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再见张方平
苏小妹白了乞第龙山一眼:“衣锦还乡你个头!这是被贬了!”
苏油哈哈大笑:“小妹你别瞎说!官家这是一片保全之心。乞第说得可没错,还真是衣锦还乡了!”
苏小妹嘀咕道:“一年五十贯,你自个慢慢用吧,我们七岁时都不止这个数。”
苏油笑道:“那就想办法挣呗,挺好。夔州太苦,小妹你就别跟着了。汴京这一摊子,只能交给你,你就住到宜秋门去,顺便帮我照顾老堂哥。”
说完叹气:“你也是十五岁的大姑娘了,让堂哥给你选个人丁少,读书厉害的好人家少年郎。等哥哥回来,你可能都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哟。”
苏小妹眼泪就下来了:“就不,就赖着你吃一辈子!”
苏油说道:“吃一辈子,和赖着我,这是两回事儿。姑娘家哪里有不嫁人的?堂哥结交的那帮人,本领如何先不说,心性好的是多数。你是小富婆,腰杆子硬,所以嫁人嘛,我们首选心性。”
苏小妹哇的一声扑进苏油怀里:“哥哥我舍不得你走!大先生走了,你也走了,小先生肯定也要走,汴京城就只剩我和老先生了……”
苏油任由她搂着,却也不敢有所反应:“小妹乖,要给大宋治病,四海宦游这一步就跑不掉,这是哥哥以前就跟你说好了的啊……”
州桥码头,高士林赶来送行,一脸的不好意思:“这次让明润受连累了。”
苏油说道:“别瞎说,这是官家良苦之心。胄案十条,如今也就完成了精度量,一标准;简工艺,分工序;至于励学习,奖发明,算是完成了一半,其余的……”
高士林说道:“有大石头在,哥哥就有定心丸,其余的交给我来!”
苏油说道:“不是我信不过哥哥,其余的,没有天时地利,还真没人来得了。算了吧,接下来哥哥只需要做到两条,这功劳也是不小。”
“其一是重质量,加抽检,这个完全可以做到。最重要的,是识机要,重保密。”
“机要里边,水力机械,加工机械如轴承,齿轮箱,制动离合等关键部位,教研室里那些机械动力模型,还有钢铁产量,锰钢配方,热处理加工工艺等,这些是重中之重。”
高士林有点犯浑:“那上次我家小哥来……”
苏油翻着白眼,高曹两家的共同亲戚,跑得了姓赵?!
不过这话不能说,只道:“你家亲人,我当然可以信任,别打岔!”
“每道工序,一定要严格区分,除了大石头,不能一人掌握多项技术。平日里要加强教育,还要监察与匠人接触的外人,条例我已经写出来了,就在胄案书橱里。”
“军国重器,不可示人。非官家,枢密使,三司使等三品以上直管官员,其余人等如若过问,一概以刺探国家机要弹劾!”
“高兄,这点硬气你要有!要在胄案施行军法,治理成细柳营一般水泼不进才行。”
“如果你能做到,下次小弟回京,再送哥哥你一桩大功!”
高士林早知这小老弟的能耐:“那哥哥就恭候老弟仕途得意,早日回京!”
送行的人里,还有薛忠,苏油又将他带过一边,细细交代诸多事务。
交代完一切,苏油上了眉山过来的大船。
……
宫中,皇后正在侍奉官家用膳。
赵祯有些食不知味:“这孩子,我就是吓唬他一下,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告个病什么的不就完了?怎么还真去了?”
皇后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多老实,听说第二天就出发了。换到别人身上,夔州那地方,哼哼……”
官家说道:“我是不是小气了?”
皇后笑道:“你是官家,不能喜好随心。喜欢的人就给好位置,那朝堂中最后就全是臣。”
“再说那猴子的本事也不差,夔州虽然穷了点,可有一个好处,就是宦场上简单,没那么多的勾心斗角。放心吧。来,尝尝这个熊掌豆腐……”
苏油此行弯子绕得很大,先要从开封府出来,从汴河入运河,过南京应天府,下淮南东路。
张方平如今正知应天,这老头不能不见。
老头上一任驻地是秦州。
当时,契丹把公主嫁给当地吐蕃人董,与之共图夏国。
夏主谅祚屡次与董作战,屡为所败。
后来谅祚屯兵于古渭州,当地熟户酋长很害怕,以为谅祚是来吞并自己的,都找张方平求救。
老头也很警惕,赶紧谨守备,籍军马,发兵士,严肃备战。
以前文彦博分了三支部队,分屯永兴、泾原、环庆三路,有警则召之,无警就地食粮减少负担,谓之下番兵。
老头发动了下番兵,造成连锁反应,关西震耸,一封封奏疏请求增兵,要求起码得派京畿禁军十指挥前往助阵。
枢密使张是个明白人:“当年我就在秦州,便将地区常常都有入寇传言,然而后来都是假的。如今事情尚未明确,就发京畿兵以赴,惊动远近,不是上策,再等等吧。”
数日后,张方平的第二封奏疏来了,谅祚引兵西去,打击董去了。
因为这事情,司马光弹劾方平怯懦轻举,请加窜谪。
宰相曾公亮认为老头的做法才是对的:“兵备而不出塞,怎么说是轻举呢?而且谅祚过古渭州而不入,不正是因为我们做好了应对准备吗?做好准备而贼不至,便加之以轻举之罪,那守边的大臣以后谁还敢事先做好准备啊?”
司马光不依,奏三上,甲申,徙知秦州张方平知应天府。
北宋的南京应天府,和明代的南京应天府,不在一处。如今的应天府在汴京西边,陈桥兵变的宋州,后世的河南商丘。
从中举到现在,苏油给老头写了好几封信丑表功,结果老头愣是一封信都没回。
今天,眉山二型大船抵达,老头却领着应天府全体官员,在码头隆重迎接。
苏油下船,对着张方平长揖一礼:“苏油顽劣,怎敢劳明公如此隆重。”
张方平哈哈笑道:“当年的小顽童,如今也与老夫共列朝堂。喜不自胜,喜不自胜啊!明润可不能因为外放夔州,便失了进取之心。”
苏油这才明白张方平隆重接见的原因,这是给自己撑腰鼓劲呢,心底异常感动:“横渠山长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苏油不才,也自当为夔州百姓努力谋寻一条出路。”
张方平笑道:“我信明润之能。走,老夫在梁园为你设宴,我们入席再细谈。”
国朝重进士,黄榜三魁,在南京官员面前,也是足以自傲的。
席上众人都以为小探花少年高选,定然傲气十足,恃才放旷,却不料几杯酒敬下来,居然是一个笑语盈盈,和蔼可亲的小郎君。
一点没有拿身份压人的意思,就跟自家晚辈一般,自然相处愉快。
宴席上自有教坊司的官妓作陪,拨丝吹竹,冶艳无双。
陪伴苏油的,是教坊娘子特意挑选出来的一个小妹妹,很美,不过最多只有十二三岁。
苏油很不习惯这一套,目不斜视,心不在焉,搞得小妹妹也很紧张,一边给他布菜添杯,一边害怕他发作。
教坊娘子见这一桌有些冷清,过来笑道:“探花郎要是嫌琴儿款伺不周,我们换一位如何?”
苏油“啊”了一声回过神来:“没有没有,琴儿姑娘很好,只是我自幼一个人惯了,不太适应这种场合。”
教坊娘子媚眼如丝:“听闻探花郎精擅音律,如此佳会,岂可无词?便填词一首,奴家让妹妹们演奏起来,却不是好?”
苏油摇头:“我哪里会音律。”
教坊娘子笑道:“不会音律,会发明出十二平均律如此巧妙的方法?”
这锅得怪老赵,宣扬得全世界都知道了,苏油只好另外找理由:“我诗才不敏,每每有感而发,现做不是我的强项。”
教坊娘子施了一礼:“听闻成都散花台上,四苏即席,名动西南;探花郎在汴京,马上作赋,穿巷而就。怎地会是诗才不敏呢?”
苏油说道:“散花台上,苏油忝陪末席,那是明公奖掖后进,激励学子;汴京城里,精钢得铸,那是苏油心情激越,文章天成。皆非自得。”
“今日外放,长恐有失,如履薄冰,就怕辜负了朝中诸公看重,哪里还有心情作诗填词?”
张方平笑道:“明润,你是要让教坊娘子下不来台吗?这样的事情以后还多,我朝探花郎,岂能在胭脂阵前失了进退?!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老头你陷害我!这要让我家薇儿知道,怕是要解释好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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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一章 夔州
周围一起起哄,苏油只好拱手求饶:“同科状元王康侯教过我一招,不会填词,便写《浣溪沙》,我就作一首浣溪沙应景吧。”
教坊娘子取来纸墨,苏油想了一下,挥毫落笔。
此地初来似旧游,柘城离草汴渠鸥。黍邱亭下晚渔舟。
梁苑画台劳燕迹,济阳文笔困狐谋。世间何计是夔州!
这词一出,宴会上顿时鸦雀无声。
回到府衙,张方平命人上茶,两人私话。
张方平笑骂道:“扫兴!你不是西汉辞赋骈文开的蒙吗?亏得我在梁园迎你,结果被你搞得凄风苦雨!你那曲子让教坊娘子怎么唱?”
梁园是应天府最著名的景观,西汉梁孝王刘武所建,是辞赋大宗梁园文学的诞生地,以邹阳,严忌,枚乘,司马相如,公孙诡,羊胜为代表。
同时这里也是大辞赋家江淹的故乡,因此江淹又称江济阳。
江淹梦郭璞授与神笔,其后又梦他收回,这才有了“江郎才尽”的典故。
苏油在词中将西汉辞赋家比喻为奔劳无计投靠梁园的燕子,把江淹比喻为受困的狐狸,意思是文章就算写得再好,按他们那一套,对夔州也毫无帮助。
虽然彷徨无奈和担心,但他绝不会效仿那些只会弄笔的文人。
因此扫兴,就在所难免了。
苏油笑道:“本来就是嘛,去天下至穷处上任,你还让我诗酒萦怀,梁苑歌吹。传入京城,我这官声还要不要了?哟,峨眉雪芽!这可是眉山新品,茶里用了茉莉,老贵老贵的……”
张方平翻着白眼:“还有心情品茶,刚刚那一番就是做作!枉琴儿小妹崽以为探花郎忧国忧民,眼泪花儿都包上了。”
苏油笑道:“你丢我进油锅里炸,我只想着如何脱身,哪里还顾得上旁人!”
张方平哈哈大笑,然后认真问道:“明润,你有治夔之策了?”
苏油说道:“暂时还没有,不过夔州乃入川锁钥,蜀盐三日不下,吴中丝麻粮食,在夔州就要堆积如山。”
张方平皱眉道:“是啊……”
苏油说道:“因此总要想想办法,只要解决了这个问题……”
张方平说道:“那夔州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中转站……等等,你想解决三峡交通?!夔门天下雄,明润休要轻易!”
苏油说道:“就算不能完全解决,只解决一部分,也挺不错啊。再说也不一定非要解决才行,蜀盐三日不下,那我就在夔州备足多日交换所需,同样能几方不耽误,这不就替客商们解决了问题?”
张方平拈须沉吟:“就怕周边不稳,有人起觊觎之心……”
苏油说道:“那就如刚刚明公说的,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张方平还是有些担忧:“边衅啊……”
苏油说道:“怎么会是边衅?我就乡兵守境而已。其余的,都是西南蛮内部事务。”
张方平哑然失笑:“忘了你在西南蛮中的声望了,哈哈哈朝廷派你治夔,还真是量才善任!”
苏油翻着白眼:“可得了吧,要不是高家非要拉我去喝茶,也没这事儿!我就闹不明白了,那么多趋炎附势的猴子不杀,非拎我这门都没进的弱鸡出来干嘛?”
张方平微微笑道:“说明官家眼力长啊,他平衡朝局几十年,一眼就能看出这局眼在何处。郡公的局眼,在高家;高家的局眼,在胄案;胄案的局眼,在谁?”
苏油说道:“我只是想早日让皇宋军士兵甲犀利而已,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真没有参与。”
“还有一点,你和那些猴子,谁更值得保护?”张方平问但:“所以官家才把你外放,这是怕你年轻犯错,曲意回护保全。”
苏油点头:“也是,官家此举,我是很感激的……对了,你还没夸我。”
“我为什么要夸你?”
“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全都做到了啊。要我苦读,要我高中,我全都做到了啊,还添了一个制科出身,老头你都不夸我?快点快点。”
“但是于我有何相干啊,都是你自己的功名,我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夸你?”
“老头……你,你真不地道!”
告别了不地道的张方平,大船继续一路东行。
顺着运河直抵扬州,然后在扬州又被曹佾留了几天,才改入长江。
这一路上,就要收集粮食,丝麻,鹿皮,药材压舱了。
苏油让眉州商人一路交税,然后自己用一个小本本记着。
他穿起了短衫,化身为船工,关心船只改进的同时,还学习最新的操舟之术。
一路江面开阔,还有两处大湖,眉山二型的优势,得以完全发挥出来。
风帆鼓足,划着之字航线来回切风,一日逆水也可行三百多里。
但这已经不是四通商号最快的船只了,如今四通商号有一款新船,如同龙舟,长宽比为十比一,最宽处才仅有一丈二,风帆鼓足,奔行如箭。
四通商号用它来运送银钞,称为“快银船”。
苏油看过图纸后大加赞赏,然后根据这个另外画了一份图纸。
两艘快银船并列,中间搭建甲板,下部中空不与水接触,甲板上支帆,如此便能得到巨大面积。
缆索设计更加方便,稳定性更好,帆面更大,载货量更多不说,速度还要更快。
图纸传回眉山,众工匠顿时惊为天人。
好吧其实小少爷的天人身份早已实锤,眉山人如今走到哪里都敢拍胸脯我们老家的小小苏,六岁能诗,十四岁取探花郎,就是天上文曲星下来的!
离开汴京时,听说这款新船还在研发当中,也不知道成功没成功。
船到峡州,苦逼了,眉山二型收起风帆,老老实实的摸着石头上行。
不是船摸着石头,是纤夫们摸着石头。
苏油带着乞第龙山,张藻张麒在此上岸,换上马匹,带上经纬仪,探索沿江栈道陆路。
苏油也决定亲自摸一回。
很多地段年久失修,桩子估计都是诸葛大丞相在的时候打下的,脚下就是滔滔江水,走得那叫一个心惊胆战。
一路摸爬滚打,路上还经过了不少夷人寨子和无人区,才到了巫山县。
以这里为分界,就算进入夔州地段。
等到见到夔州的破门墙,四个人都已经没法看了。
通判和推官这几天一直在城门口等着,小探花不走寻常路,能人所不能,竟然想从峡州走旱路过来!
知州的仪仗旗牌早就被眉州二型送到了这里,可是只敢放在门口,没敢迎入城去人还没到!
见着四个叫花子过来,通判就挥手:“去去去一边去,要饭要到这里来,也算是你们倒霉!这是走错路了吧……”
推官点头表示同意:“谁呀这么缺德,给人家指路上这儿来?你们那马是哪里偷来的?没收了!新任州官要来,正好少了孝敬……”
苏油怒了:“老子们本来是四匹马,一路过来摔死了三匹!就剩一匹了你们还想抢?小七哥,打开包裹!少爷要抖抖官威!”
张麒打了水过来:“少爷先擦把脸吧,你这样子穿上袍子也抖不出什么来……”
判官和推官对看一眼,靠!探花知州到了!怎么这幅德性!
等到验过了官状,两人忙不迭地道歉:“实在未知是上官驾临,还请恕罪!恕罪!”
苏油端着盆子喂马喝水:“等会儿,让我先把油加满,看这一路,亏得是四驱高底盘,就这样都只剩一个机灵的了……”
判官和推官你看我我看你,这是吓傻了说胡话吧?
……
不管如何,夔州城总算是到了。
大宋从咸平四年起,分置利州、夔州二路,夔州路治在夔州城,就是后世的奉节。
直辖两县奉节,巫山。
而夔州路却不算小,管辖夔、黔、施、忠、万、开、达、涪、渝诸州,还有云安军、梁山军、大宁监。
西控巴渝收万壑,东连荆楚压群山。雄踞瞿塘峡口,形势险要,历来是川东重镇、兵家必争之地。
这里古名叫“鱼复”,相传屈原死后,有大鱼将其吞入腹中,准备送到他的故乡秭归。
结果大鱼一路游过头了,直到撞到了滟堆,这才回头,朝秭归游去,因此得到了这么个名字。
苏油觉得,屈原什么的可能是假的,大鱼回头,可能是真的。
刘备派大军来此,因此改名奉节,然后,可耻地被东吴打败了。
关墙破败,正街是一条泥路,两边是东倒西歪的木墙房子,瓦顶的少,草顶的多。
一路过来,百姓们基本都是身上着麻,面有菜色。
通判是五十多岁的老头,推官也缺了牙齿,看来是都知道自己仕途无望了,赔笑道:“堂堂探花郎,朝廷怎么放到这种地方来了,实在是……”
苏油说道:“不用说那些个,接下来就跟两位老哥一个锅里搅马勺了,此地可有豪强?”
第三百零二章 烟笋排骨
判官笑了:“豪强是什么?都在周围山上呢!我夔州城这一点挺好的,大家都穷,没有豪强。”
苏油手扶脑门:“总有点什么好东西吧啊?”
推官说道:“有有有……我夔州最好的,当属风景,那是一等一的。多少文人留下了壮丽豪迈的诗篇……”
见苏油脸色开始发苦,推官赶紧弥补:“泉水!泉水也不错的……还要再说的话,山林气息清新,算不算又一桩?”
通判见苏油脸色越来越差,也插话道:“要说物产,其实还是有两样的。”
“啥?”
“猿猴啊!两岸猿声啼不住嘛!”
苏油都快哭了:“还有呢?”
“呃……还有……还有蛮布算不算……”
苏油:“……”
州衙规模还在,不过很颓废,朱漆都快要脱落完了,木头槽檩都露着本色。苏油估计这个在宋朝都该算文物,搞不好是汉昭烈留下的东西。
收拾停当,通判小心地拱手:“苏探花,下官了备了一桌接风,未知探花可肯赏脸……”
苏油洗了脸,打开包裹想了想,也挑出一件麻衫穿了,说道:“哦?那就多谢别驾了。”
通判开心地道:“我朝探花,能够光临寒舍,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福气。走走走,这便去寒舍那边……吃过再回来收拾。”
来到通判家中,果然是寒舍,墙上还挂着锄头,看来这官还要下地干活。
苏油点头:“难得,一州通判,亲近农桑,堪为我朝官员的楷模。”
通判说道:“知州说笑了,夔州地少,这是上山挖笋用的……”
推官无意中补上一刀:“苏探花,你的州衙里也有一套。”
没有桌子,堂屋中就一个火塘,火塘上放着一个大陶盆,里边炖着腊排骨,还有烟笋。
通判热情招呼:“坐坐坐,知州稍待,下官去取酒来。”
“坐哪儿?”苏油左右看了看:“哦这小板凳是吧?呵呵呵好长时间没坐过了看着还怪亲切……”
设施虽然简陋,不过腊排骨炖烟笋味道还是很不错的,苏油吃得赞不绝口:“好!这个好!酒也不错!”
通判说道:“这就是糯米酿的,之后灌入竹筒,一年后方取出来食用,还是山上夷人的法子,知州你喜欢,就多喝点。”
苏油说道:“两位都是前辈,叫我明润就好。”
通判叫孙修,推官叫吴才,仕途无望在上官面前也就随意,有点无欲则刚的味道。
孙修给苏油夹了一筷子排骨:“明润啊,怎么想着从峡州取陆路过来,一路上吃了不少的苦头吧?”
苏油说道:“都说夔门天下雄,我想当年刘备出蜀,不就走的夷陵陆路吗?或许故道可复也不一定。”
孙修说道:“那是以前,后来山崩,江峡形成新滩,陆路也就毁了。当年未毁的时候,这里还是有一度的繁华的。”
苏油点头:“是,那一段实在是难走。”
孙修说道:“你看夔州城格局就知道,南面临江,有依斗门,开济门,分别取意于杜工部诗句‘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金华’和‘三顾频频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北面是肃成门,西面是来威门,南北不过三百步,东西却有八百步。地势逼怵不说,到如今,只剩丘墟……”
推官说道:“明润初至,老孙你别只顾丧气。这里乃刘备托孤之处,历来的文人凭吊诗词还是挺多的。永安宫虽然只留基脚,白帝城还是有些城墙。说不定明润写几篇诗文,名扬千古,那也不枉来此一任不是?”
苏油笑道:“这要是游山玩水,那可能还有两篇诗文。可如今来此正任,首先得给老百姓找到嚼谷才成……”
“得,感谢两位老哥盛情接待,明日我先走走看看,查查前任留下的文书账册,再作主张吧。”
回到州衙,乞第已经将住房初步清扫了出来:“小巫师回来了?”
苏油一下躺到床上:“哎哟可累死我了,去烧点热水来烫脚。”
乞第笑道:“早烧好了,还加了鸡血藤。我这就去端。”
苏油拿胳膊肘支起身子喊:“记得撒点盐!”
这时候张麒张藻也回来了:“少爷。”
“喔喔喔……啊舒服”苏油将脚伸进盆里,烫的呲牙咧嘴:“怎么样?”
两人拖了一张凳子坐下,张麒说道:“不怎么样,城中大概有近两千户人家,两家酒馆,一处茶楼。”
“本地富户,姓梁,城外有两百亩地,还有几处山林,是最大一家了。”
苏油撇了撇嘴问道:“此地百姓,因何为业?”
张藻说道:“这个……”
乞第笑道:“小巫师,周围百姓,怕不是都在给我们蛮人种地。”
苏油惊了:“啥?”
乞第笑道:“反正我们部落里,不少汉人春季上山来帮我们种地,秋季再次上来帮我们收麦,热闹着呢。”
苏油有些忐忑:“那平日里呢?”
乞第说道:“平日里一般就是挖挖山货,编编竹器,汉人里编织手艺精湛的娃子,我们夷人女孩子最喜欢了。”
苏油手扶脑门哭笑不得:“老子还想着让夷人下山过好日子,却原来肚子吃不饱,汉人都在往山上跑……”
张藻说道:“少爷,此地几乎没有物产,有的就是苎麻,淡酒。”
苏油说道:“不对呀,杜工部诗集里曾提到过,当年此处乃造船业可谓鼎盛。”
张麒和张藻对视了一眼:“呃,少爷说的的确是实情,不过,不过,如今造船工匠们,都去了眉州……”
苏油傻了,这还是自己的锅?!
……
次日清晨,苏油在孙修吴才的陪同下,考察夔州码头。
这个码头,虽然已经破败,但是规模基础却还保留着,苏油出蜀的时候便在船上看过,如今站在了实地上,简直叹为观止。
这里比如今的眉山码头,还要大上两倍!
孙修说道:“当年刘备在此处准备征吴,建造永安行宫,修建仓储,码头,船坞。打造巨舰,而后水陆并进东下,只可惜未成功业。”
苏油笑道:“不过给我们留下了如此巨大的基业。”
吴才叹息道:“基业何用啊?如今上下陆路断绝多年,货物不至,大船不愿停靠。其实以前,夔州是吴船的终点,蜀船的起点,吴蜀两地在此处进行物资交换,兴盛着呢。”
苏油捏着下巴:“总要想想法子才成。对了,寡妇清是这一带的人吧?”
孙修笑道:“你是说秦始皇时的那个?相传寡妇清在此处以取盐汞朱砂为业,富甲蜀中。我们夔州也是产盐区。”
苏油眼神一亮:“哦?”
吴才却浇了一瓢冷水:“不过本地卤泉,太过于稀薄,熬制三斤盐水,方得一两粗盐。”
如今一斤是十六两,苏油一转眼就算出浓度,百分之二,是有点低。
孙修说道:“还有个难题,就是卤泉出口多在峡中,本地盐农,用船只来回运送卤水,很辛苦,还危险。因此我们的盐最多就是满足自己消耗,除了大宁监,朝廷也不苛课务,算是自食自足。”
苏油点头:“等有时间去盐户那里转转。国以农为本,走,先去看看城外农田。”
第三百零三章 帮手
城外大地主梁善民,是此处头等殷实人家,有溪谷两边稍微平坦些的两百亩田,不过肥实程度没法和可龙里苏家后山池塘边那两百亩比,年成好的时候,亩产能有小三百斤,就算了不得了。
不过员外还有好几大片山林,主要是竹子杂木,还有一片柑橘林。
如今柑橘也卖不出去,林子就成了鸡圈,树冠高,还带刺,是完美的防空体系,小鸡们在树下不怕猛禽扑击,跑来跑去非常健康。
梁员外的学问止于《论语》,不过有个儿子如今在利州读书,听闻苏探花苏偶像成了家乡知州,兴奋得连夜收拾行囊,连滚带爬地赶了回来。
见到一身苎麻夏衫的苏油,小梁觉得幸福得都快炸了,深深施礼:“后学梁景芝,拜见探花贤良苏大人。”
如今“大人”这个称呼一般还不能乱叫,大多是在行文里称呼家中父亲用的,宋人有笔记说道在官场用这个称呼,会招来骇笑侧目。
但是那也只是某一人的说法,既然提到了,恰恰说明有人在用。
其实苏油在宋人笔记中,是见过“大人”的称呼的。
比如梅尧臣逝世,闾里就相互打听:“兹坊所居大人谁邪?何致客之多也!”
因此说宋人不称大人,那是发帖人读书未广,然后大家就以讹传讹。
至少百姓士绅对官员称大人,一点毛病都没有,为民父母嘛。
不过梁景芝二十多岁的人,用这个称呼叫苏油,让苏油觉得很滑稽:“小梁员外无需如此,你我世兄相称便好。”
老梁员外赶紧朝屋里招呼:“探花郎光降,贫家真是蓬荜生辉。赶紧上厅中饮茶。”
苏油笑道:“叨扰员外了。”
家中估计是难得来一个这么尊贵的客人,不光内眷,宗族,就连四方百姓都赶了过来。
见过文曲星,这是可以可以摆一辈子的龙门阵的!
梁员外非常尴尬:“乡里人没见过世面,让探花郎见笑了。”
苏油招呼一个胆大些的小孩过来,在院子里拖了根凳子坐下,取来一节藤条,三绕两绕绕编成一个漂亮的藤球,取出折刀截断多余的藤丝,往地上一掷,藤球便弹了起来。
苏油拍了几下,然后将藤球交给小孩:“拿去玩吧。”
小孩开心坏了,接过藤球往外跑,跑了两步又跑回来,说了一声:“谢谢探花哥哥!”然后又转身招呼小伙伴们跑人群外边玩去了。
这一手一亮,所有乡亲们都咧嘴笑了,原来探花郎还是农活里边的行家,能编这样的藤球的人,那家中箩筐簸箕是不用另叫篾匠了!
苏油招呼几位乡老坐下,笑道:“苏油也是乡下长大的,小时候还淘气着呢,没少让家中长辈头痛。”
小梁员外就对周围人介绍:“小苏探花六岁时便能自食其力了,还收留了几十位孤童。”
一位乡老就不信:“这咋个得行哟?”
苏油笑道:“那是因为眉山码头热闹,我便带着孩子们抓鱼,然后在码头卖鱼,卖豆花饭与行人,用每日浮利,养活自己。”
“听说以前夔州码头也是非常热闹是吧?”
乡老们就点头:“那得是……四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后来峡里山塌路断,上边是滟堆,下边是新滩,水陆难行,我们就被关在了这里边。”
“所幸夔州气候温润,周围山上地多,娃子们春天上山烧畲田,种点豆麦,日子还是过得去的。”
苏油看了看周围农人褴褛的衣裳,这还叫过得去,华夏民族百姓忍耐力,实在是有些惊人。
山下的人家日子都过成了这样,山上的那些,只怕是更加不能看。
关心了一下农时生计,问了问往年的产量,最后在心里对夔州的经济水平有了一个谱瓜菜顶上半年粮,外加老天给力的话,能够解决基本温饱。
就这还是最好过的区域最好过的一帮人,天下最穷处,不是瞎说的。
唯一的安慰,是梁员外家柑橘园里的肥鸡和自酿米酒味道很好,据梁员外说家中米酒酿造时加了一种当地所产的叫刺梨的植物果实,米酒回味无穷。
下乡送过一次温暖,吃了人家一只肥鸡,苏油开始清算计簿,收敛仓储。
一年五十贯公使钱,前任自己都过得苦逼,一枚嘉佑通宝都没有给他留下。
仓库里边干净得老鼠都含着眼泪搬家了,仓场上竹木和苎麻倒是堆积如山,估计百姓都拿这个来抵税。
全是原生态,上任知州总算还是做了点事情,好歹麻杆和麻皮是分开的。
到此苏油才算有了点底气,老子到底还没有穷到掉渣啊……
这里名义上是州,但是治政难度,其实还不如眉州一个县,甚至连陵井都不如。
夔州路转运使司和安抚使司都将治所上移到了渝州,毕竟那里靠近蜀中,如今繁华得多。
两路收到了苏油的报道文书,都给了正式回复。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夔州出入实在太麻烦,小苏探花的能力我们是完全信任的,只需要把那个笼子治理好,不出事,就不劳你跋山涉水地出来拜见我们了。
不用来哭穷,哭穷也没用。我们合计了一下,为了鼓励小苏探花发展民生,转运司让夔州免税!三年免税!
还有乡弓手,去年新政,各州可以有六百名上限,小苏探花你要是愿意,安抚使司将中州,开州,达州的编制都送给你,这下你有两千四百人撑腰了,所以震慑蛮夷什么的,对你应该不存在的哈?
苏油好气喔:“你们当我野生的是吧?!”
夔州能收到税?免跟不免,有区别吗?!
没有税收,没有钱粮,还两千四百人,少爷耗子都养不起一只!
因为人口少,产业少,老百姓都在忙着糊嘴,大家得抱团从老天那里要吃的,唯一的好处,就是没那么些勾心斗角的屁事儿。
只需要搞好生产,就解决了夔州的绝大部分问题。
夔州当前社会的主要矛盾,就是人民生产生活的基本需要,和生产力低下之间的矛盾。
苏油回到府衙,开始写信,必须找眉山求助。
很快,眉山派来了一艘一型帆船,除了苏油要求的各种东西,还有一个小组。
眉山土地庙小学,如今成了蜀中理工人才的培育大基地,第一批五十来人,都已经长成,分散于眉山各处产业,担任骨干。
张散刘嗣也是二十多当爹的人了,张散是最早的渔业组组长,现在是四通商号运输司总工。
快银船,就是这娃的独立设计。
刘嗣是基建组组长,现在已经是路建司总工,制图专家。
两人见到苏油,都是激动万分,迎上前来纳头便拜:“张散刘嗣,问小少爷安!”
张散说道:“小少爷高中探花,当时眉山城里大庆了三日!我们都聚在一起,又哭又笑,只可惜小少爷不在跟前,当真比过年都还热闹!”
苏油赶紧将两人扶起来:“三哥四哥这是干啥,家里都好吧?”
刘嗣抹了一把眼泪:“都好,八公身体好着呢!就是闲不住,土地庙小学的孩子们都喜欢上他那里去玩。”
“这次拴住哥本来也想来的,被程老太爷骂了一顿才老实回陵井上去了!这趟差事,就落到了我们两身上。”
“石老太爷如今在大理安宁河那边的矿上。那边的精铁,现在是一船船往外出。阿囤姐姐说过两天要带一队兵过来给你撑腰!”
苏油说道:“胡闹!她担着益州路的军职,岂能轻离辖地?还有着身子,怕是想来跟我索要贺礼的吧?”
阿囤弥结婚了,是范先生给牵的线。
听说是范先生的得力助手,二林部高姓白家的一个年轻人,随范先生整理图籍,管理学校,顺便跟着他读书的门生。
宜宾对岸,唐淹吸纳了很多为了讨生活而投奔于此的流民隐户,形成了一个城镇,取名为江阳城。
又用了三年的时间,修通了从安宁河谷到江阳城的道路,形成了二林部大理会昌府江阳城三角区。
这条环线极富特色,实际上是将会昌府一分为二,以会昌府城为界,南部是大理在控制,北部是二林部和江阳城在控制。
所出的精铁,由大理高家,二林部,四通商号共同分配。
这些精铁,绝大多数还是流入宋境,被川峡四路吸收。
川东的另一个经济大区利州,从眉山走水路绕到嘉陵江的湾子再上去实在不划算,如今四通商号路建司正在改善路基,准备放一颗卫星在眉州到利州之间安设铁轨!
第三百零四章 翻译官
说是铁轨有些夸张,其实是在枕木上方铺设外包n字型的铁衣的水泥轨道,宽度也只有二指,很细。
不过这样就可以用十六匹马拉动连接在一起的四轮马车车厢,一次运送上千吨货物,一趟下来,已经比眉山二型大船的运载量都要更加厉害了。
这东西在安宁河矿区早已投入使用,如今技术已经成熟,四通商号董事会便想将它弄到蜀中来。
这个思路是苏油提供的,具体的可行性分析,实地勘察,方案规划,具体技术难题,便是眼前的刘嗣搞定。
有了这条线路,川峡四路就会被横向串联起来,川中几个大城市间,会形成一个初步完善的水陆交通网络。
这个计划非常庞大,已经进行了两年,预计完成时间还得三五年以后。
苏油也有野心,有他坐镇夔州,本来计划四年以后才兴建的大环线最后一部分出川通道之一的夔州段,可以提前开始了。
打通峡州到渝州的陆上通道!恢复汉代诸葛亮修建的夷陵故道!改善三峡航运条件!
一切,从零开始。
两人带来的理工小组,都是后来陵井民工子弟里培养出来的年龄较小的一批,苏油已经不是太熟悉,现在也都围拢了过来。
苏油笑道:“来了我就不客气了,先期测量永安宫大码头,是一次很好的实践课。这里要最早恢复出来。需要的东西那么多,如今却连眉山二型都靠不了。”
大家一起往府衙走,路上苏油又问道:“元贞呢?他现在如何?”
龙昌期回到眉山,继续著书立说,两年前,得到苏油中探花之后,哈哈大笑,饮了几杯酒为贺。
第二天,人们发现,老人微笑着走了,终年九十一岁。
老人去世后的第七天,眉山,二林,大理,川峡四路学宫,举行了大型的祭奠仪式。
消息传到汴京,苏油大哭了一场,关起门来,在苏洵的主持下,与三苏进行了一场私祭。
连续三天,每一位到方知味就餐的客人,都会附送一小份雪花鸡淖,苏油通过这种方式,纪念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老人的学说不被宋廷认可,但是苏油认为,其实龙昌期是将佛学六明中的因明学,正式引入儒学的第一人。
再过几十年,儒学会大量吸收佛教和道教的理论,苏油相信等到那时,人们会给予这位老人应有的待遇和评价。
刘嗣说道:“元贞回二林部了,龙老走了,他如今在范先生和唐先生手下继续学习。”
苏油点头:“我这里有一套新科进士题录,还有三年来做过的所有文卷,一会儿写封信给他,愿意的话,就来跟着我。”
十五日,夔州集市。
夔州城里,总算有了一些人气。
一半是夷人,穿着蓝色的麻衣麻库,上身窄紧,下身裤腿宽大,领口袖边是彩带,脚下是麻鞋或者草鞋。
倒是女子身上,有些铜器和银器,裙子也是艳丽,估计是把一身的家当都穿身上了。
苏油让糟娃带着几个娃子支了一个摊子,摆上大锅烧起了水,一边一口小炒锅,找梁员外从乡间收来一两百个鸡蛋。
没错,这娃要卖煎蛋面。
看着一条街的衣衫褴褛,苏油实在是忍不下心来收他们的税。
除了判官和推官,夔州城里还有一支十几人的管理队伍,朝廷任命的知县,一般都在汴京混日子托门路,等着换地方,来都不会来。
十几年不动窝的推官就代理了县尉税司,组织几个年轻人,负责政府职能。
老吴还是尽责,仓场上的竹木和苎麻,就是他收起来的,不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收起来干嘛用。
苏油在面馆边上一张小桌子上泡了一杯茶,观察着这个集市。
这里的水的确好,泡茶很香。
面馆的生意也很不错,煎蛋面的香味吸引了不少乡亲,夷人那就更多了。
一个穿着夷人服装的汉人大摇大摆地来到面棚:“哟,这是啥新奇吃食?”
糟娃笑道:“客官,这是煎蛋挂面,来一碗?”
那人斜着眼睛:“闻着倒是真香,多少钱?”
糟娃说道:“不贵,三十文。有一个鸡蛋,拿白油煎的,吃了扛饿,划算!。”
那人坐下:“便来一碗!”
糟娃叫娃子下面,自己舀了些猪油下锅化了,打了个鸡蛋,加盐调散,倒入锅中。
滋啦的一声,锅里的鸡蛋开始膨胀,香味立马传遍了整个面棚。
加水烧开,下了些菜叶,面条煮好捞入碗里后,将煎蛋汤倒进去,加了一撮鸡肉粉,几粒葱花,滴上几滴香油,撒上盐,端到那汉子面前。
汉子吃了一口,觉得实在是不错,吸吸呼呼地猛吃起来。
糟娃又端了一碟小泡菜放桌上:“客官慢用,这里随赠一碟小菜。”
小泡菜还用辣油拌过,汉子吃得连呼过瘾。
待到吃完,那汉子将碗一搁,抹嘴打了个饱嗝,起身便要走。
糟娃连忙上前拦住:“客官,还没有给钱呐!”
那汉子笑了:“钱?夔州城里,还有人敢管我要钱?”
糟娃赔笑道:“小本生意,你刚刚也叫了几声过瘾,说明小店服侍得也算周全,说好的三十文,怎么能不给呢?”
那汉子对着街上用夷语高喊了几声,十几个蹲街边卖山货的夷人便都站了起来,个个腰间都有尺半尖刀,来到了汉子的身前。
那汉子呵呵冷笑:“兄弟,眼睛放亮一点,现在,还要钱吗?”
糟娃笑着说道:“是我没想到,实在对不住。”
说完后退了几步,将娃子们招呼到自己身后,大喊一声:“乞第!生意上门了!”
乞第龙山不知道正蹲哪里和夷人聊天呢,听到叫他,大步走了过来:“啥事儿?!”
这娃粮草未足的时候都不是一般的威猛,这几年来跟着小巫师混吃混喝,红烧肉一顿都要干掉一斤半,然后天天在汴京使馆区和蛮人们骑马斗剑比武,一身腱子肉油光铮亮,腰里的叶锤也换过了两次分量,现在一站出来,众人感觉天都阴了一下。
乞第喊道:“怎么着?想打架?!”
糟娃笑道:“没有,这位爷吃饭想不给钱。”
乞第龙山大声用夷语跟周围十几个夷人问答了几句,夷人们脸露鄙夷之色,转眼都散了。
糟娃对那汉子赔笑道:“承惠,三十文。”
那汉子傻了:“我……我没带钱……”
乞第龙山大怒,抓住那汉子的衣领就要发作,只听身后一个声音说道:“叫他找刚刚夷人借!”
乞第龙山这才将那汉子松开:“去借!今天你不把面钱给了,走不出夔州城!”
那汉子见形势不如人,只好跑去夷人那里,没一会回来将一些纸钞丢到桌上:“好你个小小的面棚!以后有的是交道,我们走着瞧!”
乞第龙山作势要揍人,那汉子吓得赶紧跑了。
苏油全程没有出面,过了好一阵,吴才才带着几个手下匆匆赶来:“明润你没事儿吧?”
苏油笑道:“没事儿,来老吴坐下喝杯茶,那人你认识?”
吴才有些惊疑不定:“你们没有得罪他吧?”
苏油给老吴添了一杯茶:“没有,吃饭给钱,天经地义,这人是谁?”
吴才看着苏油:“真没得罪?”
苏油说道:“真没得罪。”
吴才这才松了口气:“这人是渝夔交界羁縻州狼乡的译官,那里的蛮人以木叶分四时,因此又叫木叶蛮。”
苏油想了一下,二林祭殿里好像没有这个部落的登记资料,看来二林部对西南蛮的控制,在泸州以下,的确有些鞭长莫及。
吴才说道:“狼乡蛮人凶悍,武力是各蛮中最强的,攀山越岭如履平地一般,我们夔州大小猫两三只,惹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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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五章 熟蛮
苏油问道:“梁山军和云安军都惹不起?”
吴才哈了一声:“明润啊,这两处乃是地名,位比下州,泸州长宁军,有多少能战军士?木叶蛮,那可是是男人就能打战的。”
苏油也哈了一声,手扶脑门:“忘了!我大宋很多军,要当县来理解。”
吴才这才说道:“对呀,所以能不惹,我们就不惹。当年丁相公任峡路转运使的时候,总结出来的十字不邀功生事,以安静为胜。”
“‘边地官员,需谙山川道路,民间情状者,苟徒有才,未熟其事,也难责其效。’明润,你少年新进,有建功立业之心,那也是情理之中。”
“可你听老夫一句劝,西南夷事,以安静为主,这是朝廷的主调。所谓‘揭上腴之征以取不毛之地,疲易使之众而得梗化之氓,诚何益哉。’就算和他们争赢了,可能也要被处罚。”
苏油哈哈大笑:“对对对,就是这个理论,在朝堂很有市场!实在是太有趣了。”
“老吴,但是我有一个问题啊。这膏腴之地,固然是国之大利,但是那些能守护膏腴之地的门户,难道不同样是国之大利?”
“门锁固然不是锄头,不能给家里带来任何收益,但是不能够说门锁就不重要啊要是没有这玩意儿,别人就可以随便进你家里搬东西。上腴之征,最后还不是便宜了强盗王八蛋吗?”
“我大宋的门锁在那里?不就是在这些不毛之地?我家八公都明白的道理,朝堂诸公竟然不明白?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吴才有些吓着了:“明润,你想作甚?”
苏油收住了笑,目光变得深沉:“那小子能轻松从夷人手里借来钱财,可见威信颇高。。”
说完又一摊手:“还能怎么办?如你所说,手里边大小猫两三只,只能先听丁相公的呗不邀功生事,以安静为胜喽……”
集市结束了,苏油回到州衙,第一件事情就是安排人手返回眉山,调运东西过来。
如今看来,夔州周边,绥靖政策实施太久,蛮人骄横,他必须要采取一些防范措施了。
张麒捧着账单过来:“少爷,花钱花得有些多啊……”
苏油笑道:“放心,几年之内,少爷就能赚回来。”
日子还是照常过着,苏油带着乞第龙山,先造访周边熟蛮。
西南蛮风俗相近,除了各部有自己一些小区别,玩铜鼓,行鸡卜,重舅家,爱杀牛杀人祭祀,这些大体相同。
苏油对套路太熟悉了,长期为西南蛮带盐,如何相处,非常清楚。
换上大巫的装束,手腕上戴上骨牌,随身一套祭典法典,那匹矮川马驮着巴盐茶叶调味品,出入各个寨子,与寨老们攀交情。
西南夷有自己的消息传递系统,二林部威名赫赫,如今几年过去,即使没有去过的人,也都知道那里有一处圣地。
泸州蛮的英雄,在夔州也是有口碑的,毕竟胆敢随随便便围了宋人大盐监的首领,除了侬智高,彭仕羲那样的铁头,还是为数不多。
而且这样做了之后,下场还不错的,那就更是凤毛麟角了。
因此乞第龙山的招牌一亮,不少夔州熟蛮便闻风来拜,这娃在西南蛮中的地位,有点类似苏油如今在蜀中文人圈子中的地位。
再待到听乞第介绍,他服侍这位少年人,乃是泸州以上西南蛮共举的大巫,众人更是大惊失色。
当年用雷法屠龙的小巫师,如今都加进古歌尾巴里了。如今还成了皇宋的探花郎!
不需要任何解释,这就是神灵转世星宿下凡。
不服的人也有,文武都有来伸手试试的。
苏油的解决方案很简单。
文的不服,来辩。
武的不服,来战!
没有什么是一场辩论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行,那就两场。
也没有什么是一叶锤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行,那就两叶锤。
等到这些都搞定了,苏油便开始了普法讲座,宣传二林部的仪典。
等到大家都没有异议了,便找一间屋子,将占卜寨老宣唤进去,举行神圣而庄严的秘密仪式,授予他们巫师之职,将法典交给他。
然后让他们带着自己去看那些刀耕火种的畲田,摇头宣布这种种植方法太次,他会在三年之内,让大家过上好日子。
不过事情得慢慢来,得先从测量开始,很快他会派懂这个的汉人上来帮助大家。
在火塘边吃过一顿告别宴,再随手传夷人们几道美味虫子佳肴后,苏油开始招揽人手。
大巫需要忠诚的随从,每个寨子都不会太多,两个少年,五个汉子。
少年会跟随苏油学习知识,汉子会成为乞第龙山的手下,大巫的近卫队。
各村寨马不停蹄转了一个多月,等到苏油再次下山,屁股后边跟了四五百人的队伍。
队伍在夔州城外正好遇到赶来的阿囤元贞,一见到这阵仗都傻了:“明润?你怎么穿成这样?姐姐说你在夔州势单力薄,让我赶紧带两队人马前来相助,如今看来……”
苏油看着一身宋人士子衫的阿囤元贞,再看看一身夷人服装的自己:“长得挺高啊,牛奶看来没少喝!来来来,我们换换衣服,穿着夷人衣服进城,搞不好要被弹劾……”
阿囤元贞当然不干,这娃的汉人儒服的荣誉感比苏油强了太多:“不行!最多从衣箱里给你翻一套出来!”
众人相见,自然又是一番热闹,二林部带队的是阿囤炽火,这娃是飞夺白马寨的猛人,阿囤烈手下头号悍将。
随行的还有控鹤军一支小队,一百五十人,带队的是老军郭隆。
阿囤弥和唐淹派这两人前来,看来是真心担心苏油。
阿囤炽火和郭隆上前,单膝下跪:“末将军甲在身,未能全礼,请大巫(少爷)恕罪!”
苏油嚣张地大笑起来:“你们来了就好,扎营盘,亮旗号!半月之内,给我完善夔州城防!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么硬的牙口!”
跟随苏油从山上下来的夷人,见到这支队伍的阵势和士气,都不由得暗暗心惊,这样的军队,和自己见过的皇宋军人,好像完全不一样。
随阿囤元贞一起到来的,还有一支工程队伍,是江阳城和安宁河矿区派出来的。
苏油让队伍去码头仓场取竹子,立刻开始施工,先解决住宿问题。
孙修和吴才差点被吓死了,先是山上下来一支黑压压的队伍,然后江上开来两艘大舰,又是乌泱泱一支队伍,接着两支队伍合兵一处,开始在仓场取料,乒乒乓乓大兴土木。
一瞬间两人脑子里翻出了无数念头小知州挑起边衅,得到消息撒丫子跑路,夷人这次来势汹汹,头领极有章法,还知道先打造攻城器械,战舰上那几架凶悍的东西,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货色……那是,传说中的床弩?
等等,好像哪里不对……夷人水师,什么时候比大宋还厉害了?
来了来了,糟了糟了,他们要开始攻城了……呃,不对,好像年纪小了点?
接着就听一个声音在城门下大喊:“开门啦!我回来了!”
孙修探出脑袋一看:“哎哟是明润!你这是搞的哪一出?!”
第三百零六章 转运判官
苏油喊道:“没事,就送温暖上山了,周围熟蛮也是我治下,不能只关心汉人不关心他们嘛!”
孙修表示无法反驳,让吴才赶紧打开城门,放苏油进来。
等到苏油进来了,孙修赶紧将他拉住:“哎哟我的探花郎呢,你这到底是要闹哪样?”
苏油说道:“什么哪样?”
孙修道:“这些孩子,他们是来干嘛的?”
苏油说道:“周边熟蛮部落里的,嗯,多数都是头人啊巫师啊他们的孩子。”
孙修都傻了:“人……人质?他们就心甘情愿的被你骗?”
苏油立刻打断:“不准瞎说!他们仰慕我的文才,将孩子们送来读书的,看看人家夷人都这么积极,城里六岁以上十四岁以下的孩子,也要照此办理。贴出告示,遍告城乡,探花郎要开私学,愿意读书的都来!”
《宋史》:“六月丙申,邕州言交与甲峒蛮合兵寇边,都巡检宋士尧拒战,死之,诏发诸州兵讨捕。”
“诏待制、台谏官、正刺史以上各举诸司使至三班使臣堪将领及行阵战斗者三人。”
“乙酉,罢诸路同提点刑狱使臣。”
“丙戌,置江、湖、闽、广、四川十一路转运判官。”
这个官升得莫名其妙,又合情合理。
南方边区不稳,朝廷需要派能力之人巩固边防。
然后枢密院一调查档案,我的个去之前任命的那些副使级官员,大多数还在京城里吟诗作赋混日子,有的都快要满任了!
不像话,全部罢掉!让在京官员们重新举荐合适的人才,要熟悉当地的,合用的,敢去送命的!
别的地方大佬们如何举荐的不知道,夔州路举荐人才的奏折十二份,每一份第一个名字苏油!
于是苏油又白升了一个官,差遣里边,多了一个夔州路转运判官的职务。
苏油接到公文,往凳子上一摔:“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还真看得起我。”
不过这对于苏油来说,属于瞌睡偏遇到枕头,将手里的反曲弓一扔,对郭隆说道:“老都头,咱们可以换装备了!”
转运判官,是可以过问军务的!
郭隆也将弓箭收起来:“孩儿们,将鹤胫弩抬出来!直娘贼的多年不用弓,都快不会玩了!”
……
夔州城开始了大建设,如果从空中向下看,以前大码头上方的夔州城,像一个扁扁的“口”字的话,如今的夔州城,变得像一个“吕”字。
下边那个口,底线是江水,外边一圈城墙,将整个永安宫大码头都圈了进去。
这是一个奇特的设计,涨水的时候,会有部分城墙被淹没在水下。
因此这个口字有点歪,两个竖笔划都是斜的,指向下游,这样可以减缓水流的冲击。
建造速度非常迅速,就用江滩上的大卵石,和泥土一起修筑成墙,然后外围用竹筋和水泥封固,建完一层,往上累加一层。
为了加快进度,苏油再次扮演起了大巫,让山上的夷人们下来帮忙。
大巫师是自家人,好些夷人下山的时候都背着稻米赶着羊,走的是帮寨子里的人家起房的路数,自带饭盒那种。
结果到了夔州城,大巫还要给工钱,一人一天一斤盐!外加两顿饭!
说白了就是黑心承包商,一斤盐在眉山才卖七十文铁钱,眉山劳力如今的工钱,是这个价钱的四倍。
但是夷人们很开心,这盐看着就很神圣,雪白雪白的,滋味很纯,一点苦味都没有,听说还是大巫小时候发明的。
有了盐打底,力气就好像用不完,原材料就在身边,大城只用了两个月便修建完成。
夷人们回山了,和他们一起回去的,还有汉人工程队的指挥人员。
这些都是修梯田的行家,修建过城墙的夷人,如今也算是熟练工人,接下来各家山头要寻找溪水,建造山塘蓄水,然后引流,修渠,将刀耕火种的畲田,改造成梯田。
同样的,山下的汉人,他们的优势其实更大,山地更加肥沃,地势更加平缓。
耕牛成了重要生产物资,码头落成之后,眉山二型可以停靠,船上到夔州的货物,首先便是这个。
城墙修好,苏油便开始整军,以阿囤炽火,郭隆,乞第龙山为首,以客军为骨干,组建地方部队。
眉山厢军的待遇标准,在夔州同样适用,前提是,技能合格。
行军,驻扎,侦查,接敌,战斗,饮食,卫生……控鹤军和囤安军身上有着苏油深深的影响,说白了,还是精细纯老三样。
条令精细而严格,说喝开水就不许喝凉水,说勤洗澡就得勤洗澡,对军令坚决执行,有疑问,也得先执行,后提问。
严禁吃空饷,严禁打骂士兵,官兵一锅同食,严禁特殊化。
有时候,苏油觉得,宋朝从官家到下层,赌性都太重了。
比如西夏问题,一次次以赌徒的心态对待,只想着赢不考虑输,然后将一把把好牌打得稀烂。
苏油虽然发明了不少赌具,但是从来不喜欢赌博。
一个夷官翻译态度不友好,足以促使他修一座大城来保证自己的安全,也绝不将命运寄托在别人的手上。
信息,当然是最重要的。
除了在集市上收集情报,苏油还从周边熟蛮里,抽出了不少机灵人组成商队。
商队里也有一两个汉人,带着盐茶,铜器,彩色玻璃首饰,去生蛮部落里进行贸易,换取牛羊,粮食,蛮布,情报。
种种消息传来,木叶蛮,在蠢蠢欲动。
这是渝夔之间最强大的一支部落,部落中的男丁,从小就以劫掠为豪,以杀戮为荣。
部落文化如此,因此他们的战力不是一般的强悍。
而且他们也因为这种文化得到了足够多的好处,能够发展成这样一个大部落,这种文化占了决定性的因素。
下山抢娃子,是他们的风俗,既有夷娃子,也有汉娃子。
娃子,就是他们对奴隶的称呼。
建设中的夔州,物资粮食盐巴茶叶,堆积如山,千人的汉夷混杂部队,不足以震慑他们对夔州的野心。
他们的核心部族,姓田,首领叫田承宝,大宋这边赐予的羁縻官职叫“管内山河九溪十洞抚谕都监”。
苏油两次宣召田承宝前来夔州会谈,一次以夔州知州兼夔州路转运判官的身份,一次以大巫的身份,然而两次都没有下文。
苏油对乞第龙山打趣道:“看看人家,把你一个权领控鹤厢军骨朵指挥比下去了啊!”
乞第龙山大手一挥,手下的夷人将软尾标枪齐齐扔了出去,将三十步外的靶子突突突扎成大刺猬:“叫他来!什么破洞子鸟都监,一叶锤的事儿!”
苏油踢了他一脚:“骄狂!上了战场就离死不远了!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跟你说了多少次了?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何况我们才是兔子……”
乞第龙山明显没有听进去,看着夔州城侧面山上一个个新修起来的堡垒和高高的二林特色碉楼:“炽火说上头的风景可好了,能够看到整个大城和峡谷,大巫什么时候带我上去看看呗……”
苏油翻着白眼:“就你这体格爬烟囱?别把烟道给我堵了。城墙上那些大家伙,你倒是可以玩玩!”
城墙上多了很多木架子,和二林部战舰船舷边上的差不多。
不过麻绳换成了钢铁弹簧。
弹簧套在立于木质基座的两根柱子上,给比成人胳膊还要粗一圈的弩臂提供扭力。
弩臂的臂稍是铁尖,铁尖的侧面还有铁环,用来挂弦。
苏油上来的时候,刘嗣正在指挥人员调试弩炮。
两个士兵手持长长的粗木杆,粗木杆的一头,是一圈包铁,中空有个凹洞。
士兵将凹洞和弩臂铁尖套接,弩臂就得到了大大的加长。
然后两个士兵推动木杆,一个士兵将牵引钩挂在弦上,疯狂摇动弩炮后方的摇柄,将弦挂到机牙上。
第三百零七章 水转大纺车
刘嗣取来一个标准重量的瓷弹,上面用油漆写着个阿拉伯数字的2。
刚刚挂弦的士兵吹响口哨,边上两个士兵取走木杆,刘嗣走到一旁的经纬仪边,用望远镜瞄准城下远处钉着的一根木桩:“前方一零三号区域,表尺一五二,高低加二,二号空心瓷弹,放!”
弩炮的操控部位一边有一根横出的握把,就像自行车龙头。
按照刘嗣指示瞄准后,士兵一捏右手龙头上一个刹车一样的装置,瓷弹嘭的一声被发射了出去。
接下来又是一番操作,刘嗣再次说道:“前方一零三号区域,表尺一五四,高低加二,左三,二号空心瓷弹,放!”
嘭!又是一枚瓷弹发射了出去。
瓷弹从城上飞出去老远,狠狠砸到两百步之外的泥地上,竟然没有破,又弹了起来,连蹦带跳地飞出老远,这才停了下来。
刘嗣用经纬仪观看了一会,将弩炮上的水平仪表盘和垂直标尺做了微调,这才正步来到苏油身前:“报告运判,我们正在调试弩炮,请指示!”
这也是苏油的条令要求,屯田部队乡弓手们,经常在农人和士兵间进行身份切换,武器测试,当然自动转入战时条令,刘嗣如果不如此报告,将受到责罚。
苏油很满意:“稍息,弩炮改进不小啊。”
刘嗣说道:“是!报告运判,如今的弩炮,只需要携带弹簧和部分金属工件,抵达驻地后按照图纸加工木构件,装配完成调试后,即可投入使用!”
苏油说道:“刚刚激发的时候,用了牵引装置,钢丝绳成功了?”
刘嗣回答:“禀告运判,不是钢丝绳,是传动链!”
苏油摇头赞叹道:“有你们的!我这几年为了进士功名,算是白瞎了。”
刘嗣不好答话,只嘿嘿笑。
苏油给了他一脚:“你笑个屁!少爷我一天到晚之乎者也的,不比你们费脑子?你们抓紧时间调试。城里那些耗子,现在都在面棚听乞第吹牛,这娃吹高兴了还要请客,你们只有这半天时间。”
刘嗣立正:“是!少爷放心,几个小组都在城上,半日足够了!”
苏油说道:“我再去老郭指挥那里看看。”
弩兵的训练,在船坞之中进行,外人不得而知。
鹤胫弩改动也挺大,底部持握部分变得更窄,弩臂变成了全钢片结构,两端用了小滑轮。
滑轮是好东西,可以在同样的拉距下减小弓片变形位移距离,实现拉距最大化,这对提高弩箭的射程和初速度是很关键的。
还能保护弓弦,控制弦的振动。
肩柄也变窄了一些,更加符合人体工学。
两边的拉杆,变成了圆环,这样拉起来更加合手。
箭基本上还是老样子,不过不再是完全标准的三亭,箭尾明显收缩了一些,变得更小。
三片尾羽中有一片被染成了红色,这片尾羽与箭上的弦槽垂直,弩手有了它的提醒,不会将箭矢摆错。
箭矢总体长度,也短小了一点点。
箭头还是圆锥子弹型,和以前几乎一样。
但是没有改变,并不意味着没有进步,恰恰相反,苏油认为这是鹤胫弩设计中最大的进步。
因为现在的箭头,是经过大量实验数据采集,结合精密计算,考虑了加工工艺和成本,最后重新确定下来的方案。而不是之前的拍脑门方案。
也就是说,虽然样子没有什么变化,但是这次是经过精细的理工实验后得到的结果,这条探索之路上得到的经验,才是眉山理工最宝贵的财富。
因此石富和张麒,为了这个没有什么变化的定型方案,同样得到了两枚发现者勋章。
几年前,苏油开鹤胫弩还很费力,如今却能够轻松地拉开了。
踏住踏脚环,弯腰手拉握环,一挺腰,弓弦刮过压机,传来机件悦耳的咔哒之声。
很轻微,但是比起如今绝大多数弩的嘎吱嘎吱,令人非常愉悦。
门环上的准星高度明显压低了很多,在保证箭尾通过的前提下,尽量贴近发射轨迹。
连这些都考虑到了,苏油不由得对眉山理工的长足发展点了一个赞。
一扣扳机,肩头传来一震,弩箭几乎飞出了一道直线,消失在了七十步外用稻草扎出的标靶之中。
“好!”周围乡弓手大力捧场。
苏油问郭隆:“郭指挥,箭羽够用吗?不能因为箭羽节省训练量啊。”
郭隆说道:“禀告运判,训练用箭矢,尾羽用的干燥后涂胶的棕树叶子,训练强度是足够保证的!”
苏油点了点头:“新兵的情况怎么样?”
郭隆说道:“还行,训练了半个月,听从指令找标尺,六十步内准头基本能够保证。”
苏油说道:“还得练,多练,即使是弩兵,越野能力和体能训练也不能放松。告诉他们,如果表现好,能立军功的话,可以比照控鹤军的待遇拿薪俸!”
郭隆立正:“遵命!”
有了军事力量的保证,苏油开始放手组织大生产。
首先要处理的,便是那堆积如山的苎麻麻料。
在后世元代出现的《农书》“农器图谱十四利用门”与“农器图谱二十苎麻门”中,详细地介绍了一种当时在四川出现的一种水力纺纱机水转大纺车。
这是一种相当完备的纺织机械,已经包括了所谓“发达的机器”所必备的三个部分发动机、传动机构和工具机。
其中发动机为水轮,和与水转碾磨的水轮完全一样。
传动机构由两个部分组成,一是传动锭子,二是传动纱框,用来完成加捻和卷绕纱条的工作。
工作机与发动机之间的传动,则由导轮与皮弦等组成,已经可以做到“弦随轮转,众机皆动,上下相应,缓急相宜。”
工具机就是加捻卷绕制纱的部分,由车架、锭子、导纱棒和纱框等构成。
为了使各纱条在加捻卷绕过程中不致相互纠缠,水转大房车还在车架前面还装置了三十二枚小铁叉,用以“分勒绩条”,同时还可使纱条成型良好,作用与缲车上的横动导丝杆相同。
而且,王祯所录的这个大纺车虽然是用于纺麻,但稍作修改,缩小尺寸,又可用来捻丝,所谓“又新置丝线纺车,一如上,但差小耳。”因而具有相当好的适应性。
这种纺纱机在构造上非常卓越,因此博得了李约瑟的高度赞扬,认为它“足以使任何经济史家叹为观止”。
所谓“大小车轮共一弦,一轮才动各相连。机随众方齐转,上长却自缠。可代女工兼倍省,要供布缕未征前……车纺工多日百斤,要凭水力捷如神。”
一个工作日,可以纺出上百斤纱线!
关于水转大纺车使用情况的记载,《农书》中提到:“中原麻苎之乡,凡临流处所多置之。”
由于其效率太高,因此往往多户人家合用一车:“或众家绩多,乃集于车下,秤绩分,不劳可毕。”
元人揭斯讲述都江堰的《蜀堰记》中曾记载,“今缘渠所置,碓磴纺绩之处,以千万数,四时流转而无穷。”
沿着都江堰主渠设立的大型水利机械成千上万,其中除了加工粮食的“碓磴”,还有一部分则是加工丝麻“纺绩”。
元代如此成熟的大规模应用,不会是凭空出现的,因此在苏油仔细搜求西南农业资料的时候,特别点名过这点,一位川西商人送来了一份珍贵的水力纺纱机的资料。
可以八个纱锭同时加工,不过木制轴承和粗糙的麻绳传动,导致效率不高。
但是有了这个机械基础,加上苏家已有的缫丝机,苏油组织理工小组在两者其上进行了大力改造,最后研发出的纺纱机,效率远远高于王祯《农书》的记录。
首先改造的就是传动皮带,更换成传动链之后,就抵消了皮带打滑带来的功率损耗。
这东西中国人张思训已经发明了快一百年了,估计是受了水龙骨车的启发。
当然苏油领导的理工小组不可能还那么粗糙,和弩炮扳机的传动装置那样,非常接近现代自行车链条了。
还有调节转速的装置,同步纱锭速度的装置,将飞轮和曲柄合二而一的曲柄轮装置,都被苏油一一加了上去。
第三百零八章 炽火的开解
其实就算不加,这个水力纺织机械,都已经具备了后世纺纱机的精华部分,仅仅只少了一个关键部件牵伸装置。
对于织普通麻纱来说,牵伸装置可有可无,因为麻纤维它足够长。
不过作为技术储备,苏油还是这个机构加了上去,可以得到更细更紧品质更好的麻线不说,还为日后纺织纤维更短的棉花做好技术准备。
在现有技术条件下,这个装置其实并不存在任何难度。
珍妮纺纱机上的牵伸机构,不过就是安放了两根可前后滑动的木杆,并用一个木托架代替拉棉条的那只手而已。
纺纱时,纺工一手托住木托架,使之来回行动,一手摇动曲柄使纱锭转动,棉条从两根木杆中间穿过绕到锭上。
由于木杆的移动,棉条在受到拧绞的同时得到拉伸,从而解决了纺棉纱的关键技术问题。
阿克莱的纺纱机则用一个轮子带动四对速度不同的滚筒,代替了珍妮纺纱机上的木杆,使得拉伸工作更为规范化。
再到后来,一直沿用到二十世纪中期的现代多锭纺纱车上,更是创造出了利用张力和捻度控制的牵伸机构。
这些机械构件,对于现在的宋人来说,不管是理解还是制作起来难度都不大,因此很快便被设计出来,并在苏家织坊投入使用。
经过这些改进,苏家水轮大纺车已经完全可以胜任棉纺工作,处理起麻料来,更是轻轻松松。
如今的苏家麻料,品质提升也达到了高超的水平,原因在于烧碱的运用。
程家纸品,用麻也占了很大一部分,沤麻要用到石灰。
自从化学酸碱性被发现以后,处理纸品浆料的过程,就从经验主义变成了化学理论指导试验的过程。
各种酸碱性物质,被程家的工匠们一一尝试,当最后用到烧碱的时候,工匠们发现,经过烧碱处理的麻纤维,会发生一种神奇的变化。
当棉麻纤维和浓烧碱溶液作用时,纤维会发生溶胀,直径增加长度缩短。
高倍放大镜下,能够发现纤维由回捻之扁平带状,变为了平滑之圆柱状。
在张力下,这时棉麻纤维所特有的胞腔会变得几乎消失不见。纱线会发生收缩。
此时如果加以张力,并将碱洗去,纱线、织物便显现出神奇的效果变得如丝般光泽。
丝光处理之后,由于物理结构发生变化,结果引起其吸附能力、化学反应能力和一系列物理机械性能的变化。
牢实,挺括,滑爽,透气排汗、吸湿性好,传脂传热能力强,穿着舒适、凉爽。
而且它缩水小、着色强、不易变形,不易褪色、易洗快干。
这就是后世的丝光棉麻丝绸一样的棉麻!
这样的丝光苎麻布料,因其“轻如蝉翼,薄如宣纸,平如水镜,细如罗绢”,一经面世,便深受达官贵人们的喜爱,首批产品被转运司全部购入,送往汴京。
苏油当时一眼就能认出王中正李宪他们不是冒牌,就是因为这个。
也不用再取什么雅致的名字了,直接就被称作“贡布”。
知道穷得掉渣的夔州居然囤积着如山的苎麻,正为苎麻原料紧缺而着急上火的八娘都快要幸福得昏过去了。
程夫人做主,四通商号先期投资八个水力作坊,形成日产八百斤苎麻纱线的生产能力,然后在夔州租用仓储中心,设立金融网点,用于苎麻的种植扶持和产品收购。
秋收之后,江水消退,最后一段城墙开始向江边延伸。
这一段有点类似都江堰的飞沙堰,用的是大竹笼装卵石,高度也只到人的肩膀,以后每年洪水过后加固。
上游下来的木头,在江上被拦截下来,堆积成巨大的料垛。
夔州造船业的条件得天独厚。
地处夔门下游,不需要考虑滟堆的影响。
大型船坞修整修整便可以投入使用,可以建造千吨级大型船舶。
同时这里又是苎麻桐油漆树产地,船用填絮多得几乎不用钱。
加上对苏油的信心,夔州型大型纵帆船,提上了设计日程。川中船舶制造基地,开始向峡口转移。
这也是川中产业的重要转型,四通商号,开始准备与大宋第二大经济中心吴中两浙正式接轨,形成大规模的商品交流。
然而所有一切的前提,是安定。
很多夷人村寨的山塘都已经修建完成了,秋收之后,大量的人力开始投入到梯田改造当中。
山下的汉人们,也开始了大片大片的梯田改造,同时开始准备将一些山林坡地改造成麻地。
但是风中开始传来紧张的躁动,九月中,不少心向夔州的夷人都跋山涉水赶来报信,那个狂妄的管内山河九溪十洞抚谕都监田承宝,要下山抢娃子了!
夔州经济形势的快速好转,财富的快速囤积,让木叶蛮垂涎三尺。
同时,夔州实力的快速增长,也让田承宝产生了隐隐的担忧。
汉人娃娃军事不行,可经济手段太可怕了。
照这样发展下去,最多两年,周边的夷人将不再害怕自己的武力威胁,肯定会倒向那个小小的汉人知州。
虽然那个娃娃至今还没有任何不友好的表示,两封信来了不搭理,也再没有任何动静。但是如今娃子群里,已经偷偷流传起了一股传言支格阿鲁的化身,即将乘着长着雪白翅膀的天马,来解救他们!
他左手握着雷霆,右手握着法典,一只眼睛里是仁慈,另一只眼睛里是公平。
他会一一称量人心中的罪恶,并给它配上同等的重量,将恶人沉入地狱的深渊!
不能再等了!必须将这股邪风打压下去!什么时候卑贱的娃子,胆敢用怨毒的目光看他们的头人了?!
四个月的高强度专业训练,夔州城的防御力量得到了长足的提升。
弩兵们的射击水平,七十步内,达到了十中七的及格线。
当然,是静止靶。
战争这东西,有偶然性,也有其必然性。
苏油看似被动,但是其实一直掌握着主动。
因为时间站在他这一边,再给他一年时间,他能养的兵,会比现在区区千人还要多出两倍。
他能收获的人心,更多!
张藻,张麒,张散,刘嗣,这些日子不见了。
苏油的说法,这几个娃在与不在其实都无所谓,他们本来就不是军人,只是工程师,如今大工程基本告一段落,放他们假去眉山了。
苏油从来都不想用战争解决问题,不管是后世还是今世,他的知识体系都是善于建设,而不是善于破坏。
但是正因为善于建设,所以他更加痛恨那种把别人的劳动成果据为己有的理所当然。
掠夺还能心安理得,得意洋洋,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这也是他要进行这场战役的唯一动力。
夔州的城墙,在所有人的努力下完善了起来,虽然水泥卵石修补后,泥土红砂石的城墙变得丑陋无比。
这段时间里,他常常跑到这丑陋的城墙上,望向上游的方向。
那里是木叶蛮会来的方向。
阿囤炽火来到城墙上,例行巡防。
见到苏油坐在夕阳之下,阿囤炽火笑道:“大巫,你太紧张了。”
苏油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老子又没上过战场。周边部落的孩子们,都送回去了?”
阿囤炽火坐在他身边,看着西边的群山:“送回去了,元贞亲自处理的这事情。你是一个善良的大巫。”
苏油说道:“善良啥,刀剑无眼,都是家里的心肝宝贝。”
阿囤炽火说道:“你害怕死人,不光害怕死自己人,你甚至连对方死人都害怕。”
苏油叹气道:“可能会死很多人。”
阿囤炽火轻蔑地道:“那是他们自找的。”
苏油说道:“炽火,你杀过多少人了?”
阿囤炽火摊开自己的手掌看了看:“不算太多,亲手杀的,三四十个吧。”
苏油说道:“说说你杀第一个人时候的心情。”
第三百零九章 计谋被识破
阿囤炽火说道:“那时候我才七八岁,是一个小部落的孩子,沙麻部的人来了,要牵走我们的牛羊,于是杀光了我们小部落所有的人。”
“我躲在羊圈里,听他们折磨了我妈妈很久。后来一个士兵来赶羊,发现了我。他将我带到一个林子边上,让我去二林部。说我到了那边才有可能活命。”
苏油问道:“于是你就投奔了二林部,成了阿烈的手下?”
阿囤炽火笑了:“没有,我趁他不注意,抽出他的腰刀,把他杀了。”
苏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阿囤炽火说道:“他牵走了部落的牛羊,杀了我们部落的人,杀了我爸爸,我妈妈,我难道不该杀他吗?”
苏油点了点头:“是该杀。”
阿囤炽火说道:“所以我把他杀了,然后在林子里晃荡了三天,直到阿囤大鬼主到来。”
苏油叹了口气。
阿囤炽火笑道:“你现在这个样子,真的有点像前任大巫。每次部落外出讨伐,他就会躲在帐篷里,反复唱着古歌。是不是当大巫的都不喜欢杀人?”
苏油想着蛇洞里的孩童尸骸,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看着西方的落日:“其实,每个人都不应该喜欢杀人才对。”
阿囤炽火说道:“我不太懂你们的想法,阿烈说打战是门艺术,就好像阿弥唱歌,你和元贞写字,范先生念那古怪的文章。但是我觉得不是。”
苏油问道:“那你觉得是什么?”
阿囤炽火说道:“我也不知道,我觉得天菩萨让我成为战士,就是为了让阿弥能够好好的唱歌,让你和元贞能够好好的写字,让范先生能够念他的文章。”
“大鬼主说,阿弥的歌让他感到幸福。你们给我们带来了太多的幸福,所以保护你们是我们的天经地义。”
苏油有些痴了。
阿囤炽火站起身来:“不信你去问乞第,他肯定也会这么说。”
苏油叹了口气:“到了现在,怎么有些希望他们别来。”
阿囤炽火笑道:“其实你知道他们一定会来,而且本来就是你逼他们来的,对不对?”
“从商队悄悄传播支格阿鲁会挽救娃子们的命运时就开始了,对不对?”
苏油苦笑道:“我很虚伪,是吧?”
阿囤炽火认真地说道:“你是我见过最真诚的人。因为你告诉大家不用劫掠也能得到牛羊,也能过得很好。然后,你也真的带着我们做到了。”
“我爸爸,我妈妈,大鬼主,范先生,上一任大巫,他们就都没有做到。你做到了,我就信你,我就听你的,我就愿意保护你。”
“大巫,你真的很伟大,其实你一直在保护我们。现在,该我们来保护你了。”
“木叶蛮没听你的,那是他们的错,而不是你的错。”
苏油舒了一口气:“炽火,谢谢你。”
阿囤炽火站起来:“那我继续去巡逻了。”
苏油又想到一个问题:“要是木叶蛮就是不来,怎么办?”
阿囤炽火觉得这个问题压根就不是问题,看着西方的群山:“很简单啊,那就再等两年,然后我们去找他们。”
……
峡江栈道,一支夷人正在行军,五千多人的部队,排成一字长蛇。
这是渝夔地区最大一支武装力量,过去的年月里,木叶蛮田氏便是依靠这支部队,占据了九溪十洞物产最丰富的地区,掳掠了大量的汉夷娃子,然后替他们种植粮食,开采矿藏,用金银朱砂与宋人进行物资交换。
在田承宝看来,中原的宋人或许可以算作强大,但是他周围的宋人,太弱了。
宋人就是他们的另一种娃子,不过在另一种方式供养他们而已。
翻译官在田承宝的蛮床边小心陪笑:“鬼主,等到杀入夔州城,有几个年轻人你一定要交给我处置。”
田承宝给了翻译官一鞭子:“栈道出口,用你们汉人的话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要是过不去,哼哼哼……”
翻译官赔笑道:“鬼主你放心,早打听得真真的了,那娃娃太守一兵一卒都没有派,一心修他的乌龟壳,整个就是一腐儒。”
这时前方来报:“大鬼主,先锋队已经过了栈道,一个人没有。”
田承宝喜出望外:“全军突击,冲过去,传令先锋注意防守,等待大军抵达。”
翻译官说道:“鬼主,我说得没错吧?宋人怯懦惯了,十几个强徒,便能横行数州县。这次就给那娃娃太守瞧瞧厉害。今后夔州要得平安,便需年年供奉,咱们啦,也弄个岁币玩玩儿!”
队伍很快穿过栈道,来到开阔地带。
“留下五百人看守此处,大军继续前进!”田承宝仰天大笑:“孺子小儿蠢如猪鹿!竟然做得许大的官身!咱们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大军一路东下,田承宝渐渐发现事情有些不对。
秋后的稻田按道理正是收获季节,却已经全部收割完毕,而且农人一个不见,就连鸡鸭新谷,也没有留下一丁点。
远处山顶上,狼烟已经烧了起来。
翻译官冷笑道:“到此时却也已经晚了,鬼主,夔州城逼促,娃娃太守这是想玩弄坚壁清野之计,但是那些东西却没法全部收入老城,只能堆放在永安宫工地。”
“听闻那里如今资储如山,但是大水新退,江边城墙还来不及修筑,勉强用竹笼套上卵石为墙,也不到一人高,我木叶蛮的军士,大可一跃而过,到时候先夺了新城内的物资粮草,在慢慢攻打老城即可。”
田承宝说道:“不过一千乡勇而已,那就是笼中之鸟,网中之鱼,何惧之有?不过狮子搏兔,也当尽全功。既然夔州有备,且慢慢行军。”
路边草丛中扑出几个人来,跪地痛哭:“鬼主!鬼主你们可算是来了,你要给兄弟们报仇啊……”
田承宝大惊:“田二!你们暴露了?!”
田二大哭道:“那娃娃太守突然发疯,要求城中诸人联保,登记户册,无分汉夷。但凡是无人相保的,便要集中于新城仓房居住。我们见势不妙,连夜逃出,十来个弟兄,便剩下我们仨了……”
田承宝让几人起来:“本想着不费吹灰之力赚得城门,如今看来小儿基本常识还是有的。”
田二几人七嘴八舌地报告道:“好叫鬼主得知,娃娃太守不知从何处借来数百人操练新军。还有在大军来前,将周边熟蛮的娃娃们都送了回去,说是怕有闪失。”
田承宝乐了:“操练多久了?”
田二答道:“有三四个月了吧,除了每日在城中奔跑,具体操练在新城船坞,我们查探不到。”
田承宝哈哈大笑:“练逃命?宋朝太守有守土之责,便是官家善待士大夫,弃城而逃,那也是弃市之罪。”
“将熟蛮子女送回,更是妇人之仁,这下周边熟蛮,肯定坐山观虎斗,两不相帮了!”
一路优哉游哉,大军终于抵达夔州城下。
天已经黑了,城墙上点着火把,影影倬倬,似乎排满了人。
田承宝吓了一大跳,啪地给了译官一鞭子:“这么多人?!你误传军报,该当何罪?!”
译官也吓傻了,跳着脚对田二等人骂道:“夔州添兵,如此重要的消息,如何不报?!”
田二赶紧赔笑:“鬼主,译官,非是如此,那些都是假人!”
“假人?”田承宝觉得匪夷所思。
田二笑道:“那娃娃太守不知道哪里读过几本兵书,说是前朝有将领守城,兵力不足,便立起假人,果然让敌军生疑,其后城而下,突击敌营,制造混乱,敌军不堪其扰,竟然真的退了。”
译官上去就是一耳光:“直娘贼你到底是哪边的?!敌军敌军说得挺顺口的啊!”
第三百一十章 战斗打响
田二捂着腮帮子,苦着脸道:“小人花了大力气,才从一个耍铁锤的粗直军汉那里打听到的!”
译官对乞第龙山的印象太深刻了:“鬼主,那人便是城中重要武官!”
这时城墙上开始有人往下,似乎是想偷袭。
译官大喊道:“冲上去,干掉他们!”
田承宝手一抬:“且慢!看看他们要玩什么花样。”
却见下城的人过了一会也没什么动静,却又慢慢爬了回去。
译官和田二都是一脸懵逼,田承宝却哈哈大笑:“想用张巡故计赚我的箭,没那么容易!”
译官和田二赶紧询问是何计策。
田承宝得意地笑道:“唐时安史之乱,张巡守雍丘四十余日,城中的箭矢耗光了。便命人扎了一千多个草人,给草人穿上黑衣,系上绳子。晚上叫士兵提着绳子把草人从城墙上慢慢放下去。”
“围城的以为是唐军偷越,一阵乱箭。等草人身上扎满了箭后,张巡再把草人拉上城去。如此反复,赚了无数箭矢。”
“待得对方知道草人,不再搭理之后,他却派真人下来劫营,这是连环计!”
译官和田二赶紧奉承,将田承宝夸得如诸葛亮重生郭子仪转世,轻轻松松识破敌军伎俩。
田承宝哈哈大笑:“可惜老子也没箭陪他玩!”
“传令全军,后退五里扎营,埋锅造饭,夤夜警戒,明日却再慢慢理会!”
译官奉承道:“正是!釜底游鱼,耍再多花样也跳不出锅去!”
田承宝笑道:“管他有计没计,草人真人,天一亮便要露出猴子屁股!”
次日清晨,田承宝带着大军前移,果然见到城墙上草人都还没有拆下,不由得哈哈大笑:“这探花郎抱着史书打战,就是不一样哈?”
周围士兵都是哄堂大笑。
城上苏油探出头来,穿着官袍戴着乌纱,一副弱鸡模样,小脸刷白:“都监!你……你也是大宋羁縻官,因何不安本守,擅出溪洞,犯我夔州?”
田承宝都懒得搭理,翻译官喊道:“城上小儿听着!鬼主率大军到来,赶紧开门款迎,献上金银粮草,否则鸡犬难留!”
苏油喊道:“夔州城穷得耗子搬家,本官现在六天才吃得上一顿肉,哪里有什么金银?”
翻译官喊道:“我们早打听清楚了,永安宫物资丰富,赶紧交出来,以免刀剑无眼!”
苏油苦着脸道:“那些物资,是眉州客商的,我也做不得主。”
翻译官喊道:“那现在就是我们的了!你们要是不交出来,我们自取!”
苏油赶紧挥手:“别别别……本官守土有责,都监能否给我们一点时间,我去与他们商议商议?”
翻译官问田承宝:“鬼主,如何处置?”
田承宝翻眼皮看了看苏油:“还真是小娃娃,大宋都无人了?让他去吧,能不动刀兵,当然大家愉快。大伙儿说是不是?”
周围狼兵又笑了。
翻译官朝城上喊道:“娃娃城主!赶紧去与你家大人商议吧!”
周围狼兵们又是哈哈大笑。
结果这一去便是好久,左等左不来,右等右不来。
田承宝怒了:“催催!”
翻译官再次来到城墙下:“有人吗?城上有人吗?!出来一个说话的!”
又等了好一阵,苏油才又探出头来:“来了来了,刚刚快要说好了,结果你一催促,我只好又先来见你,哎哟这通腿儿跑得……”
翻译官怒道:“少废话!结果如何?”
苏油说道:“就要答应了……这帮守财奴,他们是躲在城里,不知道大军多厉害。要不,我再去做做工作?这都快午时了,下午给你答复?”
翻译官喊道:“先送出牛酒,慰劳一下大军!”
苏油“呃”了一声:“你们不怕有毒?”
田承宝抽了翻译官一鞭:“兀那娃娃,再给你一个时辰!”
苏油赶紧点头:“多谢都监宽宏,那……我便去了?”
大军开始啃干粮休息,一个时辰之后,苏油的脑袋又冒了出来:“我没迟到吧?”
译官喊道:“如今却是怎么说?”
苏油耐心解释:“本来都已经说好了,结果通判是个倔老头,打死都不肯副署,贵官想必是知道的,知州的命令要是没有通判签字,那就是无效,要不,我再去劝劝通判?”
田承宝就算再蠢,到此也知道苏油实在戏弄他,怒火中烧,张弓搭箭:“黄口小儿!气杀我也!城破之后,老夫必将你千刀万剐!”
苏油一下缩回头去,对阿囤炽火说道:“听到没?这是要拿你家大巫做酸白菜锅子……”
阿囤炽火哈哈大笑:“大巫你别闹,你皮太厚了,嚼着费劲!哈哈哈笑死我了……”
耽误了一上午,田承宝什么都没捞到,之前过于轻视苏油,连攻城器械都没有准备,如今只好命令前锋冲向江滩,准备从防备最薄弱的竹笼卵石处杀进去。
狼兵们嚎叫着开始冲锋,八百人的队伍刚进入百步范围,对面矮卵石墙后方突然冒出两百戴着明晃晃钢盔的脑袋,接着就听见空气中“嗖嗖”连响,无数狼兵惨呼着倒地。
精准!异常的精准,转眼间队伍就薄了一层。
这箭矢过于厉害,但凡身体中箭的,几乎便立刻失去战力。
一名偏将举刀呼喝:“他们用的是弩!最多三发,冲啊”
然后就见三支弩矢,一支直入脑门,从脑后露出矢尖,剩下两支噗噗没入校尉身体,只剩下尾羽。
校尉砰然倒地,剩下的其余众人趴到地上,一动不敢再动。
郭隆将空弩递给身边的小子:“憨包一个……记住了,发弩手要稳,少爷这个设计不错,石墙上还有一层沙包,搁弩太方便了。”
然后就见高墙上再次响起嗖嗖之声,趴着的那些狼兵又跳了起来,原来是城墙上的攻击也开始了,这下居高立下,趴着不动,正是好靶子。
郭隆大笑:“再来!”
第一波攻击,木叶蛮的前锋丢下了三百多具尸首伤员,士气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被打散了。
负责攻击的,除了城墙上那些,都是控鹤老军,一个个还有时间教育身边的徒弟:“看到了吧?这就是少爷鹤胫弩的威力,怕他们个球!”
“你们还没见过血,心里发虚,手抖正常,不着急慢慢找感觉,沙滩上那些半死不活的,按平时的训练来,交给你们了。”
又是嗖嗖稀疏的一阵响,沙滩的哀嚎,很快转为了安静。
田承宝的手在颤抖,他的先锋狼兵,是手下最精锐骁勇的部队,竟然这么短时间就被杀退,还损失惨重。
先锋指挥跌跌撞撞跪倒在田承宝身前,从胸前拔出弩矢,鲜血顿时汩汩往外冒:“鬼主,宋人军器犀利……属下这把栽了……”
田承宝抢步上去,伸手按住先锋指挥伤口:“来人!快来人替阿维包扎!阿维你别说了,先挺住!”
阿维神色渐渐开始涣散,嘴角也开始溢血:“鬼主,这回阿维……怕是挺不住了……替我照顾妻儿……报……仇……”
“啊”田承宝眼里流泪,拔出长刀对天高呼:“全军压上!打破夔州,三日不封刀!”
狼兵们嗷嗷叫着冲了上去,翻译官阻挡不住:“鬼主!鬼主不可!”
田承宝一刀背将翻译官砍倒在地:“你懂个屁!宋人兵少箭多,只能全力压上!给老子冲!”
第三百一十一章 输了!
苏油在城头上看着远处黑压压冲近的人群:“我靠!上来就梭哈……这哪里是兵,这是匪!”
乞第龙山身上挂着板甲:“怕什么来什么,大巫,我去给你扛住!”
苏油喊道:“乞第你小心点!跟着老子越欠越多,债还没还上呢!”
乞第龙山一手钢盾一手叶锤:“瞧好吧!”
大军转眼逼近,郭隆眼睛眯了一下:“全军都有!三段射准备放!”
如今已经不需要瞄准了,前方视线所及,全部是人。
转眼两百支弩矢飞了出去,就见前方的狼兵好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轻轻阻挡了一下,不少夷人扑倒在沙滩上。
郭隆将钢弩放下,又拿起一支,都懒得瞄准了,直接扣动扳机。
两波射击,前面倒下两三百人。
老兵退后上弦,新兵第一队和第二队抵上。
狼兵凶悍,一旦全军冲锋,那就收不住性,身边同伴不断中箭倒下,更是激发了他们的凶性。
热血上头,眼睛中的毛细血管让他们的眼白都变成了红色,却没有发现自己的队形,变得越来越拥挤。
苏油设计的这段城墙,其实也是一道陷阱,和他在二林部蛇洞中设计的一样。
老城的城墙很高,一看就异常坚固,新城只有最靠近水边的地方,才非常低矮粗糙。
为了抵御来年的洪水,城墙从上游到下游,呈现出一条斜线,和江滩水线一起,形成一个锐角。
其实整个夔州防御体系的弱点,是看起来最坚固的老城和新城交界处。
而最强的地方,正是所有人一看就会大概率选择的地方锐角顶点处那低矮卵石墙的江滩。
越往前冲,场地越狭窄,队形越密集。
新兵即使胡乱扣动弩弦,也能保证命中。
看着自己的兵士一片片地倒下,田承宝心中都在滴血,催促督战队一起站前:“擂起铜鼓!又进无还!”
新兵两轮弩放过,退往第二道防线,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空窗期。
石墙就在眼前,狼兵们知道,越过石墙,好日子就来了。
但是石墙后面,突然飞出了一群黑色的燕子。
燕子拖着长长的软尾,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然后狠狠扎下!
噗!噗噗!锋锐的梭镖入肉的声音响了起来,直接切入肉体,刺透内脏,甚至从狼兵们的后背透了出来。
惨叫声此起彼伏,这波凶器,比那种古怪的短矢还要可怕!
更可怕的是,左右都是人,根本没法躲避!
接着,第二波,第三波……
整整五波!将冲击队伍切成了前后两部!
弩矢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控鹤老兵们的第二次两连射开始了。
短短百步,两次冲锋,木叶蛮的损失太惨重了。
除了留守栈道出口的五百人,四千人五百人的队伍,在这特殊的地形里,成了弩矢和标枪的收割对象。
近千人失去了战力!
而可恶的宋人,躲在那道石墙之后,只露出明晃晃的头盔,到现在还未损失一人!
天理何在?!
田承宝如同输红了眼的赌徒,没关系,只要能突破石墙,就是狼兵们发挥实力的时候,那些弩手,标枪手,就会变成砧板上的肉,任我宰杀!
田承宝疯狂地喊道:“击鼓!击鼓!冲过去!”
狼兵们转眼冲进,再紧跑两步,便可以一跃而跳到石墙背后。
然而还没有等他们起跳,事变突生!
竹笼和竹笼之间的空洞里,突然伸出无数的长竹竿,整个石墙,一下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刺猬!
这是峡江上船夫们再熟悉不过的东西船篙!
的确是船篙,除了篙头不一样。
两丈多长的毛竹竿子,前端是重达五斤,长达三尺的剑状锋利长刃。
殳!苏油第一次拜访可龙里对岸的石家堡,在兵器架上第一眼看到的东西。
殳头底部还有一个带长刺的铁球,长刺带来的切割伤,也非常可怕。
狭窄的石墙,仅够百多人的队形展开,墙内的士兵们四人一队,将船篙一起推出,再一起拖回。
每一次来回,速度不快,但是却带走无数的人命。
后方队伍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还在往前,将前方的队伍挤向绝望的深渊。
江边一侧没有遮拦,不少狼佬兵被挤入大江,然后越来越深,一个站不住脚,便被汹涌的峡江水冲走,冒几下头,然后消失无踪。
无声的陷阱!
狼兵毕竟还是勇猛,一位壮士终于躲过船篙,凌空跃起,跳向石墙。
然后,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就像一本打开的铁册子,转眼放大,接着眼前一黑,然后就是利器入骨的声音。
木叶蛮的头等英雄,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转眼跌入自己队伍的人群,被疯狂叫喊着的士兵们踩进了泥沙。
石墙上出现了不少身着黑色皮甲,手持藤牌长刀的军士,他们的刀又细又长,灵活刁钻,木叶蛮跃上石墙的蛮兵虽然勇猛,但是军器太短,还没有护甲,无法对这区区两百多人形成威胁。
很多木叶蛮临死前,才发现自己的对手,也是夷人。
比自己冷静,比自己专业,比自己凶悍的夷人。
最夸张的是乞第龙山,这就是一架人形装甲车,叶锤舞得飞起,有冷锻甲护体,这就是一力降十会。
一锤出去,经常是连人带兵刃一起砸飞,手底下断无一合之将。
到后来干脆跃下石墙,将钢盾当成利斧大钺一样的兵器,这么拥挤的石墙前头,愣是被这娃在身周砍杀出一片开阔区域!
真的体现了第一次拿到叶锤后,从林子里出来说那句话,我发起疯起来自己都怕!
石墙前的人越来越密,很多狼兵被挤得贴上了水泥高墙边,却忘了来自上方的威胁。
一锅锅滚烫的金汤倒了下来,高墙下的惨呼顿时响成一片。
不少狼兵为了争取生存空间,离开那片夺命的恐怖城墙,不惜向同僚挥舞起手里的钢刀。
混乱开始了。
等到控鹤军站上高墙,开始往下发射弩箭的时候,混乱进一步扩大。
田承宝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前方不到百丈的矮墙,自己勇猛的军士为什么就是冲不过去,等到控鹤军开始发射弩矢了,才将目光重新移向高大的城墙上。
赌徒的疯狂如同被淋上了冰凉的冷水“完了……”
高墙上的稻草人变得稀疏了很多,剩下的那些,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陷阱!田承宝终于明白了,这段城墙,除了是因减缓洪水冲击而这样设计,还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江水和城墙之间,这一片三角地带范围,都会被城墙上那些可怕的武器所覆盖!
田承宝心胆俱裂,刚刚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撤”城墙上的弩炮发动了。
沉重坚固的瓷弹,狠狠撞入人群,如同一头头蛮横的疯牛,强行在人群里扫出一道道血肉通道。
城墙上,两个小兵,一个工程小组成员组成一个小团体,操作着一台床弩,有助力设备,熟练起来速度也不慢。
城外沙滩上,钉着不少木桩,田承宝当然不知道那些是什么,其实,是早已设定好的炮描参照物。
每一架弩炮,负责哪些区域,不同攻击点,炮描参数是多少,士兵们早已倒记如流。
狼兵固然凶悍,但是那也是在他们同实力相近的对手对抗的时候。
如今面对弩炮这种非人力所能抗衡的东西,再凶猛的勇士,心底里都是一片寒意。
“咚”的一声巨响,一枚瓷弹击中了大铜鼓,将鼓手,鼓架,连同铜鼓的碎片,送上半空。
这一声巨大的声响,也仿佛一记重锤,击打到了所有狼兵的心上!
第三百一十二章 封路
田承宝就在铜鼓边,铜鼓的碎片从他脸上划过,顿时鲜血淋漓,再次大呼一声:“撤啊”连滚带爬地朝这恐怖地带的外围跑去。
苏油在城墙上一台弩炮后露出脑袋:“妈蛋,偏了!没打着!”
通判孙修却在一边叫好:“好!运判这是斩旗夺鼓之功!”
吴才一屁股坐在城墙上,还在惊魂未定:“明润,我们这是……赢了吧?”
苏油一看城墙下,乞第龙山已经带着囤安军的夷人特种兵,号呼出击,两百多人,愣是如赶鸭子一般追赶奔逃的两千多木叶蛮兵。
“靠!”苏油赶紧向转身,拔下一面大旗挥舞起来:“两百多人赶两千多人,不要命了!”
“当……当……当……”,见到旗号,夔州城里禹王宫的钟声响了起来。
北面的山林之中,许多蛮人部落的青色,黑色,黄色旗号亮了出来,一支支紧身青衣的队伍,沿着山路盘旋飞奔而下。
沿边熟蛮!
阿囤炽火和阿囤元贞,分别带着熟蛮部落里征集起来的勇士,一直潜伏在北面的山上,就等着禹王宫的钟声。
没人会想到名震渝夔的木叶蛮会崩溃得如此之快,阿囤炽火和阿囤元贞还在与周边夷人商量如何排班警戒守夜,就听见夔州城里传来的钟声。
“怎么可能?!”阿囤元贞惊讶地站起身来:“断无此理!”
阿囤炽火抽出长刀:“执行军令!随我出击!”
看着北面山上亮出的各路旗号,田承宝吓傻了,才出生天又入死地!
狼兵们只恨爹妈没多生两条腿,兵器辎重边跑边扔,不求跑得过追兵,只求跑得过自己人。
驻守栈道口的五百军士正准备埋锅做晚饭,突然就见到前方无数败兵从前方林子边上跑了过来,接着呼啦呼啦地冲入栈道之中。
田承宝满脸是血地奔到队伍之前,从守卫的偏将腰里拔出长刀:“让出通道,让败兵先过,然后守住这里,不能被赶了鸭子!”
偏将都傻了:“败了?怎么败了?夔州城有重兵?”
“黄口小儿诡计多端!”田承宝啐了一口血沫,有恶狠狠地看着译官:“说!是不是你在捣鬼?!”
译官吓得趴到地上,急爬了几步,抱着田承宝的靴子:“冤枉啊大鬼主,我对大鬼主忠心耿耿,我……”
田承宝将译官一脚踢翻,狠狠一刀劈下,这次用的却是刀刃一面。
译官惊叫一声:“冤”然后便被一刀两段,人头咕噜噜滚出老远。
最后一波逃兵涌来,接着,乞第龙山满身是血肉骨渣,一副凶神降世的模样出现在了逃兵的后方。
一见到田承宝,乞第龙山兴奋地大吼道:“兀那贼子!哪里走!”
田承宝心底发寒,什么断后的心思都没有了:“撤,撤入栈道!”
乞第龙山疯狂地跟着追了进去。
……
跑着跑着,前头栈道弯弯,一些跑不动的狼兵,横七竖八地躺在栈道上。
见到乞第龙山过来,狼兵们只得闭目等死。
却不料乞第龙山理都不理他们,大踏步往前追去。
再追出一段,乞第龙山扭头一看,靠,自己后边一个人没跟来。
这娃也不是太傻,只好悻悻地停下了脚步,想了想,扭头往回走。
狼兵见到这凶神竟然又回来了,心里边哇凉哇凉的:“要杀就杀!晃来晃去的吓人不是好汉!”
乞第龙山停下脚步:“还爬得起来不?爬得起来跟老子屁股后头,敢跑一锤子敲死!”
狼兵感动地哭了,这么说就是还能活命:“爬得起来爬得起来……”
从栈道一路回来,这娃屁股后边竟然挂了百十号败兵。
一到栈道出口,乞第龙山傻了:“大巫!怎么把我也关里边了?!”
栈道出口处,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多了一处木寨,苏油从木寨上方的尖柱缝隙里露出脑袋:“不尊号令!说过我的兵不能追入栈道,进了栈道,就不是我的兵!”
乞第龙山左看看右看看:“那我算他们这边的,我们投降!”
翻着白眼递出梯子,让乞第龙山和狼兵们出来。
苏油狠狠踢了乞第龙山一脚:“要不是为了等你,我早都回夔州了!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处理!纯属耽误时间!”
狼兵们不明白雷神一般威武的乞第龙山怎么在苏油跟前乖得跟一只猫似的,不由得更加的恐惧,满满地跪了一地。
苏油温言说道:“过去了就不说了,我三番两次请田都监下山商议,结果他不闻不问,现在犯下了大错,谁都保不住他田氏一门。”
“你们替他打战,他给你们田地吗?把你们视同奴役,你们还要替他卖命?”
“西南夷法典有规定,断绝商路,侵凌市镇井田者,诸部共击之。”
“你们以为田承宝成功逃脱了?不好意思,并没有。如今他和你们两千多名同胞,已经被关在了栈道之上。”
“夔州周边诸蛮,过两天就要出发逆江而上,从他们眼皮子底下经过,去讨伐田氏。”
“不过你们放心,此战只诛首恶。田氏占有的土地,粮食,会分配给你们的家人。想要更多,大家就要多开梯田多种点地。朝廷的子民,还得为朝廷服役,交税。”
“不会种新式水田没关系,我会派人来教你们,我还会向朝廷建言,比照囤安军,让你们用军功换取赋税的减免,听说你们打战很厉害的?”
狼兵们羞得差点找条地缝钻进去,就算你真的是大巫,打人也不能打脸!
……
田承宝顺着栈道往前,却见前方军士们都停下了脚步:“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不继续行军?等别人追上来捅屁股吗?”
没有人愿意理他。
田承宝愤怒地扬起鞭子,被副手拉住:“鬼主,鬼主我们到前面去问问……”
田承宝狠狠一甩鞭子,来到前方,一见情形,不由得大叫了一声苦。
来时好好的栈道,如今绝壁上最险要的一段,整整两里毁得一干二净,连桩子都没有留下。
栈道尽头处的石壁上,朱漆写着八个大字:“只诛首恶,献命纳降!”
……
留下足够的人手看守栈道,苏油说道:“此处以后要设立一处关卡,就叫夔门关。”
回到夔州,军士们已经在招纳叛军,修整战场了。
不光是汉人,夷人也被木叶蛮欺负得够狠,如今不少夷人看守着,虐待俘虏比汉人还厉害。
苏油一看这样不是事儿,赶紧将孙修和吴才叫过来:“俘虏们换控鹤军来看守,夷人士兵放在外围,战报清理出来了?”
孙修拿着战报有些哆嗦:“来敌五千人,战死一千二百零四人,俘虏一千三百二十七人,我方……我方受伤三十七人,无人……无人战死。”
苏油撇了撇嘴:“来的嚣张去得快,木叶蛮是匪而不是兵,纯属乌合之众。”
孙修拱手道:“运判智计高绝,强梁束手。一日荡灭盘踞渝夔多年的毒瘤,虽周郎陆逊,不足过也。”
苏油挥着手:“老孙你少给我贴金,周陆都是指挥数万虎贲的大行家,怎么能比。尸体的衣物全部剥下来,组织人手洗净烘干,还有用处。”
“割下右耳作为军功,送往渝州核验,工场上麻杆多,立刻着手火化,骨灰抛入江中。江滩上给我清理干净,接下来还有很多工程要继续呢。屠宰场一样不像话……”
孙修就竖起大拇指:“运判果然稳如泰山,修罗场前面不改色。”
苏油心想老子胃都吐空三回这种事情我会告诉你?
上一世参加过大震抢险,这一世又被大蛇淬炼过的神经,好像适应性还是不太行……
算了赶紧换脑子,再想这些肚子里的包子又要保不住:“战况过两日应该还有变化,先老实打报告,别慌着下总结。用快银船送往渝州,告诉转运司和安抚司。记得多颂扬一下两位大使信之赖之,一力托付大任于我的眼光和魄力,花花轿子人抬人,知道不?”
孙修就摇头感慨:“早知道这一招,何至于数十年官运难振……”
第三百一十三章 爱听评书的战俘
苏油对吴才说道:“接下来事情就多了,安排农人返乡;犒赏周边熟蛮;记功行赏,安抚降俘……”
“如今大局已定,山上山下梯田的工程还要抓紧,明年秋收一过,我要求无论汉蛮,家家有余粮,户户有猪羊!”
两老头激动地施礼:“敢不效力!”
交代完俩老头,苏油转身来到永安宫战俘营。
看到灰头土脸的战俘们,苏油皱起了眉头:“除了受伤的,全部赶去河边,洗干净了再来接受训话。”
一艘大船从上游放了下来,船上正是张藻张麒四人组。
这四人前几日被派到上游,木叶蛮通过栈道之后,他们便在二林特种兵的帮助下,爬到了栈道之上,将栈道拆毁了两里。
等到再赶回来的时候,战事竟然就已经结束了。
小七哥不由得捶胸顿足:“玩鹤胫弩你们谁玩得过我?!谁玩得过我?!我说不去不去非叫我去,这把亏大发了吧!军功没了!”
赶来调解夷人事务的阿囤元贞接到他们,没好气地说道:“小七哥你玩的过我?连我都没捞着,别说你了!”
苏油正在给一个伤员用酒精清洗伤口,刺痛吓得俘虏伤员嗷嗷直叫。
苏油取过丝线,用镊子捏着弯针缝伤口,然后撒上三七白药粉,用纱布压住,拿胶布条火上烤化,给俘虏贴上。
是的,胶布,不要奇怪,狗皮膏药早就有了。
见到阿囤元贞进来,苏油没好气地说道:“来得正好,告诉他们这是大巫的法术,都给我闭嘴,闹得人心烦!”
阿囤元贞对着周围伤兵嘀咕了几句,伤兵们这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苏油让几个轻伤的将伤员抬下去,换一个上来:“大家都搭把手,能救一个算一个了。”
几人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开始处理。
张散笑道:“玉局观的白药就是好用,上次被车床刮了手,少奶奶给我用丝线缝了,用了白药,几天后线一拆,愣是啥事儿没有……”
刘嗣也笑道:“少奶奶怕是当惯了学生,每次回来便要过足先生的瘾。想不到伤口处理却在这里派上用场。”
张麒就轻轻踢了张散刘嗣一人一脚。
苏油眼尖:“踢个屁,还怕在我面前提薇儿咋的?”
刘嗣赧然道:“少爷你要理解,薇儿是勋贵里出来的姑娘。石公说行过及笄礼后,就要谨守闺中待嫁,少与未婚夫亲密往来。”
张麒赶紧说道:“是的是的,招惹流言不说,还好像急得嫁不出去一样,在世家大族里是会惹笑话的。所以她不给你回信,你不要多心。”
张散笑道:“就是,薇儿她也没少跟我们打听你的事情,嘿嘿嘿,还没少拿你写给他的信出来显摆。”
苏油不由得翻起了白眼,这傻姑娘,幸好我的信里都是闲话家常,要是说点羞羞话,被这几个棒槌看去了还了得!
几人一边说起可龙里的日常和石薇,一边手底下不停,鬼哭狼嚎的伤员帐房里,竟然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温馨感觉。
三天之后,俘虏又死近百,这些内脏被弩矢伤到的,被金汤浇到的,元德公和薇儿不在,苏油也没有办法。
不过剩下的那些,算是都挺过来了。
好些以为自己必死的人,如今对苏油,真如神灵一样的看待。
俘虏们的饮食还不错,饭菜里能见到肉花,吃过没事儿,便由阿囤元贞宣讲民族政策,苏油讲评书,调剂他们的紧张。
乞第龙山在大竹屋外边摇头,战俘营里还能传出阵阵笑声,大巫的手段可真是逆天了。
掀帐进屋,笑得正欢的战俘营“咯儿”的一声,顿时雅雀无声。
乞第龙山抠了抠头皮,拱手禀告道:“大巫,事情成了。”
苏油笑着对战俘们说道:“马上你们的同伴要来了,副将田守忠弃暗投明,斩杀了反动鬼主田承宝。首恶已诛,大家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记住,我们是自己人,自己人不打自己人。”
“愿意留下来当兵的,务工的,我欢迎;愿意回家务农的,我发盘缠欢送;以后大家要是遇到有什么不平,可以来找我,我替大家做主。”
“因为反动首领田承宝耽误了木叶蛮的归化易辙,你们比夔州周边的农田改造就晚了一年。不过没关系,刚刚好。明年欢迎你们再来看看,看看两年下来,周围寨子能过上怎样的日子。到时候我们再说农田改造的事情也行。”
当场就有人喊道:“再给我们讲回评书呗!”
其余士兵也是大喊:“对呀,小官人再来一段!”
苏油笑道:“行行,上一回说到哪里了?”
一群乱七八糟的声音喊:“讲到晋王挨秦琼打了!”
苏油一拍惊堂木,正色说道:“那我们就再来一段——临潼山秦琼救驾,承福寺真主临凡!”
《蜀中杂记》:
“嘉佑七年,六月丙子朔,岁星昼见。
八月乙亥,木叶蛮田氏犯夔州,峡中惊骇。
夔州路转运判官苏油,招纳乡勇,筑城严御。
递报贼势,朝堂上下咸忧之,皆以为不免。
丙子,贼势炽张。
油发上冲冠,拔剑横阵,励诸乡勇曰:“仗义死节,保境安民,正在斯日斯时!使贼逞志,奈汝等妻儿何?!”
众皆励奋,呼噪鼓勇,贼势稍遏。
油乃发所备鹤胫弩,炮弩,杂交击之,贼不可当,奔扑逃散。
城困之前,油召乡学蛮童,喻之曰:“兵隳之下,或无完卵。汝等非吾执系,乃慕学而来。油纵没,朝廷必有明汝向化之忠,传汝修齐之学者。善留其身,以待其人。”
悉纵之,各归洞寨,众老皆感泣其德。
会贼溃,油乃击禹王宫洪钟,四方熟蛮乡义,荷锄集逐,如奔仇雠。
贼由峡江栈道逸返。然油与相拒前,已命轻舟溯上,拆零数里,而未使贼知。
待其奔入,乃封闭峡口,侯其自乱而已。
贼困三日,焦促无计,自相诛戮。浮尸横江而下,如蚁趋排。
副将田守忠斩承宝首级,尽屠其亲,就降。
此役尤奇者,在乡勇未亡一人,而田贼五千,无所孓遗。
诸蛮土著,信油为神巫,与见匍匐,莫敢仰观。
乃搜田氏衣甲,命熟夷伪作胜还,夜度狼狫重关,田氏束手而擒。
尽析田氏地谷,散与诸奴,命自耕作。
欢声载野,飞鸟难下。
十月,奏报。朝廷闻之,咸惊油临阵之勇,周计之奇,而施政之可观者。
命夔路三司叙录其功,与鹤胫弩,炮弩并献。
韩公时相,抚奏而叹曰:“设吾在彼,亦无幸理。蜀人有吏能者,向唯何圣从,陈公弼区区二人。小子何才,竞出吾等一头地。”
……
一场短促而激烈的战斗,终于带来了地区安定。
夔州城大开发,在嘉佑七年九月,正式肆无忌惮地开始了。
木叶蛮田守忠,成了打倒反动军阀的光荣典型,被苏油任命为副手,和乞第龙山一起,成为苏油的哼哈二将。
狼狫兵的单兵素质其实非常不错,田守忠就曾经表示不服,乞第龙山这种强干蛮子不算,给我一把二林长刀,我就不怕阿囤炽火。
大巫你要帮我,四尺多欺负一尺半,你口口声声说的公平呢?!
苏油就和稀泥,人家四尺刀子那是人家铁多得用不完,算了我这把留着没用,给你罢。
然后乞第龙山又闹开了,大巫你偏心,有了板甲再用钢盾就是累赘,给我也重新设计一个!
苏油只好给他来了个印第安手斧的扩大版,前方和斧背还有鸦嘴,正反两用。现在这娃走到哪里腰上一边一件凶器晃荡。
第三百一十四章 嘉奖
夔州人很不习惯,细想起来,木叶蛮气势汹汹而来,就是为了进夔州城。
如今他们被打得大败亏输,竟然摇身一变,还是进了城,还成了夔州城的保卫者!
夔州路转运司,答应过苏油四州乡勇二千四百人的名额。
这娃也真是心大,本地汉人四百人,周边熟蛮八百人,不愿意回乡的狼兵一千二百人,愣是把两千四百人的名额给用完了!
苏油是有些怕了周边蛮夷,在土改完成之前,为了防止再出乱子,手底下必须有一支过硬的部队。
夷人畏威而不怀德,苏油认为,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太多的东西可以失去。
等到有了媳妇,娃娃,稻田,住宅,鸡苗,猪崽,再几家来一条水牛……
各家过好各家的日子,人心就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脑袋进水了才下山劫掠。
周边熟蛮,对大巫小知州的印象好得不能再好。
翻手平灭木叶蛮田氏的强人,从一开始就对他们彬彬有礼笑眯眯,不是人家没有实力,而是人家真心当自己是同类。
梯田已经蓄水了,就等着明年翻耕播种,听说要用眉山稻种,眉山稻种现在亩产都能有四百多斤了!
一亩地四百斤,十亩地四千斤,能装多少多少箩筐来着?熟蛮们觉得自己的手指头不够用了。
好在娃子在山下读书,等休沐回来的时候好好问问!
眉山的物资疯狂地运来,仓场上的苎麻变成麻线,疯狂地运走。
粉碎机,振动筛,石棉砖,耐火砖……
三峡周边水力充沛,苏油开始建造硅酸盐水泥大工坊。
要改善夔州上下水陆通道,靠人工怕是要抓狂,必须靠爆炸品。
木棉,作为布用纤维,比棉花弱。
纤维细,弹性差,中空度最高,容易压成一团皱巴巴的。
但是作为填充料,却是再理想不过了。
这东西,二林部很多,大巫一个响指,不要纺织品,只要棉球,来。
甘油,眉山很多,小少爷又是一个响指,也来。
硝酸没办法,得自己弄。
工艺难度不高,有了带釉玉瓷缸子和玻璃管,有了干馏煤粉得到的氨气和隔离加热硫磺与绿矾,苏油可以采用后世黄崖洞兵工厂曾经用过的酸塔法,不用铅室也能小批量地制备硫酸和硝酸。
还需要一样东西雷管,作为引爆药。
瞌睡遇到枕头,刚刚平定的木叶蛮,就是靠金银矿和朱砂矿起家的。
除了雷银,雷汞也没问题。
朱砂的成分,就是硫化汞。
硝酸银,张麒和张藻在制作琉璃镜的时候便已经熟悉了,制备硝酸汞的工艺,和那个差不多。
由汞和硝酸作用生成硝酸汞,然后硝酸汞再与酒精作用,可制得灰雷汞。当在反应过程中加入少量的盐酸和铜,制得的雷汞为白雷汞。
如果用硝酸加纯乙醇微热,制得的叫纯雷汞。
三种物质都非常危险和敏感,温度必须精准,成品还必须用制作肥皂的过程中得到的人造石蜡进行钝化。
苏油自己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后世作为上面千条线,下头一根针的定点扶贫下派村干部,这玩意儿的成品见过不少,还好奇地拆解过。
制备方法,村子里几个老民兵也知晓,还曾经给苏油献计,县财政困难,要修水渠的话,我们自己搞嘛!
但是天地良心,守法公民可真是没有亲自生产过,苏油最后还是果断拒绝了老民兵们的热情,老老实实打报告找茶叶市长批来的。
这玩意儿的威力,想一想都觉得尿紧。
所有原材料都制备完毕之后,硝化甘油的合成,就只能严格操作,只能是土地庙四人组加自己这样如今玩熟了化学实验的老鸟来操作。
诸多大事都被丢给了容光焕发重获第二春的孙老通判和吴老推官,苏油只管签字。
搞得孙修每次拿着公文来找苏油都连呼僭越,哪里有通判先签知州后签的道理哟!
最近后山破庙附近经常雷声隆隆,冬日里打雷可不是好兆头,知州大才,是否可以写一篇雄文镇魇一下?
嘉佑七年冬十月,丙戌,白虹贯日。乙未,太白昼见。丙申,诏内藏库、三司共出缗钱一百万,助籴天下常平仓。大飨明堂,奉真宗配,大赦,加恩百官。
苏油在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中,迎来了朝廷的嘉奖令。
差遣因为稳定地区和平的需要不能变,但是官职变了,现在的官职差遣,全称变成了秘书省著作郎,宣奉郎,骁骑尉,权知夔州军州事,兼夔州路转运判官,赐银鱼袋臣。
苏油自己一口气念下来,都会觉得缺氧。
张散刘嗣看着被崩下来的一大块山石,也觉得有点缺氧:“我的天……硝化棉这么大的威力?”
……
朝廷的邸报到了,司马光,领天章阁待制兼侍讲,知谏院。
知制诰王安石,勾当三班院。
王安石换部门,是因为他在纠察在京刑狱的时候遇到一个案子。
有个年轻人,得到了一只斗鹑,同伴想借来看看,年轻人不许。同伴仗着两人关系好,抢了就跑,年轻人追上去一脚,踢到同伴肋下,同伴立刻就死了。
开封府认为这是杀人罪,应当偿死。
王安石反驳,认为年轻人不许,而同伴抢去,这就该算是盗窃行为。
年轻人追上去殴打,那就是捕盗,按照宋律,打死强盗,不为死罪。
开封府官员表示不服,事下审刑、大理详定,随后判定开封府官员定案正确。
这样就成了王安石有错了。需要履行“放罪”手续。
放罪就是去殿门向相关部门检讨,承认自己犯了错误。
王安石不干,说道:“我无罪。”
御史台及门累次催促,王安石始终不肯低头。
于是御史台弹劾他,韩琦看重其名,轻轻放过,给他换了个差遣完事儿。
性格,决定命运。
自家这边,二堂哥苏涣,在利州路提点刑狱任上去世了。
虽然同在川内为官,苏油都没有机会见过自己这位堂哥。
只有让眉山那边代为致哀。
苏辙出发上任了,大名府推官。
苏轼也写来信函,说他很忙,乞雨,修亭子,亭子修好雨也来了,他写了篇《喜雨亭记》作纪念。
还应老宋的要求,出府提点刑狱,教育苏油要乖,老百姓苦难深重,反正他是能放的都放。
如今这娃比较放松,除了公事,便是游山玩水。
不过他对自己的一个建议非常得意,凤翔府的差役,最苦还是衙前发木,顺着河流放木排,遇到洪水期,事故频发,死了不少人。
他建议调整衙前役的日期,改为秋冬水小的时候再发木,此举得到了大家一致点赞。
张藻扑哧一声笑道:“大先生的文章我是服气的,不过在少爷面前夸事功,实在是有点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苏油拍了张藻一下:“这后边不是还要要诗吗?你把我们最近做的事情回复他一下,这诗嘛……”
抽来一张信纸,用行书刷刷写了:“这个给他!”
一里编民十户寒,邑中谁与共溪山。
何当醉里温茶色,卧看清声坠井阑。
……
苏油很忙,他在组织人手打洞。
抓紧时间,趁冬日里峡江水位最低的时候,在滟堆,新滩,使用穿凿卓筒井的技术,在石头上打洞。
这洞要一直打到水平面位置下五六米,就算是有机械相助,也是巨大的工程量。
等到洞打好,便将一段带底的竹筒放进去,然后一段连一段,用水玻璃防水粘连,一直放到洞底。
接下来往竹筒里放入硝化棉塞紧,插上雷管,布置引信,人员撤回江滩上安全地带,起爆!
水下是压力环境,爆炸威力威猛异常,一声声回荡峡谷的如雷轰鸣声中,滟堆的巨石开始晃荡,然后渐渐歪斜,最后滚落进滔滔江水之中。
岸边所有人兴奋得抱在一起又跳又喊,这是大巫神力的又一次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