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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二子从周     苏厨txt下载     苏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七百五十二章 不足为惧

    仁宗任命狄青,其实是想加强君权,但是在操作上,的确有些过于操切了。

    不过在如今这个时空,武人从神宗朝开始战绩爆表,在为国家开疆拓土的同时,地位自然也越来越高。

    说到底,还是业绩对应待遇。

    朝廷现在的三个军事机构,基本已经是武人,或者是考中过进士,名列左班,但是一辈子都在带兵打仗,部署操持军事战略的“假”文人。

    单纯文官还仅存的阵地,就是负责后勤、招兵和纪检工作的兵部了。

    而且兵部的这三样的工作,都已经被苏油从政务里边单独划了出来,基本与地方行政分离,单独运作,不再受传统地方文官权力的干扰。

    这其实也叫专业化。

    河北既是军事区也是行政区,军事区上真定一带叫河北西路,行政上叫真定路。

    所以虽然真定府才是真定路的治所,然而历任转运使更多是抵在前线,兼知定州。

    定州是中山古都,河北名城,扼守太行东麓要冲,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在真定府见不到刘奉世,苏油又改为骑马,继续往北。

    在定州依旧没有见到老头,一直北上抵达唐县,才在县衙里见到他。

    唐县是尧帝初封为侯之地,唐尧之名,就来自于此。

    刘奉世正在钻研学问,见到苏油第一句话就是:“明润,你觉得老夫智力如何?”

    苏油吓了一跳:“我跑这么远来拜访你,不准考较我学问!”

    说完才拱手:“墨庄三刘,天下景仰,著作皆等于身,论才论德,都是吾辈楷模。”

    刘奉世将手里的书本丢在几案上,取下玳瑁架子的眼镜揉着鼻梁:“那这几本书,老夫为何看得如此艰涩?”

    苏油一看几案上,却是京师大学堂的数理教程。

    苏油不由得好笑:“刘公你这就是太跟自己过不去了,你都过五十的人了,现在拿起这个来新学,的确有点难。”

    “有点难?”刘奉世都要暴怒了,将几案拍得啪啪响:“这是有点难?!”

    “别生气别生气……”苏油赶紧劝道:“大道无穷,而人力有限,这才是先贤将学问分门别类,流传下来,待后人选择参详的根本原因嘛。”

    “所谓术业有转攻。刘公你治史,治法,治金石,已经耗费了毕生的精力,现在还想要兼收并蓄,其实大没有这个必要。”

    “学成又如何?去跟石勇抢饭碗?”

    “这些东西,如刘公这样的,了解个脉络就行了,对了……”说完从包包里边翻出几本书:“看这个就很合适。”

    刘奉世将书接过:“《麈尘录》第二十五卷?你都修到第二十五卷了?”

    《麈尘录》是苏油自己的笔记式文集,凑够一定数量苏油就会拿去出版,类似后世科普用的小百科全书。

    现在苏油已经是大擘,于是笑道:“以前还亲力亲为,如今这些事情,已经有专门的一个班子在做了。刘公你留着看个玩儿……”

    刘奉世将书打开,随便翻到一条:“水压之理,实关压强,所谓压强,乃转力传递之良法也……”

    下边论述太复杂,跳过,又翻到下一条:“水管之法,以陶土水泥为之尤捷便,制类榫卯,前有接茬,后有套口,以茬接口,次第相接,可延百里。”

    “沿途每五里设一蓄井,以为藏储之用,虽旱海千里,不愁蒸耗。其图示乃如下……”

    “又有分水之管,抟法尤妙,难形于文字,然便识于图形,其法乃如下……”

    见刘奉世陷进去不再理会自己,苏油伸手将书按住:“刘公你先停一停,刚刚又见你在揉鼻梁,没什么不舒服吧?”

    “眼镜夹子夹的,不碍事儿。”刘奉世对苏油拱手:“仙卿妙手,老刘我还未与明润道谢。”

    刘奉世在翰林院的时候生了一种病,鼻孔塌陷。

    古代认为,一个人要是鼻孔开始塌陷,那就是死亡征兆。

    大苏在学士院还拿人家编段子,说子路子贡逛市场,一日见到夫子过来,赶紧找处塔下藏起来,你们知道那塔叫什么名字吗?

    顾临这些老实人就说没见过历史上有这记载啊,子瞻你赶紧给讲讲?

    大苏拿眼神示意大家看刘奉世:“那个地方啊,叫避孔塔!”

    所有人都是大笑,才知道大苏又在搞恶作剧了。

    苏油对大苏干这种事情深恶痛绝,将之叫到都堂,摆着小幺叔的谱骂了一顿,当然都是骂给大家看的。

    之后又亲自去请刘奉世,送到宁善堂让石薇看视,给治好了。

    老刘和大苏本来就是交情莫逆的好朋友,既然病都给看好了,就更没和大苏计较。

    反过来劝苏油要给大苏留点面子,回到家里别说骂,揍那胖子一顿都不解气,不过都堂是论政要地,在那里训小辈儿不太合适。

    看刘奉世的确像是没事儿,苏油才松了口气:“没事儿就好,辅道呢?怎么没看到人?”

    辅道就是王韶的儿子王寀,现在也被苏油放出了幕府,成了唐县知县。

    刘奉世说道:“我让他押送粮草去花塔子铺了。”

    苏油就笑:“这可好,漕帅干县尹的活,县尹干参军的活,看来你们还是太清闲。”

    “你别闹!”刘奉世顿时不乐意了:“还有书没?都拿出来!”

    苏油又摸出来几本:“这几本不知道你喜欢不,一部是讲做菜的,一部是给小孩儿看的白话。”

    “《伦理训类》是吧?给我给我……”刘奉世也知道这本书的名声,这部书到还没写完,并且有两个版本,一个文言理论高阶版和一个白话科普简易版,其中白话这个版本,是毕观执笔替苏油代写的,高滔滔将之列为了宗室必读。

    果然,就听刘奉世言道:“你给自家儿子挑新妇的眼光,还真是没人比得上。”

    “做菜这本你不要?”苏油卖力地推销《厨经》:“这本才是好东西……”

    “不要,我这老牙都只能天天吃汤饼了,要来干啥?对了,明润你如何到来唐县?”

    苏油说道:“一来是拜望刘公,二来我也想去石门铺或者花塔子铺,看看碉堡。”

    这两处地方时候对辽最前线,刘奉世想了一下:“那行,就去花塔子铺吧,正好辅道也在那里,现在的辽国啊,不足为惧了……”

    秋天到了,胡马轻肥了,又到了草原上砍砍杀杀的好时节。

    时代也变了,就连大宋的保守派,都敢跟阿骨打一般,说出辽国不足为惧的话来了。

    花塔子铺,是太行飞狐道一个重要隘口,也是一条河流冲出来的通道,那条河流如今叫做瀛水。

    沿着清澈的小河一路前进,一天之后,前方开始出现岩石构成的山丘。

    山丘之上,则开始出现一些混凝土石块构建的三层圆柱体建筑,有些周围还拉着铁丝网。

    不少险要之处,铁丝网还拉得老长,将两三个碉堡连接在一起,苏油知道,铁丝网的另一面,还有勾连那三个碉堡的壕沟。

    花塔子铺在半山之上,直接俯瞰山下瀛水小平原,小平原在这里似乎突然被两侧的山峰夹成一个瓶颈,两侧山体上,打造出一个立体的防御体系。

    平原上有个大军寨,早在离这里还有五十里,苏油就遇到了新军的斥候,现在仪仗才过山口,前方就冲来一支骑军,当先的马上是一名雄壮的汉子,身着薄呢的新军军服,蹬着牛皮马靴,制式骑刀在他的腰间显得似乎都比别人小了一号,来到仪仗前方滚鞍下马,声音雄壮:“末将安国军协领姚麟,奉襄领钧令,恭迎司徒,运帅!”

第一千七百五十三章 不战而胜

    姚麟脸上有个巨大的疤,当年与兄长姚兕一起在西北对抗夏人,“中矢透骨”,这杀才依然“谈笑自若”,声盖一时,与姚兕号称关中二姚。

    苏油笑道:“君瑞这身量,不披挂重铠手握蛇矛,可惜了啊。可还在练字?桓侯书法,也是很可观的哦。”

    姚麟是和苏油一起到过敦煌的,苏油知道他的偶像是张飞,还知道他当年常常拿羊肉跟韩维侄儿韩宗儒偷换韩维的字迹,故而现在便用张飞来作比较,顺便取笑他。

    姚麟很得意,一拍胸脯:“司徒你看,现在俺们用钢笔了!”

    苏油笑道:“上马吧,领我们进寨。”

    姚麟屁颠颠地道:“末将给司徒和运帅带路。”

    其实都不用带,寨子前已经响起了号炮,军士们纷纷涌出列队,之后便是折可大等一干幕府指挥涌出营门,静待苏油一行的到来。

    大宋军事改革的另外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在用新军替代旧军的过程中,重新将军权从文官的控制中抢了回来。

    折可大是炮三班杀才之一,炸过宣房口后认了陈昭明做老师,葭芦川放火的真正罪魁祸首,之后又调入种谔手下一路杀到西夏灭国。

    几场大战役里头,都有他的身影,而且战功卓著,如今已然成了方面大将。

    炮三班的杀才们,如今也是各有际遇。

    其中王君万年纪最大,如今已是制置使,镇守岷湟;

    种朴在军事学院,担任战略机宜参谋科教官;

    苗履成了青唐统制;

    钱小侯爷进了海军,如今是南海水师协领,驻守龙牙城;

    王文郁的女婿,姚兕的儿子姚雄,则是北庭都护帐下协领;

    说起来几个人里边,还是折可大捞着的大战最多,升得最快,如今都和姚兕、王文郁等叔叔辈儿一个级别了。

    这几个人,代表的是大宋新一代的军人,他们已经成长为国家的屏藩。

    折可大的模样秀秀气气,待人接物也文质彬彬,换上士子的襕衫,完全就一个俊美秀才。比身边的王寀还有迷惑性。

    然而却是炮三班里对敌最为心狠手辣的。

    深得种锷和陈昭明真传,到了战场上,无论敌我,军士们就成了数字,打仗就成了做数学题,这娃就成了莫得感情的杀手。

    葭芦川边那一把大火,烧得王姥姥到现在都还时常做噩梦。

    但是苏油对他非常欣赏,认为军人做到折可大这样,才叫真正的专业,堪比后世的德意志军人。

    因为军人只有这样才能最快地达到胜利,而胜利,才是最节约成本的做法。

    这里的成本,包括人命。

    来到大帐之中,就见参谋正在地图前布置,苏油再一看那地图:“我就说你们的电报往来怎么那么多,还当自己在四路都经略司呢!还有你这图,也太独了点吧?”

    电报是有线的,需要中转站,大宋三百多个州郡,其实依靠着数十个中转站在连接。

    比如河北四路各州郡之间的电报,都须得经过大名府电报局;河西诸路的电报,都须得经过兰州电报局。

    前年秋季大练兵后,各个将领的防区,苏油按照兵种和将领的能力,重新优化了一次配置。

    大体来讲,越往西,部队的骑军战术、斥候侦察、武装越野能力就越厉害一些;

    而越往东,部队的土木工程作业、桥梁架设、夜战、两栖作战的能力就越强一些。

    地图上不光光仅有河北西路一面的战略部署和攻击线路,而是整个宋夏前线,从九原开始,到如今还在辽人手里的河套西北的何清、金肃、宁州三军,之后就是整个长城以北,包括了辽国一半的西京道和整个的南京道,都是折可大的战略目标。

    从推演上看,这娃是要从保州出发,向东北攻击析津府,切断要冲,然后折向西南,与九原二种,麟府二折,河中太原方面军一起,分军四路,吃掉在套内与长城以北,析津府以西的所有地区。

    还要包括河套与长城连接部的辽国西南招讨司。

    照这种搞法,河北西路方面军就独自包揽了收复幽云的主要任务,剩下的河北东路方面军和就只有在后世北京到山海关,如今的析津府和榆关一带玩玩。

    至于大名府路,更是沦落为纯后勤运输的打酱油队伍。

    折可大不以为苏油是在批评他,无耻地笑道:“我方面完成的任务越多,兄弟部队需要面对的压力就越小嘛……”

    “扯淡!”苏油笑骂道:“析津府有涿水、桑干河多条河流可以利用,雄霸离它的距离又近,我放着水师不用,拿河北西路的骑军去打,我得多蠢才干这事儿?”

    “你觉得你这个方案能在种巢二帅那里通过?你这呀,叫不切实际,过干瘾!”

    王寀就在一边吭哧吭哧直笑:“我就是这么跟折郎君说的,他还不听。我还是将原来那张指挥图挂上去吧……”

    苏油又审视了一下地图:“等一下,这个思路还是有价值的,我再看看啊……”

    对着地图想了一阵:“的确有价值……你们看啊,如果河北东路军计划没有成功的话,我们还可以从保州出一支偏师,按照可大的法子,做出攻击析津府的态势,吸引辽人分军,就能够让河北东路军安然回来……”

    帐内所有人,甚至包括刘奉世,都在齐翻白眼,切,司徒这万年老苟!还是未虑胜,先虑败那一套!

    见到帐中众人不屑的眼神,苏油才呵呵笑道:“还有这地图有点久了,有些不准确。”

    “最新的情报,耶律和鲁斡已经抽走了套内三州的全部兵力,撤到了黄河以北,以全力对付鞑靼。”

    “将原来三州之地,交给云内州指挥使萧海里防御,整个河套,已经是我大宋的了。”

    所有人都是又惊又喜。

    辽国在河套里边其实还有三个州,占了河套东北角一点点地方,种谔是早就看不惯了,但是受制于外交态势,也不敢轻易挑衅。

    现在大宋竟然一兵不出,轻轻松松就拿到了手,让折可大不禁有些头紧:“这戏法……这怎么弄的?辽国皇太叔他就这么听话?”

    “因为形势所迫,这本来就是辽人的最佳方案。”苏油说得云淡风轻:“眼看鞑靼人又要开始攻势,西南招讨司即将面临蒙根图拉克和玛古苏两路夹攻,耶律和鲁斡从国内又得不到增援。”

    “套内三州如今本身就是死地,赖在那里的辽人,我大宋麟府、九原随便一支兵马就能够将之吞掉,而辽人隔着黄河,想救都没法救。”

    “与其让军队丢在那里虚耗,捏着个占地的名头,还不如将之抽调出来。”

    “一来可以保证这几支军队的安全,二来还能够加强自己的实力。”

    “当然,这么明显的弃地行为,在辽朝内部也是会引发轩然大波的,可这不刚好有萧海里在吗,便将这锅丢给萧海里去背好了。”

    “这,就是耶律和鲁斡与北院枢密使阿苏的想法。”

    “对于耶律延禧来说,萧海里不可靠,这一点他完全知道。”

    “但是现在的辽国,军队远比占地重要,这一点,耶律延禧也同样知道。”

    “这就叫当政者的无奈,只能在两个烂选择里边,挑一个相对不那么烂的出来。反正已经有了借口,足以搪塞天下人悠悠之口,这不就已经够了吗?”

    折可大说道:“耶律延禧我管他去死,可是……可是这样,我大宋也太胜之不武了吧?”

    “对呀,不武之谋嘛,可不就是胜之不武。”

    “九郎你不会天真地以为,种五能将萧海里攥在手里,耶律延禧与耶律和鲁斡能做出这样的抉择,三州之地能从辽国夹袋里掉出来落到我们大宋手上,我大宋受命于天,一点努力都没做过吧?”

    折可大顿时零乱了,这……这才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最高境界?

第一千七百五十四章 花塔子铺

    看过地图,了解了方面指挥心态,苏油继续前往花塔子铺。

    花塔子铺位于最前线,和辽国的飞狐寨,相隔仅仅一条山沟。

    而且是俯视,这一点,对于处于地势下峰的大宋来说,尤其重要。

    花塔子铺并不大,但是位于大茂山的山巅之上,是一个方圆二十步的小城堡。

    最初这里只是一座木棚,后来变成了碉楼,后来变成了四座碉楼,再后来四座碉楼之间修起了城墙和寨门,渐渐变成了一座城堡。

    现在城堡临辽国的北面,碉楼又依托坚固的城墙,被改造成了九层的石塔,城墙下四层,城墙上五层,颇有欧洲中世纪领主城堡的风范。

    其实这也正常,用途差不多,工艺差不多,人类的智慧在同一文明发展阶段,能搞出来的东西,其实也差不多。

    最多就是文化美学风格上有所偏差,不够这个堡子,没有这些东西。

    也不是完全没有,比如花塔子铺门口,就歪歪扭扭地用红油漆刷着一首“诗”。

    花塔铺中光棍多,后边就是宋山河。

    辽狗若想经此过,先问爷爷可不可!

    苏油不禁哈哈大乐,连眼泪都笑出来了。问折可大:“这是哪位高才的大作?”

    折可大臊得满脸通红,低着头道:“上次来还没有,指定是姚麟这货来巡察的时候干的,末将这就让人给他抹了!”

    “别别别……”苏油连忙制止:“诗以言志嘛,所以这就是好诗,不信你问刘学士。”

    刘奉世也已经乐得前仰后合了,老头本来就滑稽,听苏油这样一说,也是连连点头:“司徒说得对,这……诗吧,直抒胸腋,正气充盈。除了骂辽人为狗有些不符合朝廷申好之意外……”

    苏油表示没毛病:“刘学士却是没好好读,到底没有领会到该诗的深意曲旨。”

    “人家姚老二写得明明白白,骂的是那些想从这里侵宋的外敌,并没有包括和大宋申好的辽国人在内。”

    “哎呀对对对……”刘奉世赶紧更苏油拱手:“受司徒教了,这就叫区别对待,有礼有节,却是老夫没有读细。”

    “虽然出律粗野,但是终不能以文害意,嗯,如此说来,大致也算是文章翘楚了。”

    折可大本身就是蕃人出身,实在搞不懂这些,如今姚老二的诗竟然蒙两位朝廷大学士点评,还都说好……

    或者……也许……给姚老二蒙着了一回,当真写出了一首佳作?

    进入寨子之后,苏油知道花塔铺的“文气儿”怎么来的了,两侧的墙上,用水泥和炭黑涂抹出两处黑板,上边竟然办着板报。

    这玩意儿,后世中世纪边防城堡里头绝对没有。

    这里驻守的新军也就百人,相当于后世一个连,根据种花家的特性,城堡的外边还开辟出了无数的菜地、甚至还有麦地和羊圈。

    城堡也没有完全在大茂山峰顶的最高处,而是位于顶峰下的一处临崖缓坡之上,峰顶上只有一个小观察哨,有一条小路通上去。

    很明显,这是为了解决驻军的引水问题。

    堡内的格局很紧凑,军士们都居住在城墙上的小房间里,内部竟然还有一个小校场。

    这里的协卫名字叫朴山,苏油在跟他拉家常的时候,才知道他是陕西的熟蕃。

    不过现在朴山的身上可是一点蕃人的影子都看不出来。他的婆姨是汉人农家女子,在秦州受着带娃。

    朴山也从来不喜欢民族服装,当年就是为了新军发制服钱粮多,才想尽千方百计混进新军队伍里边来的。

    朴山为人粗豪直爽,倒是颇得寨内军士们的爱戴,但是文化不高,城里的板报,却是他的副手刘云搞出来的。

    刘云是军事学院七期学员,侦察科毕业,属于喜欢动脑子那种人,不过现在不在寨子里,听说带着五个手下去辽国那边侦察去了。

    这是章惇知定州时候给开的口子,允许前线部队直接入辽国境内百里侦察,苏油估算了一下距离,如果刘云真这么干,那辽人的飞狐和灵丘两处县城,都在侦察范围里边。

    想到这个苏油就问:“刘校尉进没进过灵丘城?”

    朴山大大咧咧地说道:“刘秀才哪儿成,俺倒是常去灵丘、飞狐做买卖。”

    “买卖?”

    “啊,这是秀才的主意,让我装成驼客,拉着布匹和烧刀子,去两个县城做买卖。”

    “辽人许你们大摇大摆入境?不都是在榷市交换吗?”

    “那是俺们这边的规矩,不准他们过铁丝网,他们那边没这么严。”

    “我有烧刀子的路子,过关容易,驼客们可愿意跟我搭伙呢。”

    说完又道:“辽国皇太叔改了章程,不许贸易,也不许入境,所以今年的行情更好了。”

    苏油听得莫名其妙:“啥意思?说反了吧?”

    “没说反。改了章程后,明面上的正经路子都断了,咱们走私货路子的,行情可不得更好吗?刘秀才说,啥时候去蔚州看一看……”

    “你们敢!”苏油立刻制止,蔚州地处恒山、太行山、燕山三山交汇处,论纬度已经与析津府相当,到长城的距离都已经过半了。

    “这些事情,就交给正经的商贾们去做!你们不许跑那么远,看章学士将你们惯的!”

    苏油是个随和的人,如果这个随和要分出层级的话,首先是对小孩和老人,其次是对穷苦老百姓,之后就是中下层的军士。

    朴山这种陕西出来老军,非常熟悉苏油的做派,因此也不怎么怕他,只陪笑道:“听益西威舍的,今后不去了。”

    苏油根本不听他这一套,对刘奉世说道:“刘公,来的路上看到很多马儿没有打火印,应该就是他们冒充商客的马匹了,这个不符合规定,是军马得让他们都打上,不是那就得处置掉。”

    刘奉世文人世家出身,哪里懂得这些弯弯绕,这时候才明白过来,不将马儿打上火印纳入管理,这帮无法无天的杀才就哪里都敢去。

    这下轮到朴山傻眼了:“这……”

    “这什么这?!”苏油摆摆手:“赶紧让伙房泡上黄豆,羊血肚内不能糟蹋,留着我回来教你们处理,走吧,去峰顶望哨看看去。”

    来到望哨,前方山川走势地理就非常明了了。

    宋辽两国边界,左边是太行右边是燕山,中间一条河川是唯一的通道。

    那是瀛水,从更北面的恒山南麓流出,一路经过辽国的灵丘县,穿过长城口,进入飞狐道,从太行和燕山之间的豁口流出来,到大茂山下拐个弯,进入太行山侧的唐河小平原,过唐县、定州、蒲阴、饶阳,汇入滹沱河。

    苏油用望远镜眺望对面的巍峨群山,几处谷口,辽人也建了不少的军寨,触目可及,大到成镇的就有三处。

    朴山在边上介绍:“那里就是飞狐道的入口,辽人在东面修了飞狐寨,西边修了瀛阳寨,北面修了弥勒寨。”

    “以前这三处寨子,各有万人留守,是我真定路最大的一处威胁。”

    苏油用望眼镜认真查看那三个寨子:“现在对面还有多少人?”

    朴山说道:“上个月对面有大调动,具体多少人尚不清楚,刘秀才就是去干这事儿的。”

    “他什么时候回来?”

    “呃……按理说昨日就应当回来了。”

    苏油放下望远镜:“耶律洪基栲栳泺那一下,伤筋动骨啊……”

    朴山说道:“对呀,现在将士们都有些想不通,认为大宋应当趁此时机,收复长城以南,保证我朝军事上的地理优势。”

    苏油笑道:“收复这个词用得好,告诉将士们,早打晚打,早晚要打,不过是什么样的一种打法,军机处却是有考量的。”

    “这么喜欢指挥军事,那就先考上皇家军事学院指挥系,最次也要拿出军事行动计划,光打嘴炮没用。”

    见朴山一脸的失望,苏油又道:“不过我给你先透个底,可能……等不了多久了。”

第一千七百五十五章 情报

    “真的?!”朴山顿时兴奋起来:“司徒你是益西威舍,不兴骗人开心的!”

    “杀才!”苏油不由得骂了一句:“军事计划要跟随时局变化,就连我都说不了一个准,我只是说大趋势!”

    朴山已经满足了,蕃人也是有心眼的,知道大人物嘴里是捞不出实话,苏油说到这样,基本已经可以当做是事实了。

    等到几人回到城堡,刘云已经回来了,正在从身上脱迷彩,见到苏油立刻跑过来一个立定,右手搭到眉梢:“末将刘云,向司徒敬礼!”

    这精气神一看就是学院兵,今年朝廷新改了军制,军礼也改成了举手礼,勋绩也改成了类似后世资历牌的“勋表”。

    如苏油这种武勋卓著到满格的文臣,在朝堂没有授予军职的时候,也是没有资格穿军服挂勋表的,理论上四路都转运司使依旧是文职,因此苏油虽然羡慕得不要不要的,正式场合却也只有穿文官紫袍的份。

    苏油笑道:“办板报这主意,你想的?”

    “是!”刘云说道:“主要是传授战士们识字用的。”

    苏油满意地点头:“这个城堡里也有不少创制,你们爱动脑筋,不等不靠想办法,里边很多点子,我要在四路推广。”

    刘云说道:“其实卑职觉得,我们军中,也该办一份报纸嘛。”

    “诶?”苏油高兴地拍了拍刘云的肩膀:“好小子!有这份见识,当真是不错!”

    “不过我如今是外臣,只有建议之权。我会给朝廷将你的这一条建议如实地报上去,至于朝廷采纳不采纳,就非我所知了。”

    刘云笑道:“司徒建议,朝中一定会听的。对了,这次侦查,发现了一些情况,也需要向司徒汇报。”

    苏油说道:“走吧,去作战参谋室。”

    来到作战参谋室,刘云指着地图:“上个月,我们发现对面辽人出现异常调动,于是卑职带领了五名战士前往侦查。”

    “现在已经查明,弥勒寨还有三千驻军,其余两寨飞狐千五,瀛阳一千,且基本都是老弱。”

    “辽国皇太叔,从飞狐前线,抽走了两万多人!”

    苏油问道:“电报大名府了吗?”

    刘云点头:“已经让电报班在做了。”

    “那你们的任务就完成了,走吧,陪我焖黄豆去。”

    “……”刘云都傻了:“司徒……”

    苏油笑道:“我知道你想的是啥,我问你啊刘云,花塔子铺的守军职责是什么?”

    刘云一个立正:“启禀司徒!我部军事任务,是严防辽人渗透、突破我边境!如其有军事部署调动,需及时查明其军力变化、军事动向、方面将领、仓储军需、作战能力,推断其大致军事企图,及时上报四路都经略司和四路都转运司,供两司参详!”

    “如辽军有突破我防线企图,必须予以坚决狙击,必要时,可以将战线推进到有利我军之敌境!”

    “少扯淡!一贯的添油加醋!”这些轮到折可大不满了:“刘飘飘我告诉你,这第二条是老子的活,你娃的任务就是第一条!”

    苏油笑道:“你们能够发挥主观能动性,除了一般军事侦察,还能想到冒充商贾深入辽境内地调查,这已经是机宜司谍报活动的范畴,其实已经越职了。”

    “不过我不是军事方面主帅,军中职责也不是我管辖范围,因此我只能对你们此举的成绩做出评价。”

    “实话实说,你们已经圆满甚至超额完成了上峰交给你们的任务,我非常赞赏。”

    “但是我还要告诉你的是,整个宋辽前线,情报来源不止你们这花塔子铺一处,几千里边境上,有无数你们这样的前线军寨,还有无数的密谍、还有提供情报的商贾、牧人、甚至还有的辽国官员……”

    “因此你们所知的情报,是有限的,单点的;而四路都经略司那里,才是最完整的,全局性的,网状的。”

    “走吧,陪我给战士们焖几锅羊肉,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全局性的东西。”

    寨子里面粉盐挺多的,苏油让伙夫将羊肉留着炒圆葱和土豆,先将羊血和内脏给处理成午饭。

    羊骨头吊成汤,一边清水煮上水发黄豆,肚内用面粉和盐内外翻洗两次,去掉肠内的羊油,在汤里烫到定型,然后放到筲箕里放凉切成条。

    锅里放入菜油,再放入羊油熬成油渣,加入姜片和蒜片炸一会儿,然后加羊汤,酱油,盐、八角、三奈、草果、桂皮、陈皮、圆葱、大葱熬制成汤汁。

    熬出药味后,将羊杂和熬汤的羊蝎子加入,已经煮软的黄豆也倒进去翻匀,盖上大锅盖,开焖。

    这个时间其实很快,说是焖,其实只是取一个黄焖的味道,之后撤火,加入苏油带来的蚝油和“味素”,翻匀让已经软烂的食材在收到半干的汁水中泡着,让它们入味。

    剩下的就不用苏油指挥了,伙夫们开始做刀削面。

    苏油一边指点伙夫们操作,一边给刘云讲解宋辽周边的局面。

    很明显,九月到了,草原上又要开始攻伐,熟鞑靼诸部又经过一年的整合,基本已经形成了三大明面上的军事集团和一个隐形的军事集团。

    明面上的,就是阻卜、白鞑、准部,三部又形成了联盟。

    其中阻卜部灭辽军十万的战绩最大,得到的红利也最大,但是阻卜内部其实还有一个隐形的军事集团,就是李夔统帅的车军、乌古敌烈十三部族军和原奴隶们组成的“复活军”。

    李夔控制着宋朝和鞑靼的贸易,十三部族本来是被辽人打得大败的丧家狗,经过大战之后,被李夔重新武装起来,还调运了粮食和牧群,这些部族现在基本唯李夔是瞻。

    至于复活军和从复活军里抽调精锐组成的车军,更是李夔的核心力量。

    这部分人马数量可不少,如今也有十六万之数。

    但是战力只有阻卜、白鞑、准布三部的一半,因为里边很多都是拖儿带口,能战的只有三分之一,五万左右。

    李夔还是吉达和蒙根图拉克之间的重要联系纽带,李夔最早的身份是蒙根图拉克的师爷,如今又是吉达的军师,蒙根图拉克和吉达,关系目前还算是融洽。

    如今阻卜的大军其实是驻扎在了原白鞑的传统牧场,白鞑则南移占领了原辽国西北和西南招讨司的大面积土地,草场扩大不少不说,还离宋国更近,这个交换其实也不亏。

    白鞑部可战之军,经过一年的招引诸部,有五万人。

    相对苦逼的是玛古苏部,起事最早,受打击时间最长,没有西征红利。

    但是单兵战力却是最强悍的,都是百战之兵。

    玛古苏和蒙根图拉克是安答,蒙根图拉克也够意思,将师爷李夔介绍给了义兄,这里边也不无兄弟联合制衡阻卜的意思。

    在李夔的大力帮扶下,玛古苏利用从辽国群牧司偷鸡得来的大量战马,换得很多的大宋物资,其中包括了鹤胫弩、弓箭、战甲和长短武器,经济和人口上最弱小,军队也不过三万,但是军事实力却比白鞑还强悍。

    三部之间的内部矛盾其实也不小,好在有李夔这个高手调剂,九月一到,李夔就开始组织军事行动,金山三路,顿时再次烽火连天。

    如今看来,西南招讨司皇太叔耶律和鲁斡已经有些不管不顾了。

第一千七百五十六章 克己新解

    战争永远是攻方有利,如果攻方还是全骑兵部队的话,那就更加有利了。

    不过耶律和鲁斡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一年来也在积蓄实力,招诱部族。

    不仅仅是为了抵抗鞑靼人的进攻,而是看准了耶律延禧不敢动他,疯狂地要钱要粮要装备,增强自己在辽国内部的话语权。

    因此耶律和鲁斡是不想打仗的,金山南部战争的烈度,完全取决于李夔和玛古苏的意愿。

    李夔和玛古苏也没和耶律和鲁斡真打,玛古苏看着义弟和吉达的声势也很羡慕,如今正在依托大宋积蓄力量的时候。

    因此金山南部的战争,其实是打给吉达和耶律延禧看的,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企图,包括李夔。

    让耶律和鲁斡得到辽国内部更大的话语权,非常符合大宋的利益。

    而金山北部,那就是真的血战了。

    积蓄了一年之后,耶律延禧的军队甲具骑装兵器弓矢已经不是刚刚即位之初时的模样,他也急需一场大胜,巩固自己新得的权位。

    而且辽军是哀军,又是被主动进攻的一方,可谓义愤填膺众志成城,北路的战场就变得异常惨烈。

    吉达也渴望着一场胜利奠定自己的权威,他现在已经是鞑靼人的救星的身份,当然想要更进一步。

    可汗之位,它难道不香吗?

    一顿饭做完,刘云也明白了,这盘大棋,不是自己一个小小的花塔子铺协卫能够理得清的,还是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比较重要。

    面条好了,大家排队打饭,战士们拿着粗瓷大碗,伙夫捞拉面,苏油负责往碗里添一大勺黄豆焖羊杂,洒上葱花和香菜:“下一位——”

    等到军士们都吃上了,才轮到刘云、朴山、折可大、王寀、刘奉世和苏油。

    刘奉世其实非常不习惯坐在石阶上吃饭,苏油却不以为意,还跟他讲起眉山的一道美味——翘脚牛肉里边翘脚两个字的由来。

    食客们就是坐在眉山码头石阶上吃牛杂汤,从码头上来的人,能看见的就是大家翘着腿的鞋底。

    这玩意儿就是适合大粗碗糙吃法,最好再来一瓣生蒜和一截大葱就着,吃完再来一碗羊血汤,连涮碗带消食,那才叫一个美。

    刘奉世注意到今天的刀削面特别的鲜:“这花塔子铺的羊肉,怎么如此的鲜美?”

    朴山已经吃得性发了,呼噜噜往嘴里拨拉面片,嘟囔道:“平时也不是这味道,想必是司徒和学士来了,羊儿们也变乖了!”

    刘奉世不禁哭笑不得:“你这恭维实在是粗陋无比,世间断没此道理。”

    苏油说道:“其实这里边添加了一种调料,叫味素,最早是从海藻里提取出来的,后来发现通过粮食发酵也能够得到,至于粮食发酵所得的和海藻中提取说得的,到底是不是同一种味素,天师府和京师大学堂还在研究。”

    “其实平日里我们喝的骨头汤、蘑菇,还有东胜州的番茄里边,都有这样的东西,不过浓度没有这么高罢了。”

    “最早我是用鸡茸,烤蘑菇干粉的,现在方便了……”

    刘奉世不禁有些艳羡:“谁要是掌握这门产业,那得……”

    说完才反应过来,从司徒兜里掏出来的东西,看来得是苏家的产业了。

    不过想想也是服气,这东西要不是司徒这大宋第一饕餮弄出来的,换做旁人也没人信啊……

    苏油笑道:“南海气温高,适合发酵,那边是产地。现在已经流行到江浙杭扬一带,汴京也才开始有,不过不普遍。”

    “我家漏勺不太喜欢这个,这小子在广州把嘴养刁了。”

    刘奉世这才想起个问题:“今年陛下赏赐三省六部、翰林学士以上的金蚝饼,就是你家老二搞出来的吧?”

    刘河村的蚝王终于面世了,因为个头实在是大,直接被刘员外加了个“饼”字命名。

    刘奉世接着问道:“那玩意儿硬邦邦的,该这么做菜?家中老妻不会啊……”

    苏油放下焖肉拌面,终于找到机会摸出自己的《厨经》:“那东西和萝卜猪五花是绝配,或者与腊肉豆角焖砂锅饭也相当美味,就用刚刚料理羊杂之法,不过不要放别的香料。”

    “生蚝是瘦性,得佐以肥肉或者厚油,其余还有很多做法,都在这次新一卷的《厨经》里了。”

    “还有最关键一条,就是泡发蚝干的汤汁不能倒掉,不然就浪费掉鲜味了。”

    刘奉世好尴尬,来之前还说了不要苏油这本书,现在看来必须“盛情难却”,只好收下:“看来你不把这书塞给我是不会罢休的。”

    苏油笑道:“力所能及的让自己吃得好一点,穿得好一点,用得好一点,只要贡献匹配得上报酬,本就不是什么罪过。”

    “夫子就不至于这么矫情,他老人家盛赞管仲却是有深意的,无奈这道理啊,一千年都没人读出来!”

    刘奉世抽了抽嘴角:“夫子是这意思吗?明润你也是治经的名家,可不要胡说八道。”

    “若按照你这种解法,夫子所谓克己,又做何解?”

    苏油笑道:“所谓克己,谦抑只是其表,而核心该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以人情推理,这话反过来讲,则是己之所欲,必推之及人。”

    “所以克己,即‘爱人’之意的反解,如果能有此心,就已经不愧‘君子’之称。学士以为,此解有没有问题?”

    刘奉世捧着面碗,点头:“就算没毛病,与你那一套又有什么联系呢?”

    苏油说道:“要是更进一步,我有而忧天下人无有,我得必使天下人尽得。身体之,力行之,那这样的人,可不可以称为‘贤人’?”

    刘奉世再次点头:“却也当得贤者之名。”

    “要是更进一步,术虽自我出,然必使天下尽有而我后之,则是‘圣人’,差不多吧?”

    刘奉世摇头:“这要求也太高了,老夫自问做不到这境界,称之圣人,也不为过。”

    苏油笑了:“我也同样做不到,不过心向往之就是了。”

    刘奉世也笑:“休得东拉西扯,还是没扯到你刚刚那一套上去。”

    “转回刚刚我们所论的‘克己’,在苏油看来,是人我之间相对高度的选择——因为我心爱人,故而于我心中,人高于己。这是不是就是‘克己’的真意,或者说另一种解释?”

    刘奉世不禁再次点头,明润的学问相当扎实,而且开始让人感到惊艳了。

    历代儒家,一直将夫子的‘克己’,定义为压抑自己的私欲,对自身严格的要求。

    但是苏油此解,明显高于了这个层次,已经脱出了前贤的窠臼,然而却深合儒家要旨,让刘奉世心中隐隐期待起来。

    “刚刚所论,只是说儒者爱人,有推己及人,先人后己之心。”苏油继续引申自己的论点:“然而使人高于己,却又有两种方法。”

    一手拿着碗,一手拿着筷子,苏油开始将筷子下压:“夫子之意,绝不会是这样,叫人刻意降低自己,使自己居天下人之下。”

    “这其实是一种……怎么说呢?内卷。对人对己,都是没什么好处的。”

    说完将碗筷恢复原状,然后将碗往上抬:“却应该是这样,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天下人的生活,物资的生活和精神的生活,都好起来。”

    “使耕者有其田,业者有其产,鳏寡孤独,不如己者皆得其养。此方为推己及人,方为克己表象下的真正目标。”

    “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非如此解,夫子又为何会将‘克己’与‘复礼’并议?而儒门的‘克己复礼’,又如何能与‘仁者爱人’相融互释?”

    “所谓‘克己’,其实就是‘以一人奉天下’,究天得其经,理地得其义,用以导民,使其得文明之行,去野蛮之性,是为复礼。”

    “故而’复礼’,乃是‘克己’的目标;而‘克己’,则是‘复礼’的方法。”

    “如此一来,‘克己’、’复礼’,方能交相应证;与‘仁者爱人’,方能一脉相通。”

    “学士,你认为呢?”

第一千七百五十七章 举措

    “妙极!此论妙极!”刘奉世激动地站起身来,想一想又将碗筷放到台阶上,对苏油行了一礼:“克己即复礼,克己即爱人。究其根本,还是从‘仁’之一字出发。”

    “明润诸般作为,映照此论,当真是身体之,力行之,古盛德君子,不外如是。”

    “朝闻道,夕死可矣。明润今日,真吾师也。”

    论年纪,刘奉世自比苏油大六岁,但是已经跨过了五十那道坎,苏油敬仰他的学识,每称之为公。

    而苏油五禽戏是童子功,几十年不断,因为保养得宜,故而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大家理所当然地以刘奉世为师长,苏油为学生。

    如今见到苏油几句话折服了刘奉世,除了朴山认为我大益西威舍自当如是也,其余人等都是惊讶莫名。

    主要是苏油日常的做派,完全没有一个大佬所应当具备的风范,让人时时忘记其理学大宗师的名头。

    苏油也只得放下碗跟刘奉世回礼:“刘公客气了,大家砥砺切磋嘛,赶紧吃汤饼,凉了就不好吃了……”

    吃过一顿美美的黄豆焖羊杂,苏油又在刘云的带领下视察了多处大家对于城堡的诸多改良之处,精到的地方还用笔记记录下来,准备带下山去,搞一部《河北纵深防御体系设施一览》给赵煦寄过去,同时将将士们对于创办《军报》的呼声也告诉赵煦。

    等回到大名府,河北四路各军州关于秋收的统计数据也已经呈送上来,除了大名府路漳河一线免了秋粮,工厂免了坐税,其它数据还是非常喜人的。

    今年是分税制元年,其实事务还是挺多的。

    说起来分税制的施行,河北地方现在可吃着大亏。

    不过河北的农税现在也了不得,一亩四石,比苏油来大名府前已经翻了两番。

    而且大工程基本已经被苏油搞完了,河北现在成了国家赋税贡献而不是负担之地。

    平均一州一年三十万贯的自由支配权,可把地方官们都美死了。

    王晦也将近期朝廷邸报送了过来。

    辛亥,大飨明堂。

    壬子,大理寺奏狱空,命赏诸班缗钱。

    壬寅,告迁神宗神御于景灵宫显承殿。告迁宣仁皇后神御于景灵宫徽音殿。

    癸酉,滑州浮桥火。召拨内帑八万贯,命造铁浮桥。

    赵煦多了一笔大财源,出手也大方了起来。

    赵孝奕的舰队这次带上了四通勘探司,在琉璃珠子的诱惑下,土人们带着勘探司,在金瓮城的西面一处高地沙漠的边缘,发现了巨大的金矿和宝石矿。

    这两处地方,在土人的口中称为“豪登”和“伊高比”,赵孝奕在这里修筑了两所军镇,一处命名为“宝瓮”,一处命名为“玉瓮”。

    不过赵孝奕的好运似乎也到头了,留下军士开采黄金宝石的过程中,这娃带着三艘夔州型,一艘杭州型继续向南,结果航行不久就遭遇到风暴。

    在滔天的巨浪中,两艘夔州型先后失事,剩下的两艘砍断帆索,依靠蒸汽机动力才逃出生天。

    等到抵达一处平静的海湾,赵孝奕命军士们修船,取出经纬仪一量,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绕过了海角,跑到与金瓮城南边港口相同的纬度上来了。

    然而这里大海在西边,陆地在东边!

    这里有一处优良的海湾,有丰富的海产、清澈的淡水河流、连绵的森林。

    这里还有两种土人,一种在海边采集贝壳为生,一种在森林里打猎为生。

    见到赵孝奕的大船和着装,土人们都是非常的惊奇,他们没有见过另一种肤色的人。

    而赵孝奕团队用神机铳使大象和犀牛都毙命的能力,让土人们以为他们是从海中出来的神灵。

    这里的黑土人比金瓮城的黑土人体格还要小,不过对于彩色琉璃珠子的喜好是一样的,双方相处得还算融洽。

    赵孝奕在这里花了一个月才将两艘船修好,在土人们的帮助下采集了不少动植物的标本。

    为了给回航祈福,赵孝奕砍伐松树,造了一座海神庙,将途经的那个险恶海角命名为恶浪角,将此地命名普佑城。

    为了积攒人品,还放过了海湾里礁石上面,密密麻麻晒太阳的海豹们。

    勘探队扫了一圈没有在这里发现啥宝贝矿藏,待到风向变顺后,赵孝奕带着幸存的两艘船,小心翼翼地回到了金瓮城。

    宝瓮城的黄金和玉瓮城的宝石总算是慰藉了赵孝奕受伤的心灵,留下五百军士继续建设,带上幸存的旗舰,一艘蒸汽动力夔州型,三艘留守金瓮城的普通风帆夔州型,满载黄金宝石,踏上了归途。

    如今从麻林地到狮子国,狮子国到麻城的外洋航线早已探索完毕,走外洋线路速度很快,赶着顺风,赵孝奕终于在十月前抵达了上海务。

    这一把虽然损失了两艘夔州型和一百二十多名船员,但是依旧是发大了。

    为了防止沉船损失,赵孝奕将黄金均分到了每一条船上,每船存放了五十料的黄金!

    一料六百斤。

    十五万斤,两百四十万两,价值两千四百万贯!

    黄金的价值是白银的十倍,之前蒲释马在金瓮城那点收获,只能算是在外围的小打小闹。

    加上宝石、钻石、象牙、犀角、玳瑁……这一趟赵孝奕拉回来了价值四千万贯的财富。

    在皇宋岁入三亿六千万贯的今天,这仍然是一笔动人心目的巨大财富!

    最关键的是表哥给表弟绍圣元年国库收入凑了个整,四个亿!

    辛巳,赵煦下诏,进封赵頵为楚王,进封赵孝奕邢国公,抚恤此次死事将士每人黄金二十两。

    丙辰,辽主祠木叶山,赐左右二皮室钱。

    鞑靼诸部再次侵边,西南路敦睦宫太师耶律安努及其子殁于阵。

    命西京炮人、弩人教西北路汉军,以鞑靼未平故也。

    辽皇太叔奏南路大捷,言击退玛古苏,乞请军赏。

    看着辽国前后矛盾的军报,苏油不禁好笑,是个人都看得出来辽国内部吃紧,已经开始从耕民当中招兵了。

    不过炮人二字刺激到了苏油:“辽人也有炮了?”

    王晦翻出一份军报:“这是李夔送来的军报,说是室恭造出了一种投石机,还有一种铜炮,能够喷射铁砂,可达七十步,还能发射实心铁弹,可达两百步,威力也很大。”

    “辽人还有很多铜吗?有铜他们敢这么用吗?赵仲迁那里没有情报?”

    “有,赵机宜说辽人一共造了十门,用火药引线发射,现在室恭正在研究以铁易铜,不过铸铁比铸铜难度打了很多,尚未成功。”

    “对了,辽国南院宰相王经,想要购买我朝的铁桅杆。”

    “哈哈哈哈……”苏油不禁大笑:“这算盘倒是打得便宜。做梦!”

    王晦说道:“如今九月已到,秋收在即,一月之后,辽人将足粮足铁,怕是……”

    苏油摇头:“衰颓一起,扭转哪有这么容易……”

    十月,辽追谥故昭怀太子耶律浚为大孝顺圣皇帝、庙号顺宗,昭怀太子之母萧观音为贞顺皇后。

    以为父亲祖母平反昭雪为契机,辽国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清算运动。

    以往受到耶律乙辛陷害的大臣纷纷得以平反,而耶律乙辛的残余党羽被大肆抓捕诛杀。

    这次事件给耶律延禧赢得了极大的威望和民心,非常巧妙地转移了国内民众对内忧外患的注意力,一时纷纷称赞耶律延禧为明君。

    为耶律延禧献计的北面林牙耶律大悲努,被提拔为殿前御龙班直指挥。

    耶律大悲努举止驯雅,好礼仪,为时人所称。谢恩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举荐萧托辉。

    于是已为庶人的萧托辉,被耶律延禧借当年他曾经弹劾耶律乙辛为由,重新启用,开始官职非常低,中京钱粮使,不过很快越次迁拔。

    甲子,高丽遣任懿、白可臣赴宋,称献宗下制书禅位于溥义公王颙,王颙谦让再三,乃于十月初八日即位于开京重光殿。

    大宋商贾傅旋之女傅明珰,成了高丽王后!

第一千七百五十八章 谋主

    将这次“禅让”,和不久前大理的那次一对比,就能发现,大宋老百姓们的屁股是歪的。

    老百姓看王颙不当他是高丽王,只当他是大宋的女婿。

    这高丽王子遇上我大宋培养出来的贤良淑德的女儿,真是福分大了!

    傅贤妃从小到大的事迹也被《时报》给翻了出来,为大家津津乐道。

    当然是阴谋家们炮制出来的那个版本。

    母亲是歌女,出身低微,后被傅旋纳为外室,生下明珰,却又在行商之时生生离散,最后母女流落京城。

    十多年后,父女才重得相见,傅旋爱若珍宝,将明珰带在身边。

    后来傅旋替大宋沟通高丽,明珰随船照料父亲。

    在去开京云安寺边料理用香囊盗至高丽的萝卜白菜之时,明珰与前来礼佛的三王子王颙不期而遇,二人一见钟情。

    之后故事就是“贤妃”副本,到现在算是完美的大结局。

    今年说书的尹小常开始继承父亲家业,利用发生在南海的一个故事,编了套《福星记》。

    故事是说有个名叫王元懋的小子,因家境贫困,只好到庙里打杂谋生,遇见了一个通晓“南蕃诸国”文字的老僧。

    老僧看王元懋勤快乖巧,便将自己通晓的外语传授于他。

    后来王元懋逮了个机会,随海船“福星号”出航,来到南海金瓯城。

    也是洪福齐天,王元懋阴差阳错地治好了老郡公邹时阑的痼疾,又因通晓两国语言文字,成了邹时阑的上宾,充任幕府掌书记。

    后来更是娶了老郡公视若掌上明珠的幼女,一穷二白的打工仔,迎娶白富美走向人生巅峰。

    这个故事在汴京城很受欢迎,但是在傅贤妃的故事面前,却又立刻就不够看了。

    于是尹小常连夜又编纂了一部新话本——《莱菔寺》,专讲傅贤妃丑小鸡变凤凰的传奇经历。

    两部话本一出,总算是掌稳了父亲尹老常传下的尹家讲书铺子招牌。

    其实别说百姓,很多朝臣都是这般心理,最起码高丽以后的国王,将有一半的宋人血统。

    因此朝廷承认了高丽换国王的事实,册封王颙为高丽国王,检校太师,实封一千两百户。

    甚至还许高丽遣送士子,入国子监与大宋精英们一起学习,为科举做准备。

    己亥,辽以参知政事王师儒为枢密副使,以汉人行宫都部署赵孝严参知政事。

    壬辰,录讨准布有功将士。

    以都统额特勒为西北路招讨使,封漆水郡王。

    丁卯,辽国遣奚节度使乙烈赴女直,调解女直的部族矛盾。

    如今的女直,一到九月十月就文质彬彬恭顺无比,一过十二月就开始变得暴烈粗鲁。

    无他,分粟耳。

    然后每到九月,辽国就要拿渤海叛贼古欲说事儿,女直就要拿女直叛贼阿疏说事儿。

    阿疏是纥石烈部的首领,该部一直效忠于完颜部,本来属于完颜旗下的元老级部落。

    劾里钵的夫人对阿疏就十分喜欢,“每至,必留月余乃遣归。”

    当时的纥石烈部与完颜部,可谓好得蜜里调油。

    纥石烈部的老首领阿海死后,阿疏理所当然的做了首领。不久就与徒单部的诈都勃堇产生了纠纷。

    完颜部支持阿疏,甚至因此事与徒单部结怨,继而引发了一场规模不小的叛乱。

    因此即便在劾里钵时期,阿疏与完颜部的关系也是密切的。

    劾里钵死后,盈歌即位,阿疏就开始调皮了。

    最终趁完颜部对温都部用兵之际,阿疏联合同部落首领毛睹禄,起兵背叛。

    完颜盈歌决定狠狠教训一下这只白眼狼,于是亲自率兵征讨,且势如破竹,很快就将叛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阿疏匆匆逃往辽国,去抱了辽国皇帝耶律洪基的大腿。

    面对阿疏的投奔,耶律洪基欣然笑纳,并摆出天朝上国的姿态,出面调停。

    女直尚臣服于辽,实力也还不足以与辽翻脸,盈歌不得不放过阿疏。

    但是盈歌也没有完全屈从,派自家弟弟劾者占了阿疏的地盘,率军驻守,拒不归还。

    耶律延禧即位后,阿疏趁机再次哭诉,耶律延禧要扩大自己的影响,继续发扬天朝上国的热心作风,派出使者调解纷争,试图让完颜部归还占据的阿疏地盘。

    ……

    混同江,完颜部“都城”兀惹城中,盈歌正在与刘医士和阿骨打商议军事。

    兀惹,就是“大王寨”的意思,说是都城实在是过于抬举。

    盈歌也病势沉重,部族事务已经主要由阿骨打主事,以刘医士为盟主。

    不过每年九月必起的辽人与女直纠纷,也让他不得不上心,听着阿骨打的禀告,眉头越皱越深。

    就听阿骨打说道:“辽国小皇帝的命令,是凡我攻城所获,须得重新交还给阿疏,已经不存在了的,需要加倍偿还,此外,还要征贡我部五百匹骏马,作为惩罚。”

    盈歌顿时咳嗽连连,好不容易才在刘医士的银针下缓和了过来:“其实我完颜部如今也不差这些东西,但是如果听了辽人的意见,赔偿阿疏,则我完颜部将威信尽失,诸部不复可号令任使也。”

    阿骨打恨恨道:“小皇帝不当人子,我当砍了他的脑袋做唾壶!”

    刘医士摆手道:“团练志向果然高远,然而我们得算一笔账。”

    “辽国婆娑岭铁厂,半年来已然出铁两百万斤,就算一半用于军事,按一兵五斤铁计,也能武装出二十万大军。不可轻视啊……”

    “咳咳咳……”盈歌也咳嗽了起来:“听说就连鞑靼人,今秋在金山战场上,也吃了些亏。”

    “他们可是十数万大军,甲士不下两万,重骑不下六千,这都讨不了好,何况我女直!”

    刘医士摇头道:“话也不是这么说,毕竟那边的都是辽军精锐,我们这边的都是保姆兵,外戚兵。”

    “老夫的意思也不是说不能打,但是代价太大不划算……团练,萧奉先那里,却如何说?”

    阿骨打说道:“萧奉先说如我能摧折耶律余绪,则诸事在他身上。”

    萧奉先有两个妹妹,分别是耶律延禧的皇后和元妃,耶律余绪和耶律延禧则是连襟,他的老婆是耶律延禧文妃的妹妹。

    如今耶律延禧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分别是元妃所生的秦王与文妃所生的晋王。

    有这层关系,耶律余绪也颇得耶律延禧重用。

    今年秋天,辽国开始抓辽东汉人充军,引来了汉人的不满,豪强张撒八率无赖啸聚,声势浩大。

    大公鼎欲击而势有不能,忧叹曰:“吾欲谢事久矣,为世故所牵,不幸至此,岂命也夫!”因忧愤成疾。

    耶律延禧乃改命耶律余绪征剿,耶律余绪慨然领命,只率领本部三千兵马,便将张撒八打得落花流水。

    张撒八东奔宁江州,试图效法古欲,投奔女直。

    刘医士又是摇头冷笑:“他倒是会算计,不过张撒八匹夫耳,到时候我们不但肉没吃到,反落口实。”

    想了想又道:“不如这样,团练出兵,阻张撒八来路,若其无备,即擒之献于耶律余绪。”

    “如此耶律余绪虽得张撒八,然终非其克竟全功,我们就可以对萧奉先声称,这也算是摧折了耶律余绪。”

    阿骨打闻战则喜,捡起桌上的头盔:“那我这就去。”

    盈歌阻止道:“且慢,阿疏城那边,也得听听如何处置。”

    阿骨打说道:“那边但归叔叔与谋主料理便是。”

    盈歌说道:“阿骨打,你是未来的族长,今后这些事情都得你来主张,给我听完再走!”

    阿骨打只好坐了下来:“那你们说该怎么办?”

    刘医士摸着没有胡须的下巴,沉吟片刻:“小皇帝要价太高,如同儿戏,说明其有轻我之心。团练那边,不妨多表忠顺,而我们这边嘛……就得使使计谋了。”

    “如何使计?”

    “如果辽使来劝罢兵,但换我军衣服旗帜,与阿疏城中无辨。节度,团练,辽人能分别得出来吗?”

    阿骨打顿时乐了:“这个法儿好,咱女直人冒充女直人,辽使分辨得出来个屁!”

    刘医士笑了:“不过辽使肯定会携阿疏故旧而来,如何使他们无法靠近城池,那还得再演一出戏才行……”

第一千七百五十九章 台球

    《蜀中杂记》:

    “绍圣元年十月,庚辰,辽遣六奚节度使乙烈赴阿疏,劝罢兵。

    时宋医士刘丰为盈歌所重,掌谋主,谏曰:‘辽使可以计却,勿听其言遽罢兵也。’

    乃命阿骨打擒张撒八,献于耶律余绪。

    又命乌林答石鲁往佐劾者,戒之曰:‘辽使来罢兵,但换我军衣服旗帜与阿疏城中无辨,勿令辽使知之。’

    时劾者攻阿疏城,毛睹禄先已来降。

    乙烈果来罢兵,刘丰使蒲察部二勃堇胡鲁、邈逊与俱。

    至阿疏城,劾者见辽使,与毛睹禄诡谓胡鲁、邈逊曰:“我部族自相攻击,干汝等何事?谁识汝之太师?”

    乃援枪刺杀胡鲁、邈逊所乘马。

    乙烈惊骇遽走,不敢回顾,径归。

    后数日,劾者取阿疏城。

    奏闻,时余绪携阿骨打在辽帐,乃密奏延禧:‘女直蛮勇,阿骨打为最。前陛下使诸酋次第歌舞为乐,至阿骨打,但端立直视,辞以不能。’

    ‘意气雄豪,跋扈非常,此枭雄也!可托以边事诛之。’

    奉先得刘丰重赂,谗曰:‘女直野人,未知礼义,然有功无罪。诛之易事耳,奈何伤烈士之心,失天下之望。’

    ‘设有异志,蕞尔小国,亦何能为!’

    ‘余绪乃嫉其生擒撒八,使未尽全功耳。’

    ‘劾者知阿骨打在我帐下,而攻阿疏,与余绪欲借陛下旨意而诛之,其情一也。’

    ‘未若释之归部,则必与劾者相死斗。两虎相争,势厥其一,不假我手,斯上计也。’

    延禧未悟刘丰之谋,终释阿骨打,更与当年分粟,以赏擒撒八之功,使其名更重于女直。

    而后诸事益委奉先,更薄余绪。”

    辽国一个少有的“宗室雄才”,就这样被刘师爷给轻轻摆布了。

    ……

    大名府,四路都转运司。

    苏油看完手里的简报,抬头对前来汇报工作的赵仲迁道:“这个刘丰,你又是从哪里挖出来的?不是一般的厉害啊……”

    赵仲迁笑道:“汴京城里,哪个地方的人才最抗冻?”

    这个暗示太明显了,皇城司,冰井务。

    苏油疑惑地问道:“中官?”

    赵仲迁说道:“苏利涉这个名字,不知明公尚听闻否?”

    苏油讶异道:“原来是苏公济,不是刘医士吗?”

    赵仲迁笑道:“那是化名,苏利涉之祖苏保迁,是自广州以阉人从刘鋹入朝的。”

    这就明白了,刘鋹喜欢裸官,要当他的大官得先做手术,而且宋代宦官收养子乃是寻常事。

    说起苏利涉苏油就知道一些,原来也是四朝元老,中官世家。

    初为入内内品。庆历中卫士之变,以护卫有劳,赏激加等。

    英宗做皇子的时候,苏利涉给事东宫,为潜邸臣。

    英宗即位后,即迁苏利涉东头供奉官,干当御药院,迁供备库使。

    神宗即位,授达州刺史。历内侍押班、副都知,转海州团练使。

    有一件事情苏油对苏利涉的印象很深刻,就是赵顼封王出阁的时候,英宗曾经想要苏利涉辅佐赵顼,给苏利涉拒绝了。

    还有一件事就是苏利涉干当皇城司的时候,依循故事,厢卒逻报,不皆以闻。

    而到后来这个职务被石得一取代,石得一事无巨细,悉皆奏报,往往有缘飞语受祸者,大家才知晓苏利涉当年的贤德。

    不过自打高滔滔临制后,就再没有听说这么个人,苏油以为他早就退休了。

    想想年岁,不禁问道:“这老头,今年多大了?”

    “具体不知道。”赵仲迁也默算了一下:“卫士之变是发生在庆历八年,距今已然五十六年……我去这老阴货今年起码得七十?陆地神仙吗?”

    苏油摇了摇头抛开此节:“改天问问石得一吧,他们一个系统内的,应该清楚。不过有他在女直,我们暂时大可放心。”

    “辽国今年有振作之相,我们的谋划,差不多应当发动了。”

    “可算等到司徒开口了!”赵仲迁不禁一拍大腿:“从哪里开始?”

    “这个嘛……”如今可以入手的地方太多,但是要让辽人不起疑心,这个点却需要挑得巧妙非常:“要不,就让辽国从廉政开始?”

    才说到这里,高世则大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函:“节帅,机宜,獐子岛奏报!”

    ……

    汴京城,军机处活动室。

    章楶放下杆子,坐到一边休息椅上,端起杯子好整以暇地喝茶。

    赵煦正琢磨自己这一杆该怎么打。

    桌上的目标球就剩下一颗红球,一颗黑球,章楶也是阴人,不求打进,先给赵煦制造了一个扣分障碍,黑球挡在了红球和白球的直线道路上。

    赵煦拿粉垩摩擦着球杆的橡胶头,眼瞅着台球桌面上的红球,嘴里问道:“完颜盈歌死了?”

    “嗯。”负责当裁判的漏勺点头:“苏都管说盈歌已死,如今辽国想要立劾者为生女直节度使,以制衡阿骨打,不过都管以为这是辽人异想天开,劾者也绝不会接受。”

    “阿骨打却是条汉子。”赵煦点头,将粉垩抛给漏勺,自己沿着桌沿踱步寻找位置:“司徒那边有建议吗?”

    漏勺不动声色地走到背对章楶的位置,将粉垩放在桌沿软布边上:“父亲说耶律延禧已然松懈,谋略可以渐渐开展了。”

    赵煦开始俯身摆出架势,瞄准,不过不是对准红球,而是对准桌边的粉垩:“有把握吗?”

    漏勺说道:“我们做好我们能做的,至于效果,这个得看运气。”

    赵煦下定决心:“那就开始!”说完“啪”的一声将白球击了出去。

    漏勺又牵无声息地将粉垩收到手中。

    白球击打在球台边上刚才粉垩标示的那个位置,一个反弹,撞击到了红球之上,红球被撞得向赵煦方向滚去,最终落入底袋。

    “好球!”章楶不禁脱口而出,然后才傻了:“还能这样打?!”

    “运气好。”赵煦不由得偷乐,这一招其实是跟扁罐哥打球时,自己和漏勺两人早就练过无数次的作弊方法,从来都是二打一,就这样还输多赢少。

    不过对付章楶这种才迷上台球不久的新手,足够了。

    剩下的黑球就简单了,赵煦一杆清了台:“三局两胜,既然是关扑,章学士要认账哦。”

    章楶微笑道:“陛下球技厉害,臣愿赌服输,梨花雪归陛下了。”

    梨花雪是章楶在北庭淘到的一匹好马,倒不是速度耐力方面又多大的优势,说起来体格甚至还有些偏小,主要是一身白点如梨花落在青缎上一般漂亮,颜值即正义。

    最近赵煦在教孟皇后骑马,梨花雪孟端仪一定会喜欢。

    漏勺端来手帕盘子,大家擦干净手,君臣坐下来饮茶,章楶说道:“下个月鞑靼、女直将要入贡,此乃辽朝与我朝之大变故,的确需要做好准备才行。”

    赵煦说道:“入贡就跟学士赞我球技一样,其实不过虚名,如何离间断绝辽朝南北,才是重事。”

    “设无南部诸州,辽朝就一四面受敌之契丹,曾不如鞑靼、女直耳。”

    漏勺对赵煦的清醒表示点赞:“其实说到底还是利益,阻卜吉达留在金山未回祖地,所企图的,不过一个汗位;

    白鞑南迁,所图的不过与我大宋贸易之利;

    准布死斗,所图的不过鱼儿泺周围肥沃的土地;

    女直垂涎的,大约便是长春洲的良田和人口了。”

    “南部诸州,把控辽朝精铁的全部、粮食的一半、对宋贸易的全部利益。官吏上层多是商贾买官出身,贪图逸乐,奢侈无度。

    他们所图的,是这样的好日子能够继续维持下去。”

第一千七百六十章 马经

    “耶律延禧今秋几处皆捷,以为可以暂时安定,却忽略了鞑靼已然不是过去的鞑靼。”

    “有冬储圈养之利,鞑靼骑兵的战力不受冬季影响,也就不存在春夏恢复的问题。”

    赵煦点头:“契丹也是游牧之族,思想里已经根深蒂固,以为春天非袭掠之时……鞑靼那边,李夔准备好了?”

    漏勺说道:“差不多了,今秋以试探骚扰,练兵整合为主,九原那边已然备足五十万弩矢,百万弓矢,一千厢车,此外甲器无算。”

    章楶说道:“李夔智勇双全,沉于下僚久矣,臣想事后,是否可以破格调入军机,提举一个副职,替臣分担一些事务?”

    赵煦笑道:“章学士这是担心李夔成了张元吴昊,苏利涉成了中行说?”

    章楶陪笑道:“我朝如今火器犀利无匹,精通的人都知道游牧骑军难制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臣只是担心两人不晓此节,失了计较,也让朝廷也错失了大才。”

    赵煦说道:“学士无需担忧,李夔堂堂榜眼、苏利涉历仕四朝,皆为国士,忠贞无比,且对火器之用,知之甚祥。”

    “对了,李夔上书详述了鞑靼人的吊马走马之法,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啊。”

    鞑靼人对于驯马有一整套细腻复杂的技术,这些技术对于之前的宋人来说,是完全陌生的领域。

    苏油能够解决产马和养马的问题,但是对于如何驯马,却也是一窍不通。

    而二林人、青唐人、西夏人、辽人,甚至高价招诱万里而来的天方人,在这方面,都比不上鞑靼人。

    鞑靼人三岁开始亲近马匹,六到十岁开始参加马赛,完全就是马背上的民族。

    其驯马有生有熟,既驯家养马,也抓野马来驯。

    根据马匹的使用门类,还分了不同的训练方法。

    比如放牧用的牧羊马,抓野马用的贴杆马,长途的致远马,夜间使用的巡夜马,比速度的赛马,拉犁拉车的役马,方法都不一样。

    最具特色的,就是吊马法和走马法。

    吊马,就是控食,不让马吃饱。

    春秋两季,任由马匹就水草栖息,不予骑乘,有时候还要驱驰出汗,再驱入冷水,使其腰部结实,便与乘御。

    待到秋高马肥之后开始控食,经过月余之后,膘落而实,骑数百里而无汗,可耐远出战。

    吊马分了寒吊,太阳吊,类似武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寒吊去掉马匹身体内部的炎症,增强抗病能力,夏吊使马肌肉结实,做到腹小而坚,臀大而实,膘凝于脊。

    此外还特别注意给马“养气”,让马奔如翔,驰如飞,气不喘,力不竭。

    而走马,则是训练出马匹的一种特殊步伐,即让马的交叉肢,如左前与右后肢,同时腾空同时落地。

    这就类似人类竞走时步态特殊一样,利用这种步伐行走的马,经历崎岖如履平地,特别能够长途跋涉,长期保持相对高速,还能让骑乘者也感到舒适,相对都不容易疲惫。

    这些是鞑靼人的秘技,这样训练出来的马,和其它民族的马相比,就好比职业运动员和普通人的区别。

    一米五的职业拳击运动员,也照样能够随便吊打一米九的业余拳手。

    故而后世蒙古马的马种虽然不如欧洲马,然而蒙古人靠独有的驯马方法,一人三马,能够日夜行军一月而不减速,横扫欧亚无敌手。

    这套办法,如果不是长期生活在鞑靼族群中,精通鞑靼语言,享有崇高的威望,至少也得混进管理阶层,还得观察详细,使人知无不言,善于总结归纳,不然是绝不可能弄到手的。

    章楶和鞑靼人相处时间也不短,不过他只能看到表面的东西,在给赵煦的奏章里也曾提到“鞑靼散骑,常一人三四马,远出四五百里,八日来回。其马虽不良,更无蹄铁,然亦不颠仆,盖有术也”。希望朝廷能够重视。

    直到现在,李夔的《鞑靼马经》上呈到朝廷之后,终于补上了大宋养马业最后的一个薄弱环节。

    大宋已经有了优良的马种,先进的人工授精法,营养丰富的饲料,人工种植的牧草,还有干青储,棚养等一系列手段。

    养出的马儿倒是肥硕,但是都是些虚胖的家伙,除了形象高大,味道不错外,就只能在大宋充充大个萝卜。

    要解决这问题,苏油能想出来的办法,就是给马儿们转场,让它们进行长途拉练。

    这些办法都是从二林西夏照猫画虎来的野路子,有一定的效果,但是依旧处于“业余选手”阶段。

    还有就是在汴京搞马赛,但也只是在竞速上相对突出,而且成本非常高昂,不适合普及。

    章楶笑道:“此书臣仔细看了,真想不到,鞑靼野人,其驯术之精,竟然天下无匹。”

    说完对赵煦拱手:“也是吾皇洪福齐天,得此驯术,大宋军马将更胜鞑靼一筹。李夔此功,比增二十万大军。”

    赵煦说道:“其实李夔早有建树,不过朝中视为惠卿附庸,压抑久矣。如今虽有大功,但是又与宋辽格局有关,连真名都不敢用,筹赏,得等到两族入贡之后。”

    章楶倒是真不知道李夔之前有何建树:“敢问陛下,李夔曾有何功绩?”

    赵煦这才将李夔守陕西时的事迹讲了,说道:“当时李夔早上过《并兵之谋》,事前谋算,竟如对司徒平夏之计的事后复盘一般。”

    “此盖天下奇才,惜当时朝中,竞只有吕慧卿、司徒识得。”

    “不过虽然恩赏暂时加不到他身上,却可以加到他儿子身上。李夔之子李纲,司徒已召至京城,妥为培养,我准备加李夔一个枢密直学士,这样就可以给他儿子一个将仕郎的恩荫。”

    如今的赵煦已然有了皇帝的威权,比他爹神宗在这个年纪时,更得群臣拥戴归心。

    亲政以来的作为,也让群臣不敢以寻常年青皇帝待之。

    “咳咳……”漏勺赶紧假咳提醒。

    赵煦这才反应过来:“当然,直接给枢密直学士是不符合流程的,但是可以叙叙他的旧功嘛。”

    “说说他当年的建言,还有按照其资历,以堂堂榜眼,在平江军节度司多年不请铨考,这是何等的高风亮节?也理当优奖嘛。”

    章楶暗自好笑,李夔多年不请铨考,那是知道请了也没用,现在竟然成了不好官位,高风亮节了。

    不过这是有先例的,苏子由、邢居就是例子,以伺奉父亲为由不请朝廷升官,或者赖在大佬帐下不图出头,赚够声望,一旦入了皇帝眼缘,提拔得那叫一个迅猛。

    经这么一搞,李夔就能从幸进变成程序正确了。

    陛下这是在暗示自己来写这道奏章。

    这份人情是“奉旨白捡”,章楶当然乐意,忍住笑拱手:“还是陛下周全臣子,考虑得细致,想来李夔必然感恩。那臣这就下去准备,提请两府公议。”

    等漏勺陪着赵煦从军机处出来,赵煦看了看天色:“现在去哪儿?”

    漏勺无语,只好躬身道:“陛下,你该回宫了。”

    赵煦有些担忧:“要不先去章府,将梨花雪牵来,再回宫?”

    漏勺想了一下:“如此也好。”

    赵煦点头:“那我先去西华门等你,你快点。”

    漏勺再次躬身:“臣遵旨。”

    最近朝臣里有提请赵煦广开后宫,多得子嗣的谏议,向太后虽然在养病,也将赵煦叫去说了一通,话里话外就是朝臣们的谏议也算正理,官家再纳几个也没什么,先帝不也有不少的妃嫔?

    赵煦唯唯,拐弯抹角地予以了拒绝。

    向太后又问他是不是顾忌皇后,要是的话她去劝皇后。

    赵煦这下连连摆手,说跟皇后没有关系,是他对别的女子不感兴趣。

    而且皇后又不是不能生,夫妻二人又都年轻,没有开后宫的必要。

    向太后这才笑着夸赵煦是圣明天子,放他去了。

    等到当晚赵煦回宫,却发现孟小妹崽已经搬去了坤宁宫。

    这下麻烦了,赵煦立即召见漏勺,你娃讨好小师妹的招数层出不穷,赶紧给我也支支招!

    很快,孟皇后又搬了回来,宫里的小庄子上,还多了一匹优雅美丽的梨花雪。

    不过暂时骑不成,因为医官唐慎微诊断孟皇后又怀孕了。

    朝中议纳妃的声音,也就此消失。

第一千七百六十一章 破屋

    辽国,中京留守府。

    大公鼎头上抱着厚帕子,一脸憔悴。

    他是真的累了。

    大公鼎本身是渤海王族后裔,同为渤海人的叛贼古欲至今尚被女直包庇,很多时候他行事也有顾忌。

    如今王经一门心思搞钱,铁厂已经开始产出,三百五十万贯债券开始兑换,虽然离最终兑换期限还有四年,现在还属于有买有卖阶段,但是已经开始卖的比买的多了。

    主要是还有利息需要支付,第一年利息支出就是三十五万贯,王经现在就是要从大辽的财政岁入之中,将这三十五万贯找寻出来。

    舶来钱!

    这两年舶来钱和绢钞的兑换率明显提升,加上王经的动作,提升得就更加明显。

    虽然王经鼓励大家,兑换的时候绢钞优先,舶来钱时有时无,须得等待,但是老百姓又不是傻子,他们宁愿等待,也要兑换真金白银的舶来钱。

    这就更加恶化了舶来钱与绢钞的兑换率。

    因此铁厂生产、辽阳农业基地、长春洲农业基地,王经分派给几位能臣来料理。

    落到大公鼎的头上,就是接收南京析津府转运过来的粮秣,筹集钱粮、军丁,北上支援上京的陛下,再转运去金山封堵防线。

    然而人力有时而穷,大公鼎的麻烦在于,除了人丁,其余的钱帛、粮食、铁器,没一样他能说了算。

    否则也不会任由张撒八流窜十州,跑到女直边境才被阿骨打擒获。

    看着端坐在床前椅上,一脸刚毅之色的萧托辉,大公鼎心底不由得一声长叹:“萧君,你奏章上这些人,一个都动不得,动不得啊……”

    萧托辉手背上的青筋爆了一下:“连使君都要和光同尘了吗?此等国蠹如若不治,大辽还有救?”

    大公鼎终于叹息了出来:“如今的大辽,需要的不是廉吏,而是干臣。”

    “萧君为宵小所陷,陛下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将你起复,却不是要你和那班贪官污吏玉石俱焚的……”

    “内忧外患,总要与陛下一些时间措手啊。”

    萧托辉神色沉重:“陛下连升我数级,如今忝掌三司钱粮盐铁,所见触目惊心。”

    “多的话我不想多说了,我以为明公所谓内忧,不过缺粮;所谓外患,不过乏兵。”

    “今大辽有与宋贸易之利,钱当足用而日穷蹙;有日产万五千斤的铁厂,铁当足用而兵虚弱;有年产五百万石的辽阳长春,粮当足用而民饥乱。”

    “此谁之过?这些东西,都到哪里去了?”

    “所以你就去查他们?”

    “我没有查他们!可是三百五十万贯铁厂债券,就在那里摆着,加上五成利息,整整五百二十五万贯!还有四年就必须全部兑现,用舶来钱兑现!”

    “明公,你知道我们的国库里,还有多少银钱吗?”

    “有多少?”

    “如今只有五十万贯舶来钱,百万贯破旧绢钞,最多的,是一堆的欠条!”

    “什么?!怎么会这样?咳咳咳咳……”大公鼎不禁大惊失色,痛苦地咳嗽起来。

    萧托辉说道:“南部诸州的官员们,如今最重要的生意,就是到任之始,便想尽千方百计,将府库中的钱财借出,然后送往獐子岛,或购置鹰券,或借贷商贾。”

    “听说如今的獐子岛上,甚至有了专门经营我朝府库和官员资产的行当,叫‘官质行’!”

    “哪里是刺史知州,分明是一个个唯利是图的商贾!对了,他们本多是捐官出身!”

    “此等庸弊,侵蚀国本,设或不治,我大辽,危矣!”

    大公鼎说道:“可是王丞相说南部诸州繁华,全靠此等经营之术,五百二十万贯舶来钱,分到五年里,一年一百万贯而已。”

    “如今婆娑岭铁厂日产铁万五千斤,授与民间斤铁六百文,一年也能得到三百万贯,偿付得上啊。”

    “明公,王丞相的算法是没有问题,可是他还了多少?现在看这架势,百姓不到最后一年,是不会大量兑换的。按国库现在的样子,数年之后,能够一次性拿出五百万贯来吗?”

    “债券的本质你我皆清楚,名义上是为举办铁厂筹措资金,其实那铁厂就是宋朝白送的,我朝免了其七年岁币而已。”

    “王丞相拿着这个名目,搜刮民财达三百五十万贯之巨,三年经营下来,除了还停留在纸面上的亏空,几乎靡耗殆尽,这就叫寅吃卯粮。”

    “但是这般吃法,终归是有个期限的,到时候怎么办?!”

    “别忘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时不治,悔之晚矣!”

    大公鼎问道:“我中京也是如此?”

    萧托辉说道:“中京的情况要好一些,但是也只是表面。”

    “中京叠被民乱,积聚早空,府中档案、欠账,俱被焚毁,想查也无从查起。”

    “相当于一张白纸重新开始,加上明公到任后,对官员纠察严格,暂无此弊。”

    “可南部沿海州郡,南京道临宋诸州,府库里早就是一堆欠条,陛下组织军民对抗鞑靼,长春辽阳一带百姓屡屡举叛,其实是已经被压榨到了极致。”

    “可南部诸州郡,官员们醉生梦死,商贾们为虎作伥,百姓们唯利是图。”

    “他们哪里管国家北部民不聊生,哪里管金山白山,我朝四面皆敌,危如累卵!”

    “每次征粮索钱,南部州郡谁不是叫苦连天?然而他们根本不是没有,一州三十万贯,全部中饱了官吏商贾们的私囊!”

    “就算在南部诸州,繁华也只是表象,肥的都是与官吏们勾结的豪强,吃得都是獐子岛的红利。”

    “正经经营的商贾们,他们被宋朝货品冲击,被官吏豪强欺压,苦不堪言,上告无门。就连我们所在的中京,都收到了无数南京、西京的诉状!”

    大公鼎耐心劝解道:“这些都是积重难返,想要纠转,只能先令官员们任内清偿亏空,给个期限,慢慢归还。否则必将怨声载道,千夫所指,而且百姓们,还要遭到一场盘剥……”

    萧托辉说道:“明公所虑的,是怎么收拾这场烂摊子,然而若不治根源,这摊子就算暂时收拾好又如何?今后还得继续烂,欲壑难填啊!”

    “据我查实,所有这些官场借贷,最终的流向,都指向一处。”

    “何处?”

    “锦州,丰锦钱庄!”

    大公鼎并不意外这个答案,但是决不同意萧托辉的做法:“这个……丰锦钱庄,与王丞相渊源极深,年前因筹措钱粮得力,几次平抑舶来钱与绢钞比率,蒙先帝陛下多次奖喻。”

    “计相,谁都能动,这丰锦钱庄,动不得……要不还是按我说的法子来,先查清积欠有多严重,再列出比限……”

    萧托辉站起身来:“大辽如今便是一幢破屋,根基已伤,如此裱糊来去,最终还是逃不掉房倒屋塌的下场。”

    “陛下圣恩,臣子万死难报,既然吾皇将托辉放到这位置上,要是发现问题还不究治,便是本官庸钝失职。”

    “既然留守不愿意联署,此事,我一身当之,告辞了!”

    “萧君!你等等……再听老夫一言……咳咳咳……”

    然而萧托辉已经不管不顾地去了。

    大公鼎赶紧叫来家人:“朝中要出大事儿,去,赶紧去通报王丞相、皇太叔,对了……还有兰陵郡王。朝廷现在,乱不得,乱不得……快,快去!”

    家人急匆匆地去了,大公鼎在众人手忙脚乱地扶持之下,才重新慢慢倒回靠榻之上,气喘吁吁。

    看着床顶的幔帐,大公鼎喃喃地说道:“乱不得……如今可万万乱不得……萧老弟,愚兄这次,只好对不住你了……”

第一千七百六十二章 两国

    上京,延安宫。

    辽朝不但南部官制效仿大宋,就连宫殿格局、名称,也和大宋几乎一样。

    偏殿内,正跪着一名面容姣好,衣着华贵的年轻妇人,耶律延禧冷冷地看着她:“近日元妃生了皇子,我又抬举了萧奉先,对你兄长也有所降责,这是对我有怨了?”

    妇人大惊失色:“臣妾居处深宫,所知者唯有君上,外朝事一概不知。臣妾只是……只是以为,冬日里鸟兽本就瘦弱,求生艰难。此时行猎,固非……仁慈之举,陛下宜宣示养生之意,好生之德,待到秋捺钵上,再行围猎,也算……也算给晋王、秦王祈福。”

    耶律延禧将妇人扶了起来:“瑟瑟,时局艰难,我常年在外领兵,最近的确轻忽了你。”

    妇人正是耶律延禧的第二个妃子,文妃萧瑟瑟。

    辽朝和宋朝不同,辽朝皇帝娶后纳妃,都是选的拥有巨大势力的家族。

    萧瑟瑟是辽朝国舅大父房的女儿。

    大父房一共三个女儿,姐姐嫁给了是宗室耶律挞葛里,妹妹嫁给了宗室悍将,副都统耶律余绪。

    萧瑟瑟自幼聪明绝色,精通琴棋书画,还能吟诗作词,是和萧观音一样的才女。

    耶律延禧造访耶律挞葛里的时候,邂逅了来姐夫家里玩的萧瑟瑟。当时就为萧瑟瑟出众的容貌,独特的气质所倾倒。

    萧瑟瑟对耶律延禧的感觉也很好,辽国男女之防不算严,耶律延禧很快便将之接入宫中,两人耳鬓厮磨了数月。

    可皇后萧夺里懒家族权势更大,乃辽朝名相萧继先五世孙。

    当时耶律延禧都不敢给萧瑟瑟一个名分,还是大臣们请命,让耶律延禧又纳了皇后的妹妹萧贵哥,恰好萧瑟瑟怀了身孕,方才得一起册立为妃。

    萧瑟瑟之前,本来还有个德妃萧师姑,其父为北府宰相萧常哥。

    萧师姑也曾给耶律延禧生过一个儿子,受封燕王。不过这孩子没有保住,萧师姑因哀戚过度,也跟着孩子去了。

    因此萧瑟瑟的儿子晋王,就是耶律延禧的长子。

    萧瑟瑟由耶律延禧扶着站了起来:“陛下遭遇的艰难,胜过立国之初,自当励精图治。”

    “臣妾不敢有一点怨尤陛下,每日只在佛祖面前祈祷,愿我夫君得胜而还,重振朝纲;愿我大辽再获清平,民安国泰。”

    耶律延禧搂着她:“我朝四季捺钵,围猎行乐,不是残忍好杀,而是为了笼络诸部,集聚人心。”

    “瑟瑟你不要有妇人之仁。国家危难,是子民先承其苦。人都顾不过来的时候,又怎么能仁及山林禽兽?”

    萧瑟瑟依偎在耶律延禧怀里:“是臣妾误会夫君了,臣妾有罪。”

    “夫妻一体,说这些就没意思了,你哥那事儿也别想太多,养好咱们儿子,别让我在外担心才是正经。”

    “嗯。”

    耶律延禧看着怀里柔顺娇美的女人,一时有些意动,手便不老实地朝萧瑟瑟袍子里摸索过去。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一声轻咳,却听门外内官尖利的声音说道:“启禀陛下,皇后与元妃娘娘,有请陛下钟萃宫赴宴。”

    萧瑟瑟眼中闪露出一丝哀怨之色,转眼又恢复平静,从耶律延禧怀里挣扎出来:“陛下快去见两位娘娘吧。”

    耶律延禧嘻嘻一笑,揪了一下萧瑟瑟的鼻子:“每次都来去匆匆,等过了明年就好了。”

    说完取过衣架上的袍子,临出门时又转过头:“不许哭。”

    出门先给了刚刚禀报的中官一脚,唾骂了一句,这才大步朝钟萃宫去了。

    萧瑟瑟刚刚给耶律延禧摸得身子发软,只得两手撑着桌面,看着耶律延禧远去的背景,眼中的泪,到底还是流了下来。

    绍述元年,冬十一月,乙未朔,辽主如萨里纳行猎,一日奔逐百里,亲射羊鹿三十二。

    此次捺钵安排得也比较巧妙。

    金山以西,混同江以东的诸多部族,都被鞑靼与女直隔绝,因此这次捺钵,主要就是召见辽朝核心地区的部族。

    经耶律大悲努建议,干脆提前举行,借口诸部路途太远未及前来,也算是有了搪塞臣民的借口。

    耶律延禧其实不以为意,为政之要,先安腹心,再舒四体。

    正好腾出时间来料理内部政务。

    己酉,赠阵亡者官职。

    之后颁布一系列的任命,填补朝中因诛绝耶律伊逊余党而带来的大量空缺。

    群臣纷纷加官进爵。

    诏皇太叔耶律和鲁斡为宋魏王,其长子耶律淳为郑王。

    任命萧托卜嘉为北府宰相,王师儒北院参知政事,耶律阿苏北院枢密使,乌库节度使耶律慎嘉努尚书右仆射,额特勒为西北路招讨使,赵孝严为汉人行宫都部署,耶律大悲努为殿前都点检。

    萧奉先封兰陵郡王,同知枢密院事。

    以萧兀纳数以直言忤旨。守太傅,出为辽兴军节度使。

    王经为南府宰相,牛温舒为南院参政,赵廷睦知枢密院事,室恭任工部尚书,萧托辉任三司使,大公鼎为中京留守,进少师。

    小皇帝亲政一年之后,内诛反叛,外御强敌,为父亲祖母平反昭雪,大力提拔勋戚重臣,总算稳定住了局面。

    现在终于开始展布自己的雄才大略了。

    ……

    同一天,大宋刚刚正式办完高滔滔的丧礼。

    己酉,宣仁圣烈皇后附葬永定陵,祔宣仁神主于太庙。

    庚戌,以章献皇太后故事,罢避高遵甫讳。

    也是在己酉日这天,鞑靼与女直的使节,也抵达了汴京。

    两族对于这次出使异常重视。

    鞑靼方面,由李夔带着“三结义”中年龄最大的玛古苏亲自前来;

    而女直方面,则是由苏利涉带着阿骨打的叔叔,完颜劾者亲至。

    劾者是劾里钵的长兄,两人从小同邸长大,劾里钵时期,劾者专治家务,劾里钵专主外事。差不多就类似完颜女直中大宗正加丞相加皇叔的地位。

    辽国想要册封劾者为女直节度,劾者不愿意抢侄儿阿骨打的位置,于是干脆跑了,作为使臣来到大宋。

    大宋境内的交通之快速,是两部使节的第一直观印象。

    玛古苏从九原入河曲,然后由折家军护送沿着边州抵达定襄,这一段花了不少的时间。

    之后就快到飞起,乘坐火车从定襄到太原,在太原搭乘小火轮沿汾水到河中府,再转陇海线,乘坐火车抵达汴京城。

    劾者那路就更快,在獐子岛坐海船至胶州,正是大顺风的时候,之后也是走陇海线,乘火车从胶州抵达汴京城。

    一路行来,劾者对大宋的繁华与强盛,有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认识。

    大宋巨大的海船、规模宏伟的海港,泊位上那些漂亮的军舰,巨大的黄铜生铁组成的火车头,还有火车头下面的铁轨,车站堆积如山的货品和熙熙攘攘的人群……

    劾者粗略地估计了一下,估计完之后,彻底坚定了附宋之心。

    那么粗的铁轨,一丈起码得小两百斤。

    那一里起码得是三万斤精铁。

    也就是说,大宋一里地的铁轨,就已经足够自己武装出一万五千名族人。

    而刘医士说,胶州到大宋京师,足足有两千里!

    这还只是大宋铁路的一部分!

    这个国家,将能够武装五千万人的钢铁,铺在地上当道路!

    有这样的能力,他们为何不打造成军器,武装出军队,出兵灭了辽国?!

    刘医士呵呵笑着说道,百年前的大宋,却不是这般模样的,辽人都能杀到澶渊你敢信?

    不过靠掠夺获取的财富,那是守不住的,大宋和辽国,百年前其实是差不多的两个国家,不过一个走对了路,一个走错了了路而已。

    将钢铁铺到地上,和将钢铁打造成军器,孰优孰劣,到今日一目了然。

第一千七百六十三章 好运气

    抵达汴京东客站后,从包厢里出来,劾者就被熙熙攘攘的车站人群给惊着了。

    这是大宋最大,最热闹,吞吐能力最强的一个车站。

    从扁罐结婚开始,大宋铁路局就开始试着搞客运,这也极大地刺激了铁路沿线的经济发展。

    这一列是客运列车,车站外挤满了来接亲戚朋友客户的人。

    一队新军在劾者这列包厢前列队保护,见刘医士下来,带队的队长立即前来一个立正敬礼:“下官捧日左厢协卫曹牷,奉命迎接引伴与使臣,前往驿馆!”

    “安顿完毕后,还请苏都知易服,陛下要亲自召见!”

    劾者有些懵:“苏……都知?”

    刘医士笑道:“老夫本名叫苏利涉,在大宋也有官职,入内内侍省往来国信所都知。不过为了不使辽人生疑,在外行走,多用化名。”

    劾者吓着了:“哥哥原来是宋官,那以往多有得罪,呃,都知,是多大的官?”

    苏利涉笑而不答,一来大宋官僚体系过于复杂,解释起来麻烦,二来他怕劾者吓着。

    大宋不准宦官参预政事,故专设了一套独立的官僚体系,使不与士人混淆。

    拿入内内侍省的宦官来说,职衔有都都知、都知、副都知、押班、内东头供奉官、内西头供奉官、内侍殿头、内侍高品、内侍高班、内侍黄门等。

    都都知就跟文官系统的中书令、尚书令一样,基本不设,因此都知就是最高了。

    但这只是资历的证明,只能说明苏利涉肯定是资历最老的宦官,但不一定就是最受重用的宦官。

    宦官是从神宗朝才开始受重用,如李舜举、李若愚、李宪、王中正、童贯,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元丰改制后规定,宦官入宫后从扫地抹窗户学习文化开始,到一定资历后必须出宫,而且必须经过考核决定去向。

    成绩差的,那就只能去守陵守皇庄,或者进入工坊当当小管事,成绩好的,则可以入军事学院学习,毕业后从事军事方面工作。

    主要就是干监军、政委的活,除了延边军事州的观察使、团练使等军政兼管的职务,基本不许从政。

    而出外的内官,贴职又改为通侍大夫、正侍大夫、中侍大夫、中亮大夫、中卫大夫、拱卫大夫等一套独立策勋路子。

    等内官们干到退休,功劳大的,就提举诸处宫观,功劳不够的,就只拿元丰改制后设立的养老金了。

    苏利涉乃是英宗潜邸时候的总管,资历那是高得一逼,甚至可以说,整个大宋历史上,除了曾经以文才让外朝官们都服气的李舜举,他就是独一份。

    主要是老而不死。

    如今有资格管他叫师大爷的人,如李若愚、李宪,都已经作古,可这老妖怪还活得好好的。

    要不是有件事情放不下,早在二十年前,他就该领着宫使的头衔养老了。

    上了马车,苏利涉对劾者说道:“官家也给太师制了袍服,到了驿馆会有人伺候太师沐浴更衣,接下来还要练习礼仪,等候召见。”

    劾者有些心慌:“军师你要丢下我?”

    苏利涉笑道:“怎么会?不过陛下要先召我入宫,差不多晚上才回来。”

    “咱俩老兄弟多久的交情了,在白头山下一直是你照顾我,到了汴京城里,自然就该我来照顾你了,放心吧。”

    不放心,劾者赶紧问道:“军师今晚也住使馆?”

    苏利涉说道:“我无儿无女,孤老头子一个,晚间肯定要回来沾老弟的光的。”

    “说实话,陛下真是待你们恩厚,这长春馆啊,比宫内馆阁都不差了。”

    劾者这才高兴了:“那我等着老哥哥,你不来,我不出门!”

    汴京城西边的使馆区,新修了两所使馆,鞑靼的叫丰原馆,女直的叫长春馆。

    赵煦为了表示对两部的重视,拨付了二十万贯用于室内陈设与装修。

    劾者站在门口都不敢往里进:“这……确定是官家给俺们造的房子?”

    负责长春馆的馆伴走了过来,用熟练的女直话对二人说道:“下官骆祥,参见使臣,都知。”

    苏利涉点头,对劾者说道:“太师,接下来就是被伺候了,那就受着吧。”

    骆祥拍了拍手,立刻就有两个待诏班子过来,开始给二人脱衣服。

    这通享受可是让劾者舒服到了极致,先是被剥成光猪送入汤泉池子,然后里里外外在香汤里边洗刷干净,水都换了两回,连头发都打开来细细篦过。

    差不多了挪到雪白的毛巾软塌上躺下,两个人给他按摩,其余的轮番上阵,围着劾者给他修整胡须、眉毛、指甲,重新编上辫子。

    之后骆祥将已经舒服得睡过去的劾者唤醒,给他换上新衣服。

    新衣服是按照女直人的民族服装制作的,不过款式面料全都是上乘,换上之后,劾者还是个女直人,但是已经是一个不一样的女直人了。

    最后蹬上镶嵌着东珠的獞皮靴,骆祥推过来一面落地的镜子:“贵使可还满意?”

    劾者看着镜子里那个华贵非常,胡须整齐的自己:“这……这是我现在的样子?”

    不太信得过镜子,又跑去院子里的水缸前照了一下,回来才欣喜若狂地喊道:“哈哈哈,真是我,真的是我!”

    苏利涉也换完装束出来了,恢复了汴京城大宋高官权贵的日常装束,穿了一身淡石青色的“一色锦”袍子,腰上是犀带,戴上了软翅幞头,气度和女直部落里质朴的医士形象相差极大。

    看到劾者的样子,苏利涉微笑道:“太师现在这个样子,去金殿见官家都是不碍的了。”

    劾者笑道:“就是不知什么时候能够见?”

    苏利涉对劾者行了一个文绉绉的礼节,腰间的金佩只轻轻晃动了一下:“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什么时候就能见了。太师且安歇,有什么吩咐便告知馆伴,我去去就来。”

    ……

    苏利涉在黄门带领之下,来到武英阁偏殿的时候,正见到一位红衣文臣领着一个小孩从殿中恭敬地退出,然后转身。

    见到苏利涉,那人微微一笑,点头示意,带着那小孩一起,站到一边避让。

    看到那人腰间的金鱼袋和那一脸正经端肃的小孩,苏利涉已经知道了这一大一小的身份,也是微微一笑,点头施礼。

    着绯之臣,一般只配银鱼袋,着绯而得赐金鱼,那得是立了超级大功的人。

    当年苏油在胄案改良冶炉,一炉就能铸造出品质不亚西夏青锋的万斤精钢,还有一篇《精金赋》的加成,仁宗皇帝一时高兴,赐下金鱼袋,苏油都不敢领受。

    主要是当时苏油的级别差得太远了。

    面前这人的金鱼袋上有金丝缂绣的狮子,按照元丰改制后的规矩,因文事得赐金银鱼袋者,袋上饰禽,表示文采斑斓;因武功得赐金银鱼袋者,袋上饰兽,以示爪牙锋利。

    这人以武功得授金鱼袋,偏偏又是一身文官服饰,还排在自己前头一位,那肯定就是曾经指挥着几路鞑靼人,灭了辽国十万精锐,就连耶律洪基都未能身免的李夔了。

    看着李夔脸上和自己一样,专业盥面待诏掩饰不下去的风霜痕迹,苏利涉就不禁感慨吕惠卿的好运气。

    邓绾已经默默无闻地死在了滁州任上。

    其实邓绾的两个儿子颇为争气,都是进士出身,长子邓洵仁提举河东路常平、次子邓洵武任国史编修。

    但是二子都低调得很,只上了两道乞守父制的奏章,邓洵仁是托请章惇转递,邓洵武是托请曾布转递。

    什么要求都不敢提,还需要大佬背书,就是生怕引来朝中议论,让自家爹死后都不得安宁。

    邓绾先投安石,而后投吕惠卿而背安石;

    及王安石复相,又劾吕惠卿、章惇以取谀。

    后虑安石去后自己失势,上言赵顼,请录安石子及婿,仍赐第京师。

    赵顼将此事告诉了王安石,王安石道:“绾为国司直,而为宰臣乞恩泽,极伤国体,当黜。”

    赵顼将邓绾贬出朝堂,还亲自给此人的性子下了定义——操心颇僻,赋性奸回。

第一千七百六十四章 老都知

    然而吕惠卿同样也是被赵顼点名评价过的人。

    王安石复相后,已经成长出足够政治智慧的赵顼,曾不止一次明确对王安石说过,吕惠卿小人,爱卿你信任不得。

    数月之前吕惠卿得到了升迁,陛见时还得到了陛下不错的评价,没说的,这就是做给面前这位看的了。

    听说李夔生了个好儿子,其母曾夜梦一人,身着唐代官吏服色,手持一柄雪亮的短刀,立于北斗之下。

    李妻醒来后,喜滋滋地告诉自己夫君,说是梦到了魁星,将来这儿子肯定能够得中进士。

    李夔告诉自己老婆想多了,魁星立的是北斗之上,你这是北斗之下,不搭界的;

    而且魁星手里捉笔,你这偏是捉刀,还是不对。

    听你所言,那人穿着绿袍,才不过六七品,看来也不是什么大官转世。

    其妻不禁闷闷不乐。

    但是夜梦总是征兆,于是待到送孩子入京,李妻便将这事情顺便与石薇讲了。

    石薇又将之当做小故事告诉了漏勺,问道:“你觉得夔妻所梦之人,到底是谁?”

    漏勺说我也不知道啊,整个唐代,此等绿袍小官多如过江之鲫,这谁记得住呢?

    倒是旁听的易安小妹崽一肚子的典故,告诉石薇,此人该是狄仁杰。

    漏勺吓了一大跳,师妹你别开玩笑,狄仁杰两任宰相,怎么会这样寒酸。

    易安笑师兄你不细读书,只记得狄公平生大事儿,这其实是狄公未发达时,任并州法曹时的形貌。

    夔妻梦到那人手里拿着雪亮的刀子,那就是唐时并州所产,叫做“并刀”。

    周邦彦的《少年游》里,第一句就是:“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并州在唐代属河东道,为今山西太原一带,太原正好也是狄公的故乡。

    狄公任并州法曹的时候,长史蔺仁基经常对人称赞:“狄公之贤,北斗以南,一人而已。”

    所以夔妻梦到的那名“小官员”,其实来头颇大,应该就是唐代名相——狄仁杰。

    苏利涉在半路火车添煤加水的时候下车遛弯,听人讲过这故事,如今看着李夔身边一脸严肃的娃,心里不由得好笑。

    小破孩儿,你还真把自己当做未来宰相了?

    这一切只是苏利涉心中一晃而过的念头,他是中官,也不好与文官搭话,只点头算是招呼,之后便越过李夔,直接进到了殿内。

    赵煦正在看着地图,从地图上压着的透明赛露络薄膜来看,李夔刚刚是给赵煦复盘了之前鞑靼的整个行动。

    苏利涉看着赵煦,一时有些恍惚,似乎是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登极不久,忧劳国事的年轻皇帝。

    喉咙都有些哽咽:“臣苏利涉……拜见陛下。”

    赵煦赶紧丢下木笔,绕过地图扶住苏利涉:“老都知免礼,你是侍奉皇爷爷的老管事,如非朝会仪典,平日常礼即可。”

    苏利涉眼中含泪:“陛下与先帝,脸庞、眉毛、鼻梁,几乎都一模一样,臣刚才进殿中,还以为见着先帝了……”

    说完又端详了一眼赵煦:“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陛下眼睛更像娘娘,比先帝要大一些。”

    这种话换作谁来说怕都是大不敬,不过在苏利涉这里却没什么忌讳。

    守分谨慎,年过七十,乃当年仁宗赐给英宗掌管内院的潜邸之臣,差不多就是赵煦如今最年老的“家人”了。

    加上风格高尚,新近又立了招引女直的大功,不由得赵煦不加倍的客气。

    扶着苏利涉入了座,赵煦这才自己坐下,说道:“若非收到石得一、赵仲迁奏报,却不知道老都知竟然去了辽东,听闻都知最初留在那里,竟然是为了找寻一味药材?”

    苏利涉点头,心中有些沉重:“臣干当过御药院。当年永厚皇帝不豫,是臣随侍的医药。”

    “永厚之疾,久在潜邸时便有,也曾多次发作。”

    “之前身体胖大,到后来消瘦得不成样子,此分明是消渴之症。”

    “《千金方》有言,消渴病者慎者三:一饮酒,二房事,三咸食及面。能慎此者,虽不服药而自可无它;不如此者,纵有金丹亦不可救,深思慎之!”

    “而此三者,永厚皆不能免,即位之后,便消沉抑郁。朝臣每以永厚性情使然,而臣后来思忖,其实,这也当算作症状之一。”

    “而当时医案,认为永厚乃是忧思过度,心阴受损,肝气失和所致的脏躁之疾。”

    “因为心阴不足,心失所养,则精神恍惚,睡眠不安,心中烦乱。”

    “而肝气失和,疏泄失常,则悲伤欲哭,不能自主,或言行妄为。”

    “永厚的症状里,这些倒是的确都有。”

    “于是医官开出了甘麦大枣汤。”

    “甘麦大枣汤中,小麦养心阴,益心气,安心神,除烦热;甘草补益心气,和中缓急;大枣甘平质润,益气和中,润燥缓急。”

    “然永厚行用此药之后,病势不得缓解,治平四年正月朔那场大风霾后,病势反倒突然转重……不日就……不日就……”

    说到这里,虽然事情经过了很多年,苏利涉还是忍不住唏嘘垂泣起来。

    赵煦赶紧安慰道:“收到石得一的奏章之后,我也命内宫档查了当年永厚皇帝医案。”

    “当时老都知已经迁了供备库使,而永厚不豫后,你又申请调职回御药院,侍医药最勤,言辄流涕。”

    “别人避之不及的差遣,你却甘之如饴。”

    “及帝崩,又乞与医官同贬,三上表待罪,而神考不许。”

    “你的怀疑也是对的,我命京师大学堂医学院重考了旧案,也认为永厚晚年诸多精神症状,当是消渴引起的抑郁所致,三位御医,的确有误诊之嫌。”

    苏利涉泪流满面:“当年臣也有疑惑,医官药不对症是肯定的,只恨臣医术不精,未能……”

    内侍送来热手帕,苏利涉擦拭了一番,拱手道歉:“臣失态了……事情是这样的,臣退守宫观之后,遍访名医,就想知道治疗消渴之法。”

    “此症原属富贵之症,多食而少动,体格肥胖者,就容易患上。”

    “元祐间臣得海客一方,说是辽东有一种紫杉,其树皮制作成泡饮,可疗消渴之症。”

    “臣便搭乘海船,前往辽东寻找这味药材,结果在女直部落里,找到了此树。”

    “之后臣便在完颜部住了下来,推究药性,顺便也帮女直人料理料理生意,做做通译,还有就是帮他们看看病。”

    “以臣这三脚猫的医术,也在女直人中得了个医士之名。”

    赵煦笑道:“那这消渴症的方子,都知推究出来了吗?”

    苏利涉说道:“这些年臣倒是有些心得,以山药、生石膏、黄芪、生地、知母、玄参、麦冬、茯苓,还有高丽的一项特产药材菟丝子,加上紫杉皮,配成一道方剂‘消渴汤’。”

    “不过女直人里没有这样的病人,倒是辽国和高丽的贵人里边,偶有一二,也能见效。”

    赵煦点头:“此方交给京师大学堂去参详,想来有他们推求辩证,比老都知一人摸索来得快。”

    苏利涉说道:“女直人受辽人欺压得厉害,契丹的嚣张跋扈,陛下可能难以想象。”

    “一介鹰路使节,就敢要契丹头人妻女陪夜,直如禽兽。”

    “臣实在看不过去,就给劾里钵、盈歌他们出出对付辽人的主意,不料得女直人看重,让我做了谋主。”

    “臣本欲推辞,然司徒知道后,遣户部员外郎薛忠来与我密计,说朝廷正缺扶持女直,牵制辽国之人,命我继续留在那里,助女直人壮大实力。”

    “于是臣与阿骨打商议之后,统合诸部,内政上设勃极烈制度,军事上设谋克猛安制度,以抗辽国。”

第一千七百六十五章 无此君臣民

    “勃极烈,就是大部长,阿骨打如今就是都勃极烈,其下有五名勃极烈,遇有大事,则诸勃极烈于王帐会商决定。”

    “谋克类似县,不过人户和大宋没法相比,每谋克辖三百户,三户出一兵,设蒲辇一人、旗鼓司火头五人、战兵百人,其实就是百夫长。”

    “十谋克为一猛安,即千夫长。到现在女直及其所控制诸部,五勃极烈之下,已经各有了五猛安,合计两万五千军士。”

    “而阿骨打自己,辖有十猛安一万人。因此女直人的‘正军’,其实已达三万五千之数。”

    “还有就是诸谋克猛安不掌常平事,后勤是阿骨打握在手里,因此才能号令诸军。”

    赵煦沉吟道:“就是人数还是不够多……”

    “很多了陛下!”苏利涉说到这里都有些色变:“女直人生在白山黑水之间,质朴而凶悍,叉虎射熊,寻常事耳。”

    “阿骨打给军士的待遇极好,这三万五千人,个个都是能打斗百合以上的勇士,非如此都选不入帐下。”

    “百合?是什么……概念?”

    “嗯……陛下这样想好了,连续跳荡奔跑三十里,其间还能不断挥动六斤战斧三百次以上。”

    “如此厉害?”这下赵煦都有些变色:“那为何萧奉先在辽东弹压女直,屡屡取胜?”

    苏利涉笑了:“那是臣给阿骨打他们的建议,萧奉先的战绩,其实就是完颜部的战绩。”

    “每次征伐,完颜部得军甲器械粮秣活虏,萧奉先得马匹旗鼓首级军功,大家各取所需。”

    “萧奉先土鸡瓦狗,贪图固位进封,殊不知此乃养虎遗患,迟早会被反噬的。”

    赵煦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都知觉得,辽国是不是可取?耶律延禧今年举措不少,看来颇有作为,且尚有三十万大军,令人担忧啊。”

    苏利涉说道:“辽国从上到下已然腐朽不堪,且内忧外患层出不穷,已经势如累卵。臣以为,已经不是一个耶律延禧扳得过来的了。”

    “辽国的外患很清楚,就是鞑靼、女直。”

    “辽主耶律洪基命丧栲栳泺,十万精锐葬身雪野,鞑靼声势大振。”

    “臣虽然隔着辽国看不真实,但是以手上的情报推断,鞑靼人今秋,其实未尽全力。”

    “刚刚臣在殿外遇到的那二位,就是李夔父子吧?”

    赵煦笑道:“正是他们,吕惠卿纵有百般罪过,只看在李君的份上,朕也容他优退。”

    苏利涉笑道:“陛下圣明。此君军阵之道,可谓王韶、章楶一流,有他在鞑靼,臣就得多一个心眼了……”

    “陛下,鞑靼今秋的作为有些古怪,臣想李夔是不是故作虚弱,让辽人骄狂不备,然后准备在他们预想不到的时间和预想不到地点,给他们来记狠的?”

    赵煦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然后苦笑摇头:“看来天下英雄,所虑略同。”

    虽然没有明确承认,苏利涉也懂了,自觉地不再深入那边的话题:“女直军士人数虽少,但是统帅阿骨打乃是雄主,且军士彪悍异常。”

    “一女直起码要顶五契丹,萧奉先那五万属珊军,根本不够看。”

    “其实辽国最大的大患不是他们,而是……我大宋。”

    赵煦摆摆手:“宋辽乃兄弟之邦,我大宋不提,再说说他们的内忧。”

    苏利涉点头,对赵煦的评价瞬间就高出了英宗和神宗。

    英宗皇帝是无法作为,神宗皇帝是狗肚子里藏不住二两香油的主,而自己面前这位,才是又当又立的典范。

    兄弟之邦,让我在女直饮冰卧雪,不是陛下你这兄弟之邦主人的意志?

    我大宋总算有了如此无耻的君主,真是让老臣老怀弥慰啊……

    整理了一下思路:“辽国的内忧嘛,宗室、外戚、南北、诸族、军事、民生。”

    “先说宗室,辽朝皇太叔耶律和鲁斡,与其长子郑王耶律淳,把控西京,拥兵十余万,自耶律洪基亲征以来,无一主动出击,稳守金山南面,辖大同府、丰州、云内、应州、朔州、东胜诸军州,自命太守、自选指挥,耶律延禧唯遥相首肯而已。”

    “外戚,萧奉先和耶律余绪相争,最终萧奉先得势,而耶律余绪这难得的宗室雄才,竟被延禧发落。”

    “萧奉先是什么人臣最清楚,贪婪昏庸,怯懦无能,坑害同僚欺瞒皇帝那是手段高明,临战对敌指挥军阵那是一塌糊涂,否则也不会被臣轻施贿赂,就让女直得计。”

    “无奈延禧还听之信之,实在是……”

    说完都不由得摇了摇头。

    “辽朝南北,矛盾日渐尖锐,之前数次大战,辽皇从南部诸路抽调赋税三百余万。”

    “从今年开始,延禧甚至开始从南部诸州抽丁入军,此举更是引得南部诸州离心。”

    “不光是民间怨声载道,就是官场亦是如此,三司使萧托辉一道奏章,捅了个天大的窟窿,辽皇如今就捏着南部诸州官员亏空的痛脚,逼迫他们就范,加上那个什么铁厂的债券,听说如今也闹得沸沸扬扬,要知道,这债券,可是南部诸州的官吏商贾们主要承买的。”

    “辽国境内,诸族混居,与我大宋区别很大。这三年来,古欲、萧海里、张撒八,渤海人、契丹本族、汉人,轮番作乱,每一场都是动摇数州,剿杀经年,简直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军事上,契丹兵力所余,三十五万,其中十五万还在耶律和鲁斡手上。”

    “耶律延禧手下满打满算,不过二十万人,这二十万人要抵御鞑靼、女直、弹压国内,震慑和鲁斡、耶律淳,明显捉襟见肘。”

    “而辽朝民力,已经被压榨敲剥到了极限,要增兵,根本不可能。”

    “辽国接下来还会有大变,而这场大变积蓄了一年,释放起来会愈加猛烈。臣来前已经和阿骨打商议妥当,等到最佳时机出现,女直,也会和辽国翻脸!”

    赵煦沉吟良久,开口道:“军机处的意见,与都知的分析大体相同,他们也认为,辽国接下来的风暴,契丹一族恐怕难以抵挡。”

    说到这里,赵煦想起一事:“朝中近日在参补《神宗实录》,辽国如今,与先帝即位之初,何其相似啊……”

    苏利涉拱手道:“听闻耶律延禧性好游猎,刚愎好色,还在会见近臣时,曾言辽国与大宋乃兄弟之邦,即便事不可为,携金珠千万投宋,陛下也会接纳于他,不失一安乐公也。”

    “由此可知延禧决非英睿坚毅之君,难比先帝与陛下万一。”

    “大宋养士百年,天下归心,贤臣林列,将士用命。先帝信用安石,乃兴变法,宣仁改良细疚,所相马、吕、苏、范,皆赤心为公,忠君爱民,贤德命世,智计超卓之辈。”

    “陛下举绍述之政,继往而开来。大兴德治,厚恤民生,察访灾伤,核纠官吏。”

    “亲贤臣,远小人,宸拱于万古未有之安晏,劬劳如开辟丛榛之建始。”

    “君王以天下心为心,群臣以天下任为任,百姓以天下安为安。”

    “此为万众而一心。”

    “故我大宋,虽有一时之危,终能济万难而成远盛,起沉衰获久强。”

    “而辽国以暴为德,惟力是尚,力不能持,则以暴易暴者出矣。”

    “君无长志,臣无忠信,民无义教。故臣虽百思,亦不得睹其复盛之解也。”

    赵煦差点被苏利涉这通彩虹屁给直接拍晕了过去,还是幕后一声轻咳提醒了他,赶紧从桌上拿起一部没有贴名的书册:“都知是明白人,虽不在朝,然推断与朝廷的谋划,颇多契合。”

    “看过这个,便当晓辽国风暴,自何而起。”

    苏利涉恭敬地接过,正要放入袖中,赵煦却道:“还请都知就在这里观看,这东西,不能带出武英阁。”

    苏利涉这下心中暗惊:“臣遵旨。”

第一千七百六十六章 嘴炮狂轰

    待到读完,天色已近黄昏,苏利涉的神色已经掩饰不住心头的震惊。

    将无名书册放回到桌上,激动地道:“臣虽老朽,铅刀尚可一割,敢请圣命!”

    赵煦说道:“老都知年纪大了,还是在京安养为宜。给你看这个,是想让都知晓得,司徒之前请都知所作的事情,干系重大。”

    “不知都知,可有举荐继任之人?”

    苏利涉离座,对赵煦跪下:“陛下也说此事干系重大,臣以为国朝知悉女直事者,以臣为最。能成祖宗洪烈之伟志,虽没身白山黑水之间,固无憾也。”

    “再请陛下,信臣用臣!”

    赵煦说道:“既然老都知有此志,朕即从之,如有什么需要朝廷照顾的,都知尽管提出来。”

    苏利涉叩首道:“臣不敢别有所请,唯愿陛下许臣死后,陪葬于永厚陵前。”

    “应当的。”赵煦点头:“不过我更希望老都知保重身体,平安归来,身加荣遇。也好为我朝内官们,做成楷模。”

    说完又从几案上拿起一本书册:“这是李夔在鞑靼所录的见闻,朕看过之后,对草原诸部,如亲见一般。”

    “这个老都知带走,可以效仿此例,也编纂出一部女直诸部见闻,供朝廷参考。”

    “谨遵圣旨。”苏利涉双手接过:“臣谢陛下信任!”

    当天晚上,苏利涉果然守信,回到了长春馆歇息,同时给劾者带来一个大好的消息。

    朝廷大恩典,陛下许了吉达为阻卜节度使,蒙根图拉克为白鞑节度使,玛古苏为准布节度使,阿骨打为女直节度使。

    劾者和玛古苏,将代表女直与鞑靼,作为新晋藩属使臣,参加正旦大朝会!

    接下来的日子里,劾者与玛古苏都很忙,大朝会就一个月了,鸿胪寺在第二天就派遣了几名低级官员过来指导他们礼仪,宣讲大宋对藩属国的政策,还有大宋国内的很多法律和习俗。

    比如年底送岁接岁的热闹,使臣们就不要害怕,那是喜庆的鞭炮。

    而李夔和苏利涉,则成日在军机处、枢密院汇报工作,讨论战略,赵煦经常要来旁听。

    十二月,辽使抵达,除了献上贺正旦的礼物,还告诉宋朝,耶律延禧已经接受群臣所上尊号,曰天祚皇帝,皇帝特意出国书告知大宋,同时感谢南朝这些年来对辽国的无私帮助,声明两国永为兄弟旧邦,我朝陛下,必将以友好为己任。

    赵煦乐呵呵地表示恭喜,告诉辽使自己对已故道宗皇帝耶律洪基的景仰,说自他即位以来,“求直言,访治道,劝农桑,兴学校,救灾恤患,粲然可观。”

    虽然在西征中遭遇不幸,但那是天意,总体来说,辽国在耶律洪基的带领之下,走上了自我发展的正确道路,这一点是莫大的功绩。

    又说耶律延禧上任以来,妥善处理和解决了国内外的诸多矛盾,对外沉重打击了分裂势力,对内大力扫清了奸臣耶律伊逊的残余影响,恢复了祖母萧观音和生父耶律濬的地位,大力提拔贤臣名将,这是明君有为之相。

    对于萧观音的遭遇,赵煦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和辽使议论之时,指出当时的大臣萧惟信说得非常正确——“懿德贤明端重,化行宫帐,且诞育储君,为国大本,此天下母也!而可以叛家仇婢一语动摇之乎?”

    然后告诉辽使,辽国涿州人王鼎,曾经整理过一部《焚椒录》,后来由辽朝商贾带来大宋。

    书里将萧观音冤案的详细过程,以及当时萧观音自白的奏折、诗词全部收录,极力为故懿德皇后鸣不平、道冤情。

    大宋文人以之为蓝本,创作出了名剧《回心院》。

    这部书估计在辽国早被禁绝,辽皇可能并不知道当时的真相,因此自己特意命密阁将这部书找寻出来,将之交给使臣,请你带回给贵朝皇帝。

    辽使赶紧谢恩。

    然而辽使不知道的是,关于耶律洪基的评价,是赵煦从苏油的密奏里摘取出来的,后边还跟着另外一段——“及谤讪之令既行,告讦之赏日重,群邪并进,贼及骨肉,诸部浸叛,用兵无宁岁。唯一岁饭僧三十六万,一日而祝发者三千人,崇佛无度,罔知国恤,辽亡征见矣。”

    而关于萧观音,王鼎也在书里评价她之所以遭遇不幸,原因只在于“好音乐,与能诗善书耳”。假如她不作《回心院》,也就不会有《十香词》一事;假如她不善书,也不会一时技痒而为单登手书艳词。

    不过书里也承认,《怀古》诗的“巧合”,实在是难以解释。

    然而让辽人措手不及的是,私下接见时,赵煦真是人如其名,如春风一般和煦,心心念念的就是两国关系融洽和睦,世代兄弟友好,然而正旦大朝会上,却出现了鞑靼人和女直人的身影!

    而且赵煦似乎对鞑靼和女直异常感兴趣,接连册封了他们四路节度使的官职!

    辽使当然要提出抗议,鞑靼乃是辽国的叛蕃,如今辽国与他们还处于战争状态,女直也不柔顺,希望大宋和辽国站在一起。

    否则就成了鼓励反叛行为,与大宋秉持的“仁道”大相径庭。

    然而大宋的准备非常充分,辽使的论调,立即就招来无数的反击。

    于是辽朝使节,结结实实地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大宋嘴炮”。

    蔡京首先发难,有一个问题先要搞清楚,辽国与宋国虽然是兄弟之邦,但是并不意味着在对待藩属的问题上,就一定要持相同的立场。

    大宋最早的叛蕃西夏,就是最好的例子。

    辽国不但接受了它的朝贡,册封了李元昊的官职,还大力资助李元昊立国,不断地“调停”甚至进行武装干涉。

    辽国能做初一,我大宋为何不能做十五?

    还有高丽,高丽最早是大宋的藩属,后来被辽国威逼,被迫断绝与大宋的朝贡关系,成了辽国的单独藩属。

    后来在高丽君臣的努力下,终于打通了海上朝觐之路,这才重新变成两国的共同藩属。而到现在,又重新变成了大宋的独有藩属。

    这些都是有先例的,而且这些先例,都是辽国首先做下的。

    既然辽国作俑于前,就不能怪我大宋如今,效法于后。

    礼部尚书许将声若洪钟,老头年纪虽大,但是吟啸功夫出类拔萃,声音在大殿里回响,竟然引得大金钟都嗡嗡作应。

    许将声明,大宋对待藩属的态度,从来都非常明确,那就是不干涉他国内政。

    只要藩属在大宋朝贡体系范围之内,恭顺守礼,那么大宋作为宗主,就应当给予他们公正的待遇。

    至于调停与干涉,那也是限于藩属之间发生矛盾,需要宗主出面的时候,由藩属国提出求请,大宋才会出手。

    占城官民请附,便是例子。

    因此从外交制度上来说,大宋册封鞑靼和女直,没有任何做错的地方。

    如果辽国希望大宋采取不一样的办法,也不是不可以,从制度上讲,也是有路可走的。

    首先,辽国得将自己置于大宋的朝贡体系之内,也就是说和鞑靼女直一样,先成为大宋的藩属国。

    然后才能以藩属国的身份,提出提案,要求大宋调停辽国与鞑靼之间的争端,这样就成了宗主国调停两个藩属国之间的矛盾,也才合乎大宋的外交制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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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大国如烹小鲜,因此,这是一个吃货治国的故事,从北宋皇佑四年开始……苏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苏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苏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