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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柳如烟     青蔷天txt下载     青蔷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修改版 卷四[66]父子

    对于太极宫,董天悟自是轻车熟路。靖裕帝待他,向与别的儿子不同——即使贵为太子的天启,也常常有久候数日不得一见的时候;只唯有临阳王,无论在哪里,从来畅通无阻。

    他一面拾阶而入,一面低低咳嗽,身后跟着忧心忡忡的王总管。进了一重殿门,董天悟忽然道“王公公,贵妃娘娘……如何?”王善善颇为犹豫,半晌才答道“王爷,您是想问……真假么?”

    董天悟一笑,是真是假他自然是不必问的。

    王善善偷眼打量了一番临阳王的脸色,低声道“王爷,无论如何,万岁对她是颇看中的……只是……老奴总觉得蹊跷……”

    董天悟不依不饶,问道“那王总管以为……蹊跷在哪里?”王善善满面踌躇,许久之后方才磕磕绊绊道“老奴也……说不上,可是……可是王爷,这种事情,您就不觉得……不觉得虚妄么?”

    董天悟轻咳一声,将头转了回去,低声道“假的又能怎样?真的又会如何?只要父皇高兴就好……”

    王总管蹙着眉,答道“话是这么说,只是……”

    董天悟一笑,不再理会,径自步入外殿,在外堂下首的一张椅内坐定。见王善善依然垂立在侧,便道“王总管自便吧,不用伺候了……”

    王善善连忙答应,缓缓退了出来,心中却在想“难不成真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网页倒似毫不在乎的样子——要是我,知道非要把个小妞儿叫母妃。多少也要不自在一下子吧?”

    董天悟目送他带着一干从人退出去,收回眼光,索性闭阖双目。导息调气。只是,微一使动功力。便觉怀中如同千针攒刺,几难自抑。好容易强忍着将咳嗽声压下去,嗓子里忽又翻出一股子咸腥来。此番中毒,毒性即烈,自己又全凭一股子狠劲儿强自着。经脉业已大损,这恼人的咳疾,怕是这一生,都无法摆脱了吧…幸好,她还活着;靠她自己的力量,活得好好地。

    人在昏迷之时,便如同身在幽深的水底,能听见的只有寂静,能看见地全是黑暗。回忆温柔地环抱着你。在你的皮肤上咬出黑色地齿印——就像是身在梦中……或者,就像是幻梦与真实之间的界限,忽然消失了………殿下……您这又是何苦呢?……娘娘……我该……怎么办?”

    在那似梦非梦之间。董天悟依稀听见了吴良佐的哭声。这个素来流血不流泪的硬汉,竟然也会如孩子一般饮泣……他很想睁开眼睛。很想挣扎着清醒过来。问他为什么要哭?问他……青蔷怎么样了?她还好么?

    可当回忆黑色的水褪尽,当他神智恢复真正醒过来。却已不知过了多久。而吴良佐满面伤恸,依然立于榻边,眼睛里隐隐有着赤红地血丝。

    “……殿下?殿下您醒了!好些了么?”吴良佐又惊又喜,那样一个粗豪汉子,嗓音都有些把持不定,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对吴良佐,以及那个在背后点倒自己的齐黑子,董天悟本来是不无怨怼的;可此时见他真情流露,心中却实在感动——董天悟忽然便想起了很久之前,在母亲死去的那个夜晚,他还记得那样鲜明清楚,天要亮了,是吴良佐自外面打开闭锁的门,走进来,把已经哭喊到虚弱无力的自己抱在怀里,哽咽着说道“殿下,娘娘不在了……以后,便由微臣来照顾您……”——

    那一天,吴良佐也哭了吧?可惜自己早已不再记得。

    董天悟轻轻闭上眼睛,嘴边漾出一丝微笑

    “吴叔,”他轻声说道,“我很好,就是……没有什么力气……咳咳……”

    “吴叔”这两个字一入耳,吴良佐的眼圈赫然又是一红,他轻声叹息,似在抱怨,更似心疼“王爷……您怎会伤成这个样子?”

    董天悟费力地抬起手来,抚在胸口上,笑道“能有什么?左右不过是我的报应罢了……”

    吴良佐脸色一寒,沉默下来,忽又厉声责问“……是那女人做的么?”

    董天悟缓缓摇头,低声道“吴叔……我并不知道你在说谁,但你一定是……误会了……”

    吴良佐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着实为大殿下地执迷不悟而气恼,口气立时变了“殿下,您究竟是中了什么邪?那些事情,都是您告诉她的吧?她现在称了心,得了逞,却反而要……要毒杀您,好灭口不成?”

    董天悟一愣,顿感茫然无措,全然没有想到吴良佐竟然误会得这样深……什么“那些事情”?又什么“毒杀灭口”?临阳王依稀记得自己在赶往碧玄宫的路上,伤重气虚,被齐黑子硬是点了穴道背回来,接下来,便是长久地昏迷了……那么,她呢?她脱险了么?一想起沈青蔷,心中骤紧,董天悟再也顾不得什么,忙问“青蔷怎么样了?”

    吴良佐一听到这个名字,顿时眼眦尽裂,从牙缝中吐出一声冷笑“她?那贱人,此时可正在太极宫的龙床上睡得正香呢!”

    董天悟怀中一松,一面感觉卸下了千钧重担;另一面,却又忽然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地不自在来——,wap,更新最快.

    各中关碍实在是千头万绪,又难免牵扯到沈紫薇,甚至……牵扯到天顺……利弊权衡之下,董天悟实在无法分辩,只得对吴良佐低声道“吴叔,我中毒地事。并不与青蔷相干,你可不要把这笔帐算在她头上……只是……咳咳……我到底睡了多久?你刚才说的……又是怎样一回事?”

    吴良佐惨笑道“殿下,您也不必替她撇清了。更不必担心我吴胡子还能把如今地贵妃娘娘怎么样……”

    董天悟倒似没有听懂,恍惚重复道“……贵妃……娘娘?”

    吴统领怒极反笑。面容古怪地扭曲起来,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满口钢牙紧咬,几乎要把那个名字嚼碎了

    “没错,沈贵妃也许用不了十天半个月,赫然便会是第二个沈皇后了……殿下。您还不醒悟么?您知道那贱人打地究竟是什么算盘?她竟然假扮白妃娘娘;竟然假扮您的母亲!我瞧着她站在陛下身边,那满脸的小人得志,满脸地惺惺作态,简直令人作呕。我只恨……只恨自己没有先下手为强,趁早结果了她,反而纵虎归山,到如今终成大患——这样的贱人,还不该杀么?您还要为她辩解不成?”

    董天悟只一惊,胸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响。假扮……母亲?青蔷她竟然……竟然……临阳王轻轻阖上眼帘。微侧过头去,不知为什么,竟笑了。好。那你告诉我,在桂花树下死去地那个人——那个皇上一直在等的人。白仙娘娘。她的故事,她的秘密。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什么,将来又会怎样;我有我地打算,有我想做的和必须去做的事——你听明白了么,殿下?”斗不过又怎样?即使会死在这里又怎样?无论如何,我总要试一试的。”——

    呵,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你的“打算”,是你“想做的和必须去做的事”……我是不是该为你抚掌击节,赞一声“好”呢,沈青蔷?喧嚣渐起,王善善进得门来,告禀道“王爷,御驾将至了。”

    董天悟闻言起身,整肃衣冠,却听见王总管顿了顿,轻声续道“万岁……似乎心情不佳,还请王爷尽力宽怀为是……”

    董天悟一怔,随即微微颔首,王善善舒了一口气,躬身引着临阳王出了殿门,恭迎陛下。

    靖裕帝下了御辇,径直而来,脸上果然满布怒色;连带着四周伺候的大小从人,也都是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直到见了自己地长子跪在阶前,万岁的神情才算是缓和了下来,温言道“快起来吧,悟儿。怎么,几日不见,便病了?”

    董天悟抬头一笑,靖裕帝见他果然面容憔悴,光彩全无,又是心疼又是迁怒,不由得“哼”了一声“你身边伺候的人呢?都死绝了么?朕真是白养了这些废物!”

    董天悟道“父皇,人食五谷,病属寻常,这也实在没有什么,并不怪别人;总之是儿子不谨慎罢了。”靖裕帝叹一声“好了好了,朕不追究就是——只是你这样子,叫你母亲见着呢,她该有多伤心

    董天悟听父皇说得恳切,忽然胸中一闷,忙从袖里掏出锦帕,掩在唇边,侧过头去,强自压抑着咳嗽起来。

    靖裕帝双眉紧蹙,望着他,却不好再说什么,只有默默摇了摇头。

    一旁早有精乖地王总管,趁机道“陛下,将入秋了,外头风凉,还是先请王爷进殿去吧。”

    靖裕帝猛然醒悟,立时点头“是,朕倒疏忽了。悟儿,快进殿去,叫他们把茶水汤药都备上,朕听你咳,可实在揪心……”却又转身吩咐王善善,“去把贵妃娘娘请出来,告诉她,悟儿回来了。”

    王善善先毕恭毕敬答“遵旨——”继而又小心翼翼回禀道,“陛下,贵妃娘娘她……带着五皇子去了昭华宫,这会儿……可还没回转呢。”

    董天悟眼见靖裕帝又要发怒,忙道“父皇,倒也无妨。此事儿子……儿子还有些许不明,还请父皇代为分辨分辨。”

    靖裕帝犹自忿忿,狠狠瞪了王善善一眼。只把王总管吓得腰弯得更低了。片刻之后,转过来面对临阳王的时候,万岁脸上已是一片和颜悦色了“悟儿。跟父皇来,父皇慢慢讲给你听。”

    太极宫内殿。依然是一片青白冷光,奇香氤氤氲氲,蒸腾其间,盘桓不散。董天悟往常至此之时,都感觉清冷异常。仿佛置身于广寒玉殿。可这一次,他却恍惚觉得,在那馨气之间,似有股隐隐地脂粉味道,就连那些满殿死寂、冷硬、面目狰狞地飞龙雕饰,也忽然间生动而温情起来——而面前的父皇,幽暗地眼中更是一派煦暖如春。

    “……悟儿,朕知道这有些不可置信,有些……荒诞之处。但你娘是真的回来了,回来看我们父子,她再也不会离开了——真的!”

    靖裕帝一边说着。一边兀自笑起来“朕可真傻,朕一直以为。你娘她定然恨着朕呢……”

    董天悟似乎颇为踌躇。轻声道“父皇……儿子自然相信父皇地话,但此事实在是有些……有些……”

    靖裕帝哈哈一笑“朕知道。朕知道的,没关系。一会儿你娘回来,你见了她,自然就明白。她虽然和以前地样子不大一样,可那眼神,可那看着朕的目光一点都没变……不会错的,决不会,你娘的眼睛,朕一辈子都忘不了。”

    董天悟含笑点头;忽然躬起身来,又是一阵咳嗽。

    靖裕帝心痛不已,好容易听着董天悟的咳声渐渐平息,才叹一声,却问“悟儿,朕前次对你说地话,你回去想过没有?”

    董天悟道“父皇,儿子依然还是那句回答,不必再想了。儿子从壅州到京城来,断断不是为了这皇位的。一旦……诸事了结,一定交卸肩上的担子,从此广大天下,去做个漂泊的闲人,了此一生便是。”

    靖裕帝道“悟儿,朕知道你的心,但朕的身体……眼见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也就是这几天,总算你母亲回来了,朕在夜里还能有场好睡——可是,毕竟岁月催人,莫可奈何啊……”

    靖裕帝一向笃信仙道,最恨人提起“老”、“死”二字,此番却自己开了口,连董天悟都是一阵心惊,忙道“父皇正当韶华盛岁,何出此言?”

    靖裕帝呵呵一笑“韶华?朕的状况自己心里明白,多少年了,连镜中倒影都不敢自顾——还说什么韶华?不过,好在一心求祷,总算是天可怜见,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即使是……死,也可瞑目。朕只求和你母亲携手共度这剩下的风烛残年;只想给这个天下,找一个合适的承继之人罢了。”

    董天悟地声音更低“父皇……二弟聪敏过人,朝中文武群臣交口称赞,他其实远比儿臣合适。”

    靖裕帝又是一笑“启儿么?他原是好的,但现在,已不够好了,叫朕好生失望……”——

    说着,屏退众人,亲自起身,卷起墙上一轴宋徽宗亲绘的《鹰狩图》。墙中竟嵌有一个小小木架,架上放着四、五只各色木匣。靖裕帝从架上取下一只青色地匣子,交在董天悟手里,说道“你且开来看看。”

    董天悟满心疑惑,依言开了盒盖,但见匣中装着一只翠玉手镯、玉色凝碧,绝非凡品;另有纸条若干,字迹各不相同,大多都歪歪扭扭,写着诸如“太子深夜密议”、“建章宫后槐树下有新土”、“建章宫屡有侍卫出入”云云,不一而足——只最后一张字迹工整,却是

    “……掘地三尺,得尸一,为**人,臂戴翠环,面目稀烂不可卒辨……”

    天悟惊道“这是……廷报?”

    靖裕帝冷笑“的确是廷报,自太祖立国以来,这是历代帝王最后地命脉——朕把御卫给了吴良佐,又把诏卫给了你,启儿对朕,果然便疏忽多了。他也不想想,朕好歹是个皇帝,总还要有自己地耳目的。平素那些小事倒也罢了,朕可以当作没有看见,不过,这一次,他竟胆大包天,算计到了朕地头上……其实,话说回来,此次原也不怪他,本就是连朕也没有想到的奇迹;可他实在不该自作聪明,反弄出个尸体来攀咬杨妃——这样的儿子,既不够决断,又不够仁义;该冷酷无情的时候优柔暗弱,该心存孝悌的时候却又行事狠毒——朕若将江山交给他,悟儿,待朕百年之后,你还能安稳度日么?这怎能叫朕放心?”

    靖裕帝说完,自董天悟手上拿回密匣,放回原位,复用《鹰狩图》挡住,顿时全无痕迹。踱回来,复坐下,用极低极低、却绝对不容质疑的口气说道

    “朕已经决定了——废太子。”——

    说着又是一笑,笑容缥缈恍惚

    “……也算给你母亲,出口当年的恶气吧。”

修改版 卷四[67]废立

    董天悟定定望着靖裕帝,忽然问道“父皇,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靖裕帝的右手紧紧攥在一起,咬牙道“当年……是父皇没用,竟没有办法保护你们母子……原以为不过忍耐个一年半载,便过去了,谁知道……谁知道你母亲竟狠心如斯,抛下你我父子二人,就那样……去了……”

    董天悟双目炯炯,追问“母亲……真的是自缢?”

    靖裕帝的身子微微颤抖,眼眶红了,重重点了点头。

    天悟却不依不饶,又道“母亲被上官氏威逼见甚,不甘忍受,愤而自缢?”

    靖裕帝还是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临阳王牙关紧咬,在心中交战良久,终于还是开了口“父皇,那为何儿臣得到的消息,却说母亲……曾……另有打算?”

    靖裕帝忽然转过脸,狠狠瞪着自己的儿子,声色俱厉“悟儿,你说的是什么话!朕将诏卫给你,不是让你胡乱捕风捉影的!”

    董天悟却毫不退让,音调如前,话语里的强硬意味却已倍增“父皇,儿臣并未捕风捉影,儿臣自接管诏狱以来,遍审在押超过十年的人犯,虽因年岁久远,大多数一无所获,却依然有不止一名人证供称,十多年前诏狱确实曾拘押过一批宫里头的宫女太监,审问某位娘娘逃逸之案……自然,这些宫女太监们早就已经死了,尸骨无存,死无对证。宫内宫外,包括皇史内的一切档案俱已湮灭——但这件事情的确是真的,是不是?我母亲并没有死。而是逃走了,是不是?否则为什么她的棺柩中。根本就没有尸体在?”

    董天悟滔滔不绝,每一句话抛将出去,击在靖裕帝心上,万岁脸上地颜色立时便青灰一层,眼中的煞气却又浓厚一分……一席话讲完。父子二人怒目而对——许久,靖裕帝咬钉嚼铁般,一字一顿说道“悟儿……你想气死父皇不成?”

    董天悟紧绷的双肩慢慢松弛,他跪下去,低低垂着头,说道“儿子不敢……”

    靖裕帝叹息一声,慢慢俯就身子,将自己唯一心爱地长子搀扶起来。亲手替他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哑声说道“你母亲……当年是真地故去了。朕亲眼所见,再无差错——否则,天下虽大。朕又怎会不去找她?朕待她之心,纵黄泉碧落。亦无法阻隔。你明白么?”的确如此,自从十四年前那个秋天之后。靖裕帝便将自己大半的生命尽数抛掷在祈求和渴盼之上,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不在乎;经历过这么多的希望与失望,始终无怨无悔……若白翩翩真的活着,凭着这样地执著,水远山高、海角天涯,又算得了什么?

    靖裕帝又道“昔日之事,朕并非不能告诉你,实在是……朕老了,很多事情实在不愿意想起,那些念头一进入脑海,心中便宛如刀割,你明白么?悟儿,其实……朕已将一切因果付诸笔墨,藏在一个妥善的地方,待朕百年之后,定与遗诏一同交付于你,朕绝不会把这件事带到泉下去的。”

    这番话委实说得情真意切,令临阳王记忆中那些孩提时美好的记忆一起涌上心头,他大受感染,怀中一热,哽咽道“父皇,儿子……不问就是了,您又何必口出不吉之言?”

    靖裕帝淡淡一笑“也没什么吉利不吉利的,自从你母亲回来了,朕便忽然觉得万事万物都变了一个样子……但求怜取眼前光阴,切莫轻抛付诸流水,够了,足够了——这些话,你在青春年少之时,怕还是不懂的吧?”

    董天悟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儿子……经常梦回北地,梦见自己还小,和父亲母亲在一起.,电脑站新最快.醒来每每泪湿枕席……”

    靖裕帝轻轻抚着长子的肩膀,叹道“……朕又何尝不是?这些年,也苦了你了。好了,幸好现在,你母亲她已经回来了……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再也不分开。”——

    董天悟见靖裕帝对青蔷竟如此笃信,不由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父皇,生出了更多更复杂地情绪来有感动、有愧疚、有亲近……甚至还浓厚的同情——是啊,不管过去如何,这十四年来,谁都不曾好过。儿,”靖裕帝道,“朕已决定了,废了天启的太子之位,改立天顺——个中缘由,你……明白吧?”

    董天悟心中一惊,忙道“父皇!您……”

    靖裕帝地声音低沉“你应该明白朕的意思,是么?”

    董天悟只觉胸口隐隐作痛,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面前这个不足四旬年纪,却已面貌衰老地父亲。多少个日日夜夜,那件事他从来不敢多想,害怕自己被漆黑地恐惧和悔恨而吞没。这世上有一种错误是活生生的,它不可改变无法挽回;它不仅累及本身,还会膨胀成长,一个错误衍生出一连串地罪孽,无休无止地吞吃一切、玷染一切——终使得这份错处无限扩大,直至将你的整个生命都涵盖其中。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是百年身。

    董天悟道“父皇,儿子自误……误人,如今已铸成大错。儿子……无话可说。”

    靖裕帝再叹一声,却道“悟儿,不必说了……朕明白,朕不会责罚你的。只是……若有这么一日——朕是说如果,不管因为什么,让你对朕生出了怨怼之心,甚至……甚至你会恨我——若真有那个时候,只求你能想一想自己此时的心情;你此时的心情,朕也饱尝过……做了错事的人必然会付出代价,那份懊悔和痛苦会日日夜夜纠缠你。这一点,爹爹……希望你……绝对不要忘记。”

    董天悟心念一动,听父亲话中的意思似乎隐有所指。却一味扑朔迷离,只有答道“父皇。儿臣记住了……”

    靖裕帝望着自己地爱子,目光深邃幽远,像是冬夜寂寥的天空,似有股苍凉之意。

    靖裕帝道“悟儿,天顺年纪还小。若朕能活到他**成才的那一日,自然是好;若朕没有那个福分,他……和朕地天朝,就全都交予你了。”

    董天悟一惊,刚要开口,靖裕帝却已摆手制止,续道“无论如何,朕都决不会将皇位传给上官蕊的儿子!十七年前朕抛弃一切义无反顾地到京师来,究竟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为了替上官家或者其他门阀士族做嫁衣么?朕几乎连心爱地女人和儿子都失去了。才得到的今天这一切,即使是死,也决不会轻易放弃——你不必再说了。朕心意已决让你的母亲成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尊贵女人,让你手握一切执掌四海。这是朕的夙愿。谁都不能改变!现下,正是一个机会……”

    “……那沈青蔷虽是沈家之女。却本是庶出;你母亲既已……便不得不冒着她地名头。朕本想命沈恪休掉如今的妻子,迎娶沈青蔷之母的阴灵,好让她的身份由庶变嫡,但那沈恪却说,其母出身贱籍,实在有碍礼法,这倒是一件难事……不过也无妨,名义上的嫡出也罢……再将天顺送到她膝下抚育,有宠有子,身份上总能过得去——这一关虽略有些坎坷,但朕量那些老家伙也不敢怎么样的……”

    这只是短短几句话,传入董天悟耳中却犹如晴天霹雳。他颤声道“父皇,您是说……要将天顺从……沈昭媛名下除去……归给……归给贵妃娘娘?”

    靖裕帝笑道“是啊,你母亲现下是贵妃,很快便是皇后了——她们名义上是姐妹,昭媛又已疯了,顺理成章,此事再好办不过。”

    董天悟却只觉浑身上下冷汗迭出,一颗心仿佛坠入深渊。姐妹么?是姐妹没有错,可是这一对姐妹明明势如水火,他是局内人,再明白不过了;至于……疯癫?那一天,在阴冷漆黑犹如噩梦的流珠殿里,那个乌发如云秋水似剑、浑身上下燃着冰冷烈焰的沈紫薇,无论她是否已经迷失了心智,有一点,董天悟却是确信无疑的——

    她怎会将亲生地儿子、将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拱手让人?还是让给她最恨的一个人?——

    纵使天塌地陷;纵使桑田沧海;纵使屠戮人命手染鲜血;纵使此身化作飞灰……也绝无可能!

    ……果然,便在此时,候于外厢地王善善突然惊慌失措地飞奔进来,脚步踉跄,几乎在门槛上绊倒,口中喊道

    “陛下,大事不好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出事了!”内,宛如鼎沸,哭声喊声早已汇成一片,喧闹不堪。五殿下缩在殿角号啕不止,声音惨厉,旁边两个嬷嬷千哄万哄,却全然不见半点效果。而一干随驾而来的宫女太监们,更是各个犹如热锅上地蚂蚁,围着沈青蔷团团乱转,七嘴八舌,却全都束手无策——而这一切喧嚣,却都掩不住流珠殿内堂中,那一阵阵尖利而癫狂地笑声。两名膀大腰圆的慎刑司太监,一左一右将沈紫薇牢牢按在椅内;昭媛娘娘却依然在放声大笑,口唇边一片殷红如血。

    兰香一边哭,一边拼命去拉那两个太监地的胳膊,口中喊着“放开小姐,快放开小姐!”

    可无论她怎样使力,那些太监依然如同铁塔一般伫立,面无表情,手上丝毫不见放松——而帘外的沈青蔷,金缕宫衣上满是血迹,脸色惨白如纸,疼得满脸都是汗水。只靠着一股子硬性咬牙着,才没有晕厥过去。

    一旁伺候的玲珑再也忍耐不住,断声喝道“吵什么吵?娘娘伤重需要静养,你们在此处噪吵,存着歹心不成?”

    此话一出,自然满室俱寂,双双眼睛都转过来,紧盯着玲珑看。待见到玲珑脸上那副毅然凛然的神情,纷纷胆寒,各个面上依旧惶恐不安,却真的闭了嘴,不再吵闹了。

    沈青蔷身边站着一位供奉,手持刀剪犹豫不决,玲珑道“你是死人不成?没看见娘娘还在流血?”

    那供奉双手颤抖,哆哆嗦嗦道“可是这伤……怕是要冒犯……”

    玲珑跺脚道“这个时候还提什么冒犯不冒犯?”

    沈青蔷已然疼得开不了口,只微微颔首,玲珑咬着牙,索性从那供奉手中夺下利剪,三两下便将青蔷肩侧的宫装剪开扯落,露出半片被鲜血染红的肌肤来。厉声道“药呢?止血药呢?”那太医又一抖,手中药箱“嘭”的一声落在地上,箱里的大小药瓶药盒统统摔出,顿时满地狼藉。

    而沈青蔷颈侧,赫然有一处血肉模糊的伤口,殷红的液体还在从那里汩汩涌出——

    靖裕帝与临阳王双双驾临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光景。

    “……翩翩!”靖裕帝神色立变,径直冲向前去;董天悟却茫然立在当地,仿佛呆住。

    “陛下……无……大碍的……”沈青蔷咬着牙,勉强吐出只字片语;忽一转头,正看见了彼侧伫立那人,一时间,巨大的自制力瞬间崩溃,心里一阵酸楚,再也无法抑制,眼中滚出两行珠泪来。

    “翩翩,翩翩……你可疼得厉害么?”靖裕帝的声音也已变了调子,旁边的供奉更是面无人色,跪在地上将金创药瓶子捡拾起来,一忙早有吏目递过细绢布,手忙脚乱地为贵妃娘娘上药包扎。靖裕帝满脸不忍,又要向前一步,却忽然,一个穿淡淡衫子、宫女打扮的人儿冲上前来,拦在靖裕帝身前,昂首道

    “陛下,不可!”

    靖裕帝此时早已五内俱焚,连发怒都忘记了,竟一畏缩,方才问道“你做什么?”

    玲珑不卑不亢、不惧不怕,朗声道“万岁,您在这里,徒然添乱罢了——请先去外厢等候。娘娘之伤并不算重,只是流血不少,太医说了,断无大碍的。”

    靖裕帝一惊,全没料到这小小宫女口中,竟能讲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可眼见太医及随侍众人两股战战、抖如筛糠的庸碌样子,心中也明白她说得有理,自己逗留在此,毫无益处。隔着那宫女瘦弱的肩膀,又依依不舍地向沈青蔷望了两眼,终是一点头,说道“好,那朕在外厢等!你们一个个给朕听清楚,贵妃娘娘若有半点差池,朕定叫这锦粹宫上上下下,没有一个好过!”

    言毕转身,径直向外而去,口中不忘喝道“王善善,挑个魂儿还没丢掉的奴才,叫他滚来见朕,朕倒要问问,这才几刻工夫,便能出如此大事——难道都反了不成?”——

    他袍袖飘飞,与临阳王董天悟身边擦肩而过。而临阳王,却依然定定立着,隔着满宫满殿纷乱的人群,隔着喧嚣的声音,目光落在沈青蔷苍白的流泪的脸上,又透过她,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

    ……做了错事的人必然会付出代价,即使你再怎样懊恼追悔,再怎样痛不欲生,你心里那毒药一样的烈焰已注定日日夜夜燃烧不止,你注定日日夜夜受此折磨,这都是你该背负的罪过……这一点,永远别忘记!

修改版 卷四[68]天问

    “……陛下,老奴可并不知情啊!”总领流珠殿周遭事务的黄嬷嬷哆嗦着,浑身的肥肉不住跟着打颤,“贵妃娘娘和五殿下来了,老奴们便跟进去伺候,那昭媛娘娘眼见是好好的,虽然还是一味……一味痴傻,可毕竟母子连心,见了五殿下,就笑得眉眼弯弯……和贵妃娘娘站在一起,倒像是画上的一对美人呢,再好看不过了……”靖裕帝听她絮絮叨叨,却也不出声打断,只于上座冷眼望着。一旁的王善善却早已揣摸出万岁的不耐烦来,催促道“陛下问话,你就好声回答,扯那些有的没有的做什么?”

    那嬷嬷忙道“是,是!其实……老奴真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记得昭媛娘娘向贵妃娘娘笑吟吟地招手,贵妃娘娘便走了过去,谁知道……谁知道昭媛娘娘竟一口便咬在贵妃娘娘肩上,然后便狂笑起来——那样子,简直像是厉鬼……”一边说着,不由想起沈紫薇满口鲜血、状如疯魔的样子,身子猛然打了寒战。

    靖裕帝的两只眼中已快要迸出火来,听到这里,忽然开口,阴恻恻道“如此疯妇,多留无益。”

    王善善脸色立变,小心翼翼地问“陛下,难道……”

    靖裕帝冷着脸,仿佛思忖良久,目光望着殿门,却发现董天悟竟然还未出来……他缓缓侧过头去,闭上眼,轻轻一挥手,不再说话了。

    王善善连忙向地上跪着的黄嬷嬷递眼色,那嬷嬷还算精乖。爬起身来,蹑手蹑脚出去了。整个外殿寂静无声,只听见从内里不断传出来的沈紫薇的狂笑。宛若伴着乌云而来的滚滚炸雷。

    不知道过了多久,临阳王终于走出来。脸上带着莫可名状地哀痛,低声道“父皇……”

    靖裕帝却依然没有睁开眼,只是叹一口气,说道“你在这里陪着你母亲吧,朕……倦得很。也许多天没有去碧玄宫了……”

    说着,径自起身,看也不看儿子一眼,转身便出了门。王总管口中喊着的那声“起驾——”响亮而绵长,流珠殿飞檐上落着的几只鸟儿,忽然扑簌扑簌翅膀,直飞上天际去。鬼。

    帐内地沈紫薇仰天狂笑,状如疯癫——笑吧,笑自己的愚蠢和可悲;笑自己被命运拨弄于掌心。那一份苟延残喘,那一份无能为力!身份、爱情、甚至唯一地儿子都已被人生生夺去,越是恨。却输得越惨;越是挣扎着想要切断身上的丝线,就越是明白自己只是一具悲哀的傀儡……——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皇宫之中。就没有我的立锥之地?为什么我的心愿无法实现;我地爱人要离我而去;为什么我渺小的、仅有的愿望也注定化为泡影。那破碎的梦无时无刻不在张着血盆嗬嗬而笑——为什么?为什么!

    帐外的沈青蔷眼泪潺潺而下,实在已有很多年。她不曾在人前这样哭过了——她为肩上火烧火燎的伤口而哭;为自己、为靖裕帝、为董天悟甚至为沈紫薇流着他们所不能流下的泪水——无论她愿意或者不愿意,命运总是将利刃交在她手里,你若想活下去,便要欺骗,便要伤害,便要将她并不痛恨的人血淋淋砍翻在地——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皇宫之中,一个可悲的女人想要生存下去?就要吸别地同样可悲的女人的血?地位、封号、爱情、子嗣……为什么我根本不敢奢望毫无所求,到头来却成了一切事端地肇因?成了无恶不作的罪魁?——

    沈紫薇错了吗?沈青蔷错了吗?活着地靖裕帝董天悟董天启杨惠妃吴良佐……已死地白翩翩上官蕊沈莲心……谁没有自己的悲哀?谁没有一个“非如此不可”地理由在?可这结果为什么只有杀戮只有伤害只有阴谋诡计?谁不堪怜谁不该恕谁不是被命运逼迫到悬崖边上,苟延残喘?——

    这是谁的错?这究竟是谁的错!

    在这皇宫之中,无论是泪还是笑,无论是真还是假,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像是天边惨淡的夕阳,都像是落入尘土里……凋萎的花.wap,更新最快.声音,回禀,“陛下去了。”

    沈青蔷微微点头,却听玲珑续道“陛下已将临阳王留下……居中调停……”

    沈青蔷身子一颤,眼泪渐渐止住,她实在没有资格在这里饮泣,即已走到了这一步,便只有继续走下去;在死亡撅住她之前,她没有时间哭泣。

    她望了一眼内殿,咬牙吩咐道“去知会临阳王,就说本宫已无大碍,该……改回太极宫去了……”

    不一时,隔着帘子,但听得董天悟低低地咳嗽,嗓音暗哑,肃然答“微臣……恭送贵妃娘娘起驾。”——

    他怎会咳嗽起来?他的嗓音竟那样有气无力?他怎么了?

    沈青蔷怀中一颤,他和她之间只隔着一道垂落的珠帘,却心不能通,口不能言。

    人人都错,人人都不得不错,人人都被自己折磨——报应……董天悟,这就是我们的报应吗?

    幸而殿门宽大,早有人抬了一乘软轿进来,就落在堂中。沈青蔷一眼便瞧前轿后跪着个胖大的嬷嬷,正努力将身子向后缩。

    她记得她,她怎么能忘?不过半月之前,这嬷嬷还曾在流珠殿外拦下了自己,威风凛凛地说“一个半个灰头土脸的主子,又能把老娘怎么样?”也正是她,设计让自己逗留在流珠殿,与靖裕帝当头撞见。四年不无酸楚却毕竟平和的时光彻底结束了。

    沈青蔷淡淡一笑,挣扎着努力站起身来,玲珑及近旁的其他宫女连忙来扶。小心翼翼地引着贵妃娘娘步入轿中。软枕、熏炉,轿内挂着的各色名贵香药袋子。流水般送进来,唯恐娘娘再有一丁点儿地不适,只消在陛下面前挤出一滴眼泪,就抵了这一干人的命去。

    青蔷在轿中唤“黄嬷嬷……”

    那痴肥老妪几乎软倒在地,连话都答不出。青蔷沉默许久。终于轻声吩咐“好好看护昭媛娘娘,出了事情……唯你是问——懂么?”

    黄嬷嬷只是伏地,叩首不止——

    如果一个人物,实在让人恨都无从恨起……只是忽然由衷感概,人生际遇的奇妙难测,命运之手地轻薄反复。

    那软轿抬到了外堂,隔着轻纱轿帘,沈青蔷分明看见董天悟正恭立于外,眼睛望了过来——虽然明知他什么也看不见。心中,却难免又是一阵莫可名状。

    她想张开口,说句什么——无论什么都好。却发觉嗓子里仿佛塞着一团黑色的棉絮,自己竟似彻底哑了。发不出声音。

    幸好还有玲珑在外面。不待她吩咐,便招呼起驾。轿子终于逶迤而去。只有一两声咳嗽落在风里,又顺着风,钻入纱帘地缝隙。

    沈青蔷只觉得肩胛上,一片钻心地痛。

    软轿抬着沈青蔷在前缓缓而行,空荡荡的翟车辚辚尾随。还未出了锦粹宫,却忽听后面有一个清脆的女声高声喊着“娘娘留步——”

    软轿翟车,浩浩荡荡一行人缓缓驻足,当即便有急于献殷勤的奴才们冲上前去,厉声喝道“贵妃娘娘的銮驾,谁敢孟浪?”

    却听那女声道“自然是不敢孟浪地,只求通禀一声娘娘;再不然,通禀玲珑姐姐亦可。”

    沈青蔷人在轿中,隔着帘子,只觉得身子正缓缓坠入一个温暖而眩晕的螺旋,手、脚、身体,似乎都不再是自己的了,甚至连疼痛都已麻木——而那些对话,也像是渺渺然飘在天边似的。

    她微闭着眼,嘴角却浅浅弯出一个弧度来点翠这丫头,才打发她做点差事,就这样耐不住寂寞了……

    果然,又听见轿旁玲珑的声音扬起,吩咐道“她是娘娘跟前的——点翠,过来。”

    轿帘低垂,沈青蔷只听见一阵错杂的脚步声,似不止一个人人,奔到近前,方止住了。轿外点翠低声道“玲珑姐姐,娘娘呢?”

    玲珑“哼”了一声,也把声音压得极低,沈青蔷便听不大清楚,大抵是在埋怨点翠冒冒失失就这样跑了过来,丢下了紫泉殿那边的差事,实在是不该云云。

    好一会儿,忽听见点翠的声音猛地一高,惊问“什么?娘娘受伤了?”

    玲珑地声音也高了些,却是丝毫不留情面“多大的人了,一惊一乍做什么?”

    点翠的声音又低下去,嘟囔了两句,似乎是在认错,又似乎是在拌嘴——这丫头……青蔷浑身使不上力气,稍一挪动不免就要牵连伤口,只唇边地笑意更加浓了。

    忽然,却听见轿外玲珑厉声道“万万不可,你也太胆大妄为了!”话一出口,许是自觉太过引人注目,忙又将声音压低,续道“主子的情形你不清楚么?一条命吊在半空中,无依无靠地,你却还尽是给她惹祸?”

    点翠几乎就要哭了,哽咽着说道“玲珑姐姐,我何尝不知道主子地苦,可他实在是……实在是没什么办法了,太也可怜……”

    玲珑的话语中便带上了愠怒“可怜?在这宫中,谁不可怜?你是什么东西,倒可怜起别人来了沈青蔷听她们越吵越是不可开交,终是无法,便在轿内着意咳嗽一声,倒将轿外地两个人唬了一跳。

    “主子,您怎样了?吵醒您了?”语气平淡冲和的是玲珑。

    点翠却唤道“主子……”继而竟像是蒙受了莫大的委屈,呜呜哭了起来。

    青蔷此时只觉得头晕目眩,实在是不愿意开口,可听她哭。却也不能不回答“好了,别哭……可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实在是没什么力气,告诉你玲珑姐姐也是一样。”

    忽听得点翠犹带哭音“啊”了一声。玲珑却大声呵斥“做什么!”而下一个瞬间,软轿的帘子已被猛然扯开。一个小太监模样地人从轿外探进头来,略带稚气的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愤怒,大声问道“青蔷,你怎么了?”——

    沈青蔷只觉心口又是一疼,在这宫中。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永远只会唤她的名字。来人赫然竟是朝不保夕地太子殿下。

    只听一声脆响,玲珑已劈在点翠脸上,点翠咬牙哭道“玲珑姐姐,点翠知道错了,你打我,我也是甘愿的。可点翠实在看不下去,都这样苦,却要生生捱着——又何必呢?”

    玲珑心中已是恨极。连轿内地青蔷都是一愕,难不成那丫头一直以为自己和天启真的有什么暧昧不成?点翠啊点翠,你的机敏伶俐你的天真纯善着实惹人怜爱。无论是谁,都不愿你知道太多。泥足深陷。可你却……你却……

    轿外的太子殿下却不依不饶喊道“青蔷,是谁把你伤成这个样子地?他么?还是父皇?”——

    这要叫她怎样回答?当街拦路。双双眼睛看着呢,身在如此险地,稍有不慎就是一个粉身碎骨。天启而天启,难道你越大,却越糊涂?还不明白你我今日的处境不成?

    沈青蔷紧咬牙关,将头缓缓转过去,不发一言。又是玲珑过来,拦住太子,冷冷道“殿下,请自重。娘娘有伤,断不能搅扰的。”

    董天启身子一凛,似已明白自己实在太过冲动,恐坏了大事。可是关心则乱,他毕竟只有十四岁,又怎么耐得住?犹不死心,双手扒着轿子,身子更探近了一些,颤声道“青蔷,是我啊,是天启!你看看我,和我说句话好不好?说一句话,我就离开!”

    沈青蔷的嘴唇不住翕动,头却埋得更深了。

    玲珑奋力将董天启向后一拉,却毕竟力微,她愤愤一跺脚,高声喝道“这小太监得了失心疯,你们这些人难道都是死的?看他胡闹不成!”

    车轿四边少说也跟了有一二十个奴才,见到这般光景,早都呆若木鸡。被玲珑一喊,才宛如醍醐灌顶,猛醒过来。冲上去七手八脚地便将董天启扯了下来,按在尘土中。

    太子殿下一边怒骂“滚开,你们这些下贱奴才,还不快滚开!”一边却依然不忘向软轿的方向翘首而望,声声凄厉“青蔷,你就连一句话都不肯对我说么?我不信,我不信!我才不信他们的话!他们都说你是骗子;他们都说你和他合谋,设计骗了我;父皇不喜欢我了,嫌弃我了,一切都是你害的——可我从来没有信过,我真的不相信地……青蔷……青蔷,求你说话啊!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只要说没有骗我,我就信你;我依然信你的,咱们依然和以前一样——好不好?”

    一旁的点翠突然疯一般扑上来,一口咬在按住天启地一名胖大太监手腕上,那太监抱着手嗷嗷怪叫,退开两步,她趁机双膝一顿跪在地上,搀住董天启,口中哭道“娘娘,娘娘!求您说句话吧!这是点翠的错,都是点翠地错!点翠没跟您商量,却自作主张,惹出了祸事——您责罚点翠好了,你杀了点翠也好啊!求您了,您就说句话吧!”

    玲珑回头瞪她,跺脚怒道“还不闭嘴!”说着便要放下轿帘,却听得轿内沈青蔷地声音传了出来,几乎渺不可闻。

    “慢着……”她说。玲珑实在忍耐不住,低声道“娘娘,不可。”

    沈青蔷在轿内凝涩地摇了摇头,吩咐道“……扶我出来。”

    玲珑脸色都变了,再次咬紧牙关“娘娘,万万不可!”

    沈青蔷不住喘息,眼光如电,钉在玲珑脸上;又忽然转过脸去,竟不顾伤势,强自挣扎着想要自己站起来。

    玲珑再也没有办法,急忙抢上去扶住因失血过多而浑身无力的主子,眼中盈盈已有泪光。

    “娘娘……您就……真地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么?”

    沈青蔷不答她,颤颤巍巍,出了软轿,站在地上,倚着玲珑才好容易才立稳;她微闭上眼,长长舒一口气,像是要将肺内淤积的痛苦和悲哀一吐而尽似的。

    从自己口中发出的声音,竟也那样遥远,那样似真似幻,莫测难辨。

    “太子殿下……沈青蔷……并没有骗过你……但她已经死了,不在这个世上,不在任何地方了……你认错了人……”——

    苍天啊,你既操纵着命运的流转,冷眼看世上的离合;至高无上,全知全能……那你回答我;回答所有在这红尘中渺小如我、却犹自抵死挣扎的人们吧!——

    这是谁的错?这究竟是谁的错!

修改版 卷四[69]抉择

    回去太极宫的路上,点翠一直在埋头饮泣,也不知是为着自己的莽撞,还是为着沈青蔷的冷面绝情。而玲珑走在她身旁,寒着脸,看也不看她一眼——

    在这种时候,一切的埋怨一切的责骂又有什么用呢?

    犹记得靖裕十一年,五个小宫女依偎在御苑的树影下面,偷眼看那满天星斗灿烂,一地火树银花——十五岁的郑盏儿、十四岁的玲珑、十三岁的杏儿、还有十二岁的点翠和染蓝……不久之后,郑盏儿一步登天,却又命丧黄泉;再过两年,杏儿离奇而死;紧接着,染蓝不明不白为“悼淑皇后”生殉……剩下这仅有的两个人,好不容易相依为命熬过这四年的牢笼生涯,熬过四个赤日炎炎的盛夏和四个滴水成冰的冬天,孤单的时候只有彼此——到如今,却忽然见她站在路的那一边,隔着天堑鸿沟,与你遥遥相对……为此,你还能说些什么呢?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正仿佛再久远的同行也终有分道扬镳的时候。鸾驾终于回到了太极宫,御前大总管王善善早已在阶前久候了。

    “娘娘,您可算回来了。老奴听说路上出了点儿事故呢,可把老奴吓得不轻啊!”王总管依然是那样夸张地谄媚着,却话语如刀,更割伤人呢。

    玲珑恍若无闻,答道“回公公的话,娘娘累极了……这轿子直接抬进去,可好?”

    王善善的眼睛不住打量着轿帘,似乎想看透这重重的障壁,直望在青蔷脸上似的。良久。终于点头道“自然,自然。”身子却依然立在轿前,丝毫不愿移步。

    轿内地沈青蔷道“罢了。扶我出来吧……哪能一下子就成了废人了?”声音倒比在锦粹宫之时,响亮了许多。

    玲珑还未答应。王善善已亲自掀开帘子,引贵妃娘娘下轿。沈青蔷脸上八风不动,一派泰然自若,只是面色白得吓人。在轿内毕竟暗些,猛一见外间的光亮。身子倒是一晃,缓缓侧过头去——除此之外,再也瞧不出什么旁的异状了。

    王善善地眼睛在空荡荡的轿里一扫,满面堆笑,扶着沈青蔷亦步亦趋踏上御阶。口中道“娘娘好生歇着,老奴早已吩咐茶水司准备些补气养血地小食了,顷刻便能送上来;唐医令也已在路上,他最是好脉息的……”

    无论王总管怎样的舌灿莲花,沈青蔷一概不动声色。直至踩上了最高的一道御阶。却忽然驻足,似无心、似有意,现出一抹笑意来“王总管。请你帮本宫一个忙,可好?”

    王善善骤然笑了。眼睛眯起。嘴角上钩,宛若一只狡猾的狐“娘娘。您这是折杀老奴啊!您有什么吩咐叫老奴办,老奴不敢不从地。”

    沈青蔷深吸一口气,额上隐隐渗出几粒细微的汗珠“那好,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那边的两个宫女都已跟了本宫多年,年纪老大,又还算尽心尽力……规矩,本宫也不愿意听了,总之,该放的还是要放的,另补……另补新人给我就是……”

    此言一出,阶下跟着玲珑、点翠二人立时变色。点翠已抢先道“娘娘!娘娘您真的记恨点翠了么?”玲珑却低眉顺目,一副再谨慎不过的样子,缓缓说道“我不愿去。”

    沈青蔷望着玲珑,玲珑面色如常。终于,青蔷道“好吧,那便去一个也好——心忒大了,本宫瞧着……可不喜欢……”

    说完,径自转身,王总管毕恭毕敬扶着她,施施然入殿内去了。

    留下来的点翠仿佛五雷轰顶,整个人怔在当地。出去?离开这个皇宫?回家乡去?从没想过,就是在夜里,也从不敢做这样的梦地……难道……难道这一辈子,还能活着出去不成?

    她终于双膝一软,软软摊倒,眼睛愣愣望着身前的白玉阶,一个指头也挪动不了,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想哭,仿佛身体深处堆积了多年的液体,顷刻之间奔涌而出……——玲珑自她身边姗姗经过,就连眼尾地余光,都不曾落在她身上.wap,更新最快.在榻上,轻声问。

    玲珑道“还好,只是哭——她一直想回去的,似乎家乡那里……有个相好地表哥。”

    青蔷叹息一声,将头微侧过来,问道“你呢?玲珑,你为什么不肯走?”玲珑道“娘娘,您何必多此一问?何况……何况我家里,也没有一个表哥在等……”

    沈青蔷勾了勾嘴角,笑了,微微摇了摇头。此时,她和玲珑心中,同时涌出了一样地念头六年了,整整六年了,如今点翠已经十八岁。这痴心的丫头,依然在等——可那男人,真地能够等她六年吗?满怀希望离开这里,就能保证收获的不是失望?就真的能从此幸福团圆么?——

    自然,这个念头,她们两人谁都不愿意说出口,总害怕一语成谶,害怕世事真的如她们所料想的那样沉痛和不可救药……总有好事的,总该有好事的,不是么?说不定点翠的表哥也和她一样,是个痴心的男子;说不定她此番出去,不会遇到刁难更不会遇到险阻,一切顺心遂意……那样,许多许多年后,她能在天之彼方,将这皇宫里的故事,以一种轻快的语气讲给儿女们听吧——真好,那样真好……不是么?

    也许真的会那么幸福呢……有一个人能幸福,总比没有要好。

    “……金钗太显眼了。”青蔷眼睛闭合,似要入睡,却忽然道。

    玲珑一呆,全没有听明白。

    沈青蔷依然闭着眼睛。笑着,轻声说“你去把我的耳坠子挑上三五副出来,拣贵重的。去了钩子,统共包在一块黑缎子里。替点翠绾在发髻中间……想来惟有这样查不出吧?别忘记另包上些不打眼的,给她应付那些出去的关卡……还有小乔子和小梁子,他们不能出宫去,咱们便想个办法,远远支走了。也好……”

    玲珑道“主子,您睡吧,不要再耗费心力了——这里有我。”

    沈青蔷忽然又一笑,眼睛却张开了“玲珑,真奇怪……我此时竟然一点都不伤心了,更没有半丝焦急害怕……这颗心里……冰凉凉、敞亮亮地,倒像是怀中,在下着一场纷纷的雪……”——

    也许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真放下了,也不过如此而已金凤灯烧着相思髓。生出来地火焰是温暖的橘色。光芒落在猩红如血地波斯地毯上,那地毯赫然便像是炉膛里赤色的余烬了。董天悟走过去,走到沈紫薇身边;昭媛娘娘缓缓抬起头来。用疯癫的眼神望着他瞧——笑容浮在脸上,明丽无畴。仿佛暗夜中绽放的大朵艳色花儿。董天悟轻咳一声。叫她的名字“紫薇……”

    昭媛娘娘眉眼弯弯,轻启朱唇。用呼唤情人地声调回答“天悟,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从不曾离开。”

    董天悟的脸上滑过一阵凄凉,胸口一紧,将那阵悲苦之意强压下去,说道“紫薇……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沈紫薇脸上的笑容终于僵硬,她似乎没有听懂,愣愣重复道“出去?出去……哪里?”

    董天悟垂下眼帘,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现下……也说不清楚,但你绝不能再待在皇宫里了,父皇的样子颇为怪异,你若留下……咳咳……必死……无疑……”

    沈紫薇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咕的笑声,两肩颤动,笑容越发凄厉起来“死?死……又有什么好怕?死就一定比活着更痛苦么?”

    董天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径自说道“紫薇,我现下还能救你,若父皇的圣旨真的下来了,便一切都晚了……”

    沈紫薇地眼睛忽然一挑,刹那之间流盼神飞“那又怎样?不过是和白翩翩落到同一个下场罢了,我倒看他……未必还有那个胆子的……我可真没料到,她多会做戏啊,我那个好妹妹……临阳王,你若真想救我,也不必说什么假惺惺救我逃出去的话,不如……也和我演一场如何?演一场货真价实地白妃之死——如何?呵呵……天悟……你敢吗?”

    “……怎么……不说话了?你还不知道吧?是了……你自然不知道,你若知道了,又怎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怎还会叫他父皇?哈……他当然不会告诉你地;我那好妹妹,也许也知道了吧,可她更不敢告诉你了……为什么那样看着我?我什么都不会说地,你们这一番父慈子孝的大戏,我看得正开心呢!即使我看不到结局,我也能想象地到——只靠想的,就已足够叫我开心快意了……”

    董天悟只觉咽喉中隐隐发苦,手心濡湿,几乎又要咳嗽起来。他望着沈紫薇,忽然生出了一种奇妙的幻觉,就仿佛自己正同某种奥妙莫测的东西对视,那样衍生而出的巨大的迫切以及……与迫切同等的恐惧。

    “……紫薇,”他终究还是开口,吐出了那个名字。

    谁料一直笑着、一直慵慵懒懒说着话的昭媛娘娘,刹那间笑容隐没、色如厉鬼,尖声叫道

    “住口!你凭什么叫我的名字?你凭什么!你打的好算盘,怎么?现在觉得不安了?现在想要求我了?我落到如今这步田地,都是为了谁?我一无所有满盘皆输,都是因为谁?救我一命,你就没有亏欠了?然后就能心安理得和沈青蔷双宿双飞了,是不是?我偏不!偏不!我宁愿死了,也要你一辈子记得你欠我的!你毁了我的一生,毁了我们沈家。就因为你那令人发指的自私,就因为我瞎了眼猪油蒙了心——这一切的一切,我地痛苦和羞耻。难道是一条性命就能赔付得了的?你现在倒好,竟用一种施恩的语气来和我说话了!”

    “行了。你走吧,现在就走!立刻从我眼前消失!我沈紫薇是昂着头做人地,也一定会昂着头赴死,我和那个娼妇的小贱种不一样!死又如何?我在黄泉之下,倒要看看你们这对狗男女又能高兴几天?”

    董天悟对她地喝骂恍若无闻。缓缓道“沈紫薇,我是对你不起……那时的我,太过自以为是,太过自私自利。我总是觉得惟有自己身陷在无边苦海,无法解脱、痛苦万分,却全没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正是将无辜的你也拖入这苦海之内……而你的恨、你地报复,又把你的妹妹也卷了进去……紫薇,我错了。你也错了,因为不只是你,不只是我。其实人人都有各自的地狱——只不过我们的眼光,只落在自己身上罢了——你明白么?”

    沈紫薇愣愣望着董天悟。缓缓摇着头。眼泪忽然滑下,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口中不住低声呢喃“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们都只是想着自己。谁又曾想过我的苦?你们既不爱我,我为什么要替你们着想?”——

    任性和骄傲,爱与自私,这许是世上最难解的谜语。你若只想着自己,沉浸于自己的痛苦,便永远也无法明白别人……你必然会犯错,必然会死于执拗或者亡于悔恨;为什么我们想做一些事,补偿自己的过错,会是那样难呢?

    “……和我走吧,紫薇,”董天悟无法回答她的话,无法解释得更加清楚明白——有些东西,你若自己想不通,那谁也不能教你——他只有续道,“不管怎样,先离开这里再说……带你一个人出宫去,我还能办得到。”

    沈紫薇却对这番话置若罔闻,兀自道“我不信,董天悟……你若是知道了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还能口口声声什么人人都有各自地地狱?我才不信!”

    “……出去?我又能出到哪里去?你以为沈家会接受我么?我父亲只会把我的头砍下来,装在银匣子里送回宫,他只会躲在女人的身后耀武扬威——你们男人都一样!何况……即使真地出去了?我怎么才能活下去?我从小到大所学的、所会地,无不是为了在这深宫中生存,为了比任何人都更高贵、更美丽、更荣耀……除此之外,我还会什么?我不是傻子……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董天悟刚要开口,忽又见沈紫薇猛然变色,恶狠狠瞪着他“你听着,绝不准在我面前用施恩地口气讲话,说什么要照顾我、有你在……那只会让我想吐!我入宫的那一天,沈莲心就告诉过我,你若想依靠男人活着,你必定会后悔——她是对地,可惜我明白晚了……”——

    董天悟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问,什么都没有说,茫然走下流珠殿的御阶。秋风萧瑟,卷过他的衣衫,又卷起他的满怀郁气、满怀心事,遥遥飞向天边去了——

    而此时,殿内,拖着一条腿的兰香,手里端着一碗银耳燕窝粥,怯生生步入内堂。她的脸上也满是泪痕,纵横交错。

    “小姐,好歹……吃点东西吧……”

    沈紫薇转过头来,却已没了半点凄然之色,只说道“兰香,放下盘子,你过来……”

    兰香茫然,但她一向惟命是从。便答应一声,放下燕窝粥,向前两步——下一个瞬间,忽然一阵难以言喻的妙曼香风袭来,沈紫薇已张开双臂环抱住她;把头埋在她颈后,轻声道“兰香……谢谢你——没有你,我一定活不到今天的……”

    兰香全然呆住,只觉得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落在自己的衣领上,渗入她穿着的宫衣,一晕一晕烫着她的皮肤。

    她听见沈紫薇的声音如梦似幻,讲出的话语她却一丝也不懂。

    “……我才不要明白什么各自的地狱,我只知道,真心对我好的我便一定要对她更好;那对我不好的,就是死了,我也只有称心如意——沈紫薇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我既然这么活着,便不怕这样去死……所以,兰香,我若死了,你也一定要好好活着;我的儿子……天顺,你要帮我看着她长大,对他说,他的母亲是个骄傲的女人,爱着他,对他寄望了一切……你记住了吗?”

    兰香哭道“小姐,您不会死的!皇上那么宠爱您,您又怎么会死呢?”

    沈紫薇咯咯娇笑“傻孩子……你真是个傻孩子……也只有你这样的傻孩子,才会对我好吧?”

    说着,松开她的肩膀,脸上赫然浮现一种至高的快意,用仿佛命运般敝睨一切的声音,说道

    “兰香,替我去追临阳王,他不会走太远的……告诉他,在那天晚上,我提着灯笼等他的地方,向下三尺,去挖吧!那里埋着亘古的积怨;埋着他想要的秘密;埋着这皇宫中一切故事的开端,以及最终的注定的结局——沈紫薇可以轻易赴死,但她的死,必将唤来腥风血雨;必将破灭一切、颠覆一切……那些令人作呕的父父子子、恩恩爱爱,就让她来撕破这最后的遮掩,让所有人统统坦白相对吧——我倒要看看,面对真相,谁能逃得掉?谁又能躲得开!”

修改版 卷四[70]风起

    这是大幕开启之前最后的静谧。沈青蔷自一连串浅浅的美梦与恶梦之中醒来,便看见靖裕帝握着自己的手,满脸的不舍以及哀愁。

    “……你醒了?朕听说……天启那孩子,又去找你胡闹了?”靖裕帝问道。

    沈青蔷只觉自己被他牵住的那只手暖暖的,那股暖意似乎顺着她的血液,在汩汩注向身体中。“他是你的儿子……是个好孩子呢。”沈青蔷说道。

    靖裕帝不再说什么,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忽然,他开了口“翩翩……你相信朕么?”

    沈青蔷一愕,笑了,却缓缓摇了摇头。

    靖裕帝急切道“别这样!朕知道自己做错了……你相信朕吧,把你的想法你的希望统统都说出来,朕都会帮你达成的。”

    沈青蔷道“我并没有什么愿望,不过想好好活着罢了……”

    靖裕帝道“不对!朕知道,不是这样的。你有话没有对朕说,你有心事!翩翩,告诉朕,把你的心给朕——朕会照顾你、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受到丝毫伤害了。”

    沈青蔷又是一笑,闭上了眼睛——能说什么呢?我唯一的“愿望”,却是你绝对办不到的事情;我所不能告诉你的“心事”,却是你绝对不能接受的现实。

    “……我累了,三郎,让我睡一觉吧……”青蔷说。

    “好,朕看着你睡……”靖裕帝轻轻道。

    “皇上也该去休息了,天……晚了吧?”

    “……你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朕总觉得……松开你的手,你便会消失了……”

    沈青蔷听他说得凄然,无言以对。惟有报以莞尔。便在此时,隐隐的。她听见这硕大而空旷的太极宫之外,遥远地所在,似乎有某种巨大的轰鸣声嗡嗡响起,就像是沉睡了百年的怪物,忽然从大地地坟墓中爬了出来。展开身体,伸长脖颈,所发出的绵长咆哮。“陛下,这是……”沈青蔷地身子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靖裕帝侧耳倾听,许久,答道“这是风声,是烈风穿过这个深宫的声音……翩翩,你睡吧,朕在旁边……”昭仪正立在昭华宫的屋檐下。看着痴傻的三殿下追逐一片落叶,从庭院地这一边跑向那一边,神情呆滞的脸上挂满了幸福的光彩……在这深宫之中。也许只有这个孩子才能真正说得上“幸福”二字,只因他的**渺小。所以烦恼很少——为了一片落叶。就可以开心很久了。

    “……去哄殿下回来吧,起风了。天要凉了,”胡昭仪吩咐左右,自己紧一紧衣衫,转身入了殿门——忽又止住脚步,向身边的从人问道“你们听到什么了么?”

    一旁的宫女一呆,连忙答道“回娘娘,似乎是……风声吧。”

    胡昭仪驻足良久,摇了摇头“也许吧……可我怎么好像听到了……隐约的哭声呢?”您再不决断,恐怕为时晚矣!”老得几乎直不起腰来的张公公紧紧把着手中的楠木拐杖,撕声道。“殿下,当断不断,到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重蹈了皇后娘娘地覆辙,那可怎么好!”李嬷嬷则满面惶急,膝行于地。

    董天启依然是那身小太监的肤色,脸上身上满是灰土。只是那明亮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已悄然熄灭,仿佛蒙着一层薄薄地翳。他站在殿中,冷冷说道

    “有什么好吵的?我已决断——但现在却不是行动地时候。”

    李嬷嬷一呆,却道“殿下,如今实在已经迫在眉睫,皇上已招了两次内阁,虽给咱们地人顶了回去,但绝不能长久的。不如……不如……”

    董天启斜斜睨她,口中吐出四个字来“妇人之见——这你便慌了么?吩咐下去,建章宫所有人等,全都给我好好待在这里,一个都不要出去。什么话都不要传,什么人都不要见——父皇是在逼我,逼我自己出错,给他一个现成地理由罢了.电脑站更新最快.这种时候,轻举妄动就是自寻死路,懂么?”

    李嬷嬷还想说什么,张公公却干咳一声,截断了她的话“李氏,够了,殿下说的是。京畿的兵权都在吴良佐和那……那人手中,咱们的人手能保住建章宫的安全已是难得了。惟有谋定而后动……只不过,这谋,还要殿下拿主意才是。”

    董天启道“张公公,你这就以我的名义去一趟碧玄宫,去见那姓邵的和姓崔的两个神仙,什么都别说,只讲我闭门悔过,求本经书宝册读一读——记得,带了母后留下来的那两颗南海珠子去。”

    李嬷嬷忍不住开口道“殿下,那两颗明珠……董天启的目光电一般落在她脸上“我们的人如今一个也进不了太极宫,见不到父皇;不靠这些个骗子,还能靠谁?那两人虽不可靠,但自从……之后,父皇也不怎么常去了,他们心里,许是比我们还要恨呢——两颗珠子买这满宫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张公公道“殿下,此事交给老奴吧……皇后娘娘的英灵不远,一定会保佑殿下扫荡群丑,匡正国本的。”

    董天启再次冷笑一声“去吧,我不想听废话了。我只不过想救自己的命——何况……把这一切拱手相让?让给董天悟?休想!”

    张公公高声道“殿下,您能有如此的决心,老奴就放心了!他们虽手握京师两卫,但御卫里有咱们的人,诏卫里也有咱们的人。老奴手下,还教着百余个顶事的孩子,虽平素看来不过是貌不惊人地粗使太监。可真到了关键时候,各个都能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大不了拼一个鱼死网破。这太子之位,绝不能平白便宜了白氏的贱种!”

    董天启地脸上凝定无波,却道“好,孤……明白了。你们都下去了。”

    李嬷嬷似乎还想说什么,可看看老太监张淮的眼色。登时又咽了下去。两个人再不罗嗦,一前一后,躬身退去——

    终于,这偌大地殿堂之中,只剩下董天启一个人。十四岁的少年浑身僵硬,耳中听见殿外的狂风呼啸,吹得那一列轩窗“咯吱咯吱”作响。董天启忽然觉得冷,有一股刻骨的寒意从地面上涌出,顺着自己的皮肤蜿蜒向上爬。

    他不假思索便喊“锦绣。取外氅来——”

    风声猎猎,只有满殿地烛影摇红,没有人应答。

    是了。锦绣死了;为了那个女人,他杀了她……

    董天启强忍着那难耐的寒意。抖了抖肩膀。走到“昭日辉光”的匾额下,走到太子的御座之前。他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坐下去,挺着背脊,高高昂起头来;注视着满殿的黑暗、空旷以及虚无……——

    风在响。

    父皇,你也曾有这样的感觉吗?原来在这世上自己真的是孤孤单单的了;只有一人……惟我一人。

    吴良佐在席卷而过的青灰色地疾风里穿行,夜已降临。忽然,齐黑子提着灯,从远处跑来,俯在他耳边絮絮低语。

    统领大人的脸色立时变了,急切问道“真的么?你确定没有看错?”

    齐黑子道“怎么不是真地?这话还敢混说不成?大殿下他……他……怕不是也疯了吧?”

    吴良佐当即不复多言,转身就要离开;却又被齐黑子唤住“大哥,这事……可要去通报给陛下?”

    吴良佐身形顿住,却不回头,只道“即便不通报,难道就瞒得住么?你去守在太极宫外头,若有变故,速速来报。”

    语毕,人影一闪,片刻便消失在密密如织的暗色之中——

    您也……疯了么?殿下?或者……在这皇宫之中,惟有疯子才能生存下去?

    无论是帝皇还是后妃,无论是主子还是奴婢,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统统怀抱着巨大地、可以吞噬一切地执念。只有这份执念是你的盟友,在你谁也不能相信、什么也不能依靠地时候,给你一个支撑自己的信念,给你一个维持骄傲的缘由,给你无穷的勇气和坚持。

    这份执念让你活着,让你面对死亡也毫不畏惧;相对的,也迷失你的心窍,蛊惑你的神智,让你几近疯狂吧……

    董天悟站在神木之下,头顶的桂花已然半数盛放,如同夜色中小小的银白光点。他将一盏琉璃灯悬在枝叶间,俯下身去,用手中佩剑的剑鞘奋力掘着树下的泥土。

    “……很久很久以前,我提着灯笼夜夜等你之处;掘地三尺,你要的答案就在那里。”

    会埋着……什么呢?长久的疑问终于就要得到解答,长久的追索终于就要走到终点,董天悟真的一刻也不想再等了。可不知为什么,他却越来越觉得手脚虚浮无力,一颗心怦怦乱跳,甚至连视线,似也在慢慢模糊不清。仿佛有人在他的肋下开了一个破洞,浑身的力气都在一点一滴的流走。沾满泥土的剑鞘从他手中滑落,临阳王以袖掩口,闷声咳嗽起来——

    命运就站在门的那一边桀桀怪笑,嘲笑他的愚蠢和软弱,他已分明听到。

    “……殿下。”吴良佐在黑暗中出现,他终于还是赶到了。

    董天悟恍若无闻,他依然咳着,却弯下腰去,捡拾落在地上的剑鞘。

    “殿下!”吴统领向前一步,拦在董天悟身前。

    下一个瞬间,只见灯晕下寒光一闪,一柄长剑已如电般祭出,剑尖堪堪点在吴良佐的咽喉前——临阳王依然咳个不休。但那握剑的手却出奇地稳定,连一丝颤动也不曾有。

    “别阻止我——既然你不愿意说实话,我就要用自己的方式找到答案。”董天悟慢慢说道。

    吴良佐脸上地筋肉隐隐跳动,他哑声道“殿下。微臣不知道您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但答案并不在这里,并不在这皇宫之中。现下局势动荡不安,殿下一定要千万谨慎才是。”

    董天悟手中宝剑微微一抖,却忽然向前急刺,吴良佐一惊之下急忙闪避。那剑尖却如影随形……在间不容发的最后一刹那,才终于偏向一边,只在他地脖颈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线。

    “那就说吧,把你知道地答案原原本本全都告诉我。我为了走到这一步,已做了那么多,错了那么多——就不怕再错杀……一个你。”临阳王的声音无比沙哑冷淡,仿佛漂浮在虚空之中。

    许久、许久,吴良佐方才长叹一声,答道“好吧。也许四年前,我就该告诉您了;若告诉了您,断也不会叫那姓沈的贱人钻了空子去——其实。白妃娘娘并没有死……或者说,白妃死了。但您的母亲。她却应该尚在人世……十四年前,上官家权势熏天。娘娘身负不白之冤,被贬入洗染坊为贱役;后来,便突然在这棵树下自缢而死了……这是宫里素来的传言,前面一半是真地;后面这一半,却这只是以讹传讹罢了。娘娘的确曾在此处自缢,却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继续活下去,为了活着走出这个宫廷……殿下,您的母妃,绝非凡庸女子。”

    遥想当年,美人一舞动天地,沉醉英雄百战心。白翩翩,那样一个骑烈马、喝烈酒,纵情挥洒、皎皎不群的女人。她怎会甘心赴死?又怎会自绝生路?那些皮肉的劳苦算得了什么?抵得住老鸨的鞭打么?那些世人的嘲讽又算得了什么?她从来就是在这些嘲讽中昂首而行的,嘴角上挂着骄傲的笑容。

    “……吴大哥,”她总是那么笑着,叫他。那一天趁着夜色,他去洗染坊地下处探她,她瘦了,身上再也没有了华服美饰,头发只是松松挽了个髻子;可她却赫然更美,眼睛凝定而光亮,熠熠生辉——从之前到之后,在整个人生的漫长岁月之中,吴良佐再也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女子,什么上官皇后,什么淑妃娘娘,整个皇宫中所有地庸脂俗粉加在一起,也及不上她半片裙角。

    “吴大哥,我已想通了。我毕竟不属于这里,这里并不是我的世界。天下那么大,人生那么短,为什么还要将自己生生禁锢在方寸之间,无法腾挪,无处解脱?心安乐处,便是身安乐处,我要离开这里,去过属于我自己地日子……吴大哥,悟儿……就拜托你了。”——

    整整十四年了,可那情景依然历历在目;那番话,依然言犹在耳。在这十四年中,吴良佐无时无刻不在悔恨,懊恼自己为什么那样愚蠢,他应该持着她地手对她说,他会和她一起走,带上悟儿,一起离开这个世上最繁华也最凄凉的地方,再也不回来。哪怕从此成为钦犯,被人追杀,日日担惊受怕;哪怕最后死了……三个人总也能在一起,过一段快活地岁月,不是么?——

    可是这些话,吴良佐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只是点点头,无限笨拙地回答“娘娘放心。”

    她是瑶池中的仙子,巾帼里的豪杰;而他呢?只不过是个一无所长的莽夫罢了。他凭什么开口?他配么?

    “谢谢你,吴大哥,”她微微垂下眼,笑了,“翩翩永远这样任性,你也很伤脑筋吧?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不过无妨,我已绸缪了很久,断然不会牵连到你——只是……我既然离开了这个皇宫,就注定再也无法回来,悟儿,我再也无法见到他了……等悟儿长大了,他会怎样想我这个娘亲呢?他还会记得我么?吴大哥,翩翩求你,等到有一天,悟儿长大了,等到他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时候,求你这样对他说天悟,你的娘亲是个任性的女人,她也许是个不配为人母的自私的女人。但是你一定要记得,天高海阔,无论这个女人走到哪里,依然都会想着你,依然都会爱着你的。即使此生无法相见,即使天涯海角即使天人永隔,母子连心,这一点依然是不会改变的——求你一定告诉他,我希望悟儿……至少,他能原谅我……”——

    后来,没过多久,白妃娘娘便“自缢”了。可是吴良佐心里却知道,她只不过吞服了西域的假死之药,“尸遁”罢了。果然,数载之后,靖裕帝想为她移葬——打开棺木,赫然却是空的。

    白翩翩,自此之后吴良佐再也没有见过她。但无论过去多少年,经历了多少风霜刀剑,她一定是不变的,一定还是那么骄傲那么美;也许更加骄傲、更加的美……——

    就仿佛困于茧中的蝴蝶,一旦挣扎出那封闭的壳;必然羽翼绚烂,夺了这天下的颜色!一切前因后果,便是如此。众所皆知,陛下已经……眼见一日不如一日了,以您的神武不凡,正该早下决心。若您能登临九五,和娘娘……也许还有相见之日。”

    “……吴叔,你一直不肯告诉我,便是怕我一个不慎,叫父皇知道了么?”

    “陛下一直以为娘娘已经不在人世,自然必须抵死隐瞒。不过,原因却不在此——微臣原打算,当殿下继承帝位之时,再将这个秘密告知;您现在知道,实在并无裨益,可谁料……”

    董天悟沉默,他立在银色的桂树之中,衣袍猎猎。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汇集在他周围;那盏琉璃灯被吹得不住摇曳,将地上的影子扯着拉长、又缩短。

    董天悟突然低下头去,望着脚边那个黑黢黢的坑洞,在暗夜中,宛如什么怪物的血盆大口一般,昂然张着。他已挖了二尺有余,一无所获;可沈紫薇的话却也实在不似戏谑……

    “……很久很久以前,我提着灯笼夜夜等你之处;掘地三尺,你要的答案就在那里。”——

    母亲……竟真的还活着?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一个地方,挂念着自己的唯一的爱子?这就是自己寻找了那么久的东西,就是所有故事的源头,一切秘密的答案么?——

    既然这才是答案;那脚下埋着的,又会是什么呢?

修改版 卷四[71]真相

    许多年后,董天悟总是想,若那一天他没有继续挖下去,而是就此放弃,之后的一切,是不是就会不同?若那一天,他接受了温暖的虚假,而不去追逐所谓的残酷的“真相”,他的人生是否就会更加的幸福顺遂?吴叔——吴良佐,他是不是就能够活下去?

    可惜人生没有如何,流光不可重来。许多年后,当他年老,在一个春夜的晚上,香花的谧色包裹他的身体,他恍惚间便看到母亲站在远处,赫然还是记忆中明丽而温柔的样子。

    “我做错了么……娘?”他轻声询问那飘泊的幻影。

    自然,没有回答。

    忽然,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一个声音响起“你又想起了旧事,你……后悔了么?”

    他把自己的覆在那只手上,轻轻摇了摇头,答道“……不,这件事,我从来也不曾后悔过。”——

    远处那渺茫的影子似乎微微笑了一下,然后渐渐隐去,自此消失无踪。

    ……地上那个坑洞业已越掘越深,董天悟忽然停了手,一旁的吴良佐也愣住。昏黄的光晕之中,黑色的腐土里,赫然露出了织物的一角,似是某种厚重的锦缎,颜色褐黄,上面染着斑驳的污迹。

    董天悟与吴良佐对望一眼,冷风已抽空了他们怀中最后一丝暖意,只剩下空荡荡的恐惧。片刻之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弃去手中的剑鞘刀柄,赤着手,小心翼翼地将那织物周遭的泥土一捧一捧刮下来。抛向坑外——

    有一样东西,慢慢地显出了形状。乍一看来,仿佛像是某种掺夹着杂质烧出来的陶器。惨白之上浮着一层碧青地釉——那是因剧毒死去的人骨,埋了太久太久。不见天日,大半衣衫都已朽烂成破碎的残片。

    董天悟只觉自己简直无法呼吸,头晕目眩,一个念头不可遏止地缠着他地身体攀援而上,死死扼住他的喉咙。

    吴良佐却忽然爆发出一声垂死挣扎地野兽才能溢出的低吼。他抖如风中落叶,从那具尸骨的左手上,脱下了一枚已染成黑色的指环。

    银指环,刻着蝴蝶的银指环;旧日地光阴如蝴蝶般飞走,你还爱我吗?——

    风吹过,那个梦又来了。

    十四年后的靖裕帝,站在十四年的那个夜里。光阴流转之中,白翩翩含笑而立,手上、脸上都是尘土。颈中还有一环浅浅的红印。

    “……你为什么要走?”他问她。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三郎。我厌倦了,我不想把一生都埋在这里。”白翩翩的脸色平和。神情温柔似水。

    靖裕帝只觉有一股难以言表的怒气勃然而起,他厉声喝问“那我呢?你就从未为我考虑过吗?天悟呢?你就狠心丢下他。一走了之吗?”

    白翩翩终于动容。微微侧过头去“你有天下,你是皇帝;而天悟。若我有一丝的可能带他走,我也绝对不会留他在这里的……呵,现在说这个,可又有什么用?”

    十四年后的靖裕帝,苍老地容颜和腐朽的躯体,渐渐和十四年前,那个年轻而英健的自己重合在一起;十四年后地撕心裂肺和十四年前的冲天怒火也汇在一处,仿佛某种小小地、看不见地虫豸,在皮肤的里面和外面,同时啮啮啃噬。不是疼,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种隐隐地、万劫不复的预兆,扑面而来——,电脑站更新最快.

    “你真的不肯留下来么?你真的把我们的爱情和那些甜蜜的岁月统统忘却了么?”

    “我一日也不曾忘记,三郎……但若想我留下,除非我死。”

    最后的退路已被截断,你和我,终于站在悬崖之上;要不然失去你,要不然……失去我自己——

    太极宫内,卧榻上的沈青蔷在半梦半醒之间,赫然听见靖裕帝在哭。

    “……翩翩……”他在唤着那个早已死去却永生不死的名字,倾吐出无限的忏悔和酸楚,“翩翩,朕错了,朕实在不该杀你的……可是朕,却真的无法放你走。一想到你在明丽的天空下,一扬手甩出一道鲜艳的鞭花;而朕却在这冰冷阴森,没有爱没有温暖,只有算计和倾轧的地方苦苦挣扎,朕就受不了——朕错了,朕无时无刻不在后悔……翩翩……翩翩……”

    爱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是自私还是牺牲?是占有还是成全?是剧痛还是极乐?是罪恶还是美德?是催命的毒药,还是阳光下绽放的美丽花儿?——

    你爱着谁?谁又爱你?

    ……从太极宫外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嚣,刀剑声、哀号声不绝于耳。御前总管王善善的声音又高又尖,几近惨叫“殿下,您疯了么!您可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没有人回答。刀剑相击之声却宛如玉盘珠落,愈加密致错杂起来。

    沈青蔷猛然惊起,挣扎着、挣扎着坐起身;靖裕帝则茫然大睁着双眼,似乎还未从那萦绕不去的亘古迷梦中醒来。

    殿外的嚎骂呵斥不绝于耳,灯烛火把的光芒把无数人影印在纸窗之上。那些纷乱越来越近,终于到了这样的时刻。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内殿的门已被人大力踹开,烟尘四飞之处,忽然所有的声音一并消失,四下寂然。只有胸口的那颗心,激烈地鸣响。

    有人站在那殿门洞开之处,周身浴血,右手提着一把长剑,鲜红的液体还在一滴滴顺着剑尖滴落下来。在他背后,是无数大大小小的光亮和一片明晃晃的利刃。更是映得那张脸惨白如纸,面目模糊不清。

    靖裕帝犹自缄默,沈青蔷却已吐出了那个名字“……大……殿下?”

    董天悟恍若无闻。提着剑,一步一步走进来。在他身后。一大群御前侍卫蜂拥而入,顷刻便散成一个圆弧,将他裹在中间。

    刹那间,剑光闪烁,两名拦在他面前的侍卫已一中肩胛。一中手腕,哀叫着退向两旁,伤处血如泉涌。

    董天悟又向前踏上一步,却忽然偻下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靖裕帝终于开了口“悟儿,你想……杀父弑君么?”

    董天悟自袖中掏出一方素绡,掩在唇上,一阵咳喘过后,已是满帕鲜红。触目惊心。

    “……我母亲呢?”他嘶声问道,“我母亲究竟是怎么死地?她的尸体为什么埋在御苑的桂树之下?你说啊!”

    一阵哐啷啷急响,又有六七把兵刃被临阳王手中长剑斩断。残片乱飞,有一截。赫然直飞向沈青蔷。“咚”地一声,钉在她耳畔的墙上。

    靖裕帝地声音冷若冰霜“悟儿。把你的凶器收起来,吓到你母亲了……”

    董天悟狠咬着牙,几乎要将手中的剑柄捏碎。

    “她不是我母亲!我母亲早已死了,她是被你杀死的,是不是?我已在那桂树之下挖出了她的骨殖,她身中剧毒,腿骨上还有当年骑马时,因护着我跌下来摔断地旧伤——你自欺欺人,又能骗得了谁?”

    “……悟儿,有你母亲在,此处由不得你放肆。你放下剑,朕会给你一个交待“交待?什么样的交待!我母亲已经死了!她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靖裕帝忽然放开了沈青蔷的手,他站起身来,迎着董天悟的剑尖径直而去。董天悟似乎迟疑了片刻,那柄剑,堪堪刺入靖裕帝的腰际——周遭的喧嚣声此起彼伏,大殿下手一抖,长剑终于还是滑落在地。

    靖裕帝面色如铁,扬起手来,重重打在长子的脸侧。不知是谁高叫一声“陛下!”只见靖裕帝腰侧的衣衫上,已晕出一团殷红。

    “你母亲……你母亲……你母亲……”靖裕帝始终重复着这个词语,口中的牙齿咯咯作响。咬碎地是岁月,是伤痛,是耻辱,是愤怒;更是长久以来全心维系的一切……

    已经过了那么久的时间,那么长地岁月,心里腐烂的黑色伤口终于开始渐渐愈合。即使是虚假也罢,为什么不叫我活在那安逸地虚假里?我已老了,我已能隐约看见身后隐隐迫近地死亡的影子。为什么依然不肯放过我?依然逼我面对一切?

    “……下去,”他突然低喝一声。

    两旁地侍卫和太监面面相觑,王善善连滚带爬冲进来,脸上身上满是血迹。

    “陛下!这……这……万万不可……”

    靖裕帝森然道“朕说了,你们都下去——这是朕的家事,都听明白了?”

    此话一出,四下之人再也不敢有半句罗嗦,虽各自胆战心惊不止,却终于是犹豫着缓缓后退,出到大殿之外。手中各个兵刃高举,一双双眼睛不敢多眨半下,只定定望着殿内剩下的剩下父子二人,已及贵妃娘娘沈青蔷。

    “……没有错,”靖裕帝身子微晃,终于开了口,“你的母亲就死在我面前,我杀了她。她要抛弃我们两个,她要把我们父子二人留在这里,独自离开;所以,我把她埋在御苑的桂树下面——我要把她留下来,留在这皇宫中,留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能去……你若真的一心替你母亲报仇,就用那把剑,杀了我好了。”——

    董天悟,你抉择吧?是杀死你的父亲,替你的母亲报仇?还是背弃你的誓言,背弃你十四年来所坚持的一切?

    董天悟慢慢俯下身去,伸手握住落在地上的剑柄。殿门外,明火执仗的一干侍卫们尽皆鼓噪起来,又想冲入殿内。靖裕帝一摆手,制止了他们——忽然侧过身子。压低了声音,对沈青蔷道

    “翩翩,朕的遗诏在正殿《鹰狩图》之后的金匮内;你记住了。”

    沈青蔷身子一颤。却见董天悟已握着剑直起身来,她再也顾不得其他。脱口而出“殿下,住手!”——

    话一出口,便知道错。若她真是白翩翩,又怎会这样称呼自己地儿子?

    火光明灭,沈青蔷怀中轰鸣一片。幸而靖裕帝犹似未曾察觉,他已回转身子,望着自己的爱子手中明晃晃的长剑,巍然而立,不发一言。

    董天悟地目光落在沈青蔷脸上,却又像是难以忍受一般猛然别开头去。他手腕一翻,秋光似弧,却不是指向靖裕帝,而是斜斜削过自己的肩膀。衣襟上挂着地一道九龙蟠丝穗子,无声落地。“父皇……我要回昆仑山去,带着娘……一起回去。从今以后。这世上只有董天悟,再也没有了临阳王。”

    靖裕帝的身子一晃。几欲摔倒。董天悟反手抛却长剑。袍袖挥洒,跪倒在满地血污之中。极恭敬、一丝不苟地叩拜下去。

    “父亲……儿子、就此拜别!祝父皇……身体康健,万事顺遂。”

    言毕站起来,转身便走。

    沈青蔷只觉一股刻骨的寒意凝于肺腑,他从不曾是她的爱人,自他的口中,亦从不曾流露出半个“爱”字。但那些过去地日子,那些隔着人群遥遥相望的光阴,那些活在一片天空之下轮转而去的岁月,那些个在小轩窗前燃起明灯的夜晚……似友似敌的盟约,若有若无的情愫他要走了,就要走了。他与她,本就是这荒莽大地上赫然不同的两条道路,偶一交错,便即分离。有的只是瞬间的片段回忆,没有开始,所以也不用结束。

    “天悟——”第一次,沈青蔷第一次当面唤出了这个名字,那两个字铿锵作响,落在地上,摔成碎片——终究只有两个字而已。

    她能对他说什么呢?即使她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董天悟身形一顿,双肩微微颤动,压低了声音,说道

    “……母妃,我……不、儿臣……就此拜别,即使山高水远,远在千里之外,儿臣亦会永远为您祝祷幸福安泰地……告辞。”——

    爱是什么?千万人里的一面之缘,种在你我怀中,脉脉开放却不能给人看的花朵。若你不是你,我不是我;若你只是你,我只是我……若我们相遇在另外地时间另外的地点,若你不是黑暗中冷心冷面地女子,而我亦不是那月光下轻狂无知地少年……——

    如果真有如果,你会爱我吗?

    董天悟昂然出了太极殿,在一殿摇曳的灯烛蜡炬地照耀下,他满头满身一片斑驳的殷红。如同利刃劈开海水,那些黑压压蜂拥而来的侍卫太监们举着兵刃,一边颤抖,一边向两厢退开。董天悟径直而出,走到夜风之中,转瞬踏风消失。

    许久、许久之后,御前总管太监王善善才小心翼翼地折进来,偷眼望向靖裕帝的脸色。短短一夜光阴,似已抽空了这个老人半身的血液。整个人憔悴萎顿,口唇焦黄。

    “陛下,殿下他……”王公公终于还是战战兢兢开了

    好一会儿,靖裕帝才如梦方醒,含混不清地吩咐“朕不知道,朕……不知道……是了,叫吴良佐去追,叫他把悟儿追回来……去,去叫吴良佐来见朕!”——

    吴良佐再也不会来了。

    天将微曦,层层薄雾自地面上蒸腾而起,和满树的馨香汇在一处,成为一片如梦似幻的氤氲。吴大人背倚着“神木”虬劲的树干,头低垂在胸口,脖颈上一道惨笑一般的伤处,深可见骨,血已流尽。

    ……翩翩,我早该跟你走的。

    无论你要去哪里,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吴大哥一定会陪着你……

修改版 卷四[72]册封

    秋风尽落。

    靖裕帝老了……情人、爱子、唯一的故旧相知尽数离他而去,除却自己日日茂盛的记忆,十四年前的那段往事终于消磨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终于,爱与恨、妒与怨、谎言与真相、悔恨与罪责……所有的一切统统流过他的身体,带走他的生命和活力,只遗下一具腐朽的躯壳。“……幸好你还在,翩翩……朕现在只有你了。”

    靖裕帝伸出干瘦的手臂,将沈青蔷环在怀中,长久地、长久地从她的肌肤上汲取温暖,反反复复低喃着这句话,仿佛它是万能的咒语。

    “我在,”沈青蔷每每叹息一声,这样答他,“我在这里……”要离开朕!朕什么都可以给你,只求你别走,只求你陪在朕身边……”

    “……我在,”青蔷依然只有这样回答,“……我在这里。”——

    我想要的,却是你唯一无法给的;正如同十四年前,你无法给白翩翩一样……陛下,到现在你依然不明白吗?到了一身血污、背后负着一只瓷坛消失在晨风里的临阳;看到了脸上带着诡异笑容、死得不明不白的侍卫统领吴良佐……靖裕十七年的深秋,掌握京师两大势力的“诏卫”和“御卫”同时群龙无首,宫闱内外、朝野上下流言纷飞。八月二十三日,以内阁首辅李惕为首的七十九名大臣联名上书,以“庶出”、“无子”、“父兄获罪”、“姑侄并列”等十二条理由,恳请靖裕帝收回成命。不要立贵妃沈氏为后。这道奏折递上去,却被留中不发,第二日下午。那七十九名大臣便联袂在朝阳门天阙外“叩宫”——整整齐齐跪在青阶下,放声大哭。哭声震天——个个丹心泣血,人人义愤填膺。

    “……打出去好了。”靖裕帝坐在太极宫崇文殿上,脸色焦黄,御案边堆着厚厚一摞奏折,手中还捏着一册。云淡风轻说道,连头都没有抬。

    一旁侍立的大总管王善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改往日行止如风地手段,整个人钉在地上,磕磕巴巴问道“万岁,您的意思是……难道是……”

    靖裕帝满脸不耐,将手中折子向御案上一抛,径自起身,走到房间的另一侧。在架上取出一只小小金匣,又踱了回来。打开匣盖,口中说道“听不懂么?传朕地旨意。叫慎刑司的人带着廷杖去,无论是谁。统统先杖三十。朕倒要看看,这些人挨了打。还能跪多久……”

    王善善几乎都要哭了,五官统统皱在了一处“陛下,这叩宫乃是……乃是太祖爷传下来地惯例,可打不得的……”

    靖裕帝恍若无闻,自那金光灿灿雕龙画凤的匣中,拈起一颗大如东珠殷红似血的丹丸,置于舌上;王总管见机,忙捧过盛有无根之水的药盏,与陛下服药.wap,更新最快.

    靖裕帝将那丹丸以水送下,静坐良久,焦枯地双颊上缓缓浮上了两抹血色。

    “……你怎么还不去?”靖裕帝突然喝问。

    王大总管猛地一哆嗦,战战兢兢道“陛下……”靖裕帝的眼中骤然现出狂乱的光芒,长身而起,双手一挥,将半张桌案上的奏折尽数挥落在地,哑声嘶吼道“朕还没有死呢!你们就把朕的话当做耳旁风了么?”

    王善善双膝软倒,“扑通”一声跪下,放声大哭道“万岁,请三思啊!祖宗成法不可轻废,否则……否则……”

    靖裕帝怀里那颗心怦怦乱跳,势如擂鼓;耳鼓中充满了心跳的声音,竟掩盖住周遭一切的喧嚣。他分明看见王公公跪在那里,泪流满面,嘴唇不住开合,可自己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清,他在说着的究竟是什么……

    刹那之间,靖裕帝只觉得无比烦躁,怀中缠绕着无数的乱麻,他再也无法忍耐,以手掌奋力地击打着包金镶玉紫檀硬木地御案,口中大声吼叫不休

    “滚!你再不去,朕连你一起打!”——

    御前太监总管王公公终于是连滚带爬地出了崇文殿,他一路嚎哭着奔向慎行司。那一日,在朝阳门外,七十九名长跪的大臣被数十名慎行司的太监包围,人人杖责三十,登记名册,架回居处戴罪监养。其中,为首地年已六十四岁的内阁首辅李大人被打成重伤,奄奄一息,几乎丧命;待他得了恩赦养病归来,关于立后之事,早已尘埃落定。

    靖裕十七年九月三十日,上谕颁下,晋贵妃沈氏为后。减明岁赋税,加恩科,大赦天下;着各府各道披彩着红,演丝竹,进贺仪,一时之间普天同庆。

    这是靖裕朝最后地灿烂夕阳,最后地回光返照;高悬于头顶十七年的太阳,终于到了沉落地边缘——黑夜已在路上……天监查过了,整个十月都没有好日子,可惜了。那起子废物,说什么典礼的预备需要时间,还有空了多年的两仪宫的翻修,非要数个月不可呢……不住罗嗦,朕也没心思和他们理论……总之,封后大典,大约要等到明年元日吧——翩翩,你想怎样操办?朕登基十五年大庆的时候,西国曾送了一批极好的珠玉宝石来,现在还搁在内库中没有动用呢,朕想趁这个时候,替你打一顶新的凤冠,比当年上官蕊戴过的更华贵更美丽,好不好?你喜欢么?”靖裕帝温言软语,无限体贴慰藉,是个女人听了,都要动容的。

    沈青蔷微微一笑。这个笑容,却实在是颇为勉强。靖裕帝当即便会错了意,忙起身扶住她。口中埋怨道“朕不过找人去问一问,你若还不舒服。又何必硬挺着出来?——朕现在,只有你了。”

    青蔷摇一摇头,轻声说道“没什么,但凭陛下做主吧,一切随你……”

    靖裕帝感叹一声。揽住她的肩膀,把她的头埋在自己胸口,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说道“翩翩,朕也想悟儿,但是……那是没有办法地事……”

    沈青蔷只觉得环着自己的这具躯体骨瘦嶙峋,忽又听他提到了那个名字,眼中一酸,便要落下泪来。

    “如果有一天。悟儿想通了,他一定会回来的……”靖裕帝犹在自言自语,“他只是还没有想明白罢了……朕没有怪他。真地没有怪他——都是朕的错。”——

    你错了吗?你真地明白自己做错了吗?你对白翩翩的爱是真的,我感觉得到;你对董天悟的爱也是真的。我也感觉得到……可是除了他们母子之外。其他地所有人,包括你的妻妾、你的儿子。你却把他们的命他们的爱和忠诚,看得多么微贱多么不值一提啊!你连最起码的一丁点儿怜悯都没有么,陛下?还是说,这才是深不可测的“帝王之心”呢?沈青蔷真的很想这样问他;却也清楚明白,恐怕自己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如此开口的吧。

    “……好了,别伤心了,”靖裕帝依然哄着她,附下身去,细细吻她地脸。他口中素来嚼着伯夷香,却依然去不掉那一股衰老而腐朽的气息。

    “翩翩,你是朕的皇后,你已经是朕地皇后了,朕不准你伤心难过,更不准听你说那个不字……懂么?”——

    陛下,您自可以封住天下人之口;可他们的心呢?您也能管得了么?

    靖裕帝揽着沈青蔷,不再说什么了,只是默默依偎,许久,忽而一笑,放开了手“去吧,去歇歇,你地伤才好,不要太过操劳;何况,你在这里,朕地心都要乱了。朕叫织造司把样子送到你那里去……翩翩,记住,别拒绝朕对你的好,朕只有你了……”

    青蔷垂首答应,站起身来,刚要离去,忽听身后一阵轻咳——父子,地确是父子,总有些地方,是相似的……

    她暗自叹息,又折回来,走到案边,以手试了试茶盏的温度,果然已冷了。便亲自泼却了那盏残茶,从茶吊子里另倾出暖的来,举到唇边尝了尝,又要捐掉;靖裕帝却已笑着从她手里夺了来,说道“不必……这就很好……”

    沈青蔷淡淡一笑。

    “……对了,”靖裕帝一饮而进,放下茶盏,忽然道,“有件事情,早该对你说,却总是忘记——翩翩,跟朕来。”

    说着,起身,引了青蔷向正殿而去。沈青蔷满腹狐疑,却只有依言跟随,二人也不带扈从,径直来到正殿大堂,屏退左右,立在墙上悬着的一副画卷之前——

    画上画着的是一只展翅的雄鹰,双目如电,虬劲英健,笔意不凡。两侧写着无数字迹迥异的留款,盖满了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朱砂印。

    沈青蔷心中“咯噔”一声,她想起来了——那一日,在被无数鲜血染成赤红的内殿之中,靖裕帝曾用耳语般的声音对她说“若有什么万一,记住,朕的遗诏在正殿《鹰狩图》的后面……”——

    果然,靖裕帝轻轻卷起画轴,露出图后嵌在墙中的木架,架上依然安放着不久之前临阳王董天悟见过的七、八只各色木匣,靖裕帝却将它们一只一只取出,却都不打开,只是堆在一旁,开口说道

    “翩翩,虽说这几日朕服了邵天师新进上来的金丹之后,颇觉精神健旺了不少,但朕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交给你……”

    说着,将木架上其中一块隔板用力抽出,拿给沈青蔷;青蔷向靖裕帝手中张了张,却见那厚厚的隔板末端,赫然有一道挖出来的深槽,槽内露出明黄色的缎面来。

    “你现在就可以看,翩翩……”靖裕帝将那隔板递了过来。沈青蔷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莫名恐惧,竟不由自主倒退一步,连连摆手

    “不,陛下,你不会死的……不会……不会……”

    靖裕帝笑了“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有不灭之身——这话不是你对朕说的么?怎的自己却忘记了?”

    沈青蔷只觉有一道闪电瞬间劈在了自己身上,整个人再也无法自制,瑟瑟发抖起来——

    没错,这句话是她说的。但说话的那个“她”,却是沈青蔷,而并非白翩翩!皇上的意思难道是……难道是……

    她已魂不附体,靖裕帝的脸上却依然平静若死,全然看不出半点端倪。他的手缓缓收了回去,将那隔板插回木架之中,顿时严丝合缝,任谁也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机关。

    “好了,翩翩,你不必如此害怕,死根本没什么可怕的……瞧你,脸上一点血色也不见,可让朕心痛呢。”

    “陛下……”沈青蔷好容易挤出这样两个字来,却再也无法继续讲下去。

    “好了,好了……什么都别说了……朕忽然有些累,也该到了服丹的时候……翩翩,你扶朕回去,好不好?”——

    靖裕朝最后一位皇后沈青蔷茫然点了点头,搀扶着骨瘦如柴、宛如风中危烛的靖裕帝,走在太极宫漫长到几乎没有尽头的回廊之中。两侧无数宫女太监次第跪拜下去,就像是一浪一浪前赴后继的、青黑色的海水。

    这是靖裕十七年十月初四日的黄昏,距离靖裕帝的死,距离靖裕朝的崩溃,距离弘化时代的晨曦,还有整整三个月光阴。

修改版 卷四[73]大典

    靖裕十八年的元日,一个晴朗无云的好天气,沈青蔷头戴簇新的九辇四凤珠翠冠,侧披七宝流苏,身穿翟衣,腰系玉带,脚踏描金云龙珠履,五彩大绶配以三束金丝小绶垂于身后,天青色霞帔加身,悬有大小金玉饰物九双一十八件——手中持着祈祷国富年丰的金谷白玉圭,于太庙前正式诏告天地祖宗,受封为后。

    据《本朝实录》载“……皇后沈氏,吏部尚书、承恩侯沈恪中女,年十六,入侍……帝以其容仪恭美、恭谨有德,深爱之……薨,谥为昭敏

    这一天,也许是靖裕帝一生之中最快意的日子,手握整个天下的他,终于将自己真正珍惜的那个人,以至尊无上的皇权的名义,永远留在了自己身边。无论她活着,或者她死——她的棺椁和他的棺椁,她的灵牌与他的灵牌,注定永远在一起……虽然她的名字变了,虽然她此时不再栖身于旧日躯壳之内……但那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终于达成了长久以来的夙愿在这场爱与被爱、追逐与被追逐的拼杀之中,他是赢家。

    同样是在这一天,站在苍天之下最最神圣的殿堂之前,沈青蔷却只觉得沉重、压抑,仿佛窒息——即使在生死一线的时刻,即使无数次几乎绝望,甚至都感觉到了架在颈上的刀锋的冰凉,她也从来不曾如此痛苦过……沈青蔷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幻觉此时这个穿着全天下最华美的礼服、顶着全天下最尊贵的名衔的傀儡一般地自己,正是这无限盛大繁复的仪式之中唯一的祭品;唯一地牺牲——

    她已被奉献给蒙昧的、莫可名状地神灵,以换来万岁脸上飘忽的微笑。

    ……封后大典的最后一项,是皇后娘娘的升座仪式,除了“养病”的沈昭媛外。四宫十二殿所有地嫔妃们依其各自的品级,身着礼服,依次向新皇后叩拜见礼。沈青蔷端坐于装饰一新的两仪宫凤临殿上。目光空洞,直视前方。眼前无数颜色的碎片在虚空中流转来去……无论是满面铁青的杨惠妃,还是满眼玩味的胡昭仪;无论是那些女人们脸上的艳慕,还是眼底的妒恨——她统统看见了,又全然看不清——

    叩拜的人群骚动起来,庄严肃穆地殿堂中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之声。銮座上正在经历人生之中最大喜事、最大荣耀的皇后娘娘,不知道为着什么缘故,竟然泪流满面。许多许多年前,在那个下午,在沈青蔷真正的人生开启地时候,曾有一个后来也有着皇后头衔的女人,这样对她说

    “假如……假如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不会有人胆敢对你不敬;在那里有生为女人最大地荣耀和骄傲;在那里……若你足够聪明足够谨慎,若你能活着闯过那些看不见地腥风血雨.wap,更新最快.你就可以比任何人都尊贵,你就可以把全天下的女人、甚至男人都踩在脚底下——你愿不愿意去?”——

    姑母,真地吗?您说的是真的吗?为什么我依然不快乐?为什么我连自己那仅有的一点点幸福感。都快要失去了呢?

    典礼终于结束,沈青蔷脱袍卸妆。小睡片刻。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她独坐在内堂,手里持着银调羹。将手中汤碗里的桂花粥缓缓搅动。殿内静得很,连调羹一下一下磕在碗底上的声音都听得到。

    玲珑忽然悄无声息地从外间进来,躬身道“娘娘,陛下遣人来问,娘娘何时可以过去?”

    沈青蔷听若无闻,只侧着头,望着窗外席卷的北风。时不时有前岁枯黄的落叶从那小小的窗格的缝隙间飞过,一闪而逝;而她怔怔望着,似已出了神。

    玲珑暗叹一口气,向前挪了两步,声音也更大了些,唤道“娘娘?”

    青蔷回过头来,却问她“点翠……可该到了家吧?”

    玲珑的声音顿时不那么冰冷了,她点头道“差不多是该到了——若……一切顺利的话……”

    沈青蔷垂头一笑,声音轻轻的“你本该和她一起走的……”

    玲珑也笑了,答道“我早说过了,我是不会走的。”

    沈青蔷手中的调羹发出一声脆响,她缓缓摇头,将早已冷透的桂花粥搁在一旁“我累了,去对陛下说,我很累了,所以哪里都不想去。”

    玲珑微微俯身,答道“遵旨,皇后娘娘。”

    沈青蔷苦笑“你又在调侃我了,玲珑。”

    玲珑一笑,不置可否。

    沈青蔷缓缓站起身来,却不移步,只是站在那里,用一种宛若耳语般的声调说道“我总是觉得……其实他知道,玲珑……皇上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的假的,我并不是白翩翩,只不过……假的……也总比没有要好……”

    她说到这里,略顿了顿,望向玲珑;玲珑却低垂着头,看不见脸上的神情。于是,沈青蔷续道

    “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活多久……因此,只想趁着现在的机会,给你们人人安排一条退路——趁我还能做到……”

    玲珑却道“娘娘的心意,玲珑自然明白。只不过,若不能亲眼看到他的死,我是绝不会离开此地。”

    青蔷一怔,却见玲珑的脸猛地仰了起来,上面浮着一层难以言喻的惨烈,声音如金似铁,一字一字狰狞叱咤、干脆明白

    “冤有头,债有主,皇后娘娘,您也不用担心。若有那一日,我以命相搏,拼出一条血路就是了……”

    沈青蔷还未及答话。玲珑却又道“我还是那句话什么皇上,什么天子,也不过是个血肉之躯的人罢了。我拼一个千刀万剐,断没有做不成的道理。只不过、只不过说句实话。我现在倒有些庆幸听了您的话,至今还不曾动手——看着他如今妻死子去、众叛亲离、病痛缠身的样子,简直生不如死……我瞧着实在是开心快活极了!”

    青蔷终于忍耐不住,正要开口;玲珑忽然一笑,又截断了她地话。满面刻毒道“娘娘,我自然知道您想说什么;您那些悲天悯人的东西还是都收起来罢。您可还记得,多年以前,那个昭华宫的王美人到平澜殿来,为了一杯茶闹起来地事情?您当时只说是我的错,是我偏狭——结果呢?您屡次遭难,王美人可曾有过只言片语地好话?”

    沈青蔷登时语塞。的确如此,她还记得那一年万寿节过后,自己躲在暗处听见的那番对话。王美人口口声声说自己“心机颇深”,满脸的妒恨与不屑。

    “……她是没有那能耐翻身——但凡她好歹有一点本事,好比说。有一日忽然也成了一宫的主宰,你道她会可怜别人么?只怕比黄婕妤、韩美人那些人物。更刻薄更狠毒地……不过。也就只有这一点我佩服您,在这宫里这么多年。您并没有心冷;您甚至连心狠都没有学会。”

    青蔷听她忽然说起了旧事,微微一笑“黄婕妤、韩美人又算得了什么?就连当年高不可攀的惠妃娘娘淑妃娘娘,如今又是什么下场?”

    玲珑双目灼灼,凝然望着沈青蔷,叹道“的确如此,娘娘,所以对您,玲珑只有佩服。我常常暗自寻思,您明明样样都做错了,可为什么反而活到了现在?不管您自己怎样想,至少此时的身份地位,她们都是盼也盼不来的……染蓝若活着,杏儿……若还活着,看到您现在这个样子,该是会开心的吧……”

    青蔷摇头苦笑“其实我现在也已经糊涂了,玲珑……我和姑母不一样,和……紫薇不一样,和杨惠妃黄婕妤韩美人她们统统不一样;她们的熊掌,是我的砒霜——可是,到头来,她们想要而我不想要的,我却得到了;可我真正想要地,我曾经的梦呢?却离我越来越远……我现在抬起头来,依然有多年前的那种恐惧;不,也许远比多年前,我闭锁在尚书府中之时更加、更加地恐惧,我由衷地害怕自己的一生就要这么过去了,就要被关在这四方地天空下,一辈子再也无法出去……我真地很害怕……”

    玲珑一直静静听她说着,此时忽然道“娘娘,既然如此,请您下定决心吧。”

    青蔷疑惑地望她,却见那双薄薄的几无血色地唇间,缓缓吐出两个字来

    “弑君”。

    沈青蔷微笑,仿佛玲珑方才的提议并不是那个天下最大逆不道的词语。玲珑打量着主子那平静无波的面孔,说道“既然没有退路,不过等死而已,那为什么不干脆先下手为强?反正他也作孽作得够了,活该遭天谴!”

    “……杏儿……您还记得杏儿么?那一年的万寿筵之后,我扮作您,伏在御苑里等他。那时候的我其实和您现在一样,满肚子都是天真的幻想。我只想着,要把郑姐姐离奇而死的冤屈明明白白告诉他,郑姐姐怀着小皇子呢,就那么死了,实在是太不公平……那时候的我根本想不到如今这样的主意——可结果呢?结果如何?等我找到他的时候,却发现,杏儿也在那里,正跪在他脚边,做着我本想做的事情呢——毕竟是姐妹,当年祸福与共,生死不相负的誓言,除了我,原来还有她记得的……接下来,你道怎样?他听完之后,又翻来覆去前前后后问了许多次,真真是谨慎缜密,连一旁埋伏着的我都要由衷赞叹了。我正思量着要不要出去替杏儿做个旁证,就见他一摆手,身后站着的一个胖大太监,便猛地走上前去捂住杏儿的嘴,摁住她的头,只一下……只一下旁边的青石台阶上,就开满了红色的花……娘娘,我当时吓得连叫喊都忘记了,整个人仿佛魂魄齐齐丢失,就像死人一般——你知道那一天,他说了什么吗?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他就站在杏儿的尸身旁边,用那么冷酷而毫不在乎的声音说道此事干系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呵,我们的命,我们这些奴才的贱命在高高在上的天子眼中,真的跟颗砂子也似——从那时候起,我就暗暗发了誓即使是颗砂子又怎样?即使是颗砂子,也要飞进你的眼里迷瞎你,也要拼死拦你的路!”

    “……杏儿的仇,我一定要报!不光是杏儿,在这宫中屈死的无数怨鬼的仇,归根到底难道不都是出在他身上?若人真的能化身厉鬼的话,那就让我变成鬼吧;无论如何,不看到他的死,我死也不能瞑目!”——

    向来惜言如金的玲珑也许一生之中也没有几番如此滔滔不绝的话语;她一边说着,一边望向青蔷,毅然决然的双目炯炯有神,宛如辰星。

修改版 卷四[74]瑰宝

    与此同时,在皇宫的另一边,却有一位和新皇后同姓的美丽女子,站在寒风凛冽的流珠殿飞虹桥上,眺望着金碧辉煌装饰一新的两仪宫。

    “……小姐,回去吧,”在她身后,站着一位双肩左高右低、显然身带残疾的宫女,正不住哀求。

    “我不会回去的,”沈紫薇轻声说道,“我若回去,就再也出不来了。“小姐……”兰香泫然欲泣,劝道,“您好歹多披一件衣裳,这样会染上风寒的……”

    沈紫薇听了这话,突兀地笑了一声“风寒?我连死都不怕,还怕风寒么?”

    兰香无法回答,惟有埋首垂泪。

    沈紫薇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宫装,站在风口上,却一动不动。剧烈的北风舞动她的衣袖裙摆,猎猎作响。

    “兰香,终于还是我输了……是不是?”

    兰香的身子微微一抖,还未回答,沈紫薇已笑了起来,边笑,边缓缓颔首道“没错,我是输了……她已得到了一切,她已做到了连姑母都没能做到的事……而我,连到这里来一次,都几乎要倾尽所有……”

    兰香怔怔听她说着,心内忽然有莫可名状的黑影隐隐浮现出来。此时此刻的昭媛娘娘实在的太过……冷静,脸上再也没有曾经的如癫如狂的神色——却不知为什么,兰香却只觉得害怕,害怕到整颗心都紧紧缩在一起,简直快要破掉。

    “……小姐,”兰香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您可千万不要灰心,您还有五殿下啊!何况二……何况皇后娘娘并不是狠心绝情的人。只要假以时日,一定会……”

    “皇后娘娘?”沈紫薇嘲讽地笑着。“是啊,连你都叫她皇后娘娘了……”

    兰香立时噤声。

    沈紫薇转过头来,脸上依然带着笑,一字一顿地说“你听好了若要她施舍垂怜,我宁愿死!”

    风一阵紧似一阵。纵横来去,呼啸而过,在空旷的深宫中撞出巨大的回响。沈紫薇在风里默立良久,直到远处两仪殿檐顶的轻盈线条渐渐消失在暮色里,方才昂起头,说道“好了……咱们走吧……”

    兰香连忙答应,却见昭媛娘娘刚一移步,忽然又回过身来,问她“今日是皇后娘娘一生一次地好日子。是吧?”

    兰香一愣,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那就好。”沈昭媛笑道,“那就好……”——

    沈紫薇抽身离了飞虹桥。径回流珠殿去。兰姑娘,您总算回来了。可把老奴操心坏了呢!”依然是那个痴肥不堪的黄嬷嬷,满脸谄笑,眼中闪烁着黄金色的光芒。

    兰香不情不愿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递向她;那嬷嬷猛然伸出手,将布包狠狠抓过,掂了掂——轻飘飘地;她眼中凶光立现,脸色也变了。

    “姑娘,这……”

    兰香不待她讲完,早已抢先道“你别忙,先打开来看看吧.ww,更新最快.”

    黄嬷嬷“啊”了一声,连忙将布包解开,但见里头包着两枚约指和一小串明珠,东西虽不算多,却分明宝色浑成,显然价值不菲——她脸上的笑,顿时又绽放开来。

    黄嬷嬷忙将那布包塞进怀里,贴肉藏好,却又道“姑娘,您要怜惜着我们这些下头人地苦衷才是。不比您,只要伺候一个人就好,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脏活累活都不必做的——何况,何况昭媛娘娘的身份又不比寻常,皇上是下了特旨的,老奴我可是用这项上的人头在做本钱呢……”

    她话音未落,兰香已急了,方才那包东西,少说价值千金,不过是趁着众人都去两仪宫朝贺地机会,放她们主仆二人在紧连流珠殿的飞桥上喘口气,这老虔婆竟还嫌少不成?

    谁料,她还未来得及说话,一向在无关人等面前装聋作哑、装痴作傻的昭媛娘娘沈紫薇,忽而一笑——这一笑,又已带上了三分颠倒四分狂乱;一边嘻嘻笑着,一边口齿不清地说道“你要什么?来,我给你啊!”

    黄嬷嬷的眼中瞬间放出异彩,连忙点头“是,是,老奴谢娘娘的赏!”

    兰香愣愣听着,全不知小姐此时又在打什么算盘,不敢说破,只得轻声劝道“娘娘,您该休息了,改日……改日再玩吧……”

    黄嬷嬷只当已稳得了疯子的便宜,却听兰香竟出言阻拦,又哪里肯让?径直便道“眼里没有主子的小贱婢,究竟是你听娘娘的,还是娘娘听你的?”

    兰香顾不得和她计较,满腹狐疑,却又不敢问。却见沈紫薇不待人扶,已摇摇曳曳向内堂去了,而那黄嬷嬷自然早三步并作两步紧紧跟在后头,生怕落下了她——兰香来不及踌躇,也只有跟了上去。

    依然是流珠殿内室,依然是满地血一样红地波斯绒毯。沈紫薇绝美的唇线斜斜上勾,笑着,一进门,便将脚上的丝绣珠履远远踢开。跟在后面地黄嬷嬷从来都是在外殿伺候的,第一次进入此地,早已被这满室地奢华惊呆了。

    昭媛娘娘赤着雪白地双足,踏在火焰一般的地毡上,脚步颠倒轻浮,就像是在刀尖上跳舞——她径直向房间另一侧地妆台而去。

    兰香因腿脚不便,落在了后面,待赶到之时,正看见沈紫薇从妆台上抱起一只镶金象牙百宝箱。那是她从沈家带进宫的,光箱子本身便价值连城;箱内装着的又都是些奇珍异宝,从数年前入宫时沈夫人倾其所有置办的首饰,到这些年来陛下从未间断过的各色赏赐,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箱子颇为沉重,昭媛娘娘抱着它只走了两步路,便好似再也坚持不住了。“唉呦”一声,眼见跌倒。象牙箱断时摔落在地。盖子飞散开来,刹那间,就好像天上地群星陡然降下,无数宝气珠光简直令这满室的红都黯然失色了。

    黄嬷嬷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双腿酸软无力。几乎不住。等她回过神来,自己整个胖大地身躯都已匍匐在绒毡上,两手攥满了冰凉的珠宝;而昭媛娘娘那双深不见底地眸子正幽幽望着她,眼中似结着千年的寒冰。

    “……娘……娘娘,”黄嬷嬷讪笑道,“老奴是……是想……帮您拾起来的……”——

    话虽这样说,手中抓着的那些珍珠宝玉却一丝也不肯放松。

    沈紫薇嘻嘻一笑,笑得宛如四、五岁的孩童,口中说道“很好看、很好看……是不是?”

    黄嬷嬷立时点头犹如倒蒜“好看。自然好看!那个……呵呵……”

    沈昭媛俯下身去,从红毡上捞起一串七宝链,两手各抓住一端。猛一用力——金钩断落,宝光四飞。黄嬷嬷地一双眼睛几乎在脸上凸了出来。

    “陪我玩……你陪我玩。我就给你,好不好?”

    黄嬷嬷那张白白胖胖的脸几乎笑到生生开裂。忙不迭答“好,好,自然好!老奴……老奴为娘娘效力,那是万死莫辞的!”

    一边说,一边把手中抓着的首饰猛往怀里塞。

    兰香再也看不下去,拖着腿冲了过来,一把拽住黄嬷嬷,带着哭音道“拿出来!统统拿出来!娘娘可还没说要赏你呢!”

    黄嬷嬷看向兰香的目光简直想将她生吞活剥一般,双目血赤,口中嗬嗬作响。兰香被她瞧得一阵畏缩,却也不肯放手,两个人便这样生生僵住。

    沈紫薇却拍手笑道“你也要玩?好,好,大家一起!”一边说着,一边从波斯绒毯上胡乱抓起一把珠玉,递给兰香,口中说道“这是你的……”另将那摔破的象牙箱盖也拣起来,一并塞给他,又道“这个给青蔷,她都不来看我啦……你去给她,叫她来一起玩。”

    兰香听到“青蔷”两个字,忽然一愣。

    那黄嬷嬷心中早已恨极了兰香碍事,一听沈紫薇这样说,顿时喜上眉梢,急切道“兰姑娘还不快去?昭媛娘娘有吩咐呢!”

    兰香怀中抱着象牙箱盖,呆呆站在那里,口中磕磕巴巴问“去给……皇后娘娘?可是我……我……”

    黄嬷嬷为人最是贪财,此时见这无数珍宝近在咫尺,脑中哪里还记得什么“特旨”?什么“职责”?何况一个小小的宫女,还是个残废,只要把沈昭媛看牢了,她还能闹出什么乱子来?当下便道“今日是皇后娘娘的大喜,自然与平日不同地。各宫各殿都要送礼物过去,你便替你们娘娘跑一趟吧。”——

    说着,目光还不忘嘲讽地落在兰香怀中摔掉了一角的象牙箱盖上。

    兰香犹自不可置信,却将那盖子抱得更紧了,又开口问了一次“娘娘,您说是给……是给二小姐送过去?”

    但见沈紫薇小嘴一撇,猛地一跺脚,眼中突然落下泪来,尖声叫道“你不听我的话,连你也不听我地话!”

    黄嬷嬷强忍着笑,连推带攘地便将兰香向门外挤,口中道“兰姑娘,昭媛娘娘都生气了,您还不快去?”

    兰香迟疑着、迟疑着向外走——走两步,便一回头。沈紫薇的目光一直追着她地身影,眼睛一眨也不眨,眼泪如雨而下——直至兰香转过屏风、出了门,终于消失。冷……好冷,从过去到现在,从天地洪荒地时代起,一直到靖裕十八年元日的此时此刻,这是最冷地一个冬天,这是最冷的一阵风。满宫的人耽于新年,以及这难得的大喜事,并不畏惧将自己暴露于冷风中瑟瑟发抖——至少心是暖的;至少她们知道,春暖花开的时候,就要来了。

    这寒冷的风将兰香怀中抱着的象牙箱盖吹得冰一样冷。她并不知道沈紫薇费尽周折替自己制造的这个离开流珠殿的机会,究竟是为了什么。兰香从来都不是一位睿智聪明的女子,相反的,她明白自己很笨,什么都不懂;但她却有着这世上绝大多数聪明人绝对没有的东西——那百折不挠的毅力,以及那颗真诚、忠实的心。为了沈紫薇,她曾经怀着必死的决心,长跪于碧玄宫外,最终失去了一条右腿……同样是为了沈紫薇,她也可以四年如一日,不断承受着恐惧的煎熬,将那个秘密长久的埋藏在喉咙的最深处……如今,又是为了沈紫薇,虽然不知道原因,虽然明白一个不慎就会粉身碎骨,但只要“小姐叫我将这东西送给二小姐”这个念头一出现在脑海里,所有的犹豫、畏惧和退缩便统统烟消云散了——只要她还活着,她就一定要做到——兰香就是这样的人——

    若有人问她“你为什么如此忠诚?为什么如此毫无顾虑如此一往无前?”也许连她自己都无法回答吧……那傻傻的、傻傻的姑娘,也许只会呆呆地看着你,呆呆笑,然后用蚊蚋一般的声音忸忸怩怩道“我小时候没饭吃,是沈老爷买我回来的……我的命,就是我家小姐的……”——

    这就是兰香。

    靖裕十八年的正月初一,是新年;又是新皇后的册封大典。当冬日的太阳已消弭了最后一缕光辉,当黑夜降临华灯初上,也许是这世上最愚蠢却又最可敬的一位女子,来到了修复一新的两仪宫前。

    “我是流珠殿沈昭媛跟前的,求皇后娘娘见我!”她对管事的公公说道。

    那公公定是偷偷吃了酒,一身醉气,对着兰香发出一声刺耳的怪笑“沈昭媛?后宫有这个娘娘吗?哈哈,哈哈……”

    “我是流珠殿沈昭媛跟前的,有十万火急的事,求皇后娘娘见我!”兰香毫不理会一切的嘲讽和辱骂,不住哭叫着……——

    是啊,在这世上,本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只要你拼了命,拼了命去努力的话。

修改版 卷四[75]花焚

    半个时辰之后,玲珑亲自引着兰香,步入了两仪宫凤栖殿。此时,后宫妃嫔们本来都应该齐集在太极宫的新年大宴上交杯换盏才是,沈青蔷却推说劳累,不愿出席;靖裕帝便遣人过来探望过一次,却也不勉强——因此新任皇后的娘娘依然还在两仪宫中,已卸了妆,将要睡下了。

    “娘娘,沈昭媛遣了兰香过来了……”玲珑说道。

    沈青蔷一笑,转头吩咐玲珑安排座处,刚要招呼兰香莫要多礼,却是一惊,愕然道“……你的脸?”

    兰香的半边脸颊乌青一片,高高肿起,她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盈盈笑着,急急回禀“二小姐,我家小姐说要把这个给您……”——

    说着,递上那象牙箱盖。

    玲珑早伸手接过,奉与沈青蔷,青蔷翻来覆去察看了良久,却全然莫名其妙。这盖子是用两块象牙拼成的,接缝的地方包着金钿片,雕工虽雅丽细致,但上头刻着的不过是些再普通不过的山水图样罢了,全无异状。

    青蔷问“沈……姐姐有让你另外带话给我么?”

    兰香也是一脸茫然,不住摇头。

    沈青蔷“哦”了一声,手掌摩挲着盖子上的雕刻,埋首沉吟。

    忽然,她脑中精光一闪,便想起前些时日在太极宫《鹰狩图》前,看到的那番情景。当机立断,自头上取下一根金簪,插进那两块象牙拼接的缝隙之中。金子的质地是极软的,只撬了两下。簪柄便歪了;青蔷正束手无策,忽见玲珑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小巧精致地匕首来,双手捧在她面前。

    宫女身怀兵刃。那是万死之罪,何况玲珑总在御前伺候。更该千刀万剐了。沈青蔷立时便变了脸色,却也来不及理论,伸手抽刀出鞘,将薄薄的霜刃插入接缝之中——手上微一用力,上头镶着的金钿纷纷脱散。箱盖已生生分作两半,一张叠好地薄纸从中间滑落了下来。

    兰香喜不自胜,不顾自己身子不便,早弯下腰去将那张纸拾起,递予沈青蔷。

    青蔷接过来,轻轻打开……然后便愣住了——

    纸上分明是两个不知是血、还是朱砂写就的大字“不恕”!

    沈青蔷地书虽读的不少,但论及一笔书法,便断断不如真正下过数年苦功的沈紫薇了。这两个鲜红的字端的是银钩铁划、飞扬跋扈,简直不像出自女子之手。

    兰香却不识书。数数统共是两个字,心中猛地一惊,再也顾不得上下尊卑。一把扯住沈青蔷地袖子,连声问道“二小姐。可是救命二字?可是小姐她有危险么?”

    青蔷急忙好言安慰。只说不是,你莫担心……却也实在踌躇。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向兰香解释才好-难不成告诉她实话?告诉她沈紫薇费了这样一番苦心派她送信来,只不过是想对自己说一句“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不成?

    不恕……不恕……这“不恕”二字,究竟是……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怎么好像……好像是……好像是……——

    便在此时,凤栖殿外喧嚣之声猛起,本在廊下随侍的太监已上气不接下气跑了进来,面无人色,口中断断续续道“皇后娘娘,大事……大事不好了,锦……锦粹宫走水了!”

    沈青蔷带着玲珑和兰香赶到的时候,天空的一角已经变作了诡异的赤色,仿佛有大片鲜红的血四下飞溅——仿佛着火的,并不仅仅是人间帝王的宫阙,甚至连那九霄云外的琼楼玉宇,也已被这剧烈地火焰狠狠吞噬掉一般.,电脑站更新最快.天空之下,锦粹宫流珠殿熊熊燃了起来斗拱间贴就的金箔在高温下熔化,渗入枯焦的梁柱地缝隙,又随着那些百年古树的尸体轰然坍塌,扬起无数灰黑地余烬——那些灰烬衬着血色地底子,宛如一群群妖异的蝶,随着烈烈北风,直升向浓密地火红的云层中去了。

    “……小姐!小姐还在里面!”兰香如疯了一般,便要向火场中扑过去。玲珑连忙将她拦腰抱住,死拉硬拽向外扯。一回头却见沈青蔷竟不停步,反迎着四下飞窜的火星径直向前,忙喊道“娘娘,万万不可涉险!”——

    仿佛要证明她的话似的,不远处,火场之中,突然有什么巨大而沉重的东西轰然坍塌,呼啸的烈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卷过来,前面几个站的近些的救火太监,立时身陷火海,空气里弥漫着一声声凄厉惨叫……

    青蔷、玲珑,以及哀哭的兰香尽皆愣住,炽焰翻飞,烤得她们脸上一层焦脆,喉管中又干又疼。青蔷连忙向后急退,却见兰香还在踌躇,紧咬银牙,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吼道“姐姐留下你的命,是叫你去送死的么?”

    兰香本又急又怕,早已神志昏乱,被她一吼,倒略镇静了些;浑身不住哆嗦,双唇翕动,说不出半句话来——却终于点了点头,一瘸一拐向后退去。

    恰在此时,从火场里奔出了几个人来,各个满面尘灰,有的衣角上还带着火苗,一边跑一边埋头扑打。面目自然不可卒辨,但从服色上推断,似乎都是些低品阶的太监。

    众人都还未及反应,兰香却已冲了过去,口中大喊“小姐呢?我们小姐……不、不,昭媛娘娘呢?”

    这几个太监死里逃生,要不然呆愣愣恍若无闻,要不然便稀里糊涂连答话都不会了;好容易队伍末尾,一个身量最矮的小太监认出了兰香,却反而哑着嗓子嘶声问她

    “啊,兰姑姑!万幸,您出来了!那、那……昭媛娘娘呢?”

    兰香愕然。一行人又退了数十步。眼见安全了,沈青蔷便开口问道“你是流珠殿伺候的吧?沈昭媛呢?”

    那小太监却没有认出青蔷,只见面前这人一身便装。无钗无钏,瞧不出身份。一时倒呆了。

    玲珑见此情景,忙在一旁催促道“皇后娘娘问你话呢,沈昭媛现在人在何处?”

    那小太监愣了半晌,忽然“啊”的一声,便要跪倒。青蔷心中焦急。早摆手叫他起来,不住追问“不用拜,昭媛娘娘究竟怎么样了?”

    谁知那小太监猛然摇头,却答“奴才实在不知啊!奴才是在外殿伺候的,并不管里面地事……”

    兰香这会儿也已回过了神,凑上前来,听他依然只顾推卸,一问三不知,早气得浑不知该当如何是好。哭骂道“你们就不会去找找主子么?就只顾……就只顾自己逃命了?”

    那小太监本也是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的,听她埋怨自己,肚子里登时冒出一大通委屈来。“哇”的一声竟哭了,边哭边抢白道“今夜是新年。哪个公公不要偷懒到外头去走动走动地——就连姑姑您也私下跑出来了不是?竟只怪我?殿里留着的也就是我这样地小孩子了。还有两三个极老的,能顶什么用处?再说……再说了。那火莫名其妙就从内堂里着了起来,等大家发觉,连块金子都能烧化了……还怎么去找一个大活人啊?”

    沈青蔷一直怔怔听着,直到他说完,这才缓缓问道“你是说……你是说昭媛娘娘她……她……”

    那小太监拼命地抹着泪,呜咽着“奴才年纪虽小,可遇到了这样的事儿,也早就明白必死无疑了,难道还有心编排个段子哄人不成?”——

    兰香一听这话,再也不住,眼前一黑,便软倒在地上。直烧到靖裕十八年正月初二的下午,才告全部熄灭。一片断瓦残垣上,横七竖八倒着无数焦黑的木石,巨大地烟柱腾空而起,经久不息——除了数间偏僻后殿,几乎整个繁丽壮观的锦粹宫都已化为乌有。

    比起这场浩劫的声势来说,消失在浩劫之中的人倒也并不算多不过是几个救火的仆从、两名职宿的太监、一个贪睡的小宫女、流珠殿总管嬷嬷黄氏……以及昭媛娘娘沈紫薇。

    后宫的妃嫔们终于“宽恕”了这位曾经独占陛下宠爱长达数年之久的骄纵女子——谁会记恨一个死人呢?她永远也无法威胁到她们地地位和利益了,所以死人是无罪的。

    “……姐姐们,我可听说,火刚烧起来的时候,外头地人还听见里面有琴声呢!她竟然在……竟然在火场里……果然是个疯子啊!”

    “……真的吗……倒也真是可怜见地,一个疯子,知道什么?又哪里跑得出来呢?”

    “……死到临头犹不自知,那也算是她地运气了……总之,唉……”

    她们长久的窃窃私语,臆想着单以美貌而论当属后宫第一地沈昭媛,在死亡到来之前黑色的惶恐与恬静;甚至臆想着火焰是如何舔食她的身体,如何将那绝美的皮囊化作丑陋不堪的枯骨……最后连枯骨都不曾留下,只有飞散的无迹可循的尘埃……——

    她们真的不再恨她了,人人脸上带着或真或假的、惋惜和哀伤的神情。

    沈紫薇,终于在这个如她一般华丽,也如她一般寂寞的深宫之中,彻底销声匿迹。奴婢不知道啊!黄嬷嬷吩咐我们远远走开,不准到内殿去的……”

    “……启禀皇后娘娘……火烧起来的时候,奴才……奴才是在外间的,因为黄嬷嬷说昭媛娘娘要安歇了……”

    “……娘娘,奴才冤枉!是黄嬷嬷叫奴才离远些的,奴才不得不听啊……”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却不得不面对留下的一切,然后背负着这一切,继续向前走。正月初二整整一个白天,沈青蔷都僵直地端坐在两仪宫凤临殿上,一个一个审问数十名狼狈不堪甚至言语错乱的太监宫女们,直到头晕目眩。

    从他们七嘴八舌的话语里渐渐拼凑出了这样一个结果那一日下午,流珠殿总管黄嬷嬷吩咐了所有的奴才们远远避开,说是昭媛娘娘要休息,只她伺候就好。人人自然巴不得偷懒,好过个舒坦年——可谁知道,后来,那火便诡异莫名地烧了起来……也许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也许……这不过是数十名奴才们为了逃脱罪责,而集体编造的一个弥天大谎……谁知道呢?

    “……好了,本宫明白了。黄氏虽是罪魁,但她已死,也算罪有应得。流珠殿余下诸人,俱有责任,各杖责三十,罚俸一年,分入各宫各殿伺候……便如此吧。”

    青蔷轻声吩咐,下面跪着的黑压压一群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片刻之间寂静若死。猛地,欢欣喜悦爆炸开来,人人额首相庆、泪流满面——无论如何,遇到这样的事情,却还能捡回一条命,实在不得不说是上天保佑了。这样处置,可太极宫那边……”玲珑冷眼望着满室喜不自胜的人群,俯就身子,轻声道。

    沈青蔷摇了摇头“不妨事,方才有口谕过来,陛下说随意就是……”

    玲珑沉默,似在凝神思索;青蔷却打断了她,苦笑一声,问道“兰香呢?她还是那个样子吗?”

    玲珑微微咬着唇,点了点头。

    ……兰香已整整哭了一个昼夜,哭到最后,连眼泪都流尽了;可是那没有泪的“哭泣”只有更加惨烈,脸上的筋肉不住颤动,见者无不恻然。

    “……小姐她……早就知道了,”兰香不断重复着,“她早就知道要着火,而我……我是个废人,跑不掉的……所以,所以……小姐才……小姐才……”

    她反反复复反反复复这样说着,简直令沈青蔷不寒而栗起来——难道说……难道说这不过是场最华丽的葬礼?以这皇宫中最精致美丽的宫殿为柩,以若干有罪的无罪的人为殉……沈紫薇,你究竟在想什么?我不明白,永远都无法明白——就像你……就像你从来也未曾明白过我一样……是吗?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

    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原因,沈紫薇死了;沈紫薇已随着那直烧上天空去的辉煌之焰逃离了这个宫廷……地上是枷锁的世界,而天空却没有界限——没有阻隔,没有拘碍,没有不满以及痛苦……所以……无所谓……——

    她已离去,永不归来。

修改版 卷四[76]疯癫

    安置好了么?”青蔷问。

    玲珑点了点头“她原本是不肯的,只口口声声说要相随昭媛娘娘于地下……后来,奴婢便依了娘娘的吩咐,带了五殿下过去,她见了,便不再吵闹了,精神倒也平稳了不少,陪着五殿下玩耍,脸上还带了笑……”

    沈青蔷听到这里,缓缓点头,叹道“那就好……能活下去,比什么都好……”

    玲珑接着道“奴婢已送他们二人到胡昭仪那里去了……只不过……”

    青蔷微一挑眉,却问“只不过什么?难道胡昭仪不肯收留么?”

    玲珑连忙摇头“自然不是。相反,她一听奴婢说明来意,立时便答既然娘娘是皇后,是后宫之主,便断断没有她置喙的余地,谨遵吩咐便是——说完,早招呼了昭华宫的人,将五殿下与兰香一并安置了下来……只是,奴婢总觉得,这个人实在古怪得紧……”

    青蔷淡淡一笑“你眼光不错,我也瞧不透她……可是,咱们的选择并不多;除了她,我实在是想不出第二个人可以托付了……”

    玲珑缓缓点了点头,附和道“那倒也是,九嫔以下断没有什么成材的,而比起惠妃娘娘、以及九嫔里其他几位娘娘来说,胡昭仪算是最好的选择了……只不过,娘娘,您真的不打算带五殿下在身边么?有个……儿子,总归是莫大的凭借——何况皇上不是说……”

    沈青蔷垂下眼,轻声打断了她“皇上那边我会再想办法。总而言之,不能拿那孩子的命来冒险……他若跟着我,怕是立刻就要大难临头了……”玲珑听她如此剖白。当即便了住口,答道“娘娘,奴婢明白。”

    沈青蔷忽然叹一口气——像是在问玲珑。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真的只有这样一种方法吗?”

    “娘娘,您说什么?”玲珑一愣。

    沈青蔷侧过头去。以一种轻如鹅毛地声音徐徐道“白妃娘娘……还有,姐姐……难道离开这里的方式只有死亡一种?难道唯有死亡,才是唯一属于我们自己的么?”

    玲珑沉默,许久,摇了摇头“别想了。娘娘,”她说,“您不该这样想地……”

    青蔷缓缓转过脸来,对玲珑笑了,脸上罩着一层温婉如玉的光辉,颔首道“你说得对,玲珑,我不该这样想——向后看毫无裨益,前面地路还长着呢……”——

    这是靖裕十八年正月的一天。锦粹宫的大火熄灭之后不久,沈青蔷忽然间便想起了董天悟,有一个浅浅的念头忽然自她脑海之中浮现出来

    假若……很久之前。在一切的变故尚未发生之前,自己能开口对他说“请你带我走吧。天涯海角、不顾一切地带我走;我相信你。我把我的生命全都托付给你……”如果她能这样说的话,也许他真的会放弃一切;也许自己早就已经离开了这座锦绣的牢笼;也许两个人……早就幸福了……

    可是这样的恳求她说不出口;可是她始终不愿意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任何一个人;可是他决不会放弃自己想要的“答案”的……

    可是……可是……可是……——

    可是命运没有“假若”亦没有“如果”.更新最快.有地只是“不能回首”与“无路可退”。发生了如此的灾祸,靖裕帝似乎颇受打击;又或者,长久以来的夙愿终于成真,反倒令他一时间怅然若失,再也没有了当初那种火热地执念了。元日之后连续数天,万岁一反常态,都只在太极宫内闭关独守,既不传召青蔷或者其他妃嫔,也不肯接见各位朝中大臣,只遣御前总管王公公颁出口谕来,说是“恭谨修行,一切俗礼皆免”。

    锦粹宫的大火,以及沈紫薇地死,从头到尾都是青蔷这位新任皇后娘娘一人主持,待全部尘埃落定,又已过了好几天,靖裕帝却只派人传来了两三次无关痛痒地只言片语,依然并未现身——

    渐渐地,无论是后宫的妃嫔还是朝中地文武群臣们,便有些坐不住了。

    “……那……太子那边……可有什么消息?”正月初七日下午,青蔷在两仪殿内独坐,以手支颐,缓缓问向方从外头归来的玲珑。

    “建章宫的人往太极宫去了三次,三次都被挡了回来。据说,后来万岁在殿下承上去的请安折子里批了几个字,发下来,太子殿下便再也不敢去了……”不愧是玲珑,巨细皆备,有条有理。自从沈青蔷位正中宫之后,整个皇宫中最忙碌的人,也许就是她了。

    青蔷脸上果然露出感兴趣的神情,却听玲珑续道“据说……皇上写的是二龙相见,折朕寿耶?”——

    皇上是龙,太子也是龙;皇上不知从哪里听得了一套“二龙不得相见”的说辞。这八个字便是说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来见朕,是想让朕早死吗?

    这话实在是严厉之极,沈青蔷听闻,当即便倒吸口冷气,忍不住道“难道说,陛下终于……下定决心了吗?”

    玲珑缄默良久,忽然道“据说……据说皇上这几日身子不适……我怕……”

    青蔷闻言不语,只是点了点头——是么?天启,终于要到了我们兵戎相见的时候?

    “……替我梳妆吧,”沈青蔷站起身来,吩咐,“我要去太极宫。”

    这是沈青蔷第一次正式以皇后的身份出行,往来排场都与当日做才人甚至做贵妃时全然不同了。两仪宫到太极宫并不算远。平素步行也不过一刻光阴,如今虽说坐了辇车,可加上无数繁文缛节之后。直耽搁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到达。

    如此这般浩浩荡荡。太极宫那里自然早已得了消息,总管太监王善善怀抱一只精致的铜手炉,苦着脸跺着脚候在殿外,远远见凤驾到了,才将暖炉丢给身旁伺候的小太监。迎了上去。带领众人三拜九叩,口呼“老奴等恭迎皇后娘娘凤驾。沈青蔷头戴一对赤金点翠垂珠凤,身穿貂皮大氅,扶着玲珑下了辇车,轻声道“总管大人请起吧……本宫……来向皇上请安,前些日子有些事情耽搁,否则早就该到了。”

    王善善的脸色立时难看了三分,走近两步,踌躇再四。方才低声道“娘娘,您还是……还是……改日再来吧……”

    青蔷倒一愣,她已预料到太极宫这边必有变故。但王总管竟然直接下了“逐客令”,却还是大出她地意料之外。于是。便微微一笑。说道“王公公,皇上可有下了旨。说不愿见我吗?”

    王善善连忙摇手不迭,口中道“哪里哪里,自然是不会的——皇上再不愿见谁也绝对不会不愿意见皇后娘娘您哪!只不过……只不过…——越说……声音越低,脸上的难色越多了几分。

    沈青蔷不禁有些纳罕,正拿不定主意,却见王善善忽然抬起头来,说道“娘娘,老奴斗胆,请您……近一步说话……”

    青蔷愈加狐疑,便当真走开几步,远远离了众人,御前总管王公公拼命压低声音,开口道“娘娘,皇上最近……实在有些怪异……性子喜怒无常,有时候甚至……甚至……唉,总之……算算时候,这会儿正该是陛下服丹打坐地时候,再过两个时辰便该恢复如常了,所以,您还是……还是晚些再来吧……”

    王善善越是说得神秘古怪,沈青蔷越发不能走了,追问道“服丹打坐?还是碧玄宫的那些道士们送来地仙丹么?皇上说倒有效的……”

    王总管脸上的表情微微有些僵硬,良久答道“的确是有效……只不过……只不过……”

    沈青蔷还待再问,王善善却只是摇头,不肯再说了,一味地请她暂且离去。青蔷正为靖裕帝的近况而来,又哪里肯走?两人就此僵住。

    良久,王大总管终于认了输,叹道“这样吧,那老奴先带娘娘到偏殿休息,等陛下一出关,立时相请,如何?”

    沈青蔷点头“那也好。”

    王总管犹不死心,连声叮咛“老奴不叫娘娘,娘娘可千万别出来啊!”——

    青蔷笑着又一点头,却并未将这句叮嘱真正放进心里去。

    王善善引了沈青蔷步入太极宫,却见旧日里往来如云地宫女们一个也无。青蔷疑惑,又要问,王总管却总是摇头。待进到偏殿里,请皇后娘娘坐定,王公公便急急去了,殿内赫然只剩下沈青蔷一人。

    她随手取下一卷书,翻了几页便又丢开,只觉心绪烦乱不堪;不禁有些懊悔——方才见事态古怪,便将玲珑留在外面招呼接应,现在却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竟只能一味枯坐,好生无趣。

    胡思乱想着,便渐渐觉得困倦起来;半梦半醒之间,身子轻飘飘的,倒仿佛睡在云端之上似的……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远远的、有什么东西呼啦啦倾倒在地的声音,沈青蔷自昏昏然中睁开眼;那声音又一次响起,还夹杂着错乱不堪的脚步声——

    片刻后,隐约听见靖裕帝的声音在喊“仙丹呢?朕的仙丹呢?你们这些狗奴才,将朕地仙丹藏到哪里去了?”

    沈青蔷哪里还按耐得住,连忙起身,循着声音的来路寻了过去。她在太极宫中住了颇多时日,路是极熟的,不久便到了寝殿外。靖裕帝显然正在殿中,里头不断传出他忽高忽低地喝骂声,似乎在向谁发着脾气。

    方才王总管的提醒只在她脑中一转,便消失了;沈青蔷轻轻推开殿门,走了进去——然后,便仿佛被一根钉子钉住一般,怔在当地,花容失色。

    莫大地殿中几架倾覆、一片狼藉,却只有靖裕帝一个人在。他正立在她面前,眼红似血,发丝飞散,脸上肌肉不断抽搐,似乎已无法自控……他望向她地目光即凶狠又癫狂,简直不像是个人,倒像是只以双足站立、披着衣裳的野兽。

    “……陛……下?”好一会,青蔷才反应过来;她忽觉害怕,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朕地仙丹呢?你把朕的仙丹藏到哪里去了?”靖裕帝朝她走来,口中不住嘶吼,似乎已全然认不出她了。

    沈青蔷只觉怀中那颗心怦怦乱跳,连忙又向后退了一步,想要退出门外去,冷不防靖裕帝忽然扑了上来,一把抓住她的衣襟,朝她吼道“拿出来,给朕拿出来!”

    青蔷只觉领口被他紧紧揪住,几乎已无法呼吸,忍不住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喊声“放……放开,求你放开……陛下,我是青……不、不,我是翩翩

    靖裕帝依然死死盯着她,手上的劲力却在缓缓消失,口中犹犹豫豫说着这个名字“翩翩……翩翩?”

    沈青蔷连忙挣脱他的掌握,掩住领口,小心翼翼向后又退了两步,脚踵已碰到了门槛,心下稍定;方敢抬眼去看万岁——

    但见靖裕帝满脸狂乱地站在那里,眼泪潺潺而下,口中依然在重复着那个名字“翩翩……翩翩……”

    沈青蔷刚要转身向外走,刹那之间,靖裕帝已猛然扑了过来,将她狠狠扯进自己怀中,死命搂紧;亲吻如雨点般落在她的脸上、颈上,顺着她雪白的肌肤蜿蜒而下……青蔷只觉钳着自己腰侧的那只手宛若铁钳,谁能想到,那枯瘦的身体中竟会有如此强硬的力量?靖裕帝将双唇紧贴在她的酥胸之上,滚烫如火,口中含混不清地唤着“翩翩……翩翩……”

    青蔷早已察觉不对,奋力推拒,哪里有用?她越挣扎,靖裕帝的双臂便钳得越紧……钗滑钏飞,三层艳色的织锦宫装散成一幅华丽的扇面。她分明闭着眼,可满殿明晃晃的灯烛依然在她头上旋转……沈青蔷只觉得有人在她顶心的百会穴上重重击了一下,周身百骸筋骨寸断,正被一槌一槌砸成齑粉……明明灭灭之间,整个世界的样貌都已被生生搅碎,成为水光滟潋的幻影。起初还有疼,后来那疼痛便消失了,仿佛灵魂飘出了身体,只有一种混不着力的虚妄感觉。

    ……许久……许久……许久……之后,沈青蔷努力睁开枯涩的双眼,脑中混沌一片。殿内漆黑,许是夜里了,大半的灯烛都已熄灭,只剩下少许苟延残喘的光。

    她强忍着浑身的疼痛,伸出手去,却触在了一样软绵绵、冰凉凉的事物上面——像是某种破败的革絮,一丝生气也无。

    沈青蔷挣扎着起身,腿一软,险些便站立不住。勉强披上衣衫,踱到屋角的金凤灯前,添上一段新蜡。

    暖暖的橘色光辉猛然一爆,噼啪作响,照亮了大半个内殿,照亮了满地的狼藉宫装上掐金织羽的裙摆熠熠生辉,金牌、护符、玉饰、珍玩零落四处,闪烁不定…着双脚,持定蜡台,站在榻前;直到地底的寒意窜起,再也无法忍耐为止。

    红绡幔帐飞散之处,露出半张青白的面孔,口鼻之中蜿蜒出一道枯干的血迹,在烛光下,宛如黑色的蛇。

修改版 卷四[77]对弈

    沈紫薇的死、锦粹宫的付之一炬仿佛是在为着接下来的一连串灾祸,做出一个鲜明的预告似的,靖裕十八年的正月才过了不足十日,内廷便忽然传来消息,说靖裕帝病倒了。病势似乎颇为沉重,太极宫内日夜都有御医供奉往来不息。新登位的沈皇后衣不解带寝不安席,亲自侍奉汤药;而后宫其他妃嫔姬妾,整日里三三五五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不休。

    朝堂上的则是另一番景象。以内阁次辅陆焕为首的一干赞成“废储改立”的臣子们本来声势颇为雄壮,一夜之间忽然销声匿迹了。相对的,本因废立之事被逼到了悬崖边上的内阁首辅李大人,却仿佛突然间年轻了二十岁,老当益壮起来。

    “……本来么,自古废长立幼、废嫡立庶、废贤立爱,均是亡国之兆。”不愧是有名的“大嘴阁老”,御赐的金拐往地上一杵,便侃侃而谈了。

    李阁老正意气风发,两班群臣中,不知是谁,忽然不冷不热说道“大人,您的意思难道是说……陛下做出了废长立幼、废嫡立庶、废贤立爱之事,因此……因此遭……天谴么?”

    那“天谴”二字,说得极低、极含糊,可满朝文武,哪个不是精乖的狐狸?自然人人心中雪亮。李阁老一惊,登时便把接下来的一番大道理通通咽了下去。毕竟,皇上还是皇上,若他忽然又好了,听闻自己口口声声出言“诅咒”,岂不令他半生的努力毁于一旦?

    朝堂上立时便是一片肃然。人人四顾。却统统缄口不言。若皇上好了,活过来,自然一切安稳;可若他熬不过这一劫。若是真的有什么“天谴”,那这天下。又将是怎样一番局面呢?——

    以这煌煌宫苑为棋盘,以各自的身家性命、富贵荣华为棋子,拆长扳断,争一个你死我活血肉横飞吧!——

    这边是我,那边是你。来下一场好局。…王善善,你越发没王法了,是不是?”在这宫中,胆敢直呼御前总管大人名讳的人,屈指可数;可老太监张淮却无疑是其中之一。凭着他地年纪,凭着他在这宫内六十年的岁月,给他老人家指着鼻子骂,王总管连一点脾气也没有。

    他只有陪上一副笑脸,说道“张公公。您说这话,不是叫善善做不得人么?”张公公“哼”了一声,责问道“太子殿下驾临。你却推三阻四——还想好好做人不成?”

    王善善的脸立时便难看之极,口中道“张公公。我哪里敢啊……皇上地旨意您也知道。他御体违和,此时二龙相见。颇有冲犯之厄啊!”

    “……哼,那真的是父皇地旨意吗?”立于一旁,面容沉静的太子董天启,忽然开口。

    王善善一缩脖子,轻声答道“自然的,奴才怎敢假传御旨……”

    董天启不言不语,负手在后,遥望数丈远外,太极宫的第一重殿门,冷笑道“孤……怎么听到了一个消息,却说……却说父皇其实业已殡天,你们密不发丧,乃是别有所图,意有不轨……”

    他的话还没说完,王善善已双膝软,跪倒在地。紧紧扯着董天启明黄衮袍地衣摆,哭嚎道“殿下啊!您千万不敢听信小人之言哪!此种赤口白牙的诅咒,真真该天打雷劈的!陛下明明……明明尚在人世,只是……只是略染小疾罢了,您这样……这样……实在是……”

    董天启又是一声冷笑,双手扯住衣摆,用力一夺,将王善善差点摔了一个踉跄.^^^更新最快.口中却道“小疾?若是小疾?太医院的十二位供奉统统进了太极宫,怎么到了此时此刻,却还不见一个人出来?”

    王善善一呆,登时语塞。

    董天启再不理他,径直向殿门而去。王总管自尘土中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来,口中喊着“殿下,不可莽撞!”

    却冷不防一旁的张公公打横里伸出一拐杖来,又将他绊倒在地——董天启大步流星,当先而去;王公公跌坐在台阶下,不住叫嚷,呼天抢地,可又有什么用?

    一重殿门前守卫的是吴良佐死后,暂代了御前侍卫统领一职的齐黑子,他连忙赶过来拦在太子殿下身前。可还未及开口,董天启已狠狠瞪向他,怒道“孤是太子,你敢犯上?”

    齐黑子毕竟不是吴良佐,虽一样忠心赤胆,可被这年纪轻轻却目光如电的太子殿下一瞪,身子也不由畏缩了一下。

    董天启不待他反应过来,手一挥,已隔开他伸出的手臂。齐黑子还待想说什么,却已晚了,只有原地跺脚而已。

    “子要见父,臣要面君,你们这些做奴才地,有什么资格阻拦?”

    没有人能够回答——

    终于,又踏入一层殿门,却看见从屏风后面,盈盈转出个人来,形容颇美,却满面憔悴。立在那里,幽幽望着他,轻声道

    “……他们是拦不得你——那我呢?”

    董天启只觉得胸口一紧,有什么东西火辣辣的烧在那里。是她,是她……终于逼你出来了,沈青蔷。

    “……母后,”董天启笑了,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原来是您,儿臣有礼。”

    说是“有礼”,却身形不动,不叩、亦不拜,只是笑。

    “太子殿下来得正好,本宫还想请问,碧玄宫里地那两个妖道,此时身在何处?”

    董天启的一双眼微微眯起,笑道“皇后娘娘……不、也许该叫您白妃娘娘才是。您说谁是妖道?这话实在有趣得紧——儿臣却听不明白了。”

    沈青蔷微微咬了下嘴唇。

    太子殿下续道“如果……孤……没有记错地话,娘娘您才是从什么幽暗见不得人地地方,到这里来地吧?这妖道二字从您口中冒出来。也真真可笑,呵呵……”

    沈青蔷眸光似炬。却依然轻言轻语,叹道“你都知道……原来如此。”

    董天启恨恨瞪着她,那样小巧地手,那样纤纤不盈一握的腰肢,那样冷地表情……她不认他。无论他怎样求恳,都不愿施舍半缕温暖的眼光。她说沈青蔷已经死了……死了?难道一个“死”字,以往那些快乐和忧伤地岁月,便一了百了了不成?

    “白妃娘娘,请您让开吧。儿臣要入内给父皇问安了。沈青蔷微微垂下眼帘,说道“太子殿下,陛下不能见您,请您回去吧……还有,请殿下替本宫传下令去。碧玄宫的邵、崔二位妖道,进献红丸,致使陛下染恙。实在罪无可恕,当速速捉拿才是。”

    董天启此时已是恨极。她怎么可以那样的轻描淡写?那样的镇定自若?

    只听沈青蔷顿了顿。再次重复道“……太子殿下,您请回吧。”

    董天启干笑两声。却向前踏出了一步,斩钉截铁道“母后,父皇已经死了,是不是?”

    沈青蔷依然神色凝定“殿下,请勿妄语,还望谨慎为是。”

    董天启又向前踏出一步,冷笑道“我就是妄语了,那又怎样?我还想问你呢,白妃娘娘,您擅自闭锁太极宫,不准众人出入,究竟该当何罪?”

    沈青蔷忽然叹息一声,一直隐于袖内的素手微翻,寒芒立现——在她手里,赫然握着一柄出鞘地匕首。皇后娘娘轻抬凤臂,刀尖直指喉管,虚点在肌肤上,缓缓道

    “殿下,您既然不信本宫所言,那也没什么,您请进吧……不过,在您迈过这道殿门的那一刻,便是本宫血溅五步之时——本宫既有负陛下所嘱,自然也忝居人世。”

    董天启迈出的步子立时僵住,只听见满口的银牙咬地咯咯作响,冷冷道“你真的以为……真的以为我还在乎你的死活么?”

    沈青蔷的声音也微微有一丝颤抖,却忽然拔高了一层,斩钉截铁道“死一个……苟活于世的女子,太子殿下自然不会在乎地……只不过、只不过这逼死母后之名,留诸青史,不大好听罢了。”——

    董天启望定她,心中有恨、有怨、有怒……更有几难自抑的哀愁。

    “……你狠!”他拼命压低了声音,咬牙道,“沈青蔷,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么?我恨不得……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呢!我真想剜出你那颗心来,看看它究竟是不是……是不是铁石铸成地!”

    沈青蔷定定望着董天启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方才缓缓收回目光,脸上依旧是八风不动地神情。她缓缓转身,将匕首收回袖中,伸出手来在心口上轻轻抚过——那只手滑落下来,紧紧攥住。

    现下没有时间给她解释,更没有时间用来倾诉和回忆,她已走上了这条路,就注定一关一关闯下去,再也不能回头。

    沈青蔷轻移莲步,转过屏风,向内殿而去。一进门,赫然却见十二名太医齐齐站成两排,二十四只眼睛统统落在她脸上,目光灼灼。

    为首地太医令唐豢当先说道“娘娘,此时太子殿下是否就在殿外?娘娘为何不宣他进来?”

    沈青蔷淡淡道“陛下数日前便有言在先,二龙各居其位,不得相见。本宫只不过奉诏行事罢了。”

    唐豢道“娘娘,陛下此症危急,即使不能宣见太子,也应当立即汇集百官、商议对策才是。”

    青蔷却置若罔闻,只道“既然陛下病症危急,诸位供奉不好好想一个方子出来,反而聚在这里责问本宫的行止,这又是何道理?”

    唐豢立时语塞,直气得脸色紫涨。沈青蔷不再理他,径直走到御榻边上,帐中躺着地那个人,头上、手上扎满了寸许长的银针;隔了许久,胸口才微微起伏一次——靖裕帝还活着,却只是活着而已。

    唐豢咬牙奔到榻前,一双眼幽幽似装着鬼火,话中之意丝毫也不客气“皇后娘娘,此事干系重大,绝不是您说怎样,便能怎样的。”

    沈青蔷朗然道“唐大人,的确如此。事关万岁安危,自然不可轻忽——但,万岁有诏予我,本宫不过奉诏办事罢了。”

    太医令不肯放弃,追问道“敢问娘娘,诏在何处?”

    沈青蔷猛然回过头来,对他森森一笑“万岁的遗诏,太医令也有兴趣不成?”——

    唐豢哑然。其余的十数名供奉更是个个噤若寒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暗自摇头而已。

    沈青蔷深吸一口气,续道“尔等从医,自当以万岁的御体为要,余下诸事,便不是你们该关心的了……”

    唐豢恨恨答道“娘娘教喻的是,”却犹不死心,又道,“那……可否请娘娘颁一道手谕,令微臣随行的弟子们可以去往太医院取些药材过来,以备不时之需。沈青蔷点头道“那是自然,本宫准了。你将所需之物以纸笔记录停当,本宫定当遣人为大人去取。”

    唐豢再也按耐不住,当即怫然变色,道“娘娘,微臣敢问,您将臣等扣于此地,究竟意欲何为?”

    沈青蔷不急不恼,反而微微垂下头去,唇边溢出半片笑晕,回答

    “陛下若有什么万一,本宫自会带着你们十二位大人,一体相从于泉下——唐医令,本宫的打算,不过如此而已,你可听明白了?”

    沈青蔷长舒一口气,却半刻也不敢停歇。她昂首步出内殿,只觉得两个肩膀僵硬如木,几乎已没了知觉。

    玲珑自帘后转出,跟在她身后,低声道“娘娘,办妥当了。”

    沈青蔷微微点头,取出那柄匕首,以宽大的衣袖掩住,递在她手里,口中道“好……这个给你。”

    玲珑犹豫着想接,却又推开,口中道“还是娘娘拿着吧,说不定有用的……”

    沈青蔷一笑“以死相逼这一招只能用在太子身上,也只能用这一次罢了……我不再需要这玩意儿了?难不成留着自裁么?”

    玲珑倒笑了,接了过来,妥善收好。续道

    “奴婢多买了几个人,叫他们放出风去,只说是求神祈福的办法。王公公果然病急乱投医了,二话不说,便叫人赶置银红宫灯,最晚明日,便能在宫城的九门上统统悬挂起来……”

    青蔷又一笑“玲珑,多亏有你。”

    玲珑也是一笑,那笑容却倏忽变成了伤感,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问“可是娘娘……真的……有用么?”

    沈青蔷笑容不变,却摇了摇头,答道“我也不知道呢,也许吧……陛下眼见是挨不了几天了;各尽人事,但凭天命罢了……”——

    曾几何时,你曾对我说过,若我想要见你,便在我住的地方悬上一盏彻夜不熄的明灯。那样,无论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定会看到,一定会来的。

    青蔷不语,将手伸进袖中,抚摸着那个细细的金镯——

    你曾经自绝地中将我救起,也曾经陷我于更大的绝境;那么这一次呢?你是我的救星,还是催命的天魔?抑或者,我们,便从此永远错过了?

修改版 卷四[78]敌手

    太子殿下一场喧闹,王善善已然心力憔悴。他虽然听了皇后娘娘的吩咐,却时刻惴惴不安。才送走了董天启,不过半日工夫,太极宫外竟又聚集了一群谁也惹不起的不速之客。

    以杨惠妃为首,四宫妃嫔妾妇足有一二十人,甚至连久不出昭华宫一步的胡昭仪也来了。各跟着太监宫女,黑压压站了满地。不过数月光阴,杨舜华赫然更显老态,皮肤枯干,发色黄脆。她已拼了一世、争了一世,虽然到头来,拼到的是无妄,争到的是虚空,但“拼争”二字,的确已刻入了她的血脉之中,再也无法祛除。她不是没有想过放弃,也不是没有试过放弃,只不过,在这世上论及“退步抽身”,向来说得容易,做起来千难万难——是以,一听到宫内纷纷传闻,只说皇上业已驾崩,只不过被沈家那个妖女私自隐瞒不报罢了,便再也坐不住。

    而这满宫之中,如她一般心思的女人,绝不在少数。

    陛下死了?那她们怎么办?杨妃至少儿女双全,还有期盼。而其他人呢?从此闭锁宫门,幽居而死,已是一个莫大的恩惠了。王善善一见这群主子,立时头大如斗,心中叫苦不迭。女人只有一个,向来好对付;若有一群,便宛如洪水猛兽了。

    他一面拼命使眼色,叫人告知殿内的皇后娘娘,早早预备着。自己则硬着头皮过来,招呼道“惠妃娘娘,昭仪娘娘。各位主子……老奴有礼了……今日不知……”

    谁料杨惠妃对他寒暄丝毫不理不睬,径直道“王公公,请你走一趟。通禀皇后娘娘一声。就说本宫说的,她在御前伺候这些天。着实辛苦;我们同为姐妹,怎能只她一人操劳?请她就此歇息去吧,此地有本宫在,便是了。”

    杨妃身后诸女,立时随声附和。只有胡昭仪。远远站在一旁,嘴边挂着冷笑。

    王善善道“是、是……”一边不住点头,一边急急向内奔去。妃等了许久,也没有丝毫动静传出来,纷纷有些沉不住气。那王公公果然是人精,只留下两个品位极低的小太监伺候,垂手侍立,态度再恭谨不过。却一问三不知。

    脂粉绣罗堆中,不知是谁,便嘀咕起来“这也忒会拿架子了……”

    这话传入耳中。杨舜华只觉有一根针在心里扎,沈青蔷虽年轻。但她是皇后——自己耗费半生光阴。多少机谋巧算,吃苦、受累、担惊受怕。到头来,她却是皇后……惠妃娘娘越想越是不平,愤愤道“何必等她?我们便自己进去,她又能怎样?”

    两旁的嫔御们巴不得这句话,口中连忙响应。眼睛却只落在她身上,瞧她究竟怎样行事。

    杨惠妃一咬牙,当即拾级而上,其余诸女鱼贯跟随在后。便在此时,忽然从殿内走出来一位二十岁上下地宫女,手中捧定一方黄绢,身材纤秀,面如铁石——

    杨惠妃却认了出来了,这丫头是沈家那妖女身边的;她曾彻夜审她,却一无所获。殿外诸人一愣,那宫女已展开黄绢,口中朗朗道“宣懿旨,四宫诸妃嫔妾御跪接。”

    杨惠妃一听到“懿旨”二字,已恨得脑中一阵晕眩,当即道“懿旨?我们都已随侍陛下多年,一张懿旨便想打发我们不成?”

    那宫女双眉淡扫,毫不动容,又道“掌中宫印信、领内廷事务、皇后娘娘懿旨,惠妃杨氏跪接.电脑站更新最快.”

    杨惠妃怒极,身子一晃,喝道“你这贱婢!凭你赤口白牙一句话,就说是懿旨,本宫不信!”

    惠妃娘娘开了口,身后自然少不了凑趣的人,一时间莺啼燕咤,乱成一团。

    那宫女双手平举,擎着那方黄绢,任她指着鼻子喝骂不休,脸上毫无变化。待一片嘈杂声稍稍停歇,忽然开口,声音却更高了些“四宫诸妃嫔妾御跪接,违者以抗旨欺君罪论。”

    话音一落,四周便立时安静了下来。

    诸女心中明白,沈青蔷虽然只做了不足十日皇后,但依理来说,只有她才是这后宫地主人,其他妃嫔全部是服侍她这个正主子的有脸或者没脸地奴才罢了,她真要拿出架子来,外头这一二十个人,真的只有咬牙受着的份儿……可话是这样说,这口气终究咽不下去,百般犹豫之下,个个打定主意,唯惠妃娘娘马首是瞻。

    这些花花肚肠,杨惠妃怎能不知?今日所到诸人,本来各自心有嫌隙,不过此刻目的一致罢了,都是些靠不住的——可事到临头,她又怎能退缩?

    正待开口,好好将这个无礼地贱婢狠狠整治一番,忽听得一阵脚步杂沓,王大总管已出得殿来,口呼“皇后娘娘驾到——”

    沈青蔷一身华衣,凤冠霞帔,她竟将数日前册封典礼时所着的整套最高规制的礼服统统穿在了身上!身后又随了四名盛装宫女,待她站定,便各捧朱盘分立两侧,盘上呈着金册金宝、玉尺玉圭,肃然而立。

    殿外诸女一看此番声势,个个不由自主便想起不久之前,自己强忍怨气向这位后宫之主、天下之母跪拜的事情来,倒有一多半登时气馁。便有些人开始左顾右盼,似乎准备跪下迎驾了。

    沈青蔷见人群骚动,知道自己这番震慑之计已起了效果。对这些后宫女人们来说,重要的,也许真的是衣裳,而不是衣裳中的那个人。于是便愈加板着脸,斥责道“玲珑。本宫令你传旨,为何谕令不行,耽搁于此?”

    玲珑立时跪拜于地。口称“奴婢无能,娘娘恕罪。”——

    那群嫔御之中。赫然又是一阵低语。

    青蔷道“你既知道错了,还罗嗦什么?”

    玲珑在阶下三叩首,起身肃立,“唰”的一声展开黄绢,声音清亮。诵道“凤阙在朝,贤德静懿,皇后娘娘教谕今圣体不安,国祚动摇,为防鼠蠹险恶之心,瓜田李下之嫌,特令惠妃杨氏以下四宫诸人等,各居其所,为陛下祈福。内不得私相勾交。外不得引见诸臣,如是……”

    旨宣到一半,杨舜华已按捺不住。脸色都变了。其余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不决。中有一名位份低下、胆子又极小地。在这种排场之下,只觉两股战战。忽然腿脚一软,便跌在地上。

    玲珑目光如炬,忙对青蔷道“这是叶良娣。”

    沈青蔷立时便已明了,大声道“好,良娣叶氏,你在此非常时期深明大义,肯替万岁分忧,本宫做主,擢升一级,从今日起,你便是叶宝林了。”

    那叶氏忽听见从那高不可攀地皇后娘娘口中,竟然冒出了自己的名字,脑中一乱,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还当沈青蔷要怪罪,只是手忙脚乱趴伏在地上,不住喊“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可四下里总有见事快地,见叶氏受封,虽只有一级,却也是看得见摸得着地好处,当即便有两三人倒戈,次第跪下,口呼“皇后娘娘,婢妾接旨!”

    沈青蔷面带母仪天下地笑容,一一封赏,这一下,更是呼啦啦跪倒一片,就连杨惠妃一贯地心腹黄婕妤与韩美人也随众跪下了,人人都怕皇后娘娘嫌弃自己“投靠”太晚,更是不遗余力地阿谀奉承,迫不及待剖白自己那颗赤胆忠心——

    喧闹过后,场内,赫然只剩下杨舜华与胡昭仪二人,依然站立。

    沈青蔷对杨惠妃视若无睹,只对胡昭仪道“昭仪娘娘,您素来是佼佼不群的神仙人物,对此,妹妹心中是无比佩服地……”

    胡昭仪还是惯常那副闲散慵懒、醉意阑珊地样子,答道“皇后娘娘,您长进了。今日的一番作为,我也十分佩服呢。”

    沈青蔷深吸一口气,又道“昭仪娘娘,三殿下是故悼淑皇后之子,悼淑皇后又是妹妹的至亲。您对三殿下的殷勤养育之恩,陛下……以及青蔷,一直挂念在心的,何况,如今,五殿下也在您那里……”

    胡昭仪那双惺忪睡眼终于睁开,漆黑的瞳子灿若明珠。

    青蔷笑了,用极缓、极缓的语调说道“祖宗成法,四妃之下,不得嗣子……也就是说,若能成为四妃之一,别人的儿子,也会是自己的儿子……”胡昭仪突然咯咯娇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似乎青蔷所言之事,乃是世上最有趣不过地笑话……她笑了好久,笑得满地或站或跪的人面面相觑——忽然,笑声戛然而止,在胡昭仪脸上,浮现出一张鲜少有人见过的、无比严肃凛然地面孔;她开口问道

    “你……真的信我?”

    沈青蔷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胡昭仪又笑了,笑得愈加欢畅起来。

    “有趣,实在有趣……”她说,毕恭毕敬整鬓振衣,双膝跪倒在地,口称

    “婢妾胡氏香月领旨谢恩,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沈青蔷微微颔首,说道“姐姐客气,还请姐姐多多担待。”

    语毕,看也不看杨惠妃,高昂着头,一身荣华冠带,扈从如云,径直转身,向殿内而去——

    大局已定。

    “……又是一关,有惊无险。”面前摆着一整排各色妆匣,青蔷对着铜镜内地自己,苦笑道。

    玲珑在身后,小心翼翼替她将重得惊人地凤冠取下,说道“娘娘做得很好。”

    沈青蔷道“你也做得很好。两个人在镜中相视一笑。

    “可是,太子殿下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而且皇上……”——

    天启自然不会罢手,他已孤注一掷;而自己唯一能掌握地筹码。却只是御榻上的一个半死人。

    靖裕帝发病之后,沈青蔷猛然警醒,急招王善善商议。所有地疑窦统统集中在这“红丸”之上。两个人满室翻找,可那呈红丸的金匣子却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她传下令去。锁拿邵天师与崔真人,却被告知此二人早已于数日前不知所踪了——再明显不过,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靖裕帝气虚体弱,又笃信仙道,长期服食各类铅汞所炼之“灵丹妙药”。早已毒入脏腑。再加之往昔地秘密突然大白于世,唯一的爱子因此离去,紧接着又是册封典礼……大惊、大怖、大悲、大喜内外交迫,种种刺激之下,业已如风中危烛。此时,这一丸一丸红色地“仙丹”,即使没有投下剧毒,只要将平时的药量加重,令气血两虚的身子不住经受阳刚燥热的猛药。致他于死地只是时间问题。至于……设计这一切阴毒计谋的人……——

    天启,你旧日那玉雪可爱地模样依稀在我眼前,你那些稚嫩却热烈的话语依然在我耳边……你却已走到了我的对面。这场漫漫长路,到最后。只有一个人能够活下去。是吗?

    “……妃嫔们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接下来。该轮到朝堂上的百官了吧?幸好,太子并无兵权,没有陛下的手谕,御卫和诏卫都只会隔岸观火……太极宫内,至少可保无虞……”沈青蔷沉吟道,“只是,若陛下真的就此死去……”

    忽而,一笑,叹息道“玲珑,我已与姑母当年,没有什么两样了……谁人的生死,在我眼中,只剩下利益得失,没有爱,甚至也没有恨……”

    玲珑沉默片刻,轻声道“不,你们不一样……若遇到这件事的人是她,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大约会是将这个必死之罪推在某个人身上吧——比如我。”

    青蔷笑道“我也不是完全没有这样想过……我也杀过人,说谎玩弄心计更是家常便饭……只不过……终究没有那样做罢了……”

    玲珑也笑道“是人,都会那样想地,否则就是神仙了——我也有许多许多次,都曾想过应该卖了你,再换个主子的——只不过终究没有那样做罢了。”——

    也许每个人都会自私、都会狠毒,都会有损害别人来满足自己的冲动;但想与做毕竟是两回事……我们不是神仙,也不是野兽,我们是充满矛盾、坚强地温柔的愚昧地悲哀地人啊……

    “……主子,少睡一会吧,”玲珑劝道。

    沈青蔷摇摇头“我睡不着——或许也睡着了,但我不能确定。我总是躺在那里,闭着眼睛,心里想着许多许多的事情,盘算着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见到谁?自己又该如何去应对——如此种种,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玲珑道“主子,这样下去是不成地。”

    青蔷轻叹一声“我知道……但还是坚持着,走下去吧;一关一关走下去,直到最后无路可走为止……玲珑,你后悔么?你经常问我、劝我,我从没有问过你……”

    玲珑的动作忽然停顿,笑问“后悔什么?”

    沈青蔷道“后悔进宫,后悔遇到郑更衣,后悔遇到我……后悔目睹那么多的死,后悔几起几落陪我熬过漫漫光阴,后悔你自己选择的道路?”

    玲珑轻声道“后悔什么呢?绝不!”——沈青蔷笑起来“我的答案也是一样绝不……绝不后悔,我已尽力无愧于心。”

修改版 卷四[79]胜负

    事情似乎在一步步好转,两日之后,果有一大批文臣武将聚集在太极宫外,要求面见圣上,并声称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沈青蔷这一次布衣素服、脂粉不施,盈盈立在宫门之前。对她,朝野之中的传闻里总也离不开“狐惑”或者“妖冶”这样的字句,陡然间见到一个比水犹清比花犹艳的弱质女流,声泪俱下苦苦恳求,那些准备好的指责与强硬,倒有大半付诸流水了。

    与宫妃类似,朝臣们更是各结党羽、各怀鬼胎,如此关键时刻,谁都不愿意轻易得罪了任何一方一个人。一番令人心力憔悴的对谈之后,最终徒劳无功,太极宫内那最后一道殿门,硬是没有人能跨入半步。

    再过一日,又有喜讯传来,陛下的一侧手指已能缓缓弯曲,一个时辰之内总有两三次,他躺在榻上,嘴唇翕动,似乎想要睁开眼睛来。

    无论如何,他在渐渐好转了。

    ……是夜,建章宫内,董天启披衣半躺在榻上,一旁垂手立着李嬷嬷。皇……要醒了?”董天启低声询问。

    李氏答道“太极宫里有我们的人在,但消息很难透出来,似乎……正是如此……”

    董天启“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又问“那让你们去查的其它事呢?”

    李嬷嬷的声音忽然低下去“殿下,那人……武艺高强,神出鬼没的,实在是……”

    董天启冷笑一声,斥责道“真是一群没用的东西。这我难道不知道么?若他一个人,自然难查,可那天多少眼睛看到。他是背着一只罐子,又带了吴良佐的尸身一起走的——一个大活人带着一个尸体。浑身是血,又能跑多远?他是人,可并不是仙灵妖怪。”

    李嬷嬷果然语塞,良久方道“是老奴无能,请殿下再宽宥几天吧。”

    董天启不耐烦地一摆手。恨声道“罢了,查不到就算了……等尘埃落定,他还能做什么?只是……真地没想到……她能拖到今天……不能再等了……”——

    太子殿下终于认清了那沈家妖女的真面目,下定了决心,这一点自然很好,这么多年的辛苦和煎熬,总算没有白费……李氏一边如此想着,另一边,却也忍不住从心底浮出些许地伤感。无论如何,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已经渐行渐远了。虽然一千次反复叮咛。那是主子,不是儿子——即使真地是儿子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有一个“从子”的道理在的?

    可是。依然觉得面前这少年越来越陌生。曾经他只有她,什么痛苦难过都对她讲。依靠她,信赖她,那样的日子,终于是一去不复返了。

    “……就……这样吧……”董天启低声道。

    李嬷嬷一惊,自己怎么忽然发起呆来,太子殿下说的话,竟然全没有听在耳里。

    “殿下……”她犹犹豫豫开口。

    “那两个妖道呢?已死了么?”

    李氏忙摇头道“没有,依殿下地吩咐,叫他们在京城一等一的销金窟里快活着呢……”

    “很好,很好……他们还是有点用处的……”董天启笑着点头——,wap,更新最快——

    太子殿下姿容生得漂亮,这一笑,更显雅致俊俏;只是未免阴气过盛,不像是个正当韶华的少年。他一边笑,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只天青色的荷包来;荷包颇旧,边边角角都有些脱线了,董天启纤长秀气的手指缓缓抚过荷包上平绣的云水纹,轻柔地如同抚摸着情人的脸一般——他轻声道

    “……不如……就此了结吧,青蔷……”月落日升,又是新的一天,又是新地一关。

    天明时分,忽然得到奏报,据说那邵天师与崔真人,已被都司缉捕,正从京兆尹衙门绑来内苑。沈青蔷与玲珑对望一眼,都觉此事大有蹊跷。

    二人早已私下分析,这两个妖道定是死了,再不然已被送往外藩,或者藏匿僻处,断然不会被人轻易寻到。是以,董天启才会那样全无后顾之忧,只将一切问题向她身上推来便是——

    竟然……又被抓住?这倒全然无法索解了。

    将近辰时,果有一干精甲侍卫押着二人来到殿前,同来的却还有内阁的五位阁老,并当朝太子殿下。沈青蔷一看这阵势,心中已知不好对付;但事已至此,即使明知是个陷阱,也只有义无反顾跳下去,希图死地求生了。

    太监宫女们在太极宫外殿中垂上一道纱帐,将沈青蔷障蔽在后,以下各叙座位,请太子及诸位阁老落座。

    而那两个道士,则倒剪双臂,缚于背后,跪在地上;口中堵有布块,兀自嗬嗬作声。

    “……皇后娘娘果然远瞩高瞻、天福庇佑,只说捉拿,便果然拿到了,”当先说话地人,自然是董天启。似乎满口诚挚,可听在沈青蔷耳中,却无异于淬毒的利刃。太子殿下言下之意,明摆着是在说,此乃青蔷自己设计谋划地大戏,才会如此之巧吧。

    沈青蔷审时度势,脸色一寒,断然反击“太子殿下缪赞了,本宫断乎没有这样地能耐。本宫是女流,无知浅陋,只猜想会不会是苍天不忍目睹这谋逆背伦的惨案,是以愈加庇佑吾皇,如是而已。”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谋逆”二字还可理解为妖道惑主弑君;可这“背伦”,却明白无误指向了太子。

    可从董天启那张如玉地脸上却看不出半点不愉,依然笑盈盈的,似乎他根本就没有听懂一般。

    沈青蔷怀中那颗心,更向下沉了些;难道他真的已经算无遗策、成竹在胸不成?

    内阁首辅李惕冷哼一声,开口道“殿下。娘娘,事已至此,不必再说什么。弄清楚了来龙去脉。我们也好去朝见陛下,禀明原委。”

    董天启立时便附和道“李大人所言极是。来人,替两位道长松了绑缚,请娘娘问话。”

    沈青蔷忽然道“慢着!”董天启眼中精光猛地一现,却又收敛,笑了“母后。又有何事?”

    沈青蔷道“殿下,这二位妖道都是巧言令色、居心叵测之辈,有戮害万岁的嫌疑,万万不可轻忽。依本宫之见,当分开提审。”

    李阁老立时道“皇后娘娘,老臣明白您地意思,此事您实在不必顾虑。在座诸君,都是国之栋梁,何况更有英明天纵的太子殿下居中主持。还怕断不分明?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沈青蔷道“本宫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地,只不过事关重大,不可轻慢。依本宫之见。诸位大人应当首先共审一人,将另一人锁拿在偏殿内。待审讯完毕后再将二人置换。这样一来。绝无串供可能。他们两个若想编出什么谎话,断然会露出马脚的。”

    沈青蔷说完。李阁老下首坐着地次辅陆焕立时响应道“娘娘高明,下官叹服!”

    董天启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不见,但沈青蔷这一番话实在说得条理明晰,他根本想不出任何理由来反驳。可是董天启毕竟是董天启,多少次生死关节闯过来,论及反应敏捷,并不惶多让。只片刻便道“母后所言极是,这样吧,穆大人,你先将姓邵的道士押解一旁。”

    一直侍立在侧的侍卫穆谦连忙答应。却听太子殿下又道“此时干系重大,你可记得,万万不要给尔等串供的机会。”

    穆谦躬身答应“微臣遵命。”言毕附下身去,将地上跪着地邵天师扯起,便向外走——却在转身之际,趁人不备,在邵天师腰上暗击一拳。

    邵天师吃痛,张口欲喊,穆谦已趁机替他除去口中塞着的布块——

    这一幕兔起鹘落,猝不及防;又距众人较远,几位内阁大臣都未看清。沈青蔷心中自然明白穆谦乃是太子殿下的心腹,时时刻刻需提防他暗中捣鬼,目光便一直戒备地落在此人身上——可她毕竟人在纱帐之后,眼前一片云山雾罩,难以瞧得真

    董天启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当即起身,冲向哀叫不止的邵天师,口中喝道“你这妖道,竟敢胡言乱语!”

    邵天师其实并未说话,但太子这样一喊,人人都心中起疑了。

    这样的局面虽与既定的不同,那姓邵的道士却也已然明了,便按照早已计议好的办法,对着沈青蔷所坐之纱屏,戟指骂道“妖孽!你本是无主孤魂,附在人身魅惑吾皇,你就不怕天罚吗?”——

    沈青蔷心中“咯噔”一声,整个人如坠冰窟。果然如此……董天启,你果然用上了这一招……

    场面登时乱作一团,早有人趁机也取下了崔真人口中的布块,那道士连忙添油加醋道

    “太子殿下,诸位大人,不要被那妖孽骗了!她本非人类,而是阴魂厉鬼。我等师兄弟洞悉她地诡计,她便先下手为强,害了陛下,栽赃在我们身上!”——

    此言一出,四座轰然。

    纱帐之内的玲珑,立在沈青蔷身后,哑声道“主子,这……”

    沈青蔷一摆手,止住她的话,轻声道“没有用了……你先保住自己,切记,切记!”帐外,那两个道士早已背熟地一番炎炎话语,早已如滔滔江水般奔流而出。

    “——妖孽,你若是不是鬼怪,为何陛下的身体会越来越虚弱?”

    “——妖孽,你本已死了,却又在桂树下显身,这是为何?”

    “——妖孽,你真地姓沈?万岁是如何叫你地,你敢告诉诸位大人么?”

    “——妖孽,你还不服法认罪?”

    ……若我承认自己是鬼,便是弑君;若我承认自己是人,便是欺君……

    ……我一直都在担惊受怕,惟恐自己“假冒鬼魂”的事情被戳穿,却没有想到,到头来,“弄假成真”……你竟要靠这个理由,让我死于自己之手?

    ……董天启……你赢了……你够聪明,抓住了我最大地弱点……我已不是沈青蔷,却也成不了白翩翩……我已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不见容于过去以及现在……所以你赢了……

    那两个道士的骂声渐渐停歇,满殿渐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浓得简直令人窒息的沉默——

    终于,董天启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问道

    “母后……儿臣斗胆,敢问母后父皇发病那日,您……是否……侍寝于太极宫?既然您是阴气凝结之身,又怎敢……怎敢……削损龙体、玷污御榻?”

    微风吹来,将锦幔纱帐吹得微微颤动,沈青蔷端坐于内,仿佛木雕泥塑。

    董天启死死地攥着拳头,眼中忽然漾出一层水雾,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是”,还是“否”?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层轻纱,牙齿咬地咯咯作响。只觉有一双大手不住碾着自己的心,碾到滴出血来。

    “……沈皇后!”他大声道,声音平顺响亮,连自己都不由诧异。

    “……皇上发病的那日,你是否……是否与其行了……人伦之事?致使陛下阴气侵体,以至于昏迷不醒?”

    ……早有人手捧木匣,双膝跪地,朗声道“启禀殿下,彤史在此。”

    沈青蔷终于开口,声音冷冽,有如冰霜

    “不必查了,那一夜……是我侍寝……什么都不必说了,太子殿下既然要砍我的头,便拿去好了。”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够了,我累了,一句话都不愿再说……殿下,各位大人,容我告退……若没有赐死的谕旨,恕我不会再见任何人。”

修改版 卷四[80]道路

    沈青蔷离去的时候,玲珑不在身边,就连内廷总管王善善都已不见,许也被抓起来了吧。宫车辘辘,两旁都是陌生的重甲持戈的武士;而在她身后,有无数人正争先恐后地涌向太极宫。不知为什么,到了这个当口,青蔷的心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和轻松,仿佛终于交卸了千斤重担,忽然间那些担惊受怕统统不见了;整个人轻飘飘的,竟前所未有地快活起来。

    “……娘娘,平澜殿到了,委屈您了,”宫车停住,外面忽然有人说道。话语中全无半点恭敬之意,所谓“委屈”,不过是句场面话而已。

    青蔷倒一呆。她实在没想到董天启竟然没有将自己关入两仪宫,而是送她回到了旧日的居处平澜殿……哦,是了,也许在太子殿下心目中,那座有着一双凤阙的后宫至尊至贵的居处,从过去到现在都永远只属于一个人,属于他心中那位不复记忆的亲生母亲上官皇后——

    不过,无妨,沈青蔷微微一笑;她也并不喜欢两仪宫,即使自己在那里住过数日,但在她看来,那座簇新的宫殿是属于白翩翩的,并不属于她。

    青蔷没有回答,她忽然害怕一张开嘴,心中那股久已失去的恬淡安谧便会消失无踪。于是她只是缓缓下了车,不要任何人的搀扶,一个人,昂然地走在残冬的苍穹之下。

    那样恢宏壮丽的紫泉殿以及那样精美奢华的流珠殿都已化作虚空,可坐落在锦粹宫边缘的平澜殿,却因着周遭御沟的存在,虽大半屋宇满壁焦黑,殿内充满了一股挥之不去地炭气。毕竟是奇迹般的留存了下来——就像是那样深心密计的姑母和那样骄傲如火地姐姐,她们都已死去;却只有自己遍体鳞伤,依然还活着一般……

    漫长的四年凝滞不动地死水。和短短数个月汹涌澎湃的波涛。平澜殿,由此出发。至此终结,也好。

    她走到殿门外,忽然停住了脚步,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来。头顶的天空一碧如洗,连丝云也看不到。阳光落下来。仿佛能穿透每个人的肌肤,径直洗涤骨髓的深处——

    那么高地天,那么清澈而湛蓝、没有一丝污秽的世界……若能胁生双翼,踏风而上,该有多么好!

    多年以前,曾有过的这样荒唐的念头,在这个下午,忽然穿越漫长的光阴,穿过一浪一浪的爱恨、生死、背叛与别离。重新击在她心上,飞溅出金色的火花——

    原来我早已改变;原来我一直从未改变。

    沈青蔷笑了,径直进了殿门。

    这地方。长久以来没有人住过了,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幸亏她后来人在太极宫与两仪宫之时.**更新最快.所穿所用皆是重新置办的。旧时惯用之物并未搬走,一样不缺。

    玲珑不在。她也不愿使唤跟着自己地陌生的宫女,径自扫了榻上的积尘,开了箱子,取出被衾,铺在床上。

    两旁名为“侍奉”、实乃“监视”地宫女们见皇后娘娘并无半点戚容,毫不在乎地忙碌着,几乎看得傻了。

    许久,才有一个战战兢兢开了口“娘娘,您这是要……”而此时的青蔷,正在横七竖八扯着自己头上地金簪。

    “睡觉,”她说。一开口,自己倒先笑了——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多少年没有用这样“粗鲁鄙陋”地语气来说话?仿佛回到了儿时的光阴似地。

    “总之我困了,要睡了。你们爱在一旁看着,那就看着好了。”——

    原来这样讲话,真是痛快。

    这一觉睡得真好。

    又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安稳过了?一闭上眼,甜美的黑暗便攫住了她;扯着她的身子,直堕入空无的世界里去。

    连一个梦都没有,纯净而不带一丝杂质的沉眠。仿佛整个人都缓缓融化了,又从那温暖的黑暗里慢慢汇聚、重生,脱胎换骨。原来可以这样睡一觉,真是幸福——

    夜半,却忽然有人拽着她的脖子,搅乱一泓暗色,将她从这么美好的安眠中生生扯离出来。

    “……天……启?”青蔷呆了。

    星光很好,漫漫倾泻而下,穿过闭锁的轩窗,落在屋内。当朝太子殿下便就着这星光,半跪在榻上,两只手扼住他的颈子——他似乎扼得很紧,似乎已用上了自己全身的力气;可是、只是有一点点紧,只有一点点疼。

    “……不……殿下?你怎么……”青蔷茫然道。

    那两只扼着她脖颈的手不住颤抖着,董天启的肩膀也在微微颤抖。背着光,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沈青蔷长叹一声,像慈祥的母亲对待自己最调皮的幼子,伸出手去,按在天启的手臂上,轻声道“好了,放开我……这像什么样子啊?”

    董天启忽然“呜”的一声,哭了出来。冰凉的液体从他眼中滴落,一颗一颗砸在青蔷身上。

    “好了,乖,别哭了……”青蔷道,“你赢了,你赢了我了——还哭什么啊?”

    董天启终于松开了手,却张开臂膀,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泪流不止,呜咽着“青蔷……青蔷……”

    沈青蔷忽觉好笑,更多的却是无奈,到头来,只有如多年前那样,轻轻抚着他的发,哄道“乖啊,天启乖,不要哭了,你是大孩子了……”

    董天启将她搂得更紧,口中模模糊糊地不住说道“我不要你死……青蔷……我不要你死……你是我的……”沈青蔷躺在那里,忽然啼笑皆非。说起来,再过几天就是上元节了,那时候董天启就要十五岁了吧?幼时矮矮的个子已在飞速的长高。脸上稚气未脱,却已隐隐有了大人的轮廓。可是两个人这样亲密地躺在一起,他搂着她。搂得那样紧,她却依然只觉得他是个孩子。是自己没有降生、也许也永远不会降生地心爱的儿子多么……任性啊……是他要杀了她;是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用最不该提及、最不能启齿的问题将她迎面击倒,剥掉她身为一个女人最后地尊严;是他设计杀害自己的父皇,却要她来背下这个罪孽……——

    到头来,他却在夜色中出现。伏在她怀里泣不成声——

    而她,竟然真地不在乎。“……好了,别哭了;再哭我可要生气了,”青蔷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说道。

    董天启的哭声渐渐止歇,身子也不再瑟瑟发抖。

    “……我恨你,”他忽然说。

    “好吧,你恨我,我知道……”青蔷重复道。

    “……我恨不得要杀了你才好……真的……”

    “……恩。真的……”“求你别离开我!哪怕杀了你,我也要把你留在我身边!”

    “傻孩子,说地什么傻话呢……”青蔷笑了——

    恍惚间。她忽然想起了如今不知是死是活的靖裕帝,想起来自己从未见过的白翩翩……是不是总有故事无限重复?总是角色一错再错?是不是这深宫中的每一个人。无论怎样挣扎。最后都会来到同样的终点?——

    不可解释、不得挽救,吞吃别人然后吞噬自己。空无一物的终点?

    “……我爱你……青蔷,我爱你……”

    沈青蔷的手一下一下地轻抚在太子殿下的背脊上,她轻声说着“……我明白。”化帝董天启总是一次又一次想起那个晚上;想起躺在沈青蔷身边,侧着头凝望着的青涩地自己。淡淡的星光悬在她的耳垂上,董天启还清楚地记得,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忽然怀中躁动,忽然很想吻上去,很想在她洁白而冰凉地皮肤上点燃一小朵一小朵灿蓝的火苗……可是最终,他却只是一直看着而已——

    青蔷果然是不一样地,他想;只是看着她,睡在她身边,我就觉得快活了“……留在我身边,”董天启说,“我会比任何人都爱你,比任何人都待你好地。”

    沈青蔷在星光下微微一笑,却不回答,只问“你……该迎娶太子妃了吧?”

    “不是太子妃,是皇后!”天启断然说道,转瞬声音便低了下去,似乎满含抑郁,“我不喜欢……不管是姓李的那个还是其他,总之我都不喜欢——但我会娶她地。”

    青蔷轻轻道“既然娶了她,就对她好吧。她是要陪你一辈子的那个人呢……”

    “才不是!”董天启轻叱一声,“现在我还没有办法亲政,我必须依靠他们;可是要不了多久,再过一年、顶多两年,一切都会不一样的!无论是外戚还是功臣,无论是豪门还是世家,我一个都不会依赖,一个都不会放纵——我会做一个主宰自己命运的真正的皇帝!我……不需要什么皇后,我只需要你……”

    “我相信……”沈青蔷缓缓道,“我相信你会是个好皇帝的。”

    “我绝不会像父皇那样沉迷于鬼神,一辈子庸碌无为……我要整肃吏治,我要裁汰冗员,我要修三江两河,我要编古今书籍……总之我要做一个名标青史,即使人死了、名字也永远不死的传说中的帝王——青蔷,所以你要陪着我,你一定要陪着我!”

    “……天启,你会是个好皇帝的……不过有一句话,我希望你能记住……”

    “什么?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一辈子也不会忘。”

    董天启迫不及待地说着,伸出手,紧紧抓住青蔷的手。沈青蔷微微挣扎了一下,终于叹了口气,并没有将手抽出来。

    “身为一个帝王,心里装着天下,就很难再装下别的东西了……可是,天启,我还是希望你遇到事情的时候多想一想,想一想别人的悲哀,想一想别人的痛苦——好不好?”

    “……青蔷?”

    “你会是天子,该有苍天的一样的胸怀——在你痛苦的时候,迷茫的时候,天启,就抬起头来看看天空吧——天的道路不是惩罚,更不是报复,而是同情与宽恕……”

    “……青蔷,我不懂……你……你究竟想说什么?”

    沈青蔷在枕上侧过头来,回应他的目光,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见到的,从来没有过、也永远不会再有的绝大的温柔——温柔如水。

    “没关系,听不懂也没关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一定会明白的……青蔷……相信……天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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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蔷天介绍:
目前,某烟已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终于可以开始用心码字了。 《诛砂记》的进度比较曲折,废了五六万的稿,重做了几次大纲。目前硕果仅存的,某烟总算比较满意,所以也算还不错。青蔷天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青蔷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青蔷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