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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寒武记     烟水寒txt下载     烟水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五十六章 孺慕

    ※正文321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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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面街道上的道姑,正是辉城附近慈心观的惠能。那跟了“卖身葬父”的姑娘去的小道姑,便是当日跟安解语和范朝风有过一面之缘的清源。

    惠能正运起了功法,四处打探,不妨看进对面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子眼里,脑子里就如同被大锤锤打了一下,疼的连眼泪都流出来了。跟当日她同那辉城安护法四目相对之时的感觉颇为近似。

    惠能心里大急。她这功法,最怕遇到比她功力更高深的人。若是遇到这种人,被功法反噬,她就完蛋了。便赶忙低了头,避开对面那人的视线,又顺便用帕子拭了泪。等她抬起头来,发现对面街上已经空无一人,似乎刚才所见的,不过是个幻影。

    惠能心里撺掇了一番,总觉得辉城这地儿有些古怪,似乎不旺她,便收了心思,赶紧出城回山里去了。

    则哥儿见在外面耽误得久了,天都快黑下来,已是到了掌灯时分,便骑上马,往大路上行去。

    这一番快马加鞭,则哥儿很快就到了北面的承义坊。

    远远地看到安宅的门庭,则哥儿下了马,一步步地牵着马,挪了过去。

    朱红色的大门,门楣上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都和上次则哥儿见过的一模一样。

    则哥儿心情异常激动:终于要见到娘亲了!

    他先把马拴在门前的大石狮子上,再伸手取下脸上的人皮面具,又整了整身上穿了三天,已经皱巴巴的袍子,顺手还理了理头发。——他还年幼,只是把顶上的头发总在一起,梳成一个发髻。下面的头发都四散披在肩上。若是平时,也是个翩翩少年。如今因为赶路的关系,却有些蓬头垢面的样子。

    就在他要举手叩门的时候,则哥儿灵敏的耳力听见宅子里面有下人说话的声音。

    “老爷今天会不会回来吃饭?……”

    “夫人没说,不过夫人在偏厅里等着,说是等老爷回来再说……”

    则哥儿要敲门的手落在了半空中。

    老爷?夫人?

    则哥儿疑惑了。他想起上次周妈妈跟他说起娘亲住在江南时,有些含含糊糊的样子,心里不由一紧。

    娘亲……已经再嫁了?

    则哥儿立在门前,有些茫然。周妈妈并没有说过,娘亲到底再嫁给谁了……

    踌躇了半晌,则哥儿终于鼓足勇气敲响了大门:他发过誓的,如果娘亲愿意,他也愿意……

    里面看门的人听见敲门声,以为是老爷回来了,赶忙过来打开了大门。

    门前站着的,却是一个少年人,明明很陌生的样子,模样却看上去出奇的熟悉,衣着气度皆是不凡。

    看门的门子都是很会看人下菜碟,看见则哥儿这般气度样貌,心下虽觉得奇怪,也知道不能耐当一般人对待,便赶忙问道:“这位小爷,请问你找谁?”

    则哥儿一时语塞。想起周妈妈说起过,娘亲在辉城,本来是以寡妇的身份自居,也跟人说过,有个儿子在远方学艺,便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来找我娘。”

    看门的门子目瞪口呆起来:这这这……个少爷,要来找娘……

    则哥儿见那门子有些傻呆呆的样子,皱了眉问道:“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个姓周名语娘的妇人?”周语娘是安解语同周芳荃初到辉城的时候用得名字,也是辉城里的人都知道的名字。

    那门子还处在震惊的呆傻之中。听了则哥儿的问话,只能傻傻地点头道:“正是我们夫人的名字。”

    则哥儿微微一笑,道:“那就是了。正是我的娘亲。”说着,一手推开门子,就往屋里行去。

    那门子回过神来,想一把拉住则哥儿,却扑了个空,只好点头哈腰道:“这位小爷,请稍等一会儿,我去给您通传一下。”说着,又叫了旁边看门的小屋里的人出来看着则哥儿,自己一溜烟进去内院给夫人报信去了。

    安解语正在内院里等着范朝风回来一起吃晚饭。

    如今已是初秋,晚上天气有些凉了。她的身子自那次围城受伤之后,就一直没有复原。天气一变冷,她的手脚更是冰凉起来。

    门子顾不得让内院的婆子给他通传,自己忙忙地跟了进来,说有要事要回禀夫人。

    安解语在偏厅的贵妃榻上歪着看书,听见外面的门子有事要禀,觉得有些好奇,便让人传了他进来。

    那门子见到夫人,赶紧低下头,道:“回夫人的话,外面来了个小少爷,说是夫人您的……您的……儿子……”

    安解语在屋里待了一天,正有些气闷无聊,听了门子的话,不由掩袖笑弯了腰,道:“哟,怎么有人找娘找到这里来了……”话音未落,突然想起一事,安解语的笑声戛然而止。她唰地一下起身问道:“那人多大年纪?”

    门子忙道:“个儿挺高,小的眼拙,看不出多大年岁。”

    安解语心情异常激动:会不会是则哥儿来了。除了则哥儿,谁会自称是她的儿子?!……

    “带我出去看看。”安解语等不及五万给她拿薄氅过来,已是提了裙子,飞一样往外院奔去。

    好在江南的深宅大院并没有北地的大。从内院到外院,就是走路,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

    安解语来到外院,远远地便看见外院大门口那处,站着一个气宇轩昂的少年。青衫宽袍,黑发飘扬,背对着她这边站着,似乎正在跟门房里的人说话。

    真的是则哥儿?

    安解语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

    许是安解语的目光太过炙热,正在跟门房里的人套话的则哥儿突然有一种如芒刺在背的感觉。

    他唰地一下回过头来,便看见离大门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妇人。头上挽着推云髻,斜插着一支赤金点翠蝶落枝头乌云发簪。上身穿着绯霞色锦缎对襟掐腰夹衫,下系着菡萏色八幅湘裙。无论上衫还是下裙,都没有刺绣攒花,反而不知用了什么样的染料,把颜色一层层递染了上去。绯霞色和菡萏色从底到高,颜色逐渐由浓传淡,似乎要把重重叠叠的颜色都从容不迫的穿在身上才是。

    只是无论绯霞还是菡萏,同那穿衣的人一比,都相形见绌了。

    则哥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都六七年了,娘亲居然一点点都没有老,同他记忆里的人,一模一样!

    “娘……”则哥儿忍不住叫了一声,快步向她奔了过去。

    安解语不知所措的看着朝自己奔过来的英俊少年。说是少年,其实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了……

    “娘!”则哥儿奔到安解语身边,又大声叫了一遍。

    他的脸色通红,心里也怦怦直跳,双眼更是殷切地盯在安解语脸上。

    安解语看见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心头大震,双手不由自主地攀上了则哥儿的面庞,“我这不是在做梦?”

    则哥儿伸手按住了安解语的双手,慢慢地跪在了安解语面前。

    他抬头,看着安解语的脸,眼中不由滴下泪来,大声道:“娘,是则哥儿来了!”

    安解语低下头,捧着则哥儿的脸,双唇哆嗦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则哥儿又叫了一声“娘!”——似乎要把这么多年未叫过的“娘”,都要在今天补齐了。

    安解语泪如雨下,终于将则哥儿紧紧地抱在怀里。这么多年,她的慈心,和他的孺慕,终于在今日交汇在一起。

    则哥儿跪在地上,双手揽着安解语的腰,如同一个孩子一样,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安解语本来也是情绪激动,此刻听了则哥儿的哭声,更是觉得心都揪起来了。忙拿了帕子,一边给他拭泪,一边哄他道:“则哥儿是个好孩子,则哥儿快别哭了!——告诉娘,是谁欺侮你了?娘找他算帐去……”

    则哥儿离开安解语的时候,还是个孩子。为了娘亲,他强迫自己快快长大,要强大到能靠一己之力,来保护自己的娘亲。

    这么多年的母子相隔,今日终于能一偿宿愿。也许只有泪水,才能表达真正的快乐和满足。

    安家的下人们,都张大了嘴,在外院门口看着这一幕。其震撼程度,不亚于那一天,老爷跟他们说,夫人原来一直戴着面具……

    范朝风回来的时候,便一眼看见拴在自己家门口的马,已是感到非常奇怪。

    等他进了院子,却看见院子正中,自己的妻子,正抱着一个跪在地上的男人痛哭流涕,心里更是诧异。

    他不动声色地背着手站在门口,看着院子中间的两个人,暗自琢磨,到底有谁,能让解语如此失态?

    院子里的下人看见老爷进来了,便纷纷给他行礼。

    “见过老爷。”

    “老爷回来了。”

    安解语和则哥儿这才回过神来。

    则哥儿闻言心里一惊:这人好厉害!他进来的时候,自己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安解语一手把则哥儿拉起来,一手拿了帕子要给自己拭泪。

    则哥儿接过她手里的帕子,微微侧过身子,弯下腰,帮安解语拭泪。

    安解语忙把他的手推开,含笑道:“则哥儿,快来见见……你爹……”

    则哥儿现在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也含笑回道:“好……”他转过头,看见一张同自己和大伯父都十分相象的面庞,只是比大伯父要年轻几分,比自己又要成熟几分,不由又傻住了。

    范朝风慢慢走了过来,定定地看着则哥儿,轻声问道:“可是则儿来了?”

    则哥儿的内心狂跳。这种激动,比当初刚见到娘亲的时候,还要更热烈上三分。

第三百五十七章 天伦

    ※正文316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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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则哥儿想过很多种娘亲再嫁的可能,只是没有一种,是眼下这种可能。

    范朝风当年“死”的时候,则哥儿更小。对这个“爹”,他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对他的样貌已经完全记不清了。

    只是范朝风同范朝晖一母同胞,本来就生得很相似。

    则哥儿生得同范朝晖一模一样,同范朝风,自然也有八分相似。

    看在陌生人眼里,都把则哥儿当了范朝风的亲生儿子。

    而在则哥儿自己眼里,面前这个男人,居然跟自己生得如此相似,除了是自己真正的“爹”,还能是谁?!

    可是则哥儿也知道,自己的爹爹范朝风,早在旧朝的时候,就在营州的范家庄殉了国的。那这里的这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范朝风心下叹息一声,伸手把安解语揽了过来,对则哥儿道:“天晚了,外面风凉,我们进去说话吧。——你娘自从那次围城之后,就受不得冻……”

    则哥儿虽然满腹疑虑,可也知道孰轻孰重。便连连点头道:“都听……爹……的。”

    安解语一手携了范朝风,一手携了则哥儿,满脸的泪,止也止不住。

    范朝风同则哥儿对望一眼,便各自转开头去,拉着安解语的手,一起往内院行去。

    六万走在五万身旁,跟在几位主子后面,悄声对五万问道:“夫人的孩子不是先夫的吗?如何跟现在的老爷生得这样相似?”

    五万和六万是安解语到江南之后,最早跟在她身边的下人,是以她俩知道安解语的身份。据她们所知,夫人本是孀居之人,有个孩子在远方学艺。在北地过不下去了,同姐姐一起来到江南,据说是来寻姐夫的。结果姐夫没有寻到,夫人倒是给自己寻到一个夫君。

    只是如今有个孩子找过来,也算应了景。可是这先夫的孩子,如何能生得跟后夫一样,真是匪夷所思。

    五万也想不明白,不过她比六万心眼多一些,便悄悄嘱咐道:“想不明白就不要再想。反正夫人还是夫人,我们只管认夫人就是了。——别的人,与我们不相干。”

    六万向来信服五万,便连连点头,不再言语。

    几人进了内院的正屋里,五万过来回道:“老爷、夫人,晚饭已经好了。要不要摆饭?”

    安解语正揽了则哥儿坐在身边,满头满脸的摩索他。听见五万的话,安解语忙问则哥儿道:“你可用了晚饭?”

    则哥儿笑道:“儿子在马上跑了两三天,正想好好吃一顿。”

    安解语听了,心里更痛,不由嗔怪道:“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以后再不可如此了。”

    则哥儿笑嘻嘻地都应了。

    安解语就回头对五万道:“摆饭吧。”

    五万福了一福,才下去传话。

    则哥儿便小心翼翼地扶了安解语站起来,道:“娘,饭厅在哪里?”

    安解语往旁边的偏厅指了一下,道:“就在那边。”

    则哥儿四下里看了看,扶着安解语,一径往饭厅里去了。

    范朝风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一起去了饭厅。

    吃饭的时候,安解语想起则哥儿小时候喜欢吃的蟹肉饼,便赶紧让人蒸了几笼螃蟹过来。

    此时正是初秋蟹膏肥美的时节。安解语一向喜欢吃螃蟹,辉城附近的湖泊里又盛产螃蟹,因此范朝风便让人每日送了新鲜打捞的螃蟹过来。

    则哥儿几日没有好生吃饭,此时见了娘亲,心下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胃口大开,一口气吃了三大碗热腾腾碧莹莹的绿畦香稻粳米饭。

    安解语兴奋过头,自是没有了胃口,便坐在则哥儿旁边,只拿着小木锤子,给他敲螃蟹。自己碗里的饭菜,一点都没有动。等则哥儿吃完饭,盘子里的蟹肉已经堆成小山样。

    范朝风知道她的胃不好,断断不能饿着,非逼着她拿乌骨鸡的鸡汤泡了一碗饭吃了才罢。

    范朝风自己不过吃了半碗饭,也放下了,只倒了一盅酒,慢慢地在旁饮着,陪着这娘儿俩叙话。

    则哥儿便将盘子里的蟹肉,给安解语和范朝风两人各分了些,嘴里念念有词道:“有螃蟹大家一起吃,才是好孩子。”却是则哥儿小时候,安解语经常逗他说过的话。

    安解语听了,不由又有些动容,含笑道:“娘说过的话,你都还记得……”

    则哥儿笑道:“当然记得。一辈子都不会忘。”

    安解语又有要流泪的感觉。范朝风的手温柔地伸过来,按在她肩上,劝道:“则儿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别只记得哭。”

    安解语一边回头嗔道:“谁哭了?!”一边把头侧过去,将眼角的一滴泪,蹭到了范朝风肩上。

    则哥儿看看安解语,又看看范朝风,嘴角不由自主地越翘越高。

    屋里一时有一种久违的温馨的宁静。

    过了好半晌,则哥儿才出言问道:“爹、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

    安解语这才想起来,则哥儿大概还不知道范朝风的事情,踌躇了一下,道:“今儿天晚了,你先去洗漱沐浴,然后去歇息。等明儿歇够了,娘再一五一十告说给你听。”

    则哥儿正色道:“则哥儿不想瞒着爹和娘。则哥儿这次过来,是借了送大姐绘歆回谢家的机会,偷跑过来的。”

    安解语和范朝风对望一眼,心里都是一沉。

    范朝风想了想,道:“反正已是出来了,也不急在一时。你先听娘的话,去洗漱沐浴一下吧。——你到底有多少天没有换过衣裳了?一身的马革味儿。”

    安解语一开始见了则哥儿,异常激动,就没顾上别的。

    这时闲了下来,则哥儿身上的味儿就有些冲人。

    安解语忙起身到偏厅外面叫了六万过来,吩咐道:“让厨房多烧些热水,给少爷洗澡用。”又吩咐五万道:“少爷刚来,就住到我们睡房对面的套间里。你先过去收拾一下,把我柜子里的那床月白色细棉布的被褥拿出来铺上,还有那床刚做淡蓝印花的薄蚕丝被拿出来,给少爷晚上盖。”

    五万忙道:“夫人放心,奴婢理会得。”又问了一句:“少爷一向用什么样的枕头?”

    安解语沉吟道:“用竹叶枕吧。他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过了,竹叶枕可以安眠静心。”

    五万和六万都领命而去。

    安解语和范朝风也吃完了饭,便带着则哥儿往内院的睡房那边去。

    一会儿水烧好了,有婆子给抬了过来。

    则哥儿洗漱沐浴完毕,换上范朝风的一件青色长衫,披散着刚洗过的头,急急忙忙就往安解语这边的睡房里来。

    六万在门口撞见则哥儿这个样子,吓了一跳,对守在外面的五万道:“不得了,这少爷以后要长大了,比老爷都要生得好。”

    五万微微笑道:“夫人的儿子,有这样的样貌,也不奇怪。”

    则哥儿当然不会理会这些下人的闲言碎语。他一溜烟地跑到安解语的睡房,想追问范朝风的事情。谁知安解语去了净房沐浴,只有范朝风坐在睡房套间里,一边喝茶,一边想着心事。

    看见则哥儿急匆匆地跑过来,范朝风微笑道:“知道你一定忍不住。——我正在等你。”

    则哥儿有些不好意思,叫了一声“爹”,又问道:“娘可里面?”

    范朝风看了一眼内室的门帘,道:“你娘还在净房沐浴。”

    则哥儿叹了口气,坐到范朝风对面的大圈椅上,伸直了腿,又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有些没精打采地道:“娘还是那么喜欢沐浴。”

    范朝风想起当年的范府旧事,对着则哥儿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娘不仅喜欢沐浴,还喜欢刷牙……”

    则哥儿想起小时候刷牙的事情,不由有些脸红。那时每到临睡觉的时候,娘亲一定要逼着自己刷完牙再去睡觉。自己那时候极恨刷牙,每到晚上,都要跟娘亲东躲西藏地不肯乖乖去刷牙。直到范朝风回来,将自己拎到娘亲面前,固定住了,让娘亲好给自己刷牙。

    那时候的事,突然变得十分清晰。再看范朝风,他也有了些孺慕的感觉,便轻声问道:“爹,这些年,你都到哪里去了?”

    范朝风知道,因为自己的“死”,让他们娘儿俩在范府受了很多的苦,可是自己,在异国他乡也是九死一生。

    这么多年的事情,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可是若今天晚上不说清楚,范朝风知道,则哥儿肯定睡不着,说不定会一直来缠着安解语,非要问仔细不可。

    范朝风看了则哥儿一眼,叹息道:“你都长这么大了。说起来,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则哥儿听了,不知怎地,有些脸红。他低了头,嗫嚅道:“爹爹这么说,让则儿无地自容。”

    范朝风见了则哥儿的样子,心里不断揣测: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则哥儿也不断地琢磨:爹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范朝风才盯着自己脚边的地面,把当日在营州范家庄的事情,后来被掳去呼拉儿国的遭遇,以及自己是如何从呼拉儿国逃回来的事儿,都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只省去了回到上阳,听到安解语同自己的大哥要大婚的消息之后发生的事情。

    这段事情,却是则哥儿最不明白的地方,便问道:“爹,您既然从呼拉儿国逃了回来,为何不去上阳找娘亲?”

第三百五十八章 父子 上

    ※正文311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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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见则哥儿问起当日自己从呼拉儿国回来,为何不直接去找解语,却一个人独自来了江南,范朝风心里微微有几丝苦涩。

    他不知道,是不是要对则哥儿直言相告他的身世,这样对自己,对大哥,也更公平一些。可是若是自己说出来,对解语是不是公平?而在则哥儿心里,又会怎样去想自己的娘亲?

    若是则哥儿本来不知情,听了此事,说不定他有多敬爱自己的娘亲,就会有多恨自己的娘亲。况且这件事到底是如何发生的,范朝风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他只是深信自己的妻子和自己的大哥,绝对不会在清醒的状态下,做出这种对不起自己的事情。而要两个人处于不清醒的状态中,法子就多了去了。范朝风自己当日帮太子统领旧朝的暗人间者的时候,对这种事也是略知一二的。

    则哥儿看见对面爹爹的脸色沉肃下来,心里颇有些不安。从爹爹刚才的说辞来看,他从呼拉儿国九死一生逃回来的时候,正是自己的娘亲和大伯父快要大婚的时候。自己那时候以为自己的爹已经没了,娘亲还年轻,大伯父也丧了妻。只要他们两人愿意,他这个做儿子,不会去干涉亲长的决定。所以大伯父专程到朝阳山来给自己提起此事的时候,自己也是满心赞同的……

    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爹爹放弃了回府,而选择了将他自己放逐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陌生之地?可是爹爹为什么会这样,会舍得把自己的妻子拱手让人?且从现在的情形看,爹爹明明还是深爱娘亲的。若是娘亲没有装死逃出王府,爹爹和娘亲,就永永远远错过了……

    可是大伯父,大伯父如今的样子,则哥儿也是看得一清二楚。他本来以为,等娘亲气消了,她会回去……

    则哥儿想来想去,脸上有些阴晴不定。

    范朝风沉吟了许久,才抬头看了看则哥儿。见他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范朝风心里一动,便试探地问道:“你可知,你大伯父为何要立你为世子?”

    则哥儿听了这话,回过神来,心里也是一沉:看来,爹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因为这个原因,他才……?

    想到此,则哥儿咬了咬牙:这个源头,他绝对不能认。就算人家说他自欺欺人,就算他要欺尽天下人,他也不绝能认!——可能认了亲爹,上阳那边的王府旧部和绘歆、绘懿两姐妹,说不定会对他更亲近一些,也让他的接位,更名正言顺一些。可是这样一来,他的娘亲,就会是受千夫所指,陷兄弟于聚麀的淫妇!他不能,打死他都不能让别人这样看娘亲。他不怕别人说三道四,指桑骂槐,可是他不能容忍别人那样看他的娘亲!

    想到此,则哥儿便抬起头,坚定地道:“大伯父无子,只有我是范家唯一的嫡子,当然要由我来继位。爹爹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就是了,可千万不要在娘面前提起来。”

    说到自己的娘亲,则哥儿眼圈都红了,又有些哽咽起来:“爹爹,自从你不在了,娘吃了很多的苦。那日旧都围城的时候,我们同大房走散了,被陷在了城里……娘才受了伤,一直到现在,身子都不大好……”

    当日的围城情形,范朝风从呼拉儿国回来,见到安解语的大哥安解弘的时候,已经从他那里知道了前因后果。

    现在听则哥儿说起来,似乎他还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为何才被陷在了夷人的围城里。

    范朝风不知则哥儿为何不明真相,只是冷笑道:“也是,大房对不起你们娘儿俩,就要用别的来偿还。只可叹那个女人机关算尽,不过是误了卿卿性命!——这倒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了。”范朝风深恨程氏,连她的名字和称呼都不想提,只是用“那个女人”代替。

    则哥儿听见爹爹话里有话,不由狐疑道:“此话怎讲?”又坐直了身子问道:“那个女人到底是谁?”手上紧紧地握紧了拳头:谁这样丧心病狂,要这样害他们母子?!

    范朝风心头微晒,看了则哥儿半晌,才道:“难道你还不知道?当日你们陷在城里,不是你们同大房失散,而是你们被我们范家大房的嫡长宗妇设计,被单独留了下来。——就是要你们落入夷人之手,生不如死!”

    则哥儿听了,如遭雷击,再也镇定不下来,唰地一下站起身来,急声问道:“此话当真?爹爹从哪里知道的?”

    范朝风看了则哥儿一眼,冷静地道:“你先坐回去。居上位者,应该喜怒不形于色。你这样冒冒失失地,如何能让你娘放心让你回去?”又叹气道:“当日我还是在上阳待了几天。这些事情,我都是从你舅舅那里知道的。后来见了你娘亲,她也跟我说起过。”

    则哥儿这才压下心头的怒气,有些茫然地慢慢坐了回去。

    他如今才知道,旧都围城那日,自己一家人的遭遇,原来不是偶然,原来是有人有意为之!他现在才明白,他和娘,到底是因为谁才身陷险境!

    可叹他为了大伯父和他的那些女儿们,还费尽心思,想让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要剑拔弩张,势同水火。——他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夷人围城那年,他年岁还小,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他们不停地在奔跑,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从一间屋子,躲到另一间屋子。后来他就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上阳城里大伯父的大将军行辕里。

    他也曾哭着要娘亲,是周妈妈一直哄着他,跟他说,娘亲就快来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从上阳王府到朝阳山,又从朝阳山到上阳王府,无人跟他说过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其中原来还别有洞天。

    无涯子和周妈妈都不是喜欢说三道四的人,自然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其中的真正缘由。

    秦妈妈和阿蓝没有对他说过,可能是因为她们是下人,对主子的事情,无法置喙。

    就连大伯父为了发妻的身前死后名,也从来没有对他开口说过其中的真相。

    可是自己的娘亲,自己的娘亲,为何也没有告诉自己真相?!

    则哥儿心细如尘,再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娘亲的心意:在那种时候,告诉了他又怎么样?那时,大伯母还好端端地活在朝阳山,依然是范家的嫡长宗妇。就算她心思歹毒,要让自己一家生不如死,大伯父和祖母,却丝毫没有想着要她为她的恶行付出相应的代价!还是处处护着她。把她圈在朝阳山,何尝不是为了她好?!若不是程氏自己仗着大伯父和祖母的宽宏,再去探望绘歆的路上耍小聪明,也不会被老天收拾了去!

    想来,若是程氏依然还活着,自己日后接了这大房的王位,大伯父也会让自己发誓,一生一世,都不得对大伯母不恭不敬!

    杀人未遂,就不是杀人了吗?就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了吗?

    想到若是大伯母的歹毒计划成功的话,自己的娘亲会落到怎样一个生不如死的境地里,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则哥儿,居然打了个寒战……

    这就是他煞费苦心的大伯父!

    枉他一直因为不能叫他一声“爹”而觉得对不起他;枉他一直觉得,自己占了大房的光,而对大房的几个堂姐一直心有愧疚。就算大堂姐绘歆和三堂姐绘绢对自己的娘亲诸般不敬,自己都忍了下来!

    想到此,则哥儿真想抽自己几个耳光。为人子女,不能侍奉在亲长身边已经够不孝了,他居然还助纣为虐,明里暗里帮助那几个明明对他娘亲居心叵测的女人!

    谁要再跟大房扯上关系?!

    谁要做这个用娘亲的屈辱换来的世子?!

    则哥儿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小小年纪,身边竟然隐隐有了一股煞气,蒸腾而起。

    范朝风和则哥儿练得是同一门功夫,且因为年岁的关系,比则哥儿的功力要高深许多。

    这时突见则哥儿的气息不稳,范朝风知道则哥儿定是有些想岔了,便起身掠到他身边,伸手往则哥儿的手腕探去,按住他的穴道,将一股内息慢慢地引了进去,把则哥儿有些错乱的内息,归置到原位。

    安解语从净房里出来,没有看见范朝风的人,便披了大氅过来寻他。

    在内室门口,她听见范朝风在同则哥儿说着旧事,两个人又吞吞吐吐地打着机锋,让安解语听得心惊肉跳。她知道范朝风是晓得则哥儿不是他的儿子,可是如今听起来,则哥儿似乎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一时间,安解语觉得脸上火辣辣地,再也不好意思出去见这两人。只靠在内室门帘旁边的墙壁上,低头想着心事。

    范朝风凝神静气地给则哥儿导完内息,见则哥儿的脸色恢复了正常,才拍拍他的肩道:“好好歇着,别想太多。明儿早些起来,你娘还有好多话跟你说。”

    则哥儿抬头看着他,正色道:“我不管爹爹心里怎么想,我范绘则,只有一个爹,一个娘。你就算不想要我,你也是我的爹。我这辈子,不会认别人做爹!”

第三百五十九章 父子 中

    ※正文320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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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激动了,睡不着,继续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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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朝风听了则哥儿斩钉截铁的话,落在则哥儿肩上的手,一下子握成了拳。他也有些哽咽起来,“好……好……好,你是我的儿子……”

    安解语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掀开内室的门帘走了出来,道:“已是很晚了,快回去歇息吧。明儿早上再聊。”

    范朝风的手若无其事的往则哥儿肩上掸了掸,声音也恢复了正常,顺着安解语的话头,道:“也好,你快回去歇着。明天我要去仗义楼的总舵办事,你就在家里陪着你娘,多说说话。”

    则哥儿点点头。

    今天晚上的冲击太多,则哥儿也有些接受不了。他没精打采地给范朝风和安解语行了礼,低着头出去了。

    安解语看则哥儿这个样子,到底有些不放心。

    晚上睡到半夜的时候,安解语睡不着了,悄悄爬起来,拎着一盏玻璃绣球灯,去了则哥儿屋子里。

    江南这边正屋后面睡房的格局,一般都是进门一间朝南的正厅,正厅的东西两边各有一个套间。每个套间又有三间里外相通的屋子,可以算是两个睡房套间。

    则哥儿的睡房就在安解语睡房的对面,隔着中间的一个睡房正厅。

    安解语披着大氅过去的时候,则哥儿似乎正在做恶梦。身子不停地在床上扭来扭去,嘴里喃喃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放下手里的玻璃绣球灯,安解语轻轻地坐在了则哥儿的床边,把一只手放在了则哥儿的头上。她一边轻抚则哥儿,一边低声道:“则哥儿别怕,娘在这里陪你……”

    睡梦中的则哥儿似是知道有人在陪着他,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借着玻璃绣球灯里映出来的一丝灯光,安解语仔细打量着睡梦里的则哥儿。看着他斜飞入鬓的长眉,高直的鼻梁,有些深凹下去的眼窝,端正的唇,还有略微有些尖的下颌,越看,越觉得欢喜;越看,越觉得不舍。

    这是她三世为人,唯一的骨肉,唯一的孩子。这是她永远不能割舍的牵盼。

    则哥儿到底是有功夫的人。从恶梦中醒来,他马上觉察到屋里有人。为了不打草惊蛇,他故意闭着眼睛装睡,伺机查探到底是谁,深夜到自己屋里来,到底要做什么。

    等到有几滴水珠滴到他脸上,又顺着他的脸颊流到他嘴里,让他尝到咸咸的味道,他才猛然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娘亲正低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微笑着流泪。

    则哥儿再也没法装睡,赶紧坐起身来,一边拿了枕边的帕子给娘亲拭泪,一边轻声问道:“这么晚了,娘怎么没在屋里歇着?”

    安解语伸手把帕子接了过来,自己擦了擦眼角,低声道:“是不是娘吵醒你了?”又有些心虚地道:“娘忍不住……就想多看看你……”

    则哥儿听了,伸手过去握住了安解语的手,也低声道:“我知道,娘最疼我。”说着,则哥儿要掀开被子下床。

    安解语忙按住他,道:“别起来了,我就看看你,一会儿就回去了。”又给则哥儿掖了掖被子,左右打量道:“你比小时候瘦了好多。”

    则哥儿本来心里很难受,如今一听这话,反倒笑了,道:“我长大了,自然不如小时候一样胖了。”又笑道:“我若是现在还和小时候一样胖,娘该更担心了。”

    “你长得胖乎乎的,我怎么会担心?——高兴还来不及!”安解语打趣道。

    则哥儿也开起玩笑道:“长得胖乎乎的,讨不到老婆,娘不是会更担心?”

    安解语故作诧异道:“我们则哥儿已经在想老婆了?!——真是难得,真是儿大不由娘啊!”

    则哥儿被羞了个大红脸,忙岔开话题道:“娘,我这次来了,就不打算回去了。”

    “什么?!”这种转变太快了,安解语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则哥儿忙正色道:“我今儿回来之后,想了很久。我觉得,我还是跟爹和娘在一起,好好过日子的好。我不想回去做世子了。”又看了看安解语的神色,则哥儿继续道:“反正那个位置,也不应该是我的。我不去了,大伯父自然会想法子……”生个儿子出来。最后一句话,则哥儿咽在了肚子里。

    则哥儿年岁到底还小。如今知道了娘亲的委屈,和大伯父对自己发妻子女的偏心,让则哥儿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再同以前一样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以前则哥儿以为大伯父为了自己,委屈了他的家人。如今他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大伯父他们一家人,对自己母子俩伤害的补偿而已。

    谁稀罕?!

    且如今他知道了爹还活着,还同娘亲在一起,则哥儿总觉得他们才是一家人。

    安解语听了则哥儿的话,却沉默下来。

    她想了又想,终于下了决心,对则哥儿道:“不管怎样,你还是得回去。就算你不想做世子了,你也得跟你大伯父说清楚。如你这样一走了之,太不负责任了。”

    则哥儿没有料到娘居然会这样怪他,忍不住反驳道:“娘不也是一走了之?”

    安解语脸色有些发白,望着则哥儿,嘴唇翕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则哥儿的话刚一说出口,就有些后悔。

    等看见娘亲一脸受伤的样子,则哥儿更是难受,忙不顾安解语的阻拦,掀开被子下床,跪在了安解语面前。

    “是儿子不好!是儿子乱说话!是……”则哥儿一边道歉,一边抽自己的耳光。

    安解语忙抓住则哥儿的手,哽咽道:“娘不怪你……则哥儿是个好孩子……是娘对不起你……是娘让你抬不起头做人……”

    一边说着,安解语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剧痛,连呼吸都被堵住了一样,她不由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则哥儿吓了一大跳,赶紧起身扶起了娘亲。

    自从安解语半夜里起了床,范朝风也就醒了。他一直偷偷跟在安解语身后,来到则哥儿的卧房门前,站在门外默默地望着屋里的母子俩。

    此时见安解语晕了过去,范朝风也赶紧冲了进来,从则哥儿手里接过安解语,把她平放在床上。

    “娘怎么啦?”则哥儿急得满头大汗,心里跳得如擂鼓一样。若是娘亲因为自己有个好歹,则哥儿连自缢的心都有了。

    范朝风探了探安解语的鼻息,发现十分微弱,心里一紧,来不及多想,便握住了她的手腕,将一股内息逼进了安解语心里,强行在她体内运行了一周天,才让安解语嘤咛一声,呼吸通畅起来。

    “没事。你娘太激动,引起旧伤复发而已。”范朝风解释道。

    安解语的胸口处,有一个粉红色的圆形疤痕,是当年她用弩箭自尽时留下的。当时的伤口太深,就算范朝晖和无涯子用尽了灵丹妙药,也不能将那处疤痕抹去。

    美玉蒙尘,白璧微瑕,只有见过的人才知道有多心痛可惜。

    则哥儿这才喃喃地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跟娘亲顶嘴……”

    范朝风叹了口气,道:“别说气话了。你是我们的儿子,也是范家的子孙。做世子,便是你对范家列祖列宗应尽的责任。”

    则哥儿知道范朝风一定是把他刚才同娘亲的说话都听了去,也没有再说气话,只是呆呆地看了一动不动的娘亲半晌,才对范朝风跪下,磕了个头,哀求道:“爹,不管当年是怎么回事,还望爹爹不要怪在娘身上……娘没有做错过什么……孩儿给爹磕头了,若是有错,都算在儿子身上吧……”

    范朝风忙扶起他,道:“你放心,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娘,跟你更是没有关系。”顿了顿,又道:“当年的事,冤有头,债有主,我已经给自己、你娘、还有你大伯父,报了仇了。”

    则哥儿有些诧异,看着范朝风的眼神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问。

    范朝风也没有多加解释,只是又拍了拍则哥儿的肩膀,安抚道:“大人们的事,跟孩子无关。你不要想得太多,只要你好好地做你的世子,以后为我们范家,做出一番大事来,才不负了我们范家的英名!”

    则哥儿到底是男孩子,建功立业的渴望,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流在血液里的。听了范朝风的鼓励,则哥儿又振作起来,对范朝风点头道:“我听爹的话。——只要爹爹和娘能在一起,儿子什么都愿意去做的。”

    听了则哥儿的话,范朝风又是心酸,又是欣慰,一把将则哥儿拉了过来,在怀里抱了一抱,才放开他,微笑道:“爹和娘等着则哥儿大事能成的一天!”

    安解语第二日醒来,发现自己睡在自己床上,范朝风已经出去了。而则哥儿歪在她的床对面的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盹儿。

    “我怎么又回来了?”安解语不禁问道。

    则哥儿一下子清醒过来,赶紧来到安解语床边,轻声问道:“娘可感觉好些了?”

    安解语点点头,“还好。”又粉饰太平,“我昨儿太累了……”

    则哥儿微笑,忙叫了五万进来,服侍安解语洗漱。

    这一天,安解语一直拉着则哥儿在一起,絮絮叨叨地问了许多话。

    知道阿蓝已经快成亲了,安解语高兴,忙去自己的首饰盒里,挑了一对燕双飞的赤金簪银花钿,让他到时候当礼物一起送给阿蓝。

    则哥儿又想起外祖已是不在了,也不知道娘是不是晓得这个消息。想了想,则哥儿还是决定跟爹说一声就好。——自己在这里的日子短,不想看见娘伤心痛苦的样子。

第三百六十章 父子 下

    ※正文303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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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

    则哥儿知道自己并不能在江南待得时间太长,以免引起大伯父的怀疑。——则哥儿知道,那北地派来的五百精兵里面,一定还有大伯父别的探子,在暗中观察着每个人。自己一去好几天,再不回去,就会成为大事,被人上报给大伯父了。

    于是过了两天,则哥儿便依依不舍地辞行,回到了谢地象州的王府。又过了几天,则哥儿跟着刘副将和大队人马,回到了北地上阳。

    上阳王府里,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则哥儿回来之后,便先去了自己的舅舅家,代娘亲给外祖拜祭了一番。又偷偷地找了舅舅出来,把娘亲给舅舅准备的一根犀牛皮镶红宝腰带送了过去。

    安解弘知道自己的妹妹原来没有死,而是逃到了江南,如今正和范朝风在一起,不由百感交集。幸亏是在外面,他和则哥儿两人抱头痛哭了一场,倒也没人知道。则哥儿又再三叮嘱他,谁都不能说,就是舅母那边,也得瞒着。

    安解弘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一个不妥,就有人要身败名裂。所以不用则哥儿嘱咐,安解弘也知道这事谁都不能说。

    则哥儿回来之后就四处走动,尽量减少去见范朝晖的机会。——他还没有想好,在得知这一切的真相之后,要怎样面对大伯父。

    而范朝晖这一阵子,正被一个消息震惊到失态的地步,就没有注意到则哥儿的变化。

    这些日子以来,范朝晖一直翻来覆去地看着江南的探子送回来的两张小像。

    一张小像上面的女人,长得同安儿一模一样,也就罢了。——就算是同安儿生得相似的真人,他也见过,并不奇怪。

    让他真正震惊无比的,是另一张小像。那探子送回来的另一张小像,据说是那女人的丈夫,居然生得同自己的四弟范朝风一模一样!

    这世上生得相象的人很多,可是生得一模一样的两对夫妻,就实在是太少见了。

    世上有没有这么巧的事情?!

    范朝晖又仔细看着那探子写来的谍报,说是小像中的这对夫妇,男的是仗义楼的安护法,大家都只知道他姓安,名字好象没人知道。女的据说本来姓周,名语娘,是个从北地过来的寡妇,有个儿子在远方学艺。后来遇到同样从北地过来的安护法,便嫁给了他。又说这语娘,精通赌术。江南辉城仁兴堂赌坊近年来推出的风靡南朝各地的轮盘赌、扑克牌和麻将,就是出自她手。

    范朝晖看着他让手下搜罗过来的轮盘赌、扑克牌和麻将,陷入了沉思之中。

    轮盘赌、扑克牌,他没有见过,可是这麻将,他一点都不陌生。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安儿就是用这个麻将,把张姨娘三年的月例都赢了过去的。

    想到此,范朝晖再也淡定不下来,起身去叫了阿蓝过来。

    阿蓝进屋福了一福,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范朝晖道:“给我把范忠叫过来。”范朝晖记得,当年安儿的麻将,是画了图纸,命范忠找外院的人特制的。——范忠,一定知道些什么。

    阿蓝应了,起身的时候,却看见王爷对在书桌上的这些赌具。她一眼就看到了麻将,不由抿嘴笑道:“王爷也爱玩麻将?”

    范朝晖不由抬头看了阿蓝一眼,心下暗忖:阿蓝当年是安儿的心腹丫鬟,应该也认得这个物事。

    “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范朝晖招手让阿蓝过去辨认桌上的赌具。

    阿蓝对于轮盘赌和扑克牌都不认识,唯独对麻将情有独钟。她拨了拨桌上的麻将牌,又拿起一张牌看了看,道:“这不是王妃当年做得的那一套麻将。——王爷可是从哪里得来的?王妃明明说了,这麻将,是她独创的。整个世上,也只有我们上阳王府有一套而已。”

    范朝晖心里怦怦直跳,面上却还是一片沉静,问道:“王妃的麻将,放在哪里?——本王也给王妃收拾过……并没有看见麻将。”

    阿蓝笑道:“收到库里去。王妃说过,这麻将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为了……,王妃轻易也不拿出来的。”

    范朝晖便吩咐道:“你先去库里,给我把王妃造的那套麻将拿过来。顺便别忘了把范忠叫过来。”

    阿蓝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阿蓝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过来。

    范朝晖打开木盒,看见里面果然是一幅金镶玉嵌的麻将牌,比自己桌上的这幅大路货,不知要精致贵重多少倍。只是外形虽然看上去相似,范朝晖还是拿起了一张张的麻将牌,一一对比了过去。

    每幅麻将一共有一百三十六张牌,除了做麻将的用料不一样,别的花形、图案和字迹,都是一模一样。

    范朝晖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两幅麻将,瘫坐站在了书桌后面的红木雕花扶手椅上:安儿,安儿,是你有灵,托付于人,还是……

    范朝晖有些苍凉地想:若是安儿还活着,让他短十年阳寿都是愿意的。只怕老天,不愿给他这个弥补的机会……

    范忠进来的时候,看见王爷背靠在扶手椅上,闭着眼睛,一脸疲惫的样子,便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叫小的过来,可是有事?”

    范朝晖慢慢地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范忠。

    范忠虽然镇定自若,在王爷的威压下,也由不得汗流浃背,不知到底出了何事,那腰弯的更狠了。

    范朝晖盯着范忠看了半晌,才冷冰冰地指着书桌上的麻将问道:“这是什么,你不陌生吧?”

    范忠抬眼看了一下书桌,又赶紧弯腰低头垂目答道:“回王爷的话,这似乎是麻将。”不等王爷继续发问,范忠已是又道:“当年王妃给过小的一张图纸,让小的去外院找人定做一幅麻将。麻将造出来之后,王妃就把图纸收回去,当着小人的面销毁了。”

    范朝晖冷哼一声,道:“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范忠脸上的汗都流了出来,心里暗暗觉得不妥。

    等了半晌,不见王爷发话,范忠小心翼翼地抬头问道:“若是王爷没有别的事,小的就先下去了。”

    范朝晖“嗯”了一声,又吩咐道:“让则哥儿到我这里来一趟。”说完这话,范朝晖又皱眉道:“这小子,从谢地回来就到处乱跑,心都玩野了。——真要把他关到军营里面收收心才好。”

    范忠不敢再说话,连忙退了下去,让人去寻世子过来。

    则哥儿这几日多待在青江大营里,见王府里来人寻他回去,虽说不太情愿,也知道不能一直躲着不见大伯父。

    何况他回来这一阵子,也想了很多事情,比他去江南之前,又多了一些历练和想法,已经隐隐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

    范朝晖见到则哥儿走进屋里来,不若以前一样飞扬跳脱,反而多了一丝沉稳练达,不由微微有些吃惊。转念一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本来就是最快的让人成熟的法子,又释然了。

    “你坐。——自打你从谢地回来,我们还没有好好说过话。”范朝晖温言道。

    则哥儿笑了一下,坐到了范朝晖书桌对面的紫檀木靠背官椅上,又彬彬有礼地问道:“大伯父叫侄儿来,有何贵干?”姿态无懈可击,言辞间,却透出几分生疏。

    范朝晖抬眼看了则哥儿一下,微微有些惊讶则哥儿的态度。

    想了想,范朝晖觉得还是正事要紧,便对则哥儿问道:“这次去谢地,你都看到些什么?又有什么想法?不妨对我说一说,我们切磋一下。”

    则哥儿见说到正事,态度从容了几分,就把这一段日子来,在谢地的所见所闻,拣要紧的说了一遍,末了,又总结道:“谢家的嫡系人马倒是不少,能够带兵的人才也有几个。只是能干的人越多,反而越不能拧成一股绳。——就算是没有二姐在里面推波助澜,谢家的内斗已经十分厉害。”

    范朝晖颔首道:“跟我想得差不多。子孙不成器,固然要不得。可是成器的子孙太多,又各不相让,对世家来说,也是催命的刀斧。”又对则哥儿教训道:“你要记得,御下之道,最重要是要下面的人各有其位,各行其是。千万不能让人有太强烈的争竞之心。竞争固然能让千里马脱颖而出,可是其中的内耗所损失的实力,对大家子来说,却是代价太大。只保有一匹千里马,对于世家来说,乃是得不偿失。一个家族要长久兴旺,就一定要让各人知道自己的位置。”

    则哥儿忙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应道:“大伯父说得乃是至理名言,侄儿都记住了。”

    范朝晖这才觉得则哥儿很有些异样,便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道:“坐下吧。在我面前,不必这么拘束。”

    则哥儿忙道:“侄儿不敢。侄儿乃是四房的嫡子,却蒙大伯父青睐,选作世子。侄儿诚惶诚恐,日夜不安,生怕行事不妥,辜负了大伯父的厚爱。”

第三百六十一章 兄弟 上(粉红30+)

    ※正文3043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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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朝晖听着则哥儿彬彬有礼的说辞,怎么听,怎么别扭。

    “你今儿到底是怎么啦?”范朝晖忍不住问道。又想起则哥儿自打从谢地回来之后,就对自己一直有所保留,也经常躲着不来见自己,不由眯了眯眼睛,上下打量起则哥儿。

    则哥儿恭恭敬敬地站在书桌对面,脸上挂着谦和的笑,一幅无懈可击的样子,道:“侄儿去了谢地,见到大姐和二姐,才知道侄儿如今的地位,得来不易,不敢再同以前一样放肆。还望大伯父原侑侄儿以前的大不敬之处。”说着,又长揖在地。

    范朝晖这才觉得则哥儿的样子,绝对不是偶然为之。便从书桌后面起身,走到则哥儿身边,看着他道:“你今儿得给我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啦?你是个堂堂男子汉,为何要学有些无知妇人,说话扭扭捏捏、吞吞吐吐、拐弯抹角?——你娘虽是妇人,却比世上绝大多数妇人都要坦荡直爽。你是她的儿子,你变成这样,你娘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

    则哥儿听范朝晖说起他娘,不禁有些怒不可遏起来,到底是年轻人,就算沉稳,也沉稳不到哪里去。被范朝晖拿他的娘一激,则哥儿便反唇相讥道:“我娘的生死,哪比得上大伯母的生死?——大伯父真是太抬举我娘了!”

    范朝晖紧皱的眉头略微舒展了一些:他就知道,则哥儿闹别扭,十有八九,是同他娘有关。

    可是则哥儿这次说得话,却似乎话里有话的样子?——范朝晖又有些狐疑起来。

    “你这说得什么话?我什么时候不顾你娘的生死了?”范朝晖不动声色地问道。

    这些事情,从则哥儿在江南得知当年的事情真相之后,就一直在他心底盘旋,挥之不去。

    如今见大伯父问起来,则哥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抬头看着大伯父的眼睛,沉声道:“当年夷人围城的时候,大伯母要置我娘以死地,大伯父可是对我娘有什么交待没有?”

    这话如同大锤一样,敲击在范朝晖心头。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灰白起来,衬着脸上留着的络腮胡子,更是显得有些苍老起来。

    则哥儿看见大伯父一下子变了脸色,心里微微有些不安。可是转念一想,娘亲只有他一个儿子,若是他不能为娘亲出头讨回公道,娘亲又能指望谁去?!

    想到此,则哥儿的腰杆又挺直了几分,继续问道:“大伯母做出这样的错事,大伯父都不予追究,想来大伯父对大伯母真是情深意重。既如此,当日大伯父为何又要格外抬举我们四房,让我们四房成了大伯母的眼中钉、肉中刺,以至到最后,要使出那样歹毒的计策,同我们四房不死不休?”

    “大伯父是不是觉得对不住我们四房,所以才立了侄子做世子,以做补偿?!”则哥儿最后一句话,问得十分讥讽。

    范朝晖看着则哥儿的眼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大伯父可不可以跟侄儿解释一下,到底是为何?”则哥儿不依不饶,继续追问下去。

    范朝晖一步步地往后退去,退到了墙边摆着的一排四张红木镂空扶手官椅前面。他的手往后摸索着,慢慢坐了下去。

    这些事,也是范朝晖一直追悔莫及的往事。他明白得太晚,醒悟得太迟,大错已经酿成,他的责任无可推卸。

    范朝晖紧闭了唇,一言不发。

    则哥儿想追过去,继续质问大伯父,可是看见大伯父满脸痛悔的表情,则哥儿又住了嘴。

    屋里一片安静。

    过了好久,久到则哥儿以为大伯父从此就要同他翻脸的时候,屋里想起范朝晖有些沙哑的声音:“是我对不起你娘……我原想好好护着她,护着她一生一世……是我的错,我对不起她……”

    “呃?……”则哥儿没有料到,大伯父居然低头认错了。

    “大伯父……”则哥儿有些愕然起来,“大伯父……没有别的解释吗?”

    范朝晖看了则哥儿一眼,坚定地答道:“没有。没有别的解释。如你所说,我觉得对不住你们四房,所以,立你为世子,算是我对你们四房的一点补偿。”

    则哥儿不知道大伯父怎么就认了这个理儿。他心里一时茫然,一时高兴,一时痛悔,一时又有些庆幸。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则哥儿不由有些头疼。

    他揉了揉额头,有些没精打采地道:“既如此,侄儿也就放心了。——如果大伯父没有别的事情,侄儿先告退了。”

    范朝晖看了则哥儿一眼,温言道:“若是不舒服,让阿蓝给你做个红糖姜汤,好好喝一碗,然后到床上睡一觉,出一身汗就好了。”

    则哥儿现在十分后悔自己说了这些话。

    大伯父虽然一句重话都没有说,则哥儿却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已经深深地伤了大伯父的心。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大伯父,只好如逃兵一样,飞快地离开了风存阁的顶楼大屋。

    范朝晖一个人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想起先前的事儿,又想起则哥儿的异样,他心念电转,总觉得则哥儿那里,应该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但是极重要的事情。

    想到此,范朝晖便出了风存阁,来到外院的书房。先命人将自己安插在那同去谢地的五百精兵里面的暗探叫了过来,在书房的密室里问了几句话。

    那暗探十分尽忠职守,且记性也十分之好。范朝晖便知道了则哥儿所扮的亲兵,曾经单独离开了谢地王府七八天的时间。这七八天里,则哥儿去了何处,没有人知道。

    范朝晖听了这个消息,心下暗忖,又让人把刘副将叫了过来,问了一下则哥儿在谢地都做了些什么。

    则哥儿乔装成刘副将的亲兵一起去谢地的事儿,只有范朝晖和刘副将两人知晓。这件事事关重大,刘副将自然知道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们北地唯一的世子继承人,曾经只带着五百人马,身临险地。

    则哥儿单独出去逛了几天的事情,刘副将一心想帮他遮掩,便吞吞吐吐地道:“世子在谢地玩得很高兴,经常待在赌坊不回来……”

    范朝晖看了刘副将一眼,也没有揭穿他,只是沉声道:“刘副将,军中无戏言,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刘副将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起来,便赶紧站直了身子回道:“回王爷的话,世子有七八天时间单人出去游历,下官并不知道世子去了何地。”

    范朝晖这才眉目舒展开来,对刘副将和颜悦色道:“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下去吧。”

    刘副将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王爷的外书房,赶紧回到军营里去了。——如今他最怕见到世子爷。

    范朝晖从外院回到风存阁的顶楼大屋里,又拿着那两张小像仔细端详。终于下了决心,他要亲自去江南一趟,会一会这对“安护法夫妇”。

    此时北地同谢地,正处于微妙的平衡胶着之态中。

    另一边的韩地,被北地打下了两年多,如今还是在磨合整饬当中。虽有些成效,却并不明显,想是韩地太过贫瘠的缘故。

    而江南,若是他所料不错,以前的江南王秦五郎去世之后,如今的江南王秦东,智不能驭下,勇不能带兵,仁不能服众。以前江南王的手下,已经分崩离析,不少人投奔了辉城宋远怀的大军。如今光是江南一地,就有双雄并立。

    若是那“安护法”,真的是自己所想的那个人,说不定取江南,就如探囊取物一般,不费吹灰之力了。

    想到此,范朝晖想去江南的心,越发迫切了起来。

    他是北地之主,若要出行,本来很是繁琐。

    上一次他带着则哥儿和周芳荃一起去江南,没有带任何护卫,算是白龙鱼服之举。且上一次,他完全是为了散心而去,自然不用多带侍卫。

    可是这一次,他要见的人,很多。要做的事,也很多。有些事,不止是私事,也是公事。再像上次一样微服出行,就有些不妥。

    还有周芳荃那里,范朝晖想了想,给无涯子传了封急信过去,让他问问周芳荃,安儿是不是还活着。——如果安儿真的没有死,这件事,一定同周芳荃脱不了干系。

    范朝晖一旦觉得安儿可能没有死,再想起当日大婚以后发生的种种事情,越想越觉得蹊跷。特别是周芳荃,所有的种种,都指向了她……

    在上阳筹备了几天,范朝晖也等到了无涯子的回信。对于安解语的事情,无涯子却是四个字“无可奉告”,又得意洋洋地告诉范朝晖,说是他同周芳荃终于成亲了,现在周芳荃有孕在身,不能回来帮他了,让他原谅。

    范朝晖见两个老友兼师弟师妹终于修成了正果,也很替他们高兴。

    无涯子的“无可奉告”四个字,如果别人看了,定是以为无涯子什么都不知道。可是范朝晖却知道,无涯子只有在知道什么事情,却不想说实话的时候,才会说“无可奉告”。

第三百六十二章 兄弟 中

    ※正文3129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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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涯子的“无可奉告”,看在范朝晖眼睛里,就同“安儿未死”一样可亲可爱。

    这个世上,有什么样的事情,能比原本的珍爱失之复得更让人欣喜?!

    他也知道他这一去,不过是全了此生的最后一个念想而已。

    本来只要她还活在这个世上,只要她还没有归于那抔黄土,他的愧疚,也许还有机会弥补。他的遗憾,也许有机会成全。

    只是这一次,他知道,无论怎样,他都和她无缘了……

    也许在很久很久前的那一天,当他决定放弃让她做妾,而让她嫁给自己的兄弟做嫡妻的时候,他就应该彻底斩断这种无望的念想。

    这以后的凡此种种,不过是心有不甘的求不得而已。

    往事已矣,去日难追。

    他只要有则哥儿就够了。范朝晖默默地下了决心。

    他一面安排着北地的军务、民政,一面伺机把大权慢慢地移交到则哥儿手上。虽然只是暂代,也是一个考验他的好机会。——他给了他机会,就看他能不能担起这幅重担。

    过了半个月,范朝晖将北地事务都妥当安置了,便以巡访韩地为名,带了一千骑范家军的精锐骑兵,玄甲长刀,奔腾如虎风烟浩举,乘船离了北地,往韩地方向去了。

    北地上阳王离开上阳,巡访韩地的消息,立刻被江南和谢地的探子送回了自己主子那里。

    江南的江南王秦东如今早就今非昔比,不过有个空壳子而已。

    宋远怀的辉城军倒是越来越壮大,规模更胜从前。

    人心都是得陇望蜀的。宋远怀的军队越多,他的手下生了别的心思的人也越来越多。

    宋远怀的辉城军的主力,是他仗义楼的精锐人马。又有范朝风的鼎力相助,和江南王秦东争过几次地盘后,胜多输少。辉城军不免骄奢起来。

    范朝风自然知道人心不足。而他帮宋远怀组建辉城军,也不是为了扶植宋远怀打天下。——这天下,注定是他们范家的。范朝风无论对自己的大哥有什么芥蒂,在大局上从来没有动摇过的。就算是不理外物的安解语,暇时同他闲聊的时候,也知道上阳王范朝晖才会是最后的胜利者。

    范朝风却笑道:“我觉得则儿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安解语听了这话,就算知道是范朝风夸大之辞,也喜得眉开眼笑,跟着道:“你这样认为?——其实我也这样觉得,只是不好意思说而已。”一幅与有荣焉的样子。

    范朝风失笑,伸手揽过她,细细地交待了一番。

    过几日,范朝风要带着辉城大军出发,往谢地同江南交界的地方去驻防几日。既是练兵,也是为了打探谢地那边的军情。

    那个拥有铜矿的小镇,便是在谢地同江南交界的边缘。

    上次他们借着谢地世子大婚的机会,奇袭小镇,抢了小镇上制钱局的制钱。

    谢地的谢顺才带着大军追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安全返回江南,一路往宜城方向而去。

    谢顺才的探子以为是江南王的大军,回去禀报了主子,谢顺才只好把怒气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吃了个不大不小的哑巴亏。

    那次范朝风同宋远怀带着辉城军劫的制钱,关系到谢家嫡系五房一半的年例。

    当时已经嫁了世子谢顺平做平妻的范家二小姐绘懿,曾经给世子献计,先把谢家二房丢失制钱的消息公诸于众,然后一边给谢家二房施压,让他们赔偿;一边做好人,主动对其他四房提议,由大房出银子,补上谢家二房的嫡次子谢顺才捅的窟窿。

    此计一出,谢家二房果然顶不过族人的压力,也不忿让大房做好人,便将自己这一房历年来的积蓄,和谢家二房掌了铜矿之后私吞的那部分都拿出来,补齐了这次丢失制钱的窟窿。

    谢家大房既得了面子,又护了里子,且摸清了二房隐藏的实力,实在比他们先前所想的,还要深厚。

    这件事之后,谢顺平不由暗自庆幸谢家二房还是自己拿了银子出来描补。

    若是他们厚着脸皮就说没钱,大房补钱的话已经出了口,最后便不得不由大房掏银子。那样的话,大房虽然有了面子,里子却要空上一大块。而二房却可以借机保存了实力,再图后事。对大房来说,说不定是得不偿失。谢顺平过后想来,才觉得绘懿所出的,是一招险棋。幸亏她福大命大,此事才得以圆满落幕。

    谢地的象州王谢成武是谢家的大房家长,见谢家二房能一下子这样一大笔银子,也是心惊。

    二房来势汹汹,他虽然是王爷,却不能不顾宗族里的势力。且他们现在并未分家,他的王位,说起来,还是谢家整个宗族的王位。谢顺平是大房嫡长子,在平和时期,自然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可是如今却是打天下的阶段,谢家众人信奉的自是能者居之。若是再让谢家二房做大,他们大房的王位,还能不能保持在大房,都是两说。因此象州王日夜忧虑,一直盘算着要想出万全之策,将王位变成谢家大房专有的,而不是谢家整个嫡系宗族都能分一杯羹的。

    无论皇位还是王位,向来都是众人争抢的中心。

    象州王既想要谢家别房的势力帮他打天下,又不想把大房的王位当作谢家宗族所有。这一点,却不是那么容易做到。

    除非现在分家,谢家嫡系五房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才能将王位一直留在大房。

    而分家之后,谢家别房还会不会以大房为尊,替大房卖命打天下,却是很难说。

    乱世之所以为乱世,就是它是一个可以打破旧的长幼尊卑秩序、树立新的长幼尊卑秩序的时代。

    这个时代,强者为尊。

    谢家大房的两父子现在最尴尬的地方,就在与他们如今不是谢家嫡系五房里实力最强的一房。谢家二房的实力已经后来居上,隐隐有凌驾大房之上的趋势。

    他们大房虽长,却不强。这也是他们明知道上阳王别有用心,却还是不能拒绝跟上阳王一再的联姻。好在他们一直认为上阳王是把女儿嫁到谢家,而女生外向,只要她们两姐妹生下谢家的子嗣,上阳王的局,就只能套住他自己而已。到时候他们谢家大房去摘桃子也不是不可能的。

    盘算了很久,象州王谢成武终于下了决心:攘外必先安内。不把谢家实力最强的二房打下去,他们大房将来就只会给别人做嫁衣裳。

    世子谢顺平听了王爷的决断,自然心领神会。只是他也有顾虑。如今江南宋远怀的辉城军越发壮大起来,且听说同江南王秦东的军队打了几仗,都是大胜而归,把江南王秦东的势力已经压缩到宜城附近五十里。此外江南的大部分地区,都被宋远怀占了。——江南膏腴之地,历来是兵家必争之所。

    宋远怀虽出身草莽,可身边有高人相参,又有猛将如云。如果让他做大,以后说不定比当年的秦五郎还要让人头疼。

    想到此,谢顺平便加快了步伐,让人四处去搜罗长得同上阳王先王妃相似的美女,打算再行美人计。

    象州王对此一直不以为然。据他所知,上阳王的手下,曾经搜罗过三四个同先王妃八分像的美女,都被上阳王威胁要直接送到庙里剃了头发做姑子去,才都被退了回去。象州王暂时还不认为,谢顺平的计策能有几分成效。

    谢顺平却是听了绘歆的话,知道那次上阳王部下献美女未成,不过是那些美女徒有先王妃的形,没有先王妃的神而已。那些人站在那里不动不说话还凑合,一行动,一说话,立刻就让人知道这些只是替代品而已,自然不能成功。

    谢顺平打算搜罗了美女之后,让绘歆帮着训练一段时间,务必做到同上阳王的先王妃不仅形似,而且神似。

    绘歆这段日子在世子府无所事事,也想找些事来做。

    绘懿当家,有范朝晖派给她的嬷嬷相助,自是滴水不漏,绘歆一时插不上手去。

    谢顺平提起给她爹献美女的事,就让绘歆上了心。

    她作为程氏的女儿,自然不想爹爹心里一直有别的女人。——所以若是能让爹爹看上别人,对则哥儿也是一个可大可小的打击。

    而且爹爹若是能让出自谢家的女人生下自己的亲生儿子,说不定则哥儿就做不成世子了……

    想到则哥儿对待自己的样子,绘歆很是不虞:不过是从她们大房里捡漏捡过去的世子位置,居然敢不把她这位大房的嫡长女放在眼里!

    绘歆一直都极重规矩,特别是长幼嫡庶尊卑的位置。

    而则哥儿的作态,在绘歆看来,不说大逆不道,也是对自己的恩人轻慢不敬,实是个养不家的白眼狼。

    因此对于给自己的爹爹上阳王献美女的事,绘歆比谢顺平还要热心几分。

    谢地的女子,身材健美,肤色不同江南女子的白皙水嫩,而是蜜色肌肤多一些,因此在谢地很难找到如同先王妃那样的美女。

    谢顺平便将目光投向了江南。

    江南自古出美女。

    他不便自己亲自过去,便托了自己在江南小有声誉、二十几年前就出家做了道姑的大姑姑帮忙,在江南搜寻美女。

    谢顺平的这个大姑姑,便是辉城附近慈心观的观主惠能。

第三百六十三章 兄弟 下

    ※正文322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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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朝晖离开北地,前往韩地巡访的消息传来,江南王秦东第一个觉得有些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

    他没想到,他的继父江南王秦五郎一去,他留下的手下如此桀骜不逊,根本不甩他的帐。特别是后来又有人传说江南王秦五郎是被人害死的,并且影影绰绰,说是同云妃有关。秦东是云妃的亲生儿子,只是秦五郎的继子,于是他的位置就更尴尬了几分。

    好在还有一些他笼络住了的手下跟着他,才没有让他一败涂地。

    只是如今手上只有不到一万人的大军,而当年秦五郎在位时,最鼎盛时期有过十五万大军。

    只是秦东继位之后,秦五郎原来手下的两个极重要的大将,拉走了一部分队伍,打算自立山头。

    可惜的是,他们没有固定的城池依托,军费不继。没有多久,就被秦东和宋远怀分段包插,各个击破了。

    打散了的队伍,有些回家做回了老百姓,有的加入了宋远怀的队伍。

    秦东那里,却拒绝接收这些先前的叛逆。

    在秦东看来,这些人背叛过他一次,就会背叛他第二次。他秦东,不需要这些首鼠两端的无能之辈,而是需要有自己的嫡系部队。

    秦东自己却没有秦五郎那样的本事,能在短时间内培养出自己的嫡系。且养兵最重要是要有银子,他的地盘被宋远怀逐步蚕食鲸吞,能够收到银子的地方越来越少。所以他原有的兵士,又因为缺饷跑了不少。

    现在听说北地的上阳王带了最精锐的范家军铁骑去往韩地巡访,秦东更是有些慌不择路的感觉。

    宜城离韩地,不过只有一座大山相隔。秦东既不能带着兵马离开宜城,也不敢在山脚下驻防,打对方个措手不及。——这样脓包,不免让手下十分看不起。

    秦东只好安慰自己:大山险峻,上阳王又是带的骑兵,不可能翻山越岭打过来的。

    范朝晖去了韩地,其实也不过是障眼法而已。

    韩地如今的军政,是由范家的家将主持,而民政,是由范朝晖以前的幕僚出任。

    韩地贫瘠,两年之内,这两个人虽然没有将韩地立刻治理的蒸蒸日上,但是稳扎稳打,逐步收服了韩地的民心。且范朝晖受降韩永仁之后,并未将韩氏一族秋后算帐,赶尽杀绝。只是让他们全族迁居上阳,并授予爵位,保他们荣华富贵。

    这样的举措,既收服了韩地的降将,也让韩地的民众相信,上阳王并不是滥杀之辈。

    范朝晖在旧朝就是举国皆知、抗御外侮的大将军。旧朝覆灭之后,他同韩永仁、谢成武三分天下,占北地为王。在北地开科举,禁私兵,除世家,丈田地,轻徭薄赋,又除山贼,整饬地方治安,保一方安宁。北地原本同韩地一样,是不相上下的贫瘠之地,如今也蒸蒸日上起来。

    从韩地、江南和谢地这三个地方迁往北地谋生的普通民众越来越多。人口增殖,也让北地有了人手,去开垦北地因为战乱而荒芜的田地。——有了地,就能收纳更多的人。有了更多的人,自然能有更多的收益。北地自然也就越发繁华起来。在江南和谢地仍然处于战乱之中的时候,北地已经隐隐有了一方沃土的前景。

    谢地有谢家坐镇,除了有山贼海匪作乱,别的方面,都还凑合。谢地的老百姓,自谓比北地不足,但是比江南有余,逃到北地去的人倒是没有江南那块儿的人多。

    江南膏腴之地,因为先有秦五郎的滥杀贪财,后有秦东的苛捐杂税,已经又有了乱起来的光景。

    宋远怀辉城军的崛起,也有解民以倒悬之功。因此宋远怀在江南的民望极好。宋远怀的老部下们,免不了就多想了些。

    若不是有范朝风在旁提点着,宋远怀说不定脑子一发热,就也走上了秦五郎自立为王的老路子。

    好在南宫雪衣一直是个脑子清楚的。她知道宋远怀辉城军的所向披靡,不过是因为有了安护法这个人,丝毫不是宋远怀的功劳。而安护法建议宋远怀建立辉城军的初衷,便是要取一笔筹码在手,以后要在北地上阳王和谢地象州王之间,择一个人来背靠大树好乘凉而已。因此南宫雪衣便时时敲打宋远怀,让他认清自己真实的位置,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其实南宫雪衣是过分担心了。

    宋远怀对自己的能力看得十分清楚,特别是在组建辉城军之后,宋远怀更是发现自己远远不是调兵遣将的好手。——做一个帮派的首领,是和做一个军队的统帅,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所以宋远怀的辉城军,与其说是宋远怀的,不如说是范朝风的。

    从开始组建,到练兵,到后来带兵出征,四处征战,都是范朝风一手带出来的。

    对兵士来说,主帅身先士卒,同他们一起浴血奋战,才是收服这些兵士人心最快的捷径。

    这次宋远怀同范朝风两人便是趁上阳王巡访韩地之机,要趁机去骚扰谢地边界。——有上阳王从西面威胁宜城的江南王秦东的大军,他们就不必担心秦东会趁他们不在的时候,突袭辉城。也才好放开手脚,再去谢地小镇劫掠一次。

    范朝晖带了范家军的精锐铁骑,不过在韩地大肆转了一圈,才偷偷带了十八铁骑,装作做生意的商人,从韩地乘船,直接来到江南。

    秦东一直以为上阳王若是要对江南动手,会选择从韩地和江南之间的大山翻过来。他没有料到,范朝晖完全没有打算在这个时候攻打江南。——对范朝晖来说,他对江南,要得是兵不血刃。

    根据北地探子的线报,范朝晖知道那“安护法”夫妇,是住在辉城承义坊的安宅。

    范朝晖记性极好。自从看见线报上说得“承义坊”,范朝晖立刻回想起来,那次他同则哥儿,还有周芳荃同游江南的时候,在辉城住过一夜。第二天他们离开辉城去宜城的时候,听了周芳荃的话,硬是绕道承义坊转了一圈。

    范朝晖记得非常清楚,他就是在那里的小巷子里,听见了同安儿一模一样的笑声……

    如果他能早有察觉,那时候执意进去看一看就好了。又想起则哥儿那日的举动,分明是心里有鬼,不想让他进去瞧瞧……

    想起则哥儿古灵精怪的样子,范朝晖嘴角微翘:有了则哥儿,已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赐,他不该奢望太多。他想了这么多日,也想通了许多。——也许现在这样的结局,对他、对四弟,还有安儿,都是最好的结局。

    范朝晖带着十八骑来到辉城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落日熔金,暮云合碧。夕阳西下,辉城烟灰色高大的城墙映着夕照,在城的前方投下长长的影子。

    范朝晖勒住马,沉默地看了看辉城的城墙。五步一垛,十步一岗。如果他没有看错,墙垛中间小窗户里不时映照出来的寒光,是躲在里面的弓箭手手持的箭簇,不小心映在了阳光中的反射弧。

    这种安排,绝对是精于守城和攻城的老手布置的。进可攻,退可守,他的上阳城,也是和这样差不离的布置。只是箭垛更多,暗哨更密一些而已。

    想到这些可能就是出自那位“安护法”的手笔,范朝晖想见到他的心,又热切了几分。若是他真的是四弟,他们范家就又多了一员猛将。而则哥儿,也有了更强有力的支援。

    只是想到自己曾经跟四弟的妻子大婚过,而且他的妻子如今的身份,正是上阳王的先王妃,范朝晖又免不了有几分尴尬。

    如果真的是四弟,他见到他,该说些什么呢?

    求他原谅?——似乎太过轻飘。

    让他不计前嫌,回来帮自己?——似乎太过一厢情愿。

    跟他说他对不起他,让他一刀杀了他?——也太过虚伪。

    范朝晖一路踌躇忐忑着,来到了辉城的城门口。

    此时已是到了快要关城门的时候,范朝晖带着十八骑,跟着最后一批要进城的人群,慢慢向城里行去。

    快要到城门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快马的踢踏声,又听到身后有人高喊:“报——!宋城主大军回防,城门口人群速速散开!免得军马无情,踏坏尔等!”

    还未进城的人赶紧四下散开,已经进城的人也赶紧往街道两旁的屋檐下躲去。

    城门口的守城卒迅速列队出来,往城门口两旁站好。

    城墙上面暗箭垛口的人也都手持弓箭,从垛口里升了出来,弯弓搭箭,对向城下四围的民众。只等大军回城之时,为大军保驾护航。若是有人异动,城墙上的弓箭手就会毫不犹豫的就地射杀。

    范朝晖见状,也同十八骑退散开来,远远地站到了城墙两旁十丈开外的地方。

    而远处,一大股烟尘正由远及近,奔腾而来。

    范朝晖眯了眼睛看过去,就见那大队骑兵来得很快,倏忽就到了城墙附近。

    领头的汉子,头戴黄铜头盔,身穿土黄色皮甲,腰系黑色腰带,胯下是一匹四蹄踏雪的乌锥马。此人眉目修然,洒脱不拘,江湖气甚重。——这一定是宋远怀,范朝晖默默地揣摩着。

    和他并骑的人,却是身材高大,一身黑色玄甲,腰系红色宽带,脸上罩着一个青铜面具,甚是狰狞。

    范朝晖皱了眉头,正在上下打量那人,却见那人侧过头同旁边的汉子说话,又伸手把他脸上的青铜面具取了下来。

    只见狰狞的青铜面具下,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庞。

    范朝晖死死地盯着那人的脸,心头狂跳起来。

第三百六十四章 结盟 上

    ※正文3044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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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是范朝晖的眼神太热烈,范朝风感觉到四下的人群里有些异样,便漫不经心地往四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数个人立刻映入了他的视线。

    范朝风眼神微眯,往那处粗粗扫了一眼。十九匹高头大马,见了这边大军行过,却一点都没有嘶咬嚎叫,而是镇定自若,似乎对这样的景象见怪不怪。——这一定是军马,范朝风心下沉吟。

    坐在马上的那十九个男子,也是个个气宇轩昂,脊背挺直,眼神犀利。不过无论怎样,后面那十八位男子的气势加在一起,也盖不过他们前方,骑在一匹看似普普通通的枣红马身上的男子。

    他身材高大,略微有些瘦削。头上简单的挽了个男子常挽的高髻,插着一支黑玉发簪。脸上看着有些熟悉,可是满脸的络腮胡子,遮掩了他的容貌。

    范朝风骑在马上,忍不住回头又看了那个络腮胡子的男人一眼。——范朝风自己以前也留过胡子,自然知道胡子有什么作用。只是不知道这人是故意要隐藏真容,还是本来就天生如此……

    范朝晖也觉察到自己紧紧盯着的那人对自己有了感应,往自己这边看了好几眼。只是自己如今的样子,就算是自己的娘死而复生,也不能一眼认出自己。

    范朝风想了想,挽了马缰绳,凑到宋远怀身边低语了几句。

    宋远怀也回过头来看了这边几眼,点了点头。

    大军便不再耽搁,都如水流一样呼啦啦地进了城。

    等城主大军回城之后,守城的卒子才让普通民众依次进城。

    范朝晖他们一行人算是最后一批进入辉城的。他们进来之后,守城官便敲起了铜锣,大声宣告:“关城门!”

    包铁嵌钉的两扇城门便吱吱呀呀地关了起来。

    范朝晖坐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灰沉沉的大门,又转过头看了看远处进退有序的大军,眉头皱了皱,又舒展开来。

    “老爷,我们要去何处下榻?”他身边的一个护卫低声问道。

    范朝晖上次来辉城,乃是住在城南的一个客栈里。那里龙蛇混杂,他们这一行人,要住在那里,似乎有些显眼。

    想了想,范朝晖便道:“去问问这城里最大最好的客栈在哪里,我们就去投宿吧。”

    那护卫有些疑惑,问道:“老爷,我们这里也有人手,为何不去……?”

    范朝晖笑道:“我们去了,他们就不能再在辉城待下去了。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们。再说,我到辉城,有公事,你们要小心些。”

    众护卫忙应诺。

    一个人便下马去打听这辉城最大的客栈在何处。

    问清楚了方向,他们便一人一马,飞奔过去。

    宋远怀听了范朝风的嘱咐,在路上就嘱咐了人盯着这十九个人。

    盯梢的人看见他们住进了辉城最大的客栈,便对客栈里的自己人打了招呼,让他们轮流盯着。自己回了仗义楼,给宋远怀报信。

    此时范朝风也在楼里,正有些心神不属。

    宋远怀听了回报,点头道:“目前来看,还没有什么不妥。继续盯着,若是有问题,立刻来报。”

    那人领命而去。

    宋远怀对范朝风笑道:“你也是太谨慎了。——说不定是哪个世家大族的人出来游历罢了。”又喜滋滋地夸耀自己,“我们辉城,在我宋远怀的打理下,已经是江南唯一一块的好地儿了。”

    范朝风本来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听宋远怀这样自吹自擂,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道:“但愿是我想多了。”

    两人各自回家。

    范朝风回到自己家里,同安解语一起吃过饭,又闲聊了几句。听说自己不在城里的这几日,安解语哪里都没有去,日日待在家里,连旁边的宋宅都没有去过,范朝风便狠狠地夸了她几句,又许诺等闲了下来,再带她出去游玩。

    安解语想起因为范朝风不在家,她哪里都没有去,也有一阵子没有去仁兴堂的赌坊查账了。昨儿那南宫雪衣还给她送信过来,是赌坊的收益近来不如以前,掉了三成多,不知出了什么问题。

    安解语也觉得有些奇怪。明明客人来得还是不少,可是收入却是一天比一天少。她在家里闲来无事的时候,将这两年来的收入同客人流量做了个大致的表格。基本上,赌坊的收入,跟客人流量应该是成正比的关系。而且他们赌坊从各地赌坊收取的使用费还是节节上升。看来,问题应该是出在赌坊内部。

    安解语又仔细研究过南宫雪衣送来的最近三天的帐本,如果她没有猜错,赌坊的筹码房里,应该出了内鬼了。

    “到底还是止不住。”安解语自言自语道。

    范朝风刚从净房洗了澡出来,听见安解语在叹息,便问道:“什么止不住?”

    安解语随手把帐本收起来,堆在一旁的博古架上,道:“人的贪念呗。”

    赌坊里的内鬼跟外人勾结这种事,不管是哪个朝代,哪个时空,都有发生。就算是在她前世工作过的赌场里,有那么多先进的监测手段,包括每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全方位、无死角的隐藏摄像机,也改变不了有些人自作聪明,觉得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和人脉,同赌场对抗,内外勾结,损公肥私。

    安解语知道这些弊病,因此在推出筹码这一赌场通用货币的同时,为了防备这种情况的发生,安解语有意在筹码房安排了三个班次,每班六个人。这六个人又分成两个组,每组三人。一组管收筹码,一组管兑银子。这样安排人手,当然是有特殊用意的。

    一般来说,一个人管一件事肯定是不行的,监守自盗是一定的。两个人容易互相勾结,监守自盗也是极有可能发生的。而三个人就是一个坎,可以起到互相监督的作用。想互相勾结起来,欺上瞒下,三个人不容易齐心。这是一种博弈,也是因为囚徒困境造成的对他人的不信赖,从而起到一定程度的监督作用。

    这种监督,人数多于三个的话倒是没有更好的效果。反而会因为人手太多,到时候找不出真正的责任人。

    只是再好的监督,都是一种手段而已。

    人心善变,人心也是贪婪的。

    就像人人都知道犯了罪是要坐牢的,可是照样有人犯罪。

    做丫鬟的都知道不能跳过主母去勾引老爷,可是总有丫鬟要自作聪明,直接跟老爷送作堆。就算前面打死过几个丫鬟,后面的丫鬟依然前仆后继,源源不绝。

    原因无他,当人的贪念占了上风,就看不到风险,只看到风险后面巨大的收益。何况做了错事没被抓到之前,人人都会觉得自己会是逃过惩罚的最幸运的那一个。

    安解语知道,抓住内鬼不难,难得是如何处理这个内鬼。手软肯定不行,一定要处置得有威慑力。但是公诸于众也不行,让有些人知道,看似铁板一块的筹码房里也有人可以瞒天过海,以后这样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她和南宫雪衣叫起来也只有两个脑袋四只眼睛,实在是防不胜防。

    晚上安解语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总想着有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来杜绝这种情况的发生。

    范朝风也睡不着。白天见过的那几个人总让他觉得有些问题。

    见安解语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范朝风伸手把她搂过来,低声问道:“你怎么啦?白日里睡得太多?”

    安解语白了他一眼,道:“我白日里哪有睡觉?——我是在担心赌场里的事儿。”

    说着,安解语就把赌坊里筹码房可能出内鬼的事儿,说了出来。又道:“这事儿要查出来是谁做的,不难。难的是怎么把这人处置了。轻了不行,可是重了的话,难免会闹得众人皆知,反而惹了更多的麻烦。”

    范朝风听了低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就把筹码房里所有人都换下来,做得好的,往上升。做得不好的,往下贬。有问题的,让他吃多少,吐多少。吐完了,再交给仁兴堂的刑房处置就是了。——处置的时候,让新进筹码房的人过来看着就是了。”

    安解语知道,这是要杀鸡骇猴了。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只希望这样做,能多管一阵子。只是她又要忙起来了,安解语便皱眉道:“这批筹码房的人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再换一批,又要多费些功夫了。”

    范朝风不以为意,道:“我现在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出去了,你也可以每日里去赌坊待几个时辰。”顿了顿,又道:“我会每日里送你过去,再接你回来的。”

    安解语听了,心里很是熨贴,在范朝风怀里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了,道:“这样也好。省得我白日里天天在家睡觉,晚上吵得老爷不得安眠。”

    范朝风失笑,抱着她亲了下去。

    两人温存了一会儿,觉得困意上涌,便各自睡了。

    第二日一早,安解语就让人去给南宫雪衣送信,说她今日里要去赌坊理事,邀南宫雪衣一起去。

第三百六十五章 结盟 中

    南宫雪衣接到安解语的信,连忙应了,坐了车过来,邀安解语一起去赌坊。

    范朝风刚从江南同谢地交界的地方回来,也在家休整,不用去仗义楼里理事。

    见南宫雪衣和安解语两个人要一同去赌坊,范朝风便骑了马,跟着她们俩黑衣劲装的大汉排在门前,虎视耽耽。

    安解语知道,这赌坊重地现在的安保措施,不比银楼逊色。除了屋前的大汉打手威慑之外,赌坊的屋前屋后都有重兵守着。——别人可能想不到,辉城军真正的军饷集散地,就是在仁兴堂的赌坊深处。

    一般人想进来挑事,外面的大汉就能解决了。如果冲到赌坊里面意图不轨,基本上就只能从前门竖着进去,再从后门躺着出来了。而且不会让人在赌坊里断气,都是规规矩矩、走街串巷,在辉城闹得人尽皆知之后,才抬回闹事人家中,第二天再断得气。

    这种处理法子,当然有两种意思:一是对闹事人家里表明,我们知道你家在哪里。若还有人受了别人的指使,想来仁兴堂捣乱,就要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能把一家大小的性命都搭了进去。当然,若是闹事人本来就是个无家无业的混混,就更好处理了,直接抬到城外的乱葬岗去。二呢,却是向四围的人表明,仁兴堂不在赌坊里面取人性命。仁兴堂的赌坊是求财的,不是求灾的。而且辉城的人都相信,一个地儿要是死了人,就会影响气运。对赌坊这种特别需要气运的地方来说,这一点尤为重要。

    所以仁兴堂整修之后,在安解语的主持下刚开业的时候,曾有几拨人受了别有用心的指使过来闹事,都被宋远怀和范朝风如此处置了。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打仁兴堂的主意。

    这次仁兴堂赌坊筹码房的内鬼案,是在仁兴堂赌坊顺利运营很长一段时间出现的第一起案子。这个内鬼的出现,也是任何赌坊发展中必经的阶段。

    安解语在大车里面就同南宫雪衣私下里说了她的想法,还有范朝风建议的如何处置内鬼。

    南宫雪衣一听是出了内鬼,气得柳眉倒竖,怒道:“筹码房的人工是整个赌坊最高的,仅次于赌坊的堂主而已。——这些人,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仁兴堂的刑房很多年没有开启过了,如今倒是要用他们来祭祭刀了!”

    安解语讪笑道:“都是我的错。当年我要同意让进筹码房的人都签了死契就好了。”

    南宫雪衣想了想,也点头道:“以后再想进筹码房的,都要签了我南宫家的死契才行。”看了看安解语,南宫雪衣又改口道:“这样吧,以后筹码房两组人,一组签我南宫家的死契,一组签你们安家的死契。以后除了我们两家的人以外,都不能进筹码房。”

    安解语本来想用她在后世经营现代赌场的经验,来打理仁兴堂的赌坊。现在看来,她是过于缘木求鱼了。没有大的社会环境,想单独把那个社会的管理经验移植到后世,还是不能过于刻板。有些地方,该本土化的,还是要本土化,不然会多些让人意想不到的麻烦出来。

    若是一开始筹码房的人都签了死契,也许他们就不那么容易被收买了,安解语默默地想。

    两人在车里说着话,外面范朝风已经在跟人打起招呼来,又对车里的两人道:“到了。你们下来吧。”

    安解语戴上有面纱的帏帽,同南宫雪衣一起下了车。

    范朝风骑在马上,目送她们两人进了赌坊的大门,笃定是万无一失,才勒了马,转身回去了。

    范朝晖一大早起来,让手下人先去联络了自己派在江南的暗探,具体打探了一番仗义楼安护法夫妇的住址。

    等那人换了装过来,专门带他们过去的时候,范朝晖发现,果然是当年他同则哥儿还有周芳荃一起路过的那所宅子。

    想到那一天,就是在这所宅子外面,他亲耳听见安儿的笑声。——当时他还以为是在做梦。如今他又一次站在这个大门前,却又有些犹豫起来。他真的害怕,到头来,发现自己确实是在做梦……就算是梦,让他在梦里都多待一段时间也是好的……

    范朝晖默默地骑在马上,看着对面的门庭,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他身边的十八骑跟着他多年,又是军中出身,自然知道主将不动,他们也都不会动。

    一行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连他们骑的马都没有嘶叫过一声。

    日头渐渐地升起来,照在承义坊前的大街上。

    坊里的人家也都起了床,开始了新的一天。

    大街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这条街上不许有小商贩过来摆摊,因此来往的人都住在这里附近人家的,或者是仆役出来采买,或者是主人家出行办事。

    大家住在一条街上,彼此知根知底。站在街边的范朝晖一行人,就特别显眼。

    等到越来越多过往的人开始用狐疑的眼光打量这一群人的时候,范朝晖才回过神来,对手下吩咐道:“你们骑了马出去,到附近街上找个酒楼待着去。我办完了事,自会去寻你们。”

    他的手下有些不安:王爷一人担北地安危。他们把他一人留下,若是出了事,他们可是万死难辞其疚了。

    范朝晖看出手下的顾虑,微笑道:“你们放心。我是有备而来。这里住的,是我一个至亲,断不会有事的。”

    手下人听了,这才颔首道:“我们在这里看着老爷进去了,再散开也不迟。”

    范朝晖知道自己的这批手下,从旧朝自己刚刚从军的时候就跟着自己,是多少年血与火里熏陶出来的同袍之情,他们如此谨慎,也不是无的放矢的。

    “也好。我记得过来的路上,有一家辉腾酒楼。我进去之后,你们就去那里等着我。”范朝晖吩咐道。

    手下应诺,看着范朝晖下了马,一步步地穿过大街,走到对面挂着“安宅”的大门前,举起手,扣响了大门。

    过了一会儿,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穿着皂衣的门子探头出来看了一看,见是一个长着一脸大胡子的陌生人,不由警惕地问道:“请问这位大爷有何贵干?”

    范朝晖微微笑道:“跟你们老爷通报一声,北地上阳范朝晖到访。希望能让你们老爷拨冗一见。”又加了一句,“放心,不会耽误他很多时间的。如果在家里不好说话,我们也可以出去辉腾酒楼里见一面。”范朝晖担心若是安解语也在家,四弟未必会答应让自己进去。

    那门子却一时没有将眼前穿着一身玄色长衫的大汉,同南朝那个赫赫有名的上阳王范朝晖连在一起,只以为又是来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便耷拉着双眼敷衍道:“知道了。你等着,我去看看老爷愿不愿意见你。”说着,就要关了大门。

    范朝晖一听就知道这门子没有打算去通传,便从袖袋里掏出一小锭金子,塞到门子手里,笑道:“劳烦了。这点辛苦费,小哥拿去打酒吃。”

    门子见这衣着朴素的汉子一出手就是金子,马上知道自己看错了人:这种人,怎么可能是上门来打秋风的?!

    “大爷稍等一等,小的马上去给您通传!”那门子立刻变了脸,对着范朝晖点头哈腰起来,又将门半掩着,并未关了严实,拔脚就去外院的书房报信去了。

    范朝风送了安解语和南宫雪衣去了赌坊后,回到家里,便去了外院的书房理事。

    辉城军的规模越来越大,范朝风已经逐步将自己的有些职权交了出去,只留了最要紧的行军布防的要职在自己手里。

    他的书房内室里,有两张长长的桌子,左右并列开来。左面的一张,上面用泥土沙堆,做成了一幅惟妙惟肖的江南和谢地的地形图。他正一个人待在书房里,对着长桌上的地形图沉思。而右面的一张,却是有各种甲兵小人和关隘水途,组成攻防之阵,可以沙盘推演行军的步骤。

    看门的门子来到外院书房,先跟伺候在书房外面的小厮说了。那小厮见门子急切的样子,认为定是了不起的人来了,不敢怠慢,也赶紧进去给老爷通传去。

    范朝风的书房内室,小厮是不能进去的。因此小厮进了书房,不过是在外屋大声回道:“回老爷的话,外面来了一个自称是‘北地上阳范朝晖’的人,要求见老爷。”话音刚落,内室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似是有什么东西打翻了。

    小厮正在疑惑,范朝风已经飞一样从内室出来,急切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是谁到访?”一幅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样子。

    那小厮就把门子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范朝风的脸上阴晴不定,想了半日,才道:“我出去看看。”说着,便风驰电掣一样,往大门口奔去。

    范朝晖背着双手站在安家的大门前,往里打量着里面的陈设,发现当面一个雕着天女散花的照壁挡在院子中央,隔绝了外人的视线,便微微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的功夫,从照壁后绕出一个人来,站在那里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似悲似喜。

第三百六十六章 结盟 下

    ※正文3103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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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朝晖一见他的神情,便知道自己这次真的没有猜错。这安护法,真的是自己的四弟范朝风!

    范朝风见了这满脸胡子的人,赫然就是自己昨日里进城的时候,在城门口撞见的十九骑里面领头的一个。——怪不得自己觉得他面熟。

    他们兄弟俩这么多年不见,又各有自己的为难事儿,同当年相比,两人的样貌都改变了不少。

    只是再改变,他们都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且从小就生得相似。如今多年后重逢,那股生疏感很快就褪散开去。

    范朝风站在照壁旁,看了门口的范朝晖一会儿,才定了定神,拱手长揖道:“大人远道来访,我安某人不胜荣幸之至。”说完,起身一摆手,道:“请大人书房里坐。”要请范朝晖进屋里去。

    范朝晖见四弟不肯承认自己是范家人,眼神黯了一黯,提步上前,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四弟,你……”

    范朝风连忙截住他的话,微笑道:“这里人多,我们还是先去书房说话吧。”

    范朝晖点点头。他不是不分轻重的人。这次他到江南来见四弟,除了要将旧事了结,更重要的,是要暗地里先拿下江南。——这事当然不能太过明显高调。若是让谢家知道范家已经把江南也握在手里,他们说不定就要狗急跳墙了。

    范朝晖觉得自己这一边的准备还不是很充分。面对谢家,如果现在要打,就算最后能胜,也有可能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且他的两个女儿还在谢家手里。范朝晖对谢家的局,也还没有铺陈完整。两个女儿,还没有全身而退。他不能现在冒险,不能让谢家有机会,杀了他的两个女儿祭旗。——范朝晖到底是做父亲的,就算大女儿贸足了劲儿跟他对着干,他还是无法要了她的命。其实当初,若是他的心真够狠,绘歆是不可能活着回谢地的。后来虽然做了种种的防范,其实都是增大了风险而已。

    范朝风不知道大哥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拿定了主意,等会儿去了书房,要先跟大哥说清楚,自己不能以范朝风的身份,活着回到范家。抛开个人私怨不提,他的“死”,在旧朝里,人人都知道:他是不愿投降夷人,自焚而“死”。而旧朝的覆灭,天下人本来都认定是旧朝皇帝倒行逆施、丧心病狂,为了一己之私,容不下功臣,特地跟夷人串通,引夷人入境来戕害功臣,屠戮百姓,才导致了旧朝的覆亡的。

    在这件事里,范家因为一有着范朝风的英勇殉国,二有着范朝晖的疾驰京城、却晚了一步的痛心疾首,在天下人心里,声望极为高涨。就算他现在跟人争天下,也没人认为他是个乱臣贼子,更没人认为他是处心积虑要取旧朝而代之,从而导致旧朝覆亡的人。

    虽然历朝历代,都有造反出身登了大位的人,可是这样做,名声到底不好听。上位之后,也需要花大力气来粉饰当年的不义之举。且这样的人,一般都在位不能长久。大多不到三五年,不是被手下人背叛,就是被别的人再度以“剿灭乱臣贼子”的名义,赶下宝座。

    真正坐稳了江山的人,都是从起兵到最后登位,都有着无懈可击的理由和名声的人。就算其实真相并非如此,可是只要没人知道,就万事大吉。

    范朝晖到现在为止,都有着这样的名声、机会和能力。

    可是若是范朝风未死的消息一旦公诸于众,范朝晖和整个范家的局面,就有些微妙了。

    范家的对手,一直明里暗里都在寻找范家的漏洞。若是不能在军事上打击范家,就要在名声上先整得范家声名涂地,甚至将乱臣贼子的名头扣在范家头上,范家以后就算是坐了江山,也不会稳当。

    而范朝风死而复生的消息,就是范家的对手能得到的最好的一手牌。

    有心人若是知道范朝风死而复生,从夷人那里活着归来,他们不会认为他是大难不死,而是会立刻放出风声,说当年范朝风在营州不愿投降夷人而自焚而死,其实是个惊天骗局。真正的内幕,乃是范家同夷人勾结,引夷人入关,借夷人的手,灭了旧朝。然后范家老大,再装模作样,以剿灭夷人为旗号,打入旧都,同当时旧朝的另外两大诸侯一起,三分天下。——你不信?说我造谣?那你看看范家的老四范朝风,怎么活着从夷人那里回来了?若不是他们同夷人勾结,夷人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放他回来?!

    人言可畏,因为人言如刀。

    引外敌入侵的人,无论在哪个朝代,哪个时空,无论你是什么地位,什么身份,都会被永远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就算能荣耀一时,也只会是昙花一现,以后都会被人唾弃千古。

    若是这顶引外敌入侵的帽子,戴在了范家头上,可以想见,等待范家的,是什么样的结局。——他们可以不登大位,但是范家三百年的英名,不能就此毁于一旦!

    范朝风想了想,还是带着范朝晖从外院书房的暗道出去,进了内院书房的密室里。

    这一路行来,他已经从初见大哥的激动中冷静了下来,又思来想去的把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事到如今,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他都不能再恢复“范朝风”的身份。——范朝风这个名字和身份,只能随着旧朝的覆灭,一起埋葬进历史的尘埃里去。

    兄弟两个一路行来,都没有怎么说话。

    来到内院书房的密室里坐下,范朝风亲自给范朝晖倒了茶。

    范朝晖拿起茶杯,轻抿了一口,道:“这是六安茶?”

    范朝风点点头,“我们这里,不比上阳。也就是比市面上卖的,稍微好一些罢了。”

    范朝晖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四弟,其实你不用……”

    范朝风立时抬起手,止住了范朝晖没有出口的话,冷静地道:“大哥,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一声大哥。”

    范朝晖的神色更是黯然,道:“我知道,我不配做你的大哥。——若是我不在了,你会不会愿意重新回到范家,恢复你的身份?”

    范朝风低了头,双手抚在膝上,望着脚底下灰色如云烟的地面,低声道:“大哥,你听我说。抛开私事不谈,让我恢复身份,回到范家,也不是一件可行的事。”

    “四弟,你别怕!——我不在乎。”范朝晖有些激动,他是聪明人,心念一转,就知道范朝风顾虑的是什么。可是这些,都是他范朝晖应该承受的。若是因此有误解,若是因此大事难成,那也是他的命,他不能再让四弟牺牲自己,来成全他的大业!

    范朝风抬头看着范朝晖笑了一下,道:“可是我在乎。——大哥,这件事,关乎到我们范家整个家族的声誉。其实已经不能由我们说了算,而是我们范家的列祖列宗说了算。你也知道,我要是‘死而复生’,整个范家,就会被扣上‘通敌卖国’的帽子。范家三百年的声名,就会毁于一旦。范家现在势强,也没有到能够掌控天下的地步。更何况,就算掌控了天下,又如何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呢?!”

    通敌卖国?!——这顶帽子,无论是谁,都戴不起。而戴上这顶帽子的,从古到今,都没有一个好下场。就算是被诬陷的,也没有好下场。更何况通敌卖国这种事,从来就不是空穴来风的,总会有些证据,让你哑口无言。而一个活生生的范朝风,在世人面前,就是最好的证据。

    范朝晖一动不动的看着范朝风,一股热流涌上了他的眼眶,他有些哽咽起来:“四弟……”

    范朝风轻笑一声,起身出去外间,端了些点心进来,也是让范朝晖有时间恢复一下心情。

    而范朝晖在里间,心里却五内俱焚。当他猜到范朝风还活着的时候,一时激动万分,完全没有想到别的上面去。刚才被范朝风一提醒,他倒是想起来了,可是为了自己的大业,再一次让四弟牺牲退让……

    范朝晖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原本想着一家人可以团聚,就算在私事上两人有过不快,可是他愿意向四弟解释,愿意和盘托出当时的情形,无论四弟要如何对待他,他都认了。可是没想到,就算到了这种地步,四弟还在为他着想,为他们范家的大业着想……

    范朝晖第一次觉得,其实自己,远远不如四弟。若不是四弟小时候中了毒,范家大业的这份担子,由他来担,其实比自己要合适……

    范朝风在外间等了一小会儿,才端着点心盒子进来,对范朝风道:“大哥,随便用点吧。”

    范朝晖拿起一个杯状的小点心,随口尝了尝,皱眉道:“这是什么糕点?吃着好生奇怪。”

    范朝风微笑道:“这是解语想出来的。”

    范朝晖捏着糕点的手,瞬间将糕点捏为粉碎。

    范朝风看着那糕点碎屑从范朝晖手里滑落,心头微叹,道:“大哥,我也不瞒你,解语确实还活着。只是你知道,如今这样的情形,她也没法子以原来的身份,回到范家。所以……”

第三百六十七章 惊鸿 上(粉红60+)

    ※正文3151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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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朝晖听见终于提到安解语的消息,心里更是翻腾不已。

    本来,他也没有想过,再同安儿有什么纠葛。

    本来,他也没有想过,要将安儿从四弟身边带走。

    毕竟,自己有则哥儿,四弟,却只有安儿。

    只是确认她终于活着的消息,范朝晖的泪还是滴了下来。他本来侧着身子,弯着腰,正接着桌上的小碟子吃着点心,那眼泪便顺着他的面庞,滴落在他面前桌子上的点心里。他拿起那块点心,大口大口地吃了下去。

    范朝风在对面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说起这件事情。

    范朝晖将那块点心吃完,才抬起头,看着范朝风,咬了咬牙,低声道:“四弟,当年我……”

    话未说完,范朝风立即出声:“大哥莫要再说了。事已致此,多说无益。”

    范朝晖脸色一黯,道:“我也没有想过要你原谅我。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莫怪解语。她没有对不起你过……”

    范朝风心下叹息。如果是以前的他,看见大哥这样,他也许就把她让出去了。可是他错过一次,再不会自作主张,来决定解语的命运。

    见大哥这样神伤,范朝风心里也不好受。他是范家的子孙,是敬爱大哥的弟弟,可是他也是个男人。他深爱的女人出了这种事,他怎么可能一点芥蒂都没有?!

    只是心里再不好受,范朝风也知道孰重孰轻。对往事的芥蒂,最终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退。两个人以后的日子,比一直纠缠在旧事里要更重要些。

    范朝风想得很清楚,也一直用以后的日子,来警醒自己。

    他爱她,就算她犯过错,有过污点,不再完美,只是他既然爱上了她,她的好,她的坏,凡是她的,他都接受。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可以慢慢磨合。无论怎样,他都无法再抛下她。

    范朝风也知道,自己也不完美,自己有缺点,甚至有着对一个男人来说,难以启齿的缺陷。可是这些,对解语来说,似乎从来都不是问题。她愿意跟他在一起,无论他是大家子弟也好,还是江湖浪子也好,她始终如一。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一直如同想不开的无知妇人一样,斤斤计较于前尘往事,反而丢掉如今到手的幸福日子?!

    话说到这里,范朝风知道,再说下去,只能让两人徒增尴尬而已。反正自己和解语无论怎样,都不会回到范家去了,又何必让大哥的心里,更增愧疚?

    范朝风便微笑起身道:“大哥放心,解语是我的妻子。这个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她。我们在一起,日子过得很惬意。”

    范朝晖强忍了心头的难受,也起身道:“那就好。两个人过日子是好是坏,只有自己最清楚。我这个外人,就不要再给你们添乱了。”

    范朝风心里一松,想起今日的正事,便对范朝晖问道:“大哥,等会儿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跟他说清楚了,江南便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范朝晖正色道:“可是宋远怀?”

    范朝风笑道:“大哥虽然人在北地,对江南的事情,也了如指掌啊。”说着,便带头走了出去。

    范朝晖紧走几步,跟在他后面,低声道:“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们要小心仔细些,莫让人欺了去。若是有解决不了的麻烦,要赶紧让我知道……”

    范朝风放慢了脚步,让范朝晖赶上,同他并肩而行。听了范朝晖的话,范朝风有些愕然道:“大哥,你真的变了许多。”以前的范朝晖,若是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别人好,只会先斩后奏,一意孤行,从来不会去征求别人的意见。

    范朝晖抿了抿唇,没有搭话。

    两人便在路上说好,一会儿去了宋宅,范朝风就跟宋远怀坦承他是范家旁支子孙,来江南是受了范家如今的宗长、北地的上阳王范朝晖所托,过来帮他在江南打前哨的。然后要努力撮合宋远怀投靠范朝晖。——而宋远怀会不会答应,范朝风还是有着几分把握的。

    说话间,两人来到宋宅门前。

    范朝风是宋宅的常客,连通报都不用,宋宅守门的门子,便让两人都进去了。

    见到宋远怀,范朝风正色道:“宋大哥,今儿有正事,我们找个地方,私下里说说话。”

    宋远怀会意,带了他们去了宋宅内书房的密室里。

    范朝风现在所住的宅子,当年也是宋家的,两间大宅的格局都差不多。

    来到密室,范朝风便对宋远怀先长揖在地道:“宋大哥对小弟一直关爱有加,小弟却对宋大哥隐瞒了身份,还望宋大哥给小弟一个机会,让小弟好好报答宋大哥。”

    宋远怀早知范朝风身份不同一般,如今见他终于肯对自己坦承他的真实身份,不由又惊又喜,忙扶起范朝风,道:“安兄弟不必多礼,有话请直说,我宋远怀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再说,不过是名头而已。安兄弟为人怎么样,我们都有目共睹,断不会为了些许小事,就同兄弟生分了。”

    范朝晖在旁边看了,也击节赞赏道:“宋楼主大人大量,果然是英雄豪杰!”

    宋远怀这才看着范朝风问道:“请问这位是……?”

    范朝风见宋远怀并不怪他,心下安定了一些,便拉了自己的大哥过来,对宋远怀介绍道:“我来给宋大哥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北地的上阳王——范朝晖。”

    宋远怀的嘴又张大了起来,拉着范朝风的衣袖,结结巴巴地道:“我没有听错吧?!——这人不是昨儿在城门口见到的那位?你还怀疑是奸细来着?”

    范朝风讪笑道:“宋大哥平日里的记性,也没有这么好过。”

    宋远怀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道:“昨日在城门口看见这几人,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想忘都忘不了。”

    范朝风和范朝晖同时失笑。

    范朝晖赞赏的看了范朝风一样,微微点头,又对宋远怀道:“宋楼主不必客气。我此次前来,一则是为了看望亲人,二则是想找个机会,同宋楼主一聚。”

    宋远怀看了看范朝风,又看了看范朝晖,疑惑道:“你们……?”

    范朝风便爽朗地笑道:“宋大哥真是好眼光。我正是范家人,不过是范家的旁支,算是上阳王的远房堂弟,出了五服的亲戚。劳烦上阳王看得起,给小弟以重托,让小弟到江南来帮他打前站。小弟运气好,结交到宋大哥这样的好兄弟,实在是让小弟的差事,事半功倍啊!”

    宋远怀这才展眉笑道:“你终于说出口了。我还一直同雪衣打赌,看看你要到底瞒到什么时候呢。”

    范朝风有些诧异,忙问道:“难道宋大哥早就怀疑小弟的身份了?”又拍着宋远怀的肩膀笑道:“宋大哥真是扮猪吃老虎,把兄弟我,瞒得好苦啊!”

    宋远怀赶紧把范朝风的手拨开,装出生气的样子,道:“你这说得什么话?我就不能未卜先知一把?”一幅洋洋得意的样子。

    范朝风忍了笑,夸道:“宋大哥大智若愚,真是难能少见。”

    宋远怀听着这话的意思不对,狐疑地看了范朝风一眼,见他脸上笑得真挚,再没有以前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也释然了,忙请了两位坐下,开始商讨正事。

    范朝风为什么带着范朝晖过来,宋远怀当然心知肚明。他当年打算组建自己的军队,也是为了择明主而栖,得个从龙之功。

    且范家深谋远虑,早就派了人到江南来未雨绸缪。他宋远怀的辉城军,又是范家人一手打理的。如今又不是要直接夺了他的权,不过是让他站在北地这一边而已,他又有什么理由,来拒绝呢?——这也不过是范朝风跟他交情好,给他送的一个大礼罢了。

    宋远怀是个爽快人,又对范朝晖本来就敬仰万分。如今见范朝晖不顾王爷之尊,折节下交,一时江湖习气发作,恨不得跟对方拜个把子,才能表达心中的赞同之意。

    还是范朝风看出宋远怀的心思,忙提点道:“宋大哥这次同我们范家结了盟,以后大事能成,宋大哥也能封个爵位,光宗耀祖了。”

    宋远怀听了范朝风这话,才猛地醒过神来:面前这笑容满面、和蔼可亲的上阳王,可不是江湖中人。人家以后是要登上大位的,怎么可能跟他拜把子?!——跟未来的皇帝拜把子,他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吧!

    想到此,宋远怀便歇了心思,对范朝晖又恭敬了几分。

    范朝晖看在眼里,心下赞许,对宋远怀也更亲密了几分。

    几人在密室里议定此事,便拿了纸笔出来,写了一式两份的盟约。范朝晖和宋远怀各自签了名,画了押。范朝晖把文书仔细地收了起来。而宋远怀那份,却由范朝风收了起来,只给宋远怀留了个拓件。宋远怀也不以为意,反正范朝风收着,就跟他宋远怀收着一样。他们江湖人士,最讲信义二字。哪怕没有白纸黑字,光口头承诺,也是一个唾沫砸个坑,声声有力的。

    办完这件大事,看看天色不早,几人便从密室出来。

    范朝风过来的时候,已经让自己家的厨房准备了酒菜,此时便邀了宋远怀一起过去吃酒。

    宋远怀想了想,道:“雪衣还没有回来。我派人给雪衣送个信去。”

第三百六十八章 惊鸿 中

    范朝风听了宋远怀的话,想起安解语也在赌坊同南宫雪衣在一起,忙道:“顺便跟语娘说一声,让她们早些回来。”

    宋远怀诧异道:“我说雪衣怎么一大早就出去了,原来是语娘终于可以出门走动了。”又对着范朝晖做出一幅推心置腹的样子,道:“王爷,您不知道。您这位远房堂弟,对他老婆真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简直不知道怎么样才好了。”

    “上次我们带着大军出城,他居然就不让他老婆踏出家门一步!——也是语娘性情温顺,愿意听他的话。若是换了我老婆,不许她出门?行,先抽你几鞭子再说话!”又摇头叹息。

    范朝风脸上有些讪讪的,忙道:“吃菜!吃菜!——宋大哥还没吃酒,就先醉了。真是该罚!”

    宋远怀忙拿了酒杯,自己灌了一杯,又笑嘻嘻地去给范朝晖敬酒。

    范朝晖终于了结了心头的一件大事,吃得甚是爽快。同宋远怀更是杯到必干,也有一份江湖人的豪气,让宋远怀更是叹为观止。

    范朝风想到自己和解语终于过了明路,以后都不用担心会同大哥有手足相残的那一天,这几年的抑郁一扫而空,吃得更是畅快,到最后,居然都醉得趴在了桌子上。

    宋远怀的舌头都大得不会说话了,只结结巴巴地道:“想……想……想不到安……安兄弟……不,应该叫范兄弟……也有喝得起不来的一天……”话音未落,也一头栽在桌子上,鼾声震天起来。

    范朝晖的酒量比这两人好得多,功夫也比他们两人深厚得多。他早习惯了一边喝酒,一边时时注意运气逼走酒意,到现在也不过只有些微醺而已。

    宋家的下人见主人醉了,上来服侍,把宋远怀扶到一旁的屋子里去歇息去,又对范朝晖问道:“这位老爷,可要去客房歇息一二?”

    范朝晖笑着摇头道:“我堂弟的屋子,就在隔壁。不用麻烦你们了,我扶着他回去就是了。”

    宋家的下人也知道安护法的宅子就在宋家隔壁,便不再客套,找了一顶四人抬大轿过来。范朝晖半抱半扶着范朝风上了轿子,让人一直抬回安家去了。

    安家的两个大丫鬟五万和六万见老爷破天荒头一次喝醉了酒,都有些惊讶,忙忙地过来帮忙服侍。

    范朝晖看了这两个丫鬟一眼,指了生得比较憨厚老实的六万道:“你过来,把你们老爷扶回去歇息。”

    六万看了五万一眼,有些迟疑。

    五万微微一笑,道:“这位大爷是老爷的贵客,还不赶快听了大爷的吩咐,去服侍老爷?”

    六万这才对范朝晖屈膝行了礼,把范朝风扶着接了过去。

    范朝风虽身材高大,六万却是小户女出身,做惯重活的,扶起他来,自然不费力气。

    范朝晖眼看着那个婢女把范朝风扶进内室,才对站在自己面前浅笑的另一个婢女道:“你叫什么名字?你们是什么时候进府的?”

    五万有些踌躇。她只知道这位大爷是自家老爷的贵客,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关系。看这位大爷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样子,五万实难不准分寸。

    想了想,五万便字斟句酌地道:“回大爷的话,奴婢五万,是夫人买的丫鬟。夫人跟老爷成亲之后,才跟到这府里来的。”不到范朝晖反应过来,五万又笑道问道:“敢问大爷可是我们家老爷的亲戚?要不要在我们府里歇着?若是累了,我们这里外院也有干净的客房,可以让大爷过去歇息。”

    范朝晖听说那个奴婢的名字,眉头就有些皱了起来。便坐到了内院正屋厅里的酸枝木扶手官椅上,一幅要长谈的样子。

    五万心里不住犯嘀咕。

    范朝晖看了她一眼,温言道:“我是你们老爷的远房堂兄,今日过来,是来探访亲戚的。”又问道:“你们夫人,什么时候跟你们老爷成亲的?”

    五万听说是亲戚,松了一口气,忙答道:“回老爷的话,我们夫人是从北地过来寻亲的。来到辉城的时候,本来住在承康坊,那时正好跟老爷住了隔壁。我们夫人人生得美,又能挣银子,虽说是寡妇,可是比一般妇人都要能干的多。——我们老爷跟夫人好得蜜里调油,一刻也分不开呢。”

    五万看这位大爷的样子,气宇不凡,似乎是大家子出身。又见他说是老爷的同族兄弟,心里便翻腾开来,以为是老爷家里人找过来,有些为夫人担心,害怕人家说他们夫人上不了台面,不让她上族谱。——这个世上,都是讲究家族的势力。如老爷这样孤身一人在此,他们这些下人有时说起来,都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事儿。说句不好听的话,夫人现在的身份,就如同有权有势人家置的外宅!

    范朝晖见这个清秀的小婢女话里有话,护着夫人,又对他一脸警醒的样子,才略微放下心来:这是个脑子清楚的,不会给四弟他们添乱。

    范朝晖习惯了照顾家人,如今见这两人脱离了他的庇护,还能活得有声有色,心里既高兴,又觉得有些失落。沉默了半晌,范朝晖才又问道:“怎么如今你们府里,还要夫人去挣银子?——你们很缺钱吗?”

    五万见这位大爷误会她的话了,忙道:“当然不是。只是我们夫人现在有仁兴堂赌坊的三成干股,每月光仁兴堂赌坊的分红,就不得了。且我们夫人赌术出神入化,人都说她是仁兴堂的‘铜钱神’。有她坐镇,仁兴堂的赌坊还从没有输过。”

    五万这一说,范朝晖就想起了仁兴堂赌坊推出的那三种新奇的赌具和玩法。他知道麻将肯定是跟安儿有关,难道那轮盘赌和扑克牌,也跟安儿有关?

    范朝晖就试着接了一句,道:“那轮盘赌、扑克牌和麻将,可是你们夫人想出来的?”

    五万奇怪地看了范朝晖一眼,道:“大爷说哪里话。这三种新玩意儿,是仁兴堂南宫老堂主压箱底的东西,可跟我们夫人无关。——我们夫人只是天生比较会赌罢了。”

    范朝晖知道这些事,大概不是这个婢女能知道的,便住了口,不再问了,只起身告辞道:“等你们老爷醒了,就跟他说,我住在辉城最大客栈的天字一号房。”

第三百六十九章 惊鸿 下

    ※正文3573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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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万见这位刚来的贵客要走,她也没有办法。

    家里的两个正主儿,一个醉了,一个在外面没有回来,五万也不好越俎代庖,帮主子留客,便跟范朝晖福了一福,道:“恭送老爷。”

    范朝晖摆了摆手,大步出了安家的宅子。

    他的马还牵在安家门外的马墩上。范朝晖解了马缰绳,骑上马,拐到离这里不远的辉腾酒楼里。

    范朝晖的手下看见主子神采奕奕地过来,都分外欢喜,知道主子的事儿一定是办成了,便又叫了酒菜,来给范朝晖劝酒。

    范朝晖今儿在宋远怀家喝得够多了,此时也不跟自己属下客套,忙道:“我今儿已经喝过一轮了,这里以茶代酒,陪你们饮几杯吧。”

    范朝晖是主将,属下当然不敢强灌他的酒。又闻到他身上一阵扑鼻的酒味,就都忙道:“我们就不跟老爷客气了。”说着,他们便自己互相间划起拳来。输了的喝酒,又要做一件别人要求的事儿。十几个人,在客栈天字一号房外面的大开间里,玩得高高兴兴。

    范朝晖跟他们吃了几筷子,觉得浑身躁得慌,就让客栈的小二给自己打了热水过来,自己进去沐浴、歇息。

    范朝晖为了来江南的事,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好好睡觉了。如今心底的大石头放了下来,就觉得睡意层层袭来。

    等他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掌灯时分。外间安安静静地,想是他的下属见他睡了,就搬到别的屋吃酒去了。

    范朝晖睡了一觉,觉得自己恢复了许多,便来到客栈楼下的大堂里,看见此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客栈楼下的大堂里,座无虚席。

    范朝晖也觉得有些饿了,忙走下楼梯,到大堂里找了个空位置,要了两个小菜。却是一个卤猪头肉,和一个青椒豆干丝炒青豆。那猪头肉都是猪脸部分,拿刀片得极薄,拌上红油辣子和切碎的蒜末,又撒上切地极细的青葱和摩碎的油炸花生米,又辣又鲜。把个普普通通的卤猪头肉能拌出这种味道,也算是不俗。

    范朝晖虽然吃遍山珍海味,可也不是没有吃过青粥小菜的人。他经常带兵在外,吃得上面,从来不讲究。

    这边厢,他一边吃,一边听着旁边的人说话。就听见好多人在催着对方快点吃饭,吃完要去仁兴堂赌坊赶晚场去。

    范朝晖心里一动,便凑到旁边那桌人身边,问道:“难道辉城里晚上不宵禁?——这晚上还有赌坊开门?”

    那桌上的人笑道:“这位兄台一定跟我们一样,是外地人。这辉城当然有宵禁,但是只要在宵禁之前赶到仁兴堂的赌坊就行了。——可以一晚上都待在赌坊里面,又有得吃,又有得玩,还有得赌。就算是困了,也有睡觉的地方,端得是晚上我们这些外地人好去处呢。”

    另一桌上也有人凑趣道:“这话倒是不错呢。我们辉城仁兴堂赌坊的‘连夜赌’,已经是远近闻名了。这江南五府三十六县,只有我们辉城,有这样好玩的地方。好多外地人都专程过来,就为了玩这‘连夜赌’。白天都在客栈高卧,到了晚上,才出动去赌坊呢!”

    这边桌上的人心更热了,忙忙地几口咽下了饭,叫了小二结帐,就结伴出去了。

    范朝晖想了想,慢条斯理地吃完饭,才上楼跟自己的手下说了一声,问他们要不要一起过去仁兴堂的赌坊看看,赶个晚场。

    这些护卫都是军中人。军中人没有不好赌的。听了主子的话,俱都欣喜若狂,赶忙换了衣裳,都跟着范朝晖往仁兴堂的赌坊里过去了。

    仁兴堂有天地玄黄四大赌坊。

    范朝晖打算带他们去仁兴堂最大的天字号赌坊碰碰运气。

    天字号赌坊在南城,里外都有众护卫把守,里面进进出出的人,也都十分有序。

    安解语一大早同南宫雪衣过来这边赌坊,当然是为了到筹码房查内鬼的事。

    从这几天筹码房的流水帐来看,安解语早发现,有一个人的帐面,每天的收入都有规律的逐步递减。若是不和赌坊进出的客人人数对照着看,几乎看不出差别。而这个世上的人查账,还没有人知道要把动态管理数据,跟静态的财务数据联系在一起,来观察收入的增长与减缩。同时也是一种监督审计的手段。

    这种做假手段,积少成多,会在总帐上有所显示。但是一般来说,若是上面的人不能把赌坊的日常经营同财务数据联系在一起,就不会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多半还会认为,是客人逐渐减少造成的。有了这种错觉,当然会使用错误的挽救方式,来力图解决问题。造成的结果,便是南辕北辙。客人越来越多,与客人有关的开支也越来越多,收入却持续减少,赌坊的赢利当然也会被蚕食的更加厉害。

    安解语坐在天字号赌坊的执事房里,把自赌坊营收下降以来的所有帐本都拿出来细看。南宫雪衣便听了安解语的嘱咐,将最近三个月以来的客人流量报告也拿出来备用。——这个客人流量记录是安解语执意要求建立的。当时遭到不少人的反对,觉得是看不起底下人、不信任赌坊管事的举措。安解语当然没有给他们多加解释,若是让他们知道这些记录是为了什么,只会给企图造假的多一层防范而已。所以在这一点上,安解语只是强硬要求他们要么记录,要么走人。且客人流量记录也是三个人一班,每日三个班次,十二个时辰不间断记录。

    两人花了差不多一整天的时间,南宫雪衣才把前三个月的客人流量记录的总纲誉抄出来,安解语也才看完了那边的明细帐。

    再对着客人流量的总表稍微检查一下,安解语已经看出,筹码房里那一个班次的人,在收入同客人流量上是成反比的。

    这个班次,便是专门管用筹码兑银子的。——果然还是经手银钱的人最容易被诱惑。另一组专门收筹码的,几乎就没有这个问题。

    看来,定期审计帐目是没有办法省略的了。安解语默默地想。前世的她在赌场里做高管,最痛苦的便是每三个月一次的内部审计。还有一年一次的外部审计,因为请的是外面的审计专业人士,她倒没有那么辛苦。

    拿好了这些人贪污做假的证据,安解语和南宫雪衣一起来到了赌坊后面的议事厅里。

    “给我把筹码房的丙组的人叫过来。”南宫雪衣淡淡地对底下人吩咐到,“等他们出了门,去请衙门的人过来围了这三家人的屋子。没有我的吩咐,一个人都不许出,一个人也不许进!”

    此时这个时辰,还不到丙组的人当班,他们还没有过来上工。

    安解语坐在一边,没有说话。

    等底下人去了,南宫雪衣和安解语也只是坐在议事厅里,对坐喝茶罢了。

    过了一会儿,丙组的三个人都依次进来了。

    看见坐上两位老板铁青着脸的样子,有一个人已经开始两腿打起颤来。

    南宫雪衣厉眼看过去,盯着他不说话。

    大厅里一片沉静。

    那个人终于熬不过南宫雪衣的厉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拼命磕起头来。

    南宫雪衣这才问道:“我还没说话呢,你怎么就磕起头来了?!”

    那人咄咄嗦嗦地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儿地求饶,说他再也不敢了。

    安解语看了那人一眼,平静地问道:“说吧,你都跟谁合谋的?——你招出来,我可以跟你们堂主求情,从轻发落。”

    那人痛哭流涕道:“都是小人猪油蒙了心,一时生了贪念,才动了手脚,跟别的人没有关系。”

    南宫雪衣轻笑一声,道:“你倒是个有义气的。——不过你既然把这事都揽了下来,也只好怪你运气不好。把他的家人都给我送到衙门里去!所有家产充公!若是不够赔补的,就给我把他和他所有的家人卖到谢地的盐场去做工赔钱,直到还清为止!”

    谢地盐场都是海盐地,在那里做工十分辛苦。就是一个壮汉,也熬不过一年就要没了。因此谢地的盐场常年在各地招盐工,给的报酬十分优厚。只是这明摆着拿命换银子的差事,愿意做的人几乎没有。去的盐工,多半是被人拐了卖过去的。

    那人一听,完全傻了。——他跟人勾结,当然家里人也是受了威胁的。本来仗着南宫堂主是个女人,一向心善,想着多求求她,再赔补些也就是了。再说筹码房的事务繁杂,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上手的。他就仗着自己是个好手,做熟了的差事,多半不会真的开掉他。没了他,赌坊可怎么运营呢?

    可是现在南宫堂主不仅要把他的家产充公赔补,还要把他的一大家子卖到谢地盐场去!——简直比威胁他的人还要恐怖!

    那人听了这话,支支吾吾的乱想主意,不知道南宫堂主是不是在诈他。

    安解语一看那人贼眉鼠眼的样儿,就有些恨自己当初怎么就挑了这种心术不正的人!——精明能干又怎样?在筹码房里做工,最重要是诚实,而不是精明!

    南宫雪衣见这人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再跟他废话,直接让人把他一家大小都抓了过来,又让人封了他的房子。

    这边厅上正乱着,外面有管事着急地进来道:“启禀南宫堂主,安执事,外面有人过了杠儿了。”

    过了杠儿,是赌坊里的暗语,就是说有客人赢得超过了赌坊能承受的程度,得让赌坊的大执事出面料理了。

    安解语就对南宫雪衣道:“你先在这里处置。我出去看看。”

    南宫雪衣点点头,道:“你去吧。记得早点回来。远怀刚才着人送信来,说你们家来了贵客。”

    安解语笑道:“我省得。”说着,便带着身边范朝风给她准备的两个女护卫,出了议事厅,往赌坊大厅里去了。

    赌坊大厅通向后堂的大门那里,挂着一层珠光纱帘。

    安解语站在纱帘后,听了管事的指点,往大堂看过去。只见大堂中央,有一桌壮汉,坐在那里玩二十一点。中间一个身穿玄色长衫的大汉,面前已经摞了小山一样的筹码。

    安解语让人微微揭开了纱帘,往那大汉那边仔细看过去。

    那大汉觉察到大堂前面通向后堂的纱帘处,突然掀开了半角,也凝目看过去。只见那纱帘背后,是一双异常熟悉的横波目,盈盈地往他这里看过来。惊鸿一瞥之下,那大汉不由呆住了,手里捏的牌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桌上的每个人,都看见了他的牌面……

第三百七十章 激将

    ※正文3563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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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朝晖带来的护卫们正是赌得高兴的时候。跟着老大就是好啊,哪怕老大吃肉,他们喝汤,今儿在这个赌坊里,也能挣他个千儿八百的。

    他们刚到这边赌坊的时候,都觉得十分新奇。老大带着他们玩了一会儿轮盘赌之后,就带着他们撤了。当时他们不明白,很有些愤愤不平,觉得老大太谨慎了。轮盘赌一赔三十五,实在是诱人啊!

    结果老大看了几局就告诉他们,他们没法赢过庄家,让他们别费力气,糟踏银子了。有一个手下不信邪,求了老大,一直在轮盘赌那里玩,结果没一会儿的功夫,灰溜溜地过来了,全身上下的银子输得精光,被大家好一顿嘲笑。

    后来老大在赌坊大堂转了几圈之后,带着他们专门在一个玩扑克牌的赌桌上坐下,玩起了二十一点。

    这二十一点是庄家和玩家对赌的牌,其规则十分简单。

    具体来说,就是看谁手里的牌面点数更接近二十一点。不过若是手里的总点数超过了二十一点,就是“爆掉”,这种情况下,就算庄家同样爆牌,也算是玩家输。而牌里带花的牌,比如J,Q,K都算十点,A司牌可以算作一点,也可以算作十一点,看哪种情况更有利。玩家之间不比牌的点数,一桌子上所有的玩家都和庄家手里的牌比大小。

    牌局开始的时候,所有玩家和庄家都各拿两张牌。按规矩,玩家的两张牌,牌面都要向上。而庄家呢,一张牌牌面向上,另一张牌牌面向下。而向下的这张牌,便是庄家的底牌,会一直保持朝下的姿势,直到所有的玩家都要过一轮牌,做出各自的各种选择之后,庄家才或者亮出这张底牌,大家一起比点数,这场赌局结束,开始下一轮发牌。或者庄家自己也要一张牌,赌局继续玩下去。

    而第一次发到赌桌上所有人手里的两张牌的点数,肯定是介于二到二十一点之间的。两张牌能够凑足二十一点,就只可能是一张十点的牌,比如J,Q,K,再加上一张A司牌。谁如果在第一次发牌的两张牌里,就拿到了总和二十一点的牌,就真是走了狗屎运了。这就跟玩麻将的时候,起手就挺牌,摸第一张字就胡牌一样。拿到这种牌,麻将里叫“天胡”,二十一点里叫“天牌”。除非庄家也拿到了天牌,不然玩家会赢双倍的赌注。

    如果没有人作弊,从概率上讲,拿到天牌的可能性非常之小。且用得扑克牌的牌数越多,可能性就更小。当用到八幅牌的时候,这种可能性基本上就被降为零了。而安解语在仁兴堂的赌坊里,只让人用了两幅牌玩二十一点。迄今为止,还没有人在这里赢过银子。

    这样看来,如果大家第一手的两张牌凑不齐二十一点,玩家就有数个选择。

    其一,玩家可以选择继续要牌,直到自己手里的牌面越来越接近二十一点。举个例子,如果第一手取牌,取到的两张牌是二和三,加起来才五点,那么无论再要一张什么牌,都不会爆掉,也就是说,总和不会超过二十一点。这种情况,当然应该继续要牌。

    其二,玩家可能不敢再要牌。比如说,玩家的第一手牌,手里已经有十点和九点,一共十九点,离二十一点只差两点。这种情况下,再要牌,手里所有牌的点数很可能就超过了二十一点。玩家超过二十一点,直接爆牌,也不用再玩了。所以有点脑子的玩家,都不敢再要牌了。当然,也不乏傻大胆,输得起,就是要横着走,非要再要一张。这种人,有时候也会运气好,拿到一张二点,凑足二十一点。不过绝大多数时候,这种人都是不输光筹码,不会下桌子的。

    玩家的第三种选择,便是加注,就是将赌注翻倍,然后再要并且仅仅只要一张牌。若是玩家手头的头两张牌,是四点和七点,这时再要一张牌是肯定安全的。而且在这种情况下,有很大可能拿到十点或者其他点数较大的牌。这样的牌,一张就足够了,也不需要再继续要牌。所以玩家便会选择赌注翻番。这种做法,只能在刚开始拿到头两张牌时使用,这一次要过之后,就不能赌注继续翻倍了。

    另外,还有一种玩家经常做出的选择,却是弃牌,也就是玩家认输。这种主动认输的,玩家只需要输一半的赌注。一般也都是跟着自己的牌来的。如果自己手里的牌是十点和六点,而庄家翻出来的牌是A司牌,那玩家还是趁早认输的好。这样做,至少不会血本无归。可以早早结束这局,开始下一局。

    而桌上所有的玩家都做出选择后,庄家一定要亮出底牌。如果庄家手里的点数不到十七点,庄家就必须要牌,直到超过了十六点或爆掉为止。

    玩二十一点,记性好非常占优势。因为二十一点一旦开局,就要把庄家手里的两幅牌全部发完之后,才能重新洗牌。所以一局结束后,庄家手里的牌肯定还没有发完。这样大家就需要用牌桌上剩下的牌重新开始新的赌局。

    这样一来,先前弃掉的牌就至关重要。越玩到后面,弃掉的牌越多,剩下的可以分配的牌就越少。所以记性越好的玩家,越到后面,赢面就越大。若是有人真的有过人的记忆力,把之前所有弃掉的牌都记得清清楚楚。到了最后几局,他就可以不断提高赌注,然后翻倍加注,将庄家的银子,全部赢回来。

    范朝晖明显就是一个天生的赌徒。他接触二十一点,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立刻看懂其中的奥妙,开始了同庄家对赌。赌到后来,两幅牌玩了两个回合,一共十五局,他已经赢了一万三千两银子。他的做法,便是每到最后几局,就把之前所有的赌注全都投进去,然后每一次要牌的时候都翻倍,让上首的荷官赌到最后,连发牌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了。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赌坊巡场的执事,才知道这边赌桌上,来了个了不起的人物。这种人,大概需要自己赌坊的大执事才能对付得了。这才匆匆地去议事厅报了信。

    安解语站在大堂的珠纱门帘之后,看着那边二十一点牌桌上的人,对其中那个穿玄色长衫的大汉,有种说不清的熟稔感。

    正疑惑的时候,安解语发现那人也往这边看过来。只见那人一愣神之下,他手里的牌都掉到了桌面上,人人都看见,他有一张A司牌和一张K。——天牌,传说中的天牌,居然第一次在他们赌坊里出现了!

    安解语顾不得想那大汉是谁,只在心里狂汗,发誓明天她就要让所有仁兴堂赌坊里的二十一点牌戏,全部换成四幅牌!或者,直接上八幅牌?——想起赌坊里的事务,安解语的脑子就转得格外快些。

    赌坊的管事跟在安解语身后,也看见了那人手里的牌,头上的汗更是止都止不住,一直在心底里庆幸:幸亏把大执事叫过来了,这一把,若还是让这人把他手里的赌注再翻个倍赢了,他们仁兴堂天字号赌坊这一个月,就给人做白工了!

    而范朝晖手里的牌在第一次要牌之前朝了相,按规矩,算是自动认输。他先前投进去的全部筹码,便都被赌坊又赢了回来。

    这边桌上荷官灰白的脸色,才又恢复了一些人气:若是真的让这人把这局也赢了,他要是能顺顺利利直接卷包袱走人,大概就是祖宗庇佑了。若不能,他的下场,这荷官打了个寒战,不敢去想……

    安解语一边想着二十一点到底是加到四幅牌,还是八幅牌,一边定定地向那刚拿了一手天牌的大汉脸上看过去。熟悉的略微有些深凹、桀骜不逊的双眼,挺直的鼻子,宽广的额头,瘦削的双颊,还有一脸的络腮胡子……胡子?——安解语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正踌躇间,那桌上的大汉居然起身,一步步往她这边走了过来。

    安解语有些慌乱地看着那人熟悉的身影,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和范朝风不一样,安解语离开上阳,不到两年的时间。眼前的这人,虽然留了一脸的络腮胡子,虽然身材瘦削了很多,她还是很快就认出了这人是谁。

    他怎么到江南来了?是巧合?还是……?安解语不知所措起来,她今日没有戴人皮面具出来……

    趁着那人还没有走到门边,安解语转身迅速离去,对守门的人吩咐道:“拦住他,别让他过来。”

    守门的人赶紧应诺,把门帘放了下来,又挡在了门边的两侧。

    范朝晖眼见门帘后的人飞速地转身走了,心里更是激荡不停,一时按捺不住,飞身追了上去。

    仁兴堂赌坊守门的人功夫在江湖上也算是一流好手,只是在范朝晖面前,都不堪一击,很快便让范朝晖不费力气地攻到了赌坊后院。

    后院守着的兵士见有客人强行冲了进来,立刻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将范朝晖围在了后院的中心。

    范朝晖发现后院的防范居然别有洞天,这才有些冷静了下来。双拳难敌四手,这院子里这么多兵士,他想全身而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想了想,范朝晖正要说话。他带着的十八骑护卫们,也从大堂追了过来,跟这边的人一顿好打。

    范朝晖忙喝止他们道:“住手!——你们都给我回去!”

    十八骑不敢违抗范朝晖的命令,都怏怏地住了手。

    赌坊里的打手护卫们立刻把他们也围了起来。

    范朝晖转过身,看向围着他的兵士打手,沉声道:“我要见你们的铜钱神!”

    赌坊的一个管事走过来,傲慢地道:“我们铜钱神是什么人,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范朝晖不怒反笑,扬声道:“不见也行,我现在就回去继续赌。——你们要是输得起,就尽管上!”

    这话一出,那管事立刻就哑了炮。

    刚才他急匆匆地去把大执事请了来,就是招架不住这人的赌术。如今这人明目张胆地挑衅起来,岂不是比刚才更难对付?

    想到此,那管事脸上的神色软乎下来,对范朝晖拱手道:“客官请先回大堂里坐一会儿。这里不是客人能进来的地儿,还望客官给小人几分薄面,小人这就去为客官请铜钱神去。”

    范朝晖这才罢了,颔首道:“我就等一盏茶的时间。一盏茶的时间不来,你们赌坊,就等着关门赔银子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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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水寒介绍:
古代女子安解语,穿越现代,又重生回原点,从彪悍宅斗到温馨市井,从玉堂金马到叱咤江湖的故事。
无空间,无异能,不会赌石,只会赌博,视三从四德为浮云,观男尊女卑为无物的废柴火爆女主,和两兄弟的感情纠葛。
熟男熟女之间的爱情故事。有大叔,无萝莉。有极品,无圣母。
文艺版简介:
谁爱上了谁?谁为谁心伤?谁的后院倒了葡萄架?谁又上了谁的床?
都道是金玉良缘,却是阴差阳错,上有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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