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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二子从周     苏厨txt下载     苏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九十五章 挂绫查账

    张麒待马车启动,这才说道:“少爷,和蚨祥的刘掌柜和益济昌余大郎,昨日在一起密会,参与的还有南通巷几家大户。”

    苏油问道:“知道他们密会的内容吗?”

    张麒说道“不真切,据迎仙馆的绿箬小娘子说,两人说了四通商号很多坏话,说到激烈处,还有齐心协力,共御外辱之类的话。”

    苏油问道:“忘雨阁的情报呢?等等,绿箬又是你惹的什么你给他喇叭兔兔恶徒B2B

    张麒撞天叫屈:“没有啊,是绿箬小娘子喜欢招惹我,昨日还拿情报要挟,要我陪她看了一天的花草……”

    苏油更生气了:“我就没有看出来,你这女孩缘怎么跟我的老头缘一样好?”

    张麒一脑门子黑线:“说情报说情报……”

    苏油这才将思路转回来:“汴京如今可有什么传言?钞引价格波动如何?”

    张麒说道:“南通巷几家钞行,是我们的老对手了,其日出入流水,资金规模,早都在掌握之中,有程史二公和小妹坐镇,玩花样我们是不怕的。”

    苏油摸着下巴:“人家可没有把我们当作过对手……其实最怕的是不讲道理,输了有去找大人哭闹,让大人来打我们板子……所以这个轻重程度,不太好掌握啊……”

    接下来苏油只出门了一趟,那是与苏颂送行。

    苏颂成了赴辽朝使节,要去给辽国太后贺寿。

    苏油包了城北李驸马花园,请苏颂临行前再此留驻宴饮。

    苏颂使者队伍里边,还有几名道士和和尚,打的是文化交流的旗号,这是要去辽朝首都做大法事的。

    他们携带的东西嘛,和尚是大藏经一套,道士们则是新整理的道藏一套,作为进献给辽朝君主太后的礼物。

    既然要做大法事,当然稀奇古怪的零碎就很多,比如和尚们的法器,钵盂,禅杖……比如道士们的罗盘,符箓,剑印……呃,还有经纬仪。

    规矩也多,听说还要一路测量气运,周星,还要在辽朝中京附近与当地宗教人士一起测量探讨,为皇帝勘探好龙脉,选出山陵吉地。

    苏颂自己就是科学家,对龙脉一事半信半疑,不过被苏油劝说了一番——难得人家辽国主动邀请我们去搞情报,何乐而不为呢?族兄你一定将细作队伍带好,回来就是大功。

    苏颂对自己毫不担心,如今两国是兄弟之邦,虽然边境上有些小摩擦,那都是地方官员武将不安分,大体上两国高层还是愿意和平的。

    反倒是对汴京最近的风向有些担忧:“明润,盐引铜引改银钞,还有计司清查积欠,都是大政,得提防小人上下其手,侵吞国帑啊……”

    苏油笑道:“兄长放心,敢在唐铁头眼下侵吞国帑的人,相信不会太多的,有四通财务精英们驻场,如今要瞒过唐公的眼皮子,可也有相当的难度。”

    说完端起酒来:“这一来一回,就要四个多月,等兄长回来的时候,汴京城中,或许已是另一番景象了。”

    苏颂笑道:“草长莺飞,生意盎然。希望待我回来,能见到硕果累累,别花团锦簇不结果才好。”

    ……

    三司档库,胥吏们将窗户打开,一阵积年的灰尘,被气流鼓动,从窗中飞舞出来,在阳光下狂舞。

    唐介挥了挥手,似乎想挥走烟尘,同时也想挥走心头的不快。

    待到灰尘少了些,唐介这才转身,对身前林立的队伍说道:“计司之弊,无过于积欠!积欠之弊,无过于虚册!”

    “这是一块又老又硬的牛皮,历任计相,无人敢动分毫!”

    “官家为了大宋财政,忧心如沸,为人臣者,还敢嬉笑悠游?那是不当人子。”

    “今日我唐子方,便要拼了老命,啃一啃这块老牛皮!”

    “老夫谏官出身,枉负横名半世,天下以为直臣。可说起治政,连苏明润这后起少年都不如。”

    “有人说,计司老账,是刀山火海,是陷阱泥坑,老夫相信是真话。”

    “可是,刀山火海不动它,刀山火海,就永远架在大宋的根基之上!陷阱泥坑不动它,现在只是陷人,他日便当覆国!”

    “所以今天,我们来了!”

    “老夫被卧已经规制到了门房,那里就是老夫今后的办公场所,这几屋子老账一天不清理出眉目,老夫一天不出这个院子!”

    “列位或者出自国府明算科,来自各监各司;或者来自民间商号,长期帮东家料理账务;都是一时俊杰快手。”

    “老夫不懂财务,因此要你们两人一组,相互监督,将账务料理清楚明白。”

    “老夫能做的,就是给你们足够的空间,让你们可以放手施为!”

    “还是那句话,不管多大的积欠亏空,一查到底!不管涉及到哪些宗室重臣,一查到底!不管往前追溯多少年,只要账簿还在这档房内,一查到底!”

    “遇到一个问题,解决一个问题,绝不过夜!老夫每日会整理条陈纲要,直报中枢和官家。”

    “谁要是想动你们,尽管告知老夫,老夫自有法子让天下人知晓过节,让他们千夫所指,不病而死!”

    “看到院子大门横梁上挂着的白绫没有?那是老夫给自己自尽准备的!除非他们能从老夫尸体上踏过,否则就算是宰执,官家,太后,太皇太后,也进不了这门,到不了你们跟前!”

    “老夫就是你们的看门老军,就是你们的遮雨油伞,你们什么多余的想法都不要有,就一个字,查!给我放手放胆去查!”

    “现在,封院,开档!”

    所有会计都热泪盈眶,拱手躬身:“愿效死力!”

    司马光为了此事,专程去了一趟台谏,发表了一通谈话。

    “朝廷设台谏之位,位卑权重,是要方便大家指摘宰执的过失,匡正时弊,纠察士风,敢言,敢为!”

    “看看我辈前贤,他是怎么做的?唐公骨力,坚胜精钢!”

    “什么叫台谏之横?不是要你们发人阴私,也不是要你们究求细屑。台谏,一样要有高远的气象,凌厉的风骨,但是,要如唐公这般展现!”

    “我也知道大家很难,百日无弹章,各位的考绩就要被刷入下等。”

    “可是除了阴私细屑,台谏便无话可说,无事可做吗?!”

    “前辈给大家做了个榜样!要敢纠核巨奸,担当重任,首先要持身清正,还要铁打的肝胆!”

    “只要不避劳,不怕怨,那可以纠察弹劾的事情,多了去了!”

    “以后各位出外,也要将这份台谏的风骨,带去任上,还要麻烦大家升任回京时,再带回来!”

    “唐子方,真御史也!真直臣也!”

    ……

    探春之后,转眼就是清明。

    汴京城的规矩,以冬至后的第一百零五天为正日。

    宋人假期,以正日前后各数三天,一共七天。

    节前两天称为“寒食”,所以就得提前做好饮食,谓之“炊熟”。

    用面点做成枣的形状蒸熟,叫“枣旗”,装饰以飞燕,用柳条串之,插于门楣,这个叫“子推燕”。

    然后大家吃枣旗上的面点,要吃到寒食后的第三节,面点吃完,刚好是清明正日。

    子女及笄者,多以是日上头,凡新坟皆用此日拜扫,因此这几天都城人出郊的很多。

    汴河上的船家,城郊的车马,这几天的交通费通通翻倍,就这样还供不应求。

    不少奸滑的,将船开到河心再加价,事先没有谈好价钱的,只能吃这个闷亏。

第四百九十六章 密会

    皇家当然也要祭扫,“禁中前半月发宫人车马朝陵,宗室南班近亲,亦分遣诣诸陵坟享祀,从人皆紫衫白绢三角子青行缠,皆系官给。

    节日亦禁中出车马,诣奉先寺道者院祀诸宫人坟。”

    因此其中很多准备工作,就需要将作监来完成。

    什么金装绀幰,锦额珠帘、绣扇双遮,纸衮楼阁之类,都少不得。

    另外还要准备枣锢、炊饼,黄胖、掉刀,名花异果,山亭戏具,这些东西,被称为“门外土”。

    宫中贵人的轿子要以杨柳杂花装族顶上,四垂遮映。

    而且赵顼亲自点名,这次寒食的食物,就不劳内膳房了,一起交由将作监制备。

    汴京散花楼的糕点外卖,如今也是大大的有名。

    苏油要来钱的法子实在是太多,像蛋糕面包寿桃之类的东西,其实利润非常巨大。

    苏油也懒得吃独食,蜀中的时候由文殊坊代理操持,汴京就纯素的交由大相国寺代理,荤油的交由散花楼代理。

    一贯的风格,他只需要两成收益,剩下的该别人赚。

    往年清明节汴京城的坊市,一般就卖稠饧、麦糕、乳酪、乳饼之类。如今大相国寺和散花楼的品种,一处都不下二三十样,两处三班连倒,这糕点竟然都供应不上,寒食前三日起,天不亮门前就排起了长龙。

    不过赵顼一句话,却让人家内膳房尴尬了。

    这事情平白无故得罪人,因此苏油只好提出请求,让内膳房当任监事,分出两波队伍,一路在散花楼,一路在大相国寺,寒食节前一日的晚间,亲自负责监督特供食品的制作。

    为这事膳食尚宫提起来就摇头称赞,光从此一事儿就能看出,咱小苏探花的前途,绝对不是一个将作监这么简单。

    再看看你们这几个心窍都给猪油蒙住了的东西,成天憨吃傻胀,可有一分的伶俐劲儿?官家一来主意你们便没了主意?

    无怪人家在外边能多立功勋呢,光看这份人情,实在是太通透了。

    二月末,汴京城的盐价突然起了波动,一斤从平日里的三十五文铜钱,陡升到了四十文。

    按照常理,这时候官仓就该放盐平定物价,然而这次官府迟迟没有行动,原因据说就是正在筹备宝钞发行,京中盐仓将作为硬通货储备,压仓用。

    接着,市面上传出风声,说是旧引会一刀切作废,接下来将被宝钞代替,如今唯一的途径,是银行宝钞和蜀钞会按照一定的利率进行兑换,因此蜀钞是除铜钱,金银之外,如今唯一的可持有货币。

    一夜之间,四通商号门前排起了长龙,都是前来兑换蜀钞的行商,手里挥舞着盐引,闹着要求兑换!

    市井百姓,开始疯狂抢购物资,盐,酱油,咸菜,咸鱼,腊肉,只要是有点盐味的,恨不得都要往家里搬。

    市面上的盐引似乎突然暴增了不少,带来的相应后果,就是流通货币的大量减少,以及盐钞的骤然贬值!

    一边是盐钞贬值,一边是盐价上涨,这感觉就如同解州,蜀中,淮扬的盐场,突然全部停产了一般!

    恐慌继续蔓延,到二月的最后一天,盐价达到了让人疯狂的五十文!而盐引,则跌到了每斤二十文!

    官场开始不安,御史们开始准备,所有人都知道,这回铁定有人要乌纱不保了!

    当日晚上,一驾马车缓缓驶入了南通巷。

    马车直接进入了和蚨祥,车上下来一位十七八岁,箭袖骑装的英武少年。

    见到这等光鲜的大楼铺,再看到青石大院中开得正艳的雪白梨花,不由得一笑:“皇叔好大的产业!”

    余大郎将少年扶下来:“王爷,国公家的刘翁,乃是钞引行的行首,这等气派,也是应该的。”

    刘掌柜过来拱手:“小人拜见王爷。”

    少年正是昌王赵颢,宋英宗赵曙和高滔滔的第二子,有天资,好学,每学完一经,就赐给讲读官以器币服马。

    好图书,博求善本。书法工飞白体,善于射箭。

    端是文武双全。

    其实在他下边还有个曹王赵頵,也是高太后亲生,端重明粹,工画善书。所画墨竹图,位置巧变,理应天真,作用纵横,功齐造化。尤精篆籀,有尽六幅缣止书一字者,笔力神俊,可谓惊绝,殆非学而知之者矣。

    可奇怪的就是高滔滔,既不像皇家爱长子,也不像百姓爱幺儿,偏偏爱中间这位。

    赵颢一抬下巴:“虚礼就少些吧,朝中小人倡乱,百姓苦不堪言。如今盐价一斤五十文,敢问立朝百年,有这么骇人的事情吗?刘掌柜作为行首,是怎么指导钞引行做事的?”

    刘掌柜赔笑道:“小人还能怎么办?还不是只有多放出盐引,希望商贾们赶紧从解州调运啊,这都已经放出去六十万贯,也算为皇宋尽心尽力了。”

    赵颢哈哈一声大笑:“可谓丧心病狂,不过我喜欢!皇叔到了?”

    刘掌柜躬身:“早就在雅设恭候王爷大驾了。”

    赵颢说道:“好你个家生的奴才,敢让皇叔久等!前头带路!”

    几人上到三楼,却见一位紫衣中年人站在琉璃烧嵌瑞兽之前,正在认真端详这件五彩的铜器。

    听到脚步声,中年转过头来,正是当今皇帝的亲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庆军节度使、检校尚书左仆射,虢国公赵宗谔。

    赵宗谔见到赵颢就摇头赞叹:“宗室里边,就数二郎英姿勃茂,每次见到你,都不免让人感慨,人间最好,还是少年时光啊。”

    赵颢拱手见礼:“皇叔万安。”

    赵宗谔招呼赵颢入座:“安不了了,如今每日十万贯往外洒盐引,直如山崩河溃一般,叔叔这点老家底,眼看着就要空喽。”

    赵颢说道:“皇叔见笑了,盐引十万贯十万贯的往外出,这精盐可是千斤万斤的往里进,这就叫堤外损失,堤内补?”

    “小打小闹,小打小闹。”赵宗谔给赵颢添上茶:“二郎,火候差不多了吧?”

    赵颢说道:“三月一日,皇兄要驾幸金明池,我觉得就是个机会。”

    赵宗谔点头:“几个穷御史也收了钱,答应弹劾计司乱政,胡乱改制,导致汴京物价飞涨,民怨沸腾。”

    赵颢说道:“那是,唐介老儿穷光蛋出身,家中怕是清寒得收刮不出一千贯来,如何掌控百万的流水?皇兄忧心国政,未免操切了些,四通毕竟是外人,国财不由宗室掌握,交给外人运作,是什么道理?”

    赵宗谔一拍大腿:“正是如此!宗室之中,能掌管皇宋银行的人,非二郎莫属!”

    赵颢叹了口气:“御史言官,只知道职责时弊,却拿不出解决办法。忧国忧民的,可不就还是我们吗?唉……我说搬出宫来以免兄长嫌疑,奈何娘娘就是不听,很多事情,虽然忧心忡忡,却又提都不敢提啊……”

    赵宗谔暗骂了一声“小狐狸!”,面上却大声附和:“提!必须提!二郎觉得不便,这话我当叔的来说!不过,不过……”

    赵颢说道:“皇兄才二十,我们更小,宗室之中,还是得仰赖老成之人操持。叔叔一辈里边,愿意出来做事,还做得好事的,能有谁?还不就皇叔你?所以这大宗正一职,本就该皇叔挑起来才行。”

    赵宗谔顿时眉开眼笑:“哪里哪里,其实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为了天家的体面?二郎,叔叔这回可都是为了你啊……”

第四百九十七章 水傀儡

    赵颢笑道:“皇叔的恩情,侄儿自然记得明白,你说得对,都是为了天家的体面。南通巷的各家钞引行,不就是对大宋经济最了解的人?今后皇宋银行的诸多业务,还要依仗刘行首啊……”

    刘掌柜乐得眉开眼笑,想绷都绷不住:“不敢不敢,小人唯王爷马首是瞻。”

    赵宗谔顿时神色一冷,眼中闪过一丝暴虐之色,转眼又恢复正常:“二郎,生意归生意,计司老唐不是好相与的,你估摸着都盐院那帮子芝麻小官还能按住多久?”

    都盐院是北宋设立的官盐管理机构,主要任务就是设立仓储,囤积精盐,用于平抑汴京盐价,这次没有发挥应有作用,就是赵颢在操作。

    赵颢笑道:“那是唐公调令开仓的公文不符合格式,怪得谁来?三司自韩公打造制度之后,一切都得按法度来,以防微杜渐,制止奸弊。我认为这是条好路子,都盐院能坚持原则,我认为不是坏事。”

    “总不能因为事急,就从权到底线都不要了是吧?这官司就算打到皇兄那里,都盐院也不怕。”

    赵宗谔终于点头:“如此一来,京中可不就任我叔侄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可如今京中,唐老头核查老账声势挺大,难免就会牵扯到你我。”

    “老二,要依我说,干脆将老头踢走算了。三司弊案多年,什么糟心垃圾没有?真要大白于天下,天下人如何看大宋?如何看官员?如何看士大夫?我朝天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该有的体面还是要给的……”

    赵颢心内冷笑,皇叔你怕的是糟心事抖出来,天下如何看宗室老人吧?

    面上却不动声色,装糊涂道:“侄儿年幼,给皇兄效力不过几年,三司弊案,怎么都与侄儿牵扯不上干系,唐铁头他爱怎么查。”

    见赵宗谔脸色有些发青,赵颢才笑道:“不过官家新极,只求一个稳字,皇叔这是老成之见。其实吧,这事情可以和银行事务一并操作……”

    赵宗谔还是有些担心:“听说司马倔驴特意跑去台谏给唐铁头刷了一次人品,他在台谏的影响力……”

    赵颢笑道:“司马君实如今不在其位,精力主要还是著作,以及给皇兄讲史。他的政见,与皇兄有些不合,我看去位也是迟早的事情,无需忌惮。”

    赵宗谔说道:“还有太后那里……”

    赵颢冷笑道:“打虎尚需亲兄弟,上阵多靠父子兵。我对大宋鞠躬尽瘁,为皇兄协理时艰,娘娘只会高兴鼓励,皇叔你想太多了!”

    赵宗谔赶紧赔笑:“是是是,如此就好,我助二郎谋取皇宋银行,二郎与我谋取大宗正,赶唐老头下台!”

    赵颢对这粗鄙直白的叔叔很是看不起,不过脸上却没有带出来:“那就明天,明天一起在金明池发动!”

    三月一日,金明池,琼林苑,正式对外开放。

    金明池在顺天门外街北,周围约九里三十步,西面还有径七里的大湖。

    与琼林苑一街南北,今日圣驾光临,将有大活动。

    这是一个巨大的水景公园,苏油还是中科举的时候来过一次,当时只在临水殿活动,还没有纵游过。

    大宋皇家亲民,金明池三月一日到四月八日对外开放,而且皇帝前来游玩的时候,并不戒严游人,反倒是因为有皇家临幸,多了很多节目,成了活广告。

    所以每到这种时候,游人往往比寻常时节多出一倍,今天是开园首日,必须热闹非凡。

    临水殿用鲜花锦幛装点得华丽,苏油作为三品“重”臣,正在伴驾。

    临水殿内靠金明池一侧,能够一览全景,苏油上一次是在殿外宴游,如今在殿中饱览湖光水色,感受又自不同。

    在临水殿池边向西看去,远处有一座南北跨度约数百步,中央隆起,若飞虹之状的仙桥。

    桥面为三虹并列,朱漆阑楯,下排雁柱,精致典雅,桥拱与自身在水中的倒影,呈现一座完美的圆形。

    桥上两边是草席瓦盆的小摊位,往瓦盆内掷头钱,可以关扑钱物、衣服、动使。

    桥北尽处,五所大殿正排在金明池突出的半岛中心,四岸石甃,背向大殿,里边中坐各设御幄,朱漆明金龙床,河间云水,戏龙屏风。

    最好玩的是大殿周围同样不禁游人,大殿的上下回廊,皆是关扑钱物饮食的勾肆和伎艺人的作场,左右罗列,密密麻麻。

    这地方非常热闹,游人还往,荷盖相望,呼博叫卖之声,喧闹嘈杂。

    桥之南边,立有一座棂星牌坊,坊门过去,对立两座彩楼。

    今日这里有竞渡争标,楼上都是达官贵人的去处,那里设有博场,还有妓女演奏,是两处高级会所。

    临水殿东面,有一处砖石驼砌的高台,高台上有一处广百丈许的楼观,那里是琼林苑的标志性建筑——宝津楼。

    宝津楼到金明池正门之间,阔百余丈,这里是金明池东岸,足供骑射百戏场地之用。

    临水近墙皆垂杨,两边皆彩棚幕次,可以租借一处彩棚,阖家临水观看争标。

    正门外是一条鳞次栉比的购物街,皆酒食店舍,博易场户,艺人勾肆,质库。直到四月八号,这里都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视线放到极北,直至大池后门,那里同时也是汴河西水门。

    那一代没有什么屋宇,但垂杨蘸水,烟草铺堤,游人稀少,不过有很多爱垂钓的人。

    在池苑所,也就是金明池公园管理处购得一块牌子,就可以钓一天鱼,钓到鱼后,要用高于市价一倍的价钱,才可以买走。然后送入旗亭,可以临水现场砟脍,以荐芳樽,也是一时佳味,很受欢迎。

    好些不钓鱼的,也宁愿多掏钱,从钓鱼人那里购买,贪图一口新鲜和皇家园林的特产。

    平日里,金明池还要调习水军,因此岸边有不少小龙船。

    池北岸正对五殿有一座大屋,是大船坞,帝座大龙船,就收藏在里边,谓之“奥屋”。

    视线从春日盛景当中收了回来,水殿周围,是负责警戒的诸禁卫班直。

    种小八就在其中,头簪鲜花,身披锦绣捻金线衫袍,腰上是金带勒帛,手里掌握着将作监给内府新装的金枪,晒璐珞贴片宝装弓剑,背上还插着龙凤绣旗,身边壮马红缨锦辔,简直就跟眉山年画上走下来的人物一般,要多喜庆有多喜庆。

    不过脸上的表情,呃,还是那么的不赖烦。

    见到苏油看稀奇一般看着他,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苏油忍俊不禁,举起杯子遥敬了他一下。

    近殿水中,横列着四艘彩舟,上有诸军百戏,都是大旗、狮豹、棹刀、蛮牌、神鬼、杂剧之类。

    旁边又列两船,都是军乐队。

    一艘小船从边上驶来,小船上结着小彩楼,楼下有三座小门,来到临水殿正前方。

    乐船上的参军致语,然后指挥音乐响起,小船上的彩楼中门打开,两个小木偶人滑了出来。

    一个是小童,来到船尾后停下,做举棹划船状,另一个是白衣老者,手里拿着小鱼竿,滑到船头的时候,竟然抛竿入水,开始垂钓。

    苏油看得新奇,这个精巧玩意儿绝对是将作监的作品,因为今年用的都是旧东西,连种谊手里的金枪,腰间金带都是重新打磨镀铜的,这木偶船他竟然不知道。

    回去必须问问,太有趣了。

    小船辽绕数回,第二首音乐响起,木偶老翁一抬手,竟然从金明池中钓出一尾鲜活的小鱼,挂在钩上甩尾,引得老翁手里的鱼竿一颤一颤。

    音乐再度响起,小船回到彩棚,又有小船驶了出来。

    还是木偶,动作各有不同,有的筑球,有的舞旋,还各有致语,唱和,乐作搭配。

    苏油向身边的老臣打听,才知道这东西叫“水傀儡”,大宋如今的木偶戏。

第四百九十八章 讨论

    水傀儡船过后,又有两艘画船开了过来,船上立着高高的秋千,船尾几个脸上勾描着戏脸的军士攀爬上竿,左右军院虞候指挥鼓笛相和。

    下边还有一人,踏上秋千,开始蹴将起来。

    水傀儡戏,水边上的吃瓜群众看不真切,这个可就不一样了。

    不光秋千在摆动,挂着秋千和攀爬军士的两根竿子,甚至画船,都在摆动,随着秋千越荡越高,摆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大,竿子上的军士们还要玩出各种花样,池边所有人的惊呼声,也随着摆动越来越大。

    秋千将要荡到与最高点相平的时候,荡秋千的军士松手一跃,在众人的大呀声中,翻着筋斗抛出一个抛物线,像伏虏炮弹的后半程那般,掷身入水,溅起老大的水花。

    这个叫“水秋千”,所有人之前心惊肉跳,现在齐声喝彩山呼:“好——”

    水戏表演完毕,二十只小龙船划了过来,上边各有绯衣军士五十余人,各设旗鼓铜锣。

    每船的船头有一名军校,乃虎翼指挥节级,舞旗招引,高声指挥前进。

    小龙船后,又跟来十只虎头船,上有一锦衣人,执小旗立船头上,其余著青短衣,长顶头巾,整齐地翻舞这木棹。

    这班人是特殊人群,相当于军队中的临时工,叫“百姓卸在行人”。

    同样的,也有配套的军乐队,那是两艘飞鱼船,彩画间金,极为精巧,船上有杂彩戏衫五十余人,间列杂色小旗绯伞,左右招舞,敲着小锣鼓铙铎。

    边上还有两艘鳅鱼船,只容一人撑划,是独木刻成的小舟。

    苏油不免有些遗憾,三月风好,自己该将眉山风帆舢板带来的,在金明池上飞速驰骋,那绝对万众欢呼,出彩异常。

    他混忘了自己如今列位政府,真要敢那样做,明日里御史的弹章起码能堆起三尺高。

    诸小船竞诣奥屋,虎头船抛出绳索,将大龙船拖拽出来,其小龙船争先团转翔舞,迎导于前,向临水殿行来。

    大龙船约长三四十丈,阔三四丈,头尾鳞鬛,皆雕镂金饰,各种木构件,皆精雕细琢,极尽精美。

    大船两边伸出木架,叫“利板”,两边列十濩子,类似木筐。

    利板深数尺,底上密密堆放着大银锭作为压舱,皇家气派,果然拉风。

    龙船上有层楼台观,槛曲,御座,设龙水屏风。

    进入深水区后,龙头上人舞动红旗,左右水棚,排列六桨,宛若飞腾。

    龙舟来到水殿,停靠在一边。

    水殿到仙桥一片水面之间,军士们以红旗插水中,标识远近地分。

    苏油见到这个就忍不住手痒,将手举起来,伸出拇指和食指,开始单眼观瞄。

    身后传来一声咳嗽,苏油回头,却是赵顼带着王安石,司马光,曾公亮众多大臣内侍过来了。

    咳嗽是来自王安石的提醒,对苏油微笑道:“明润,仔细圣前失仪,这是在干嘛呢?”

    苏油赶紧收回手来:“陛下,学士,这是观瞄之术,可以粗略估计出红旗的距离位置。”

    赵顼“哦”了一声:“说说看?红旗都在什么位置?”

    苏油说道:“禀陛下,最近第一排红旗,在距此两百米的位置,最远一排,距离一千五百米,红旗之间,间隔三十米。嗯,如果水路迎面来攻,有了红旗辅助定位,在临水殿二层和这里,上下各部署十架弩炮,以刚才那些船的速度,可以全灭。”

    然后就见大殿当中雅雀无声,都如同看怪物一般看着他。

    苏油有点摸不着头脑:“陛下,我,我是说错什么了?”

    赵顼对王中正说道:“去找虎翼军打听一下红旗的位置,是否如苏油所说那样。”

    说完又狠狠地瞪了苏油一眼,挥手对礼官说道:“继续。”然后登上大龙船。

    很快,小龙船分出两队,列于水殿之前,东西相向;

    虎头、飞鱼等船,布在其后,如两阵之势。

    须臾,水殿前水棚上一军校以红旗招之,龙船各鸣锣鼓出阵,喊声震天,划棹旋转,最后成为一个大圆阵。

    司马光也拖在后边,一边给苏油介绍:“此阵名为‘旋罗’。明润,每年的金明池演武,在老夫看来,都是劳民伤财,毫无可取。水战老夫不是十分清楚,想谏议也无从谏起,这些可真如你说那样,临兵对阵,不堪一用?”

    水殿前红旗再次招呼,船队分而为二,各自变成两个圆阵,两队船相交互穿插,在对方之前的阵地上重新摆出圆阵。

    司马光说道:“刚刚那个叫‘海眼’,交错的那一下,叫‘交头’,的确是热闹好看,可是明润,你觉得能够临敌吗?”

    苏油有些无语,莫名其妙地联想到后世中国一个大邻居的杂耍式阅兵:“君实公,要说能够临敌,恐怕纯属瞎说。战争,永远只能在战争中才能学会。”

    “我在渭州待过,西军战力,远胜京中。就算装备,给养,只有京师禁军的十分之一,他们也比禁军更强。”

    “如囤安,控鹤这样的,如果不计较其厢军身份,我敢说是大宋最精锐的部队。”

    “怎么来的?这些都是鲜血换来的,是一次次战斗之后的总结教训,积累经验,解决问题,这样一次次得来的战力。”

    “就拿手套一事来说,囤安控鹤两军,最早用的是麻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双手,增加摩擦力。”

    “后来在使用中发现,这种手套太容易消耗了,因为麻的耐久程度,也就那样。”

    “于是换成了皮的,虽然贵了一点,但是为了保护兵士,咬咬牙还是上了。”

    “后来大家发现,手套最先破掉的地方,大体都首先出现在食指,拇指位置。”

    “因为这两个位置,是持刀时,手顶护手的地方,是开弓时,引弦的地方,属于摩擦最厉害的部位。”

    “于是再次改良,在这两个地方贴皮加厚。”

    “但是问题又来了,这两个地方使用最频繁,加厚之后,操作不便。”

    “而且皮手套夏日里使用容易捂汗,所以第三次改良后,变成如今拇指,食指为麻料衬皮革,其余地方为麻料的形制,如此一来,既节约了生产成本,又增加了舒适程度,军士们交相好评。”

    “又比如鹤胫弩,矢长原先为一尺,如今箭头逐渐加长,而箭身逐渐缩短,箭尾从两羽变为三羽,弩面开丫状导轨。”

    “加上鹤胫杆能省力一半,滑轮能延长一倍的力程,才让军士只需要用一石二斗的力量,就能拉开弩力为四石八斗的强弩,再配合精钢弩矢,方能在七十步内洞穿青唐瘊子甲。”

    “还有军装,还有军粮,行军布阵的操典,驻扎食宿的章程……可以说是每一点小小的变化,里边都有一条甚至几条人命。这些不经历战阵,永远料想不到。”

    司马光点头:“论脚踏实地,精通实务的干才,大宋济济群侪里边,我只看好明润。”

    苏油笑道:“君实公言重了,不过话说回来,操典训练有用吗?我觉得还是有用的。”

    说完一撇嘴:“不过不是这样赚取目光为目的的操典,而是为了实战总结形成的操典。”

    司马光说道:“明润,我知道你看似平和,其实内心是主攻的,对吧?”

    苏油说道:“这个不瞒君实公,的确如此,大宋如果不能除去西夏,辽国两颗毒瘤,先死的,只会是大宋。这一点,不知君实公是否同意?”

    司马光有些矛盾:“然而国情如此,国家,经不起战争的消耗啊……”

    苏油说道:“是啊,举步维艰,但是君实公,不攻,不行啊。”

    司马光还待要说话,苏油却道:“君实公,且听明润说完。”

第四百九十九章 开幕式

    “如今大宋,每年要给辽国五十万贯,西夏二十万贯,而我大宋每年岁入,虽然号称一亿多贯,可除去消耗,所剩还有多少?”

    “四年时间里,两年山陵哀崩,那是入不敷出,一年大水,还是入不敷出,好的一年,不过一百万贯盈余,相当于泰半送与他人。”

    “西夏和辽国,就是勒在大宋脖子上的两根绳索,而且越来越紧。”

    “我知道君实公最推崇的君主是唐太宗,其次是汉文帝。认为府兵之制,远胜募兵之制。”

    “而我认为不然,无他,时移世易耳。”

    “秦国立国之时的西戎,箭矢不过石,骨;汉之匈奴,因为没有马蹬,其实骑军不能冲击,乃长途行军之用,接战还需下马。”

    “加上军器不良,因此李陵以五千步兵遭遇八万匈奴,尚能鏖战八天八夜,箭矢用尽,方才被擒。”

    “可如今再看,西夏骑军,已经发展出擒生,泼喜,铁鹞子。骑种分出骡驴,骏马,骆驼。军种划分更加细致,战力提升,战术改良日新月异。西夏青锋,青唐板甲,旋风炮,强弩,无一不精。”

    “铁骑突袭,一日百里,已是寻常;冲锋放箭,击穿步阵,轻而易举。”

    “可以说游牧之族,千年以降,其军事组织的进步,大大超过农耕之族的进步;其军队的素质和能力,如今也已远超过农耕之族军队的素质能力。”

    “君实公,有一种说法,叫做温水煮青蛙,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司马光说道:“愿闻其详。”

    苏油说道:“将青蛙投入四十度的水中时,青蛙因受不了突如其来的高温刺激立即奋力从热水中跳出来,得以成功逃生。”

    “可当把青蛙先放入装着冷水的容器中,然后再缓慢加热,结果就不一样了。”

    “青蛙反倒因为开始时水温的舒适而在水中悠然自得。但是当青蛙发现无法忍受高温时,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知不觉被煮死在热水中。”

    “如今是大争之世,因循苟且不思进取,就等同于自取灭亡,君实公,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司马光叹气:“我承认你说得有道理,但是明润,如今国家不堪重负,须得民富国强,士马雄壮,方可言兵。”

    “陛下图思振作,这固然是好事,但是如果行之不得法,失于操切,那是不进反退啊。”

    苏油点头:“是,我劝过陛下,陕西河北,需要二十年恢复。但是君实公,这必须是励精图治,努力进取的二十年,而不是因循苟且,得过且过,花钱买平安的二十年。”

    司马光终于无话可说,再次叹了一口气,将目光投向了湖面。

    诸船已经移到了五殿东面,对临水殿排成行列,一叶小舟将一军校送到近千,手里握着一根长杆,上挂锦彩银碗,将之插在近殿水中。

    红旗招展,号炮轰鸣,远处两行舟队上的军士开始疯狂划桨,鸣鼓并进。

    沿岸观众欢呼喝彩,下单买注,为自己的船队加油助威。

    就连一众官员,也纷纷下注,这是慈善彩票,过瘾的同时,还有好名声。

    捷者得标,来到殿前山呼拜舞。接着远处虎头船之类有开始出发,各三次争标而止。

    春池景明,欢声笑语,几要摧破纤云。

    只有一老一少两人,眉头深皱,在这一派融融春色里,陷入各自的沉思。

    金明池夺标大赛完毕后,小船们在此将大龙船引入奥屋,皇帝再次出发,驾幸琼林苑。

    琼林苑在顺天门大街,与金明池相对。

    大门牙道,皆古松怪柏。

    两傍有石园,榴园、樱桃园……园内也是亭榭,同样多是酒家所占。

    琼林苑东南一脚,是一座人造的山岗,高数十丈,山上有横观层楼,金碧相射,山下有锦石缠道,宝彻池塘。

    柳锁虹桥,花萦凤舸。一处处花圃点缀其间。

    素馨、茉莉、山丹、瑞香、含笑、射香,好多都是从闽、广、两浙进献来的南方花草,汴京城其它地方难得一见。

    有月池亭、梅亭,牡丹亭……诸亭不可悉数。

    一路游览,苏油左顾右盼,随圣驾来到宝津楼。

    宝津楼之南有宴殿,平日里有伴驾的妃嫔,官眷,车马便停留在这里,是整个公园里唯一一处禁人出入的地方,有内官监之。

    殿之西有射殿,殿之南有横街,横街外,是汴京人击球蹴鞠的大草坪广场。

    沿着琼林苑周围一圈街道,全是特色餐馆,来游玩宴赏骑马弄球的汴京市民,根本不用担心玩饿了没有吃的。

    平日里这里还是大校场,门边长期拴着御马。门的两壁之上,皆高设彩棚,士庶只要缴纳些许钱钞,就可以登棚,愉快地观赏禁军训练百戏杂技。

    等等,刚刚好像说到了什么荒唐的事情……是的,大宋禁军的德性,就是这么荒唐!

    今日的御马挪去了金明池那边,琼林苑外张黄盖,击响鞭。

    这个名目,叫“御马上池”,每逢御马上池,及龙船出奥,必定游人增倍,争睹天颜。

    苏油陪同赵顼登驾上得宝津楼,赵顼坐定之后,阅兵式,啊不,杂耍开始了。

    首先上来的,是十多名鼓手,一人摇着双鼓,鼓点齐整划一,嘴里唱着“青春三月蓦山溪……”,正式拉开了开幕式的场面。

    一曲唱罢,鼓手们堆成一座人肉平台,一名红巾者跃上,翻弄大旗。

    接着狮豹入场,坐作进退,这是驯兽表演。

    接着又一红巾者,手执两白旗子,跳跃入场,旗子在身周,头顶,脚下旋风而舞,谓之“扑旗子”。

    两壁观众疯狂喝彩叫好,彩声如雷。

    苏油悻悻地对李宪说道:“那些是不是就叫——作壁上观?”

    李宪如今也是军职,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可得有身份才上得去,一般人只能早点包下旗亭酒坐,听闻还有以此为业的。”

    苏油不禁无语,大宋党争不断,可只有这党千年之后都还有存续——黄牛党。

    要不是表演者是军人身份,让苏油感觉心里膈应,其实杂技是相当好看的,甚至可以说,开幕式非常精彩。

    除了上竿、打筋斗之类热闹的个人项目外,还有乐部举动,琴家弄令,接下来的大型团体操那才叫精彩。

    花妆轻健军士百余,前列旗帜,跑步进场,各执雉尾蛮牌、木刀,排成行列。

    拜舞之后,互变开门,夺桥,偃月等阵法,就好比后世尬舞前的相互挑逗。

    接着乐部演奏起蛮牌令,乐声变得密急,双方两两蛮牌钢刀出阵对舞,开始武术套路表演,攻防非常激烈,最后一人作奋击之势,一人作僵仆倒地之状。

    苏油眼尖,一眼就看出那蛮牌虽然看似坚固,其实就是二林藤盾,不过糊了纸,画了猛兽面额;那刀也是薄薄的弹簧钢片,表演起来花里胡哨动作飞快,其实毫无杀伤力。

    听苏油一解释,司马光恍然大悟:“我就说今年的蛮牌舞怎么比去年快多了……”

    接下来还出场了五七对,都是以枪对牌,剑对牌之类,看台上不明真相的群众只见到刀剑闪烁倏忽,壮士腾跃翻滚,不由得齐身高赞:“好功夫!”

    司马光和王安石都是文臣,这时候也被唬住了,司马光赞到:“好!此番对舞,总算有点练军之意了。”

    苏油哑然失笑:“君实公,介甫公,我家薇儿就是技击高手,她说囤安军凶悍,钉鞋有一小半的功劳,努力抓地站稳控制好重心才是王道,对战当中腾身纵跃,基本就是找死。”

    就在这时一身炸响,烟火大起,刀盾手退下,一队假面披发,口吐狼牙烟火,如鬼神状者上得场来。

    这些人身穿青帖金花短后之衣,帕金皂裤,跣足,携大铜锣随身,步舞而进退,谓之“抱锣”。

    绕场数遭,施放烟火,之后又一声爆仗,《拜新月慢》的曲子响起,紧张对抗的场面,变成了滑稽稀奇的慢戏。

第五百章 女骑

    面涂青碌,面具金睛,饰以豹皮锦绣看带之类的妖魔鬼怪上场了。

    当然这是苏油的理解,经王安石解释,才知道这些玩意儿叫“硬鬼”,其实即是鬼差。

    鬼差们或执刀斧,或执杵棒,一步三探,作势蘸立,为驱捉视听之状。

    这个表演相当精彩,就好像鬼差们在和一群人眼看不见的小鬼们在缠斗追逃一般,废了不少的力气,才让那些看不见的小鬼们一一就擒。

    关键在于虚拟表演显得相当的真实,反正苏油看得是毛骨悚然。

    接着又是爆仗一声,有假面长髯,绿袍靴简者上场,傍一人以小锣相招,绿袍人跟着应和舞步,一步三停,抖手抖脚的上来,姿态非常的滑稽。

    苏油拍手:“这个我知道,钟馗!”

    司马光正在同赵顼介绍,闻言扭头:“此谓之舞判,是社戏郊祈的傩舞遗风。”

    钟馗身后,继有二三瘦瘠、以粉涂身,金眼白面,如髑髅状,系锦绣围肚看带,手执软仗,各作魁谐趋跄的小鬼也跟了上来,果然,套路和五哥在玻璃江边的傩舞游行差不多。

    慢曲过后,一声炮仗,音乐又开始激烈,金鼓铮铮,苏油如今已经非常熟悉开幕式套路了,这绝壁又是武戏上场。

    果然,烟火涌出,烟中跳出七人,披发文身,着青纱短后之衣,锦绣围肚看带,内中一人金花小帽、挥舞白旗,其余皆头巾,执真实的短刀,开始格斗击刺,作破面剖心之势。

    “好!”苏油到现在,总算喊出了第一声好,这是绝对的近身格斗真功夫。

    就连赵顼都忍不住回头:“还真是个识货的,得你一声好可不容易——这是御龙直里贴身护驾的高手,他们表演的这叫‘七圣刀’。”

    跟着又是一声爆仗响,烟火复出。待到烟雾散去,表演场上青幕围绕,慕中端列数十辈,皆假面异服,如祠庙中神鬼塑像,一动不动。

    观看开幕式的百官群僚纷纷起身,曾公亮对赵顼告罪,转身离开,看那步态有几分狼狈,似乎要赶着去如厕。

    其余官员或者整理幞头胡须,或者三五围聚闲聊,或者取食点心汤饮,只有苏油一脸懵逼:“谁?谁按的暂停?”

    王安石笑着对他招手:“这叫歇帐,有一刻钟的时间,明润,过来聊聊。”

    苏油上前,王安石给他端了一杯汤饮,苏油赶紧伸出双手,恭敬接过。

    王安石对苏油笑道:“观感如何?”

    苏油叹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都是面子,不是里子。”

    王安石哑然:“明润你这话……听闻胄案研发出了犀利军器?”

    苏油说道:“犀利是犀利,可是价钱不费啊,差不多就是以往能装备五万人的费用,用此等军器,只能装备千人的概念。”

    王安石不由得叹息:“那还是不得用。”

    苏油说道:“理工之道就是如此了,先解决有没有的问题,再解决能不能用的问题,再解决好不好用的问题,再解决成本问题,只能一步步的来。”

    “不说那个,如今胄案的弩矢,已经从十年前的一支百余文,降到了如今一支三十文,生产效率,还比以往提高了三倍。”

    “介甫公你想这是什么概念?也就是说,我大宋军士,从以前携十发,变成成本不加的情况下,可携三十发,进步已然不小了。”

    王安石点头:“民赋不加,而国用可足。”

    苏油赶紧补充:“然而这是十年内数次改良,方才达成的成效。介甫公,没有能让大宋一吃万灵,一吃痊愈的仙丹,如果有,那大概率是兜售骗钱的铃医。”

    王安石深深看了苏油一眼:“明润还是改良那一套,大宋的问题并非不可为,而是不为。须知取乎上,得乎中;取乎中,得之下。我也历任过地方,发现只要主政得力,下面跟随更张,那是水到渠成。”

    苏油有些无语:“介甫公,一项得不到大多数人赞同的政策,要推行起来,那叫事倍功半,为何不多方取计,从大家都认为该做的一些易为事件先做起来呢?大宋就是一架半朽的大车,还负担着沉重的货物,猛地给它来一下,怕是车没动起来,车架子先散了。”

    “唯一的办法,只是慢慢加力,在保证架子不垮的前提下,先一点点跑起来,等速度起来之后,推动它就不费大力了,如此在腾出手来加固车架,减轻负担,不是更好吗?”

    王安石沉吟半晌:“明润,这样要多少年?”

    苏油说道:“二十年。”

    王安石问道:“我大宋宰执,一任是多少年?”

    苏油有些无语了:“两年到三年。可是陛下他……”

    王安石以为苏油明白了:“你觉得陛下能等你二十年?”

    苏油却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历史上,赵顼似乎没有活过四十岁。

    表演再次开始了,现在是“抹跄”,百余人或巾裹,或双髻,各着杂色半臂,围肚看带,以黄白粉涂其面,各执木棹刀一口,成行列战阵状。

    击锣者指呼,向皇帝拜舞之后,呐喊变阵,成一字阵,两两出阵格斗。

    夺刀击刺,状态百端,一人被夺刀虚劈之后,后跃直身,硬邦邦地平着摔到地上,摔得啪啪作响,谓之“板落”。

    观众席上,自然又是一通叫好。

    接下来是一个田舍儿打扮的演员入场,一通念唱作打之后,有一装村妇者入场,这是乡下小两口,两人配合表演之后,村夫以杖挑起村妇,背着下场。

    之后便是杂剧段子,诸军缴队,露台弟子表演杂剧折子戏,最后是合曲舞。

    苏油不禁瞠目结舌,果然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这特么不就是后世春晚的小品,歌曲大串烧加难忘今宵吗?

    和春晚合唱后就散场睡觉不同,今天的高潮才刚刚到来。

    合曲舞旋讫,诸班直常入祗候子弟骑兵出场了!

    当先先一人空手飞奔入场,谓之“引马”。

    次后一人肩磨大旗,谓之“开道”。

    次后又有一骑,抱这个大红绣球奔入场中,掷于地上,用红色锦索拖着狂奔。

    数骑追逐射之,左曰“仰手射”,右曰“合手射”,谓之“拖绣球”。

    又以柳枝插于地,数骑以划子箭,或弓或弩射之,谓之“蜡柳枝”。

    紧跟着十余小旗出前,谓之“旋风旗”,开始表演精巧的马术。

    又有执旗挺立鞍上,谓之“立马”。

    或以身下马,以手攀鞍而复上,谓之“骗马”。

    或用手握定镫裤,以身从马匹后臀来往,谓之“跳马”。

    其余的还有“献鞍”,“倒立”,“拖马”,“飞仙膊马”,“镫里藏身”,“赶马”,“绰尘”,“豹子马”,“弄刃”等诸般表演。

    这支马队表演完毕,数骑黄杉老兵,谓之“黄院子”,执小绣龙旗前导;

    后边队伍还未出来,围观群众便开始高声喝彩。

    苏油非常好奇:“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司马光说道:“接下来的表演,叫妙法院,明润你看了就知道了。”

    校场一脚,立着数百草人,成步兵战阵之状。

    黄院子老兵下去后,一骑白马当先冲出,玉羁金勒,宝镫花鞯。

    马上骑手短顶头巾,各着杂色锦绣捻金丝番段窄袍,红绿吊敦束带,领着身后百骑,呼啸而至。

    队伍很快展开成锥形,当先骑手蹡踉一声拔出治平骑刀,翘臀离鞍,翻腕前指:“杀!”

    身后百骑同样拔出长刀,齐身娇喝:“杀!”

    “女兵!”苏油大吃一惊,然后开始跳脚:“等等,这是照夜白!那女将怎么回事儿?薇儿!怎么是薇儿?!”

第五百零一章 没有盐

    仅仅百骑,声势却比之前所有的表演都惊人,从楼前呼啸而过,转眼切入草人阵。

    石薇手腕轻摆角度,飞快的马速加上锋利的骑刀,轻松将前路上阻挡的草人削断。

    身后的骑兵就没这手艺了,多数人只能捞着一两个,甚至有的穿过草人阵后,手里长刀都没有开张。

    不过骑兵集中冲锋的阵势却让汴京人真正开眼了,骑兵冲锋之后,草人多数断为两截,为数不多的,也被撞得横七竖八。

    一圈彩棚上观者齐声喝彩:“好——”

    石薇领着队伍来到楼前,收刀列队并立,鼓声一起,掷身下马,一手执弓箭,一手揽缰绳,就地如男子仪,拜舞山呼。

    鼓声重起,百骑重新上马,再次奔向草人阵,以腿控马,包围引射,很快将剩下的靶子射得开花的梨树一般。

    最后百骑散开,五名女骑和石薇骑逐,手里不断将草盘抛向空中。

    草盘此起彼落,石薇在飞驰的照夜白上左右开弓,每当草盘升至最高处时,就是一支羽箭跟上,眨眼射个对穿。

    百骑齐身娇喝:“万胜!”

    围观众人血脉贲张,跟着狂吼:“万胜!万胜!万胜!”

    赵顼也不由得击节叫好:“好!石家虎女,当真名不虚传!”

    不少官员就偷偷瞅苏油,无怪苏探花绝足欢场,不敢纳妾,也从未听说闹出过任何绯闻。

    这要是不听话,只怕是要被倒吊起来打哟……

    妙法院女兵退下后,还有两场马球,一场是花幞头,红青两队锦袄子,义褴束带,丝鞋,骑雕鞍花鞔驴子的,谓之“小打”;一场是珠翠装饰,玉带红靴,各跨小马追逐的,谓之“大打”。

    之后开幕式便算是结束了,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不过朝廷的仪典还没完,赵顼要移驾旁边的射殿亲自射弓,以示不忘军武之意。

    射箭也有花样,垛子前列招箭班二十余人,皆长脚幞头,紫绣抹额紫宽衫,黄义褴,雁翅排立。

    赵顼拉开一石两斗的弓,御箭射出,招箭班齐声招舞,待到旗帜合而复开,箭已经插在了箭靶之上。

    群臣轰然叫好声中,靶子前站出来一人,头顶,两肩,两手都扎着银碗。

    赵顼再次引弓,这次的箭却被对面接箭之人以手挡了下来。

    接下来又是五箭,对面人一一接住,最夸张的一次,直接跳起低头,用头顶的银碗接了下来。

    赵顼脸色便有些不悦。

    赵颢微笑道:“皇兄,今次的承箭使者,可还寻得妥当?一箭不拉,是否当赏?”

    赵顼深深看了赵颢一眼:“歧王还真是费心了。”

    赵颢笑道:“不敢劳皇兄夸赞,这都是小弟的本份嘛。”

    赵顼深吸了一口气:“种谊!”

    种谊在殿外值班,闻言跑了进来,单膝行军礼:“陛下,有何吩咐?”

    赵顼对着对面的承箭使者一扬下巴。

    种谊躬身:“领命!”

    很快,种谊取来一支镶金嵌银的古怪器物,似弩却没有弩臂,前头还多出来一根长管子,就见他朝管子里塞了个什么东西,然后上栓抵紧,抬手微瞄,接着一扣扳机。

    “砰”的一声脆响,群臣都是一惊,对面承箭使者头上的银碗顿时被击碎。

    那娃吓坏了,手臂狂舞,脚下像无头苍蝇一般乱窜,这玩意儿要取他性命,那是易如反掌。

    种谊不管不顾,就跟周遭无人一般,熟练地上弹,瞄准,再次扣动扳机。

    不管使者如何逃窜躲闪,每一声铳响,总有一个银碗被击碎。

    “砰!”“砰!”“砰!”“砰!”

    每一发响过,群臣都是身子一抽,而赵颢的脸色,一次比一次发白。

    五发之后,那人身上已经空空荡荡,种谊收枪,转身立正:“禀陛下,目标消灭,特请缴令!”

    赵顼哈哈一笑,潇洒地一挥手:“下去吧!”

    “是!”种谊面无表情,端枪立正,左手握拳收于右胸,行了一个持枪礼后,转身离去。

    看着赵颢刷白的小脸,赵顼说道:“皇弟寻来的使者的确不错,当赏!下去领赏银十两。”

    侍卫们上前,将已经吓得瘫在地上的使者拖了下去。

    赵顼也不再理会自家这个弟弟,转身回去正殿,那边的宴会应该安排好了。

    赵颢抬头看了赵顼的背影一眼,赶紧垂下眼睛跟上。

    宝津楼内,宴席已经准备妥当,群臣每人面前一张几案,上面摆着水饭、凉水绿豆、螺蛳肉、饶梅花酒,查片,杏片、梅子、香药脆梅、旋切鱼脍、青鱼、盐鸭卵、杂和辣菜,鱼藕果实。

    金明池的螺蛳肉、旋切鱼脍都是出了名的,赵顼首先便是品尝鱼脍。

    鱼脍薄薄的堆切成牡丹形状,煞是好看,在绿色的蒜芥汁里一蘸,放入嘴中,那滋味……

    赵顼皱了皱眉,差点被腥味弄得吐了出来。

    和他表情相似的,还有一干大臣。

    不过大多数人算是给赵顼面子,比曾公亮和司马光,愣是皱着眉头硬咽了下去。

    苏油对这些东西不太感兴趣,不是海鱼,他是不吃生鱼片的,那些古里古怪的寄生虫想起来就怕。

    然而却有人闹了起来,将筷子一拍:“怎么回事儿?一点咸味都没有!这些菜,没放盐!”

    群臣顿时嗡的一声议论开了,这是重大失误,却不知道陛下为何没有发作,却让虢国公赵宗谔闹了开来。

    赵顼放下筷子,转头问道:“这次赐宴,是哪里承办的?”

    王中正都吓坏了:“禀陛下,是池苑所,我将知事柳纯忠宣来?”

    赵顼看了看群臣,又看了看赵宗谔,最后看了看赵颢,面无表情地说道:“这是有人要做直臣,那就宣吧。”

    王中正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看来要出大事,陛下问哪里承办自己老实回答不就好了,多嘴干啥?

    很快,池苑所知事到了,小小一个绿袍管事,还是内使,却一脸的刚毅果决:“臣,金明池知事柳纯忠,拜见陛下。”

    赵顼取过毛巾擦手:“柳知事,差遣办得不错,今日官民都兴致盎然,除了最后忘了给菜里放盐,别的都很好。”

    柳纯忠拱手:“陛下,臣是想让陛下知道,如今汴京城百姓生不如死的苦楚!”

    此语一出,殿中顿时哗然!

    司马光起身出列:“陛下,国朝故例,三月一日金明池与百姓开放,有台谏认为皇家失了体面,于是当年太宗皇帝下了一道诏书,三月一日,不纳台谏。”

    “柳纯忠一介微末,本就没有谏议资格,是干政妄为,乞陛下斥之!”

    “放肆!”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正是赵宗谔:“司马光!朝廷立金匮,设登闻鼓,可不是专以士大夫可以说话!你是要大宋百姓道路以目,让天下指陛下为厉王吗?”

    说完起身拱手:“陛下,臣听说一句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柳纯忠必有谏议,请陛下给他一次的机会。”

    这下苏油也坐不住了,只好起身:“呃,启禀陛下,这话,是为臣说的。既然柳纯忠如此作为,也算是东方,淳于一路。陛下不妨示以宽宏,待听完之后,辨明过失,再做处置。”

    赵顼点头:“那就说说吧,让我听听,不给宴会饭菜放盐,是什么道理。”

    柳纯忠一撩袍子,噗通一声跪下:“陛下!近日京中盐价,一日三涨,于今已然高达五十文一斤!市井之中,咸鱼豉酱,无不遭受哄抢。此皆那什么银行之议,导致市集躁动,万姓不安之故!”

    “陛下一箸鱼脍,尚且难以下咽,可怜汴京百姓,不尝盐味多日矣!此皆计司诸人贪功妄作,欲陷陛下于不义!望陛下亲贤臣,远小人,体恤生民,恢复旧制!”

第五百零二章 解决

    “胡言乱语!”唐介气得七窍生烟,出列言道:“汴京盐价超过四十文之时,老夫便已移文都盐院,命其出粜存盐,平抑物价。奈何都盐院竟然置国计民生于不顾,斤斤计较于行文规范!老夫堂堂计相,竟然号令不动都盐院胥吏,敢问是何人阻挠?!”

    赵颢起身,恭恭敬敬对赵顼施了一礼,缓缓说道:“都盐院是小弟管理,其中小小知事,岂敢挡计相虎威?但是皇兄,计司为何积弊难返?积欠因何空簿满屋,治理艰难?”

    “还不是因为历任计相,以一己之意,坏制度纲常所致?”

    “今日因计相一语便可开仓放盐,明日是不是就可以因计相一语,免了举国赋税?韩公整顿计司条例,于今未过两年。难道百年大计,几年心血,便因这数日之事而废?”

    唐介怒发冲冠:“歧王这是颠倒黑白,计司条例,老夫自当遵守。然因何老夫行文三日之后,才告知格式不对?为何不能立刻指出,立刻告诉院子,传话改掉?”

    赵颢恭敬地对唐介施礼:“唐公,都盐院虽然是小小衙门,却也有自己的事务,计司突然行文,总得先将手中急务料理过来才行。收到行文,三日之内必须回复,这是计司条例所定,都盐院能力不行,紧赶慢赶,但是好歹没有违例。”

    “唐公直声振动天下,却也不能欲加之罪不是?”

    唐介满脸通红,须发俱张:“你!”

    赵颢不理会唐介,转身对赵顼说道:“皇兄新极,局面以稳为主的好。计司清理积欠,扰动天下,举措皇宋银行,物价沸腾。皇兄,《战国策》有云:‘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不如先停了这两项,再缓缓图之如何?”

    赵顼皱起眉头,似乎在思索该如何答话。

    就在这时,一件物事咕噜咕噜地滚到了赵颢脚下。

    “哎呀!”却是苏油跑了出来:“我的我的,这是我桌上的鸭蛋!”

    来到赵颢身边躬身捡拾起来:“陛下,恕为臣失礼了,这鸭蛋不知怎么掉了,咦,不对呀……”

    赵顼正巴不得有人出来搅场子呢,赶紧顺竿下楼:“哪里不对?”

    苏油躬身道:“陛下,不知这金明池赐宴,该用咸鸭蛋呢,还是生鸭蛋呢?”

    赵顼说道:“自然是咸鸭蛋。”

    苏油说道:“那就不对了,为臣素来贪图美味,家中咸鸭蛋可都是为臣亲手做的。臣家中的咸鸭蛋,蛋壳表面有盐碱花痕,敲开后蛋黄有油气,分层次,而且,颜色也较深。”

    说完将鸭蛋敲开:“这枚鸭蛋却不然,陛下你看,颜色很淡很新鲜。”

    说完咬了一口:“果然,这是新鲜鸭蛋。”

    赵颢不乐意了:“苏探花,大家在商议国家大政,你却斤斤计较一枚鸭卵,是依仗今日殿中侍御史无法弹劾你吗?”

    苏油赶紧将口中的蛋黄吞下去,摇手道:“不是不是,臣只想问一下,承办金明池宴席,这鸭蛋是从外边买呢,还是该池苑所亲自监工炮制呢?”

    赵颢随口说道:“供奉天家,自然必须亲力亲为……”

    才说到这里,赵颢心中猛然咯噔一下——糟了!

    苏油却立刻揪住话头:“对呀!以臣所料也该是如此。”

    “可问题就来了——咸鸭蛋要出风味,起码需要提前二十日开始处理。那个时候,京中盐价平缓,毫无涨价迹象,还处在三十五文一斤的水平。”

    “难道柳知事未卜先知,算准了二十日后的今天,会盐价飞涨,因而故意不准备盐鸭蛋,以备今日之谏?”

    靠!群臣一下子明白了过来,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安排!

    曾公亮出列,指着脸色惨白,颓然瘫坐在地上的柳纯忠愤然道:“陛下,柳纯忠居心叵测,欺君博名,是真小人!臣请将之移交法司,严加拷问,揪出幕后主使!”

    “且慢!”却是两人同声说话。

    赵颢看着苏油莫名其妙,我急着捞柳纯忠的意思大家都懂,你闹又是怎么回事?

    苏油的目的便是将水搅浑,让大家知道柳纯忠不是纯忠,现在目的已经达到,根本无需在这些小内使身上纠缠,他是要解决大事的!

    就见他转身对赵顼施礼:“陛下,臣忝掌胄案,也是计司下一员。京中盐务,关系到皇宋银行的运转,也是计司上下同仁共同的使命,不由得臣不上心。”

    “陛下,柳内使不懂经济,急切于物价上涨,因此决意用这种方式劝谏,不过准备得有些……呃,过于完美,或者也是有的。说不定咸鸭蛋早就制好了,柳知事今天故意不端上来而已,是吧?”

    群臣都傻了,这娃在干啥?先将别人吊起来,然后人人喊打的时候他又给放了?

    柳纯忠却如同捞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对对对,陛下,臣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

    说完叩头触地,砰砰如捣蒜。

    司马光一跺脚:“苏油!小心言语颠倒,圣前失仪!否则就算今日逃过,明日老夫也会将你弹劾!”

    曾公亮却越看苏油越喜欢:“君实,且听明润如何说。”

    苏油躬身道:“陛下,相公,学士,无论柳知事是真情还是假意,他说的总是事实,解决危机,才是当务之急。”

    “其实只要我们冷静想一想,京中今日这股邪风,不管其怎么来的,改变得了经济大环境吗?”

    “改变不了。因为解州,淮扬,蜀中三处盐业,并未减产。也就是说,盐引有实实在在的担保,它并不应该贬值!”

    “京中储盐,真的不济吗?仍然不是的,只不过都盐院没有开仓放盐,平抑盐价而已。”

    “也就是说,京中现在这种现象,只是因为传言和恐慌造成的短暂现象,它可能在短期内改变京中食盐的供需关系,造成短暂的供不应求。但是,绝不是经济环境的改变,所以,绝不可能长久!”

    朝臣中跟风囤积食盐酱油的也不老少,如今却是恍然大悟,靠!老子怎么没想到?家里那数十斤咸盐,几大缸酱油,这下得吃到什么年月?

    却听苏油继续说道:“京中这等现象,据四通商号统计,是不知什么出于原因,或者说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京中的盐引持有大户,突然大量抛售,同时改囤食盐造成的。”

    “这才导致盐引一跌再跌,盐价一涨再涨!”

    “就在今晨,四通商号和皇宋银行,通知了计司,鉴于如今混乱的经济形势,都盐院还不作为的情况,他们决定,联手干预!”

    “四通商号,早在食盐涨到三十七文一斤之时,便已经联合吴地商人,临时借支淮盐三千吨,许其后用蜀盐偿还,利息两厘。”

    “三艘盐船,已于今晨抵达汴京码头!”

    “皇宋银行,前期一直在暗中吸纳盐引,防止引价过低,今日更是放量!”

    “以前贩盐,还需要自行转运,如今三千吨精盐就停靠在码头上,这是转手就能盈利的买卖。”

    “仅此一项,皇宋银行低价吸纳的四十万贯盐引,在引价恢复之后,短短数日,便能获利八万贯!”

    赵宗实和赵颢顿时面如土色,司马光却再次站了出来:“明润……”

    苏油直接躬身打断:“学士,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也请相信陛下的人品。”

第五百零三章 第一笔收入

    苏油说完,转身面对赵顼:“陛下,这八万贯,是对汴京盐引商人的掠夺,是欺负他们无知短视,信息不对等,让他们平白遭受的无妄之灾。”

    “好在皇宋银行,收购盐引时,皆有票据凭证。”

    “臣恳请陛下,允许京中商人,在自愿的情况下,持票据以之前交易之价格,赎回因恐慌抛售的盐引。以展示皇宋银行保护商人应得利益,共创良好经济环境,不图非分所获的行首风范。让所有人知道,陛下维护皇宋银行的信誉和诚信的决心!”

    哗——殿中顿时沸腾了,群臣都如同看怪物一般看着苏油,八万贯,整整八万贯,翻手即得,然后,翻手又丢了出去?

    赵顼也有些善财难舍,八万贯啊,整整一千柄神机铳,足够他将带御器械班直通通换装了。

    苏油拱手,诚恳地说道:“陛下,非义之财,取之无益。如果皇宋银行的存在,是为了这个目的,那它与南通巷那些钞引行,又有什么区别呢?”

    赵顼终于下定决心,一咬牙:“准!皇宋银行成立的目的,首先便是为了加快物流,使诸方得利。这八万贯,如果能换来京中物价人心的稳定,朕舍得出去!”

    “明日在皇宋银行前粘贴敕告,宣布这项决议。”

    “同时都盐院开仓,尽快平息盐价。”

    “原都盐院知事,怠忽职守,罔视计司谕令,着夺去差遣,广州编管。”

    “池苑所知事柳纯忠——”

    苏油赶紧打断:“陛下。”

    赵顼想了一下,也临时改口:“池苑所知事柳纯忠,切言敢荐,纵然唐突失仪,朕也决意不究。”

    “着升御药局副都知,让天下人知道,朕非不从谏之君。臣工们有所见闻,尽管上奏,朕定然嘉纳!”

    柳纯忠顿时嚎啕大哭:“臣叩谢皇恩——”

    赵颢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什么。

    群臣却肃然感佩,齐声高呼:“陛下圣明!”

    从琼林苑出来,苏油看着花光满目,御香拂路,不由得松了口气。

    长街上绮罗珠翠,户户神仙,画阁红楼,家家洞府。

    妓女乘着小马,披着凉衫,将盖头背系冠子上,露出青春姣好的面容。

    少年狎客,轻薄文人,亦轻衫小帽,跟随其后。

    三五文身恶少年,用短缰促马头,刺地而行,谓之“鞅缰”,又谓之“花褪马”,呵喝驰骤,竞逞骏逸。

    游人们以竹竿挑挂终日关扑所得,在夕阳洋洋而归。

    他们并不知道,刚刚就在琼林苑,经历一场怎样的风波;也不知道,繁花似锦的汴京城,才结束了一场金融暗战。

    张麒牵马过来:“少爷。”

    苏油问道:“盐价多少了?”

    张麒笑道:“有小妹操持,尽管放心,贵人们齐聚金明池后,我们才开始发力,消息传不进去,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如今盐价已经降至每斤四十文,盐引也涨回了每斤二十七文。”

    司马光走了过来:“明润。”

    苏油和张麒赶紧躬身:“学士。”

    司马光站着端详夕阳中的苏油,好一阵才说道:“奉劝官家还利之事,做得好。”

    苏油再次躬身:“其实真是陛下圣明。”

    司马光没有再说什么,点点头,待到老仆牵过马来,上马去了。

    张麒却傻了:“啥?官家要把获利还回去?那我们不是白干了?”

    苏油借上马的动作,悄悄对张麒说道:“怎么可能白干?那几个兴风作浪的,借他们十个胆子,怕也不敢来赎回盐引,只有咬牙认了这个闷亏。”

    “这番操作,陛下是既得了面子,又得了里子,如今怕是回过味来,正在捧着肚子狂笑呢。”

    说完突然想起一事,怒道:“少奶奶呢?竟然敢背着我操练女兵!”

    看着周围群僚捂嘴窃笑,又色厉内荏地高声加了一句:“看我回去怎么收拾她!”

    待到赵颢和赵宗谔从楼里出来,苏油已经取去得远了。

    刘掌柜和余大郎早已面如土色,着急上火地赶上前来:“国公爷,王爷,大事不好……”

    赵宗谔上前对着刘掌柜就是一脚:“败家丧财的东西!赶紧回家!”

    赵颢看着赵宗谔的背影,对余大郎问道:“余勾管,我们还有多少可用资金?”

    余大郎说道:“王爷,还有数万贯,怎么?还有机会一搏?”

    赵颢摇头:“回去赶紧给我,我去找娘娘说项,交给皇兄,用于入股皇宋银行,算是报效。”

    余大郎哑然:“这……那国公那里……”

    赵颢一撇嘴:“是他成事不足在先,这事儿没人敢宣扬,与我声名无损,就这样办,赶紧办!”

    ……

    回到家中苏油才知道,石薇带领女骑,原来竟是太后和太皇太后的意思。

    所以收拾石薇是不可能收拾的,还要嘘寒问暖——辛苦辛苦,薇儿累着没有?

    妙法院女兵表演,都是宫内的小宫女们充任,以往都是内侍如王中正,李宪之类的带队。

    高滔滔和太皇太后一合计,哪里需要这些人,我们勋贵人家最厉害的战将如今不就正在京中?而且身为女眷没有什么忌讳,就这样愉快的决定了!

    妙法院女孩子本来就精擅骑术,于是石薇便教授其骑刀战术,因为战术动作简洁明快,也算是讨巧,而且效果不凡,一经施展,果然轰动京师。

    这时候门外一通热闹,却是游观金明池的那帮子回来了。

    苏油看着全身挂满包袱的俩老外和几小:“可以的啊你们,竟然回来得比我们还要晚。”

    苏家也早早在琼林苑包有彩棚,石鍮兴高采烈地说道:“婶婶的骑兵队太拉风了!满汴京城的人都说种小八他们的御龙班直娘里娘气,还不如妙法院女骑英姿飒爽!”

    苏辐说道:“库罗和艾尔普在彩棚遇到个人,结果一聊起来就没个完,要不是我们拽着他们回来,怕是现在还在瞎掰呢。”

    库罗赞叹道:“明润城督,你们国家真是太伟大了,随便遇到一个人,对天文,历法和数学都有非常深刻的理解。我们邀请他来拜访你,顺便还可以观看可贞楼的藏书著作。”

    苏油问道:“那人什么样子?”

    艾尔普说道:“是一位三四十岁的文弱士人,呃,听说如今在皇家图书馆编校书籍,还在司天监参与详订浑天仪。姓沈,叫沈括。”

    苏油:“……”

    次日清晨,皇宋银行,四通钱庄,门前贴出了赵顼的敕令,允许汴京商人,持销售凭证,以原价赎回之前抛售的盐引。同时告诫商贾勿要听谣,信谣,传谣。要安安分分当好大宋的一块基石,做出自己的应有贡献。

    此举一出,盐引一下就恢复到寻常价格,有价凭证的反应,远比盐价回落要快得多。

    汴京商人感激涕零,不少已经濒临破产的商贾,在皇家敕告前长跪痛哭,从此就是赵顼和皇宋银行的坚实拥趸。

    他们售完盐引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宝钞存入银行,表示自己的态度。

    京中百姓们,对皇家的恩德心服口服,也是一致拥护。

    短短时日之内,汴京城竟然掀起了一股开户存款的小高峰。

    至于盐引最大的卖家,国公和王爷,却是捏着鼻子打不出喷嚏——他们根本就不敢去四通商号赎回盐引,以防被谏官们抓住证据是幕后黑手,惹火烧身。

    因此这份低买高卖的横财,稳稳当当地成了皇宋银行第一笔营业收入。

第五百零四章 何为先

    赵顼独自关在小房间里,背着自己母亲和弟弟狂笑着翻看账簿的时候,苏油却从银行事务中抽身出来,开始了他的日常工作。

    定出工作安排,每日上午听取胄案,匠作各方面的简报,做出批示。

    中午在胄案小憩一个时辰。

    下午则巡视各处工坊,科研院所,要不就是河渠,工地。

    偶尔溜号躲懒,在可贞楼与到访的读书人们打屁聊天,哦不,交流思想。

    晚上吃过晚饭,还要检查士子们的蜡刻书版,观看信件,需要回复的,都得一一回复。

    恢复规格还挺高,动不动就要和诗,比数学题还要烧脑。

    而且赵顼或者唐铁头还会隔三差五的遣人来唤,打扰苏油的正常工作,毕竟这娃身上还背着一个翰林侍读的身份。

    唐铁头现在集中精力啃积欠这块硬骨头,治理三角债的任务其实主要是苏油在负责。

    汴京如今的经济结构,看起来非常可怕,但是相对后世那是简单太多了。

    真正刨去内府,计司所属各衙门,专榷这些唐铁头亲自操刀的部分,剩下的那些真正商务,相比蜀中,简直就是毛毛雨。

    所以苏油虽然一天天过得相当充实,其实还是有些养尊处优了。

    这天苏油正在皇城西北监工,李宪来了。

    皇宋以仁孝治国,皇帝上台第一件事情,就是给长辈修造宫殿。

    两所新宫殿,自然是将作监的任务,太皇太后的那所,叫庆寿宫,皇太后的那所,叫宝慈宫。

    李宪看着两所高大的木质梁柱框架,不由得啧啧称奇:“果然厉害,往年两座大殿,修造起码一年,如今看来,竟然能在半年就完工?怎么做到的?”

    苏油脑袋上扣着个藤盔,对李宪笑道:“有了锯床,刨床,标准尺寸的构件,以及手拉葫芦吊,手脚架扣件等设备,效率不翻两番,我都不好意思说嘴。”

    李宪低声说道:“什么时候上大梁,我在官家那里提提,过来看看西洋景。”

    苏油同样低声道:“礼花筹备处弄出来一百多支神机铳,上四军几家都指挥吵吵嚷嚷,我觉得还是先给内卫装备起来比较妥当。”

    “皇城司离陛下最近,不过他们的职责更多是刺探汴京消息,用不上;宽衣天武就是仪仗队人样子,说白了纯粹摆设;因此神机铳最好的接收者,莫过于御龙弓箭直和弩直,毕竟神机铳和弓弩一般,都是远程武器嘛。”

    李宪就摸着下巴笑了,这次人情交换不亏,这下自己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活动了。

    两人奸笑完毕,苏油这才问道:“内使前来,只是监察工程进度吗?”

    李宪说道:“这是其一,另外午后官家闲暇,请司马学士讲学。文公,韩公皆至,对了,还有富公,说是你治疗软足病的建议极好,临行前想与你一见,陛下宽准了。”

    当日下午,赵顼在迩英阁接见群臣。

    历史上富弼这次入见,因为足疾,赵顼特意指令他乘坐肩舆至殿门,令其子绍庭掖以进,且命毋拜。

    如今富弼当日用不着了,不过还是杵着邛杖。

    司马光进读《资治通鉴》,读到苏秦约六国从事为止。

    讲课结束,赵顼问道:“苏秦、张仪,掉三寸之舌,乃能如是乎?”

    司马光回答到:“纵横之术,其实无益于治理国家。臣之所以要将它写在书里,,是想让后人见识当时风俗——专以辩说为高,君王悉国而听之。所谓‘利口覆邦’,说得就是他们了。”

    赵顼说道:“闻卿进读,终日忘倦。”

    又转头对文彦博等说道:“天下敝事至多,不可不兴革啊……相公们,有什么办法吗?”

    文彦博说道:“陛下,这就好比琴瑟不调,必先解弦而后重新上弦。”

    韩绛说道:“为政立事,当有大小先后之序,所谓纲举目张,先从大的急的做起。”

    富弼知道赵顼锐于有为,劝道:“人君好恶,不可令人窥测,可窥测则奸人得以傅会其意。”

    “陛下当如天之鉴人,善恶皆所自取,然后诛赏随之,则功罪无不得其实矣。”

    赵顼叹气:“当今理财最为急务,养兵备边,府库不可不丰,大臣都应该留意节用。”

    “汉文身衣弋绨,非徒然也,数十年间,终有成效。以此言之,事不可不勉。”

    富弼说道:“陛下临御未久,当先布德泽,干戈一起,所系祸福不细。愿二十年口不言兵,亦不宜重赏边功。”

    苏油躬身道:“陛下,汉文之德,不在身衣弋绨,而在使民生各有所安,衣食各有所据。富公所言不言兵者,是指大宋近二十年大体的战略方针,并非完全不战。”

    “韩公在陕西便做得很好,修建甘谷城,将大宋的影响继续向青唐延伸,厚培战略态势,以更加利于掌控青唐。”

    “这是随着关中实力的增强,所采取的自然措施,所谓水到渠成者也。”

    “如果说陕西战略态势,是以渭州为头脑,关中为腹心,青唐作左臂,横山做右臂的话;那大宋便是以汴京为头脑,蜀中杭扬为腹心,陕西做左臂,河北做右臂,形成整体的战略防御态势。”

    “然而如今大宋,虽然左臂渐复,但右臂尤其羸弱。羸弱的原因,就在于作为血脉的黄河,累次爆管。”

    “陛下,如今已近四月,桃花汛渐起,七月八月的大汛,需要警惕。”

    “我认为河务考察,当是至重,河北生民,受不起再一次漂没了啊……”

    赵顼沉默良久:“苏油,你主事地方日久,如今到了京中,便不要一味埋头在实务上,还是要学会开阔眼界格局。”

    “仁宗皇帝对你恩遇有加,朕也对你寄有厚望,需要你尽快提升自己,明白吗?”

    靠,被批评了!苏油赶紧躬身:“谢陛下指点。”

    赵顼这才对其余各人言道:“诸公,为治者,何所先?”

    韩绛说道:“梳理为先。”

    文彦博说道:“节用为先。”

    司马光说道:“察人为先。”

    富弼说道:“阜安宇内为先。”

    苏油看了看大佬们:“呃,臣认为诸公所言皆有道理,那么诸事何不并举,比如韩公负责梳理制度,文公负责节用财富,司马公负责察人忠奸,富公……”

    说道这里哑火了,富弼说的阜安宇内,必须是宰执之位。

    富弼微微一笑:“臣年迈衰朽,疾病缠身,就连能否替陛下治理好汝州,都已经忧心忡忡,担心力不从心。”

    赵顼还想挽留:“富公,不若留使集禧观,备位咨询,若何?”

    富弼态度坚决:“韩公去了陕西,欧阳去了陈州,老臣何德何能,能超迈二公?陛下,还请成全老臣,让老臣保留一点名节吧。”

    赵顼叹了一口气:“那就还请富公在汝州将养调理,你与韩琦,欧阳修,都是两朝重臣,朝廷今后还要多有仰赖。”

    富弼松了口气,躬身道:“谢陛下隆恩。”

    苏油在这次召见之后,再没有被打扰工作,安安心心地料理其胄案和将作的事务来。

第五百零五章 择术为先

    乙巳,诏翰林学士王安石越次入对。

    赵顼重新开启了召问富弼那天的话题,问为治所先。

    王安石显然对此深思已久,对道:“择术为先。”

    赵顼又问:“唐太宗,何如?”

    王安石不满地说道:“陛下当法尧、舜,何以太宗为哉!”

    “尧、舜之道,至简而不烦,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难。但是末世学者不能全盘的了解,因此以为高不可及耳。”

    赵顼脸红了:“爱卿你这是在批评我了。那祖宗守天下,能百年无大变,粗致太平,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王安石表示这个问题比较复杂,退而奏事,这就是著名的上书——《本朝百年无事札子》。

    文章首先总结皇宋立国的基础,几任皇帝的性格姿质,认为除苛政,止虐刑,废强籓,诛贪残,躬以简俭为天下先,出政发令安利元元,是立国百年而天下无事的原因。

    但是因为“人君朝夕与处,不过宦官、女子;出而视事,又不过有司之细故。未尝如古大有为之君,与学士大夫讨论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

    也就是说,我朝皇帝理论水平不高,因而治理天下的管理方法,思维体系不够先进,还是原始自然状态,搞不清楚什么是事物的真正本质。

    所谓“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势,而精神之运有所不加,名实之间有所不察。”

    这就导致了诸多的问题,造成“君子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正论非不见容,然邪说亦有时而用。”

    只注重人才的吸收,却忽略了人才的培养;只注重官员的科名资历,却忽略了他们的实际政绩。

    这就导致官员们“交私养望,上下偷惰;转徙之亟,难于考绩;游谈之众,得以乱真。”

    这种风气导致庸才充斥官场,能人难以提拔。

    影响到其他方面——

    农民明明负担沉重,却没有任何举措减轻他们的负担,救恤困难。

    兵士明明杂于疲老,却没有任何申敕加强训练,给将领大胆放权。

    宿卫里聚集着卒伍无赖,还是五代姑息羁縻那一套;

    国家财政毫无章法,所以皇帝虽然俭约,而人民不富;虽然勤忧,而国家不强。

    所以国家能百年无事,与其说是人事,不如说是天助!

    幸好非夷狄昌炽之时,又无尧汤水旱之变!

    “伏惟陛下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终怠,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

    上天的帮助不能永远倚仗,人事的施为不能始终懈怠,陛下,该动了!

    上书振聋发聩,引来赵顼的特别重视,明日,赵顼再次宣见王安石:“昨阅卿奏书,所条众失,卿必已一一经画,试为朕详言施设之方。”

    王安石表示这个问题更复杂,说道:“一下子是说不完的,愿陛下容臣以讲学为事。讲学既明,则施设之方不言而自喻矣。”

    王安石要差遣,天下人没有认为他是为了希图官位。赵顼顿时喜出望外,先帝累召不至的人,到我这里主动求官,这是了不得的大喜事,准!

    王安石至此,得到了和司马光同样的地位,可以开始对赵顼施加自己的影响。

    同样在这一月,唐铁头积欠账本料理明白,开始按图索骥,整顿京中财政。

    第一炮便从宗室开刀,赵宗谔监造殿宇,将一处地方换了俩名字上报,得到朝廷两次拨款,侵吞国帑万贯!

    唐介什么人,本是没理都要搅三分的台谏出身,如今铁证如山不容抵赖,加上自己在台谏的人脉,反击起来那叫一个犀利,赵宗谔顿时陷入人人喊打的境地。

    赵顼经过一年来的锤炼,如今也开始有了些演技,处处为宗室维护,表面对大臣们认软服小,实际是坐实赵宗谔“贪庸”的罪过。

    最后在赵顼的坚持下,群臣答应不再追究,不过下了赵宗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差遣完事儿。

    这个处罚其实相当严重,当年仁宗新丧,群臣上表曹国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曹太后坚决拒绝,直到还政撤帘,英宗亲政之后,才得以实现。

    因为宗室节度得到这个任命,便被称为“使相”,权同宰相,有举荐任命官员的资格,没了这个职衔,权力起码去掉一大半。

    天气已经渐热,苏油今日在州桥码头,为富弼送行。

    富弼摒退前来送行的朋友和客卿,将苏油招致一旁,两人单独谈话。

    富弼看着见涨的河水,问道:“明润,对介甫的政见,你是什么看法?”

    苏油说道:“与君王同道,但是主张全面更张,未免有些操切了。”

    富弼沉吟良久:“明润,介甫即将大用,明眼人都应该看得出来。若要你与介甫合力,你可愿意?”

    苏油苦笑道:“入京之前,我们并船三日,朝夕讨论。双方政见,大家都清晰明白。富公,介甫公与我,各有不同,要想合作,只怕得屈身以事……”

    富弼忧心忡忡:“就是如此!所以明润更应该参与其中,拾遗补阙!”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明润如今备位政府。以你之能,岂是仅在胄案,将作?”

    “屈身以事算得了什么?我于文公,难道不是屈身以事?有能力匡救天下,却为了些许意气,冷眼旁观,毫无作为?”

    “明润,要是别人,老夫不作苛求;可是你,难道真要为了保住自己的履历声名,眼睁睁让大宋滑向不可挽救的深渊吗?!”

    苏油第一次知道富弼竟然对他如此看重,心中不免悚然,躬身道:“明润何德何能,能担得起明公此语。但有所命,无敢不从。”

    富弼这才满意:“相争固然是为国,相忍,更是为国,且比相争尤难。”

    “明润,大宋的制度,人人不得恣肆,能与最多数的人合作,方为宰执之才。”

    “今日之事,老夫自会写进日记之中,他日世人总会得见,不会以为你谄媚阿附,污了你的名声的。”

    苏油一躬到底:“富公此去,好生将养身体。苏油自幼于今,多得诸公提点,幸何如之。大宋有诸公,日夜殚精竭虑,幸又何如之!”

    “朝堂之中,苏油虽位卑势弱,亦必尽力调和周济,以图匡补,绝不自高崖岸,独善其身!”

    辛亥,同天节,群臣及辽朝,西夏使皆初上寿于紫宸殿。

    夏使在殿上哭诉,说两国都是新皇即位,加之西夏如今柔顺,要求朝廷增加岁币,以示表彰。

    礼部官员竟然觉得夏使所言有理,在朝堂上附和,求赵顼施展大国风范,结好邻邦,并以此为机,请上尊号为奉元宪道文武仁孝皇帝,以便在与契丹,党项的往来外交书信形成敌体。

    赵顼都给气笑了,不过这是大朝会,一时间不好发作。

    好在明白人不是一个两个,吕公著出列:“五月会朝,本始于唐德宗,取术数厌胜之说,宪宗以不经罢之。况尊号非古典,不系人主重轻。”

    “陛下方追复三代,何必于阴长之日为非礼之会,以妄自之尊受无益之名!”

    司马光言道:“尊号之礼,非先王令典,起于唐武后、中宗之世,遂为故事。”

    “先帝不受尊号,天下莫不称颂。末年,有建言者谓国家与契丹往来书信,彼有尊号而我独无,以为深耻,于是群臣复以非时上尊号。”

    “昔汉文帝时,匈奴自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不闻文帝复为大名以加之也。愿陛下追用先帝本意,不受此号。”

第五百零六章 阿云案

    苏油出列:“陛下,岁币乃久远之议,不当复增与今日。”

    “不过礼部和夏使所言,如今西夏柔服,固可勉慰,也是当行之理。”

    “臣想起来一件事情,当年西夏毅宗来渭州会猎,还是为臣予以接待。毅宗来去匆匆,将宝剑,令箭,狼纛,印信,以及群臣往来奏章遗留于宋境,一直未予取回。”

    “皇宋乃礼义之邦,如今便乞陛下归赠夏主其父之物,以示慰夏主孝思,重申两国盟好,勿启边事为上。”

    赵顼开心得在靴子里暗暗翘大脚趾,这主意简直绝了!

    夏使都傻了,先帝遗物和岁币,那样重要?明面上讲,当然是先帝遗物重要!

    孝道大于天,该死的苏明润拿这个来赌自己的嘴,真是无话可说。

    朝中诸人都对小苏探花的急智佩服得五体投地,苏明润啊苏明润,满朝三品以上,你直娘贼是真的皮!

    赵顼面无表情:“非卿等,朕不闻此言。朕决意不上尊号,遣还夏主遗物。夏使,你可还满意?”

    夏使只好哭丧着脸:“夏国小臣,泣谢天朝还赐之恩。”

    ……

    外交上的小小胜利,并不能掩盖朝堂当中争执渐起,司马光和王安石,开始展现出分歧。

    第一件事情,就是北宋出了天字第一号大案——阿云杀夫案。

    之所以是天字第一号,是因为其影响,直到千年之后都还讨论得沸沸扬扬。

    其实案情是非常简单的,登州农家少女阿云,父亲早丧,去年又死了母亲,家贫如洗。

    阿云的叔叔不顾阿云母丧未满,强行将阿云许配给了本村一个老光棍韦大,不过此时“许嫁未行”。

    韦大相貌丑陋,阿云“嫌婿陋”,非常不满,但是婚期已定,由不得她。

    于是为了摆脱这桩婚姻,一天,阿云“伺其寝”,“怀刀斫之”,“十余创,不能杀”,只是“断其一指”。

    因为找不到凶手,官府很快便怀疑到阿云身上,“执而诘之,欲加讯掠”,“乃吐实”,于是全部如实招供。

    知县按照宋律之规,以谋杀亲夫罪将阿云定罪死刑,并上报知州。

    当时的登州知州许遵是大理寺派到地方挂职锻炼的官员。《宋史》载此人“累典刑狱,强敏明恕”。

    许遵很快作出改判:阿云订亲时,“母服未除”,因此订婚无效,“以凡人论”。所以谈不上谋杀亲夫,可免死。

    案情报到审刑院和大理寺,但审刑院和大理寺一致批驳许遵的判决,改判阿云“违律为婚,谋杀亲夫”,处绞刑。

    许遵不服,再次上奏,认为在官吏传讯被告时,如果被告能主动供认犯罪事实,应该按自首论处,减二等处罚。

    阿云受审时主动供认犯罪事实,“云被问即承,应为按问”,应以自首论处,“以按问欲举,乞减死”。

    因为是死刑案,案子需要交到了刑部复核。“刑部定如审刑、大理”,依然是死刑。其理由是《宋刑统?贼盗律》“谋杀”条的相关规定:“诸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

    因为阿云的行为是“谋杀已伤”,所以“当绞刑”。

    不过决定权在赵顼手上,赵顼觉得女孩蛮可怜,于是允许其用钱赎罪,实际上是依照许遵的原判,认为有可以减罪的情节。

    而这时许遵已经回到大理寺,被提拔为大理寺卿。

    针对刑部的判决,许遵指出:“刑部定议非直,云合免所因之罪”,认为刑部的判决不正确,阿云应该从轻发落。

    其理由是如果不论青红皂白,“一切按而杀之”,就会“塞其自首之路”,不符合“罪疑惟轻”的断案原则。

    同时还指出,如果按照情节本当赦免的罪,都需要通过皇帝的敕命来赦免,如果以后没有敕命的情况下,这些人不就全部该死了?

    这完全不符合大宋的法律精神,所以要求刑部再议。

    御史台的谏官知道后,立刻弹劾许遵妄法。“遵不伏,请下两制议”,请朝廷将案件发给翰林学士们讨论。

    赵顼完全没有想到这案子会变得这么让人头痛,于是“乃令翰林学士司马光、王安石同议”。

    王安石和司马光在了解了案件经过后,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无法达成共识,于是“二人议不同,遂各为奏”。王安石支持许遵的观点,司马光支持刑部的观点。

    王安石的断案依据与许遵相同,当作“谋杀已伤,按问欲举,自首,从谋杀减二等论”。

    司马光的依据来自《宋刑统》:杀人时,“於人有损伤,不在自首之例”,所以阿云不能自首。

    双方争论不休,赵顼不信邪,那就扩大参与人员范围,再议!

    结果意见还是分为两派。

    翰林学士吕公著、韩维、知制诰钱公辅等人皆支持王安石的意见。

    御史台,刑部支持司马光的意见。

    一时间“廷论纷然”,“反覆论难,久之不决”。

    这次征求意见,苏油因为是三品以上官员,所以也跑不掉,必须表个态。

    分析本案目前争论的焦点,主要在阿云的谋杀是否能适用自首减罪。

    这里边还涉及到阿云的另一条罪过,也就是其杀人的动因罪——“违律为婚”。

    《宋刑统?户婚律》规定:“诸居父母及夫丧而嫁娶者,徒三年。”

    阿云在居母丧期间许聘给韦姓,这本身是不合法的,因此这一婚姻应当无效,即阿云与韦之间没有法律上的夫妻关系,因此,应以“凡人”论处。

    这里边的差别非常巨大,因为如果他们之间有夫妻关系的话,“谋杀已伤”的情节就构成了“十恶”罪名中的“不睦”,由于“十恶”罪名为常赦所不原,从而不适用自首情节,会被处以死刑。

    至于阿云是否存在自首情节,讨论到现在,大家基本认为许遵的说法是正确的。

    宋代关于自首的认定如下:“犯罪之徒,知人欲告及案问欲举而自首陈,及逃亡之人,并叛已上道,此类事发归首者,各得减罪二等坐之。”

    许遵判定阿云是“被问即承,应为按问。”符合上边所说的“案问欲举而自首陈”,这点是没用问题的。

    剩下一条,就是阿云的自首情节是否适用减罪,以及“所因之罪”是否得免。

    如果可以,那许遵的坚持就是正确的,阿云就不该死;如果不可以,那刑部大理寺的坚持就是正确的,阿云当判处绞刑,由皇帝赦免。

    《宋刑统?名例律》“犯罪已发未发自首”条规定“因犯杀伤而自首者,得免所因之罪,仍从故杀伤法。”

    对于“所因之罪”,该条的定义是:“假有因盗故杀伤人,或过失杀伤财主而自首者,盗罪得免,故杀伤罪仍科”。

    意思是说,免所因之罪的情形,只适用于偷盗时杀伤财物主人之后自首的情况,这时候盗窃罪可以免除,但是故杀伤罪仍要予以追究。

    阿云的杀伤行为,按照许遵和王安石的说法,所因之罪乃是“违律为婚”,不管这条罪是否有瑕疵,明显并不具有上述情节。

    因此,刑部,大理寺,司马光主张仍从“故杀伤法”处理,认为阿云案不存在自首减刑的法律依据,其实是没有什么毛病的。

    而皇帝也是在承认这一情节的基础之上,认为阿云的确是犯了故杀伤罪,然后再予以的赦免。

    这也就是许遵,王安石与司马光等人的分歧所在。

    王安石认为,阿云杀人的动机,是因为居母丧期间许聘给韦姓,是被被逼的,这和偷盗被发现后蓄意谋杀是两个概念,符合“得免所因之罪”的条令。

    而司马光认为,阿云预谋杀人就是预谋杀人,案件中“谋”和“杀”是紧密相关的因果关系,是犯罪策划之后的犯罪实施,因此就是实实在在的谋杀。

    客观地说,王安石在这里有曲解“所因之罪”这条律令解释,迎合赵顼旨意的嫌疑,而司马光的观点,苏油认为是从《宋刑统》条例来判断,是正确的,不过有些不近人情了。

第五百零七章 法律精神

    石薇从福田院回来,见到苏油桌上堆得高高的《宋刑统》,以及一边比《宋刑统》还高的《疏注》,说道:“那么可怜的女孩子,朝堂诸公就不能放过她?”

    苏油耐心地解释道:“薇儿也太小瞧人了,放过她,那也得有法律依据。司马王公争持不下,御史中丞滕甫仍要请求再推选官吏评议决定,御史钱愷并奏请罢免许遵判大理的官职。陛下又下诏将案件送交翰林学士吕公著、韩维、知制诰钱公辅重行审定。”

    “吕公等人的议论与介甫公一致,可是法官齐恢、王师元、蔡冠卿等又持异议,于是官家又命大家共同讨论,反复研究这一难案。”

    “从案件管辖上看,该案经过了州府、三司、两制、两府等众多司法机构和官员的大范围反覆讨论辩驳,恰恰体现了我朝在处理疑难案件时,体制上的完善与观念上的重视。”

    “人命至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至少到目前,大家讨论具体问题的时候,在内容上都紧扣律文,在程序上也是按照法司等级逐级上升,完全是就事论事,这也恰恰体现了这些大家对于朝廷律法的尊重与遵守。”

    “这说明了我朝法制,已经发展到了比较规范完善和系统的程度,这是大好事,这样的讨论,只嫌少,不嫌多。”

    说到这里苏油突然傻了,他想到了濮议。

    自己热切参与到这件事情的讨论当中,和当年濮议中的司马光,欧阳修等人有何区别?

    后人只看到濮议时双方形成朝争,懈怠国事,只认为是荒谬无稽的事情,殊不知在宋人眼里,礼法之重,远大于阿云一案,热烈讨论争执,比阿云案还要理所当然。

    想到这里苏油不由得哑然失笑,连濮议都开始予以理解,自己是真的越来越像当今宋人了。

    石薇撇嘴道:“我不懂这些,但是俗话说得好,律法不外人情。阿云案中,难道就没有可原之处?”

    苏油顿时醒悟,一下子跳了起来:“对呀!介甫公与君实公,在对律文明确规定的条文,关于阿云是否自首,是否符合所因之罪,是否可免的讨论中,也都是从各自论争的立场出发,未跳出就事论事的框子!大家都忘了,法律背后的精神!”

    “其实在判案实践中,将非盗杀类的‘谋杀已伤’适用自首,并将自首作为量刑时减轻刑罚的情节,这无疑符合自首制度的本意的!是符合谨慎用刑的司法精神的!”

    “哈哈哈哈,薇儿真不愧栩卫仙卿,妙道天成,这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啊!我知道奏章该怎么写了!”

    当晚,苏油起草了自己关于此案看法的奏章。

    首先,阿云这件案子,有无可减罪情节?很明显,有的。

    其次,司马公,大理寺,所引法律是不是对的?很明显,对的。

    而安石公的解释,很明显属于曲解条令,当然是有瑕疵的。

    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就支持司马公反对介甫公。

    此案之所以引来这么大的争议,原因就在于用现有法律条例来正确审判,对阿云来说,明显有失公允!

    所以问题在哪里?很明显,问题的本质,在于目前的法律条文本身存在瑕疵!

    瑕疵在哪里?

    首先是司马公引用的“於人有损伤,不在自首之例”这一条,明显不适用于阿云案!

    韦大躺在那里让她杀,十几刀都没有杀死,不管是人的问题,还是凶器的问题,这说明因当事人在当时不存在杀人的行为能力!

    其次,是“违律为婚”这条罪状,犯罪主体不明确。

    阿云一介孤女,懵懂无知,这条罪状真正的罪魁祸首,应该是替她订婚的叔叔,而不该是阿云自己!

    就算是阿云之前答应,反悔的目的也仅仅是“嫌其貌陋”,但是至少说明了当事人的态度,她对于这桩婚姻,是抵触的!即使不能不作为“违律为婚”的犯罪主体,至少也不是主要的犯罪主体!这项罪名,不该油她来承担,或者说,不该全部由她承担!

    第三,就是“谋杀已伤”后的自首是否符合减刑条件!

    盗杀后自首,其所因之罪——盗窃罪,都能够赦免,虽然没有法律明确规定阿云这种情况,但是我们可以通过比较,得到结论。

    阿云案中,阿云不愿意与韦大成婚,尤其在这婚姻还是不合法的情况下,其犯罪动机,明显轻于偷盗,其犯罪实施的结果,又是如此轻微。

    因而纵然法律没有明文规定,也应该认为,阿云的自首,相较于盗杀后自首,是符合免其“所因之罪”的条件的!

    这些其实都是法律条文的瑕疵,在阿云案这个用现有律令不能维系公平的特例里,该如何判决?

    臣以为,这时候最重要的,是判决结果必须体现法律背后的精神,能够维护和引领法律的权威和公正,而不能伤害它。

    法律精神是什么?是保护所有人的法定权利,倡导公平,是维护社会稳定有序,是引导所有人从善弃恶的行为准则——无论如何,绝不是为惩治而惩治。

    换个说法,法律不外人情。

    在断案依据明晰的时候,可以援引法律判定的时候,需要坚定执行。

    但是在律例无法做出判定,引起如此大争议的情况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根据人性中的共善,做出大多数人认为公允的判决。

    这正是陛下的敕命存在的最根本意义,也是皇命可以干预法律的唯一之理由!

    陛下的意志,平时不应当干预司法,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发挥积极的作用!

    因此请陛下维持大理寺根据现有法令的做出的判决,以维护皇宋法律的权威性,但是同时下达敕命,给阿云减罪,兼顾判决的合理性。

    最重要的,事后定当根据此次案件,调整相关律令,明确其中的含糊之处,以使后来法司有所依凭,今后遇到此类案件,无需陛下的敕命即可做出正确判断。

    这封奏章完全符合苏油的风格,实事求是,合情合理,且眼界高过了司马光和王安石,巧妙地将法律条文和法律精神进行了区分和对立,以解决争议问题。

    看似与政治立场毫不相关的讨论,但是朝中不少人精,立刻看出了司马王苏三人的不同。

    这篇奏章,其实就是苏油的政治立场的宣言,如果说司马光是保守派,王安石是激进派,他苏油,则不依附任何一方,是温和改良派!

    四月,赵顼下诏,勉慰大理寺诸人坚持原则的同时,也手诏许遵,对其坚持维护法律精神的作为予以肯定。

    宣布大理寺判决有效,但同时敕命给阿云降罪二等,从绞刑减为编管。

    要说苏油这封奏章有什么瑕疵瑕疵,就在于他说了这么一大通,最后竟然莫名其妙地和赵顼站在了一起!

    隐晦地指责王安石阿附圣意,其实他自己才是最大的阿附圣意好不好!

    不过与王安石纠结在法律条文中寻找理由相比,苏油的方式明显高出一筹。

    如今台谏本身关于这件案子就分作了两派,加上唐铁头在台谏的巨大影响力,还有另一个台谏大佬司马光,没有从苏油的奏章里感觉到伤害,甚至隐隐觉得苏油说出了自己的心声,驳斥了王安石和许遵的荒谬无稽,维护了法律的尊严。

    加上这奏章给皇帝的操作赋予了一个高大上的解释。因此台谏这次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以理服人,大致便是如此了。

    其实王安石本人也没觉得这封奏章有什么问题,因为苏油最后提到了他内心深处的企图——变法!

    不过王雱就非常气愤了,认定了苏油是奸滑之辈,陷其父于不义被动,抢了皇帝的好印象,在家中摔棋砸碗,表示此仇不共戴天。

    苏油哪里在意这个,直接上了第二份奏章,趁热打铁,要求将此案判决写入宋刑统的《疏注》和皇帝的《敕编》,作为法律解释确定下来。

    苏油还提议,在《疏注》中记录下此次讨论的来龙去脉,并且强调这是三司、两制、两府,台谏集体智慧的共同结晶,是大宋律法的可喜进步。

    大佬们都觉得这个不居功自傲的小子很会来事儿,很谦虚,全不知苏油这是为了防止后患采取的措施。

    野史里边,司马光后来当了宰相之后,可是将阿云案翻案了的,说是多年以后,还将早已重新嫁人的阿云重新抓起来斩了首。

    苏油虽然不信这个——一罪两罚,在大宋法理上本身就是说不通的,司马光作为保守派,既定条文的坚定拥趸,按理说不会如此行事。

    但是既然有这个传说,后患就不得不防。

    一通稀泥好歹糊弄了过去。

    然而事情又来了,有诏:“诸路帅臣、监司及两制、知杂御史已上,各举武勇谋略三班使臣二人。”

    在苏油这里想都不用想,如今他夹袋里的武人多的是,不过因为都太年轻,所以他一个没有推举。

    只选了两个与他关系一点都不密切的人——刘昌祚,高永能。

    刘昌祚与苏油有一面之缘,其人气雄貌伟,精通兵法,尤善骑射,有百步穿杨之能。

    父亲刘贺在定川之战中牺牲,刘昌祚得以父勋被朝廷录为右班殿直主,后迁为西路都巡检,如今已经四十六了,正在族兄苏颂的使辽团队里边带警卫连。

    高永能苏油更是见都没有见过,此人都已经五十五了,还是种谔的手下,毫不知名。

    种谔保卫绥州之战,高永能带军六千为前锋,五战五胜,事后不但没有得到一丝奖赏,还差点被陆转运使砍头。

    种谔被编管的时候也跟着倒霉下狱,还是苏油去信韩琦,一力保住的。

    种谔就算再高傲,如今也终于老实了,或者说,对别的文官不知道,但是对于种家几兄弟都有大恩的苏油,算是彻底服气了。

第五百零八章 新宫殿

    说白了自己的死活跟苏油一点关系都没有,平日里关系也冷淡,甚至可以说有些僵。

    但是苏油却全力捞他出来,并努力说服相公们重新启用他。

    在他被囚禁期间,四通商号还一力照顾种家在延安的生意和家眷,这让种谔及惭且愧。

    苏明润肚中能撑船,无怪大哥表面配合他表演,一副文武不和不共戴天的样子,私下里的交谈当中,却对他异常看重。

    于是种谔给苏油写了一封信,很直白地要求苏油有机会帮一帮自己的部曲。

    不要奇怪,种家老五的眼睛,那是长在脑门芯子上的,求你那就是给你面子;欠你人情便是认作铁杆交情。

    苏油也不以为意,既然有机会,就推荐了高永能一把。

    所推荐的两人,都是上了《宋史》的名将,不用担心举荐风险不说,还平白得了一个为国举才,不择亲疏的美名。

    至于自己夹袋里真正的那些,如王文郁,种小八这种,机会多得不要不要的,根本不愁没有出头的机会。

    结果根本没有等多久,种小八的机会就来了。

    神机铳造足一百五十支后,赵顼命令御龙弓弩直选拔出年轻勇武的一百五十人,都是父兄没于同西夏的战事,因此招募入禁卫那种,类似汉武“羽林孤儿”,由李宪和种谊带队进行训练。

    为了成为这支小队伍的头目,李宪连骐骥院的美差都不要了。

    苏油的名声,李宪是从仁宗那里一路听过来的,细掰着手指头数过来十年,那是楞没有砸过一次招牌。

    如此高的赔率,这一铺赌注绝对值得下。

    在李宪和种谊带着神机营摸爬滚打的时候,赵顼却来到工地上,视察胄案修造太后和太皇太后宫殿的工作。

    在赵顼的眼里,苏油又是另一幅印象。

    大事精得像猴,小事一塌糊涂。

    别的不说,宠妻狂魔,惧内如虎,传言说每晚都要亲自给县君端洗脚水,听听这在汴京城里都是什么名声!

    鬼知道修造娘娘寝宫的事情在苏油心里算是大事还是小事,要是当做小事,赵顼可就要哭瞎了。

    三个月工程收尾,预算还只用了三分之二,大概率的不靠谱,因此赵顼虽然很忙,也觉得必须过来盯一盯心里才踏实。

    圣驾降临,苏油赶上前来,递上一个涂着红漆的藤盔。

    赵顼翻看了一下:“什么意思?”

    苏油赧笑道:“保护头部,谨防高空坠物,这是将作的新规矩。”

    赵顼取下幞头,丢给王中正抱着,一边戴藤盔,一边打量两所宫殿:“外观看着倒还不错。”

    苏油笑道:“里边更加不错,陛下看了就知道了。”

    两座大殿中间,是一处玲珑的花园,汴京皇宫不大,因此花园不过两百来个平方,然而处处体现着精致。

    进入月亮门,赵顼眼神就亮了:“这……这还真是妙拾天趣。”

    花园是四方形,中间一个腰子状的小池塘,池塘将四方花园大体勾勒出四个角落和一片看台,都是草坪。

    草坪上铺着青石圆板构成的小径。

    整个花园除了外轮廓,包括石板,没有任何地方是规整几何形状,比例协调得当,让人看着就是那么舒服。

    进门两侧草坪上搭着棚子,分别爬着葡萄和紫藤,对面的两块草坪,一边立着一块太湖石,太湖石后是两株芭蕉,另一边是一棵紫荆。

    池塘有六七十个平方,同样是青石底,不过虽然是拼出来的,但是确是一个盆形,整个塘底弧线优美。

    塘中也有青石柱构成的石磴,可供行走。

    池塘水质异常清澈,水底石缝当中,靠岸处是几株蒹葭,一些香蒲;往中心是小莲,菱角;再往中间,水底是招摇的水草。

    赵顼有些讶异:“水质怎么如此清澈?连水底小鱼虾都看得清楚,哟,这些红鱼怎地长得如此形状?哈,全过来了。”

    苏油说道:“用的井水,四周草坪之下,有木炭的过滤系统。”

    说完一指庆寿宫殿顶上的一处风轮:“动力装置来自那里,无风的时候,可以人力踩动提水,用于更换。”

    “本来养鱼要绿水才好,不过这个是观赏塘,平日里将养美了的金鱼放进来,真正养鱼的地方,在郊外皇庄两口池子呢。”

    说完取出一袋饲料:“这鱼都是养熟了的,一见人影便要过来争食,看着也是乐趣。”

    赵顼性子急,开始还一点点投喂,最后干脆两把撒下去,金鱼们在池边翻滚抢食,甚为可爱。

    赵顼拍了拍手,看着池塘和周围景观:“还真是天然之趣。”

    苏油笑道:“对,而且还不花巨资,与其从南边费劲心力搬运奇花异草,不如就将汴河边一段秋潦野趣移入宫里来,今后的保养维护简单得多不说,而且只要格调做雅致了,远比花团锦簇的堆砌强。”

    赵顼微笑道:“今日竟是开了眼界,你苏家人的品味,果然不凡。”

    看罢园子,又转去看庆寿宫和宝慈宫。

    首先让人注意的,就是大开幅的玻璃窗,绿色琉璃瓦屋顶,和屋顶上的避雷针,以及通过铁鱼自动调整方向的风车。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年纪不同,故而宫殿格局又有不同。

    不同于以往宫殿陈设的端方严肃,两所宫殿的陈设都有不少新奇之处。

    比如殿内的椅子,不是以往那种简单的圆凳,为了好看,还要铺上大理石面那种。

    好看是好看了,人坐上去一点不舒服。

    两宫的座椅设计,类似后世明式家具,弧线优美,靠背能完美地支撑腰部,非常的舒服。

    坐垫则是类似西洋皮沙发的款式,加了弹簧和综绷,赵顼试了试,坐下去就不想起来了。

    坐下去才发现,这玩意儿还能转动,椅子底下,装着杜仲胶的万向轮。

    蹬着地面退了两步,才发现螺钿紫檀镶嵌的精美几案,也与以往不同。

    不但是个几案,还是一个柜子。

    于是又用脚蹭上前来,拉开抽屉,里边还分了些格子,可以装下不少的东西。

    抽屉拉开得非常轻松,与以往大不相同,一问才知道抽屉底下也有小导轨,用滚珠减少摩擦。

    林林总总的小地方非常多,总之就是一句话,美观,实用,方便,舒适。

    两口大柜打开,发现竟然是挂衣服的。

    不如以往那般用衣箱,收取麻烦,记性不好都不行,两口衣柜和符合人体肩部流线的衣架,让所有衣服可以悬挂收纳,打开柜子一目了然不说,还不会出现折痕。

    当然更加让赵顼惊叹的,是紧凑型厨房和卫浴室的设计。

    瓷砖和玻璃小方砖拼贴的地面和墙体;玉瓷大浴缸,抽水马桶,盥洗台;黄铜镀金的龙头,打磨成镜面级,不仅仅是为了美观,还是为了减少水分的驻留和防止生锈。

    赵顼打开龙头,一边里边流出的是凉水,再打开另一个,竟然是热水。

    “怎么做到的?”赵顼不由得好奇。

    苏油说道:“两所大殿,各有一栋配套的服务小楼,里边有固体燃料常压锅炉,有工具房,盥洗房,医疗室,储藏室等设施,会配备相应的专业服务人员,包括设备维修人员,园丁,厨师,保健医生等,以保证太皇太后和太后生活健康舒适。”

    赵顼非常感激:“这个连我都没有想到,明润有心了。”

第五百零九章 道德标杆

    苏油继续介绍:“庆寿宫和宝慈宫,其实是不应称作建筑,而是两套建筑体系,除了正常的建筑外,管道占了很大一部分,只不过都巧妙地掩藏起来了,从表面看不到而已。”

    “冬日里,部分管道还能给宫殿提供热量,夏日里,可以通过抽取井水达到循环减温效果。”

    来到厨房,和大宋如今的厨房不同的是,这里的设置也是紧凑有序,墙面也被利用了起来,挂着各种型号的铲子,勺子,打蛋器,蒸格……

    黄铜水槽镶嵌在雅州绿石台面上,下边是实木柜子,和后世现代家庭厨房设计类似,因此显得非常宽敞整洁。

    台架上时候一个个精致的玻璃调料瓶,放着各种各样的调料,厨房外屋檐下,还摆着一排方陶盆,里边种着葱蒜和小菜。

    苏油说道:“两宫要是夜里需要汤饮小吃什么的,可以在这里简单置办。”

    赵顼不走了:“听闻明润你素来擅长饮食之道,这厨房看着这么整洁,那就在这里弄一道吃食,午间便在此用膳了。”

    苏油指着厨房外两口大石缸:“那里边可以养鱼。”

    然后又指着石缸边上一排笼子:“那里可以养鸽子,鹌鹑,养鸡怕是不行,叫声太大影响休息。”

    赵顼不觉好笑:“还真是吃货,不过你想多了,太后和娘娘怕是见不得厨子们杀生,不过养鱼养鹌鹑玩倒是也不错。”

    苏油在小铜炉上用竹炭生起火来:“我给陛下煮顿面条吧。”

    除了没有液化气火头,这里整个和后世厨房差不多,苏油玩得得心应手。

    从泡菜坛子里捞出两块榨菜,切成细丝。

    从一个蜡纸封口坛子取出一块油肉,用热水烫化冲去多余的油,切成小丁。

    锅里加豆油烧热,先煎出三个荷包蛋放盘子里。

    然后用剩余在锅中的热油,下一部分葱花炸金黄后捞出扔掉,下榨菜丝和油肉丁翻炒,然后加水烧开。

    烧水的时候,去厨房外采摘蒜苗,香葱香菜切细。顺便再采一把小白菜洗净。

    水开了,从柜子里取出一把干面,下入汤中抖开。

    很快面条将熟,下小白菜,然后起锅盛到三个碗中,加入些许精盐,鸡肉松,胡椒面,铺上荷包蛋,撒上青绿的葱蒜碎末,点上几滴香油,抬头问道:“陛下喜欢吃酸的吗?”

    赵顼正在一边咽口水呢,闻言才反应过来:“啊?还行……”

    于是苏油又在赵顼碗里滴上些香醋,端到他面前,然后一碗给王中正,一碗留给自己:“那就开吃,这叫炝锅榨菜油肉面,加煎蛋!”

    王中正端着碗都傻了,吃咱家是真想吃,谁叫这东西香的不行,可,可是和官家同桌吃饭,借他一百个胆子都不敢啊!

    想了一下又实在舍不得放弃:“我,我去外头吃吧。”

    “别!”赵顼制止了王中正:“你在这里吃,我和明润去外头。”

    君臣二人坐在凉棚下的小石几边,一边欣赏着池塘美景,一边吃得呼噜呼噜的。

    赵顼吃得畅快,吃完还将面汤都喝了,打了个肆无忌惮的饱嗝,才幽怨地看着苏油那碗说道:“该先吃本味,到一半才加醋的,这样就能吃到两种口味了……”

    苏油很尴尬,官家你不是还想吃我这碗吧?你想吃我也不敢给你我剩下的啊!

    好在赵顼很快转移了话题:“偷得一刻之闲,真不容易啊……”

    苏油笑道:“宵衣渥发,本就是君王本份。”

    赵顼看着池塘:“御药局副都知柳纯忠,前日里酒醉跌入汴河,淹死了。”

    苏油说道:“既然人已经死了,那便到此为止吧。”

    赵顼冷笑:“我那二皇弟说动了母后,报效五万贯,入股皇宋银行。要他服软,还真不容易。”

    苏油想了想:“陛下要是还觉得不满意的话,可以公布一条敕命。如果京中钞引行,质铺,想要参与宝钞发行兑换的话,须得以四通钱庄为例,由皇宋银行核查资本规模,经营情况,负债情形,日交易流水,并按新式会计制度建立台账,日报,以便合理确定每日兑换金额,并方便监督。”

    赵顼问道:“什么意思?”

    苏油说道:“今后钞引行想要活下去,必须将宝钞承兑业务纳入经营范围,不然就只能在和同业的竞争中失去优势。”

    “所以我们将选择权交给他们自己——要想继续维护钞引行的利润,就得乖乖让银行进场审查。”

    “不管他们是进是退,以后还要想像清明那次一样,扰乱金融市场,破坏经济秩序,是不可能的了。”

    赵顼站在自己弟弟和叔叔的立场想了一下:“这还真是进退两难。”

    苏油笑了:“陛下,这有什么难的?加入到更加稳定安全的金融环境中来,对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真要是正常的商业行为,那有什么好想的?”

    “所顾忌的,无非是将自己那点家底,都展露在陛下眼皮之下而已。”

    “这样难道不好吗?少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将自身能力发挥到应该发挥的地方,不是他们应守的本份?要是南通巷各家钞引行愿意接受,那在银行监事会给王爷和国公安排两个职务,也不是不可以。”

    “陛下,关于银行,你只需要把握一个原则,在商言商,就行了。”

    赵顼叹了一口气:“万事不由人啊,纵然贵为皇帝,也没法任意行事。只能如此了,这样我对母后,也算是有了一个交代。对了,你弄的厨房和盥洗室不错,我那边……”

    苏油说道:“娘娘如此,那是皇上的孝心;可陛下要如此,那就是穷奢极欲,贪图逸乐。我没问题,就怕司马公那一关陛下难过。”

    “这两套就是样板设计,今后将作还要负责给汴京城里达官贵人们改善居住条件,获取收益。等到大家都用上了,皇上再用,方不骇人耳目。”

    “这些在汴京还属于新鲜事物,为了避免闲话,陛下这单订单,我将作监不接。”

    赵顼生气了,正要发作,苏油又拱手:“可将作管辖各内坊的收益,却都是陛下您的。”

    赵顼给僵在那里,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最后恨恨地一甩袖子,不跟你聊天了!

    “我去神机营那边看看!你这里还少了花草和陈设,赶紧弄完,对了还有,给我将明年天圣节礼花弄够数!”

    苏油赶紧站起身来:“恭送陛下,臣一定尽心竭力。”

    ……

    司马光下朝之后,回到家中,夫人张氏上来迎接。

    大宋朝的道德标杆,司马光算一个,王安石算一个,现在嘛,苏油也算一个。

    评价的标准,就是独妻。不纳妾、不储妓。

    在大宋不缺钱的人家里,三人这样的作风算是极为罕见。

    司马光娶的是老龙图阁学士张存之女,通情达理,很贤慧。婚后三十年余都没有生育,司马光并未放在心上,也没想过纳妾生子,张夫人却急得半死。

    一次,她背着司马光买了一个美女,悄悄安置在卧室,自己再借故外出。司马光见了,不加理睬,自己到书房看书去了。

    美女也跟着到了书房,取下一本书,娇滴滴地问:“请问先生,中丞是什么书呀?”

    司马光离她一丈,板着面孔拱手答道:“中丞是官职,不是书!”美女很是无趣,大失所望地走了。

    还有一次,司马光到丈人家赏花。张夫人和丈母娘合计,又偷偷地安排了一个美貌丫鬟。丫鬟端茶进书房,司马光生气地道:“出去!夫人不在,你来见我作甚!”

    第二天,丈人家的宾客都知道了此事,十分敬佩,说俨然就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白头偕老的翻版。

    唯独一人取笑:“可惜司马公不会弹琴,只会鳖厮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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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厨介绍:
治大国如烹小鲜,因此,这是一个吃货治国的故事,从北宋皇佑四年开始……苏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苏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苏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