集体编造的一个弥天大谎……谁知道呢?

    “……好了本宫明白了。黄氏虽是罪魁但她已死也算罪有应得。流珠殿余下诸人俱有责任各杖责三十罚俸一年分入各宫各殿伺候……便如此吧。”

    青蔷轻声吩咐下面跪着的黑压压一群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片刻之间寂静若死。猛地欢欣喜悦爆炸开来人人额相庆、泪流满面——无论如何遇到这样的事情却还能捡回一条命实在不得不说是上天保佑了。这样处置可太极宫那边……”玲珑冷眼望着满室喜不自胜的人群俯就身子轻声道。

    沈青蔷摇了摇头:“不妨事方才有口谕过来陛下说随意就是……”

    玲珑沉默似在凝神思索;青蔷却打断了她苦笑一声问道:“兰香呢?她还是那个样子吗?”

    玲珑微微咬着唇点了点头。

    ……兰香已整整哭了一个昼夜哭到最后连眼泪都流尽了;可是那没有泪的“哭泣”只有更加惨烈脸上的筋肉不住颤动见者无不恻然。

    “……小姐她……早就知道了”兰香不断重复着“她早就知道要着火而我……我是个废人跑不掉的……所以所以……小姐才……小姐才……”

    她反反复复反反复复这样说着简直令沈青蔷不寒而栗起来——难道说……难道说这不过是场最华丽的葬礼?以这皇宫中最精致美丽的宫殿为柩以若干有罪的无罪的人为殉……沈紫薇你究竟在想什么?我不明白永远都无法明白——就像你……就像你从来也未曾明白过我一样……是吗?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

    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原因沈紫薇死了;沈紫薇已随着那直烧上天空去的辉煌之焰逃离了这个宫廷……地上是枷锁的世界而天空却没有界限——没有阻隔没有拘碍没有不满以及痛苦……所以……无所谓……——

    她已离去永不归来。

修改版 卷四[76]疯癫

    安置好了么?”青蔷问。

    玲珑点了点头:“她原本是不肯的只口口声声说要相随昭媛娘娘于地下……后来奴婢便依了娘娘的吩咐带了五殿下过去她见了便不再吵闹了精神倒也平稳了不少陪着五殿下玩耍脸上还带了笑……”

    沈青蔷听到这里缓缓点头叹道:“那就好……能活下去比什么都好……”

    玲珑接着道:“奴婢已送他们二人到胡昭仪那里去了……只不过……”

    青蔷微一挑眉却问:“只不过什么?难道胡昭仪不肯收留么?”

    玲珑连忙摇头:“自然不是。相反她一听奴婢说明来意立时便答:既然娘娘是皇后是后宫之主便断断没有她置喙的余地谨遵吩咐便是——说完早招呼了昭华宫的人将五殿下与兰香一并安置了下来……只是奴婢总觉得这个人实在古怪得紧……”

    青蔷淡淡一笑:“你眼光不错我也瞧不透她……可是咱们的选择并不多;除了她我实在是想不出第二个人可以托付了……”

    玲珑缓缓点了点头附和道:“那倒也是九嫔以下断没有什么成材的而比起惠妃娘娘、以及九嫔里其他几位娘娘来说胡昭仪算是最好的选择了……只不过娘娘您真的不打算带五殿下在身边么?有个……儿子总归是莫大的凭借——何况皇上不是说……”

    沈青蔷垂下眼轻声打断了她:“皇上那边我会再想办法。总而言之不能拿那孩子的命来冒险……他若跟着我怕是立刻就要大难临头了……”玲珑听她如此剖白。当即便了住口答道:“娘娘奴婢明白。”

    沈青蔷忽然叹一口气——像是在问玲珑。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真的只有这样一种方法吗?”

    “娘娘您说什么?”玲珑一愣。

    沈青蔷侧过头去。以一种轻如鹅毛地声音徐徐道:“白妃娘娘……还有姐姐……难道离开这里的方式只有死亡一种?难道唯有死亡才是唯一属于我们自己的么?”

    玲珑沉默许久摇了摇头:“别想了。娘娘”她说“您不该这样想地……”

    青蔷缓缓转过脸来对玲珑笑了脸上罩着一层温婉如玉的光辉颔道:“你说得对玲珑我不该这样想——向后看毫无裨益前面地路还长着呢……”——

    这是靖裕十八年正月的一天。锦粹宫的大火熄灭之后不久沈青蔷忽然间便想起了董天悟有一个浅浅的念头忽然自她脑海之中浮现出来:

    假若……很久之前。在一切的变故尚未生之前自己能开口对他说:“请你带我走吧。天涯海角、不顾一切地带我走;我相信你。我把我的生命全都托付给你……”如果她能这样说的话也许他真的会放弃一切;也许自己早就已经离开了这座锦绣的牢笼;也许两个人……早就幸福了……

    可是这样的恳求她说不出口;可是她始终不愿意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任何一个人;可是他决不会放弃自己想要的“答案”的……

    可是……可是……可是……——

    可是命运没有“假若”亦没有“如果”.更新最快.有地只是“不能回”与“无路可退”。生了如此的灾祸靖裕帝似乎颇受打击;又或者长久以来的夙愿终于成真反倒令他一时间怅然若失再也没有了当初那种火热地执念了。元日之后连续数天万岁一反常态都只在太极宫内闭关独守既不传召青蔷或者其他妃嫔也不肯接见各位朝中大臣只遣御前总管王公公颁出口谕来说是“恭谨修行一切俗礼皆免”。

    锦粹宫的大火以及沈紫薇地死从头到尾都是青蔷这位新任皇后娘娘一人主持待全部尘埃落定又已过了好几天靖裕帝却只派人传来了两三次无关痛痒地只言片语依然并未现身——

    渐渐地无论是后宫的妃嫔还是朝中地文武群臣们便有些坐不住了。

    “……那……太子那边……可有什么消息?”正月初七日下午青蔷在两仪殿内独坐以手支颐缓缓问向方从外头归来的玲珑。

    “建章宫的人往太极宫去了三次三次都被挡了回来。据说后来万岁在殿下承上去的请安折子里批了几个字下来太子殿下便再也不敢去了……”不愧是玲珑巨细皆备有条有理。自从沈青蔷位正中宫之后整个皇宫中最忙碌的人也许就是她了。

    青蔷脸上果然露出感兴趣的神情却听玲珑续道:“据说……皇上写的是:二龙相见折朕寿耶?”——

    皇上是龙太子也是龙;皇上不知从哪里听得了一套“二龙不得相见”的说辞。这八个字便是说: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来见朕是想让朕早死吗?

    这话实在是严厉之极沈青蔷听闻当即便倒吸口冷气忍不住道:“难道说陛下终于……下定决心了吗?”

    玲珑缄默良久忽然道:“据说……据说皇上这几日身子不适……我怕……”

    青蔷闻言不语只是点了点头——是么?天启终于要到了我们兵戎相见的时候?

    “……替我梳妆吧”沈青蔷站起身来吩咐“我要去太极宫。”

    这是沈青蔷第一次正式以皇后的身份出行往来排场都与当日做才人甚至做贵妃时全然不同了。两仪宫到太极宫并不算远。平素步行也不过一刻光阴如今虽说坐了辇车可加上无数繁文缛节之后。直耽搁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到达。

    如此这般浩浩荡荡。太极宫那里自然早已得了消息总管太监王善善怀抱一只精致的铜手炉苦着脸跺着脚候在殿外远远见凤驾到了才将暖炉丢给身旁伺候的小太监。迎了上去。带领众人三拜九叩口呼:“老奴等恭迎皇后娘娘凤驾。沈青蔷头戴一对赤金点翠垂珠凤身穿貂皮大氅扶着玲珑下了辇车轻声道:“总管大人请起吧……本宫……来向皇上请安前些日子有些事情耽搁否则早就该到了。”

    王善善的脸色立时难看了三分走近两步踌躇再四。方才低声道:“娘娘您还是……还是……改日再来吧……”

    青蔷倒一愣她已预料到太极宫这边必有变故。但王总管竟然直接下了“逐客令”却还是大出她地意料之外。于是。便微微一笑。说道:“王公公皇上可有下了旨。说不愿见我吗?”

    王善善连忙摇手不迭口中道:“哪里哪里自然是不会的——皇上再不愿见谁也绝对不会不愿意见皇后娘娘您哪!只不过……只不过…——越说……声音越低脸上的难色越多了几分。

    沈青蔷不禁有些纳罕正拿不定主意却见王善善忽然抬起头来说道:“娘娘老奴斗胆请您……近一步说话……”

    青蔷愈加狐疑便当真走开几步远远离了众人御前总管王公公拼命压低声音开口道:“娘娘皇上最近……实在有些怪异……性子喜怒无常有时候甚至……甚至……唉总之……算算时候这会儿正该是陛下服丹打坐地时候再过两个时辰便该恢复如常了所以您还是……还是晚些再来吧……”

    王善善越是说得神秘古怪沈青蔷越不能走了追问道:“服丹打坐?还是碧玄宫的那些道士们送来地仙丹么?皇上说倒有效的……”

    王总管脸上的表情微微有些僵硬良久答道:“的确是有效……只不过……只不过……”

    沈青蔷还待再问王善善却只是摇头不肯再说了一味地请她暂且离去。青蔷正为靖裕帝的近况而来又哪里肯走?两人就此僵住。

    良久王大总管终于认了输叹道:“这样吧那老奴先带娘娘到偏殿休息等陛下一出关立时相请如何?”

    沈青蔷点头:“那也好。”

    王总管犹不死心连声叮咛:“老奴不叫娘娘娘娘可千万别出来啊!”——

    青蔷笑着又一点头却并未将这句叮嘱真正放进心里去。

    王善善引了沈青蔷步入太极宫却见旧日里往来如云地宫女们一个也无。青蔷疑惑又要问王总管却总是摇头。待进到偏殿里请皇后娘娘坐定王公公便急急去了殿内赫然只剩下沈青蔷一人。

    她随手取下一卷书翻了几页便又丢开只觉心绪烦乱不堪;不禁有些懊悔——方才见事态古怪便将玲珑留在外面招呼接应现在却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竟只能一味枯坐好生无趣。

    胡思乱想着便渐渐觉得困倦起来;半梦半醒之间身子轻飘飘的倒仿佛睡在云端之上似的……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远远的、有什么东西呼啦啦倾倒在地的声音沈青蔷自昏昏然中睁开眼;那声音又一次响起还夹杂着错乱不堪的脚步声——

    片刻后隐约听见靖裕帝的声音在喊:“仙丹呢?朕的仙丹呢?你们这些狗奴才将朕地仙丹藏到哪里去了?”

    沈青蔷哪里还按耐得住连忙起身循着声音的来路寻了过去。她在太极宫中住了颇多时日路是极熟的不久便到了寝殿外。靖裕帝显然正在殿中里头不断传出他忽高忽低地喝骂声似乎在向谁着脾气。

    方才王总管的提醒只在她脑中一转便消失了;沈青蔷轻轻推开殿门走了进去——然后便仿佛被一根钉子钉住一般怔在当地花容失色。

    莫大地殿中几架倾覆、一片狼藉却只有靖裕帝一个人在。他正立在她面前眼红似血丝飞散脸上肌肉不断抽搐似乎已无法自控……他望向她地目光即凶狠又癫狂简直不像是个人倒像是只以双足站立、披着衣裳的野兽。

    “……陛……下?”好一会青蔷才反应过来;她忽觉害怕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朕地仙丹呢?你把朕的仙丹藏到哪里去了?”靖裕帝朝她走来口中不住嘶吼似乎已全然认不出她了。

    沈青蔷只觉怀中那颗心怦怦乱跳连忙又向后退了一步想要退出门外去冷不防靖裕帝忽然扑了上来一把抓住她的衣襟朝她吼道:“拿出来给朕拿出来!”

    青蔷只觉领口被他紧紧揪住几乎已无法呼吸忍不住挣扎着出微弱的喊声:“放……放开求你放开……陛下我是青……不、不我是翩翩

    靖裕帝依然死死盯着她手上的劲力却在缓缓消失口中犹犹豫豫说着这个名字:“翩翩……翩翩?”

    沈青蔷连忙挣脱他的掌握掩住领口小心翼翼向后又退了两步脚踵已碰到了门槛心下稍定;方敢抬眼去看万岁——

    但见靖裕帝满脸狂乱地站在那里眼泪潺潺而下口中依然在重复着那个名字:“翩翩……翩翩……”

    沈青蔷刚要转身向外走刹那之间靖裕帝已猛然扑了过来将她狠狠扯进自己怀中死命搂紧;亲吻如雨点般落在她的脸上、颈上顺着她雪白的肌肤蜿蜒而下……青蔷只觉钳着自己腰侧的那只手宛若铁钳谁能想到那枯瘦的身体中竟会有如此强硬的力量?靖裕帝将双唇紧贴在她的酥胸之上滚烫如火口中含混不清地唤着:“翩翩……翩翩……”

    青蔷早已察觉不对奋力推拒哪里有用?她越挣扎靖裕帝的双臂便钳得越紧……钗滑钏飞三层艳色的织锦宫装散成一幅华丽的扇面。她分明闭着眼可满殿明晃晃的灯烛依然在她头上旋转……沈青蔷只觉得有人在她顶心的百会穴上重重击了一下周身百骸筋骨寸断正被一槌一槌砸成齑粉……明明灭灭之间整个世界的样貌都已被生生搅碎成为水光滟潋的幻影。起初还有疼后来那疼痛便消失了仿佛灵魂飘出了身体只有一种混不着力的虚妄感觉。

    ……许久……许久……许久……之后沈青蔷努力睁开枯涩的双眼脑中混沌一片。殿内漆黑许是夜里了大半的灯烛都已熄灭只剩下少许苟延残喘的光。

    她强忍着浑身的疼痛伸出手去却触在了一样软绵绵、冰凉凉的事物上面——像是某种破败的革絮一丝生气也无。

    沈青蔷挣扎着起身腿一软险些便站立不住。勉强披上衣衫踱到屋角的金凤灯前添上一段新蜡。

    暖暖的橘色光辉猛然一爆噼啪作响照亮了大半个内殿照亮了满地的狼藉:宫装上掐金织羽的裙摆熠熠生辉金牌、护符、玉饰、珍玩零落四处闪烁不定…着双脚持定蜡台站在榻前;直到地底的寒意窜起再也无法忍耐为止。

    红绡幔帐飞散之处露出半张青白的面孔口鼻之中蜿蜒出一道枯干的血迹在烛光下宛如黑色的蛇。

修改版 卷四[77]对弈

    沈紫薇的死、锦粹宫的付之一炬仿佛是在为着接下来的一连串灾祸做出一个鲜明的预告似的靖裕十八年的正月才过了不足十日内廷便忽然传来消息说靖裕帝病倒了。病势似乎颇为沉重太极宫内日夜都有御医供奉往来不息。新登位的沈皇后衣不解带寝不安席亲自侍奉汤药;而后宫其他妃嫔姬妾整日里三三五五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不休。

    朝堂上的则是另一番景象。以内阁次辅6焕为的一干赞成“废储改立”的臣子们本来声势颇为雄壮一夜之间忽然销声匿迹了。相对的本因废立之事被逼到了悬崖边上的内阁辅李大人却仿佛突然间年轻了二十岁老当益壮起来。

    “……本来么自古废长立幼、废嫡立庶、废贤立爱均是亡国之兆。”不愧是有名的“大嘴阁老”御赐的金拐往地上一杵便侃侃而谈了。

    李阁老正意气风两班群臣中不知是谁忽然不冷不热说道:“大人您的意思难道是说……陛下做出了废长立幼、废嫡立庶、废贤立爱之事因此……因此遭……天谴么?”

    那“天谴”二字说得极低、极含糊可满朝文武哪个不是精乖的狐狸?自然人人心中雪亮。李阁老一惊登时便把接下来的一番大道理通通咽了下去。毕竟皇上还是皇上若他忽然又好了听闻自己口口声声出言“诅咒”岂不令他半生的努力毁于一旦?

    朝堂上立时便是一片肃然。人人四顾。却统统缄口不言。若皇上好了活过来自然一切安稳;可若他熬不过这一劫。若是真的有什么“天谴”那这天下。又将是怎样一番局面呢?——

    以这煌煌宫苑为棋盘以各自的身家性命、富贵荣华为棋子拆长扳断争一个你死我活血肉横飞吧!——

    这边是我那边是你。来下一场好局。…王善善你越没王法了是不是?”在这宫中胆敢直呼御前总管大人名讳的人屈指可数;可老太监张淮却无疑是其中之一。凭着他地年纪凭着他在这宫内六十年的岁月给他老人家指着鼻子骂王总管连一点脾气也没有。

    他只有陪上一副笑脸说道:“张公公。您说这话不是叫善善做不得人么?”张公公“哼”了一声责问道:“太子殿下驾临。你却推三阻四——还想好好做人不成?”

    王善善的脸立时便难看之极口中道:“张公公。我哪里敢啊……皇上地旨意您也知道。他御体违和此时二龙相见。颇有冲犯之厄啊!”

    “……哼那真的是父皇地旨意吗?”立于一旁面容沉静的太子董天启忽然开口。

    王善善一缩脖子轻声答道:“自然的奴才怎敢假传御旨……”

    董天启不言不语负手在后遥望数丈远外太极宫的第一重殿门冷笑道:“孤……怎么听到了一个消息却说……却说父皇其实业已殡天你们密不丧乃是别有所图意有不轨……”

    他的话还没说完王善善已双膝软跪倒在地。紧紧扯着董天启明黄衮袍地衣摆哭嚎道:“殿下啊!您千万不敢听信小人之言哪!此种赤口白牙的诅咒真真该天打雷劈的!陛下明明……明明尚在人世只是……只是略染小疾罢了您这样……这样……实在是……”

    董天启又是一声冷笑双手扯住衣摆用力一夺将王善善差点摔了一个踉跄.^小说网更新最快.口中却道:“小疾?若是小疾?太医院的十二位供奉统统进了太极宫怎么到了此时此刻却还不见一个人出来?”

    王善善一呆登时语塞。

    董天启再不理他径直向殿门而去。王总管自尘土中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来口中喊着:“殿下不可莽撞!”

    却冷不防一旁的张公公打横里伸出一拐杖来又将他绊倒在地——董天启大步流星当先而去;王公公跌坐在台阶下不住叫嚷呼天抢地可又有什么用?

    一重殿门前守卫的是吴良佐死后暂代了御前侍卫统领一职的齐黑子他连忙赶过来拦在太子殿下身前。可还未及开口董天启已狠狠瞪向他怒道:“孤是太子你敢犯上?”

    齐黑子毕竟不是吴良佐虽一样忠心赤胆可被这年纪轻轻却目光如电的太子殿下一瞪身子也不由畏缩了一下。

    董天启不待他反应过来手一挥已隔开他伸出的手臂。齐黑子还待想说什么却已晚了只有原地跺脚而已。

    “子要见父臣要面君你们这些做奴才地有什么资格阻拦?”

    没有人能够回答——

    终于又踏入一层殿门却看见从屏风后面盈盈转出个人来形容颇美却满面憔悴。立在那里幽幽望着他轻声道:

    “……他们是拦不得你——那我呢?”

    董天启只觉得胸口一紧有什么东西火辣辣的烧在那里。是她是她……终于逼你出来了沈青蔷。

    “……母后”董天启笑了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原来是您儿臣有礼。”

    说是“有礼”却身形不动不叩、亦不拜只是笑。

    “太子殿下来得正好本宫还想请问碧玄宫里地那两个妖道此时身在何处?”

    董天启的一双眼微微眯起笑道:“皇后娘娘……不、也许该叫您白妃娘娘才是。您说谁是妖道?这话实在有趣得紧——儿臣却听不明白了。”

    沈青蔷微微咬了下嘴唇。

    太子殿下续道:“如果……孤……没有记错地话娘娘您才是从什么幽暗见不得人地地方到这里来地吧?这妖道二字从您口中冒出来。也真真可笑呵呵……”

    沈青蔷眸光似炬。却依然轻言轻语叹道:“你都知道……原来如此。”

    董天启恨恨瞪着她那样小巧地手那样纤纤不盈一握的腰肢那样冷地表情……她不认他。无论他怎样求恳都不愿施舍半缕温暖的眼光。她说沈青蔷已经死了……死了?难道一个“死”字以往那些快乐和忧伤地岁月便一了百了了不成?

    “白妃娘娘请您让开吧。儿臣要入内给父皇问安了。沈青蔷微微垂下眼帘说道:“太子殿下陛下不能见您请您回去吧……还有请殿下替本宫传下令去。碧玄宫的邵、崔二位妖道进献红丸致使陛下染恙。实在罪无可恕当捉拿才是。”

    董天启此时已是恨极。她怎么可以那样的轻描淡写?那样的镇定自若?

    只听沈青蔷顿了顿。再次重复道:“……太子殿下您请回吧。”

    董天启干笑两声。却向前踏出了一步斩钉截铁道:“母后父皇已经死了是不是?”

    沈青蔷依然神色凝定:“殿下请勿妄语还望谨慎为是。”

    董天启又向前踏出一步冷笑道:“我就是妄语了那又怎样?我还想问你呢白妃娘娘您擅自闭锁太极宫不准众人出入究竟该当何罪?”

    沈青蔷忽然叹息一声一直隐于袖内的素手微翻寒芒立现——在她手里赫然握着一柄出鞘地匕。皇后娘娘轻抬凤臂刀尖直指喉管虚点在肌肤上缓缓道:

    “殿下您既然不信本宫所言那也没什么您请进吧……不过在您迈过这道殿门的那一刻便是本宫血溅五步之时——本宫既有负陛下所嘱自然也忝居人世。”

    董天启迈出的步子立时僵住只听见满口的银牙咬地咯咯作响冷冷道:“你真的以为……真的以为我还在乎你的死活么?”

    沈青蔷的声音也微微有一丝颤抖却忽然拔高了一层斩钉截铁道:“死一个……苟活于世的女子太子殿下自然不会在乎地……只不过、只不过这逼死母后之名留诸青史不大好听罢了。”——

    董天启望定她心中有恨、有怨、有怒……更有几难自抑的哀愁。

    “……你狠!”他拼命压低了声音咬牙道“沈青蔷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么?我恨不得……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呢!我真想剜出你那颗心来看看它究竟是不是……是不是铁石铸成地!”

    沈青蔷定定望着董天启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方才缓缓收回目光脸上依旧是八风不动地神情。她缓缓转身将匕收回袖中伸出手来在心口上轻轻抚过——那只手滑落下来紧紧攥住。

    现下没有时间给她解释更没有时间用来倾诉和回忆她已走上了这条路就注定一关一关闯下去再也不能回头。

    沈青蔷轻移莲步转过屏风向内殿而去。一进门赫然却见十二名太医齐齐站成两排二十四只眼睛统统落在她脸上目光灼灼。

    为地太医令唐豢当先说道:“娘娘此时太子殿下是否就在殿外?娘娘为何不宣他进来?”

    沈青蔷淡淡道:“陛下数日前便有言在先二龙各居其位不得相见。本宫只不过奉诏行事罢了。”

    唐豢道:“娘娘陛下此症危急即使不能宣见太子也应当立即汇集百官、商议对策才是。”

    青蔷却置若罔闻只道:“既然陛下病症危急诸位供奉不好好想一个方子出来反而聚在这里责问本宫的行止这又是何道理?”

    唐豢立时语塞直气得脸色紫涨。沈青蔷不再理他径直走到御榻边上帐中躺着地那个人头上、手上扎满了寸许长的银针;隔了许久胸口才微微起伏一次——靖裕帝还活着却只是活着而已。

    唐豢咬牙奔到榻前一双眼幽幽似装着鬼火话中之意丝毫也不客气:“皇后娘娘此事干系重大绝不是您说怎样便能怎样的。”

    沈青蔷朗然道:“唐大人的确如此。事关万岁安危自然不可轻忽——但万岁有诏予我本宫不过奉诏办事罢了。”

    太医令不肯放弃追问道:“敢问娘娘诏在何处?”

    沈青蔷猛然回过头来对他森森一笑:“万岁的遗诏太医令也有兴趣不成?”——

    唐豢哑然。其余的十数名供奉更是个个噤若寒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暗自摇头而已。

    沈青蔷深吸一口气续道:“尔等从医自当以万岁的御体为要余下诸事便不是你们该关心的了……”

    唐豢恨恨答道:“娘娘教喻的是”却犹不死心又道“那……可否请娘娘颁一道手谕令微臣随行的弟子们可以去往太医院取些药材过来以备不时之需。沈青蔷点头道:“那是自然本宫准了。你将所需之物以纸笔记录停当本宫定当遣人为大人去取。”

    唐豢再也按耐不住当即怫然变色道:“娘娘微臣敢问您将臣等扣于此地究竟意欲何为?”

    沈青蔷不急不恼反而微微垂下头去唇边溢出半片笑晕回答:

    “陛下若有什么万一本宫自会带着你们十二位大人一体相从于泉下——唐医令本宫的打算不过如此而已你可听明白了?”

    沈青蔷长舒一口气却半刻也不敢停歇。她昂步出内殿只觉得两个肩膀僵硬如木几乎已没了知觉。

    玲珑自帘后转出跟在她身后低声道:“娘娘办妥当了。”

    沈青蔷微微点头取出那柄匕以宽大的衣袖掩住递在她手里口中道:“好……这个给你。”

    玲珑犹豫着想接却又推开口中道:“还是娘娘拿着吧说不定有用的……”

    沈青蔷一笑:“以死相逼这一招只能用在太子身上也只能用这一次罢了……我不再需要这玩意儿了?难不成留着自裁么?”

    玲珑倒笑了接了过来妥善收好。续道:

    “奴婢多买了几个人叫他们放出风去只说是求神祈福的办法。王公公果然病急乱投医了二话不说便叫人赶置银红宫灯最晚明日便能在宫城的九门上统统悬挂起来……”

    青蔷又一笑:“玲珑多亏有你。”

    玲珑也是一笑那笑容却倏忽变成了伤感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问:“可是娘娘……真的……有用么?”

    沈青蔷笑容不变却摇了摇头答道:“我也不知道呢也许吧……陛下眼见是挨不了几天了;各尽人事但凭天命罢了……”——

    曾几何时你曾对我说过若我想要见你便在我住的地方悬上一盏彻夜不熄的明灯。那样无论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定会看到一定会来的。

    青蔷不语将手伸进袖中抚摸着那个细细的金镯——

    你曾经自绝地中将我救起也曾经陷我于更大的绝境;那么这一次呢?你是我的救星还是催命的天魔?抑或者我们便从此永远错过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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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蔷天介绍:
目前,某烟已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终于可以开始用心码字了。 《诛砂记》的进度比较曲折,废了五六万的稿,重做了几次大纲。目前硕果仅存的,某烟总算比较满意,所以也算还不错。青蔷天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青蔷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青蔷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