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眼镜
张道长说道:“无量天尊,用小白兔跟小老鼠做实验,那也是有伤天和的……再说了那流注铜人你又不是给天师道做的,是给薇儿小娘子做的,这一节可要分辨明白。”
苏油都气笑了:“照道长这说法,等薇儿医学结业,那铜人还可以从玉局观里搬出来?”
张道长脾气贼好:“那是自然。不过有一节少爷也当明白,我中华医道博大精深,所以结业是不可能结业的,薇儿永远都不可能结业的……”
斗嘴失败,苏油只好认输:“道长你北极院最厉害的功夫不是韵学和推拿,而应该是诡辩之术。说吧,这回又要干啥?”
张道长小意说道:“天师来信了,院子里那物事,乃我道家至宝,留你手里不合适。就算留在北极院,老道都要背着好大干系……能不能,送往玉局观?”
苏油无语:“明明是我发明的东西,怎么就成道家的至宝了?”
张道长继续好脾气:“若非如此,少爷为何不将宝贝留在可龙里,偏偏要送来我天庆观呢?这说明少爷心里也清楚,这东西,它一定,必须,只能是我道家的法宝嘛……”
靠!被人拿住软肋了!
苏油只好说道:“先说好啊,这法宝……呸呸呸……这望远镜,望远镜的设计原理,图纸,试验数据,可以送给玉局观存档。不过镜片磨制之法,望远镜制作之法,得留在眉山。天师道可以找可龙里定做镜片,或者提出设计要求,由可龙里制作成品,然后你们拿去爱看啥看啥,行了不?”
张道长笑道:“这就对了嘛,小少爷你放心,我们一定将窥天镜和罗盘,法剑,金丹一般重视!不会坠了它的名头!”
苏油无奈地挥着手:“算了我投降了,随便你们处置,你说重视就重视吧,道长手法真地道,来来来再给我提提背……”
……
第二天一早,苏油才回到学宫,就被唐淹堵在门口:“山长生气了,明润要不你去瞩远楼躲躲?那里全是铜臭,龙山长不会涉足的……”
铜……铜臭?铜的抗氧化性比铁好,因此铜器可以作为熬药的锅子,铁的就不行,没有铜盐生成,哪来的铜臭?
不过这道理在天师道观里说可以,在这里就是鸡同鸭讲,苏油只好说道:“呃……那我想想办法……”
转身溜回纱行取了一张表格,和一个盒子,施施然地回到精舍:“恭喜山长!”
龙昌期正在擦拭戒尺:“哦?可是笋丝炒肉制备妥当了?”
“啊?呵呵呵……”苏油冒着冷汗假笑:“山长你是大儒,怎么能学八公说乡里俏皮话?不妥当,不合你老人家身份。”
龙昌期问道:“你的学业,最近如何了?”
苏油说道:“堂哥嫂嫂夸我了,说山长你教得好,子瞻子由他们现在羡慕嫉妒恨……”
龙昌期冷笑道:“我就问你,你每天用到学习上的时间有多少?”
“呃,不少了吧?早晚各两个时辰呢!我每次内试都没给你丢人吧?前三基本能保证的,几次都把唐瞻考哭了!”
龙昌期大怒:“你这是在浪费你的天份!你好意思跟唐瞻比?人家才七岁!”
苏油瞠目结舌,龙老头你好不讲道理!说得就跟我不是七岁一样?!
见龙昌期举起戒尺,苏油一抬手:“暂停!我们先测过视力再说!”
龙昌期愣了:“什么视力?”
苏油搬了个凳子放在墙的前面,然后将带来的表打开,顺手将龙老头手里的戒尺接过,然后让老头捂住一只眼:“龙老来看这个圈圈,开口朝哪边你就比划一下……”
测量完视力,苏油又打开盒子,取出一个黄铜的镜架给老头戴上,然后加上两枚镜片:“龙老你再看,这个朝哪边……好,这个呢……好,我们换一片啊……”
等到一通调试完毕,龙老头早已将惩罚苏油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哈哈哈哈……好!好东西!等等……”
说完取来纸笔,刷刷刷一通狂草。
狡童磨水晶,赠我复明莹。
举笔清秋雾,移灯入夏晴。
颐评今试策,兴觅古歌行。
拾卷追年少,中衷乐至情。
写罢将笔一抛,高声笑道:“哈哈哈!快哉,何其快哉!”
唐淹一直躲在外面,随时准备抢位救人,却听得龙昌期在里边开怀大笑,不由得大是称奇。
我这徒弟,还真是能人所不能哈,绝处都能逢生……
拥进门来:“山长什么事情如此高兴……哎呀鼻梁上这是什么古怪?”
龙昌期笑道:“明润搞出来的新奇玩意儿,哈哈哈,能让老眼不再昏花,这理工,倒是有些用处!”
苏油指着纸上起首的那个“狡”字:“山长……其实换成灵字挺好,或者仙字也不错。”
龙昌期扶着眼镜看了看:“明润你也是写字的好手,不知道草书讲究笔随意到?这篇书法逸兴遄飞,一气呵成,诗也不错……嗯,老夫平生笔墨,以此为最,再写也写不出这味道来!你看这个中字,多飘逸?!哈哈改不得改不得!”
唐淹也连连赞赏:“龙老少有这等恣肆豪放挥洒的作品,笔意的确上乘,我一会去给你送去装裱起来。”
苏油从龙昌期鼻梁上取下眼镜,气呼呼地向外走。
龙昌期说道:“喂喂,明润你去哪里?”
苏油说道:“这是试镜架!你不觉得沉吗?要做成眼镜,需要用轻巧的架子!”
到了晚间,苏油才回来。
龙昌期搓着手:“呵呵呵,小油啊……我让食堂做了你最喜欢的回锅肉,让张胜单锅炒的……呵呵呵……”
苏油交给龙昌期一个鱼皮盒子,打开来里边是一副精巧的眼镜。
眼镜是黄铜细丝做圈,牛角片做为眼镜腿和鼻垫:“功夫费得大了!”
说完拿手指着玻璃镜片:“这是一匹好马,这是一匹好马,这东西定价十二贯一副,别弄丢了。你那大而化之随手放东西的毛病得改改!”
“改,一定改!”龙昌期将眼镜架到鼻梁上:“不贵,比起你每晚上四贯灯火钱,真不贵……”
苏油说道:“那就赶紧吃饭,吃完读书……哎呀我说你怎么把回锅肉放饭上热着,还加盖!这青蒜苗都软塌了……”
吃过饭,唐淹过来,三人又开始了每天的拼桌学习。
苏油学完日课,还得读信写信。
给玉局观天师兄长和薇儿的,给程三薛忠的,给二林部范先生大石头的,给大理小高相爷的,给青神大小苏的……
如今苏油算是明白,为什么古人这么重视书法了,信函往来,估计占了士大夫生活的相当一部分。
……
纱行,苏洵也在写信。
雷简夫又来信了,知悉张方平上报朝廷举荐苏洵为蜀州学宫教谕一事黄掉,特地写信劝解。
信中先从杂事说起,提起一桩旧事,说当年他在陕西做县令的时候,山洪暴发,大石塞山涧中,水遂横流为害。
那石头如房子那么大,人力不能去,州县患之。自己就使人各于石下穿一穴,度如石大,挽石入穴窖之,水患遂息。
信中说自己的经验表明,理工也不是没用,听闻眉山理工之学,已经可以穿凿出六十丈的深井,很好奇,想知道工作原理。
然后才过渡到劝解,说他已经给欧阳修,韩琦等人去信,再次推荐了苏洵。
第二百一十一章 托请
雷简夫信中没有提到自己下了多大的力气,只说是让苏洵切莫气馁,他还给张方平也写信了,要老张再荐!
其实老雷才是真正的热心人。
他给欧阳修的信中写道:“伏见眉州人苏洵,年逾四十,寡言笑,淳谨好礼,不妄交游。尝著《六经》《洪范》等论十篇,为后世计。”
“张益州一见其文,叹曰:司马迁死矣,非子吾谁与?简夫亦谓之曰:生,王佐才也。”
“呜呼!起洵于贫贱之中,简夫不能也,然责之亦不在简夫也。若洵不以告知人,则简夫为有罪矣。”
翻译过来就是:苏洵这人可以的,不过我老雷是没办法将他从贫贱里边拉出来了,但这不是我的过错,要是我不将他推荐给你们,那才是我没对。
言下之意就是,现在人交给你们了,老雷我名声不污地上岸了,各位看着办吧。
苏洵在这种情况下,纠结再三,决定给张方平写封信。
开篇说了两人之间光风霁月,不涉私情,可以无愧。
然而笔锋一转,但是如今我却有私事求张公,必将为君子所笑。
然后再转,事情涉及自己亲人,因此受到讥笑,那也是活该。
然后再转,但是如果今日我不主动,他日明公知道我家的情况,肯定也会主动,那时候就是明公被讥笑。
然后再转,与其明公他日被笑,不如我今日被笑,思虑再三,我还是决定将这事说出来。
文豪就是文豪,转了几转,才说到这件私事儿到底是啥。
自己有两个儿子,“龆龀授经,不知他习,进趋拜跪,仪状甚野,而独于文字中有可观者。”
“读孟、韩文,一见以为可作。引笔书纸,日数千言,坌然溢出,若有所相。”
然后写到爱子之心:“洵今年几五十,以懒钝废于世,誓将绝进取之意。惟此二子,不忍使之复为湮沦弃置之人。”
最后还是一如既往的恣肆激越不冷静:“将使轼、辙求进于下风,明公引而察之。有一不如所言,愿赐诛绝,以惩欺罔之罪。”
程夫人在后边看了,摇头道:“夫君,是不是行文太过了……”
苏洵说道:“张公乃知我者,定不见怪的。”
程夫人又问道:“你都不提小油?”
苏洵摇了摇头,另外抽出一张纸笺,提笔写到:“至如弟油,幼有灵异,素蹈仁行。声闻于上,元弼垂听。此盖囊锥琴木,可自待其出者。非洵嫉陋而掩之,实不欲托请于当政,以污幼弟名节也。明公知我,伏唯察之。”
程夫人点头笑道:“好,不请而请,请而不请,我苏家人,本该如此不卑不亢。经此缓冲,夫君的信,倒是不那么锋芒毕露了。”
苏洵将信装起来:“辙儿的婚事,筹备得如何了?”
程夫人笑道:“你这当爹的呀……日子就在年前。辙儿沉稳,二十七娘活泼,就如轼儿和弗儿一样,性子能够互补。二十七娘和八娘小油都熟,史家和苏家的关系也如蜜里调油,我这当娘的,可算是放心了。”
苏洵笑道:“那就还剩明润了。”
程夫人噗嗤一笑:“他呀,早把自己安排得妥妥当当,还藏得老深,你不知道而已。”
苏洵讶异道:“我只知道他如今不差钱,出手豪阔。不过听你的意思,这还能和石家门当户对了?”
程夫人抿嘴笑道:“小油信任我这个嫂嫂,将资产都交给我保管,我得替他守密,总之你只管放心,到时候薇儿的聘礼,保管吓石家一大跳!”
……
苏辙的婚礼办得比苏轼热闹,纵然苏辙不喜欢张扬,可史家如今搭上了皇商的名头,玉瓷蜚声中外,那叫一个不差钱。
加上史洞修想洗刷瓷公鸡的名声,因此陪嫁给得格外的丰厚。
苏家张红挂彩,苏轼和苏油在家里等着新妇上门,苏轼一边看着门口还一边说酸话:“别看现在热闹非凡,这娘家势大,子由以后的日子怕是难振夫纲了。”
苏油不以为然:“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好在侄媳通明事理,看重的是你才华。要不然她当真了,很容易惹起家庭纠纷的。我今天就守这里了,非得等着二十七娘改口喊叔叔不可!”
王弗浅浅一笑:“叔叔,你得时常提点一下子瞻,他一高兴就容易忘形。”
苏油叹气道:“嫁给这样的马大哈,你就多担待吧……”
苏轼大为不服:“什么话!我和子由从小到大就没挨过揍,有人可是一年几通好打,还好意思在这里说嘴!”
这是就听门口鞭炮炸响,大家齐声呼喊:“新妇接回来喽……”
……
热闹之后就是年底,苏油和阿囤元贞在码头上,等待益州和嘉州的大船。
年关之前,四通商号各家掌柜,监理,合作伙伴,都要来参加年终会议。
如今的四通商号,内部分出了好几个部门,商务,会计,钱庄,物流,监察……还有情报。
别的部门世家都熟悉,不过情报是个新业务,大家都当苏油胡闹,因此干脆由他主管。
其实苏油也是二把刀,不过谍战片看得多了,然后股市期货的商战片也看过一些,因此商业情报工作第一部就是搜集各地地图,地方志,气候,人口,物产,价格波动,先进技术等项,先培养人才,再慢慢细化。
川中四路各大州主要产品的价格,盐,铁,粮食,都有每日价格柱状图,形成类似股市那样的日线,一目了然,但是具体干什么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商号的职位,从经理,监理,监事,掌柜,到勾管,也分出了层级。
合作伙伴也分了几等,如二林部这样的,那就是穿一条裤子的。
薛忠的船终于来了,这小子又胖了一圈,裹在一身蜀锦里就像一条五彩斑斓的虫子:“哎哟恩公,怎敢劳你玉趾亲降……”
苏油抬手:“停!不会拽文就别拽,不然我拽起来吓死你信不信?薇儿呢?”
薛忠搓着手:“呵呵,小娘子没来。”
“啥?!”
薛忠赶紧摆手:“这跟我没关系啊!小娘子换牙,说不想让你见到她的丑样子,就跑青城山去了,怎么劝都劝不住啊……”
阿囤弥也前后脚的到了:“哎哟,那这年就没法过了,有人该不会哭着喊着寻老婆吧?”
苏油翻着白眼:“姐姐我好歹是你们部落大巫,你要尊重我才行。”
阿囤弥压根不搭理他,对阿囤元贞招手:“元贞过来,小油欺负你没?”
阿囤元贞立即告状:“欺负了!他不让我玩帆船!”
苏油没好气地说道:“就你那两把狗刨的水性还玩帆船!给你做了救生衣你又不背,怨谁?”
阿囤元贞嚷道:“所有人都不背就我背!你用大葫芦做的救生衣,背着就跟个大乌龟一样,所有哥哥姐姐都笑话我!”
阿囤弥想象着阿囤元贞背上背着半个大葫芦的样子,笑得都蹲地上了:“哎哟别说还真像,哈哈哈哈元贞啥时候给姐姐背一个瞧瞧……”
一群人笑闹着朝曙远楼走去,阿囤元贞到底还是记挂师父:“姐姐,范先生在家里还好吧?”
ps:推书了,已经三百万字了,肥的不要不要的啦,《回到明朝当暴君》,其实估计书友们应该都知道,均定即将破万的品质大佬……嗯……会不会商胡口决堤,黄河倒灌,反而从那边引流过来?哈哈哈哈……
第二百一十二章 同学纪念册
阿囤弥摸着元贞的脑袋:“范先生挺好的。”
阿囤元贞问道:“先生真不出来了啊?”
阿囤弥叹气道:“先生说了,哪一日二林部出了进士,哪一日就是他就打破誓言之时,所以元贞,你得努力啊……”
阿囤元贞瞠目结舌:“进士……听说很难的……明润!明润是大巫,也算二林部的!他肯定能考上!到时候先生就能出来了!”
苏油转身,沉着脸道:“元贞,你当先生是什么了?他在神灵前许下的誓言,是容许你投机取巧的吗?”
阿囤元贞低着头,眼泪都掉在了地上:“可……可我怕要是考不上……”
苏油柔身安慰他:“考不上也没关系,先生在二林部,又没什么不好。你可以尽自己所有努力之后坦然迎接失败,但是不能有投机取巧的自欺之心,明白了吗?”
阿囤元贞点头:“哦。”
阿囤弥笑着看了苏油一眼:“弟弟交给你,我还真放心。”
说完拉着阿囤元贞的手:“走,进城逛街,弟弟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姐姐有的是钱!”
真心有的是钱,沙麻部扼控金沙江进入大理的通道多年,积攒的资产全都进了二林部腰包。
加上锰矿的发现,商路的通畅,在大宋,二林,大理这个经济循环圈中,二林部最为弱小,因此现在的经济增长速度,自然也就提升得最为明显。
与之相对应的,就是汉人在二林部的地位水涨船高。
如今整个经济循环圈内的精准地图,已经作为密档,存放到了眉山商会的情报部门,对外代号忘雨轩内。
这个圈子,包括了大宋的雅州,眉州,嘉州,叙州,辐射到益州,蜀州,整个二林部,外加大理的建昌府,会川府,东川郡,鄯阐府。
国内的地图不敢乱画,不过国外和羁縻州就没那么多顾忌了,整个大理国经济最繁荣的地区都被囊括在内,还在渐渐向洱源扩张。
有苏油这个大巫的神迹,加上范先生快刀斩乱麻计平沙麻部的威望,目前二林部中下层的人心,牢牢掌控在两人手里。
而且两人一老一幼,看上去都是人畜无害一心一意为别人着想的品种,加上两人各自的外交人脉,也得到了二林部上层人物们普遍的尊重。
在现在这种状况下,这就已经是最好结果了。
……
薇儿没回来,石家也怠慢不得,八公如今手上也松快了,各家的年礼准备得充分。
主要还是苏家的特产,大笨鸡,阉猪肉,鹅,鸭,鱼,韭黄,粉丝,还有就是加工所得的农产品白面,糯米粉,挂面,食物油。
最重要的,就是各种苏家调料以及美酒。
所有这些加起来,每家红头花色两大车,其实还比不上最后搭上去的一套玻璃茶具,一套玻璃酒器。
可龙里的规划布局已经完善,进入良性循环,终于无需苏油操心了。
都是散户,因此主要搞家庭立体小农业,这也是后世川南普遍的搞法。
苏家主要控制产品输出和提供禽畜农作物的种苗,并保证乡亲们的物产都能换成实惠,而自己则在农产品加工上盈利。
再加上龙脑香,炒青茶的补贴,滋润得很。
还有就是和石家合作搞精品军工,这个也是暴利,因此薪水给得挺高,足以弥补农民和城里工人之间的收入差距。
苏家还是不兼并土地,不但不兼并,还要扶持各家散户的产业,教育子女,抚恤孤寡。
江卿世家里的头号人品,那是谁也不能撼动。
但是苏家的底蕴,却迅速地丰厚起来,即使如此,还没有将苏油和纱行两只城中的大鳄鱼计算进去。
飞梭织机设计难度太大,但是缫丝机,纺机,其实技术都已成熟。
不过苏油还没敢弄,丝织行业是川中大行业,绢帛几乎等同于货币,经济体量和市场没有上来之前,苏油害怕对地区经济造成太大的冲击。
即便如此,苏家织染已经和周边出现了代差,水玻璃溶剂的大规模应用,使得苏家织品更薄,更结实,更光亮,更固色,加上外贸通道掌握在自家人手中的便利,苏家织坊第一次走上了扩张的道路。
苏油这边,貌似都是合作项目,而且大头都是别人在拿,其实却不显山不露水地掌握着诸多产业的最上游。
曲母,水玻璃,诸多化工产品的提纯技术,各类机械图纸,金属配方,打井工艺,水泥煅烧技术,玻璃配方和工艺,新型金属盐釉料,龙脑香提炼,炒茶技术……
辐射出去的产业和收益,其实已经深入进了整个眉山的方方面面。
然而表面上,苏家小少爷还是那个平常在学宫认真学习,休沐之时就跑到街上和码头,带着娃子们调皮捣蛋的孩子。
穿着朴素,干干净净,待人礼貌,仁慈谦逊,人畜无害。基本上可以算是人见人爱的眉山吉祥物。
要说这孩子有什么毛病,就是好奇心太重,见到什么新奇的东西都要问个究竟。
还在码头上给出了赏格,说是要搞一部农书,各路商贾行人,只要能带来古怪的矿石,植物,蔬菜和种子,说出见过的机械,开荒的方法,种植饲养技巧,通通有赏。
一位吴地客商,带来了一种据说大江海口处培养出来的大菘菜,一棵重达三斤,几棵菜一包种子,换得了今年三百瓶永春露的交易定额。
益州客商更贼,直接将织锦大机图纸画了一套,外加一个小模型,百匹苏家扎染木棉的份额就到手了。
转手就是钱啊……
最搞笑的是一位陵井上的流民,胡乱捡了几块石头献给小少爷,没想到过了三个月,小少爷找上门去,说是其中两块派上了大用,派李大栓带着什么勘探队,跟着那流民找到了两处出石头的所在,然后,直接奖励了三十贯!
三十贯啊我的天神爷,叫花子立马变财东了,转头就娶了一个拖儿带女的寡妇,分了房子分了地,真真的羡慕死旁人呢……
程家杂货铺,莫名其妙地冒出了很多小东西,不贵,但是贼好用。
符合衣服肩膀形状的衣架,带弹簧的小竹夹子,刮丝刮皮的小刀片,竹筋折扇,门窗用的活页,铁钉子,妇人在布料画形状的粉笔,大小配套的钢针,各色配套的小卷丝线……
有种东西叫弹簧秤,小小一根铁皮管,上边一个圈下面一个钩,东西挂上去提起来,立马就知道多重。
还有一种裹漆钢丝和竹棍制作的轻便雨伞,有个开关,一按就会嘣的一声自动弹开……
东西虽小,可是给家中带来的是方便,价格又不贵,很快便成了眉山的时尚。
女人们的心思苏油也猜不透,最受欢迎的竟然是发卡。
眉山女人们手巧,不少人购入发卡后,扎上绢绒制作的花朵,除了自用,剩下的转手就卖给了来往的嘉益客商,厉害的甚至在家门口开起了小摊位,应付一家人日常花用轻轻松松。
折扇这东西据说汴京偶尔能见到,不过吴地客商见多识广,多是鄙夷之色。
呵呵呵,高丽货,不说其它,就眉山折扇底下那颗铆钉的工艺,就不是高丽货能够比的。
扇面有绢,有纸,颜色素雅,打开都有淡淡的水印,没说的,苏家染织和程家花笺。
这东西和气候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这是文化的载体,或者说,逼格的载体。
陈在学宫开了个坏头,这娃不差钱,直接买了三箱折扇,发给每个同学一把,让同学们写上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般是一首诗,一段圣人经典,再题上对陈同学的鼓励,赞誉和期许,以及大家对未来的展望,然后留名,收回。
苏油手扶脑门哭笑不得,这特么不是同学纪念册的套路么?!
不行我也要来,不就是三百把扇子嘛!我连老师,知州,知县,统统加上!
第二百一十三章 新船设计
程文应一看,哎哟小孩子脑子就是灵啊!我要这个没啥用,不过可以给我儿子啊!收藏着从中央到地方各路大佬的题字的折扇,没事拿出来耍耍,淡淡的逼格随风飘扬!
嗯,回家找师爷合计合计,看看当朝宰执的扇面多少银子能换一幅……
于是眉山玩折扇的风气就起来了,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文人们见面第一句话基本就是:“今天,你写了没有?”
然后就有人回应:“虽然一个字都还没写,可有一种迷一样的从容……”
……
可龙里的梨花开了又谢,苏油八岁了。
今天他在码头送别陈慥和巢谷。
巢谷要去西军投军,而陈慥,再次被伯伯告了一状:这娃离家出走,跑去了大理,差点被侬智高瓮中捉鳖!
不过这次陈希亮击节叫好,认为自家老四终归还是可造之才,要亲自捆在身边调教了。
不要小看陈希亮的调教,苏油羡慕的不要不要的——历史上,只要和陈希亮沾边的人物,除了苏洵,差不多都得中进士!
苏油恶意地认为,这就是陈希亮在报复他哥,报复他当年不让自己读书。
不是不让我读书吗?老子把全家人都弄去读书,都考成进士,让你在家里成为弱势群体!
就问你怕不怕!
不过陈慥不这么认为,据他说这次多半要被逼婚。
当年他父亲被河东柳家榜下捉女婿,老陈为了自保,转手就把孩子们给卖了出去——女婿是不可能女婿的,我早已成亲,孩子都老大了。
不过我们家孩子读书都还行,进士我也考了,没感觉有什么难度啊,估计过几年可能我们全家都会成进士呢——承蒙柳家看得起,要不,我们结儿女亲家吧!
天选之人,就是这么任性。
苏油递给陈慥三把折扇:“你漏了我眉山三个关键人物,给你补上了,我家堂哥和大小苏的小文章,你就可着乐吧!”
陈慥不以为然:“你堂哥倒也罢了,大小苏老弟……呵呵呵还没我陈季常出名……”
哎呀这么嚣张?!
算了,我不跟你计较,苏油努力踮起脚,拍了拍陈慥的肩膀:“季常大哥,以后遇到子瞻,记得和他交好,相信以后他会名动四方的,说不定到时候,还能替你扬名呢。”
呵呵呵,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你的名声,注定会随大苏这诗句而名传千古。
巢谷的礼物,是一柄四尺半的精装长剑,不过苏油不是送给他的,而是让他去送给上官的。
巢谷的文才,在文人中不够看,不过在武人里边,尤其是低层武人里边,尚属佼佼者,苏油自己也不通武事,只好让石富找了些关系,写上几封书信交给他带上,算是尽一份心意。
送走二人,苏油想着大宋如今的军事,也不由得连连叹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种颓势要扭转过来,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石薇来信了,大咧咧地承认了错误,就把话题转到了白猿身上。
白猿和道教渊源颇深,山海经里便有记载,后来也有白猿在楚国传道,在越国授剑等诸多传说,道教本身还有一本《太上洞玄白猿经》,相传就是白猿公传下来的天书。
石薇觉得木客越来越胖,有些抱不动了,应该控制一下饮食。
窥天镜引起了轰动,如今玉局观观星台一到晚上就挤了一群道士,引经据典考究星象,吵得一塌糊涂,第二天一个个顶着黑眼圈练功。
白胡子公公师父怒了,给观星台加了一个大铁门,然后开始了考试,考及格的道士叔叔们才有资格获得观星的资格。
苏油将几个关于白猿的故事摘录下来,又讲了一些近来发生的趣事。然后让石薇帮忙打听一下,如果有观星台,那应该就有星图,有历代日月食的记录,如果有的话,等有机会他会去玉局观看看。
……
紫燕归来花满城,苏油觉得日子都美出泡来了。
盐井增加到了十口,新井的出现让江卿们发现了一个大问题——交通瓶颈。
仅靠二林部的四艘船是不够的,众人这才想起苏油曾经提醒过他们造船的事情,只是他们当时都把目光投到了修路积累名声上去了。
如今路还没修到益州,问题便已经凸显出来。
好在新式帆船技术初步积累成型,二林部的那种圆底流线型战船技术,沿江船场也非常成熟,加上资金尚算雄厚,因此商号董事会决定,一边大造盐仓囤货,一边招揽造船工匠,开造新船。
买船是不行的,如今的江船多是松木制造,偷工减料,川人的习惯是从益州一船跑到扬州,然后连船带货一起卖掉。
苏油的龙骨小船给了船工们极大的提示,榫卯结构是中国祖宗们玩老了的花样,如今还有了铁质螺栓,那就用拼合式龙骨。
新船抛弃了一次性使用的方式,采用上等的木材——龙骨和肋架用的是最细密的川中特产的大桢楠,其余部分用槠木、榆木,衬舱底和甲板则尽量用杂木降低成本,舵杆要使用榆木、榔木,舵板和桅杆用杉木。
桅杆也可以用铁箍拼接,但目前川中还没有这般造船的——衫木大料不缺。
铁箍还是要用,不过只是为了加强桅杆强度。
索具出于成本考虑也用了多种材料,锚绳缆绳用青竹皮蒸煮成竹丝,然后用制绳机制成,帆索用大麻制作的麻绳。船帆抛弃了笨重的草席竹席,改用苏家结实的铜钱麻布。
船帆的面积远远超出了如今普通江帆的大小,船长度足有十丈,最宽处四丈,主桅高度八丈,两根次桅六丈。
整膄船是新老过渡的产品,通过所用的度量衡便可以看得出来。
整体看上去,新船水下部分和二林部战舰几乎一样,圆底流线型。
水上部分则更加接近苏油他们的飞剪式小帆船,桅杆也是老款,不过风帆变成了新款,而且控帆系统引进了可龙里号的设计,只是因为桅杆数量增加了,需要增加人手分别操控。
最出格的设计可能就是那一支从船头前伸出去的斜桅了,用来和前桅一起牵引起三张三角帆,尽量多的使用风力。
这个设计,是之前所有中国帆船中没有出现过的,不过可龙里号有现成的例子,造船工人们觉得这设计师一定是一个斤斤计较会算计的老狐狸——太会抠了!
船锚五百斤,石家铁坊铸造。
这艘帆船苏油没有参与设计,老船工们几乎一看可龙里号的图纸和实物便明白设计思路。
图纸这玩意儿,难在绘制,让看的人一目了然,那是基本要求。
不过苏油也不是没有出力,他在董事会上提出工程预算,工期评估,材料采购,人力资源配置等几项概念,要求以这次工程为例,将条例章程摸索出来。
这个提议得到了董事会的高度认可,小猴子总是喜欢一招鲜吃遍天——说白了还是精细纯老调三重奏。
除此之外,苏油还赚了一点零花钱。
可龙里刨箭杆刨出来的那些竹絮,加上桐油和石灰蚌壳灰调制的胶灰,可是填塞船板缝隙的好东西。
这个是中国独有,也是中国船采用普通木材制作也能到处行驶的原因。不像西方,必须用橡木,榉木,柚木这等高品质硬木。
新船预计耗时六个月,运载量将达到恐怖的三千五百石!
宋代一石小一百公斤,这就是三百多吨,江浙吴中不知道,但绝对是如今蜀中最大的大船。
十口盐井的产量,全靠这种船的话,需要近五十船次,好在雪盐如今四路自身消耗掉一半,吴船和二林部运走三分之一,剩下六分之一,十船次左右,两艘这样的大船足以应付下来。
为了保险,董事会决定造三艘,耗资三千贯。
第二百一十四章 成都
新船十一月开造,计划五月完工,等江水涨起来便能下水。
不过苏油是见不到大船下水了,刚入四月,堂哥便来叫他,张学士来信,让他带着苏油,苏轼,苏辙去益州,他要见见。
苏油很高兴,第一个想法就是可以见到薇儿了,赶紧回家收拾各种零碎。
结果薛忠的船又给塞了个满满当当,弄得三苏父子几乎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苏洵坐在一个藤箱上:“瓶瓶罐罐一大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搬家呢!”
薛忠也笑:“其实现在成都府什么眉山物产都不缺,恩公这是有些多此一举了。”
苏油说道:“你们不明白,这些都是好东西,比如这酱油,可是晒了两年半的好酱油;比如这芽菜,榨菜,都是风味最佳的一批,外边根本花钱都买不到。”
“还有折扇,这女孩子用的和男人用的大不相同,是檀香木刨成薄片,然后镂花穿联而成,挥手间香风阵阵,是刚刚才试制成功的……”
苏轼就开始翻箱倒柜:“哪呢哪呢?这个是好东西呀,我也要……”
苏洵怒了:“子瞻!张学士此番肯定会考较学问,你准备好了吗?你看子由多努力?”
苏辙放下书:“我也是看《史记》换换脑子,就算张学士考较,现看也来不及吧?还是子瞻和明润自在,信心满满。”
苏油就不觉好笑:“我就是去给张学士,呃,送酱油的。这才进学一年半,张学士肯定不会跟我认真,倒是你们俩,得拿出些本事儿,否则堂哥面上也不好看。”
岷江水质清澈,一路风景宜人,沿江的人文语言都是乡音,只有些许区别,苏油感觉比大理之行舒服多了。
薛忠就一路介绍各村各镇,对这一带可真是熟悉异常。
都江堰水利工程,可不仅仅是一个都江堰而已,那里只是一个起点。
经过历朝历代的完善,从那个起点开始,北到汉州,南到眉州,横跨湔江水系,沱江水系,岷江水系,在整个成都平原上,形成了起一个巨大的扇形水网。
不光有灌溉功能,很多大的运河,渠道,还具备交通运输功能。
从这个水利网络完成的那一天起,川中便取代了汉中,成为了新的天府之国,成都平原旱涝无忧,直到苏油穿越之前。
苏油对这些非常感兴趣,后世很多渠道已经废弃了,哪里如现在这般结构完整养护精心,沿途能见到不少闸口,三苏父子上岸一般是拜访当地名宿,官僚学者。苏油上岸便蹲在水工棚子面前打听典故,重要的还要拿着本本记录下来。
船过华阳驿,就算进入成都府境内了。
一路热闹非凡,沿江是一条泥路,路边都是临水瓦房,不少挑着帘招,都是食肆,店铺,旅舍。
也有不少高大气派的院落,苏油以为是什么大户人家,一打听才知道那是四方会馆。
高桅大船到万里桥头便停了下来,这个码头,比眉山码头大了三倍有余。
万里桥是木质拱桥,薛忠见苏油看得入神,笑道:“此桥还有个典故,据说当年大丞相收伏了孟获,想让他回去安定诸蛮,不料这孟获贪慕蜀中安逸,不想回去了。”
“于是大丞相便骗他说让赵云送你去郊外安扎,不需要走太远,一箭之地可以吧?”
“孟获想着一箭之地,倒也能接受,于是同赵云一起来到了这里。”
“赵云张弓搭建,望天一射,那箭顿时消失无踪。”
“孟获朝着射箭的方向走啊走啊,一直走到自家部落,才在一处悬崖上发现了一支铁箭。”
“却原来赵将军一支神箭射出了万里,都射到孟获的老家去了,因此此处便得名万里桥。故老相传说得是真真的。”
苏油见桥上行人往来,不少中下层劳动人民头上还裹着白布,笑道:“听说大丞相很得蜀人崇仰,这白布包头就是一例是吧?”
薛忠点头:“是极,那是给大丞相戴孝哩!”
码头繁忙无比,车船辐辏,在苏油眼前展示出一副活脱脱的成都版清明上河图。
而且比清明上河图还要热闹,因为江中停了很多明显不是商船的画舫。
“怎么这么多船?成都人这么贪玩?”苏油感觉很好奇。
“说起玩,我们成都人从来都是认真的。”薛忠笑道:“这不是清明了吗,城里人出来祭祖,踏青,郊游,直到四月初八,浣花溪上热闹非凡,我们这里称为‘大游江’。”
“我们成都,月月有市,正月灯市,二月花市,三月蚕市,四月锦市,五月扇市,六月香市,七月七宝市,八月桂市,九月药市,十月酒市,十一月梅市,十二月桃符市。”
“除了这些大市,还有东西南北四门大集,店铺都分了两种,一种早上开门晚上歇业,还有一种晚上开门白天歇业,你要玩,成都一天十二个时辰里,个个时辰都找得到玩的吃的。”
苏油就感慨:“难怪史家麻将卖得那么好,看来成都府是个巨大的市场啊……”
薛忠笑道:“岂止是麻将,就连程家的几种长牌,也是极受欢迎。成都府的勾栏瓦舍,要没有这几样,生意都差着几层。”
“不过玉瓷麻将那是打不起的,一般多是竹木,牛骨的那已经是顶顶的上品了!”
苏洵就摇头:“少不入川,老不离蜀,这太平日久,川人太耽于安乐了……”
将货物换上了几艘小船,沿着锦江走上一段,经过薛涛故居,另一边就是成都城了。
这个码头也大,不过都是小一号的船停靠。
楼阙巍峨,下边城墙上开着五道城门,正对码头,码头和城门间,是一座繁华的大集市。
薛忠说道:“刚刚说了除了月市,成都还有东南西北四座集市,城墙上那楼叫五门楼,这里就是最大的新南市了。”
船一靠岸,便有不少的牙人脚夫上来打听行情生意。
程三早就带着不少空车再此等候,见到船头上几人,赶紧迎上来,嘴里还对旁人招呼:“东家到了,赶紧卸东西,车马再查看一遍,几个管事跟我去迎接。”
等到几人上岸,程三笑脸相迎:“可算是到了,明润明允,子瞻子由,一路辛苦。”
苏洵笑道:“劳老掌柜久候,一路闲玩过来的,哪里说得上辛苦二字。”
程三说道:“张学士已经在府司候着了,这就是一刻不能等,我们这就进城,先见过学士,再行安顿。”
苏油摆手:“我就不去了,还有好些东西要送玉局观,我晚些再去拜见吧。”
程三都傻了:“呃……小少爷,这会不会失礼?”
苏油笑道:“张学士何等人物,会同我一个孩童计较?不碍的,你们赶紧去吧,我先去见我义兄。”
程三点头:“商号事业多得天师支持,先去拜访也是应当,那我们就分两路,小少爷记得下午的时候来府司。”
苏油笑着应了,和程三继续行船。
船绕过成都城西南角,便拐入了一条小河。
苏油回头,看着河对面一条宽阔的石板路:“咦?那里还有那么好一条路?还停了那么多小船?”
程三说道:“那是通祠路,通往城南郊外汉昭烈陵,不过我们都管那里叫武侯祠,近几天香火可旺盛着呢!”
苏油点头:“丞相祠堂啊,等得闲必须去拜拜。”
第二百一十五章 铂金
小河沿江都是梅树,此刻花时已过,不过沿路人家,家家的蔷薇,迎春,开得争奇斗艳,堆叠在河边,那叫一个花团锦簇。
这里是郊区,除了零星的散田散户,大部分都是农庄,还有有钱人消夏的别业,田园风光和豪门气派结合到一起,倒也颇有可观。
薛忠介绍道:“这就是著名的浣花溪了。”
苏油恍然大悟:“黄四娘家花满溪,千朵万朵压枝低。诗圣诚不我欺……”
沿浣花溪一路前行,小河逐渐变窄,船贴着岸走,花树直逼船头,景致愈加优美。
岸边不少踏青的油壁车停放着,好些人家随意找一处景致优美处,搭上碧纱围,赏景冷餐。
女孩子不少,临江一面又没有隔帐,不少少女手里拿着罗扇或者绢帕挡住脸,只露出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船头上的小孩。
小孩也好奇地看着花树下的仕女娇态:“啧啧啧……到底我们谁才是风景啊……”
溪流拐到成都城西南面,这里就是道家据点——青羊肆了。
青羊肆外是送仙桥,相传当年尹喜在此重遇化作牧羊童的老子,被点化成仙。
船终于在送仙桥畔停下了,不知从哪里跳下来一只白猿,一下落到苏油的背上。
“哎哟!”苏油吓了一跳,将白猿抓过来抱在胳膊里,抬眼望桥上看去,就见桥栏空隙里,一对乌溜溜的眼珠正在往外瞧。
苏油笑道:“薇儿!看见你了!”
一个小脑袋从桥上冒出来:“小油哥哥!”
接着另一个脑袋也冒了出来:“哎哟累死我了,我堂堂天师,竟然被一个小姑娘抓着跟你在这里玩躲猫猫!”
苏油笑道:“哈哈哈张大哥!可是好久不见了!”
薛忠低身匍匐:“善民拜见教首,拜见栩卫仙卿。”
张象中点头:“起来吧,薛忠不错,这一路也辛苦了。”
薛忠头都不敢抬:“这是善民分所当为。”
张象中对苏油招手:“贤弟上来吧,我们去观内说话。”
整个城西南到正西,玉局观到青羊观之间的这一片,也就是青羊肆,都是天师道的产业。
跟五台山文殊院,汴京大相国寺一样,周边都是一个大市镇,整个市镇都是宗教产业,可见大宋的和尚道士们,全都富得流油。
这也是除皇室勋贵之外大宋最富裕的一个群体,也是国家严控度牒,到后来一张度牒价值千贯的原因。
玉局观在城西南一里,如果说青羊观是办公场所,那玉局观就是天师私邸。
种种神异。
不过这个观点是双方的,玉局观里的人,比如等在门口的那位白胡子公公,就觉得刚到门口的这位才是妖孽。
张象中笑着给苏油介绍:“这位是我家长辈,外人少有得知,你就叫他元德公吧,元德公,这位就是苏油苏明润。”
元德公笑道:“小油哥哥大名,薇儿可是念得我老耳朵长茧子了,你送我的那柄剑太合手了,老道都因之再起游历之心,今冬跑了一趟青城山,多谢多谢。”
苏油眼睛都瞪圆了,非得有好剑才能游历?老头你年轻时怕也是好勇斗狠之辈,可别把我家薇儿带歪了哟……
进得门来,苏油就发现玉局观庭院一角,有一个铁门封锁的地洞。
苏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这玩意儿看着太眼熟了,无数孩童的尸骨和那条大蛇,到现在都时不时地出现在自己梦境当中。
张象中以为苏油对这个洞感兴趣,介绍道:“此处相传乃老君传道之地。汉末之时,我家先祖随老君四处云游,最后来到此处。老君说此处适合传道,乃席地而坐,地上竟缓缓冒出一张玉床。”
“老君端坐玉床,为先祖讲说《南北斗经》。讲经结束,老君拈须仙去,此处竟然塌陷成一处石洞,玉局二字,因此得名。”
“有此灵异,所以自唐时此处便成为第一大观。”
“高骈任西川节度使时,曾想一探此洞究竟。便让人用绳子拴在犯人的腰上,带上干粮放入洞中。”
“绳子不断接续,一直放了两个月时间,最后犯人竟出现在青城山洞天观门前。”
“哈?”苏油觉得太不可思议了,这洞居然能通道青城山?坟头上撒花椒,麻鬼呢!
张象中了解这弟弟的脾气,知道他不会相信,笑道:“听我讲完,犯人回来报告说,洞里一片漆黑,有沙石有水有毒蛇,还有条大蟒。”
“后来就有了种种传闻,说玉局内有蟠龙栖息,龙身长八丈,头喷泉涌,而这洞也可通往大海……”
“此观一直得朝廷看重,从中唐一直到如今,都是我天师道掌管,后蜀主孟知祥还下诏整修玉局观,并在此设道场。玉局观如今的格局,大体还是后蜀规模。”
说完莞尔一笑:“听闻贤弟在二林部大展威灵,握三礼敕神雷,怒断蛟龙,山岳为震。于今那恶龙骨架尚存于二林部祭殿之中。要不,便麻烦贤弟再下去一试身手?”
苏油吓得直跳:“贤兄你皮这么一下很开心?!那就是一条大蟒蛇而已,恶龙什么的别瞎说啊!”
张象中哈哈大笑:“看把你吓的,以前这洞不时有人下去探险,容易出事有伤天和,因此前代天师安了铁门,还用金汁浇固了枢纽,已经不能进去了。”
苏油拍了拍胸口:“吓死人了,要依我说,直接调几百斤水泥来封上,什么妖魔鬼怪都出不来。”
张象中笑道:“贤弟在眉山做下的事情,哪一件不是惊世骇俗,可惜世人蒙昧,当成平常而已。你放心,世间自有懂你之人。”
苏油连连摆手不认账:“你瞎说,我苏明润一直很乖的……”
来到实验室,张象中取过一块正立方体的小金属块来,神秘兮兮地说道:“多亏贤弟指引,年来发现了不少新物质,此乃其中之一。”
苏油翻看着小金属块:“这不是银吗?”
张象中摇头,将小金属块放到天平上,然后开始摆放砝码。
这个苏油明白,小金属块成正立方体,这叫单位体积,可以直接通过天平读出比重。
然后苏油就跳了起来:“铂金!”
张象中对苏油的反应很满意:“古代称白金者,多为银,然此物极具伸展性,熔点极高,与酸碱几乎不反应,表现和银大不相同,因此与银乃是两种不同物质,我也叫它白金,合起来便是铂。”
“贤弟你看我设计的符文,这个表示独立难合,在银的符文基础上加上这个,是不是很妥帖……”
苏油对道家符文很不感兴趣:“见了鬼了!你怎么提炼出来的?”
张象中拱手笑道:“多亏得贤弟,此物极耐高温,前辈其实早已发现,但是无法熔融,也无法确定其性,只当做金矿附属,偶尔捡拾到天然之物,也当做白银而已。”
苏油傻了:“就跟狗头金一般,有天然铂的存在?”
张象中点头:“正是,不过比黄金更加少见而已,我玉局观,倒是有一些。”
“后来我发现,此物其实可以通过溶剂萃取得到!”
苏油大感兴趣:“说来听听。”
张象中道:“贤弟不是送来了一种泥料,说是锰泥吗?我将锰泥煅烧后,加入盐酸,发现了一种新的气体。”
“这种气体颜色黄绿,遇水成盐酸,我将之命名为——氯气。”
第二百一十六章 例题
“有了氯气和盐酸,通过搭架玻璃试验器材,我发现,可以将白金附近得到的矿泥加热,产生部分溶解。”
“然后燃烧的焦炭通入水汽,能够得到一种刺眼刺鼻的气体,这种气体可以让清澈的盐酸白金溶液产生沉淀,再将这种沉淀用坩埚炉窑熔化,啊不,按照你的说法应该叫还原,呵呵呵,就得到这个了。”
苏油都听傻了:“呵呵,呵呵呵……二氧化锰加盐酸得到氯气,焦炭水蒸气法得到氨气……加上溶液萃取法提取铂族……呵呵呵……兄长你咋还没上天呢……你知道诺贝尔不?”
张象中感觉很奇怪:“洛贝儿?听起来很像是名妓的艺名啊。哥哥我醉心丹道,岂能被寻常女子夺去道心?发现新物质的快感,不比女人差分毫啊!嗨你还是小孩子,跟你说不着这个……”
苏油摸着脑门上的冷汗:“不意兄长恐怖如斯,那啥,给我打个戒指呗……”
张象中点燃一个酒精喷灯:“戒指有屁用,为兄给你看个戏法。”
喷灯呼呼燃起来,张象中取过一个细丝罩子盖了上去,金属丝立刻发出强烈耀眼的白光。
张象中取过一个玻璃保护灯罩笼上,满意地看着苏油见鬼一般的表情:“为了不让贤弟专美于前,为兄也设计了一盏喷灯,不用每次替换石棉纱罩,也不易破损,比你的喷灯经久耐用,还美观,怎么样?”
苏油不愿意承认自己输给了古人:“不不不,你这灯太贵了,我的便宜。”
张象中嗤之以鼻:“每晚烧得起半斤酒精的人家,你觉得他们会在乎这个?反正我是不在乎的……”
“再说了,这东西大家都当白银,比你那石棉纱网便宜多了。”
苏油继续否定:“你这金属提炼困难……”
张象中说道:“其实用天然铂金熔炼拉丝也是一样的,我之所以要那么麻烦,只是为了提纯金属,研究而已。而且我经过二十多次过滤后,发现前中后三批沉淀,得到的金属密度不同,搞不好是两种以上的不同金属,还在研究,嗯,还在研究……”
苏油终于投降了:“别的不要,这金属丝网,有多少我收多少,白银价格是吧?我出两倍,不,三倍!”
张象中呵呵笑道:“你觉得为兄像差钱的人?”
说完将酒精灯灭掉:“一具窥天镜,一两铂金。”
苏油跳了起来:“你敲我竹杠!你这东西就是捡的!”
张象中点头:“对呀,可是我有你没有啊。你卖永春露给我们的时候,不是教育我不能扰乱市场吗?说什么即使是一脚踢出来的金子,那也是金子,不能按黄铜的价格出售吗?”
“靠……”苏油伸出两根手指:“二两!”
张象中笑道:“成交!”
两只狐狸心里都在暗自得意。
张象中想的是,天师道创道千年,为了秘银之术,收集了不少这些东西,用这些无用之物,二两换一个窥天镜,天师道拿着窥天镜去各大道观刷声望,那是平趟!
苏油想的是,这道兄还是傻,我的酒精喷灯用石棉网,你就用铂金网,殊不知只需要一个铂金细弹簧灯丝就可以了,这么搞纯属浪费。
一两铂金丝,可以弄出好多好多的白炽灯哦……
两人都很满意,对视一眼,相互礼敬,兄友弟恭,基情满满。
从内室出来,苏油才说道:“兄长智慧究天,愚弟只能叹服。今后有何需要自管提出,愚弟就算不能解决,大家一起切磋一番,也是进益。”
张象中稽首道:“自得贤弟之助,不少事情,如云雾拨散,蹊径别开。如今同道们正在研究列子之说,钦天监也在抓紧观测,或者不久便可有发现。”
苏油笑道:“不以望远镜是妖物就好。”
张象中笑道:“道理解析得通透明白,还有图示,看不懂的,那叫傻子,不是我大道精英,钦天高人。”
苏油躬身:“我是用来观测水面船只的,你们要拿去看星星看月亮,以后争得狗脑子打出来,都不关我的事。”
张象中忍俊不禁:“你呀,果真人如其名!”
出来和白胡子公公告辞,约好改天欣赏他的慢吞吞剑法和三七配出的药粉,苏油领着薇儿出得玉局观的门来。
薛忠一直守在门口,送两人上车。
穿过青羊肆,进了城门,马车朝内城行去。
苏油撩开车帘,和石薇趴在窗口上边看热闹边说话。
成都城内城为正方形,外城为八卦型,建城之人先是张仪,后是诸葛亮。两位都是与道家大有关系的人物,整座城池修得充满了哲学韵味。
成都一直就闲适,热闹归热闹,但是就连叫卖的小贩声音里边都充满了一种慵懒的味道。
不少贵人豪强,坐在一张床板一样的东西上,四角立着柱子,挂着帐幔,由人抬着逛街。
苏油看得稀奇:“薇儿薇儿,那是什么古怪?”
石薇说道:“就是,好古怪,听说叫遨床。是贵人出行乘坐的。”
薛忠笑道:“这东西商号也有,比这个精美多了,恩公要是喜欢,明天我就命人弄好,给恩公和仙卿小娘子游玩。”
苏油想着自己和薇儿睡在一张床上,然后被四个人抬着游街,四周人好奇围观,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别别别,给我们备两匹马就行。”
薛忠笑道:“成都人喜欢这个,等四月八号你看吧,到时候张学士的大遨床领头,后边是副使,通判,再后面无数士绅的小遨床跟着。一路争奇斗艳行到江边,那才叫一个热闹,这叫遨游。”
苏油就有些晕菜——这词的出处要是在这里,那就不是什么好词了。
来到转运司衙前,薛忠上前通报,知客领着三人进门。
衙门占地倒是宽广,就是房屋破败,当官不修衙,看来从现在就开始了。
来到书房,就听里边在谈笑,似乎是在评说试卷。
就听一个声音笑道:“我就说巴蜀自古多高贤奇士,今独乏也?勿谓蜀无人,蜀有人焉!哈哈哈哈……明允,汝家二子,非池中之物啊。”
就听苏洵说道:“明公言重了,或有可观,也得请明公督促一二。”
那声音就是张方平:“天才,都是天才!长者明敏尤可爱。然少者谨重,今后的成就嘛,或者比长者尤高。”
苏油进来,见到苏轼和苏洵站在一边战战兢兢,苏洵和一位常服老者则坐着说话。
那老者面容瘦削,身量长大,穿着一身绛纱袍常服,头戴方纱冠,见苏油进来:“这就是你家那位‘可待而自出者’?”
苏洵笑道:“明公见笑,这位就是幼弟苏油。旁边那位是石家小娘子。”
苏油领着石薇上前:“苏油携石薇,见过明公,来迟勿怪。”
老者正是张方平,闻言笑道:“不怪不怪,桌上有一张试卷,你去做了吧。”
“啊?”
张方平呵呵笑道:“故意来这么晚,怕是打着躲考校的心思,真当老夫不明白?”
苏轼偷偷比了个三的手势,这是叔侄三人家庭考试里边用老了的招数,意思是三等难度。
三等难度就不得了了,苏家三等,那就是中解试的水平。
苏油只好硬着头皮过去,一看试题,不由得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拱手道:“明公,还请另行出题。”
张方平有些惊异:“哦?这题对你很简单?”
苏油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是土地庙小学里边平日讲解的题型,我将之称为——例题,主要是启发大家兴趣用的,特点就是计算非常简单,主要用于分析思路。”
这是一道古题。
今有物不知其数,
三三数之二,
五五数之三,
七七数之二,
问物几何?
第二百一十七章 桥的题
张方平看了看身侧那位师爷,那师爷也是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情,便又转回头来:“你先说说看。”
苏油说道:“这类题型,我们管它叫剩余理论。简单易懂的解法如下:先列出除以三余二的数:二,五,八,十一……”
“再列出除以五余三的数:三,八,十三,十八……”
“这两列数中,首先出现的公共数八。”
“三与五的最小公倍数是十五,两个条件合并成一个,就是十五的整数倍,再加上八。”
“列出这一串数是:八,二十三,三十八……”
“再列出除以七余二的数二,九,十六,二十三,三十……“
“这就得出符合题目条件的最小公共数二十三。”
“当然这是傻解,此题其实还有另有一种解法,有个歌诀说明: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字团圆月正半,除百零五便得知。”
“第一句,三人同行七十稀,意思是说把该数除以三,所得余数用七十相乘。”
“第二句,五树梅花廿一枝,是把该数除以五,所得余数用二十一乘。”
“第三句,七子团圆月正半,是把该数除以七,所得余数用十五乘。”
“第四句,除百零五便得知,则把上述三积加起来减去一百零五的倍数,所得差即所求之数。”
“如果用土地庙的算式列式的话……”
说完从书包里翻出本子和铅笔,刷刷刷写了一个算式:“喏,就是这样了。”
那师爷将本子取过,见上边写着:2x70+3x21+2x15=233,233-105x2=23。
师爷居然能看懂这个神奇的算式,拱手小心问道:“敢问公子,七十,二十一,十五,这几个数何来?为何分以二,三,二乘之?之后因何要减去一百零五?”
苏油笑道:“七十除以三余一,可被五,七整除;所以七十的两倍,能够除以三余二,也被五,七整除,就满足了第一个余数条件,而不用考虑后两个余数;
“同理,二十一除以五余一,同时可被三,七整除;所以二十一的三倍能够除以五余三,同时还能也被三,七整除;这就满足了第二个余数条件,而不用考虑第一,第三个余数;”
“十五除以七余一,同时可被三,五整除,因而十五的两倍,能除以七余二,同时可被三,五整除;这就满足了第三个余数条件,而无需考虑第一,第二个余数条件。”
“前三句诗分别说明这种情况,再将它们加到一起,这就既满足了该题前面整除部分,又满足了后面三个余数条件部分。”
师爷恍然大悟:“妙极!这思路绝了!”
苏油笑道:“该数已经是答案了,但不是最小答案,因而还要减去三个数的公倍数,也就是一百零五或者它的倍数,减到不可再减,才是最小答案,这就是最后一句诗的意思。”
师爷兴奋得手舞足蹈:“这才是至理!这才是至理!以前的拼凑之法只能解得一题,如果数字过大,那就得耗时费力。今得此法,所遇类题皆可解之!妙极!简直是奇思妙想!”
说完又眼巴巴地看着苏油:“公子,刚刚你说这题是一类……你肯定还知晓好多此类题对不对?”
苏油说道:“可见先生也是好学之人,我就给你写几道吧。”
说完在本子上刷刷刷写了几道。
今有物未知数,五五数之余二,七七数之余二,九九数之余四,问物几何?
韩信点兵,三人一组余两人,五人一组余三人,七人一组余四人,问兵几何?
今有物未知数,三三数之余二,四四数之余一,问十二数之余几?
师爷的心算能力相当厉害,抓起苏油的铅笔一边看题一边列式,唰唰就将前两道题解了出来,开心得大呼小叫。
等到一看第三道,又傻眼了:“呃,公子,这第三题,和前边的各题不一样啊……”
苏油结过笔来,轻笑道:“其实还是一类,只是有了些许的小变化,这叫拓展题型来我解给你看啊……喏,明白了?其实还是不离其宗,知道了解法,这种题是难不住人的。”
那师爷连连作揖:“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实乃神算!”
苏油笑道:“我大宋善于数学之人,那是车载斗量,我不算什么的。只不过数学这东西难于传播,因而你不知晓罢了,其实对于有数学基础的人来说,这就是一层窗户纸,一点就透。”
那师爷满脸讨好之色:“公子此言过于谦虚了,这可是朝廷明算科的考题,而且大宋考生,多有以文字功夫应试的,靠的就是死记硬背记答案过关。”
“老夫倒是听说过我大宋有一等聪明之士,能以一法解一类,那都是天才,不料今日当面得见,真让人喜出望外。”
张方平手扶额头,哭笑不得地对苏洵说道:“都不知道这到底是谁在考谁……”
师爷扭头笑道:“小公子哪里还需考较,当我师父都当得,我那题简直就是贻笑大方……”
张方平调笑道:“休得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去把另一道题拿来。”
师爷“啊”了一声:“哪道?”
张方平挤了挤眼:“那道石料估算的。”
师爷说道:“明公,那是……”
张方平一瞪眼:“快去!”
师爷忙不迭地应下,没一会抱了一卷图纸进来:“这个,请小公子一观。”
苏油将图纸打开,上面是一座拱桥。
师爷说道:“公子你看,这是一座拱桥,跨河面九丈,桥最高处离水面两丈,桥阔一丈五,需要算出铺设桥面,需用多少石料。”
苏油说道:“这个比刚才那个可简单多了。”
苏洵听得脑袋发涨,感觉不亲自去桥面丈量,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明润!休得胡言乱语!”
苏油从书包里取出圆规和直尺,在本子上画了个图:“先不看桥的宽度,是不是可以将这道题简化成这样?知道圆弧的弦长,知道拱高,求圆弧的弧长?”
这图简单明了,围过来的众人都点头。
苏油笑道:“这需要知道几个定理,首先是圆上任意一点,与直径两端连线,其夹角是直角,我们可以证明如下。”
说完给众人讲解证法。
张方平还有些怀疑,拿圆规另画了几个圆,然后用铅笔和直尺连了一下:“果真如此。”
苏油笑道:“明公,这门学问叫几何,使用的语言叫逻辑,类似坚白之论。”
“对于平面几何来说,只有少数几个基本真命题,我们土地庙称之为公理。”
说完在纸上书写起来:“比如:任意一点到另外任意一点可以画一条直线。是吧?”
众人点头。
“又比如,一条有限线段可以继续延长,是吧?”
众人再次点头。
“另外还有三条。”
“以任意点为心及任意的距离可以画圆;”
“凡直角都彼此相等;”
“同平面内一条直线和另外两条直线相交,若在某一侧的两个内角和小于二直角的和,则这二直线经无限延长后在这一侧相交。”
众人都觉得这些东西再简单不过,不知道这娃为啥要提这些。
苏油说道:“有了这五条公理,我们可以推导出无数的定理。定理是可以通过公理逻辑限制,经过演绎和推导,证明其为正确的命题或者公式。”
“比如刚刚我们证明了圆上直角,那它就成为了一条定理,定理也是真命题,因此无论张公如何画,在我给出的条件下,都只能画出直角来。”
张方平也是聪明绝顶之人:“难怪古今无数人痴迷于数学。这是求究万世不移之理!”
苏油拱手道:“张公明见,要移它,只有一种可能。”
说完一指纸上写下的五条公理:“除非它们是错误的!”
第二百一十八章 张天选
张方平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脑子有点缺氧:“这是大道啊!大道至简,还可以从此处解释!研究术数的人这么多,怎么从来没有人提及这处关窍?”
苏油笑道:“明公,这些以后再琢磨,我们先解决这道题,此处还要用到几个定理。”
“首先,我们还要证明垂径定理和勾股定理……”
“接下来,我们还要证明相似三角形定理……”
“好了,我们连接弧的最高点和弧的起点,现在我们就得到了两个相似三角形,这个,还有这个,对不对?接下来我们设顶到水面高度为拱,大圆直径为径,河面宽度为弦。”
“现在我们的条件就多了很多,可以通过这些定理,列出这么一个关系算式……”
“这个算式可以变化成这样……再这样……好了,师爷你会开方术不?会?那你来计算。”
师爷说道:“等我去取算筹!”
一阵摆布之后,师爷哈哈大笑:“算出来了!明公,现在我们算得了大圆的直径!”
张方平大喜:“厉害!”
想想又没对:“等下,差点被带歪了,知道这个有什么用?我们不是要算那啥……弧长吗?”
师爷这才回过神来:“对哦……”
苏油笑道:“知道了直径,可以通过周率得到周长。”
师爷连连点头:“对对对!”
苏油又摸出一本册子:“这个是三角函数表,里边有不同长度直角边和相应角度的换算关系。通过它,我们可以得到弧的夹角。”
“圆周三百六十度,可以通过弧的夹角度数除以三百六十,再乘以圆周长度,就得到弧长了。”
师爷不停:“弧长再乘以桥宽,就得到桥面的面积!再除以单块石料的面积,就能得到石料的块数!”
算完将笔一丢,长揖一礼:“公子实乃算学天才!仓舒不过也!”
苏油对张方平拱手道:“明公,在命题逻辑中,未经证明的叙述都称为猜想,用推理的方法判断为真的猜想,方可叫做定理。无数的定理构架成的体系,便是数学体系。几何,乃数学之一分支,所有内容,归根结底,都从这几条简单公理中所证而来。这,才是数学的本质。”
张方平手拈胡须:“妙哉此论!明润,你现在证出多少定理来了?”
苏油从书包里取出一本书:“这是给薇儿带来的新教材,孩子们力弱,要自食其力,须得机械辅助,而机械的基础,就是数学。土地庙小学从实用出发,证得了一些,前后有两本,每本三册,叫《算术初步》和《几何初步》。”
张方平打开来,里边都是些图形和符号:“薇儿,你也能看懂?”
石薇就开始告状:“我不如小油哥哥聪明,这书看起来倒是不难,但是题册就稀奇古怪了。”
“小油哥哥的好多题,要用很巧妙的方法才能解出来,我想不出来的就寄回给他,小油哥哥会用红笔给我批改了,然后罚我做五遍!”
张方平问道:“比如呢?”
石薇说道:“比如加减乘除我都会,但是小油哥哥说用三个五一个一,加减乘除,每个数字只能用一次,最后要得到二十四这个结果,就很难了。”
师爷顿时恍然大悟:“这就是拓展题,好比刚刚剩余理论最后一题……”
张方平对苏油笑道:“我是计司出来的,如今还领着户部侍郎,自然知道数学的重要,你所创的梵数,横式,包括会计账簿,的确简便。今日试尔一试,看来果真是从简到繁,自行颖悟出来的。”
“老夫当年也是无人传授,借书通读而明事理。难得,明润你很有老夫幼时的风范!”
苏油都吓坏了:“岂敢,苏油愚钝,明公则过目不忘,这是没法比的……”
张方平转身对苏洵道:“子瞻子由,笔力雄奇,学问扎实,无需我多说什么了,你们父子三人,便好好准备明年的解试吧。”
苏洵躬身道:“明年春日,我们定当早来成都,准备运司贡试。”
张方平摆手:“不,以你们的才华,必须去京华考解!”
“欧阳内翰一代文宗,他门人曾巩,与大苏文章颇近,想来见到你们必定会心喜的。”
“我虽与他政见不合,平日里也无一丝往来,老夫做御史的时候,甚至还批评过庆历诸人举措操切无画,永叔对我也很不满。”
“不过如今朝堂风气尚正,我们的争执,是为了国事,各自有各自的坚持,无伤君子之道。说起与国举才,想来都是一样的心情,因此你们须得去汴京参加解试,交游京中文人名宿,让名声得到传扬。”
“我和老雷,与朝堂远隔,有些事情用不上力道,不过你放心,我一定将你们交托给永叔和圣俞他们。”
苏洵感佩莫名:“多谢明公提携。”
张方平笑道:“一封书信的事情,这不叫提携。”
拈须转头,对着苏油上下打量:“不过这小子嘛,能否留在我身边调教?”
啥?苏油瞪圆了眼睛,我就这么有老头缘分?
“呃,明公你别见怪啊,我在眉山学宫……”
张方平摆手:“龙山长那边我自会去说,成都学宫可是有蜀刻《十三经》正本,益州整体不如眉山,不过成都教学水平还是不错的,怎么滴?看不起我三榜出身?”
老头你别瞎说啊,苏油都要吓尿了!你老人家是宋绶、蔡齐亲许的“天下奇才”。两次制科出身的天选之人,谁敢对你老人家不敬啊?!
说起张方平的出身,就不得不提到当时的一种特殊考试制度——制科。
制科考试的程序比科举考试要繁琐。参加制科考试的人员由朝廷中的大臣进行推荐,一般是底层地方小官员,也可以是地方闻名的大贤,然后参加一次预试,最后,由皇帝亲自出考题。
科举考试每三年一次,而制科考试是不定期的。
选拔非常严格,远比进士试变态。
首先,仁宗朝规定,参加制科者,须有二位大臣荐举。
拿到举荐名额,还需向两制——即掌内制、外制的翰林学士、知制诰、中书舍人,这些一般都是文章大家——呈送平时所作策、论五十道。
两制看了,觉得这娃词理俱优,便可以送去参加阁试了。
秘阁试六道题,道道都是拦路虎。
首先,出题范围就极其广泛——九经、兼经、正史。
别忙,那只是主要的,接下来,还要旁及武经七书,即北宋朝廷作为官书颁行的兵法丛书——《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六韬》、《司马法》、《三略》、《尉缭子》、《李卫公问对》。
没完,还要包括《国语》,诸子百家。
等等啊,上面这些是正文,光有这些怎么能体现出我们大宋制科考生的逼格呢?所以——历朝历代大儒们为这些经书所写的注疏,也在考试范围里边哟……
用苏轼参加过的那次制科来举例,阁试六论如下:
一,《王者不治夷狄》,出处:《春秋公羊传》,何休的疏注;
二,《刘愷丁鸿孰贤》,出处:《后汉书?刘愷传》,《后汉书?丁鸿传》;
三,《礼义信足以成德》,出处:《论语?子路篇》,包咸的注述;
四,《形势不如德》,出处:《史记?吴起列传》;
五,《礼以养人为本》,出处:《汉书?礼乐志》;
六,《既醉备万福》,出处《诗经?大雅?生民》,郑玄笺注。
六道题中,三经三史,三正文三注疏,范围可以说是极广。
第二百一十九章 俩花熊
然而考官不会因此就放过考生,否则会显得自己水平不行。
毕竟大家基本都是官场中人,过于放水也会引来公议,一般都从严。
因此六题还有明数、暗数之分。
直引书之一二句,或稍变换句之一二字为题者为明数;
颠倒书之句读,窜伏首尾而为题者为暗数。
按惯例明暗相参,暗数一般不过半。
比如刚刚的第四题,原文就是:“吴起说武侯以形势不如德,然行之于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躯。”掐头去尾,不搞事不舒服斯基。
好了,题看到了,可以开始做题了。
要求很简单:一天一夜,全部完成,每篇三千字以上,合计两万字左右。
要知道这是古文。
终于开始评卷了,有个基本要求:文中必须指出论题的出处,并须全部引用论题的上下原文,此为“通”。
不知论题出处者,不得为“通”,直接淘汰;
知道出处而不全引上下文者,也不得为“通”只能叫“粗”。
六论四通二粗以上,方为合格,过了这关才聊得到文采上来。
引论正确,见解精辟,逻辑严谨,文采斐然,可以入第四等。
做不到其中三条以上,只好入第五等。
实在是完美得不能再完美的,可以入第三等。
不过这个第三等实在难拿,有宋三百年,苏轼后来拿过一个,他之前,吴育拿过一个,然后,就这俩,没别人了。
制科三等,视同进士第一,即状元,这是仁宗的原话。
第三第四等,恭喜你们,有资格参加御试了。
至于第五等那些,感谢参与,下次再来。
真要过了这关,皇帝那里,反而好办,基本就是个过场。
因此时人都以秘阁六论为难,把阁试称为“过阁”。
除了要专心准备,应付这漫无范围、又无所不问的阁试,还要去考官那里托请打听,拜托他们手下留点情,出题不要太偏太难太搞事。
两宋三百多年间,两三年一次科举,进士一共两万多人。
而制科御试,仅仅举行了二十二次,几乎十五年才举行一次,而且只有四十余人入等。
平均下来,一次也就一两人。
这门考试之所以如此精贵,是因为它是改变很多底层官员仕途的捷径,可以从地方一步跳进中央当然,首先你得有这份本事儿。
然而,可怕的张方平张变态张天选,这样的考试,他过了两回。
第一次是景元年,制科中茂才异等,立刻有了知谏院的职衔,做了大县昆山县的知县。
宋代县级干部有两种知县和县令。
县令属于地方官员,而知县,则是中央派到地方去的任职的,属于中央官员序列。
中间的差别大了去了,总之就是,老张通过这次考试,从地方官员摇身一变成了中央下派干部。
第二次,中了贤良方正科,这回有了知制诰的身份,也就是皇帝秘书衔,迁睦州通判,相当于副市长。
接下来就是知开封府、翰林学士、御史中丞……
仕途和当年同榜的那些同进士苦逼们相比,就成了天上和地下的差距。
张方平历史上并不以文章见长,因此苏油可以断定,老头绝对是凭借自己的记忆力金手指,多拿了几个通,弥补了进士试上的低等,连来两次咸鱼大翻身,啊不,鲤鱼跃龙门。
苏洵当然非常高兴:“还不赶紧感谢侍郎提携!”
苏油只好躬身行礼,表示服从,心里却在嘀咕:“总觉得哪里没对……”
果然没对,等到大家告辞出来,苏油和大小苏嘀咕起考试情况,他们俩也觉得匪夷所思。
苏辙说道:“不知道学士问什么考你数学,我们的策论是《管子》中的一句,呵呵呵,差点没想起来,要不是子瞻敲笔管,这次就丢大脸了。”
苏油惊讶道:“你们还敢在张学士面前作弊?”
苏轼说道:“没有啊,我是觉得笔管里边有东西,想抖出来而已……”
“呵呵,叔叔我就当真的听……”苏油翻着白眼,转头对石薇说道:“薇儿,你肯定觉得好生没趣是吧?不对你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
石薇将苏油伸出的手抓住:“小油哥哥,你是不是以后就留在成都了?”
苏油笑道:“原来你在想这个?看张学士的架势,可得比眉山惨,而且我告诉你啊,张学士超级变态的,他看书从来只需要看一次,听汇报也只需要听一次,还从来不用做笔记,因此他的一个小时,起码得当常人两三个小时,搞不好我就算呆在成都,也没时间来看你。”
石薇不以为意:“没关系呀,知道你在成都,离我很近,我也开心。”
“……”
好吧,女孩的心思还是别猜好了,苏油又问起几人的安排。
苏洵说是带大家放松一下,游览游览成都景色,待到锦江四月初八大游江之后再回去。
……
苏油手里事情非常多,因此要留成都,必须提前做好安排。
拴住如今是井上的干将,正是跟着李老栓李大栓长本领的关键时候,不能动。
张散以前是渔业组组长,如今正在跟着绘制帆船图纸,学习造船,新船五月下水,如今也是关键时期。
陶煤组小七哥张麒,在搞水泥配方,井上那流民发现的是铝土矿和硫铁矿,真正的硅酸盐水泥已经只差临门一脚。
加上重要的玻璃,动不得。
内务组张胜,要指导学宫食堂,码头食肆,还要管理方知味酒楼的小童,更是动不得。
六哥糟娃张藻,商务组组长,自己不在眉山的时候还得把忘雨轩扛起来,也不能动;
剩下的,就只有基建组刘嗣,和杂务组苏小妹了。
苏小妹很萌,还机灵,说是领导的杂务组,其实几乎就是苏油的秘书组组长,相当于总裁助理的地位。
没办法了,苏小妹不但不能动,还得继续增加她的权力。
只有将刘嗣调来帮自己料理成都的事务。
写了厚厚一沓纸,将接下来的工作安排妥当,苏油才琢磨如何与程文应,范先生,龙昌期,唐淹交代。
耽误之急是眉山和二林部,大理之间的关系。
苏油决定让龙老头来干这个,让龙范二人直接建立联系。
以龙昌期在眉山大理的威望,问题不大,唐淹从旁协助,再将阿囤元贞安排到龙老身边,作为龙昌期的关门弟子。
至于自己其它的产业,酱园调料之类,移入可龙里归八公管理完事儿。
基本能够料理得过来,只可惜了自己从大理带来的那几头奶牛牛奶,长个子的好东西呀……
次日清晨,大家起来准备骡马,苏洵决定带大家伙儿去武侯祠祭拜大丞相。
结果刚出门就被张方平派人召唤,苏油那小子呢?有话问他。
待到苏油来到使司,进门就吓了一大跳。
椅子上坐着俩黑眼圈的老头,跟二林部进贡的花熊似的。
俩花熊一边抓住苏油一只手:“三个五一个一,到底怎么能凑出二十四?!”
苏油不觉好笑:“明公,管勾,薇儿说的那题有些超纲了,其间涉及到了一个分数的概念,并不是简单的加减乘除……”
将解法算式写下,大略讲解了一遍,拱手道:“就是这样了,昨天的《算数初步》第二册里,有分数概念的讲解,你们慢慢研究,我还得去给大丞相烧香呢……”
看着屁颠屁颠跑出门去的苏油,两花熊相视摇头苦笑:“这题也实在太缺德了,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第二百二十章 买房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诸葛亮在蜀中百姓心目中威望崇高,在蜀中文人眼里,也是千古文臣的典范。
相比周公和孔子,他似乎更温和,更悲情,更具情操。在百姓心中,也就更加伟大。
然而实际上,大丞相治蜀,用的是严刑峻法,不过民乐从之而已。
如今苏家四人,就在反复论辩这件事情——严刑峻法,和民乐从之,不是应该是矛盾的吗?大丞相怎么做到的呢?
苏洵的观点,是诸葛亮得先主后主无条件的信任,能够放手实现自己的理想,毫无顾忌,因此小人不敢挑拨,无隙可乘,只得遵从。
苏辙认为,诸葛亮善于调和局面,能平衡土著派和外来派之间的关系,获得他们的信任和依赖,大家齐心协力,不是一人的功劳。
苏轼的观点很简单,就四个字,公平无私,只要一碗水端平了,大家就都能接受。
苏油的理解则完全跳脱了诸葛亮本身——法律这东西,是底线,所谓严与不严,其实就是底线的高和低而已。
但是偷一头牛,是充军还是砍头,对于从不偷牛的人来说,其实没有任何区别的。
因此严刑峻法不是毛病,关键是让老百姓平日里说话做事,都远远高于这条底线。如此一来,即使严刑峻法,也形同虚设,百姓就不觉其严。
从这个意义上说,诸葛亮的严刑峻法,其实徒具其表,离老百姓动则触碰的那条上限还远的法律,不是真正的严刑峻法。
这需要引导风气,将老百姓的行为上限提高,所以如今大宋的一些现象,比如因为是读书人,偷了银器还能当成美事来传扬,这就不行了。
这会伤害风化,让百姓无所适从,是没有道理的。
汉昭烈陵前石人石马并列,在苍松翠柏之间,自然会让人引发思古之情。
石薇从包里取出一个面饼:“小油哥哥,军屯的锅盔,你吃吧。”
受情绪的牵引,苏洵想到这弟弟的身世,心下也不免有些怜悯:“张学士也是一片好心,明润你在成都,要日日请教,学业不可半刻放松。其实这样也好,你在眉山,事务缠杂,太分心了。”
“眉山产业,有你嫂子给你看着,尽可放心,在成都也不要亏了自己,该花用的就花用,该置办就置办。”
苏油点头:“谢谢堂哥关心,我定然好好学习,也会照顾好自己。”
没过两天,苏洵就恨不得收回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刘嗣带着几个孩子来了,苏油第一件事情就是让他和薛忠去找牙行,在成都学宫和府司衙门之间,选了一处顶好的院子,花了五百贯买下来。
接着大改造开始了,排管,装修澡堂,卫生间,厨房,卧室地暖,安装大窑,拼接玻璃鱼缸,改造屋子……装修的费用,比房子钱贵了两倍!
好在还是简约朴素的风格,光看外边看不出多贵,与土地庙可龙里一脉相承。
这让不知道底细苏洵稍微放了些心,至少这娃不是一味贪图声色享乐。
黄雏也来了,苏油将它送到玉局观,自己买了一头和黄雏差不多大的驴子。
没敢买马,买了薇儿就有一起纵马的理由了,成都市人太多,容易出事儿。
院子还是三进,薇儿不能住这里,不过苏油也没打算自己独自住在内院里边。
内院是自己和小组一起住,中间是库房和程三他们几个分号的师爷,外边是眉山江卿找来的粗使妈子,仆从护院。
一切安排妥当,苏家小少爷,总算有点小少爷的模样了。
程三是少数几个真正知道苏油底细的外人,对苏油恭敬得不能再恭敬:“小少爷,宅子弄好了,不过这酒楼无需如此麻烦了吧?眉山方知味,即是与商号总部一体的,为何到了成都,要分别设置?”
苏油笑道:“眉山民风开化,城中事务几乎就等同于江卿事务,因此无碍。”
“可成都就不同了,我们新来乍到,还有一个适应过程,分开设置,也不那么碍眼。”
“商号要的是低调,酒楼要的是高调,一明一暗,性质不同。”
程三想想也是,笑道:“如此那就需设在热闹的地方,目前看了两处。”
“城外一处在新南市,地方绝对是好地方,不过如今还只是个台子,须得新建;”
“城内一处立此不远,在学宫附近,叫魁星楼,两面临街,楼后还有个园子,算是热闹去处,不过价钱高了些。”
苏油问道:“多少钱?”
程三说道:“那边要价三千贯。”
苏油说道:“那改天看了再行定夺吧。”
次日起来,张老头又将几人叫去,询问了眉州的社会生态,对井务尤其上心,最后还抱着一丝侥幸:“淯井真的枯竭了?”
苏洵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也不完全是门外汉:“太守,淯井并未枯竭,但是对依赖淯井的众多盐户来说,已经无利可图了。”
张方平叹气道:“难啊……昨夜看了你的条陈,道理分析得明白,淯井枯槁,井务不减,豪强转嫁课务,首先遭难的就是底层盐户。逃散流离算是好的,留在井上的,所受酷压,可以想见。”
苏洵说道:“明公,办法终归是有的,如今眉州井务已能支撑川中盐局,十口新井,朝廷利得其半,完全可以以陵易淯。淯井周边,开发梯田,将盐户转为农户,或可解患。”
张方平摇头:“就怕旧患未除,新患又生——最后这些土地,一样落入豪强手中。听说你眉州有个温水煮青蛙的理论?如今那边的盐商们,就好比这温水里边的青蛙……”
苏洵笑道:“这是我家小弟胡说八道,有辱明公清听。”
苏油正在给石薇削水果,闻言抬头:“豪强也是人,一样可以干他们的老本行嘛。”
张方平笑道:“明润,你说说看,要是能解决这个问题,嗯,学宫十三经石刻,就任由你自行拓印。”
苏轼赶紧扯了扯苏油的衣袖,意思是赚大了,赶紧答应下来。
苏油起身说道:“豪强之所以是豪强,一是资金充裕,而是产业广布,三是其下依附之人很多,四是有官员庇佑。”
“要解决豪强兼并土地的问题,其实也可以从这几条入手。”
“资金充裕,就引导他们将资金用到其他地方,而不是大肆并购田土。”
“产业众多,就引入竞争,让他们有所选汰,集中精力发展自己的优势产业,而放弃其它获利不丰的投入。”
“依附之人众多,那是因为土地都集中在他们手上,而土地,是利益丰厚的资源。”
“那就降低他们能从土地上得到的收益,因为他们这部分收益里,有很大一部分,本身就是不合法的。”
张方平惊讶道:“哦?你竟然还知道这个?”
苏油说道:“龙老说过:农人依附豪强,是因为豪强依附官员。而官员有免税资格,因而这些土地,可以避税。这就是我大宋的兼并问题。”
“然而龙老还说过,各品秩的官员,能有多少避税土地,朝廷早有规制。当时我就问了一个问题——难道川中的土地,都能被官员们占尽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打望,不可能的
“龙老说并不是,而是因为官员不作为,怕得罪人,相互勾结隐瞒,才导致如此局面,百年之下,居然变成了成例。”
“如果认真追究起来,各家豪强,没有一家屁股是干净的!”
张方平苦笑道:“明润,你那龙山长乃在野之人,说话可以毫无顾忌。如果我们今日动了蜀中豪强的饭碗,只怕明日,就都走不出这衙门,你信不信?”
苏油笑道:“信!豪强也是大宋的子民,官府也不能过于刻薄粗暴。大可以拨出专款,将他们手中的土地渐渐购回嘛。”
张方平笑道:“说得轻巧,你想买,人家就愿意卖了?”
苏油说道:“不卖是因为还有利可图。如果申明国家制度,核准核实各家可免税土地,多出来的按章缴纳赋税的话,土地就会变成豪强们手里的烫手东西。无大利可图,坐吃山空,他们为什么不卖呢?百姓为什么还大肆投效呢?”
张方平还是摇头:“让豪强无利可图,他们就会去刻薄百姓,将损失转嫁到百姓身上,这就是发生在淯井的惨况,事情又回到起点上来了。”
苏油说道:“因此这个过程,必须与开源相结合,断其旧源而不另开新源。那就是如以壅塞治水,横溢九州虽尧舜不能止之。”
张方平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看明润如此自信满满,竟是另有开源之策?”
苏油拱手道:“明公,开源其实很简单,难就难在开源之后,如何利与国家,而不是如土地这般,成为豪强声色犬马的本钱,这才是明公应当思虑的问题。”
“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家,此事干系极大,只能议于密室,今日怕是无法细说。”
张方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惊疑莫名,对着苏油上下打量,实在是不敢相信这家伙会另有开源之法。
苏油凑到他耳朵边上,轻声说出三个字:“富顺监。”
张方平胡子抖了两抖:“你是说……那里又是一处……呃,好地方?”
苏油退到一边,轻轻点了点头。
张方平哈哈一笑,转头对苏洵说道:“这几日便好好游玩,明允你放心,明润在成都,我自会好生看顾。学宫那边,就一句招呼的事情。”
说完手指苏油:“我见此子清新可喜,学宫十三经拓印之事,同意你了!”
苏轼开心得直拍手:“好!我就知道小幺叔一定有办法!”
张方平忍俊不禁:“嗯,那是,你小幺叔可赚大发了!”
苏油翻着白眼,又是一不要脸老头,这把利益输送,要是展布得当,起码是几百万贯,这是天底下最贵的拓本,没有之一!
蜀国富且庶,风俗矜浮薄。
奢僭极珠贝,狂佚务娱乐。
虹桥吐飞泉,烟柳闭朱阁。
烛影逐星沈,歌声和月落。
斗鸡破百万,呼卢纵大噱。
游女白玉珰,骄马黄金络。
酒肆夜不扃,花市春渐怍……”
成都是全国少数几个大城市之一,又是重要的商品集散地,赋税仅次于汴京,杭州。
“带二江之流,为一都之会。四民州处,万商成渊。”
仅商税就十七万贯,比杭州只有两千贯的差距,委屈地排名第三。
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于此,许多人干脆就在成都住了下来,由行商变为坐商。
同时许多文人墨客也慕名而来,更增添了城市的生活色彩。
这是一座名符其实的水城,城内河道交错,水巷纵横,叠桥相连,船影穿梭。
河流连通摩诃池、江犊池、万岁池等湖泊,西园更是大宋最著名的官家园林,而西楼又是西园里最出名的楼榭。
这些地方,都对游人定期开放,更加鼓励了成都人喜好游乐的风气。
“十里珠帘都卷上,少城风物似扬州。”
达官贵人百无聊赖,终日只逍遥享乐,成天的逛集市看杂耍,要不就坐在船上打望街景。
大宋不行宵禁制,到了夜间,那就更加热闹了,饮宴高歌的夜生活大受追捧。
就连太守都不能免俗,每逢大市都要登楼观看夜景,安排宴乐,否则就是故作清高,老古板,我们成都百姓不喜欢这样的官!
这早已是一种风尚,没道理可讲。
一到晚上,男男女女就三五成群地出游。
“锦江夜市连三鼓,石宝书斋彻五更。”
夜市主要集中在锦江边、大慈寺,青羊肆和五门楼等地。
晚上锦江边上的人一直就没断过,灯笼烛光照得如同白昼,江水映着彩灯随波闪烁。
夜市上摊点一字排开各色吃食——干鲜果子,香饮,荤素丸子,牛羊酪,肚儿杂汤……应有尽有。
那时的主要娱乐场所叫瓦肆,瓦舍或是勾栏。大家在里面喝茶,聊天,打牌,赌博,摆龙门阵,看戏,看杂耍……
如果你是外地人,初来成都,那白天可以去赶传说中的四大市,晚上便到附近的瓦肆去找乐子。
一边走,一边看城楼上灯笼高挂,听沿路房里不断传出麻将声,斗鸡声。
路过勾栏,丝竹管弦歌声不绝,不知不觉就能让你走到三更,然后找处地方钻进去,喝酒,吃夜宵。
“小市灯初闹,高楼鼓已传。”
宋代成都的酒销量在全国当数第一,没有酒榷,不仅产酒多,卖酒吃酒的人也多,可谓是日日笙歌夜夜欢场。
酒楼大门口都扎着喜庆的彩条,挂起灯笼,里面曲径回廊,宽敞华丽,还有一间间小房间。
酒楼的仕女们都浓妆艳抹,在烛光上下映照下,“望之宛如神仙”。
当然苏油对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所谓“酒楼”是嗤之以鼻的——不好好研究美酒和菜品,乱七八糟地叫什么“酒楼”!
因此三苏在满城乱逛打望看美女的时候,苏油在密室里边陪老头搞阴谋。
我是正人君子,我只是开辟了一处利源,我的目的是为川中人民服务!
阴谋算计都是老头搞出来的,跟我没关系!
他非要拉着我问东问西,没事儿还要问明润你怎么看,所以我只是被强迫着参与!
我也是无辜的!我也想上街打望看美女啊!
然而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打望是不可能打望的。第二天,张方平就领着苏油来到转运使司账院库房:“那我们就抓紧,明润你帮老张把这些年的账务清理一下。”
苏油看着满满两屋子账册都要哭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哪里不对……你考子瞻子由写文章,偏偏考我数学,目的就是这个……”
张方平拈须微笑:“苏家老账房,就是益州转运司出去的管勾,把你那新式记账法夸到天上去了,前几日试过你,的确不错,那就做起来吧……”
苏油说道:“我……我不懂会计啊……”
张管勾笑眯眯地过来:“不劳小公子费力,你就负责教会大家登记,然后帮我们核验计算结果即可。”
苏油举手:“我还需要帮手!”
帮手就是刘嗣他们一组人,每间计房分配一个,他们有算盘,还懂珠心算,一年训练下来,速度已经很快了。
之前苏油就觉得奇怪,为什么老管勾能看懂他写的算式,原来人家跟苏家老账房是亲哥俩,早就在琢磨新式记账法了。
每天二十个转运司的书办,负责将笨重落后的账册转化成新式账本,然后老管勾负责复核第一遍,孩子们复核第二遍。
第二百二十二章 大游江
老管勾用的算筹,但是速度也很快,只是慢在摆布上。
其实算盘的原理与算筹类似,算盘是上五下一,算筹是横五竖一,没两天老管勾就敲算盘如飞了,还不用死记口诀。
算盘对他老人家,不是计算工具,只是记录工具,这一点苏油也是佩服得不要不要的。
张方平每日里都会抽时间来看看,还要温言抚慰刘嗣一帮娃子们几句,一点都没有雇佣童工的内疚。
老狐狸贼坏,跟娃子们许诺,四月浣花大游江,让娃子们坐官府的大画舫,沿江游览,就赢得了娃子们的集体欢呼,刘嗣这傻缺连突击加夜班的心都有了。
转运司的统计过程中,苏油对宋代四川的经济发达程度大为震惊,简直刷新了三观。
人口,合计一百五十万户,占全国十分之一。
粮食,“地狭而腴,民勤耕作,无寸土之旷,岁三四收。”仅仅低于农业最发达的两浙地区,每年光军粮每年供应一百五十万石。
茶叶,“蜀茶岁约三千万斤”,占全国产量一半。
商税,排名全国前二十名的州中,占了六个。
纺织,“日输月积,以衣被天下”。
朝廷每年征收绢四十万匹,占全国总数百分之十五;
丝绵一千五百万两,占全国总数百分之十七;
锦绮等高端货近两千匹,占全国总数百分之二十;
绫四万匹,占全国总数百分之二十六。
麻布更可怕,总计朝廷每年在成都府路征收和购买的麻布即达一百二十余万匹。为河东、陕西、京师等地军需布帛的主要来源。占全国总数的百分之十七。
此外还有糖,纸,书,药,酒……
光酒课收入就高达两百万贯!
苏油都快疯了,他知道四川发展不错,不过被中央小报带了节奏,哪里知道这么不错。
早知道经济体量这么大,我还担心盐井太多,还担心缫丝机纺机过度冲击市场个屁啊!
统计结果一出来,苏油就对张方平说道:“如此重要的宝地,朝廷还不加强控制?这是多看不起我们四川?”
张方平难得老脸微红:“呵呵呵……其实,数字没有出来前,我们也不太清楚……”
言外之意——更别说朝廷了!
张方平顾左右而言它,翻了翻账册以缓解尴尬:“有没有发现什么大问题?”
管勾说道:“旧账一入新册,毛病那是多得说不过来了。按照明公的意思,提纲挈领,不及琐碎。因此能入呆坏帐的,大体都入账核销了。不过,孩子们发现了一处大数目……”
说完拿眼瞟苏油。
张方平笑着对苏油道:“怎么?昨日晚间滔滔不绝,光天化日下翻倒成闷葫芦了?”
苏油递上一个册子:“积年统计,四路清理出个大概,其中有不少横赋。”
张方平大惊:“啥?”
管勾说道:“在设立会计科目的时候,孩子们发现了一些……呃重叠之处,也就是说,有不少重复缴纳赋税的项目。”
“比如这个,化榷为税之后,水路直达新南门,在这里缴纳行税,而陆路……则在华阳缴纳一次,在进城时,又缴纳了一次。
“还有这里……去年倒春寒,这些州县发放了补贴款项,按理说,秋税的时候也该酌情减免,然而只有少数州县执行了,大多数州县……还是按原款缴纳……”
“还有这里……筋胶本非川中特产,为当年战时临时征调的课目,然其后一直没有取消,已经二十多年了……”
“还有这里……朝廷行榷那段日子,百姓要缴纳盐茶钱,由官府发盐和茶叶,然而改榷为税后,官府不再发盐茶,而由百姓自购,可这盐茶钱,还一直交着……”
“还有这里……”
张方平抬手打断:“就说合计多少?”
老管勾拱手道:“合计……四十万贯。”
“这么多?!”张方平手扶脑门,苦笑道:“没想到还能牵扯出这样一摊子事情来……这下麻烦了……”
苏油拱手道:“明公,这是好事情啊。”
张方平觉得莫名其妙:“说得轻巧,这是转运司的失职,正是老夫之过,如何能是好事?”
苏油拱手道:“这些横赋,有些已经征了很久了,最远的,都能到二十年前,这固然是转运司的失职,但是却不能说是明公的过错。”
“这个过错不能避免的原因,是因为旧事记账法过于繁琐,而转运司人力有限,监督乏力造成的。如今新法一用,立刻一目了然。”
“因此这四十万横赋的暴露,乃是明公举会计新法所得,所以这是好事儿。”
“明公只需上奏朝廷,请免我四路这四十万横赋的时候,将新法一并献上,这过错,就变成功劳了。”
苏洵也在坐,张方平与他面面相觑。
两人都是端方君子,出事后首先想的是怎么承受板子,一时半会楞没有想到这一茬上来。
张方平就苦笑:“混迹官场几十年,今天却被令弟教了一回如何做官……早有这手段,何至于被一庸官连累,远离朝堂……”
苏洵也转忧为喜:“这事情拖不得,明公当立刻奏报朝廷,看中枢如何定夺,我蜀中百姓负担,能早清一丝一刻,那也好上一丝一刻。”
……
《宋史?张方平传》:“方西鄙用兵,两蜀多所调发,方平为奏免横赋四十万。又建言上策。帝称善,悉如其说行之。”
……
四月初八,大游江。
一大早,转运司,州府,士绅,各色大小遨床直接把街巷都堵上了。
见到这情形,苏油突然想起了成都城建造的传说。
当年张仪领军来到锦江边,见到一只大乌龟带着一群小乌龟游泳,认为是大吉之兆,于是扎下营盘,一年成邑,三年成都。
大乌龟带小乌龟,跟现在的情形一比较,真的好像哦……
老张还想邀请苏油体验遨床,苏油摇着脑袋躲得远远的,我就骑驴!
欢歌笑语,就好像后世的花车游街,人群簇拥在周围,一路向着江边行去。
苏油骑在驴子上,缰绳挂在石薇的马鞍后边,都不用操控,驴子就在自觉地朝前走。
苏油甚至觉得,驴子的动力不是来自它的四肢,而是来自屁股后面人群产生的推力……
太挤了……
江边密密麻麻都是人头,今天这里码头上,起码是十万人的规模。
今天不但是大游江,还是锦市。
江中密密麻麻都是花船画舫,争奇斗艳。
张方平说话算话,邀请三苏,成都名宿士绅,重要官员,一起上了……转运司的画舫。
州府的画舫,留给了孩子们。
士绅们当然很开心,没想到今年的接待等级提升了。
画舫拨动船橹,沿着清波柳岸浣花溪,缓缓向前行去。
从城西出来,顺着浣花溪沿江而下,画舫里奏起了丝乐,张方平举起酒杯:“去岁眉州人口大增,赋税一跃而入全国十首;四路欠逋,大为减少;流民逃户,日益安定;陵井所开新田,可活数千户;今岁转运司行新法,清理出横赋四十万贯,官家仁德,应允免了。”
“四路如今喜事连连,这都是众官员,众江卿士绅们的功劳,老夫欣喜不胜。借此游江之节,感答诸位努力,来,共饮此杯。”
此话一出,顿时引来一阵叫好。鼓吹与马屁齐飞,谄笑共媚颜一色。画舫之上,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第二百二十三章 花边故事
娃子们在后边船上,苏油也同他们在一起。
石薇抱着木客:“小油哥哥,前边在闹什么?”
苏油笑道:“大概率是在拍张爷爷马屁,不管他们。这船上的水果还不错,薇儿你别光顾着喂木客,自己也吃点。”
刘嗣摸着华丽的锦褥:“小少爷,我们在坐大花船呢!这简直跟做梦一样!”
苏油说道:“你呀!你把自己贱卖了知道不?辛辛苦苦这么久,坐一会船就抵过了,要我说真不划算……”
刘嗣说道:“要不要把这船的图纸画下来?”
这娃现在是土地庙第一工程制图高手,农书资料的器械篇大量图稿都是出自他手,逮着啥新奇东西首先就是想变成图纸。
苏油鄙视道:“这就是慢吞吞的游船,一点用没有,画来作甚?我靠……”
说完手指西边:“快看快看,雪山!”
如今的空气质量可不是后世成都锅里闷雾霾可比,就见极远处半天之上,云层上空,有一道绵长的雪岭横亘,白色的山脊线下,是青黑的山体。
一群娃子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全都扑到画舫栏杆前:“呀,那就是雪山啊!好高啊!”
苏油招手叫过船上的管事:“请教,那是什么山?”
管事说道:“好叫小郎君得知,那便是西岭,山顶积雪终年不化,成都晴朗的日子里,都能见到。”
苏油问道:“那里能上去吗?”
管事笑道:“小人倒是没有去过,据说在成都西两百里的大邑境内,其它的便不知道了。”
刘嗣突然想起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小少爷,我们在土地庙学过的!”
石薇也想起来了,拍手道:“是啊!四哥哥好聪明!”
管事笑吟吟地点头:“正是,诗圣绝句里便是写的这山了!”
游船一路过了百花潭,管事指着路边一处石台说道:“那里就是当年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卖酒当胪之处,相传当年夫妻两人卖酒之余,常在台上弹琴为乐。商家好附会,如今那周围,都是瓦舍酒坊。”
苏油笑道:“怕是文君再至,也只有掩鼻而走了,受不得这股俗气。”
和风细细,春光旖旎,岸边金花绿树。
城里闲人多,不少没船可坐的,干脆雇了车马,沿着江堤柳道,追随着船队游玩,而且好多女眷。
苏油感慨道:“成都人可真是爱玩啊……”
管事笑道:“也不全是为了玩耍,今日锦市开张,除了锦帛,还有绫罗绸缎,丝绵纱麻。这天气眼看着就暖了,好些女眷赶着去采买新式纹样的料子,好缝制新款衣裳呢。”
苏油夸赞道:“我蜀地女子端是手巧,蜀锦纹样精美秀丽,听嫂嫂说过,蜀中织锦,以成都官院为最。”
管事很骄傲:“那是,我成都官锦院,所出八答晕、六答晕、盘球、簇四金雕、葵花、翠池狮子、天下乐,都是贡物。不过有一节小郎君却说错了,这些美锦,却都非出自女子之手,官锦院的织工,全是男人。”
“啊?”苏油不觉大感稀奇,再次刷新了三观:“那什么时候得去看看了,哈哈哈第一次听说还有男人织布……”
不过想想也对,男性在空间思维上好像比女性要厉害一些,蜀锦纹样繁复无比,好像男人更擅长这个。
管事的笑道:“说起这官锦,前些年还出过一桩公案。”
苏油问道:“哦?还有故事?”
管事说道:“小郎君首先要知道,这官锦可不是寻常人便能穿的,中书门下、枢密、皇亲、大将军以上,才可着天下乐晕锦;三司使、学士、中丞,诸司使、厢主以上,才可着簇四盘雕细锦;三司副使、宫观判官,才可着黄狮子大锦……一共分了七等。”
苏油还是第一次听说,毕竟锦离他的生活太远了:“是吗?那要是出了新锦花样,又怎么办?”
管事的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新锦的花样,哪里就这么好出……不说那个了,我们单说这天下乐,这种锦,又叫庆丰年,灯笼锦。因以金线织成灯笼形状的锦纹得名。”
“纹样以灯笼为主体,饰以流苏和蜜蜂。流苏代表五谷,蜜蜂的‘蜂’、灯笼的‘灯’与‘丰’、‘登’谐音,这就联成‘五谷丰登’的吉祥话儿了。”
苏油点头道:“呵呵呵,也是,比如马背上站个猴子,就是马上封侯,大象驮个瓶子,就是太平吉象。”
管事乐了:“小郎君厉害啊,这两个图案安排得妥帖。”
石薇说道:“小油哥哥别打岔,听管事大叔说故事。”
管事说道:“传言官家的张贵妃,其父亲曾是文宽夫家的门客。张贵妃认尧封为伯父,又欲士大夫为助,于是诱进文宽夫。”
“恰好文宽夫知成都,贵妃以近上元,令织异色锦。文宽夫遂令工人织金线灯笼,载莲花,中为锦纹,又为秋迁,极备精美。”
“贵妃制成衣裳,穿着去见官家,官家惊问:‘此锦何处得来?’”
“张贵妃正色曰:‘昨令成都文彦博织来,以尝与妾父有旧,然妾安能使之?盖彦博奉陛下耳。’”
官家很开心,从此就属意宽夫。宽夫自成都归京,不久就做了参知政事。”
“贝州王则反叛,朝廷以明镐往取之,眼看就要成功了,官家却以叛贼离京城很近,非常担忧。有一天在宫中说道:‘执政大臣无一人为国家了事,日日上殿,却没有取贼的意思,有啥用?’”
“张贵妃便令人秘语宽夫。明日上殿,宽夫乞身往破贼。官家大喜,让他统军,等他赶到的时候,人家明镐已经平定了叛乱,结果好处全被文宽夫捞去了,拜了同平章事。”
苏油摸着下巴:“天底下没有新鲜事,轻易得来的东西,必定会轻易地失去。”
管事一拍手:“照啊!小郎君见识可谓通透!后来监察御史唐介弹劾宽夫,在殿上召宽夫面质奇锦等事,导致宽夫出知许州。不过唐御史也没讨好,被贬到春州。”
“第二年上元,有内官写诗到:‘无人更进灯笼锦,红粉宫中忆佞臣。’官家听后,一笑置之。”
“事与成都灯笼锦有关,因此这里传得沸沸扬扬,都快说成传奇了。大家都称它——间金奇锦案。”
苏油贼兮兮地上下打量管事:“管事,身上有钱没?”
管事以为苏油和他玩闹:“倒是有一锭小银,小郎君何用?”说着将小银子摸了出来。
苏油将银子接过来:“收你一锭银,教你一个乖:宁在当面言人过,莫于背后道短长。文公负天下人望,出将入相,道听途说的东西,一笑而罢即可,妄议不得。”
“你说的这位所谓‘佞臣’,小报有消息,眼看又要入阁复相了!可别再说他的坏话。”
管事的都要哭了:“小郎君你好奸诈……坐了我的船,听了我的故事,还要我倒给钱,还要我感谢你……你要是实诚人,事前就该告知才对……”
苏油笑道:“哎呀别生气别生气,我虽然有小报看,但你这花边故事讲得太好,我实在不忍打断啊!”
第二百二十四章 诗会
摩珂池是一个人工湖,也是此行的终点。
此湖是隋文帝四子蜀王杨秀镇守成都时,修筑城池宫殿取土挖出的一个大坑,蓄雨成湖。
有位西域僧人云游至此,说了句——“摩诃宫毗罗”。
梵语摩诃为大,宫毗罗为龙,于是这湖便得名“摩诃池”。
唐德宗时节度使韦皋开解玉溪,并与摩诃池下游连通;唐宣宗时节度使白敏中开金水河,自城西引流江水入城,汇入湖中,从此摩珂池的死水便成了活水。
到了前后蜀,摩诃池纳入宫苑,改名龙跃池。环池修筑宫殿水榭、亭台楼阁,一扩再扩,其范围广达十里。
不过此湖出名,还是因为蜀主孟昶的爱妃花蕊夫人。
相传孟昶最是怕热,每遇炎暑天气,便觉喘息不定,难于就枕,于是在摩河池上,建筑水晶宫殿,作为避暑的地方。
其中三间大殿都用楠木为柱,沉香作栋,珊瑚嵌窗,碧玉为户,四周墙壁,不用砖石,尽用数丈开阔的琉璃镶嵌,内外通明,毫无隔阂。
再将后宫中的明月珠移来,夜间也光明透澈。
四周更是青翠飘扬,红桥隐隐。
从此,盛夏夜晚水晶宫里备鲛绡帐、青玉枕,铺着冰簟,叠着罗衾,孟昶与花蕊夫人夜夜在此逍遥。
苏东坡后来回忆起小时候的一段经历。
“仆七岁时,见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余。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
一日,大热,主与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
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调者,独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
乃为足之云。”
苏东坡也只记得开头两句了,于是大文豪干脆自己动手将之续上,这就是著名的《洞仙歌?玉骨冰肌,自清凉无汗。》
如今的摩珂池,比前蜀最鼎盛的时期有所衰落,水晶宫殿也不再存在,但是周边庭园,还保持着规模,湖面占地尚有近千亩,几乎与杭州西湖大小相当,是一处绝佳的游览胜地。
唐代李白杜甫都游历过的湖边散花楼,亦也不在,只留下了一处台基。
如今台子装点出来,就是今天宴游之所。
宴游都要有个主题,今日的主题,便是文会。
此次来成都,苏家赠送了张方平大批的眉山特产,其中包括了新出的神器——折扇。
五月扇市,日子差的也不算太远,这算是一份好礼物。
折扇一边是景物花草,一边是空白。
因此今日宴游,又得了个雅名——题扇雅集。
学士说了,各自将各自手中的画意为题,写诗词于折扇另一面之上,以书法文字定等,优者另有永春露赏赐,下者劣酒一大钟为罚。
士大夫们轰然叫好,有自负才华者,认为这是露脸的好时机,也有那种欺世盗名的,便脸色苍白几欲先走。
折扇都是苏油送给张太守的,却没想到张太守行此雅事,一下子把自己给套了进去。
忧心忡忡地打开折扇,自己折扇上的图案是湖景,近处亭台楼阁,远处碧山绿野,围着一片烟波,倒与这摩珂池的风景有几分相似。
想了想,随手题写几句,想来别人也不会与小孩子计较高下。
没一会儿,各自题写完毕,书办帮闲将折扇重新收上去,由张学士,通判,学宫祭酒,蜀都名士共同评判。
品评很快就出来了,苏油兴致勃勃地和薇儿坐在一起,坐等热闹。
穿越小说看得多,一般到现在都是装逼打脸的好时节,苏油是纯打酱油的心态,看热闹不怕事大。
然而并没有,最好一首毫无争议,是一幅春闺图。
春宵一刻值千金,
花有清香月有阴。
歌管楼台声细细,
秋千院落夜沉沉。
祭酒捋着白胡子:“清新可喜,乐而不淫,哪位高才所作?”
苏油知道,看打脸没机会了。
因为这首乃是苏轼的,如今提前出世了而已。
果然就见苏轼站起来:“此乃学生所作。”
张方平笑道:“子瞻新婚一载,果然是别有体会,上来领赏。”
与会众人都是大笑,张学士说隐晦黄段子,当真亲民。
苏轼满脸通红地接过永春露,非常尴尬——不是尴尬被人说新婚,而是尴尬永春露这玩意儿家里多得不要不要的,下来肯定要被苏油笑话。
祭酒又打开一柄折扇:“这是秋滨送客图,诗作老成,不过意蕴有些清寒了。张学士说我蜀中士子,自有才气逼人而不得申发者,万不可沉沦自弃,因此识拔出来,置之二等。是谁的大作?”
众人看那诗,写的是:
系舟长堤下,日夕事南征。
往意纷何速,空严幽自明。
使君怜远客,高会有馀情。
酌酒何能饮,去乡怀独惊。
山川随望阔,气候带霜清。
佳境日已去,何时休远行。
这诗还有求进的马屁意味,不过一个怜字非常精妙,让人难生反感。
苏油心中,此诗情景交融,实在是不差,不过遇到了子瞻“花有清香月有阴”此等神来之笔,只能算是运气不好。
就见苏洵站了起来:“多谢明公抬举,正是拙作。”
苏油吓了一跳,暗自心惊不已,只知道嘴炮堂哥行文犀利,不知道竟然还有如此诗力!自己以前小看他了。
张学士笑道:“列位,此乃刚刚头名子瞻的父亲,苏洵苏明允。”
蜀中众人便开始窃窃私语,连拿一二名,这对父子不一般啊。
通判打开第三柄折扇,是一副竹下兰石图。
兰生幽谷无人识,客种东轩遗我香。
知有清芬能解秽,更怜细叶巧凌霜。
根便密石秋芳草,丛倚修筠午荫凉。
欲遣蘼芜共堂下,眼前长见楚词章。
通判说道:“说实话,此诗列第三,有些勉强。一味求稳,就失却了灵性。尾联更是化用得过于直白,短了韵味。”
“本来我是想推另外一首的,无奈那首……罢了,这首谁人所作?”
同一桌的苏辙站起身来:“学生惭愧,诗才孱弱,未敢与父兄比肩。”
众人大哗……一门三杰!眉山文气,竟然如此兴盛了?!
不少人就满怀嫉妒之心,凭什么?!肯定是炒作刷票!不然怎会如此之巧?!
苏辙看着灼灼众目,感觉芒刺在背,这样不行,必须转移一下大家的焦点,立即拱手道:“别驾,未知你所推崇的那首诗是什么?可否让大家一观?”
张学士叹了口气,打开一柄折扇:“这个。”
众人传观,然后你看我我看你,诗是不错,可这人……有些胆大,可也未免有些扫兴啊。
晶殿琼楼圮百秋,
徒将片纸记风流。
绥民画政安如扇,
曲指山河任展收。
这诗的意思是:孟昶的水晶暑殿,已经消失了百年。如今只有从片纸扇面上,方知道这位前朝皇帝的风流事迹。
国家的治理,需要劳心费力,孜孜兀兀。真实的江山,不是如折扇上所画的这般,勾勾手指就能随心展布。
孟昶,就是生生的教训。
通判说道:“此诗乃是由扇上图画,融入了眼前之景,进而引发史论,劝谏当政。好是好,就是有些话不当时。”
张方平不以为意:“《诗经?小旻》: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正是说的为政之艰要。”
“前蜀孟昶,耽于逸豫,将江山视作玩物一般,结果自然是——暑殿琼楼圮百秋,徒将片纸记风流了。”
“此诗眼界开阔雄浑,切意规谏,因景咏史,因物咏政,结合得非常完美,本当置之一等。”
“奈何评判众高贤均以为与节日和乐气氛不合,因而去之。可惜,可惜……”
“然而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虚怀纳谏,遑论时节?这是哪位高士所作?方平受教,恳请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