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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终小屋     长春木txt下载     长春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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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孤店(一)

    黄昏时分,金云万里密布,空中一轮红日渐渐沉于沙海。余晖千丈,将延绵不断的沙丘映得层层橘红。

    凉风飕飕,天地间的热气渐渐散了。月如银钩,星宿冉冉升起,不久之后,这片塞北大漠将迎来寒冷彻骨的黑夜。

    中年镖头徐八带着商队又登上了一座沙丘。他停下脚步,举目眺望远处。暮色沉沉,地平线已经变得模糊,却依稀可以看见一抹绿色。他眯着眼凝视了许久,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哈哈笑道:“大家加把劲!顶多再走半个时辰,就到‘鸿宾客栈’了!”

    早在康定年间,范文正公奉圣命卫戍边陲,与西夏打了好几场大仗。其部下不少士卒流落塞北,从此扎下根来。这间‘鸿宾客栈’就是这样来的,传到如今的刘掌柜手里,已经有七八代了。

    大漠广袤,黄沙无边,这间客栈位于其中一处难得的小绿洲,占得地利,况且刘掌柜颇有头脑,广交朋友,将“鸿宾客栈”的名头做的响当当的,生意特别红火。

    徐八以走镖为生,每年都要护卫商队,从大宋临安这等富饶之地,一路走到塞北西域,与当地之人交易通商。像他这经验丰富的镖头,走镖时候讲究‘陆路三不住’,即新开之店不住,易主之店不住,娼妓之店不住。刘掌柜这家客栈历史悠久,一脉相传,路子也清楚,实为走镖住店的上上选。这么一来二去,徐镖头与刘掌柜也算熟了。

    这些天来,商队一行人风餐露宿。自从进了大漠,更是没吃过一顿好饭,睡过一次好觉。所以当知道那“鸿宾客栈”就在不远处后,大家脚下都卯足了劲,甚至连骆驼这等牲畜都再次打起了精神,总算在天黑之前赶到了。

    趁别人正在干些拴住牲口,卸载货物等的杂活,徐镖头一马当先,伸手掀开客栈门口的布帘,大步踏了进去。他实在是口渴的紧,想问掌柜的先讨碗水喝。不料客栈内空无一人,冷清清的,只有柜台上点了半截蜡烛,火光不断跳动。

    徐镖头心头一震,一手按住腰间短刀的刀柄,同时四处环视。只见店内桌椅摆放整齐,不像是有过打斗的样子;地板光亮无尘,显然是经常有人打理。柜台后方的架子上摆着一尊铜像,那铜像的双眼被烛光染成淡红色,直直地盯着他,叫他心中好生不舒服。

    “刘掌柜?怎么不出来招呼?”

    无人答应。徐镖头感到一丝不对,如今正是一年之中通商的旺季,怎么这“鸿宾客栈”竟是空无一人的模样?别说是来往的商贾镖师,就连店里的伙计都一个不见踪影,真是太反常了。

    徐镖头气沉丹田,声音中多了一丝肃然,喝道:“有好朋友来啦!人都在哪儿?”

    话音落下不久,一道矮胖的身影从后堂闪出,正是刘掌柜。徐镖头松了口气,却仍按着刀柄。刘掌柜见来客是徐镖头,一双小眼眯了起来,笑嘻嘻地拱手道:“原来是徐镖头大驾光临!有些日子不见,一切可还好?”

    徐镖头冲刘掌柜拱手还礼,道:“托刘掌柜的福,这半年还算顺利。”目光扫视四周,接着笑道:“倒是刘掌柜你,好像财运不济啊!”

    刘掌柜神色微变,转头对内堂大声吼道:“小二,给我出来!怎么又躲着偷懒,赶紧出来招呼客人!”咳嗽两声,对徐镖头道:“今年风光不大景气,客人少了许多。只是那小厮愈发不像话了,整天好吃懒做,我得想办法好好惩治他才是。”

    徐镖头想:原来那小二见没来客人,便躲在后头休息。但他心中依然感到疑惑,怎么原本人来人往,喧嚣热闹的一家客栈,变得这副鬼模样?不过既然刘掌柜生意不佳,他也不想着为难对方,摇头道:“既然就我们一伙客人,那倒也不必忙。这次我们开五间上房,一切从简,一切照旧。”

    刘掌柜点头笑道:“好说,好说。”在账本上记下后,又转头问:“徐镖头要喝热茶还是温酒?”

    徐镖头喉头微微动了动,犹豫片刻,道:“上些热茶吧,只担心喝酒误事。”

    刘掌柜劝道:“少喝一点又没什么。你们再往前走,就进了大漠深处,恐怕好些日都尝不到酒水了。”

    徐镖头原本就是好酒之人,听了刘掌柜的话,也不再坚持,点头哈哈笑道:“前两日路赶得急,一滴酒也没碰,嘴里淡的紧,今日便解解馋吧!”说罢,竖起一根手指,又道:“就一坛,多了可不行。”

    一众镖师和商贾手脚也算麻利,用了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就将一切粗活杂货做完。按照惯例,徐镖头领着他们在堂内找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坐下了。这“鸿宾客栈”当真是宽敞,他们二三十人入座,却也只占了堂内的一侧角落。

    有些之前来过这家客栈的镖师也觉得奇怪,其中一名姓孙的秃发老镖师不解道:“前几次来的时候,这大厅可都是坐满的,如今这是怎么了?”

    一名年轻镖师张三笑道:“咱们出发的日程晚了半月,可能是和其他商队错开了吧。”

    孙老镖师缓缓摇了摇头,道:“唔那也不至于一个人也碰不上我说,我们做走镖这一行的,在外一定得小心为妙,晚上落脚的的时候更要谨慎,别给人在睡梦里抹了脖子”

    年轻镖师张三打断他的话,问道:“怎么了?孙老头,你觉得这家店有问题?”

    “嗯,那倒也说不准,只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最怕”孙老镖师含糊地说道。

    张三不耐道:“这些天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今晚难得有床铺可以睡,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被窝里!孙老头,你要是觉得沙子里睡得舒服,那只能恕我不能奉陪了!”

    坐在他旁边的一些青年人纷纷起哄附和。孙老镖师捻着胡须,嘟哝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徐镖头望着众人脸上掩盖不住的疲惫之色,大手一挥,道:“收声!”待安静下来后,接着道:“自从进了大漠,没人睡过安稳觉。若是再这样下去,别的不说,身子怕是要垮了。况且这方圆一百里内只有这家客栈可以歇脚,我看大家今晚就安安稳稳地住下,分三班守夜,料也无妨。”顿了顿,微微笑道:“我让刘掌柜给我们拿了一坛好酒,大家分着喝了吧,就算在我八爷的头上!”

    镖头发话,众人自然没有异议。那些青年镖师们还发出一些按捺不住的欢呼声。

    过得半刻钟,刘掌柜亲自给他们端上了几碟小菜,一坛老酒。等一桌子菜上齐,刘掌柜也搬了张板凳挤了过去。徐镖头等与他关系原本就熟络,也不介意。

    刘掌柜笑容满面,对徐镖头道:“我看这次商队规模不小,难道是要往兴庆府去?”

    此时西夏已降了蒙古,而兴庆府是西夏旧皇都,奢靡之风不减,似丝绸,茶叶这类珍贵之物极受欢迎,而本地却不生产,所以来往的商人络绎不绝。

    徐镖头点了点头,道:“为了这批货,雇主这次是下了血本。我们押着镖物一路走来,真是格外心惊肉跳。”

    刘掌柜惊讶道:“真的有这么贵重?莫不是卖给皇帝老儿的仙丹吧?”

    徐镖头撇嘴道:“雇主不说,我们自然也不知道镖物具体是什么。”声音忽然低了下来,道:“只是这些箱子都像灌铅似的,沉得吓人。”他走镖经验丰富,凭借着种种迹象,对此次的护送的镖物早已有所猜测,却没有说出来。

    刘掌柜心中虽然好奇,但也不方便再问下去了,于是岔开话头,对众镖师道:“大伙儿是昨日进的大漠?”他瞧商队人多,知道他们行进速度不快。若轻装上路,估摸着半日就能到“鸿宾客栈”了。

    却听徐镖头道:“什么昨日?我们前天就走进沙子堆里了,说来也真是晦气,中途碰上大风,耽搁了不少时辰。”

    现在这个季节,沙漠里经常刮起大风,甚至还有沙尘暴,过往商队避之唯恐不及。刘掌柜赶忙追问:“那可没有走失什么东西吧?”

    徐镖头道:“东西算是看住了,但走丢了几匹骆驼。”刘掌柜“吁”了一口气,道:“光是牲口倒还没什么。”徐镖头干了碗中老酒,舒了口气,觉得浑身血脉活络,身子开始有些发热,咒骂一声,道:“他娘的,这次是运道好,没出什么大事,但按照我们的脚力,走出这片沙漠起码还要三天时光,要是再遇上大风,可就难说了。”

    其实从大宋边陲到西夏兴庆府不一定非要横穿大漠,只不过这条路是距离最短的。由于雇主限定的日子比较紧,徐镖头他们就没想过绕路行走。如果超出了原先谈拢的期限,那么到拿到手的走镖银就要大打折扣了。这塞北大漠,是出了名的“吃人不吐骨头”,然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高额的报酬,这一趟冒险也是值的。

    这时,孙老镖师已不声不响地喝干了碗里酒,叹了一口气,道:“日子过得真快,等走完这一趟,一年寒暑又过去了大半。”言语之中满是感慨之意。

    一众镖师闻言,都觉得深有感触。做他们这一行的,报酬虽然丰厚,但时时刻刻都要提心吊胆,往往一趟镖走下来,丧命者十之二三,受伤者十之七八,即便是那些有幸平平安安回来的,也被一路的风吹雨打,劳心劳力折磨得不成人样。更何况世人追求‘天伦之乐’,似他们这样整日在外漂泊,不能与家人团聚,又有何乐可言?

    几名镖师被那孙老头的话勾起了思乡之情,纷纷长吁短叹,说着一些类似于“还是故乡的月亮圆又亮”的话。

大漠孤店(二)

    刘掌柜给镖师们倒上酒,问道:“各位均是有能耐之人,既然走镖一行如此艰辛,何不另寻生计?”

    那孙老头深深喝了一口酒,微闭双眼,惬意地“呼”了一声,缓缓道:“什么有能耐?小老儿虽有些武艺傍身,却大字不识一个,也不会什么手艺,拿什么混饭吃?”另一名长着络腮胡的长脸镖师笑道:“孙老头,若是叫你凭着功夫去偷,去抢,你又不愿意了,是不是?”

    孙老镖师“嘿”了一声,摇头道:“学艺第一天,师父就说过习武之人做不得偷鸡摸狗的事,那是咱们武人的气节!”

    长脸镖师打趣道:“我瞧老孙头以后多半是饿死的。气节能换几两钱?武功高强也是要吃饭的。”

    众人闻言,都是忍俊不禁。

    笑了一会儿,刘掌柜站出来替孙老镖师解围道:“好啦,气节还是要有的。像岳爷爷这等英雄人物,固然是武艺高超,用兵如神,但说到流芳百世,受千万人敬仰,还不是靠的一身浩然正气?”

    此话一出,众镖师皆拍手叫好。孙老镖师脸涨得通红,赞扬道:“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怎敢与岳爷爷相比?只消学得他十分之一,便可称之为男子汉大丈夫了。”说罢,一口将碗中的酒喝得干干净净。

    大伙也不甘落后,纷纷举碗干了,想到岳飞一腔热血与一身本领,最后却遭奸人陷害,化作忠魂,又不禁扼腕叹息。

    不知不觉,一坛好酒已经见底。刘掌柜起身又拿了一坛,见没人阻拦,便给众镖师重新满上酒,随后朝柜台内一尊铜像一指,道:“刘某的先人是一名追随范文正公的武将,后来不知如何流落此地,开了一间客栈。自此之后,我刘家世世代代都渴望重操旧业,精忠报国。说来惭愧,直到如今刘某这一代,依然一事无成。”

    这些镖师都是学武之人,年轻时也想当武将,为国立下赫赫战功。这时,听闻刘掌柜祖上曾在大宋为将,可后来无奈家道中落,不禁感到惋惜。

    徐镖头安慰他道:“似我们这样无凭无仗之人,参军后只得从兵丁做起,想要一路升到武将,那可难得很啊!到了战场上,真正玩命厮杀的时候,眼见着四面八方的刀枪砍下来,我们练的什么内功真气,又抵得上什么用?刘掌柜,你生在塞北,长在塞北,其实已经不算是中原人了。你生意做得兴隆,子孙后代跟着享福,何必再想着跟人拼命的事?到时候一不小心脑袋搬家,没来得及留后,那才是对祖上的大不孝呢。”

    其他镖师也多多少少附和道:“朝廷不争气,却要咱们给他卖命,这笔买卖可做不得”

    刘掌柜似乎对这些话颇为认同,便借坡下驴,道:“各位说的也是唉不是刘某不从祖训,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众镖师顺着他的意思应了几句,只有孙老镖师有些不以为然,道:“若大家都怀着这种心思,我大宋哪里还有人用了?”

    徐镖头于这话题兴趣泛泛,心里想的却是第二天该如何上路,如何列队,碰到沙暴又该如何等等,当下大手一摆,道:“咱们说这些有什么用?喝酒,喝酒。喝完早些歇息,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这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客栈外大风呼啸,气温骤降,寒气透过厚厚的门帘渗了进来。刘掌柜起身点亮了好几只蜡烛,堂内依然有些昏暗。一众镖师喝了酒,身子暖暖的,三三两两地窝在一起,对着桌子正中的烛火打起了瞌睡。

    徐镖头忽然出声道:“刘掌柜!”

    刘掌柜应道:“诶,怎么的呢?”

    徐镖头似是不经心地问道:“刘掌柜,你之前说店里的生意不大景气,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他一问这话,一众镖师大多都清醒了,纷纷竖起耳朵听着。

    刘掌柜脸上的笑容顿时淡去,支支吾吾地岔开话去。

    徐镖头不满道:“怎么地,兄弟本来想替你出出主意,难不成是好心当了驴肝肺?”

    刘掌柜见他逼的紧,踌躇片刻,坐下道:“哎,怎敢拒绝徐镖头的好意?只是只是这事”又磨了片刻,他才轻声说道:“不是我不愿告诉徐镖头,只是这事说出来,怕沾上晦气呀!”

    “怎么回事?”

    “唉”刘掌柜轻叹一声,道:“不瞒你说,我这家客栈,最近可能是惹上不干净的东西了!”

    “什么?”徐镖头一怔,怎么也没想到听见的是这个回答。

    “千真万确”刘掌柜神情苦涩,继续道:“徐镖头,你是行内人,自然知道这几个月,小店的生意应该很好才是。但从上个月起,小店里陆陆续续发生了好几起诡异之事,之后来的客人便少了许多。这倒也不怪人家,毕竟这鬼神之事,还是莫沾上身的好。”

    徐镖头瞪大眼睛,道:“什么诡异之事?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刘掌柜莫不是在拿我寻开心吧?”

    刘掌柜苦笑道:“这怎么敢”稍微停顿,接着道:“此事得从上个月说起”

    “自秋分一过,小店里来往住店的客人就多了起来,生意甚至比往年还要红火,一度面临供不应求的局面。但上月,嗯,也就是七月初四,三名住在天字号房间的客人说,半夜总是能听到怪异的响声,像是有人用留长的指甲用力抓挠木板那般发出尖锐的磨蹭之声”

    徐镖头脸色一变,抬头往三楼看了一眼。往年他率队落脚这里的时候,自己就住天字号房。

    刘掌柜接着道:“一开始,我以为是那三名客人贪图小利,故意捣乱。毕竟这等人,我也不是没遇上过。所以我就给他们换了房间,补上了一些银两,没放在心上。可是谁想到,第二天一早,那三人被发现惨死在房中。当时房间内那场景,宛如人间炼狱,地上,床上,到处都是鲜血,查房的店中伙计当场就吓得晕了过去”

    徐镖头思索片刻,道:“听起来倒像是一场凶杀啊。”

    刘掌柜涩然道:“可屋内没有一丝打斗的痕迹,那晚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好像是那三人中了邪,像死猪一样给人杀了。而且,更可怕的是,我事后还在房中墙角处发现了几团染血的黑发,看那发丝纤细,应该是女人的头发,但那段时间里,小店从来没有过女客人啊”

    徐镖头尚未出声,一边的孙老头惊道:“这这正是厉鬼作祟啊!”

    他这么一声惊呼,众人都吓了一跳。不知怎地,大厅内忽然灭了几支烛火,显得阴沉沉的。

    一阵沉寂之后,徐镖头道:“也许那些黑发不过是凶手的障眼之法,将一切罪责推卸到鬼怪身上。老孙头,你年纪不小了,别老是自己吓自己。”

    孙老镖师连连摇头,轻声道:“不论如何,此事真是怪哉,怪哉”

    刘掌柜当真是一块天生当生意人的料,他脸上几乎一直挂着笑容。只是此时,他那张圆脸越发泛白,上面的笑意也愈发僵硬。只听他接着道:“若是单单就这么一件怪事,对小店的生意的打击,倒还不算太大”

    这时,不只是因为冷还是什么,一众镖师商贾都朝这一桌围了过来。那名年轻镖师张三咒骂道:“怎么屋里这么暗,刘掌柜,你也太吝啬,连多点几根蜡烛都不愿意。”

    刘掌柜含糊应和道:“是,是。”却没有起身去加蜡烛的意思。众人急着听他说下去,倒也没在意。

    “后来客人虽然觉得晦气,但日子得过下去,毕竟方圆百里内,仅此一家客栈,大家都不愿意睡在沙漠里。可没想到仅仅过了两天,店里又死人了!”

    “死的又是客人?”

    “不是。这次轮上了店里的伙计。”刘掌柜笑得比哭还难看,继续道:“就是之前查房昏死过去的伙计。他自从醒来后,整个人都神不守舍的,口中一直念叨着‘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这一定是看见不干净的东西了。”孙老镖师露出惋惜的神情,道:“被厉鬼缠上,岂会有善终?”

    这回没人反驳他。

    “那店小二是怎么死的?”徐镖头问道。

    刘掌柜叹了口气,道:“唉,那天晚上过了二更天,客人都睡了,我也在房中休息。只听大厅里传来一声惨叫,我当时就知道大事不妙。等我匆匆披衣下楼查看时,那名伙计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与他一同守夜的另一名伙计吓得呆若木鸡,经过我细细盘问,你猜他说什么?”

    “他肯定是看到了什么吧?”

    刘掌柜苦笑两声,道:“可真是荒唐!他说,他看见柜台那儿的铜像忽然活了过来,一刀将同伴劈死了”

    徐镖头闻言,顿时心中一凛,回想起之前瞧见铜像红色的眼睛,一股凉意随着背脊爬上脑后,口中却道:“什么?铜像怎么会杀人?他是给吓得昏了头吧?”

    刘掌柜“嘿”了一声,道:“是啊,那名活着的伙计满身是血,手中握了一把菜刀,怎么瞧都是他自己杀了人。可是,他与死去的那伙计从小一起长大,在小店中工作好几年,互相之间关系极好,又为什么要谋害性命呢?”

    “唔,厉鬼能迷人心智,这我倒听不少人说起过”孙老镖喃喃道。

    “唉,自此之后,小店几乎每天都要死人。死法更是千奇百怪:有从楼上失足摔死的,有沐浴闷死的,嘿,居然还有喝酒呛死的出了这么邪门的事情,还哪有客人受得了?大家都说小店已经被鬼缠上,是万万住不得的。所以那些镖师商贾,宁愿绕路,也不愿来小店歇脚了。”刘掌柜说完了事情的原委,整个人显得有些疲惫。看来这些日子,他的确是担惊受怕的紧。

    “那倒真奇怪,你家客栈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一路上倒也没听人说起过。”徐镖头眉头紧皱,似乎心中也有一丝不安。

    “你们来的晚了半月。之前知情的商队,早就走了,自然与你们碰不上。”刘掌柜解释道。他瞧着众人沉默不语的样子,长叹一声,道:“小店怪事不断,徐镖头,你们要不换个地避避?若是再连累了你们一行,我可吃罪不起啊!”

    一众镖师的目光全都看向徐镖头,等他拿主意。

    徐镖头“哼”了一声,道:“现在说这些,有些太晚了吧?夜色已深,寒气过浓,现在再走近大漠,只怕也是危险重重。”顿了顿,道:“这些年,徐某行走江湖,刀下收过不知多少孤魂野鬼。嘿,如今到了你这儿,难道就怕了?今夜不管来的是人是鬼,只要他出招,我徐某接着便是。”

    刘掌柜微微一笑,竖起大拇指,道:“徐镖头豪气压群凶,我看那些凶物脏物见着你,说不定早就跑开了。”

    徐镖头将腰间短刀接下,拍在桌上,道:“刘掌柜,麻烦你再上些好酒吧!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敢来找我们‘广盛镖局’的麻烦!”

    俗话说酒壮人胆,他这么一说,青年镖师们纷纷出声叫好。一些上了年纪的老镖师却沉默不语,孙老镖师一手攥着脖颈上的护身符,一手握着刀柄,口中念念有词。

    刘掌柜去后堂取酒,这回却耽搁了许久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大漠孤店(三)

    大厅内众人絮絮私语,谈论着方才听到的诡异怪事。忽然一阵凌厉的冷风灌入,将他们惊得打了个激灵。原来是门帘被掀开了,但见一伙穿着皮袄的汉子大步踏了进来。

    领头的一条大汉身高马大,进门时脑袋几乎就要磕上门框。他一双眼睛闪着亮芒,眼神在堂内来回扫视。一些镖师恼怒他大手大脚,带进了不少寒气,斜眼朝他打量,但一撞上他凛冽的目光,又急忙低下头去。

    正巧这时,刘掌柜抱着两坛好酒出来。他认得这大汉,惊讶道:“呀!胡二爷!快,快请坐!”一边说着,一边迎了上去。胡二爷点了点头,大大咧咧地坐下了,但其他汉子却不入座,围在他的身后,站得笔挺。

    刘掌柜又从后堂捧了两坛酒,小跑出来,却被一名汉子拦住了。他沉声道:“掌柜的,今天二当家不喝酒,喝热茶。”刘掌柜微微一愣,随即立刻笑道:“晓得,晓得,喝热茶也好。”

    他给胡二爷拿了一只海碗,往里加了一块羊奶炼成的奶酪,冲入滚烫的茶水,又撒了些盐,登时香气弥漫。胡二爷牛饮一口,叫住了刘掌柜,道:“掌柜的,听说你家客栈最近生意不济,我便带人来看看。”他的声音颇为洪亮,大厅内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刘掌柜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道:“哪能让二爷亲自跑一趟呢?真是折煞我也!但只怕叫二爷染上晦气,我可就担当不起了。”

    “哼,二爷我过得就是刀头上打滚的日子,每天都要和阎王爷打交道,难道还会怕了什么小鬼?”他喝了口茶,朝徐镖头那边指了指,问道:“掌柜的,这些好朋友看上去风尘仆仆的,不知是从何处来?”

    刘掌柜道:“他们是临安‘广盛镖局’的镖师,护送商队经过这儿。呐,那位是号称‘八臂神龙’的徐镖头。”

    胡二爷听了,忽然笑出声来,朝着徐镖头一拱手,道:“久仰!久仰!‘八臂神龙‘,好大的名头!”他说这话时,阴阳怪气的,在场之人都听出了讽刺之意。

    徐镖头面色如常,不为所动。刘掌柜对他道:“徐镖头,这位是大漠‘跑马帮‘的二当家胡二爷。”徐镖头不愿多惹是非,客套几句,向对方回礼。

    胡二爷微仰着头,脸上似笑非笑,道:“我们‘跑马帮’在这大漠混迹多年,深知这流沙金海之中危机四伏,什么失踪丧命都是常事。前路漫漫,徐镖头可得小心一二,莫要成了葬在沙中的一副白骨。”说到后头,语气越发森然。

    大漠之中,黄沙随风飘流,偶尔能露出埋在底下的骷髅白骨。这些白骨经过酷热与严寒的交替侵蚀,变得脆弱不堪,一踩即碎。这几天来,徐镖头等人也曾碰到过这样的场景。此时听了胡二爷阴森森的话,勾起回忆,不禁觉得然。

    听出胡二爷的话中暗含敌意,刘掌柜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这明显是冲着徐镖头一行来的。怎么回事?”脸上笑容一僵,轻声道:“二爷,这一季的礼已经送了,莫非莫非贵帮没收到?”

    “跑马帮“是大漠上出了名的大帮派,说得难听些,就是一伙强人。虽然名叫“跑马帮”,但因为常年在沙漠中活动,帮中之人均骑骆驼。经过大漠的商队都要提前找中间人向‘跑马帮’交礼金,否则便被当作是“无主之队”,即可随意抢夺了。

    商队每年交的礼金,中间人都会吃掉两三成,这是行内规矩,算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这等便宜事情,怎么少得了刘掌柜?

    只不过现在他顶着胡二爷的目光,额上冷汗直冒,心想:“‘跑马帮’一向讲究道上的规矩,收了礼金就不搞事情。但这胡二爷气势汹汹的杀过来,是什么意思?”

    胡二爷收回目光,望着碗里的茶水,道:“刘掌柜不必心惊,礼是早就收到了。”顿了顿,接着道:“这次前来拜访,也不是要与刘掌柜为难,其实是因为我们大哥生了重病。”

    刘掌柜闻言,不禁觉得更为茫然,心想:“你们大当家身子不愉,应该去请郎中才是,干什么来找我?”于是试探道:“那可真是不妙。要我帮大当家找一名大夫么?”

    胡二爷摆了摆手,道:“我大哥是练功时岔了真气,受了内伤,寻常的大夫有什么用?”说话间向徐镖头那个方向瞥了一眼,“我们是出来替他寻一些治伤灵药的。”

    刘掌柜顿时明白了,想必是徐镖头这一行携带了某些珍贵药材,却不知怎么泄露了消息,叫胡二爷给盯上了。想到这里,他不禁心中暗叫糟糕,若是一会儿这两伙人打起架来,他被夹在中间,可真是不好做人了。

    他眼珠子一转,向徐镖头等人道:“各位精通武艺,出来行走江湖,身上一定常备治伤之药。这位胡二爷是我的朋友,既然他有这个需求,各位不如拿一些出来卖给他,价格什么也好商量,大不了由我出钱好了。”他这是给了徐镖头一个台阶下。

    徐镖头站起身来,拱拳道:“刘掌柜对朋友讲究义气,这是大伙儿都佩服的。只不过我们身上只带了一些寻常损伤所用的金创药,治不了内伤。”

    不等刘掌柜开口,胡二爷“哼”了一声,道:“‘是么?照徐镖头所说,‘十全大补丹’和‘玉肌冰露丸’都是寻常金创药?”

    徐镖头神色大变,退后一步道:“这这你怎么知道?”

    原来“十全大补丹”与“冰肌玉露丸”是天下难得的治伤神药,不知怎么让他雇主得来了几枚。照理说这等宝物,应该自己留着才是,但雇主却莫名在西夏找到买家,要徐镖头一路押送过去。之前徐镖头已经给这雇主走了好几趟镖,深受信任,所以对这些内情倒是有所了解,但除他之外,其余镖师却一无所知。

    胡二爷面露得意之色,道:“这大漠上任何的风吹草动,我跑马帮都看得清清楚楚。徐镖头,大家都是江湖上混的,要讲规矩,你放心,我们虽看上了你的东西,却也不来偷,不来抢。你出个价吧,我们正大光明买下来。”

    虽不知道他的话是几分真假,徐镖头还是略略心安了一些,道:“胡二爷,既然你这么说了,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雇主早就找好了出手的下家,我们这些走镖的又怎能擅作主张,将这‘十全大补丹‘与冰肌玉露丸’转手给别人?”

    胡二爷“嘿“了一声,道:“徐镖头可别这么死脑筋,卖给谁不是卖?若你怕不好跟雇主交代,我们就凭你卖的价格多加五成买入,怎么样?”

    徐镖头稍感怀疑,道:“胡二爷切莫与我说笑了。这‘十全大补丹’与‘玉肌冰露丸’都是天价之物,若是再加上五成价,那”连连摇头,显然是不信胡二爷能拿出那么多银子来。

    胡二爷目光紧紧盯着他,忽然咧嘴一笑,扬起蒲扇般的大手连拍三下。门外顿时响起一阵呼喝之声,只见两名壮汉扛着一只大木箱走了进来。徐镖头等人心里一凛,均想:“原来他在外面也安插了人手。”

    胡二爷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大声道:“给我放下了!”那两名壮汉依言将木箱往地上一丢,只听“砰”地一声,烟尘四起,木箱的顶板被震得掀了开来,里面一片金灿灿的。众人定睛一看,差点眼珠子都掉了出来,原来木箱里整整齐齐地放了一叠又一叠的金元宝,少说也得有五六千两。

    徐镖头猛地站起身来,双眼瞪得浑圆,指着那木箱道:“这这是我们广盛镖局走镖用的箱子!你怎么偷来的?”那木箱从大小尺寸,用料做工无不是出自广盛镖局之手。更甚者,木箱一角还有朱漆写着的“广二十二”字样。

    不等对方回答,徐镖头冲身边两名镖师大声道:“快,快去将我们的二十二号箱搬过来看看!”那两名镖师手脚伶俐,不出一会儿就将箱子搬来了。那箱子的右下角也印着“广二十二”四个红字,从外形上看与胡二爷的那只一模一样。徐镖头催促道:“快打开,快打开!”

    等箱子一开,一众镖师都傻眼了,只见里面躺着一块块黝黑不成形状的废铁,甚至有些已布满锈迹。这时他们才幡然醒悟,这二十二号箱,早就给跑马帮的人偷偷调过了,否则怎有给废铜烂铁走镖的事情?徐镖头怒气难耐,好不容易克制下来,想道:“幸好我将‘十全大补丹‘和’玉肌冰露丸‘藏在一号与二号箱中,看管甚严,否则就直接给他们盗去了。”心中略感庆幸,又想:“这姓胡的打得一手如意算盘,想用我们的金银来买我们的东西,简直是强盗行径。”

    胡二爷瞧见那边镖师们目瞪口呆的样子,笑着奚落道:“徐镖头,你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宝物啊?怎么黑漆漆的,莫非是玄铁不成?”

    徐镖头听他出言讥讽,怒从心起,将手按在刀柄之上,冷声道:“好不要脸,这明明就是你们跑马帮做的手脚!”一众镖师纷纷附和叫骂。

    胡二爷道:“先别急着骂娘,咱们得讲道理,这是我们跑马帮的箱子,怎就变成你们广盛镖局的了?徐镖头,祸从口出,你这般血口喷人,可要堕了自己‘八臂神龙’的威名了。”

    徐镖头气得手臂发抖,指着胡二爷脚边木箱,道:“我血口喷人?你好好看看,那箱子上是不是有一个‘广盛镖局’的广字?”

    胡二爷慢吞吞地弯下腰去,口中道:“什么‘广’字?天下有那么多名里带‘广’的,莫不成都是你们家的?况且”他伸手在那朱漆大字上一抹,接着道:“况且哪里有‘广’字?明明是一个黄字。”他丝毫没有掩饰手上的动作,所以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方才他伸手那一抹,运了内力,将朱漆抠下了一点,“广”字少了几下笔画,成了一个“黄”字。(在繁体字中,“广”为“”)

    徐镖头见他如此强词夺理,不愿再与他争论,刷地一声将刀拔了出来,道:“阁下显然是想与我们过不去了,不必多逞什么嘴舌之功,咱们用刀子说话吧!”

    他虽然已经气极,但毕竟一身武艺高强,挥刀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刀尖微微向上一挑,整个人的气势显得沉稳大气,颇有武学大家的风范。

    胡二爷倒也不惧,“嘿嘿”冷笑,缓缓站起,道:“你自不量力,想跟我们跑马帮斗,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说话间,披着的皮袄从身上滑下,露出里面的一身劲装,隐隐可见鼓胀的肌肉,整个人犹如一尊铁塔,威风凛凛。

    正当剑拔弩张之际,只见灰影一闪,一人敏捷地跳上了两伙人之间的一张桌子,正是刘掌柜。他露的这一手身法,虽然看上去轻巧,但着实不凡,顿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刘掌柜朝左右分别拱了拱手,朗声道:“胡二爷,徐镖头,你们二位与我都交情,到眼下这步田地,我也只好两不相助。只不过这间‘鸿宾客栈’是我祖上传下的,至今已有百年,怕是经不起大折腾了。请二位看在我的面子上,切莫在店里动手。”

    胡二爷知道这位刘掌柜看似平庸,但其实深得祖传武学的精要,是个厉害人物,也不想真的得罪了他。俗话说狗急还会跳墙,如果打起来,真的砸了他的店,保不准他做出什么店在人在,店亡人亡的拼命举动。他自认为已经将徐镖头吃得死死的,所以也不急于这一时了。于是他坐回凳上,道:“刘掌柜的面子是要给的,那便暂且不说这事了吧!”摸了摸肚子,又道:“奶奶的,来得急,饭也没吃。刘掌柜,上十斤羊肉来。”

    刘掌柜为了显示两不偏袒,给徐镖头那边也上了一份。胡二爷看见了,鼻孔里哼了一声,也不说话,手上抓着羊肉,吃得眉飞色舞,津津有味。

    相比于胡二爷,徐镖头那边就清冷了许多。一众镖师眉头紧锁,正襟危坐,就算是再美味的羊肉嚼在嘴里,也食之无味,难以下咽。徐镖头连筷子也没碰,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扶着桌子,脑中反复思量着脱身之计,却久无良策,心中咒骂道:他娘的,人晓鬼恐怖,鬼知人心毒。就算是今晚碰上了鬼,也比碰上这等悍匪要少些麻烦。

    两伙人各怀心思,均沉默不语。大厅内不时传来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脆响,伴着胡二爷咀嚼羊肉的噪声,让人听得心烦。

大漠孤店(四)

    不知不觉,已到子时,正是阴气浓重的时辰。传言道,在这个时辰,鬼怪夜行,最为活跃,而凡人忌讳出门。忽然,遥遥传来一阵马嘶之声,店内众人都抬起头来,均想:“极少有人在大漠骑马,来者是谁?”几乎在片刻之间,马蹄声已到客栈门外。

    “什么人?”“客栈打烊了!”“去别地儿吧!”门外跑马帮的汉子们大声道。他们受胡二爷之命,将客栈团团围住,什么人也不让进,什么人也不让出。

    却听“干什么!”“诶呦不好!”“贼你妈,想动手?”几声叫骂,又有重物摔落地的声音,似乎是来人已与跑马帮的汉子们动起手来,但瞬息之后,又恢复宁静。

    徐镖头神色不宁,心想:门外至少也得有十名匪帮好手把守,怎么眨眼间就给人打倒了?来人功夫厉害,只怕今夜要再起变数了。“

    同时,胡二爷心中暗叫不好,将手中羊肉丢在桌上,站起身来,神色凝重。此时店内众人都盯着门口的布帘,眼睛一眨不眨。

    随后果然有人掀开门帘,漫步而入,是一对青年男女。

    那名男子身长八尺有余,相貌堂堂,举手投足间气宇轩昂,大约三十岁的年纪。而他身边的女郎也极为高挑,同时身材玲珑饱满,与一般中原佳人的苗条修长又略不相同,独有韵味。屋内众人的眼神都给那女子吸引了过去,只见她身裹一件雪白晶莹的狐皮长袄,腰间缠着一条墨色短鞭,脚上穿了一双长筒牛皮靴,加上腕上,胸口佩戴的各色珠宝饰品,整个人都显得光彩四溢。

    那女郎脸上遮着一层薄纱,连眼睛也藏住了。这等打扮在沙漠中倒也常见,是为了阻挡风沙入口,入鼻或是入眼,只不过此时她进了屋内,却迟迟不将面纱摘下,看来是有意隐藏自己的容貌了。在场之人中有不少正直青壮年的男子,他们见女郎身材妙曼诱人,大为心热,料想她的容貌也是美的。但那女郎始终以纱遮面,他们无缘一睹芳容,心中不禁觉得失望。甚至有些人想道:“这女子不以真面目示人,定是因为脸上有什么缺陷。若掀开面巾,却是一张大麻子脸,可真是吓死人了。”这么一想,心里稍稍有些慰藉,可是目光仍是忍不住朝女郎身上飘去。

    那男子环视一周,拱手道:“在下与拙荆连日赶路,甚感疲乏,只求留宿一晚,多有叨扰,请各位多多包涵。”原来他们是一对年轻夫妇。

    不等其他人回答,胡二爷一步踏上前去,眯眼朝那男子上下打量,道:“阁下本事不小啊,门外有我跑马帮的十几名好手,竟也拦不住你。”那男子不退不让,巍然不动,笑道:“原来是跑马帮的朋友,他们想与我打个招呼,我就只回个礼罢了。”

    胡二爷“哼“了一声,忽然右手向前一探,袭向那男子的胸口。他二人离得甚近,而且这一招来得极快,那男子不及闪避,“砰”地一声,给击中了“膻中穴”。见到这一幕,一旁有人忍不住轻呼。要知“膻中穴”是人体要穴,被打中后体内真气涣散,他们没想到那男子一下就给胡二爷得手了。

    但就在这时,胡二爷浑身一颤,脸上闪过一丝惊异之色,霎那间往后疾退一步,只觉得手掌被一股大力震得疼痛难当。他不信邪,“呼”地一拳朝那男子脸上打去。那男子微微侧身避开了,胡二爷见机将拳化成爪,顺势扣住了对方肩头的“肩井穴”。可他的手指一接触到对方的身上,立刻觉得像是摸上了一块炙热的烙铁,大吼一声,急忙向将手臂缩了回来,骂道:“奶奶的,这是什么妖法?”

    旁观的众人这会儿已经看明白了,并非是那男子功夫平庸,避不开胡二爷的招式,而是他练就了一身类似于“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所以对寻常拳脚丝毫不惧。胡二爷打在他身上的力气,全都给尽数弹了回来。

    可胡二爷肌肉虬结,横练一身硬功,一拳打出去,至少也得有几百斤,若是寻常的“金钟罩铁布衫”又如何挡得住?徐镖头若有所思,忽然眼神一亮,喃喃道:“少林派的护体神功?嗯,有点像”孙老镖师离得近,听见他自言自语后,低声道:“的确是像。”

    胡二爷吃了这么个亏,也不再鲁莽,心中暗暗想道:“第一眼看去,这二人活脱脱便是一对富贵人家的夫妇,却怎想到那男子竟身负上乘武学。”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胡二爷倒也不至于怕了他们。但他现在一心念着徐镖头那里的灵药,不愿意节外生枝,再招惹这么一位高手,于是打了个哈哈,道:“刚才见你的皮袄起了褶子,便帮你捋捋嘿嘿,那个,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二位请吧!”那男子笑道:“如此甚好。”携了妻子之手向一旁走去。

    这时,徐镖头突然道:“且慢!”那男子回过头来,微微皱眉,道:“这位朋友有何见教?”顿时堂内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徐镖头的脸上。徐镖头拱了拱手,笑道:“见教是没有的,只是冒昧问一句,兄台可是姓华?”那男子微微一愣,直直地望向徐镖头,露出一丝疑惑之色,道:“是姓华,但阁下与我素不相识,又如何知晓?”

    徐镖头闻言,赶忙站起身道:“少林派的‘金刚不坏神功’之奇妙,早已传遍中原武林,在下虽然本领低微,却也能认得出来。据说这套神功传僧不传俗,传嫡不传外,阁下既然会使,想必是少林方丈天灵禅师的关门弟子。而天灵禅师座下仅仅收过一名俗家弟子,那便是大名鼎鼎的‘河洛金刚’华凌风,华大侠了。”言语中略带吹捧之意。

    那男子闻言,微微一笑,道:“在下正是华凌风,不过‘大侠’二字却愧不敢当。”顿了顿,道:“阁下眼力不错,敢问高姓大名?”徐镖头道:“在下姓徐,贱名无足挂齿,在临安广盛镖局下做事。”华凌风惊讶地“哦”了一声,道:“原来是广盛镖局的徐镖头。家师曾多次提起数年前阁下的赠书之德,深表感激,吩咐我若是在江湖上遇见你,可得照应一二。”说罢,有意无意地向胡二爷那便望了一眼。

    原来几年前徐镖头去天竺走了一趟镖,无意间得到一本梵文《佛地经》,想来留在身边也毫无用处,不如借花献佛,便顺手赠给了少林寺。此类经书的译本在中原广为流传,但梵文真迹却少之又少。少林方丈天灵禅师见到那梵文《佛地经》,如获珍宝,不由得将徐镖头的名字记在心里。此刻,徐镖头大感老天眷顾,当时他不过做了个顺水人情,又怎料到会在今天派上大用场?

    一边的胡二爷听了他们二人的对答,不禁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想到徐镖头这么快就傍上了一座靠山。眼见局势有变,他按捺不住性子,起身向华凌风道:“怎么,这位姓华的朋友也想这浑水么?”

    华凌风道:“什么浑水?在下只不过想遵从师命,护徐镖头一时周全,何况他刚叫我一声‘大侠’,我若不做些匡扶正义之举,又怎么对得起这个名头呢?”

    胡二爷闻言,顿时煞气满面,从腰间抽出一柄弯刀,冷冷道:“好吧,既然你一定要搅我跑马帮的好事,那便看看你那什么金刚不坏功夫能挨我几刀!”

    华凌风“哼”了一声,眼中金芒闪烁。这时,那白袄少妇华夫人挽上丈夫的手臂,轻轻自己身边一拉。道:“凌风,还未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先别动手,也许这事不必舞刀动枪,也能化解的。”说着,冲刘掌柜招了招手,柔声问道:“掌柜的,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争执矛盾,说给我们听听吧?”刘掌柜见胡二爷与徐镖头都不阻拦,便将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那白袄少妇听罢,道:“有劳刘掌柜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又朝华凌风道:“那‘十全大补丹’和‘玉肌冰露丸’又算得上什么神药了?”说罢,微微摇了摇头。华凌风笑道:“这些寻常药物,自然是不能与你家药王谷的仙丹相比了。”

    众人均听得呆了。原先胡二爷与徐镖头把这两种丹药当成宝贝,为了它们争得面红耳赤,险些以命相搏。但那“十全大补丹”和“玉肌冰露丸”到了这华氏夫妇的口中,竟变成了寻常药物。大伙不禁都暗暗想道:“这华夫人是什么来历?”顿时堂内一片宁静。

    却听白袄少妇对胡二爷道:“恕妾身直言,那‘十全大补丹‘与‘玉肌冰露丸’不仅治不好贵帮大当家的内伤,恐怕还会适得其反,甚至害得他丢掉性命。”

    胡二爷大吃一惊,随即怒道:“胡说八道!这又不是毒药,怎么会死人?难道我还有心要害大哥不成?”白袄少妇道:“胡二爷莫要误会了,妾身并无此意。只不过这药理一道甚为玄妙,不管是什么药材,都要讲究对症对体,往往因人而异。若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见到好药就统统一股脑地喂进去,通常对病人有害无疑。”

    胡二爷侧头望着她,脸上闪现出半信半疑的神色。白袄少妇接着又道:“修炼内功时岔了真气,这对咱们习武之人来说也算是常事”听到这儿,众人心中一动,目光朝她脸上扫去,想道:“听你的意思,莫非连你个妇道人家,也是练武之人吗?”

    “这一口岔的真气若是能调回来,那自然也没什么,但若是散而不聚,又或是逆行冲撞,那可就要小心了。真气不调者,易出现手足冰冷,躯干发烫的症状,身子虚弱,却受不得大补。那‘十全大补丹’是由千年人参,何首乌,茯苓等十大珍贵药物熬制而成,虽然对补精造血有奇效,也可增长内功修为,但药性过烈,于体虚之人来说,甚至猛于毒药。至于那‘玉肌冰露丸’”白袄少妇忽然轻笑一声,“那‘玉肌冰露丸’明明只有解毒之效,你们大当家真气不顺,吃它又有什么用?”

    胡二爷原本就只以外功见长,于内息运转,真气游走这种内家之事所知甚少,对药理什么的更是一窍不通。他原本以为‘十全大补丹’和‘玉肌冰露丸’是如灵丹妙药一般,只要服下了,就可包治百病,此刻听那白袄少妇娓娓道来,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想错了。但他心底终究是留有几分不信,朗声问道:“‘十全大补丹’与‘玉肌冰露丸’乃世上千金难买之药,无数人求之不得,难道真的治不了我大哥的内伤?那依你之见,又该如何治法?”

    白袄少妇道:“最为立竿见影的办法便是找一名内功大成的高手,以真气打通受伤者淤塞的经脉,对其体内不受使唤的内息进行引导盘旋,最终回归正轨”众人听了,均有些不以为然,心想:“且不说这类内家高手隐居世外,踪迹难觅,就算是找到了一位,也请不动啊。”这时,白袄少妇话锋一转,道:“不过这也并非唯一良策”顿了顿,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瓶,轻轻晃了一晃,接着道:“这里面有几枚‘还气丹’,其药性中正平和,见效虽然慢了些,但最宜用于调节真气不顺,比那‘十全大补丹’不知胜过多少了。”

    那白玉瓷瓶与纤纤素手交相辉映,透着温润的光芒,其上刻着镂空花纹,做工精致,一看就知是一件难得的宝物,由此想来,装在其中的丹药也定非凡物了。见到那瓷瓶,胡二爷对她的话又多信了几分,问道:“这‘还气丹’要多少银子?”

    那白袄少妇闻言,莞尔一笑,道:“怎么,胡二爷又想用别人家的金钱来付账了么?”抬手一抛,将那瓷瓶丢了出去。胡二爷急忙伸手接住了,听她接着道:“这‘还气丹’于我来说也并非什么珍贵之物,便是赠送给你又有何妨?从今往后,可别再去找徐镖头的麻烦了。”

    胡二爷拿到瓷瓶后,轻轻拔掉瓶塞,凑鼻一闻,只觉一股淡淡的清香透入胸中,果然与寻常之药大为不同。他尚未答话,忽然见到徐镖头上前踏出一步,大声道:“我徐某贱命一条,赔了就赔了,怎么抵得上华夫人炼的神丹妙药?当真是惭愧之至。还请夫人收回去吧,莫要便宜了小人。”

    胡二爷听了,攥着瓷瓶揣入怀中,冷笑一声,道:“这药都到我怀里了,又怎么回得去?徐镖头,你若真有这个心思,话怎么不早说?这般假惺惺的,我瞧你才是小人吧。”

    徐镖头瞪大双眼,一时语塞。这时,华凌风出言解围道:“徐镖头不必如此惭愧。师尊天灵大师经常教导在下‘因果之道’,正所谓昔日种下业因,今日收获业果。徐镖头昔日的善举换来今日的善报,也算是理所当然了。”说着,转过头向胡二爷道:“阁下既然已拿了‘还气丹’,便将那只木箱还给徐镖头吧!”

    此刻,胡二爷已占到了好处,只需将那箱金元宝还给徐镖头,双方互不相欠,一场冲突即可消散于无形。却见他向后退了一步,用身子挡住了那只木箱,沉声道:“这位华大侠的话可叫人听不明白了,这只箱子原本就是我跑马帮的,里面那些金灿灿的元宝是兄弟们自己挣来的,何来‘还’这一字?”众人未曾料到他竟这般无赖,一时均哑口无言。

大漠孤店(五)

    徐镖头怒气冲天,朝华凌风拱手道:“华大侠,那厮无耻至极,何必与他多费口舌?就让在下用刀子和他讲讲道理吧!”说罢,向前疾行数丈,呼地一刀向胡二爷劈去。

    他这一腔怒火已经憋了好些时候,此刻得以发泄出来,出招是又狠又快。胡二爷反应倒也不慢,口中大喝一声:“来的好!”抬手将弯刀向上一撩,只听一声脆响,火光四溅,二人双刀相交,均是各退一步。

    刚才徐镖头一记砍在对方刀上,反震之力竟是让半个身子都麻了,这时见胡二爷那魁梧的身子又扑了上来,不敢正面迎敌,侧着身子躲过了几刀。他身法灵活,在桌椅之间穿插闪避,一时倒也不落下风。几个回合下来,胡二爷摸到套路,连着劈了两张桌子,随即将它们踹开,顿时身边一片开阔,哈哈笑道:“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大厅中央的木桌木椅碎了一地,酒水饭菜溅的到处都是。一边的刘掌柜见到了这福情景,脸色阴沉地好似能滴下水来。不知是在心疼自家的店,还是另有什么不快。

    那边胡二爷放开了手脚,立刻占据了优势。不论徐镖头刀法如何精妙,在对方猛如钢铸的劈砍之下竟节节败退。旁观者中有人不禁暗暗感叹道:“这‘一力降十会’的道理果然不错,那姓胡的刀法毫无变通,只有‘劈’与‘砍’两式,竟也能逼的徐镖头手忙脚乱。”

    又过了几招,只听胡二爷大吼一声,弯刀从侧面向上斩去。徐镖头退无可退,伸刀招架,只觉一股大力袭来,手上再也拿捏不住,钢刀脱手而飞,钉在屋内大梁之上,刀柄不住颤抖。

    这时,胡二爷已经杀得兴起,眼见徐镖头兵器已失,便当头猛地一刀砍下,欲直接取了他性命。这一切发生地太快,孙老镖师与刘掌柜虽然已双双扑上营救,却也迟了一分。就在徐镖头要血溅当场之际,忽然从一旁传来一阵强大吸力,硬生生地将他朝一侧拽了半丈。徐镖头侥幸躲过这雷霆一击,惊出一身冷汗,口中仍不忘喝彩,道:“好一招‘佛光普照’,多谢华大侠出手相救!”

    胡二爷挥刀逼开孙老镖师与刘掌柜,双眼一眯,道:“诸位难道是要以多欺少么?这可有些不合江湖规矩了吧?”目前按人头来算,跑马帮的确不占优势。

    徐镖头“嘿”了一声,怒道:“对付你这种人,还要讲什么江湖规矩?”胡二爷冷笑道:“好啊!那便一起上吧!大伙儿杀个痛快,杀个干净!”

    徐镖头未料到这人竟如此凶悍。他虽然心中怒极,但却没有与跑马帮以命搏命,玉石俱焚的决心。毕竟他身后站着上上下下数十名镖师,如果在这儿折损人手,对护镖之事必然大为不利,这实在是非他所愿。这一箱金银固然价值不菲,但又怎么抵得上余下的几十箱货物之和?

    正当两伙人对峙之时,一名青年镖师忽然“诶哟”地大呼一声,随后双腿一软,向后倒去。在他身边的张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问道:“怎么了?”那青年镖师脸色煞白,不住地喘着粗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胡二爷一挥弯刀,哈哈大笑道:“爷爷的刀口还没见血,小崽子就给吓成软脚虾啦!”跑马帮的汉子们都发出笑声。

    那青年镖师毫不介意对方讥讽的嘲笑,他神色惊恐,指着柜台那个方向,断断续续道:“你们看到没有?那那尊铜像它刚刚对着我笑了!”

    众人赶忙顺着他指的地方望去,但那尊铜像好端端地立在那儿,表情肃穆,双目圆睁,哪里有一丁点的笑意?

    胡二爷“哼”了一声,道:“自己被吓破了胆,却要赖在铜像身上。徐镖头,难道你们广盛镖局的镖师,全都是这副德行的么?”他话音刚落,身侧的两名跑马帮大汉突然“噌噌”拔出刀来,盯着大厅一侧的楼梯,如临大敌。

    “干什么?”胡二爷不满道。

    “二爷,方才那儿传来声响,属下怀疑他们在楼上有人埋伏!”

    胡二爷“咦”了一声,奇怪道:“什么声音?我怎么没听到?”只听徐镖头那边的人群中也有人议论说听到怪响,他愈发不耐,喝道:“姓徐的,你在搞些什么鬼?赶紧让楼上的都下来吧,堂堂正正与二爷我打一场!”

    徐镖头也蒙在鼓里。旁人说的那种木板松动的“咯吱”声响,他一点也没听见。

    他转头向刘掌柜问道:“楼上有人?”却看到刘掌柜脸色铁青,身子微颤,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刘掌柜?刘掌柜!”徐镖头拉住他,问道:“你怎么了?”

    刘掌柜回过神来,额上冷汗潸潸而下,张大了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来了!是那玩意来了!”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响,但厅内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胡二爷不解道:“什么?你在说什么?”

    就在这时,刚才那名出糗的青年镖师又大声惊恐道:“流血了!快看,流血了!”在他身侧的几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什么流血了?”

    “是铜像的眼睛!它的眼睛流血了!”那青年镖师声音陡然变得尖锐,丝毫不掩饰内心的恐惧。听他说完,众人又齐齐向那铜像望去,只听有人或是抱怨,道:“他又在发什么疯?”或是不屑,道:“哪里有流血?”却还有些人尖声道:“怎么回事?我也看到了!铜像眼睛里在冒血!”

    众人一下子乱了,‘广盛镖局’的镖师,与跑马帮的汉子纷纷抽出兵刃,口中喧嚣叫骂着。同时,人群中不住有人呼喊道:“是不干净的东西!这客栈果然有鬼!”

    就在这混乱不堪的时候,一个低沉却又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厅中众人的耳边炸开:“情况不明,不可乱了方寸!”正是华凌风在用佛门狮子吼的功夫控制场面。

    华凌风精修少林派正宗内功,真气纯净浑厚,当使出这狮吼功时,其人宛若怒目金刚,其声宛如天雷轰鸣,大厅内所有人均被震得心神动荡,足下不稳,连胡二爷与徐镖头这等武功较高之辈都耳边嗡嗡直响。这二人很快回过神来,趁此机会,竭力约束手下之人,终于避免一场大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平静下来之后,胡二爷朝刘掌柜喝道。

    “二爷,刚才你都瞧见了,近来小店一过子时,就总是发生一些稀奇古怪之事,看样子是被一些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刘掌柜摸着额头的汗水,一张脸苦的像吃了黄莲一样。

    胡二爷“嘿”了一声,冲着身后跑马帮的汉子骂道:“你们刚才吵什么?就算是有脏东西又能怎样,无非做一些障人耳目的事情罢了!”说罢,伸指弹了弹手中的弯刀,又道:“只要手里有刀,怕个鸟儿!二爷这‘鬼见愁’的名号可不是白给的!”

    他这话刚说完不久,对面那里传来一声哀呼。只见张三将一具软绵绵的躯体抱在臂弯,同时抬头看向身边的众人,又惊又怕地道:“五哥五哥他断气了!”死的正是出糗的那名青年镖师何五。

    徐镖头等众人大吃一惊。孙老镖师快步上前,伸手一探脉搏,果然何五已经毙命。孙老镖师平日里虽然喜欢和队中青年镖师拌嘴,但其实心里却对他们颇为关切。此时一名小辈莫名其妙死在自己眼前,他不禁悲愤交加,向张三问道:“你方才就站在他身边,可有看到什么东西?”

    张三思索回忆片刻,哽咽道:“我我不知道啊刚刚大家乱作一团,五哥突然身子晃了晃,就向后倒去。我以为他是给吓的昏了过去,于是就扶着他。谁知后来我仔细一看,他已没了呼吸”四处望了望,又补充道:“我们身边一直都是自己人,也没注意到有什么怪异的地方。”听了他的话,一众镖师面面相觑,其中另一名青年镖师嗫嚅道:“这这会不会是厉鬼”

    徐镖头打断他,道:“收声!”他正与孙老镖师检查那具尸体,发现其全身未有明显伤痕,摇头道:“老孙头,这不像是外伤致死啊”却听周围几人忽然“嘶”地一声倒吸凉气,他赶忙抬头一看,只见尸体圆睁的双眼涌出鲜血,淌过脸颊,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徐镖头大惊失色,下意识地退后半步。这时,何五尸体的口,鼻,耳中也缓缓渗出血来,一副凄惨可怖的七窍流血之相。

    “刘掌柜,刚才你说这家客栈闹鬼?”那河洛金刚华凌风问道。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好似心中毫无波澜。

    “是啊。自上个月起,每夜一过子时,店中就总有异响,像是抓挠木板时发出的酸涩‘吱呀’声。这声音又如催命符一般,不管是谁听见了,最后都逃不了莫名惨死的下场”刘掌柜说到这儿,有些人忍不住“啊”地叫出声来,他们刚才就听见那声音了。

    “后来接连着半月,几乎天天死人。店中的客人渐渐少了,伙计们也都人心惶惶。于是我便给他们补贴了些银两,让他们自己决定去留唉,若不是舍不得这祖上传下来的客栈,说不定我也早就溜之大吉了!”

    “我看刘掌柜到现在都是毫发无损,说明自身福德深厚,鬼怪不敢纠缠,所以大可不必忧心。”华凌风嘴角带着微笑,似乎意有所指。

    这时,徐镖头向他一拱手,问道:“华大侠,你师出佛门,不知对于这这鬼怪之事,有何看法?”这话也是其他人想问的。素闻少林高僧都有降妖伏魔的本事,于此类鬼怪作祟之事,应当也有心得。

    华凌风思考片刻,道:“以往恩师与我谈起幽冥之事时,说过我等佛门弟子需降伏的妖魔鬼怪大都出自人心。就好比超度一事,旁人觉得死人需诵经超度,其实不然,超度所求,乃活人之心安。只要一个人心思纯净安详,又怎么受鬼邪之扰?”摇摇头,接着道:“所谓什么厉鬼杀人,在我看来,不过是荒诞无稽之说罢了。”

    此话一出,胡二爷第一个点头叫好,道:“你这句说的倒没错。当年尉迟公曾说:创立江山,杀人无数,岂有鬼哉?这是何等的豪气!男子汉大丈夫,怎可整天疑神疑鬼?”

    徐镖头听他口气中含有讥讽之意,“哼”了一声,指着那何五的尸体,道:“那你倒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

    胡二爷嘿嘿笑道:“那还不简单?既然没有鬼,那自然是有人所为。”

    徐镖头冷冷地回答道:“这里所有人中除了你们一伙,都与我们广盛镖局无冤无仇”

    “那又怎地?”胡二爷懒洋洋道。

    “要说有人作怪,除了你还能有谁?”

    这个“谁”字一落,忽地大厅中仅剩的几支烛火一齐熄灭。顿时,黑暗淹没一切,有人惊慌地大呼道:“不好,又要杀人了!”也有人嚎叫道:“别过来!都别过来!”

    华凌风握着妻子的手,虽然周围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但他仍是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常的气息流动。他手一扬,真气涌出,一掌劈去。只听“砰”地一声响,黑暗中那人和他以掌对掌,被浑厚的内劲震得闷哼一声,随即迅疾退去。

    “是谁?”华凌风高声问道,然而混乱中并无人回应。

    “呲”身边一道火光亮起,在一片漆黑中宛若萤火跳动。原来是妻子点燃了火折子。橘黄色的暖暖光亮透过面纱,映在一张娇美的容颜上,妻子正望着他,双眸亮晶晶的。

    “阿茹!刚才有人和我对了一掌,你没事吧?”华凌风问道。妻子摇摇头,答道:“我没事,但那人身上好像有毒,你当心一些。”

    这时,厅内众人也醒悟过来,有人道:“对!快点火折子!”随后,一个个光点陆续亮起,黑暗逐渐褪去。

    华凌风突然觉得掌心一阵麻痒,于是抬手一看,只见那里被扎了一个小孔,正缓缓流出黑血。他急忙运气压住上行的毒素,没想到那人如此阴毒,掌中竟然还藏有毒针。身边的妻子见状,伸出玉指轻轻一弹,一些白色的粉末落在他掌心,一阵清凉传来,黑血流尽,色转鲜红,已无大碍。

    “呼”他轻舒一口气,道:“没事了,你这寒玉粉真管用,多谢!”妻子笑着打趣道:“哟,华大侠,与我这般见外的么?”

    正在两人说话间,忽然有人惊道:“镖头!你怎么了!”

    华凌风望去,只见徐镖头脸色发黑,一手扶桌,脚下站立不稳。一众镖师抢上前去,却被徐镖头喝退,道:“我身上中了剧毒,你们不要乱碰!”

    “咦,刘掌柜怎么不见了?”同时胡二爷四处张望,发现厅内少了一人。

大漠孤店(六)

    正当这要紧关头,后堂门帘一掀,一名头发蓬乱的少年捧着一盏烛灯缓步踱来。胡二爷大步踏上前去,一把抓住他身上的粗布衣衫,轻松地将他瘦弱的身子提了起来,喝问道:“你是什么人?刚才是不是你熄了蜡烛?”

    华凌风见那少年神情呆滞,心中疑惑,问道:“你可是店中的伙计?”忽然听到身边妻子道:“风哥,快闭气!”他心中暗叫不好,赶忙屏气凝神,然而脑海中一阵眩晕,一口真气竟是提不起来。

    这时,厅中众人一一昏死过去,胡二爷魁梧的身子晃了两晃,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少年,抬起砂一般大的拳头,道:“娘的,你竟敢暗算老子!我”话未说完,两眼一黑,摔倒在地。

    那少年脱离束缚,向前走了数步,环视四周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躯体,目光最终定格在华氏夫妇的身上。他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轻轻吹灭手中的烛灯,道:“二位真是厉害,闻着我这七色王花的香气,竟然还能保持意识清醒。”

    华凌风额上冒出颗颗汗珠,运了几次内功心法,体内真气竟是一动不动。他将妻子挡在身后,道:“阁下究竟是谁?”

    那少年伸手往脸上一抹,露出了刘掌柜的圆脸,同时身体各处发出“咯咯”声响,原本一具瘦小的躯壳竟然变成矮胖模样。

    华凌风早有预料,冷冷道:“刘掌柜,果然是你!”

    “错!真正的刘掌柜早就被我宰了。”

    华凌风眼神一凝,肃然道:“原来阁下是千面恶煞!这易容换体的本事果然了得!”

    “哈哈哈!”千面恶煞仰天狂笑,道:“河洛金刚,威震一方。你也好大的名头!咳咳”说到最后,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华凌风笑道:“阁下先别得意,刚才接了我一招金顶佛灯,应该也不好受吧?”

    千面恶煞服了一枚丹药,略略平息内伤后,满不在乎道:“那又怎地?最后你不还是落在我的手中?”说罢,他走到徐镖头身边,在其身上摸索一通,随后找出一封密函。他顿时眼前一亮,拆开读完后,喜滋滋道:“是了!”又读了几遍,默记心中后,将那封密函揉成一团,正想放入烛灯中烧掉。

    忽地余光看见一道白影一闪,他心中大骇,双足一蹬,向后滑出半丈。定睛一看,只见那白袄少妇手持一把墨漆漆的长剑,俏生生地立在那儿看着自己。

    千面恶煞失声道:“不可能!你中了七色王花之毒,怎么还能行动?”

    白袄少妇笑道:“我也不知道啊,你自己炼的毒不灵,还能怨别人么?”

    千面恶煞眼中闪着毒光,道:“我养这株七色王花已有二十多年,每日喂之五毒,到今天已是大成。我方才将它打磨成粉,加入烛火之中点燃,闻到气味者瞬间晕厥,绝不会有不灵的说法。”说着,眼光瞟了瞟华凌风,道:“凭他深厚的内力,也只能保持神智清醒,但你,怎么一点都没有中毒的迹象?你是什么人?”

    白袄少妇抬起长剑,道:“你瞧瞧它就知道了。”

    那柄长剑剑身狭窄,通体漆黑,宛如被墨水包裹。千面恶煞再仔细一瞧,原本绑在那少妇腰间的黑色“软鞭”已经消失不见,恍然大悟道:“‘玉人腰间,墨梅软剑!’药王谷谷主陆务观是你什么人?”

    白袄少妇玉腕一抖,墨色剑尖颤动不止。只听她朗声道:“在下陆惜茹,药王谷谷主陆务观正是家父!”

    千面恶煞连声道:“好,好,你有药王谷宝物龙犀晶丹护体,难怪不怕我这七彩王花之毒。多说无益,请出招吧!”

    话音刚落,眼前一花,墨梅软剑化为残影,带着呼啸之声,直奔他面门而去。千面恶煞没想到对方剑势如此迅猛,不禁大惊失色。也亏他轻功了得,险境之中一个闪身,避过了这一剑。

    陆惜茹手中之剑好似天外矫龙,一招一式之中蕴含潇洒之意。千面恶煞赤手空拳,一边高低闪躲,一边暗暗惊叹:不想她一名女子,竟使得如此大气凛然的剑法!

    他却不知眼前的剑法曾是前朝诗人李白所创。青莲居士李太白好诗,好酒,同时也是一名武痴,一生钻研剑法,到晚年剑术大成后,自创一套太白神剑。

    李白将诗意融入剑法之中,追求的乃是一种飘然若仙的最终境界。陆惜茹修习这太白神剑时日尚短,招式中有大气,却没有仙气,尚未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就算如此,千面恶煞也左支右绌,难以抵挡。一来他手无寸铁,惧怕软剑之利,二来他本身善于易容毒术,于武学一道并不精通。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肩头已中了一剑,鲜血长流。

    陆惜茹攻势愈发凌厉。此刻她纵身跃起,在空中轻转皓腕,娇躯舒展,而手中软剑却绷地笔直。千面恶煞瞳孔极缩,看出对方这一招乃是蓄势,大叫不好。果然下一刻,那墨色的剑尖突然在眼中放大,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他便感到胸膛一凉。软剑穿胸而过,将他钉在地上。

    千面恶煞口中冒出血泡,咳嗽问道:“这这一招叫什么名字?”

    “银鞍白马,飒沓流星。两招相连,前者蓄而后者发。”

    千面恶煞苦笑道:“原来是太白神剑!”

    陆惜茹看了华凌风一眼,见他面色难看,知道他正运功抗毒,于是朝千面恶煞道:“七色王花的解药呢?拿出来吧!”

    千面恶煞摇头道:“七色王花无药可解”

    “胡说,那你怎么没中毒?”陆惜茹道。

    “那是因为我每日供养七色王花时,都会吃下它一片花瓣咳咳久而久之,我便能抵抗它的毒素,不受影响”千面恶煞咳嗽不止,显得颇为虚弱。

    陆惜茹冷笑道:“炼毒之人必定给自己留有后路,我可不信你身上没有解药。”顿了顿,道:“你受伤虽重,却也没到救不回来的地步。我身上刚好有一份金玉膏,对治疗外伤有奇效。你若给我七色花王的解药,我便将那金玉膏赠予你。”

    见千面恶煞沉默不语,陆惜茹道:“我可没工夫与你耗着”说话间,手一缩,将软剑从他胸中抽出。千面恶煞痛得大叫一声,伸手捂住伤口,鲜血从指缝中狂涌而出。“哼,没有金玉膏封住伤口,你即刻便流血而死。”陆惜茹冷冷道。

    “我死了,你也没法救人咳咳”千面恶煞面容扭曲,狠狠道。

    陆惜茹淡淡道:“你舍得死么?”

    千面恶煞觉得生命正飞快地从伤口流走,终于有气无力地妥协道:“解解药就是七色王花的根茎辅以龙犀晶丹的粉末咳咳内服。根茎在后堂的木盆中快,给我给我治伤!”

    陆惜茹扔给他一个小瓷瓶,道:“你若是骗我,我自有法子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罢,起身去后堂。

    千面恶煞手忙脚乱地将瓷瓶中的玉膏倒在伤口之上。那金黄色的药膏果然神效,片刻之间,流血已止。他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条性命算是保住了。

    “想不到这七色王花的根茎竟是黑不溜湫的。”陆惜茹拿了一只碗,将根茎泡在其中。随后她用一把贴身匕首割开手腕,让血液流入碗中。

    ”阿茹!这是做什么?”华凌风问道。

    “我三岁时就服下世间唯一一枚龙犀晶丹,它已溶于我的血脉之中。没有龙犀晶丹的粉末,用我的血也可代替。”

    眼见积了小半碗,鲜血依然汩汩而出,华凌风问道:“还不够么?”陆惜茹答道:“快啦!”等装了大半碗后,她才用药封住伤口,将碗送到华凌风唇下。

    华凌风一口气喝下,过得片刻,觉得丹田处一股凉气上涌,脑海中的眩晕立刻消减。他运了几遍气,站起身来,向千面恶煞问道:“还有法子救其他人么?”

    “根茎只有一束,解药就仅有一人份。”千面恶煞靠着墙角,虚弱道。

    “就算还有,我也没那么多血可以流啦。”陆惜茹道。

    华凌风望着一地的躯体,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之色,长叹一声,随即向千面恶煞怒道:“你杀这么多人,为的是什么?”

    陆惜茹将一张褶皱的信函递到他手中,道:“喏,看看吧。”

    华凌风展开一看,只见信上写着“天罡”二字,又画有一幅山水图。他眉头微皱,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陆惜茹转头对千面恶煞道:“刚才你在徐镖头身上反复翻找,就是为了此物。你一定知道这是什么吧?”

    千面恶煞知道她的手段,苦笑道:“不知二位可曾听说过‘长春令’?”

    华凌风与陆惜茹相视一眼。‘长春令’与武林中流传的一段传说有关,几乎所有人都听祖辈或是师长说过。

    “万水千山皆作古,唯有长春终不负。这句话武林中何人不知,何人不晓?相传千万年前,上古仙人用一种‘长春之木’哺育混沌天地,最终造就我方世界。然而那‘长春之木’并未用尽,尚有一截保留灵气,化为五张令牌,人称‘长春令’。”千面恶煞见二人不答,自唱自和道。

    “这种虚无缥缈的神话,不可真信。”华凌风摇头,又道:“几十年前,某些邪派人物信了此事,想追求长春之木的秘密,结果扰得整个江湖动荡不安。到后来,少林联合其他正派与其相斗,虽然大伤元气,但好歹也算除掉了武林中的一个祸害。如今你旧事重提,难道是又想掀起什么腥风血雨?”

    千面恶煞显得颇为失望,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华大侠若是不信,我也无话可说”

    陆惜茹打断他道:“他与你一正一邪,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废话少讲,赶紧说说这封密函与那所谓的‘长春令’是何关系?”

    千面恶煞被她一顿抢白,心中怨毒憎恨,奈何一条性命捏在对方手上,只得道:“莫急,还请让我从头说起。当年那天魔派在江湖上搞出个大乱子,被正道收拾了之后,有关‘长春之木’一事自然也不了了之。但少数有心人依然找到了不少天魔派留下的线索。然而这些线索竟都指向一个地方,那便是南域之国大理!”

    说到这儿,他渐渐打起了精神,接着道:“想来也是蹊跷,那大理原本人少国弱,但百余年前,竟忽地壮大起来。待到今日,大理东至交趾海岸,西至黑衣大食,其疆域之辽阔,甚至能比得上大宋鼎盛之时,实在是令人觉得不可思议。若是细细考究,这一切都与一位奇人有关。”

    华凌风与陆惜茹都知道他口中的那位‘奇人’是高盛泰。他于宋神宗元丰年间在大理入相,主持推动了一次改变国运的大变法。此人在大理百姓口中是天神下凡,甚至连大宋百姓都打心眼里钦佩他。

    “高盛泰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复兴大理,创下无数丰功伟业。如今大理火器锐利,天下无人可挡,便也是他的功劳之一。不仅如此,这位奇人似乎跳出轮回之间,活了足足一百二十余岁,样貌不老,而且最后离奇失踪,只留有一座衣冠冢先前天魔派中就有人认为,这高盛泰是因为机缘巧合,拿到了五张长春令,又破解了其背后的秘密,才获得了凡人不可想象的能力。毕竟他所做的一切,实在是过于惊世骇俗了十余年前,大理段氏皇族从新掌控权力,高盛泰的后代失势后,一部分高氏族人出逃在外,难免有口风不紧的,泄露了关于长春令的消息”

    一口气说了许多,千面恶煞显得有些气喘。他抬起头,看着面前二人,道:“这封密函密函上就写有关于五枚长春令中‘天罡’的信息咳咳那张山水图其实是一张地图,其中的具体含义,我也没有完全参透”

    陆惜茹见千面恶煞的眼神略有躲闪,知道他说到要紧关头,已经不愿透露更多消息。她深通药理,本就明白长生不老乃是无稽之谈;况且自己对红尘俗世也兴趣泛泛,所以并不想与他深究。

    华凌风也猜到他的心思,冷声道:“千面恶煞,你以为仅凭这三言两语就能打动我么?你瞧瞧四周,为了你的一己私欲,又害得多少无辜之人丢掉性命?你杀害刘掌柜,在这客栈里装神弄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千面恶煞听出华凌风语气中有要让自己偿命的意思,大惊道:“华大侠,关于这长春令一事,我的确还有保留。如果你答应饶我一命,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华凌风不为所动,道:“你这等小人有何信誉可言?今日我必将你一掌毙于此地,慰藉亡灵!”

    千面恶煞几次三番哀求无果,脸色大变,狰狞笑道:“想不到你尽然如此目光短浅,那些凡人的性命算得上什么?如果能获得‘长春之木’的秘密,叫我杀一千个,一万个,我都不会眨一眨眼睛!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他激动地一阵咳嗽,平静下来后,道:“没错,人都是我杀的。早在一个多月前,我算准时候,就先来到这家客栈守株待兔。嘿嘿,大漠荒店,正是我动手的好地方。我将刘掌柜一家杀的干干净净,之后易容换体,伪装成他的模样,利用‘赤心草’的粉末给人制造厉鬼的幻像,同时又杀了一些人后,终于将那些碍眼的蠢货吓跑了。好不容易在今夜等到了徐八他们一行,谁知那姓胡的又出来蹿了一脚。等到你们二人出现,我就知道大事不妙咳咳,果然到最后,仍是功亏一篑。”

    千面恶煞说到最后,面上闪过一丝不甘,但最终恢复如常,道:“不必多说,动手吧。”

    华凌风“哼”了一声,毫不迟疑,一掌拍中他的天灵盖,这名曾令无数人胆寒的恶棍立即毙命。

    “这千面恶煞为人言而无信,阴险狡诈,他的话中尚有许多疑点。我想,有关这‘长春令’一事,绝不像他说的这般简单。”华凌风叹了口气,接着道:“如今天下局势不稳,若是因那‘长春令’再起风波,对我我大宋实为不利。”

    陆惜茹道:“没想到出谷短短几天,就遇上这么一桩事。我原本以为江湖离我们远着呢!”

    华凌风笑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阿茹,你生平第一次出谷,还得多加小心才是。”

    “是啊,小女子自然要多多仰仗华大侠的本事。”陆惜茹嘻嘻笑道。沉默片刻,她幽幽道:“风哥,这三年你陪我隐居世外,却是苦了你了。”

    华凌风微微一怔,摇头否认道:“那又有什么苦?与你新婚燕尔的这三年,可算得上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了。”

    “风哥,我知道你心怀天下,不甘寂寞。若是将你一直留在药王谷,却是用儿女之情拴住了你的抱负,这样一来,你我都不快活。所以不论心中所想什么,你都放手去做便是。我只需有你作伴,一切就已足够。”

    在隐居药王谷的三年里,华凌风不理俗世,与妻子耳鬓厮磨,的确是甜蜜恩爱,然而他时常心中会有失落挫败之感,觉得生活中仍是缺少了些什么。他生于名门望族,从曾祖父到他父亲,三代皆是大宋名将。虽然父亲遭权臣陷害,无奈家道中落,他也被送往少林学艺二十余载,但心中仍怀有大抱负。

    此刻听到妻子吐露的真情,不禁被她的关怀与体贴所感动,只觉得有妻如此,夫复何求。他紧紧握住妻子的玉手,正想说些体己话,却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呻吟从一边传来。

    两人赶忙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徐镖头的躯体稍稍动了一下。

    陆惜茹惊讶道:“七色王花乃天下少见的奇毒,中者若无解药,决无生还的可能。”说罢,她快步走上前查看。

    徐镖头的周身皮肤发黑,显然染有剧毒,不可触碰。陆惜茹掏出一副冰蚕丝手套戴上,在徐镖头身上检查一番,恍然道:“难怪!原来那千面恶煞提前在他身上下了另一种剧毒,虽然后来他吸入七色王花的香气,但两毒彼此相克,到一时间让他不死。”

    华凌风点了点头,道:“千面恶煞留他一条性命,定是为了向他询问有关那封密函之事。”顿了顿,道:“千面恶煞心狠手辣,果然容他不得。”

    徐镖头已气若游丝,他口鼻中缓缓溢出鲜血,虚弱道:“去临安安,湘湘茗阁带上这个”他艰难地将一枚铁质令牌递到陆惜入手中,随后脑袋一歪,咽了气。

    “本来我就感到疑惑,怎么有关‘长春令’的消息会带在一个镖师身上,难道他们广盛镖局背后有很大的靠山么?”陆惜茹问道。

    “广盛镖局存在已有百年之久,其实是临安的一大巨头,不仅仅是一个镖局那么简单。至于那‘湘茗阁’我倒是不清楚,应该是近几年才在临安露脸的。”华凌风看着徐镖头的尸体,叹了口气,道:“这徐八在江湖上颇有名气,也算是个角色。他走镖经验丰富,却没想到这次栽了这么一个跟头。想必是那千面恶煞所炼的毒药无色无味,不然徐镖头又怎会识辨不出?”

    陆惜茹点点头,道:“那你说我们要去临安一趟么?”

    华凌风道:“算起来距孟将军的襄阳之约还有些日子,我们就先去临安,查查这件事吧。”

    陆惜茹答应道:“好。我爹爹之前一直向我说起江南风光,这次正好去瞧瞧。”

天南之险(一)

    入夜后的大理皇城灯火通明,一片宁静祥和。

    香炉内青烟袅袅,御前侍卫总管张福德缓缓卸下身上的软甲。烛火摇曳,他盯着镜子看了许久,时而抚摸着脸上的皱纹,时而按压着两鬓的白发,最后自言自语道:“没想到我竟这般老了!”

    木桌上的那面镜子是旁人送给他的寿礼。他把玩了好几天,依然觉得爱不释手。与自己之前用的铜镜相比,这面镜子就像是神仙手中的照妖镜,能把人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也正是这样,他才会发觉自己的苍老竟如此刺眼。

    当然,他的脸上除了如年轮一般的皱纹外,还有几条伤疤。这些伤疤很旧,以前的铜镜照不清楚,他只有用手摸,才能感受得到具体的形状。但现在不一样了,他能把它们看得格外清晰。望着那些皮与肉分割的纹路,张福德嘴角涌起一丝微笑,陷入了往日的回忆。

    他记得那个冬天特别寒冷,那晚的夜空格外深邃;月黑风高,敌人的弯刀犹如黑暗中盛开的花朵

    “咚,咚,咚。”敲门声响。

    “是谁呀?”张福德回过神来,问道。

    “张总管,神武卫统领张谦鹤,张大人来了。”

    张福德自小父母双亡,后来练功患上隐疾,一生未娶,张谦鹤是他中年时抚养的一名孤儿。

    “快请他进来。”张福德道。

    片刻之后,身着黄衫,头戴官帽的张谦鹤大步踏入门中,脸上带着浓浓的笑意,道:“爹!”

    张福德一直将他视为己出,亲热地招呼他坐下,道:“谦鹤,我们爷两有些日子没见了吧。”

    张谦鹤抢着给他倒上杯茶,之后再给自己倒了一杯,应答道:“是啊,孩儿之前去了南边一趟,耗费了好些时日,前几天才刚回来。”

    大理自一百余年前的“大中变法”后,国力逐渐昌盛,疆域大扩。此时大理人口中的“南边”,指的就是原本交趾一带的沿海。那里因为设有港口与海外通商,所以城镇众多,人口稠密,也是大理屯兵之重地。然而正是由于海上商运船只来往络绎不绝,才导致海盗滋生,张谦鹤是被派去剿匪的。

    张谦鹤看到张福德手里捧着的镜子,笑道:“爹爹,你怎么有一面‘明光镜’?那可真是价值千金的宝物,听说叫城里那些妇人抢疯啦。”

    张福德微微一愣,伸手在木质镜框上抚摸一阵,道:“真有这么抢手?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想来也不错,这玩意一定讨人喜爱。”顿了顿,道:“这是潇侯爷送给我的寿礼。”

    “啊,原来是侯爷!他有要事在外,却仍不忘给爹爹送上大礼,当真是有心了。”张谦鹤道。

    张福德闻言,打趣道:“相比之下,你可就差了一大截!”

    张谦鹤大笑道:“我本来不能与侯爷相提并论!”话锋一转,又道:“不过爹爹放心,孩儿这点孝心还是有的。”说罢,他伸手往怀中一掏,取出一支一尺来长,通体浑圆的木质棍状物,道:“爹爹,这是孩儿准备的寿礼,给您补上。”

    张福德虽然知道自己这位义子手上从不缺稀奇古怪之物,但见到这根形似擀面杖一般的“木棍”,仍是感到惊奇不已,问道:“这是这是什么?”

    张谦鹤的嘴角微微翘起,显露出一丝得色,道:“此物乃是南海军械司出产的新品,我费尽心思才求来一支。况且,此物与爹爹手中的’明光镜’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福德疑惑不解,道:“镜子?”他从张谦鹤手中接过那支“木棍”,只觉得入手颇为沉重,宛如铁质兵器一般,惊道:“怎么这么沉?”

    张谦鹤也不卖关子了,笑道:“此物名为’千里镜’”说话间,他指着’木棍’细的那端,道:“爹爹,你将这一端置于眼前,向外看去。借助此物,可比平时多看数倍之远。”

    张福德举起“千里镜”,对上眼朝着窗外一看,果然,院落中那棵古柏近了许多。借着灯光,甚至能瞧见树叶上的点点露珠。他也是武将出身,此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行军打仗之事,大赞道:“此物甚妙!若是用于战场之上,必有奇效!”

    张谦鹤点头赞成道:“爹爹说的不错,这次孩儿在南边大破流寇海盗,这’千里镜’可占头功。”

    张福德一想不错,想必千里镜在海面上作用发挥更大。他新奇地瞧了一会儿,忽然道:“咦?原来这千里镜的两端都有镜片嗯但怎么看近处就这么模糊?”

    “既然叫它千里镜,那自然只能用来看远处了。其实,这当中具体的道理,孩儿也不甚明白。军械司的人说制作此物的制造工艺及其复杂,造价之昂贵,甚至远超一杆火器数十倍”张谦鹤侃侃道。

    “真是胡闹。既然这千里镜如此珍贵,那就应当将它用在战场上,才能发挥价值。你把它送给我这么一个老头子,也太可惜了些。”话虽这么说,他脸上却掩不住笑意。

    张谦鹤见他神情,知道他心里对自己所送之礼颇为满意。既然送礼一事了结,张谦鹤岔开话头,问道:“爹,听说你向皇上上奏致仕?”

    张福德将千里镜放好,叹了口气,道:“我已年逾花甲,近段时间总觉得身子沉重,愈发力不从心了”说话间指了指桌上的皮甲,道:“便是穿了这身轻甲,在皇城里走个几趟,也累的气喘吁吁,嘿嘿”他苦笑着继续道:“原本我尚懵懂不知,但经过那面明光镜一照,我算是明白了,凡人之力终是抵不过岁月。我在皇城中过了一辈子,到了这最后的时日,也该出去看看。想来我大理的繁华昌盛,又岂会只有皇城一处?”

    张谦鹤听他语气坚决,知道他心意已定,无奈道:“爹爹,你走出皇城便是孑然一身,这叫孩儿如何放心的下”

    张福德两眼一瞪,道:“我手上尚有些功夫,难道还能随便让人欺负了?你若不信,便来与我比试比试!”

    张谦鹤神色略显尴尬,心道:你武功虽然不错,但一直被人伺候惯了,只怕其他本事不怎么高明。

    张福德见他不语,“哼”了一声,道:“臭小子,没一点胆气。”停顿片刻,又道:“说起来已经好久没人陪我好好活络筋骨了”

    张谦鹤瞧他脸上露出寂寞之情,心中暗暗好笑。张福德虽然嘴上说自己已然迟暮,但内心仍是不服老。这几年来,大理皇城太过安宁。没有对手的日子,让他觉得甚是平淡。

    “上一次与人痛痛快快的动手,竟然还是十年之前”一说到往事,张福德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坐在对面的张谦鹤却露出了无奈的笑容,这些事他已经听了许多遍了。

    “张总管!”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

    张福德一怔,随即道:“是禁卫统领华志远!”

    脚步声响,一名身穿青袍的武官匆匆推门而入,正是华志远。他没料到张谦鹤也在,赶忙拱手行礼。

    张福德见华志远手按刀柄,神色凝重,便问道:“华统领,出什么事了?”

    华志远答道:“宫里出了件怪事。接到巡视禁卫的回报,说他们时而听到怪异的铃铛声响,同时屋檐之上有黑影掠过。但我率人搜查过后,并未发现什么异常的痕迹。”

    “此事可有惊动皇上?”

    “皇上今夜在天龙寺吃斋诵佛,不在宫中。”

    张福德点了点头,道:“天龙寺戒备森严,又有七大高僧坐镇,应该不会有事。”略略思索片刻,道:“你说的那些声音怪象,倒像是障眼之法。”

    华志远苦笑道:“只怕是有人已经潜入了宫中。张总管见多识广,又武艺高强,下官想请你移步宫中,与禁卫一道探查一番。”

    张福德站起身来,道:“这本是我的份内之事,便与华阁领走一趟吧。”说罢,披上软甲,又笑道:“哈哈,反正这身衣服也没几日可穿啦。”

    华志远松了口气,点头道:“张总管可比大内的一根定海神针,有你在,下官放心多了。”他又转头对张谦鹤道:“张大人,大部分禁卫随着皇上去了天龙寺,宫内人手捉襟见肘。若是能得到你麾下威武卫将士的协助,那就再好不过了。”

    张谦鹤所在的威武卫,隶属御林军,是大理最精锐的三支部队之一。在被调去南方剿匪之前,威武卫的主要任务就是防卫皇城。所以此时要他率人进宫,倒也不算越界。

    大理皇宫位于皇城西南。“大中变法”后,段氏皇族不纳嫔妃,以节俭为风。在拆除一些多余的建筑后,皇宫占地面积一再缩减。到了今天,甚至一些富贾大户人家的庄园豪宅,也比皇宫更气派一些。

    三人骑马奔驰,不到片刻就到了北宫门。

    华志远朝门内望去,见宫中人影憧憧,一队队禁卫来来往往,排开阵型,如临大敌。这情形与他离开时又大不相同。他心中一惊,向一名守门的禁卫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名禁卫道:“大统领,之前派出去搜查的两个小队都如石沉大海,没了消息。后来副阁领率人寻找,发现他们居然被人点了穴道,昏迷不醒。于是,副阁领让大家排列战斗阵型,随时准备迎敌。”

    华志远闻言,向张福德问道:“张大人,你看这事要不要通知御林军,让他们封锁皇城?”

    张福德摇头道:“不可。事情尚未明朗,别惊动了城里的百姓。”

    一旁的张谦鹤附和道:“我身上带有几枚烟火传令弹,若是情况不对,再通知驻防的御林军也不迟。华统领,不如请你先带我们进去瞧瞧吧!”

    华志远点点头,道:“那好吧!事不宜迟,两位大人请跟我来。”

    张福德父子随着华志远大步踏入宫中。两人环视一周,只见禁卫军士以十二人为一队纷纷散开。持有连弩和火器之队站在屋顶,四处眺望;而配备短刀或长枪之队则提着灯笼,一屋一屋挨次巡视。天上地下,各个小队之间配合默契,行动井井有条,丝毫不见慌乱急躁之态。

    之前因穴道受制而昏迷不醒的禁卫被安置在西北角的一间屋中。

    屋内,禁卫副统领傅文博盘腿而坐,皮甲下的贴身衣物已被汗水浸湿。他刚刚接连运了四五遍内息,想帮一名禁卫冲开穴道,却根本不见效。

    “文博,情况怎么样?”

    傅文博听见华志远的声音,赶忙站起身来,喘了口气,道:“大统领!”又看到张福德与张谦鹤二人,脸上露出一丝喜色,道:“几位大人快来看看,敌人封穴的手法怪异至极。下官功力浅薄,实在是解不开。”

    华志远神色凝重,伸手在一名昏迷禁卫的背心推拿几下,沉声道:“好厉害的内家真气!虽然点的只是寻常睡穴,但敌人点穴时留下的一缕内劲深入经脉之中,一时之间竟无法消减。”

    张福德闻言,双眉一挑,道:“有这么厉害?来,让我瞧瞧。”

    他把住那名禁卫的脉门,用自身的真气在他体内走了一圈,点头道:“不错。对方的真气阴阳调和,精纯深厚,似乎是纯正的道家玄功。”说罢,他徐徐闭上双眼,潜运内力,片刻之后,吐出一口浊气,睁眼道:“好了,已经化解了。”果然,只听那名禁卫咳嗽几声,已缓缓醒转。

    华志远心想这名禁卫一定发现了什么线索,于是急忙问道:“是谁点了你们的穴道?你可有看清他的容貌?”

    那名禁卫刚刚苏醒,尚有一丝茫然,但很快回过神来,答道:“回禀大人,我我就看到一个黑影闪过,其他什么也没看清”

    华志远不禁愕然,半晌后道:“你们小队总共有一十二人,就算你一时没反应过来,那也应该有别人看到敌人了吧?”

    那名禁卫神色尴尬,道:“其实我们小队十二人是同时中招的”

    “同时?唔,想来敌人不止一人。”华志远眉头紧锁道。

    “不不”那禁卫摆手道:“是只有一人,出手也有先后之分,但他动作是在太快,整个人就像一道残影。当时我为小队殿后,排在最末,刚看见前面的兄弟身子颤了颤,我就觉的胸口一麻,不省人事了”

    华志远与张福德等四人面面相觑,光听那禁卫所说,敌人的武功之高,似乎前所未见。

    这时,张谦鹤道:“敌人曾有机会大开杀戒,但他却只点了禁卫们的昏睡穴,不知这其中可有什么原委?”

    华志远点了点头,对那名禁卫道:“若那人点的不是昏睡穴,而是’百会穴’这类的大穴,你们必定毙命当场。你仔细想想,当时可还有什么异常?”

    那名禁卫不假思索道:“铃铛声!”他喘了口气,接着道:“我先是听到铃铛声响,接着就看到一道黑影闪动对了,还有一种浓浓的香气”

    “香气?”华志远眼前一亮,问道:“什么香气?你以前可有闻到过?”

    那名禁卫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脸色微红,压低声音道:”那味道那味道像是唔像是女人身上的香气”

    华志远目瞪口呆,片刻之后,道:“你说那黑影是个女人?”

    话音刚落,众人耳畔忽然响起“叮当”的一声,接着由远及近,连绵不绝,好似是有一名顽童摇着铜铃朝他们跑来。华志远脸色一变,道:“来了!”

    张福德二话不说,一个闪身出了门,随后纵身跃上屋顶。张谦鹤、华志远与傅文博三人也紧随其后。

    张福德环视四周,却没看见什么黑影。这时,另一侧屋顶上的一名禁卫大喝道:“往那边去了!”只听“嗖嗖”几声,禁卫手中的连弩发威,弩箭箭头闪着寒光,没入黑夜之中。

    张福德朝那个方向仔细一看,隐隐可见一片黑色残影在屋脊之间跳动。他毫不犹豫,气沉丹田,整个人宛如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

    那人的轻功果然了得,在层楼叠榭之间神出鬼没,唯有在月光明亮之处,才堪堪显露一个背影。张福德憋着一口气全力飞奔许久,与那人之间的距离仍是不见缩短,心中暗叫不好。他毕竟年老体衰,如此全力运转真气,最多只能再坚持半刻钟的时光。

    咬牙跃上一座大殿,他抬头眺望,突然发现那人已经消失了踪迹。“怪哉,怎地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他喃喃自语。

    夜风拂过,一阵馥郁的浓香袭来。猛然间,张福德心有所感,转头一看,只见身畔不远处,一道黑影伫立在飞檐尖角,似乎是特意等候于此。

    张福德虽然吃了一惊,但毫不慌乱,他左手捏拳,右掌掌心对脸,忽地手腕一翻,手掌向前推出,一道凌厉的掌力朝那黑影拍去,正是一招“青昔有命”。这招出自段氏皇族的家传绝学“剑川拙掌”,乃是由大理太祖段思平所创。

    张福德因为早些年为段氏皇族立下大功,所以被破例传了“剑川拙掌”中的三招,分别是“青昔有命”,“上关仙卜”和“神象龙马”。其中“青昔有命”的威力最大,精妙之处在于大巧不工,以施展者浑厚的内力为根基,破解对手的巧劲。

    张福德虽然此时体力不济,但这一掌依然沉重如山。但他却没想到,对方竟然接了下来。不光如此,两人内力相撞,张福德竟被震得心神激荡,倒退数步,一连踩碎几块青瓦。一时间只听“稀里哗啦”声响,瓦片碎裂滑动,段福德脚下不稳,从屋檐高高摔落。

    好在他经验老道,在空中翻了个身,一个“千斤坠”稳稳落地。这时,他身后脚步声响,却是张谦鹤到了。

    “爹,你们交手了?”张谦鹤一把扶住他,问道。

    “我不是他的对手,你你小心些。”张福德胸口隐隐做痛,内息受阻,一时间呼吸略有不顺。

    张谦鹤见他脸色涨的发紫,道:“爹爹,你先运功调息,孩儿去会会他。”

    却听那黑影“噗嗤”一声轻笑,声音清脆娇媚,竟是一名女子。张谦鹤微微一愣,随即“噌”地拔出束在腰间的短刀,喝问道:“阁下是谁?”

    那神秘女子一扬手,黑暗中忽地传来一阵急促又尖锐的破空声响。“是暗器!”张谦鹤手上动作丝毫不慢,短刀挥出,只听“叮”地一声响,那暗器被拦了下来。

    张谦鹤的虎口巨震,手臂一阵发麻,心中一凛,暗想:“好强的劲道!”余光扫过,他发现那女子所发的暗器是一枚黝黑的小铁片。

    正是这一晃神的功夫,神秘女子身形飘渺,疾速远去,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已消失在夜色之中。张谦鹤提气跃上屋檐,伸长了脖子四处眺望,却哪里还有她的身影?只有一缕如兰似麝的香气久久不肯消散。

    张福德运了一遍内息,胸闷气塞之感有所缓解。他俯身拾起地上的黝黑铁片,细细打量:那枚铁片的正面雕刻着一只黑凤;将它翻了面后,张福德眼神一凝,只见铁片的反面印着一个栩栩如生的赤白火焰图案。

    此时张谦鹤回到他身边,正好也看到铁片上的那个图案,不禁低声惊呼道:“圣火图腾!这是明教的光明令!”

天南之险(二)

    与此同时,大理皇城向西四十余里外,天龙寺中:

    “嗤”地一声脆响,一根铁棒浅浅戳入石中,留下一个圆形的痕迹。铁棒另一端握在一名眉目清秀的青年男子手中。他神色凝重,双眼直直盯着那块石板,正兀自沉思。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身材发福,面色红润的老僧。他左手手腕缠着一串红木佛珠,正一颗一颗地拨动着,发出轻轻的“磕磕”声。老僧的右手缩在宽大的僧袖中,同样握着一根铁棒,自袖中伸出,凌空不动。

    两人当中摆着一张四方石桌,上面又架着一大块白玉石板。石板上沟壑纵横,竟刻着一副棋盘。不远处立着一张花纹红木茶几,托着一只金光灿灿的香炉,氤氲紫烟缓缓喷吐而出。

    见青年“落”下一子,那老僧微微一笑,潜运内劲,将铁棒轻轻向前一挺,仿佛刺入豆腐一般轻松,石板上顿时多了一个印记。那青年见老僧走了这一步,脸色微变,额头缓缓冒出冷汗,随后一滴一滴地落在衣襟之上,很快就湿了一片。苦思片刻,他才又下一子,神色间显得极难取舍。

    老僧落子越来越快,几乎不假思索,反观那青年男子却越来越慢,从开始的半盏热茶功夫,逐渐延长到一炷香的时间,又过了一会儿,他往往要思索大半个时辰,才能做下决断。到最后,他身子开始微微颤动,手腕更是抖得厉害,仿佛在和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争斗,铁棒在手中不住摇曳,眼看就要拿捏不住。

    此时,只听那老僧低声道:“阿弥陀佛。”这一声宛若滚滚沉雷,猛地炸在人心口,显然是灌注了上乘内力。

    青年男子如梦初醒,长长吁了一口气,惊觉自己浑身已被汗水浸透。他将铁棒放下,艰难道:“伯父,我还是解不开这局。”

    老僧哈哈笑道:“这大名鼎鼎的珍珑棋局流传近百年,不知难倒了多少高人,岂是一朝一夕便能解开的?”

    青年男子皱眉道:“不错。此局似乎能影响人的心智,刚才侄儿觉得身临其境,仿佛是自己被敌方团团围住了一般,不禁心生绝望。”

    老僧慈祥道:“下棋与习武一样,一开始是为了克敌,到后来是为了克己。倘若你能在其中看破自己的心魔,这棋局自然就解开了。”

    见青年男子依旧紧紧盯着棋盘,知道他心有不甘,老僧沉默片刻,缓缓道:“年轻人难免有争强好胜之心。不过,智祥,你是个聪明人,可莫要让心中的执念把自己拖垮了。”

    这位青年男子,便是当今大理最尊贵之人了。段智祥,谥号永惠帝,从天开一年起,已经做了近二十五年的皇帝。原本自“大中变法”后,大理国朝堂中的权势汇集于高氏一脉的手中。但在十年前,年仅二十三岁的段智祥利用出兵黑衣大食之机,一举夺回兵权,随后扳倒高氏,恢复了段氏皇族的地位。

    任谁都看得出这位小皇帝胸有大志,他的所作所为,已不能仅仅归根于年轻人的争强好胜之心了。

    老僧站起身来,走到院中那棵梧桐树前,伸手缓缓抚摸着青绿色的树干,道:“这是你高祖父在位时,大中国公高盛泰亲手栽下的,距今已经有一百五十了。他说过,只要这棵梧桐还在,大理的千万子民就不用上缴盐税。”他顿了顿,转过头来,接着道:“不管大中国公的子孙后代如何贪恋权势,他们始终奉行’爱民、养民、富民、智民’之策,虽有负于我段氏皇族,却不曾负过大理。智祥,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你可千万记在心上。”

    段智祥微微一笑,道:“伯父,高国公乃万年难遇的旷世之才,我自论是万万比不上他的。由他所著的《治国论》,我从小就背的滚瓜烂熟,而‘爱民、养民、富民、智民’的’四民’之策,更是书中的基本之论,我又怎敢忘之脑后。”

    “还有《数字论》、《育才论》、《冶炼论》和《火器论》等等,本本包罗万象,博大精深侄儿有时真恨自己晚生了一百多年,不曾有机会亲眼目睹高国公的风采。”说到这儿,段智祥眼中闪现憧憬之色。

    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高盛泰栽下了一棵直插云霄的参天大树,直到今日,大理尚未走出树荫之外。

    就单以火器来讲:当年高盛泰在《火器论》这部书中,详细列举并勾画了数百种匪夷所思,大小各异的火枪和火炮,同时附有近万页的理论讲解。一开始,大理军械司的工匠们绞尽脑汁,耗尽心血,勉强依样画葫芦,做出几样构造最简单的火枪,却对其中的道理一窍不通;到后来,经过几十年的研究和试验,工匠们才逐渐摸清规律,印证理论;直到今日,真正吃透的也不过十成中的四成罢了。

    “大中国公有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的本事,我等凡人自然无法与其相比。”老僧点头道。

    时值秋分,若是在北方,梧桐早已落叶,然而大理四季如春,院中的那棵百年梧桐依然生机勃勃。段智祥的身材高大,那老僧站在他的身边,显得有些矮胖。凉风习习,树枝摇曳,老僧抬头望了望天色,道:“智祥,要变天了。”

    段智祥闻言,仰首一看。只见夜空深邃,繁星点点,但北面却有好大一片阴云飘来,乌黑如墨,上下翻滚,其中隐隐有电光闪动,只怕不一会儿就有一场大雨。段智祥转头对老僧道:“伯父,我们回屋吧!”

    没过一会儿,果然大雨滂沱而至。老僧望着窗外,道:“俗话说秋分有雷鸣,大雨似蛟龙,来年谷丰登。这大雨倒是有了,却没听到雷声。”话音刚落,两人眼前忽地一亮,随后便听“轰隆”一声惊雷。段智祥大笑,指了指天,道:“伯父,雷声也有了。”

    老僧忍俊不禁,跟着笑了几声,突然双手合十,正色道:“春去秋来,又过了一年。佛祖在上,愿佑我大理子民世世代代永享安康!”虽然他神色虔诚,但还是显得尘心未了,若是真正高僧,希望保佑的定是天下苍生,而非只是“大理子民”了。

    段智祥同样收起笑容,脸色肃然,也默默跟着念了一遍。两人沉默一阵,老僧缓缓道:“我大理在大中变法后,虽然十几年内先后并吞蒲甘、高棉、交趾三国,疆域大扩,但之后的一百余年里却休生养息,鲜有战事。智祥,近年来你厉兵秣马,是否动了逐鹿中原的心思?”

    段智祥从高氏手中夺权后,迅速扩充军队,并大肆配备火器,一些有远见的人便隐隐猜到他有开疆扩土的野望。这老僧是段智祥的至亲之人,岂会毫无知觉?

    “逐鹿中原?”段智祥摇了摇头道:“侄儿现下还没这个打算。”他略略思索片刻,叹了口气,道:“我大理与大宋一向交好,蒲甘、高棉、交趾三国早已作古,而黑衣大食在十年前的一场大败后,也安分了许多,照理说,我国周遭已无敌手。很多人以为,我大理地处南疆,与世无争,只要大宋不灭,北方蛮夷便不能插上翅膀飞来为非作歹,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老僧奇道:“此话怎讲?”

    段智祥沉默片刻,反问道:“北面局势动荡,争端不断,依伯父之见,宋蒙之间是否终有一战?”老僧不假思索,道:“不错,蒙古南下野心人人皆知,不出几年,宋蒙必然刀枪相见。”段智祥道:“那伯父以为谁能占得上风?”

    这个问题不简单,但老僧显然是早有想过,并不迟疑,道:“都说蒙古铁骑无人可挡,但任凭成吉思汗的子孙本事通天,总不能骑着马从城楼上踏过去。自权臣史弥远一死,大宋皇帝重用忠贤崔与之,李宗勉,史嵩之等人,整顿边防,加固城楼,将荆湖和江淮防线修得颇为牢靠。若是不付出沉重的代价,窝阔台不可能突破大宋防线。大宋虽然文弱,但毕竟人口稠密,底蕴深厚,宋蒙一战,最终鹿死谁手,很难预料。”

    老僧讲得头头是道,绕了一圈,却没正面回答难题。

    段智祥笑了笑,道:“蒙古几次西征,抢夺物资奴隶,俘获大批能工巧匠,实力大增。而大宋常年从我国购入火器物资,经过研究仿制,自己也发明出震天炮这等守城利器。宋蒙双方一守一攻,各有优势。若这一场大战爆发,必定是旷日持久。”

    老僧沉吟良久,道:“不错,至少二十载才可分出胜负。”

    段智祥道:“是啊!至少二十年!大宋依险而守,得天时地利,蒙古的所向披靡,靠的是以战养战,兵贵神速,又怎会真的在那两条防线旷日持久地消耗军力?”

    老僧眼神一凝,道:“智祥,你的意思是?”

    段智祥站起身来,将手负在身后,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如果我是窝阔台,必将出兵绕道大理,对大宋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老僧闻后,不禁身躯一震。他如何不知“绕道大理”的意思?如今西夏臣服于蒙,土蕃国力微弱,窝阔台大可分兵绕过大宋国界,自西夏而下,一路经过土蕃,最后打到大理门口。如此一来,大理只怕难逃战火洗礼。

    段智祥接着淡淡道:“朝中几乎所有人都打着坐收渔翁得利的算盘,以为宋蒙相争,两败俱伤,最后赢家不论是谁,都已虚弱不堪,而我大理借机壮大,退可守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进可雄踞中原河山。然而依我之见,当前局势错综复杂,只怕我大理已不能置身事外了。”

    窗外电光一闪,将老僧的侧脸照的有些苍白,他长眉微微耸动,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兵锋到处,生灵涂炭,看来我大理百年安宁的日子,是要到头喽。”

    从并吞蒲甘、高棉、交趾三国算起,大理已有百年未起兵祸。十年前与黑衣大食之战,也不过是动用了一个飞虎卫五万人的兵力,用时前后不到一月罢了。

    段智祥笑了笑,道:“伯父也不必太过忧心。正如你所说,鹿死谁手,尚不可料,蒙古固然有百战之兵,我大理却也不是软柿子,随便给人捏的。”

    两人说话间,敲门声响,走进来一个小沙弥。他一侧身子给水浸湿,显得颇为狼狈,想必是来时匆匆,没顾忌到避雨。行过礼后,他对老僧恭敬道:“了尘师父,方丈大师请您移步大殿议事。”说罢,又看了看段智祥,道:“请施主也一道前往。”段智祥与了尘相视一眼,均觉得有些奇怪。

    两人穿过雕栏长廊,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门口,头顶正中高悬“大雄宝殿”四个字。殿内烛火明亮,只见三名灰袍僧人团团而坐,中间围着一位黑袍老僧。四僧见到了尘,都是面露微笑。黑袍老僧招手道:“了尘,过来坐吧。”那三名灰袍僧人和了尘一样,都是“了”字辈的高僧,分别为了空,了寂和了定,而居中而坐的那黑袍老僧正是天龙寺方丈妙法大师。

    妙法大师冲段智祥点了点头,道:“智祥,你也坐下吧。”段智祥这才捡了个蒲团,盘腿而坐。

    这一殿僧人说起来都是段智祥的长辈,了尘是他伯父,由于出家不久,与他关系最为亲密。了空,了明和了定都是他的叔父,而妙法大师辈分最高,是段智祥的祖父,也是功极皇帝段智兴的亲弟弟。

    妙法大师锐利的眼光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段智祥的脸上,道:“按常理来说,我天龙寺的事务,不得由俗家弟子涉足。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如今事出紧急,老衲只能将规矩改一改了。”

    妙法大师从怀中取出一张薄薄的信,道:“了尘,拿去看看吧。”说罢,手一扬,那张柔软无骨的信纸,竟如铁板一般,在空中绷得笔直,缓缓向了尘飞去。段智祥心中暗赞一声,心想:“妙法大师虽然年事已高,内功却越练越精纯。这轻描淡写的一手,纵观天下,只怕很少有人能做到了。”

    了尘伸手接过,刚看一眼,便“咦”地一声,神情凝重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将信纸递给段智祥。段智祥定睛一看,只见雪白的信纸上只写了短短一段黑字,右下角有一个橘红色的火焰记号,倒是极为显眼。

    他喃喃读出声来:“书呈天龙寺住持,明教教主方泰安携二圣三王拜上。八月十三,于贵寺不见不散。”段智祥反复看了几遍,觉得内容太过简短,好似写信之人懒得说话一般,不禁哑然失笑,道:“此信短短几言,不见得是精练,反而未说明来意,读着可变扭的很。”妙法方丈微微一笑,问道:“智祥,关于明教,你知道多少?”

    段智祥眉头微皱,道:“略有所知。明教又名摩尼教。在唐时,由波斯传入中土,教中供奉烈火明尊,不食肉类。教众常年在西域活动,不过在中原也有不少信徒。因教中之人行事诡异,素有魔教之称。据说历代明教教主的武功都十分了得,座下传教圣使和护教法王也是顶尖高手。”

    他顿了顿,接着道:“孩儿不常出宫走动,从未碰见过明教之人,更不知这方教主是什么样一号人物。潇侯熟知西域武林之事,可惜他有要事在外,不然倒可向他询问。”妙法方丈点了点头,道:“阿弥陀佛,国家事大,不敢劳烦侯爷宝驾。”

    了尘道:“明教好歹是天下屈指可数的大教,怎么如此不懂规矩,若是诚心要来拜访,这么一封短信也太缺礼数了。”一旁了空道:“不见得是诚心拜访,只怕不怀好意。”了定微微冷笑,道:“我天龙寺与明教从无干系,这位方教主突然要前来拜寺,多半是有所图谋。出家人讲究衣食朴素,一切从简,天龙寺也不会藏有什么金银俗物。众位师兄难道还不明白么?他们是冲着咱们的镇寺之宝来啦!”

    “镇寺之宝”四字刚刚出口,外面一道闪电划过,猛地响起一声炸雷。众僧面面相觑,都看得出彼此眼中的隐忧,片刻之后,异口同声道:“阿弥陀佛!”

    原来当年大理太祖段思平以武立国,创下三套武学,分别是“剑川拙掌”、“苍山朴剑”和“平琅内经”,均被奉为天龙寺的镇寺之宝。“剑川拙掌”与“苍山朴剑”尚有传于外人的先例,但“平琅内经”确是真真切切的段家不传之秘。只因拙掌与朴剑固然是天下罕见的功夫,但若想使出十成威力,非得配合“平琅内经”中的心法不可。

    段家的武功走的是拙路,不重视招数变化,而在于内力的修为。因为当初段思平年幼时,经常在山溪中练拳,练剑,与流水对抗。到年长时,他甚至站在汹涌的澜沧江中修炼。长久以来,他领会的是“大道至简,大巧不工”的道理,毕竟再繁复多变的招式,对于奔腾的流水来说,并无差别。

    待武功大成后,段思平将自己内息流转的法门写成一本“平琅内经”,然而他的子孙后代皆为皇室贵族,又有谁会像他一般在水下练功二十载?没有外力激发自身潜能,人体内的几处大穴始终无法打通,这“平琅内经”几乎无人练成,也就更显珍贵了。

    段智祥听到“镇寺之宝”四字后,心中一凛,想道:“平琅内经乃我大理段氏至高无上的武学,万万容不得他人夺去。”他转念想道:“得罪了天龙寺,便是得罪了我段氏门人,得罪了我大理千万军民。明教虽然厉害,却怎么比得上我大理一国之力?莫非他们背后还有什么靠山不成?”

    这时,了尘双手合十,道:“虽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嫌,但毕竟事关重大,不得不防。”了空道:“不错。偷觑这门神功之人难道少了?百年前便有一武功高强的魔头前来我寺大闹一番,险些便将心经夺走。”

    妙法方丈一摆手,道:“往事不必再提了,大家还是想想应对之策才是。”他叹了口气,道:“老衲有个故事,想说出来请大家参详参详。”

    众人皆是一愣,均想:“方丈大师怎么忽然开始说故事了?”

天南之险(三)

    只听妙法方丈缓缓道:“四十多年前,那时我只有二十岁。皇兄年轻有为,治国有道,而我却生性顽劣,不愿做闲散王爷,于是偷偷溜出宫去,想着要去一览中土的大好河山。我一路游山玩水,好不快活,竟越走越远,一直到了大宋临安府。”

    听到这里,众人脸上均露出些许笑意,段智祥也不曾想到,这位看上去严肃寡语的妙法大师,年轻时竟也如此潇洒自如。

    他接着道:“那日,我在西湖边上的一处酒楼用午饭,边酌小酒,边赏湖光山色,却听到邻桌有人争吵起来。我本以为是不懂雅兴的俗人,但转头一看,却发现是两位衣着光鲜的公子。”

    妙法方丈笑了笑,道:“虽然已过了很久,但我却依然记得清清楚楚,那两位公子都是与当时的我差不多年纪,一位身着紫色长袍,腰束长剑,另一位则是作文士的打扮,穿一件淡灰色长衫,手中握着一柄七星宝扇。

    我心想,两位看上去都是文雅之士,又怎么会当众这么争吵起来?我好奇心起,便开始留意起那两位公子的言语。只听那紫袍公子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等国难当头之时,你不仅不为我大宋出力,却还在说些犯上作乱的话语,当真是罪大恶极!’那灰衫公子冷笑一声,回道:‘国难当头?的确是国难当头!可你觉得敌人是江北的金人吗?错了,全然错了。我们最大的对头反而是自己。如今官家是非不辨,让权臣当道,剥削百姓,为害四方。俗话说攘外必先安内,内患不除,什么北伐灭金,都是一纸空文。’”

    “这两位公子你一句,我一句,争锋相对,谁也不服谁。到后来,气氛愈发剑拔弩张,那紫袍公子脸涨得通红,将手紧紧按在剑柄之上。灰衫公子道:“怎么,兄台想与我比划比划吗?我看还是算了,可别伤了自己。”那紫袍公子本来便十分傲气,被这么一激,还如何受的住?当下刷地一声,长剑出鞘,道:‘还怕了你不成?请赐教!’当时我的武功已有小成,自以为十分了得,但一见他出手,我顿时吃了一惊。只见那紫袍公子手腕一抖,长剑顿时颤抖不止,发出尖锐的‘嗡嗡’声响,随后剑尖之上竟跳出一寸多长,吞吐不定的青芒。”

    说到这里,妙法方丈停了下来,仿佛在回味当时心中的震惊。了空疑惑问道:“难道是剑芒?”

    妙法方丈点头道:“不错。那时我从未见过剑芒,只听皇兄说过,若一个人剑术练到一定程度,便可催动内力,在剑上生出寸许的剑芒。我以为只是传说罢了,却没料到能亲眼所见。”

    了尘道:“剑芒伤人,固然厉害,但与我大理段氏杀人于无形的朴剑剑气相比,仍是逊色不少。”妙法方丈道:“那是自然。但诸位别忘了,苍山朴剑流传至今,仅有两人练至圆满之境。剑芒固然不如剑气,但也不是那么好练的。那位紫袍公子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在剑术上竟然就有如此造诣,我心中自然是极为惊讶。当时我见紫袍公子出手如此凌厉,不禁为灰衫公子而担忧,想着若是他不敌,我便要出手相救。”

    “谁知那灰衫公子玉扇一挑,凭空生出一股粘劲,搭住了剑脊,避开了锋利的剑芒,手腕一转,带着长剑一偏,劈开了一张红木四脚桌子。两人在楼上狭小的空间斗在一起,一时间不分胜负。我看得一阵,发现灰衫公子手法极其诡异,不知用的什么功夫,每次都莫名其妙地将紫袍公子的攻势带得偏了。

    又打得一阵,两人动作越来越缓,终于只听‘叮’地一声,玉扇与剑尖相交,随即粘在了一起。我知道这是两人到了比拼内力的时候,只见那紫袍公子面露红光,显然是练了一门至阳至刚的内功,反观那灰衫公子却是脸带青气,想必是精于阴柔绵长的真气。两人各有所长,久久不分胜负,但如此下去,等到两人功力耗尽,难免是两败俱伤。

    我佩服他们二人的武功,心中起了爱才之念,心想,他们只不过是言语失和,并非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倘若我能出手化解这场劫难,岂不是功德一件?于是,我便一掌拍出,催动剑川拙掌的功力,顿时打破了两人僵持不下的局面。他们二人也不想再斗,便见好就收,彼此缓缓收了内力。”

    “两位公子都望向了我,紫袍公子道:“久闻大理段氏拙掌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彼此谦逊几句,我不禁好奇问道:“不知二位......”紫袍公子与灰衫公子忽然相视大笑,灰衫公子道:‘在下西域方泰安,今日未能分出胜负,他日再与兄台一战!’”

    众人听到这里,不禁“哦”地一声,原来当年那灰衫公子便是明教教主方泰安了。了空问道:“方丈师叔,不知那紫袍公子是……?”妙法方丈缓缓道:“后来老衲才知,他便是后来名震江湖的百草真人,陆务观。”顿时殿内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了尘道:“百草真人一手太白神剑出神入化,方泰安能与他打成平手,足见他功夫之高,非同小可。”

    段智祥心想:“已过了四十多年,谁也不知方泰安的功夫进步了多少。也许他遇到了瓶颈,一直止步不前,又或是和人动手,受了重伤,功力不进反退。就算他一直能与百草真人并驾齐驱,说到底只是血肉之躯,到时我只需调三百火枪和两百连弩,安插在天龙寺外,又怎能让他兴风作浪?”

    妙法方丈见段智祥低头不语,仿佛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道:“智祥,一切都得按照江湖规矩来办,不可堕了我大理段氏的威名。”大理段氏在江湖上向来已武林世家自称,天龙寺虽为皇家后院,但却类似嵩山少林寺,五台山清凉寺,在武林中极负盛名。是以若有江湖中人前来探访,或是寻仇,也必然按照江湖规矩对待。

    段智祥自然清楚其中的道理,只是心中想道:“还是有备无患的好。一味按照规矩办事,难道真让人将内经夺去不成?”

    妙法方丈环视众人,道:“明教人才济济,教主方泰安武功了得,其座下的二圣三王也非庸手。可惜我大理段氏人丁不旺,又逢此武学末世,说得上有些修为的也只有在座诸位了。”

    五僧一俗,总共六人,自己这方人数并不占优。段智祥心里想道:“到时候我偷偷将禁军调来就是,等到最危急的关头再出手,就算顶着诸位前辈的怪罪,也要护得天龙寺的周全。”

    他手中依然拿着那张信纸,瞥了一眼,忽觉那火焰标记栩栩如生,正不住跳跃闪动,颇为诡异。他暗暗叹了口气,攸然间想起一道身影,心道:“那家伙走的潇洒,倒也不负潇侯之名。唉,他为人机敏,武功尚还胜我几筹。若有他在身边,自然是多了一份把握。不知他在北方将事情办的如何了?他不在大理的这半年,我肩上的担子可沉了许多。”

    妙法方丈接着道:“接下来几日。我们几人就在这大雄宝殿中闭关静修,看看能否以彼此之力突破瓶颈,更进一步。”转头对段智祥道:“你身为一国之君,行事多有不便,就等八月十三那日再来吧。”

    段智祥点头答应了。突然间殿外脚步声起,由远及近,随即听见“咚”的一声,一人伏在门外,道:“微臣张谦鹤求见陛下。”段智祥微微一愕,看向妙法方丈。妙法方丈冲他点头道:“无妨,你去吧。”

    段智祥行礼告别了诸位高僧,推门出去,只见门口跪着一名黄衫武官,正是御林军统领张谦鹤。他长袖挥出,一股温和醇正的内力自手中并发,将张谦鹤扶了起来,道:“张大哥不必多礼。”段智祥与张谦鹤私交甚好,时常相互切磋武功,所以对他颇为客气。

    段智祥见他神情有异,皱眉问道:“宫里出事了?”

    张谦鹤道:“陛下,今日傍晚,宫中潜入一名刺客。微臣无能,与一众禁卫合围数个时辰,却还是叫她逃走了。不过,她倒还留下一件物什。”他将详细的经过说了,之后把那枚黝黑的铁片双手奉上。

    段智祥接过一看,见到那赤白色的火焰图腾,心中渐生怒意,想道:明教这是想给我个下马威瞧瞧。我大理皇宫竟然就这么让他们自由来去么?”于是,他板起面孔,沉声道:“用我手谕,让御林军给禁卫增添两倍人手,把你威武卫下最精锐的火枪营也调入宫中。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天南之险(四)

    点苍山麓,洱海之滨。古木葱葱,波光粼粼。

    天龙寺,即世人所知的崇圣寺,伫立于这山灵水秀之间。碧瓦朱檐,层楼叠榭,将佛祖低眉微笑的净心禅意,与帝王指点江山的恢弘霸气融于一体。千百年来,昔日的王者华贵之气随日月变幻而渐渐沉淀,就如墙上的朱漆已不再鲜亮如新,但平添的一份厚重感,更让人仰慕这宝寺的庄严雄伟。

    天龙寺有“一大二小”三座宝塔。千寻塔是最高最大的那座,立于大雄宝殿之南。塔高二十余丈,通体由坚硬的花岗岩建成。夕阳撒下万丈红缎,映在冰冷的塔身之上,看上去好似隐隐有五色佛光流动。

    段智祥一身罗绸黄袍,于一早便静候于塔下。面前放着一张四脚细纹黄花梨木桌,上置一套白玉茶具,另有金碟数只,分别盛着几种斑斓花瓣。两只茶杯中泛着橙黄醇厚的茶水,微风拂过,水面微起涟漪。他将一只茶杯托在手里,在掌心摩搓着杯面精致华丽的细纹,感受传递而来的温润暖意。

    今日是八月十三,正是明教相约拜寺的日子。大雄宝殿双门紧闭,四位“了”字辈高僧与妙法方丈已经闭关五日,此刻正到了攻克难题的要紧关头。

    段智祥端起茶杯,浅浅地喝了一口,正怡然自得地品味唇齿间的茶香,却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芬芳。口鼻相连,这股香味扰乱了舌尖的味蕾,他无奈一口咽下茶水,循着香味抬头望去,只见百尺之塔,高出云表,而在那飞檐反宇,宝塔尖尖处,已多了一道血色魅影。

    深秋凉风猎猎,朱色轻纱紧贴娇躯,难掩晶莹美满;落日余晖灿烂,冰雪肌肤熠熠生辉,胜似宝石炫目。

    那女子如此立在塔尖,杨柳纤腰随风轻柔微摆,仿佛一不小心就会从云端跌落。但她不是蒙尘仙子,而是天下至媚至惑的妖精。俯瞰一切,她展颜一笑,如此委婉娇柔,却打断了佛门圣地缭绕已久的梵音。

    两人距离甚远,段智祥虽看不清女子的容貌,但已经折服于她的风姿之下,只觉得内心怦怦直跳。他从不能忍受被他人俯视,而这一刻,他心中竟无任何不悦。那女子双足一点,随即缓缓一层一层飘下,两袖翩翩,宛如御风而来。段智祥心头一震,突然才发觉她轻功之高,绝世罕见。

    几日来,他令人打探明教消息,也算略有所得。原来,这一代明教自教主方泰安以下,有“两圣四王”;“两圣”是左右传教圣使,而四王是四名护教法王,分别为“铁羽”、暗潮”、“夜魅”、“毒手”。“夜魅”是其中唯一的女子,据说容貌极美,擅长轻功与魅术。如此看来,这位朱衫女子便是“夜魅”了。

    段智祥气沉丹田,道:“素闻夜魅护法轻功绝世,容貌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夜魅咯咯娇笑,忽然红影一晃,伴着一阵浓香,已欺到段智祥身前,纤纤素手成爪袭来。她食指与中指上各戴着一只金色护指,表面攀着朱色细纹,尖端明晃晃的,带着一股寒意。段智祥不敢大意,捻起一根细长的小茶匙,“嗤”地点向夜魅掌心,已运上了最上乘的内力。夜魅变招极快,手腕一转,掌心朝天,欲反扣他的脉门。段智祥见状,手掌下翻,茶匙缓缓挺出,依旧对准了夜魅掌心穴道。两人一拆一解,一快一慢,手上斗得激烈,身体却原地不动。

    别看段智祥手上只有一根小茶匙,但他使得确是正宗的剑法,只因“苍山朴剑”重意不重形,只要有剑意,那就有剑法。若是造诣真的到了火候,即使手上没有兵刃,也可御气为剑,杀人于无形之中。

    段智祥身为段氏俗家第一高手,虽然没有练到大成的地步,但已深得朴剑之要领。他出招缓慢,但始终蕴力充足。夜魅的爪法虽然轻盈灵动,但受指力所克,运转逐渐晦涩缓慢。终于,两人内力正面相撞,段智祥觉得手上一麻,夜魅也是身子一颤。但她的功夫当真了得,手上微微一滞后,身影一闪,已向后疾退了两丈。

    夜魅笑吟吟地朝段智祥扬了扬手,原来就在刚刚一瞬,她已将桌上的一只茶杯抢在手里。白玉茶杯虽然玲珑剔透,但握在她的手中,与她的雪肤一比,仍是逊色三分。

    夜魅侧着身子,扬起修美的玉颈,檀口微张,浅浅地嘬了一口,随后道:“大理段氏掌门人不仅功夫了得,泡茶的手艺也不错,小女子佩服得紧。不过下次段掌门要称赞人家,请把‘容貌无双’放在前头,至于什么‘轻功绝世’,人家却不是很在意。”说话间,剪水双瞳秋波流转,嘴角含笑。段智祥眼神与那对凤眸一撞,立即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赶忙看向别处,心道:“这勾人心神的魅术果然邪门!”

    夜魅称他为“段掌门”,明明白白点出是要以江湖规矩行事了。

    段智祥定了定心神,从怀中掏出那枚光明令,伸手一抛,道:“下次来访,阁下大可不必做那梁上君子。只需叫侍卫们通报一声,我段某人自然扫榻相迎。”他刚刚亲见到夜魅那无与伦比的轻功,结合线索,自然想到之前夜闯皇宫的“刺客”就是她。

    夜魅收好光明令,红唇微翘,假意伤心道:“本是送给段掌门的一些小心意,却不想叫你如此嫌弃。”又娇声笑道:“扫榻相迎?段掌门这般与奴家调笑,当真合适么?”她将扫榻相迎四个字咬的极重,配上柔糯酥麻的语调,不禁让人心生旖念。

    段智祥神色一紧,心想:原本一句客套话,竟被这妖女说出这等荒唐含义,若让旁人听去,只怕大失我一国之君的风范。

    他正要言语,忽闻一声长笑,右侧松柏上攸地出现一名中年白衣男子,遥遥道:“三妹纤足生风,果然早到了一步!”话音刚落,另一侧传来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应答道:“夜魅女王轻功天下第一,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段智祥转头看去,果然左侧也有一名干瘦的青衣男子,正立于摇曳的松柏枝头,身子起伏不定。

    段智祥心中一凛,朗声道:“二位护法大驾光临本寺,在下有失远迎,还请宽恕则个!”灰衣男子笑道:“好说,好说!”又对青衣男子道:“四弟,咱们下去吧!”青衣男子应了一声,随即两人均从树上轻轻跃下,稳稳落地。

    那灰衣男子身材高大健硕,目光炯炯有神,胸口衣衫绣着一根色泽乌黑的羽毛,正是“铁羽”。而那青衣男子眉间发黑,面带阴狠之色,十指干枯如柴,指尖微呈绿色,是大名远扬的“毒手”无疑。

    夜魅抿嘴一笑,问道:“怎么不见教主和左右二使?”铁羽“嘿”了一声,道:“教主他老人家自然是要最后才到的。左右二使在路上遇到了些小麻烦,所以耽搁了一个时辰。”段智祥心中疑惑,想道:“为何不听他们说起‘暗潮’护法?”他目光向大雄宝殿一瞥,见殿门依旧紧闭,心知自己得拖延一阵。他取出两只茶杯,倒上茶水,随即袖子一挥,随着两记破空声响,茶杯朝铁羽,毒手二人飞去。段智祥道:“二位护法一路风尘仆仆,请饮些茶水解渴吧!”

    一旁的夜魅将白玉茶杯贴在妖艳的红唇边,对段智祥蹙眉不满道:“本以为这珍贵的香茗只有你我二人独享,却不料段掌门竟如此大方,随便施舍于他人,岂不是辜负了小女子的一片心意?”

    正当她娇声细语时,铁羽左掌一挥,手上劲力与茶杯一撞,登时减缓来势。随即右掌轻柔一托,忽生一股黏稠吸力,使那只茶杯停留在自己掌心。只是其余劲不竭,仍在缓缓打转。全程茶水都不溅出一滴,足见他掌力收发自如,已到了颇为高深的境界。

    反观毒手,他的动作就没有那么好看了。他迎着疾飞而来的茶杯一拳击出,只听一记脆响,珍贵的白玉茶杯应声而碎。劲风裹着尖锐的碎片与温热的茶水一并朝段智祥飞了回去,其势比来时更为凶猛。

    夜魅轻摇臻首,发出了一声惋惜的叹息,嗔怪道:“四弟,你可太不识货了。”毒手没有回答,铁羽却侧头看了夜魅一眼,随即小小地喝了口手中的茶水。他眼睛忽然一亮,同样惋惜道:“的确是……”

    “呼”,段智祥一拂衣袖,暗中调运“剑川拙掌”的掌力,将碎片尽数击落。募然间,一阵腥臭扑鼻,只见那迎面而来的茶水竟然泛着一丝幽蓝,段智祥不禁心头一震,急忙闪身避过。“嘶”地一声,茶水浇在茵茵绿草之上,瞬间白烟升腾,色转枯黄。段智祥不禁咋舌,心道:“内力带毒,出手狠辣,果然不负毒手之名!”

    “……太可惜了。”一切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待尘埃落定,铁羽话音刚落。毒手眼中精芒闪烁,神色倨傲,冷冷道:“拿别人的手短,吃别人的嘴软。今日我毒手可不是来交朋友的,段掌门的这杯茶水,我便不饮了吧!”

    段智祥遭他出言顶撞,心中暗生怒气,表面却不露声色,又拿出一只茶杯,边倒茶,边说道:“来我大理,怎能不品一品这上等的滇茶?毒手护法莫要与我客气了。”说罢,他面带微笑,右掌托着茶杯,缓缓向毒手走去。

    待走到他身前三尺半处,段智祥左手手掌微微上扬,忽地化掌为指,一道醇厚的真气从指尖并发而出,直点毒手胸口“玉堂穴”。毒手见他走近,原本早有防备,右手缓缓推出一掌,正面迎上对方指力。只听一声轻响,两人身体均是一晃。指、掌之力在空中相交,僵持不下,但两人都不断催动内力,非要压过对方一头不可。

    段智祥真气如潮,指力雄浑,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毒手已渐感不支,却仍在兀自强撑。忽然间,段智祥右手一翻,用拇指与中指捏住茶杯,食指指向毒手肩头“云门穴”,嗤地一声,又是一道指力射出。毒手神色一变,此刻他浑身真气都已运到了右掌,万万没料到段智祥仍留有余力,情急之下,只得“拆东墙补西墙”,从右掌分力,将左掌往胸前一横,才堪堪拦住了对方的指力。

    晚霞将天边染得血红,也将毒手那张青脸映得格外人。此时,他已汗如雨下,受对方内力相逼,双掌正一寸一寸地缓缓向后缩去,反观段智祥却是气定神闲,只是头顶上隐隐有白雾升腾,可见他内功之精湛,足足胜了毒手一筹。毒手在“明教四王”中排名最末,原本内功就未到顶尖的境界。此时,他与段智祥比拼内力,是以己之短,功彼之长,一身霸道的毒功无处施展,自然占不到一点便宜。他又惊又怒,心道:“此人虽然身居皇位,但却不贪富贵享乐,竟然将一身功夫练得如此了得!盛名之下无虚士,我也太小看大理段氏了。”他心中气馁,手上也立显颓势。

    段智祥抓住破绽,长驱直入,运指如风,点中毒手穴道,随即劲力一吐,茶杯直挺挺地送入他左掌,紧接着在他手肘一推,又凌空在他嘴边一抚,将一杯热茶全部灌入毒手口中。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段智祥又是以指力临空虚点,在外行人看来,是毒手自己抢过茶杯,迫不及待地一口饮下茶水,谁知他是被点中穴道,浑身无法动弹,宛如提线木偶一般,任由段智祥作怪。

    段智祥只是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并不想真的结怨,所以待毒手咽下茶水后,不留痕迹地解开了他封住的穴道,笑问道:“请问毒手护法,这一杯滇青茶的味道如何?”

    毒手的喉咙被茶水烫的几欲冒火生烟,一张长脸涨得铁青,但知道段智祥是给自己台阶下,也不好发作,嘶哑道:“果然是……好茶。”

    夜魅见毒手哑巴吃黄莲的样子,冶媚一笑,道:“四弟,你也喝得太急了些,段掌门招待你的滇青茶是皇家御用一品,不知天下有多少人求之不得呢……”话音未落,忽闻一阵低沉的笛声呜咽,铁羽微微一笑,道:“是罗公子和落魄秀才来了。”夜魅道:“明明是哭丧的来啦。”

    只见在苍翠的松柏林间,一前一后,缓缓走出两位灰袍中年男子。两人的衣衫不算华贵,用的也是普通的布料,但宽大的袖口上却用上等丝线绣着一枚精致的火焰图案。走在前头的那位身材高瘦,头裹方巾,正吹着一支乌黑光亮的长笛;另一位面颊通红,微有醉态,似乎脚步也有些蹒跚,口中吟道:“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声音随着笛声由低到高,到最后变得很是声嘶力竭,就算是不懂辞意之人,也能体会出其中浓郁的悲怆之情。

    段智祥身在皇家,自幼便通读诗书,可以说得上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那男子吟唱的歌辞出自魏晋诗人曹植的《白马篇》,他一听便知,只是心中不解:“曹子建的这首诗描绘的分明是边塞游侠为国捐躯,奋不顾身的热血英雄行径,而这两人却以凄凉之曲为调,悲痛之音为声,岂不是大不妥?”他见那吟唱之人脸上忧伤之情不似作伪,眼中更有泪光闪动,不禁又想:“明教‘二圣’是名动江湖的英雄豪杰,怎么又会作此小女儿姿态?”

    这两位其貌不扬的男子正是明教的左右传教圣使。吹笛者是左圣使罗广胜。他出身富贵,不过因家中长辈得罪权臣史弥远,惨遭灭门。索幸他得到高人相助,不仅逃出生天,还练成了一身高明的功夫,最后投入方泰安麾下。而右圣使周齐早年曾是一名秀才,但不知为何流浪江湖多年,人称“千杯不醉,落魄秀才”,看他今天这个样子,却不知已喝了多少杯了。

    夜魅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道:“二位圣使是越来越合拍啦,刚才唱得那一出真是搭调,不知道是给谁家作法事呢?”

    罗广胜将长笛往腰中一插,笑道:“分明是为自己超度,因为一见夜魅女王,我就一命呜呼,把魂给丢啦!”落魄秀才摇头道:“错了!错了!哪有死人能给自己超度的?”罗广胜道:“周贤弟有所不知。见第一眼时,魂飞魄散;不过再看一眼,登时又回了魂,从此既非生,也非死,而是一直处于生死轮回之间。像夜魅女王这等美到极点的奇女子,就算是不出手,只是一颦一笑,就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夜魅媚眼如丝,娇笑道:“罗左使真会说话,可惜像你这般善解风情的男子是越来越少了,更多的是一些‘伪君子’,表面上一本正经的,但肚子里却有一大堆花花肠子。”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段智祥一眼。段智祥微微一笑,也不理会。夜魅接着道:“二位圣使是和金刚门的大和尚们打了一架么?”

    罗广胜略微一愕,道:“夜魅女王从何而知?”

    夜魅素手一点,道:“你的长笛上有好几个淡淡的指印,当我看不见么?这支长笛啊,是由上等黑玉所制,除了金刚门的‘大力金刚指’,还有别的功夫能在上面捏出印子么?”

    罗广胜翘起大拇指,道:“不错!果然好眼力!”他接着转头对段智祥抱拳道:“大理段氏名动武林,罗某仰慕已久。我明教匆匆来访,礼数不周之处,还望段掌门海涵。”

    明教“二圣”地位之尊贵,犹在“四王”之上,仅次于教主,段智祥自然也不能失了礼数,与几人客套过后,落魄秀才周齐道:“天龙寺的威名如雷灌耳,被江湖中人奉为南疆第一武学胜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怎么不见妙法方丈与众位了字辈高僧?”

    段智祥正要回答,忽然瞥见大雄宝殿的殿门缓缓而开,里面传来妙法方丈的声音道:“阿弥陀佛!不敢劳烦诸位记挂老衲。我天龙寺地处南隅一角,偏僻荒凉,哪有什么威名?是江湖上的英雄过于抬举了。何况出家人没有争强好胜之心,应精研佛法,静悟禅功才是,什么‘南疆武学圣地’,可也愧不敢当。”段智祥听他言语间中气十足,内力充沛,不禁心中一喜,想道:“方丈大师果然神功有进!”

天南之险(五)

    妙法方丈接着道:“明教的各位英雄远道而来,老衲不敢怠慢,还请大家移步入殿一叙吧。”明教众人相视几眼,左使罗广胜朗声道:“方丈大师不必如此客气,您贵为长辈,若有什么吩咐,吾等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当下携右使周齐与“三王”一道大步踏入殿中。

    段智祥自降身份,走在最末。进入大雄宝殿后,他顿时觉得眼前一亮。殿外,夕阳已沉入洱海,月挂枝头,一片昏暗,而殿内却明晃晃地点着近百根大烛,亮如白昼。五位高僧在如来金像前整整齐齐地坐成一排,均是双目微闭,拨弄着手中缠绕的佛珠。

    妙法方丈听见众人入殿,微微睁眼,黑袖一拂,身下六只蒲团缓缓滑出,道:“请坐。”罗广胜双掌平平前推,鼓动真气将那六只蒲团停在原地,道:“吾等都是后生小辈,怎敢在大师面前落座?还是站着安心些。”妙法方丈微笑着称赞道:“好功夫!阁下这一手柔云掌轻如棉絮,后劲蓄而不发,已练到八分火候了。”罗广胜心中一凛,想道:“这老家伙果然有些门道,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看家本事。”

    段智祥垂首立于妙法方丈身侧,将明教众人一一与他引见。当看到夜魅时,妙法方丈微微一愣,眼中忽现追忆之色,喃喃道:“你……”随即回过神来,淡淡道:“女施主与老衲的一位故人长得颇为神似,倒叫老衲失态了。”夜魅眼中含笑,道:“只怕是小女子自己生得太好看了。”这时,罗广胜道:“夜魅女王恐怕是要失望了,在出家人眼里,女子便如红粉骷髅一般,是无美丑之分的。”夜魅惊讶道:“当真么?在方丈大师眼中,小女子便与骷髅骸骨无异?”妙法方丈微微一笑,也不回答。夜魅笑道:“那可太糟了,幸好天下的和尚不多。”

    待众人行过礼,妙法方丈双手合十,道:“昔日老衲曾有幸与贵教方教主有过一面之缘,掐指一算,距今已有四十六年。这些年来,老衲碌碌无为,可方教主却早已声名鹊起,成为当世闻名的英雄豪杰。前几日接到名帖,听说他将登门来访,老衲既是欢喜,又是诚惶,不知是何事劳动方教主的大驾?”

    听闻此言,明教众人神色忽然凝重起来。毒手脸上更是显露愤慨之色,沉声道:“各位都是大有身份之人,出了什么事难道自己不清楚么?何必要在这里遮遮掩掩,故作忸怩之态?”

    段智祥与五僧均是愕然,妙法方丈缓缓道:“老衲愚钝的紧,怕是不大明白毒手护法的意思,还请明示。”

    毒手冷笑一声,正要应答,却被罗广胜拦住了。罗广胜对妙法方丈道:“毒手心直口快,并非有意得罪,还请前辈勿要放在心上。”妙法方丈道:“罗左使言重了。”罗广胜叹了口气,道:“不过,方丈大师当真……当真不知?”妙法方丈摇头道:“当真不知。”罗广胜与其余明教众人交换眼色,脸上闪现踌躇之色,随即咬牙道:“实不相瞒,这次大伙儿来拜寺,是为了向妙法方丈讨个说法。”他虽然言语依然客气,但其中问罪之意已显露无疑。

    妙法方丈道:“那可就奇了。老衲已有三十年未曾踏出天龙寺一步,不知如何冒犯了明教诸位英豪?”

    铁羽向罗广胜与周齐道:“二位圣使,天龙寺的大师们乃当世高僧,哪个不是明事理,辩是非之人?咱们也不必有太多顾虑,就与他直说了吧。”周齐点头道:“不错。若总是闪烁其词,反而显得我们不够爽快了。”

    罗广胜道:“此言倒是不虚。”他深吸一口气,对妙法方丈道:“不知方丈大师可曾听说过鄙教的‘暗潮’护法?”妙法方丈道:“暗潮护法精通‘弱水神指’与‘冥幻绵掌’两门神功,十余年前便已成名于武林,老衲也早有耳闻。”段智祥心中一动,想道:“妙法方丈虽然常年在寺内坐修枯禅,但对于江湖上的事情却一直很上心,可比我有见识多了。”

    周齐道:“方丈大师果然见多识广。这‘弱水神指’与‘冥幻神掌’乃暗潮护法家中单脉相传的绝技……唉,只可惜,如今已彻底失传了。”

    妙法方丈讶异道:“这是为何?莫非暗潮护法横遭不测了么?”

    罗广胜叹了口气,道:“一月之前,暗潮护法在建康府不幸遇害身亡了。”天龙寺众僧默然,随即双手合十,念道:“我佛慈悲。”毒手冷冷道:“罗左使,以我二哥的武功,一般的好手怎能伤他一根毫毛?这个害他性命的奸贼,可是大有来头。”

    罗广胜苦笑着对他道:“姚兄弟,一切尚未明了,别急着下定论,冤枉了好人。”毒手眼圈有些泛红,咬牙道:“一切尚未明了?二哥遗体上的伤大伙儿都见过了……嘿嘿……杀人于无形,好一个苍山朴剑啊!”听闻此言,天龙寺众人都是心头大震,了空,了定,与了尘三僧更是脱口道:“朴剑剑气?”

    段智祥心思如电,霎那间就明白了为何之前名帖上只说是“二圣三王前来拜寺”,为何毒手护法始终满含敌意,为何明教众人面上隐含悲痛之色,但同时更多的疑惑也纷沓而至。

    妙法方丈道:“恕老衲冒昧地说一句,这其中只怕有什么误会。”毒手摇头“嘿嘿”冷笑,罗广胜抱拳道:“还请方丈大师指点。”妙法方丈长叹一声,道:“实不相瞒,其实本寺目前无人能真正练出无形剑气。”

    夜魅莞尔一笑,道:“大师也不行?”妙法方丈摇头道:“绝不能练成。”夜魅道:“早就听说苍山朴剑是大理段氏的绝学,却没想到原来是这般’绝’法,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妙法方丈道:“练成二字,当真是谈何容易?”他顿了顿,接着道:“旁人不知,练这苍山朴剑共有三大关,分别为学剑招、悟剑意、聚剑气。剑招最为好学,资质平常之人,不到三年就能练熟了。当年先祖创下这套剑法,也有让百姓学来强健体魄,防身自卫的意思”

    “然而要想领悟剑意,非资质绝顶者不可。老衲三岁练剑,日日不歇,却也到三十多岁,才真正达到出招不拘泥于形的境界。至于最后一关聚剑气,更是难于登天,说是仙人的武学也毫不为过。我瞧女施主的玄功已练到极为高深的境界,想必明白凡是天下高明武学均需已内力为本的道理。这苍山朴剑的大成之境,乃是要修炼者将一身无比磅礴的真气凝聚一线,最后射出体外,化为无形剑气。其锋利程度,可轻易斩断百炼之铁。并非老衲故弄玄虚,实在是这最后一境所需内力之高,所耗精力之巨,已是难以想象。依老衲愚见,当世已经无人能将这门功夫练至圆满大成了。”

    说罢,妙法方丈抚了抚袖子,忽地手腕一抬,食指点出,只听“噗”地一声轻响,距他半丈开外的一根木柱上冒起一阵白气。众人凝神看去,看见那木柱上留了一个圆孔,像是常人拇指尖那般大小。

    “老衲功力浅薄,时至今日,尚凝不成真正剑气。不然,这根大柱就被刺穿了。”妙法方丈放下手,淡淡道。

    见此情景,明教众人均是心中一凛。妙法方丈这般不见声色地运转内力,在半丈外的硬木上刺出痕迹,已经十分惊人。若真的练出无形剑气,不知到底是如何恐怖模样了。

    这时,毒手额上微微冒汗,想起之前段智祥与自己交手时,指尖也有真气涌出,心想:本以为他使得是一门精妙的指法,却不想竟是那苍山朴剑未到大成的缘故。嘿嘿,这厮年纪轻轻,居然也有这般修为么?”

    妙法方丈露这一手本事,本来就有震慑群魔的意思,见明教众人皆不开口,他缓缓道:“况且只有修炼本寺‘平琅内经’的高手,才能自如运行朴剑剑气的心法,否则任凭你本事再高,仍然不能聚气成剑。”

    罗广胜道:“方丈大师的意思是,能使朴剑剑气者,必通‘平琅内经’?”

    妙法方丈点头道:“不错。‘平琅内经’乃我大理段氏不传之秘。过去十几年里,唯一一本真经一直由我贴身携带,从未让外人见过。”

    明教众人都明白了妙法方丈的意思。既然‘平琅内经’从未外传,而天龙寺的僧人又皆神功未成,那显然暗潮护法并非真的死于朴剑剑气之下。

    铁羽朗声道:“妙法方丈德高望重,说的话自然不会有假。只不过事关重大,其中的是非曲折,还需深究才是。”毒手道:“不错。明教’四王’一向情同手足。倘若不能将凶手绳之以法,怎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二哥?”

    夜魅忽然道:“小女子有一事不解,还望方丈大师指点。”妙法方丈道:“不敢。”夜魅问道:“大师刚才说‘平琅内经’是从不外传,请问这个‘从不外传’具体是什么意思?”妙法方丈道:“只传我段氏门下的男丁。”

    夜魅嫣然一笑,转向段智祥,又问道:“听闻段掌门有一位结拜兄弟?”段智祥不明其意,照实答道:“正是。”夜魅道:“那按照规矩,他是不能修炼‘平琅内经’的了?”段智祥点头道:“他是与我结拜的异姓兄弟,既然不姓段,那就自然不能。”夜魅笑吟吟地转过头对毒手道:“我早说过是你想差啦。”毒手“哼”了一声,道:“你不用护着那人,他肯定脱不了干系。”

    段智祥神色微变,问道:“难道我那位义弟也牵扯其中么?”夜魅望向段智祥,反问道:“请问段掌门的那位义弟在皇城中么?”段智祥微微一怔,道:“他有要事在外,离开大理已有半年。”

    明教众人互相对视一眼,铁羽道:“这件事本身便颇为蹊跷。三妹,你记得最清楚,就将事情的始末说出来让段掌门与几位大师听听吧。”夜魅应了一声,看向段智祥,笑道:“这可要大费一番口舌啦!段掌门,待会儿怕是还要问你讨几口茶水吃。”

    此刻,殿内的烛光明亮,映在她如玉般的娇颜上,衬得两颊生出粉晕。那一对柳叶眉拉得长长的,几乎就要埋进如云般的青鬓中去;下面一双星光璀璨的凤眸含羞带媚,左边眼角下半寸处,不偏不倚有着一颗小小的黑色泪痣,更添绰约风情;一方秀美琼鼻如月似钩,上面的肌肤白腻,散发着柔和的温润光芒;两片丹唇掩着皓齿,嘴角微微扬起,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直叫人心头大颤,仿佛多看一眼便要着了魔。

    段智祥身居皇位多年,一直专心于朝政。他不好女色,与皇后向来也是相敬如宾,全然不知男女间的那种恩爱甜蜜为何物。但今日见到如此天生尤物,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不禁暗自感叹:“前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杨玉环集三千宠爱在一身‘为鉴,可见这类绝色女子一向为贤君圣主之大敌,只是……只是她生的如此美貌,天下又有谁能不动心?天子固然尊贵,但终究是凡体肉胎,和一般百姓其实无异。我那义弟曾说好皇帝便要割舍七情六欲,也并非全无道理。”

天南之险(六)

    夜魅扫视众人,用娇柔的声音缓缓道:“最近几年,大家伙都忙得很。二位圣使忙着在建州,台州和福州传教,救济难民……咦,段掌门你不信么?是了,在你心里,我们都是一众魔头,又怎么会做这等好事?”

    段智祥被她点破心思,顿时觉得有些窘迫,但面色依旧如常,淡淡道:“夜魅女王说笑了。”

    罗广胜微微一笑,道:“我教一向致力于帮百姓申怨平反,惩治贪官污吏,是以常常与朝廷冲突,更因此与宋庭结下世仇,被其称为‘魔教’。在中土传教活动时,我教中人为了低调行事,有时不得不昼伏夜出,让人觉得行踪诡异。久而久之,世人难免对我教产生一些误解。”

    夜魅道:“我们江湖儿女过的是快意恩仇的日子,做事只求自己问心无愧。倘若总是看不开一个‘名’字,如何谈的上真的潇洒如意?”明教众人皆道:“不错!”

    夜魅一双凤眸微微一向上一挑,笑道:“何况做个女魔头也没什么不好的,总比那些矫揉造作,虚情假意的女子活的快活多了。对了……刚刚说到哪了?……嗯,二位圣使忙着传教,而我们‘四王’则分头在西域和中原收拾一些为非作歹的小门派。为了叫大家每年能一起见上一面,我们便私下里相约每个七月十五在秦淮河畔喝酒赏月。”

    周齐道:“是啊!每次七月十五一过,我这落魄秀才就越发落魄啦!”

    夜魅咯咯笑道:“好啦,周右使!你可别老是哭穷,又不是每次都要你请客。至于你的银子花到哪里去了,大伙儿都知道。‘醉月阁’的小桃红名头大的很呀,人称‘秦淮河十二明珠之一’,周右使好像和她很熟?”

    周齐的脸更红了,嗫声道:“落魄秀才怎能不与人谈论风花雪月?”夜魅道:“男欢女爱,本是天下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周右使大可不必如此窘迫。”

    段智祥见众位‘了’字辈高僧脸上都略显尴尬之色,清咳一声,道:“还请夜魅女王接着说下去。”

    夜魅用素手轻轻拍了下玉额,道:“真是对不住!竟忘了还有段掌门这样的正人君子在呢!”她掩嘴偷笑两声,接着道:“我们虽然都是俗人,但也喜欢清静。当夜,罗左使看中了河畔的一个幽静小雅亭,大伙儿也觉得不错,便点了些酒菜,一道坐在亭中赏月。”她忽然叹了口气,俏脸上浮起一丝黯然,道:“那时……那时,二哥还在。不久之前,他刚在西域大胜金刚门的三位高手,正意气风发,跟我们吹嘘自己的‘弱水七指’与‘冥幻神掌’是如何了得。”

    铁羽点头道:“不错。那天咱们点了三壶梅子酒,两坛猴儿酒。二弟说到他用‘弱水神指’破了金刚门大和尚的‘大力金刚指’的时候,面带得色,连连自饮了三大碗烈酒。”

    夜魅接口道:“二哥饮酒如饮水,三大碗烈酒下肚,他面不红,心不跳,说道:‘大家都说天下武功出少林,这句话是多多少少不错的。正如昔日火工头陀偷学少林绝技,被逐出寺,遂在西域创下金刚门,像他们的‘大力金刚指’,‘大力金刚拳’,‘大力金刚掌’等都传自少林的七十二绝技。不过,只怕火工头陀学得还不全,所以他的那些后人都脓包得很。我和金刚门的大和尚们以指对指,以掌对掌,尚未出全力,他们就已抵受不住,落荒而逃了。曾几何时,少林是中原武学的泰山北斗。但自从少林封山以来,真正的威震天下的少林七十二绝技就已销声匿迹。如今提到少林,江湖中只怕再也无人心存敬畏。’”

    妙法方丈双手合十,道:“少林寺与我天龙寺一向交好,时常互遣高僧交流佛法心得。几十年前,经由火工头陀一乱,少林元气大伤,又因处于动乱之地,便就此封山。如今,江湖上早已无少林派的高僧走动,自然有人就渐渐淡忘了七十二绝技的威名。五年前,少林寺的天灵禅师曾亲自到访天龙寺,与老衲一道商讨佛法,切磋武功。天灵禅师不仅佛法高深,一套般若掌法也已登峰造极。”

    罗广胜点头道:“少林派方丈天鸣大师与天灵大师都是武学上的大宗师。据说天鸣大师已练成绝学‘洗髓经’,一身内力已当世罕见。”夜魅道:“当真么?小女子倒想与他一争高下。”罗广胜道:“那也容易,下次陪三妹去少室山走一趟就成了。”

    夜魅笑了笑,接着道:“当时听了二哥说的话,周右使便问道:‘那老兄觉得自己的‘弱水七指’在天下指法中能排第几呢?’二哥微微思索,道:‘能排上第三。”我们几人都有些惊讶,铁羽大哥道:‘二弟一向自傲,这次居然甘居第三,真是叫我万万没料到。’二哥哈哈大笑,道:‘人贵有自知之明,若一味自大,岂不是让人家笑话?况且我也并非妄自菲薄。我这家传的‘弱水七指‘虽然威力奇大,变幻无穷,但与仙音岛的‘万重指’和药王谷的‘华佗金针’相比,依旧是逊色了几分。’”

    听到这里,段智祥心中暗暗点头,想道:“不错。‘万重指’声名远播,当年桃花仙子力克中原三大高手,用的就是这门神妙指法。至于那‘华佗金针’么”

    正当他在转念头时,夜魅接着道:“二哥说:‘天下指法,应推药王谷的‘华佗金针’为首,然后是仙音岛的‘万重指’,接下来才是我家传的‘弱水七指’。’这时,铁羽大哥问道:‘何以见得‘华佗金针’便能压过‘万重指’一头?’”

    “听见铁羽大哥这么问,二哥答道:‘若只论克敌的威力,‘华佗金针’与‘万重指’平分秋色,各有风骚。然而那‘华佗金针’原本是一门超凡的疗伤指法,比起杀人,救人的本领更高。它对治疗内伤独有一套,甚至有医死人,肉白骨的神效。咱们习武之人,常年在江湖上走动,身上多多少少带点伤。若是寻常的外伤,刀剑之伤,那还有什么金创药可治,也就算了。但要是不走运,受了严重的内伤,那便是轻则武功全失,重则小命不保。’罗左使道:‘武功全失?那可比杀了我还难受。’二哥笑道:‘照啊!像罗左使这般声名远扬,风口浪尖般的人物,若是失了一身绝顶武功,岂不是要被昔日的仇家追得如丧家之犬一般?’我们大伙儿都哈哈大笑。二哥又道:‘大家想想,不管受了多重的内伤,都可以用‘华佗金针’的指力打通经脉,得以痊愈,这样的好处,有谁不心动?’”

    几十年前,百草真人陆务观依靠十步杀一人的太白神剑震惊中原。之后他避世隐居于西域药王谷,救死扶伤,悬壶济世,又渐渐以医术闻名。有一回,青城派掌门清虚子受一邪派高手暗算,心脉受损,原本是必死无疑,但竟被百草真人以‘华佗金针’救了回来。不到一年功夫,清虚子身子痊愈,于生死间走了一遭,对“虚无”二字感悟更深,武功不退反进。

    也曾有仇家上药王谷找麻烦,结果百草真人连剑都未拔,只用了一根手指,就至其于死地。正是江湖上流传的:“一指救命,一指杀人;是生是死,皆在他一念之间。”这些轶闻段智祥倒也知道。

    夜魅声音又娇又柔,虽然轻轻的,但吐字清晰,极为悦耳,让人恨不得就一直这么听她滔滔讲下去。她接着道:“我们大伙儿听了二哥的一通分析,的确觉得‘华佗金针’有独到之处。不过二哥把自己排第三,显然是在少林派的种种高深指法之上了。罗左使问道:‘那依暗潮兄弟所见,如少林七十二绝技中的‘无相劫指’,‘拈花指’,和‘摩柯指’都不如你的家传绝学了?’二哥沉吟片刻,道:‘关于这些少林绝技,大家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实,至于到底有多精妙,谁也不晓得。不过话说回来,若到了真正下场比拼的时候,这些排名又不见的有什么用了,一切都是事在人为,从没有什么百战百胜的功夫……’”

    “这时候,忽然听闻水畔响起一记喝彩,随即传出一阵吟唱之声:‘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大家纷纷转头望去,只见淡淡的银色月光下,随波漂来一叶小舟,一名白袍男子侧卧于船头,怀抱一支玉箫,正朝我们微笑。那艘小船又长又窄,船板色泽斑驳,乌篷也已老旧,显得颇为简陋。那男子虽然衣饰并不华贵,整个人却打理得十分干净整洁,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便有一股翩翩洒脱之气。”

天南之险(七)

    听到这里,段智祥心中一震:“是我义弟来啦!”眼前顿时浮现出一个白衫少年的背影。

    “四弟脾气不大好,见有人打搅了我们众魔头的畅谈,心生不悦,道:‘哪来的酒客醉鬼,打搅了大爷们的好兴致!’那白袍男子伸手扬了扬放在身边的铜色茶壶,惊奇道:‘奇怪!饮酒之人怎么反而说饮茶之人醉了?’那时,我却在思量他所吟唱的几句诗词:‘琴声到底从何而来?若说是发自琴,为何将它放入琴匣之中,却不闻声响?若说是发自于指,为何人的手上却不闻琴声?’”说到这里,夜魅微笑着看向妙法方丈,似乎不是自问,反而是向他询问。

    妙法方丈双手合十,低眉道:“阿弥陀佛。女施主的疑惑,的确可以用佛法来解。在《楞严经》中,有一段对‘清与浊’的阐发:‘譬如清水,清洁本然,即彼尘土灰沙之伦,本质留碍,二体法尔,性不相循。有世间人取彼土尘,投于净水,土失留碍,水亡清洁,容貌汩然,名之为浊。’由此可见,单单是尘土灰沙,并不能被称之为‘浊’。‘浊’是尘土和清水共同作用而成。佛法讲究‘因缘’,认为一切都是因缘和合而成,因此,天下万物,只有彼此之间发生了联系,才得以存在。正如琴瑟,箜篌与琵琶这类乐器,虽有妙音,但若没有妙指拨动,始终无法发出声响。”

    夜魅赞许着点头道:“方丈大师佛法高深,果然一语中的。小女子虽然不如您这般了得,但好歹也算是秀外慧中,嘻嘻,很快便猜到那白袍男子的用意。二哥刚说到‘事在人为,没有百战百胜的功夫’,那白袍男子便引用苏大胡子的一首《琴诗》,显然是将武功招式比作琴,将使用之人比作指,意思便是,若学武之人无出类拔萃的大智慧,再上层的武功也无法发挥出应有的威力。”

    “待想清楚后,我们众人不禁相视几眼,均是心生警觉。这白袍男子能接上二哥的话头,说明一直身在暗处,将大伙儿说的都听见了。以我们几人的功夫,本可将方圆十几丈内的风吹草动听得清清楚楚,却偏偏没能发觉他的踪迹,可见这白袍男子的武功极为了得。”

    “因为不知来人是敌是友,大家都暗暗凝神防备。二哥生性豪爽,高声道:‘好朋友的这几句诗辞很对在下的胃口,不如来共饮几碗烈酒如何?’白袍男子笑道:‘在下不请自来,理应自罚三杯才是!’二哥道:‘何必客气?’说话间,将一只盛满酒水的酒筹朝他抛了过去。就在这时,白袍男子右手攸地虚空一探,如龙汲水,竟将筹中酒水尽数吸起。随即微微仰头,而那道如银柱般的酒水正好落入他口中。白袍男子一饮而尽,闭着眼深深吸了口气,微笑道:‘不错!这古井贡酒已酿有十年之久。’同时长袖一挥,真气撞上尚在空中的酒筹,将其送回了二哥手中。”

    “他露的这么一手,可比什么隔空取物更为高明。这种武功,是叫‘控鹤功’吧?听说早就失传啦。他年纪轻轻,就能将功夫练得如此出神,真是叫人佩服的紧。”说到这里,夜魅的眼中忽然闪过一道莫名的光芒。

    毒手“嘿嘿”冷笑两声,道:“果然俗话说得没错,‘妞儿爱俏’,你见那小白脸长得好看,便处处给他说好话了。”夜魅眼中的异样一闪而逝,又回到了原来的神态,娇笑道:“四弟,你这话可不对了。天下俊俏的男子数不胜数,姐姐怎么会单单把他放在心上?”未等毒手回答,一旁的铁羽轻咳一声,道:“三妹,你可别跑题太远了。”夜魅道:“我晓得。但总是有人出声打断,可叫人家没法说下去了。”左圣使罗广胜笑道:“夜魅女王尽管放心讲下去,我罗某人保你耳边清净。”说着目光看向毒手。毒手“哼”了一声,道:“全听罗左使吩咐便是。”

    夜魅得意一笑,继续说起那晚的发生的事:“当时大家都已看出那白袍男子大有来头。罗左使起身道:‘恕在下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是有贵客来访!敢问阁下尊姓大名?’白袍男子摇头道:‘哪里称得上什么贵客?在下免贵姓林,是大理人氏。’闻言,我不禁微微一愣,心道:‘说起大理,想到的武学大家只有段氏弟子,却不曾听说还有一位姓林的高手。’这时,周右使仿佛想起了什么,道:‘阁下莫非就是那位声名远扬的大理潇侯?’林公子微微一笑,道:‘什么大理潇侯?这里只有一个身着素衣,饮茶赏月的江湖俗人。’”

    段智祥道:“听夜魅女王所述,此人的确是我义弟无疑。”夜魅柳眉一挑,笑问道:“哦?我还没说他的相貌呢,段掌门就如此肯定么?要知道如今江湖上欺世盗名,沽名钓誉之辈数不胜数。”段智祥摇头道:“身份可替,相貌亦可易,但我那义弟一身弘雅潇洒之气浑然天成,是旁人学不来的。”夜魅嫣然一笑,点头道:“段掌门言之有理,人生在世,除了长相容貌之外,本应有其他独特之处。”段智祥转头对落魄秀才周齐道:“周右使仅凭只言片语便猜出我义弟的身份,果然心思缜密。”

    周齐双手一摆,道:“段掌门谬赞了,其实在下与林侯爷神交已久。”

    他回忆片刻,随即道:“当年贵国出兵镇服黑衣大食,有一名姓林的小将以一杆穿云枪在阵前挑落敌方三员大将,当真宛若吕布复生,关公在世,有千军之中取人首级之能。我一向佩服这等沙场猛将,于是就暗暗将他的名头记在心上。我又细细打听,发现这位林将军竟是大理皇帝的结拜兄弟,后来更是加官晋爵,被封为‘潇侯’。”

    说到这儿,周齐脸上醉意全消,眼中闪动精芒,道:“听说这位林侯爷偏爱江湖风月,也是一名性情中人。就如稼轩居士辛幼安,战场上奋勇杀敌,战场下剑走天涯,当真是令人羡慕敬仰的厉害人物。”

    稼轩居士辛弃疾乃大宋抗金英雄,一生波澜壮阔,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诗句。因为他出生草莽,所以江湖人士大都对他感到亲切,同时也极为佩服他身上那种燕赵奇士的侠义之气。

    这时,毒手不以为然道:“我看那家伙武功也就稀松平常,怎能和辛大人相提并论?”

    夜魅问道:“那一手‘控鹤功’你会么?”毒手沉默片刻,道:“不会。”夜魅宛然一笑,道:“糟糕!我教大名鼎鼎的毒手护法,武功竟然比稀松平常还稀松平常。”毒手面上不愉,但心知与她斗嘴,不可取胜,便只得当作没听见一般,扭过头去。

    夜魅眯了眯眼,道:“当时除了周右使,大家都没听过‘林侯爷’的名头。二哥见他生性潇洒,气度不凡,便有心与他结交,朗声道:‘夜色如水,月明风清。如此良辰美景,林兄来与我们一道喝上几杯好酒如何?’林公子坐直身子,道:‘有何不可?只不过单单饮这佳酿,似乎也有些乏味。’话音刚落,募然间听到‘叮’地一记沉声,只见桌上一只盛满酒水的青色酒筹毫无征兆地弹了起来。”

    “林公子伸手虚空一抚,那酒筹便徐徐朝二哥飞去。他微笑道:‘久闻‘河间关家’的‘弱水七指’乃指中一绝,不知今日能否让在下见识一二呢?’说话间,他将手拢入袖中,而那酒筹却好似受到一股无形之力拨动,开始滴溜溜地转动。罗左使不禁呼道:‘好功夫!袖中指力,无形无相,这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的’无相劫指‘!’闻言大家心中都是一凛,二哥却豪爽大笑,道:‘林兄一上来就给我敬酒,这怎么好意思?’他食指与中指朝着酒筹接连点出,快如闪电,真气自指尖喷涌而出,正是家传绝学‘弱水七指’。那只酒筹被夹在两股力间,悬在空中不住打转,却不洒出一滴酒水,可见二人用的都是极柔之力。”

    “两人借着敬酒的名头比试指法、内功,彼此之间其实没有敌意。况且指力均是对杯不对人,显得极为客气。这么一来,我们剩下几人都放下心来,津津有味地看起了热闹。过得半柱香功夫,酒筹转得越来越疾,同时一点一点地向二哥移去。在此关头,二哥缓缓站起身,双袖鼓动,立即止住颓势,但我们大伙儿都知道,论内力,还是林公子胜了一筹。”

    “因为林公子坐于浮舟之上,宛若无根之萍,根本无从借力。而二哥却是脚踏实地,使出十分力气,这才与他打成平手。二哥心知如此下去,必然讨不了好,于是双腕一抖,十指如弹拨琵琶,用巧劲将酒筹拨得偏了,从侧面猛地朝对方滑去,口中呼道:‘林兄,小心了!’”

    “林公子道:‘来的好!’紧接着长袖一卷,只听‘咚,咚,咚’三声,酒筹连受三记‘无相劫指’指力,在空中绕了个圈子,向二哥飞了回去。正当二哥要再次出指之际,奇变攸生,那只酒筹竟然又转了个弯,离奇地落到了林公子手中。林公子将酒筹举到唇边,冲我们笑了笑,接着对二哥道:‘弱水七指果然了得,关兄,这杯酒是我敬你的。’说着仰头一饮而尽。”

    “一阵夜风拂过,林公子的长袖忽地翩然而碎。在月色下,仿佛有无数银蝶在随风飘舞。见到此景,我们这才心中了然:‘原来他最后的三记最为厉害的指力还未到真正无形无相的境界,所以劲力外泄,震碎到了自己的衣袖。’二哥伸手一抹额上的汗珠,举碗深深饮了一口,哈哈笑道:‘林兄内功深厚,就算这门指法尚未练到炉火纯青,在下也毫无取胜的把握。’”

    “林公子道:‘少林七十二绝技乃少林立派之本,每一门都博大精深。就拿这门‘无相劫指’来讲,若想练到上乘,不仅需要极高的悟性与极强的毅力,还需以相应的佛法禅功相辅。在下佛法修为尚浅,还不能领悟‘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的道理。而心境未到,武学上的最后那一道坎自然也迈不过去。’他顿了顿,接着道:‘昔日火工头陀偷师‘金刚指’等绝技,只不过是学了招式用法,并没有真正领悟高僧的那份心境,日后自然被‘武学障’所限,难以突破。’”

    “当时我心中好奇,问道:‘少林七十二绝技乃少林不传之秘,林公子莫非也是和火工头陀一般,去藏经阁自行借阅了么?’林公子道:‘姑娘误会了,这门‘无相劫指’是天鸣方丈相传于在下,并非在下偷学而来。’他目蕴笑意地看向我,在‘偷学’二字上加重了音调。”

    段智祥不禁莞尔一笑,道:“此事不假,我那义弟数年前替少林解除一场大患,所以才令天鸣方丈以绝技相传。”

    夜魅道:“原来林公子是如此年轻有为,倒是小女子太过于孤陋寡闻了。”她双眸弯成月牙,轻笑了两声,接着道:“当时大家都看出林公子年纪虽轻,但身负多门上乘武学,内功修为相比于我们几人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禁心中既是惊奇,又是佩服。我们江湖中人相交,往往只凭一时喜好,倘若性情相和,便可义无反顾地深交一场。二哥与林公子切磋一场后,更是无了拘谨。林公子喜爱二哥的豪迈不羁,二哥敬服林公子的博学多识,两人相互敬酒,搅起气氛,一时间大家酒筹交错,相谈甚欢。”

    “酒过三巡,林公子忽道:‘关兄,你深吸一口气试试,是否‘神藏穴’隐隐作痛?’二哥神情一滞,长长一吸,却猛地从中停顿,脸上肌肉颤动,显然已非‘隐隐作痛’而已。林公子又道:‘如不出我所料,你肋下‘日月穴’已有些泛红。’二哥赶忙掀起袍子,果然见到‘日月穴’上变了颜色,竟有些红得发紫。林公子见了,微微皱眉,道:‘嗯,居然比我想的还要糟些......’”

    “林公子话音未落,四弟与我便双双向他扑去。我以为他给二哥下了毒,便想尽快制住他,逼他拿出解药,所以出手就是最厉害的擒拿之术。而四弟也是一样,一记‘腐魂诛心掌’已不留余力。林公子反应极速,双掌推出,到空中随即变作爪,好似漫不经心地一左一右探出,实际在十指间却隐藏着数十种变化。我们以快打快,眨眼间便拆了五六招,胜负不分。”

    “这时,二哥朗声道:‘三妹,四弟,且慢!这和林兄没有关系。’闻言,我与四弟攻势顿缓,见林公子没有还手之意,便将信将疑地停了手。二哥向林公子抱拳道:‘多谢林兄指点,否则我还蒙在鼓里,连自己丢了命也不知道,死了也只能做一个糊涂鬼。’林公子道:‘关兄客气了!若不是刚与你比拼内力,小弟也不知你身子有恙。’二哥抬手一锤桌子,仰头笑道:‘金刚门的秃驴真不是好东西,竟然这么暗算老子!’”

    “听了二哥的话,大家才明白过来,原来虽然他表面大胜金刚门的一众高手,但却暗地里给别人做了手脚,刚刚和林公子切磋武功,是将体内的暗伤激发出来了。林公子道:‘自火工头陀之后,金刚门又出了一位颇有悟性的高手,将阴柔暗劲附于至阳至刚的‘金刚指’上。中招者一时难以察觉,但自此每运一次内力,暗伤被加深一分,到最后势必伤及经脉,无法补救。’”

    “看二哥‘神藏穴’与‘日月穴’的反应,大家均知林公子所言不虚,神色逐渐凝重起来。二哥脸上带着懊恼之色,道:‘本以为是胜了那些大和尚,却不想他们还有这么一记厉害的后手!这么一来,也不知是谁输谁赢了。’罗左使与周右使对视一眼,随即冲林公子拱手道:‘林公子慧眼如炬,深明原委,只是不知可有什么医治之法?’林公子道:‘关兄伤势当然还未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至于治疗之法,据我所知就有两种。第一种关兄早已提及,就是以药王谷的‘华佗金针’打通经脉。不过药王谷远在遥遥西域,距此地何止千里,倘若关兄前去求医,难免历经车马劳顿,浪费好大一些功夫。’罗左使点头道:‘不错,那请问阁下,第二种医法是什么?’林公子微微一笑,道:‘第二种医法么,在下碰巧就会。’”

    “罗左使神色肃然,道:‘如此甚好!倘若林公子愿意出手为关兄弟治好内伤,我明教上下自然感恩戴德。以后倘若阁下有什么吩咐,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林公子闻言傲然一笑,给自己的酒筹满上酒水,随即一饮而尽,道:‘罗左使若是这么说,可就太看轻在下了。我林某人可不图谋这些。我愿意出手医治,只是因为倾佩关兄豪爽的脾气,可不是因为他的身份。’罗左使闻言,竖起大拇指,朗声道:‘好君子!好汉子!我江湖中人本该如此!’”

    “二哥长笑一声,拍了拍胸脯道:‘诸位都把我的这条小命看得太重啦!人终将难逃一死,只是早晚之事。倘若能在这世上潇潇洒洒走一遭,活够了滋味,就算歇了气,也是死得其所。’林公子剑眉微挑,嘴角含笑,问道:‘哦?那关兄现在活够滋味了?’二哥抹了抹嘴,摇头道:‘那可还没有!至少得去金刚门找回场子才行!’大家都点头称是。林公子笑了笑,道:‘既然这样,那可得抓紧给关兄治伤才是。’他顿了顿,接着道:‘依我所见,关兄的神藏穴与日月穴上分别被下了数股阴寒暗劲。神藏穴为足少阴肾经之穴,本就属于阴,如今更是雪上加霜。我便先从此穴下手,以缓伤势。’”

    “林公子双掌缓缓推出,在二哥背心半尺处停住,同时道:‘关兄放松精神,不可运气。’二哥依言微闭双眼,定神假寐。待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二哥原本红润的脸色渐渐转为青紫。又过了半个时辰,才由青紫转淡,最终恢复如常。此时,林公子已汗水淋漓,额上白雾蒸腾。他缓缓收回真气,道:‘关兄,你神藏穴的阴寒之力,我已给你拔除了三分。此事不可一蹴而就,每日消去三分,循序渐进,才是上策。’二哥抱拳道:‘林兄为我疗伤,耗费了不少真气,此乃救命之恩,当真无以为报。’林公子道:‘我可不愿做你的恩人,只是以后若有好酒,你可得分我一口。’”

    “大家都放声大笑,我指着一桌酒坛子,道:‘那林公子可算是找对人了!’正在说话间,平静的夜色里忽然传来几声清脆的‘咚、咚’琴声。这琴声好似近在身畔,但仔细一听,又觉得远在天边。显然是弹琴者内力深厚,虽然身在数里之外,但使出了类似‘千里传音’的功夫,将琴音送到我们耳边。我不禁心中一跳,想道:‘又是一个高手!’”

    “林公子淡淡一笑,从腰中抽出玉萧,放在唇边吹响。顿时,‘呜呜’箫声盘旋升空,与远处琴声相互交织,如同应答对话一般,遥相呼应。过得片刻,琴声停歇,林公子也放下玉箫,转头对二哥道:‘关兄,我本还想替你医治日月穴的病症,不过恐怕是不行了。我有约在身,不得不先行一步。明日戌时,城外半山寺再会,不见不散!’说罢,他朝我们一一抱拳,道:‘告辞!’话音刚落,他足尖一点,如白燕般轻灵地反身跃回舟上,随波而去了。”

    说到这里,夜魅沉默片刻,目光望向段智祥与妙法方丈等人,轻叹一声,缓缓道:“次日,二哥带了数坛好酒,孤身前去赴约,却久久不归。待我们寻去半山寺时,不见林公子的踪影,却发现二哥瘫倒在地,早已咽气了。”

    虽早有预料,但段智祥等人均是心头大震。尽管他们从未与暗潮谋面,但听过了夜魅的描述,心中都对这个豪爽的汉子颇有好感。如此不明不白的横死,实在是太过凄惨了一些。段智祥低头不语,心道:“显然林贤弟不会无故加害于暗潮护法,真凶定然另有他人。只不过现在他被牵扯其中,身上的嫌疑是难以洗清了。”

    这时,妙法方丈双手合十,低眉道:“阿弥陀佛。贵教暗潮护法为人爽朗,性情直率,不失为一名江湖豪客。听闻他惨遭奸人所害,老衲心中也感到十分惋惜。我佛门弟子虽然禁嗔,禁恨,却不妨碍惩恶扬善,降妖伏魔。诸位在追查真凶时,如有我天龙寺能帮上忙的地方,我们自然是不会推辞。倘若万般不幸,凶手当真出自我天龙寺,那老衲亦不会隐瞒包庇,定给诸位一个公道。”

    妙法方丈接着道:“说到追查真凶,当然不能凭空猜测,还得从线索入手。如老衲所记不错,毒手护法之前曾说暗潮护法是毙命于无形剑气之下?”

    罗广胜点了点头,道:“不错。”他微微沉吟,接着道:“天下化内力为虚劲伤人的功夫其实不少,但要说真正能凝成锋利剑气的,却也只有两门罢了。”

    “当年威震四方太白神剑就是其中之一。之所以称之为‘十步杀一人’,便是因为以内力在剑上催生的致命剑气可激射数丈之远,几乎在十步之外就可取人性命。然而百草真人归隐西域药王谷已久,与我明教又无恩怨瓜葛,于情于理都不会对暗潮护法痛下杀手。至于另外一门化内力为剑气的武学,则是贵寺的苍山朴剑了。当时林公子与暗潮护法相约于半山寺会面,事后却销声匿迹,不见踪影。虽然叫人难以置信,但显然他身上的嫌疑不小。”

    妙法方丈低头沉默良久,缓缓道:“若贵教暗潮护法的确是死于无形剑气,那凶手绝不会是林侯爷。”

    之前他说过苍山朴剑与平琅内经乃是大理段氏不传之秘,林公子并未修习。这一点倒颇为可信,一来林公子虽是段智祥的结拜兄弟,但终究不是段氏血脉,不能修炼段氏武学;二来林公子武功虽高,内力虽强,却也不见得能真正比过妙法方丈。既然妙法方丈尚未练成朴剑剑气,那林公子就算修炼这门功夫,境界也不会比妙法方丈更深。

    这时,毒手忽然问道:“会不会是咱们看走了眼,二哥遗体上的伤痕并非是无形剑气所致?”他始终认定杀人凶手就是那林侯爷。

    妙法方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各位不妨将具体的情形说出来,好让老衲等一同参详。”

    明教右使周齐点头道:“这也是应该,那就由在下细细道来吧。”

    妙法方丈轻轻一拂袖,正色道:“周右使请讲。”

    周齐道:“众所周知,寻常刀剑的外伤会让人流血不止,若是被刺中喉口这类要害部位,则鲜血喷出,几乎霎那间就会毙命。之前我等检查暗潮护法的遗体,发现全身上下有数十道狭长的伤口,致命的一道乃是在咽喉之处。但奇怪的是,暗潮护法死前出血甚少。尤其是咽喉部位的伤口,附近虽然血迹斑斑,却无鲜血喷涌而出的迹象。”

    “当时见到这般情景,我顿时就想到‘无形剑气’四个字。以前教主与我等探讨武学时曾说过,无形剑气破肤入体时,其真气凝而不散。虽然斩断了经脉血肉,但鲜血被这股真气压制,不易快速喷出。这么一来,暗潮护法身上的怪象就说的通了。在他与凶手打斗之时,伤口受真气所压制,并未大量流血;而等他死后,体内气血停止运转,虽然对方在体内留下的真气渐渐消散,但最后也只有少许鲜血渗出。”

    说到这一层,妙法方丈恍然,道:“我道诸位为何如此笃定,原来如此。”他神色肃然,过得片刻,点头道:“周右使所言不错,贵教暗潮护法的确受无形剑气所伤。唉,这可真是奇了。”此言一出,天龙寺众僧皆是默然不语,心中惊疑不定。

    瞧见他们脸上的神情,夜魅忽地一声娇笑,道:“众位大师何苦烦恼?依我之见,解决此事甚为容易,只要请林公子出来问个话,不就成了?我们明教找他不着,难道你们也找他不着吗?”

    她正说出了明教众人的心声。毒手立即附和道:“对啊,那姓林的呢?赶快让他出来吧!”

    妙法方丈望向段智祥,道:“智祥,本不该耽误林侯爷在外为国事奔波,只不过我天龙寺的清名也非同小可。此间的要害关系,就看你如何安排了。”

    段智祥躬身道:“方丈放心,若是今日就飞鸽传书,不出十天,林贤弟便可回到大理了。”

    妙法方丈点头道:“那就好。”说罢,他转头对明教众人道:“既然贵教暗潮护法之死与我天龙寺有关,若不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老衲难免心中不安。不如请诸位屈尊在敝寺小住几日,待林侯爷归来,大家再一同商量此事。”

    明教众人如罗广胜,周齐之辈并非是不讲道理之人,更不是什么鲁莽之徒。起初他们也许怀疑过的确是林公子,或是天龙寺中某人下的毒手。但与妙法方丈、段智祥等人相处下来,他们觉得对方举止正气,态度坦然,并非什么奸恶之辈,言语间也没有丝毫破绽,疑心不禁消除了大半。

    罗广胜回头扫视己方众人一眼,见大家眼中都有赞许之意,但独有一旁的毒手“哼”了一声,道:“只怕这是一条缓兵之计吧。倘若那姓林的十天半月回不来怎么办?难道要我等一直住在这儿等他么?”

    妙法方丈微微一笑,正当要出言应答之时,殿外从远及近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道:“妙法大师一向言出必行,毒手护法不必为此担心。”话音刚落,众人眼前一花,大雄宝殿外已巍然站了一名紫袍老者。那紫袍老者双眼炯炯有神,面孔方长白净,两髯苍苍,冲着妙法方丈等人一拱手,朗声道:“老夫明教教主方泰安,各位有礼了!”

玉面飞燕(一)

    身披铠甲的士兵双目圆睁,口中“嗬”地一声用力向前递出手中的长枪。与此同时,分散在他身边的另外五士兵一齐挺枪刺出。六个亮闪闪的枪头指向中间被合围的一名年轻黄衫男子。

    黄衫男子手无寸铁,却是一副风轻云淡之态。待六道寒光距他周身不到一尺之时,黄衫男子忽地轻轻一跃,随后迅猛下坠,双脚将枪头牢牢踩在地下。

    士兵们都觉得眼前一花,随即感到手中沉重如山,等看清之后,不禁都呆了,不想己方六人的合力一击竟被对方轻松化为乌有。

    这些士兵均是训练有素之人,在抽拉无果后,反应倒也不慢。他们立即撤了手中长枪,猱身向前疾扑。

    黄衫男子两袖拂动,瞬间拳脚皆出。只听“啊哟”几声惊呼,接连着“碰碰”闷响,烟尘漫漫,六人无一不滚落在地。

    “好!”

    校台之上的魁梧将军拍案而起。他一边鼓掌喝彩,一边走下校场,笑容满面,声音洪亮道:“华老弟真是好本事!我这六人皆是军中操练已久的好手,没想到竟被你一下摆平了。”又转头对那六名军士问道:“你们可服了么?”

    那六名军士全都脸色发青。他们往日在这枪阵上下了苦功夫,进退配合娴熟。刚才他们六人合击,已将对方的所有退路封住,本是万无一失的雷霆一击,但那黄衫男子却取巧得胜,他们心底当然觉得不服气。

    见那六名军士都沉默不语,孟将军身后的一名副将淡淡道:“华兄弟武功的确不错,但他方才跳起将兵刃踩在脚下,似乎不是战场上的打法。”

    那孟将军闻言问道:“孙副将是什么意思?”

    孙副将深谙阵法变化,“六小枪阵”正是由他所创,在战场上颇具神效。但那黄衫男子以一人之力轻松破阵,算是当众给了他一记耳光。

    见到对方好整以暇地站在场中,孙副将心想:“若不挫一挫他的风头,我日后在军中还有何威信可言?”

    念及于此,他对孟将军道:“回将军的话,末将认为我军操练的各种枪阵,都是以蒙人的骑兵为假想敌手。但华兄弟刚才的破阵时,用的却是诡奇的江湖功夫,叫人猝不及防。若是能再来一回,大伙心里有了准备,想必结果又有不同。”

    孟将军仰天大笑,随即朝那黄衫男子道:“华老弟,我手下的这些兵将都倔得很,要不你再露两手给他们瞧瞧?”

    这黄衫男子正是从西域千里迢迢而来的华凌风。

    二十年前,孟将军孟珙在华凌风的父亲华良山手下为兵。后来在“宝庆事变”中,权臣史弥远大肆清洗将门氏族,华良山与一干战将纷纷遭难,弄得家破人亡。孟将军受华良山的维护,逃过一劫。如今史弥远早已逝世,大宋官家立志中兴,为旧事沉冤昭雪,正是用人的大好时机。孟珙心念旧情,托人探访华凌风的下落,并写信与他立下襄阳之约。

    虽然“襄阳之约”表面上是叙旧情,但其实孟珙是想给华凌风一个入军为将的契机。这一切华凌风心里也清楚,正如现在孟珙一再让自己显露身手,为的就是立威扬名。他自然不能辜负孟珙的一片好心,所以拱手道:“全凭大哥做主。小弟刚才以巧取胜,的确是江湖上的打法,上不得台面。”

    孟将军捻须思忖片刻,道:“多年来,鞑虏笑我大宋南人身子积弱,不能骑射。然而事实的确如此,我军中马匹稀少,更鲜有矫健的骑手。我看什么平地搏斗也不用再比了,华老弟,不如请你展现一番马背上的功夫罢!”

    那孙副将闻言,心中暗暗高兴。一般的江湖豪客虽然武艺高强,但骑马射箭的本领却有些差强人意了。于是他出声附和道:“孟将军说的不错。方才那场的胜负就此揭过,华兄弟若能当众一显高超的骑射之术,定能鼓舞士气,使我军军心大涨。”

    孟珙知道华凌风是有真本事的,所以毫不犹豫,朝身边的亲卫道:“取我的弓来!”

    不一会儿,两名亲卫抬来了一把黑漆漆的沉重铁弓。

    孟将军将它拿在手里,抚摸着弓身,道:“此弓名为射日弓,由铁刀木镶入罕见的西域镔铁所制,重约一百二十五斤,非天生神力者拉它不得。”

    华凌风见那射日弓黑中隐隐透着血色,通体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不禁感叹道:“好弓!真是好弓!”

    孟将军“嘿”了一声,道:“当年我曾祖父请能工巧匠打造了这副天下罕见的神弓,为的是北上亲手射杀金国皇帝。可惜后来奸臣作祟,一味求和保身,北伐之举无奈作罢,他一怒之下,将此弓至于库中不顾。不过时至今日,朝中形势大好,官家下定决心要整治边防,厉兵秣马,这冷落了近百年的神弓,终于能重见天日了!”一挥手,朗声喝道:“擂鼓!”他身后的一名亲兵取出一面红色小旗,向校场外的大鼓处挥舞。

    片刻之间,鼓声如雷大作。忽地远方马嘶声响,黄沙滚滚,一将纵马而出。等那一骑距几人一百丈外时,孟珙也翻身上马,一扬马鞭,坐下的战马撒开蹄子奔出去。两骑绕着沙场平行共驱,中间始终隔了百余步。这时,鼓声忽然急促起来,只见远处那一骑上的小将一沉身,随即用力朝天抛出三个人头大小的圆形物什。

    孟珙双眼圆睁,举起那半人来长的射日弓,猛地大喝一声,足足拉了一个满月。只听“咻”地一记尖锐破空声响,飞箭宛若流星激射而去。说时迟那时快,他手上动作丝毫不停,取箭,上弦,拉弓,几乎一气呵成,又连连射了两发。几乎是在瞬息之间,三支铁羽箭依次命中三个圆形物什,宛若是三人同时开弓射箭一般。

    孟珙这一手“神箭三连珠”已是当世罕见的骑射之术了,且不说连开三次“射日弓”的耗力之巨,单凭他在颠簸时还有如此精确准头,简直是胜过“百步穿杨”数倍,全大宋都找不出第二个人有这般本事。

    校场内外的三军将士看到孟珙如此神威,纷纷喝彩欢呼。上万人的声音加在一起,直冲云霄,几乎震得天宫坠地。

    孟珙驾马小跑归来,大声笑道:“爽快!”把射汗弓交到华凌风的手上,道:“华老弟,你来试试吧!”

    见华凌风动作熟练地摆弄着弓弦与箭兜中的铁羽箭,站在孟珙身后的一干副将都面面相觑,心中不约而同地想:“难道他的确精于骑射之术?但铁弓羽箭都是仅限军中使用的禁品,他一个江湖闲人,又能上哪里练就这一手本事?”

    他们却不知华凌风在居住西域之时,和天山脚下的一个猎人部落有过交情。那猎人部落靠驯服飞鹰打猎,同时也极善于骑马射箭。有一年华凌风外出寻药,正好遇到那些鹰猎人在围捕一只雪豹。

    那只雪豹身长七尺有余,体型壮硕,躯体上的黑斑足有铜钱般大小。鹰猎人虽然猎艺高超,又有飞鹰助阵,但奈何大雪豹动作敏捷灵动,来去如风。他们不仅没伤到它一根汗毛,还折损了好几只猎鹰。

    华凌风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雪豹,一时间猎奇心喜,便出手相助鹰猎人。那时,他一身武艺内外兼修,已达大成之境,手持一根铁棍,与雪豹大战数百回合,最终一记打在它脑门。那雪豹脑浆迸裂,登时毙命。

    事后他与鹰猎人交谈之余,才知那大雪豹生活在雪山之中,已有百年。它本不伤人,因为其迅猛神武,被猎人部落奉为“雪山之神”。但后来不知怎地,大雪豹忽然性情大变,接连袭击了部落数次。鹰猎人无奈之下,才倾巢而出,将其围猎。

    猎人部落感激华凌风出手相助之情,便用大雪豹的筋骨打造了一副弓,赠送与他,并传授他狩猎经验。这些鹰猎人虽然从未上过沙场,但他们代代相传的打猎本领反倒是天下最纯粹,最致命的杀戮之术。华凌风根骨健壮,内功深厚,悟性又好,跟猎人部落相聚半月,不知不觉间学了一身上乘的骑射之术。

    这时,校场上“轰隆隆”鼓声又起,人声鼎沸。华凌风受身遭气氛所染,虽然脸上不露异色,却也不禁心潮澎湃,朗声道:“那小弟就献丑了!”当下手拉缰绳,纵身一跃,稳稳落在马背上。

    华凌风纵马疾驰,见远处三个圆形黑影升空,他深吸一口气,将浑身真气贯达双臂,狠狠用力一拉,却听“啪”的一声脆响,这张举世罕见的“射日弓”居然因他用力过猛,折成两半。

    原本校场内外军士的眼神均盯在他的手上,见到如此情景,不禁个个呆若木鸡,连口中的叫好声也停住了,顿时场上一片鸦雀无声。

    宛若一盆冷水浇面,华凌风一下清醒过来,看着手中折断的神弓,后背冷汗涌出,心想:糟糕!我一时激动之下,既拉坏了孟大哥的弓,又折了他的面子,这该如何是好?”同时又疑惑地想:“这张铁胎弓看上去威风凛凛,怎地如此不经折腾?”

    其实这射汗弓本身以坚硬刚猛为特性,于韧性上却差了一点。因为设计之初,此弓是给将帅之人所用,旨在必要时远可伤敌,近可防身。再加上闲置于库内时日已久,所以经不住孟、华二人连番拉动。先前华凌风使用的雪豹弓韧性超凡,可承受他无数次大力拉扯,乃是因为那大雪豹活跃于天山百年之久,受天地灵气的滋养,一身筋骨产生异变,已不能与世间凡物相提并论了。

    华凌风于一片静默中缓缓而归,却听孟珙率先鼓掌道:“河洛金刚,威震一方!做哥哥的算是服了你啦!”他抚着鄂下的胡须,笑道:“古时有飞将军李广射石,猛将薛仁贵箭穿五甲,传为后世佳话。华老弟神力惊人,可堪比李、薛二将,若不为国做出一番事业,只怕有负上天之眷!”说罢,他高声朝先前的那六名小兵喝问道:“你们可服了么?”

    那六人见华凌风一下就将一张至少十石的铁胎弓拉折,哪里还有一丁点不服?甚至心中已将他敬畏天神,毕竟当年痛打金狗的岳爷爷也只能“挽弓三百斤,弩八石”而已。于是六名军士一齐拜服在地。

    至于之前的那位孙副将,早已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却是不必再多问了。

    孟珙目光炯炯,挽住华凌风的手臂,道:“哥哥原本想叫你领一支千人小队,但果然还是小看了你。此间乃用人之际,何况以你的本领力气,可做一名统帅万人的将军了!”

    孟珙并非托大,他先前在联蒙灭金的几大战役中崭露头角,受到官家的亲自召见,深得君心。如今他被任命为荆湖置制使兼兵马大元帅,为抗击蒙元整顿襄樊一线的边防,有便宜行事的军事之权。

    此时正是草长莺飞,牛肥马壮的季节。前些日子有快马来报,蒙古在北方集结军队,似乎有南下的意思。孟珙乃军事大家,知道蒙古攻宋必攻荆湖,而攻荆湖则必攻襄阳。于是他自襄阳往后,在荆湖一线部下数层纵深防御。正因襄阳身处前线,首当其冲,他便早早入住城中,日日操练士兵,以备战事。

    现下襄阳城中可战之兵约有五万,孟珙让华凌风统领一万人,就是足足分了五分之一的兵给他。华凌风不过是一个没落将门之后,未经沙场历练,一上来便被予重用,不禁受宠若惊,道:“小弟才疏学浅,怕是担当不起。”

    孟珙呵呵笑道:“才疏学浅就担当不起么?难道临安那些吟诗作对的文人大夫能带兵打胜仗吗?有道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等要紧关头,千万末要再推脱,一会儿来我屋中,哥哥与你详谈。”

    华凌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将手中断成两截的“射汗弓”递出去,道:“孟大哥,我拉坏了你的弓,不碍事吧?”

    孟珙接过断弓,看也不看就扔在地上。他伸出双手与华凌风相握,望着他,道:“哥哥又怎是小肚鸡肠之人?这张射汗弓固然不凡,却也只是一件死物。我大宋钱多粮广,少不了这等铁器弓弩,反倒是稀缺良将精兵。今日断了这一张弓,却得了一员猛将,当真是莫大的喜事。”顿了顿,又道:“你我皆为将门之后,又同以复兴河山为己任,正所谓志同道合。兄弟,我们二人之间的情谊,绝不会因他事而变。”

    两人正谈话间,远处喧嚣声起,原本排列整齐的士兵向两旁让开道来,接着一匹快马冲入校场之中。尚离二人有些距离,只听那马一声悲鸣,因力竭而前腿一软,摔倒在地。骑手猝不及防,但他身手也当真了得,一个前空翻从马背上滚落,站稳之后,朝孟珙双手奉上一份塘报,大声道:“大元帅,紧急军情!”

    孟珙快速阅读完毕后,鼻中“哼”了一声,道:“果然来了!”脸上露出些许的兴奋之情。

    不等华凌风发问,孟珙就将塘报递给他,道:“鞑子从开封发兵,分三路而下,先锋部队直扑襄阳而来。”

    华凌风见孟珙毫不避讳,将第一手军情直接交与自己,不禁大喜。他按耐住激动,展开塘报细细一读,却又略感心惊肉跳:正如孟珙所说,蒙古大汗窝阔台兵分东、西、中三路,分别指向大宋的江淮、川蜀、荆湖三条防线。此次蒙古南下准备充足,光是赶在路上的牛羊牲畜就绵延数里,又携有无数新式石炮火药,看来入冬之前必有大战。

    孟珙向那驿卒问道:“可有快马上报临安?”那驿卒点头道:“回将军,已在路上,两日之内送达临安!”

    孟珙“吁”了口气,见那驿卒脸色憔悴,嘴角隐隐有血迹,道:“好!你先下去,好生休养!”说罢,他大手一挥,向身旁的亲兵道:“传我亲令,击鼓点兵!”

玉面飞燕(二)

    当天孟珙点阅兵将后,与一干谋士在屋中密谈不出。华凌风与几名副将也一直在边上旁听。

    八年前,大宋联蒙灭金时,大家从上到下心里都很明白,大金一亡,蒙古又成大宋之敌。蔡州城破后,随着金哀宗自缢身亡,大金覆灭。大宋内部立刻商讨决定,发兵北上,趁乱收复旧都开封与京兆府等地,随后建立防线,为日后防卫蒙古而备。而孟珙接到枢密使史嵩之的命令,率两万精兵为先锋,直奔开封而去。

    当时孟珙风头正盛,一路势如破竹,未遭到什么阻击,然而等进入开封后,他竟发现这座八朝古都已破乱不堪,几乎十室九空。麾下两万精兵无处补给,开封城墙损坏不可守,四面八方又都有蒙军快速逼近,他权衡再三,最后只得率兵退了回去。

    在归路上他数次遇到蒙军伏击,打了大战三场,小战更是无数。神出鬼没的蒙古铁骑给孟珙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回忆,自此之后,他无时不刻不在思考着与其作战的策略。

    这时,一名青衣谋士皱眉道:“此次蒙古发兵六十万,虽然分为三路,但攻向我荆湖地区的中路军,足足有十八万人,其中还有一万最精锐的怯薛军。与此相比,我方军力显得略有不足”

    地图上围着襄阳城标有十余个红点,是孟珙先前派人修建的碉堡塔楼。那青衣谋士的手指依次划过这些红点,口中轻轻计算着什么,随即向孟珙道:“若按每处两千人布防来算,共需派遣两万余人出城。我担心敌方人多势众,将城外的防御各个击破,随后合围襄阳,到那时,城中人手捉襟见肘,只怕形势对我方极为不利。”

    他正说出了一些人的心声,一名副将赞同道:“我看不如舍弃襄阳外围的防御,将全部兵力驻守城中,以逸待劳。按以往经验来说,鞑子不耐寒气,入冬之后必然退兵,所以只需死守半年,保得襄阳不破,我荆湖一路就安矣。”

    也有人反对道:“城外的数十处碉堡塔楼依托河流地势,交相呼应,是绝佳的阻击防御之所,怎可轻易拱手让人?”

    孟珙双手撑于案上,俯身端详地图,细细思量,一时无言。见主将不发话,屋中的谋士副将各抒己见,引经据典,却谁也说服不了谁。

    华凌风虽然自小熟读兵书,但毕竟只是纸上谈兵。此刻面对这等难题,他心中也不禁惘然,觉得不管御敌于城外,或是固守于城内,两者都有极大的弊端。但两害相衡取其轻,若是真要他选择,显然是聚兵守城更为稳妥。

    正在他思索间,孟珙忽然一挥手,道:“你们来看!”华凌风望去,只见孟珙摊开了另一张地图,虽然不如刚才的那张精细,但含括了川蜀、荆湖、江淮三路,于大局看得更清楚。

    孟珙指着地图中央一块腹地,问道:“以在场诸位之见,这荆襄一地有何特别之处?”

    之前那青衣谋士不假思索道:“荆襄东通吴会,西连巴蜀,南极湖湘,北控关洛,乃我大宋三大防区的中转轴心。”说着他伸出手指在襄阳的地标上画了个圈,接着道:“襄阳城连接汉水与大江,素有‘天下之腰’之称,正是荆襄之中最关键的节点。倘若襄阳落入敌方手中,那鞑子的中路军既可通过汉水西进,夹击川蜀,又能顺流大江而下,直指江淮”他的手指沿着大江往东滑动,眼看尽头处就是“临安”二字,青衣谋士连连摇头,却是说不下去了。

    听了这一番话,几个原本叫嚷着要与鞑子交战于城外的骁勇将领也压低了声音。他们怔怔望着地图,心中酸楚难当,几乎要留下泪来。

    想当年汉唐盛世,中原男儿骑马纵横天下,刀剑所到之处,塞外诸国无不俯首称臣。然而曾几何时,燕云沦陷,大宋屡遭外敌欺辱,在丢失北方半壁山河之后,一朝一国的命运,居然全部系在了一座城池之上,倘若一不小心,就有亡族灭种之险!

    正当众将心中悲凉凄苦之时,孟珙却忽地朗声大笑,道:“我瞧一切尚未到此地步,诸位大可不必紧张。”他语气轻松舒畅,绝不是装出来的。

    孟珙扫视四周,笑道:“刚才诸位商讨之时,所说一切均是围绕襄阳二字。不错,以中原言之,襄阳最重,无疑是兵家必争之地。然而若是仅仅将目光放在这里一处,反而显得太狭隘了。”说到这儿,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在联蒙灭金之时,我花费三年光阴旁观蒙军杀人掠地;‘端平入洛’事发之后,我又亲自率兵与他们恶战数场,最后总结经验,要说应对蒙古铁骑之策,其实就是‘层层消耗,灵活机动’八字而已。”

    听到这里,华凌风不禁感到疑惑:层层消耗四个字还好理解,但说到灵活机动,天下谁能比得过蒙古铁骑?我大宋又如何能在这上面占到便宜?其他人心中也有类似想法,不过他们知道孟珙必有高见,于是也不急着出声提问。

    却不想孟珙反而向众人问道:“眼下襄阳只有五万守兵,而我却在江陵、鄂州两地分别布下八万重兵,诸位可知为何?”

    话音刚落,一名年轻小将应答道:“此乃前轻后重,精兵后置之策,与大元帅之前说的‘层层消耗,灵活机动’不谋而合。”

    孟珙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不错。江陵与鄂州位于大江之畔,同样是荆襄之地的军事重镇。从江陵发兵向上,既可支援襄阳,又可作一路奇兵,突袭敌方之后;而鄂州掐守大江下游门户,即使襄阳城破,依然可保江淮侧翼安稳,同时给我方留以反击之机。”

    “蒙古铁骑兵锋之锐,决不可正面匹敌。所以我方必须灵活调动江陵、鄂州两地之军,在襄阳受击之时,从两翼出兵骚扰,以分担敌军攻势之压。”

    华凌风有些明白了,这好比是一名鹰猎人与野兽相搏:鹰猎人是**凡胎,不及野兽那般凶悍有力,但他却有两只猎鹰在旁盘旋骚扰,叫那野兽顾此失彼,始终不敢对猎人全力一击。同时,猎人不停游走周旋,发箭挑衅,却不与野兽正面相抗。如此相持之下,那野兽早晚会心浮气躁,露出破绽,这时,猎人才抓住机会,将其一举捕杀。

    屋中众人皆非愚笨之辈,受孟珙这一提点,瞬间醒悟过来。那青衣谋士连连点头,道:“大帅所说的‘层层消耗,灵活机动’,旨在始终把握全局之势,保证可攻可守的主动。倘若放弃襄阳外围防御,缩入城中,等蒙兵一围城,襄阳与江陵、鄂州两地的联系被切断,那战局对我方而言,就很被动了。”

    一干副将纷纷附和道:“所言极是!不能给鞑子牵着鼻子走,不然还怎么打仗?城外的碉堡塔楼一定得守!”

    孟珙见众人再无异议,便发下军令,安排麾下各部布置防御。华凌风见他虎目圆睁,一手紧握腰间刀柄,一手指点风云,当真是有不怒自威,雷厉风行的大帅之风,不禁心中大感钦佩。

    等众谋士、副将散去后,城中更夫已敲响了三更天的梆锣。孟珙不卸战甲,仍旧是精神奕奕的模样。他拍了拍华凌风的肩膀,笑道:“华老弟,今晚没有落雨,月色还算不错,不如与哥哥我出城赏月如何?”华凌风自然答允。

    襄阳防卫森严,入夜之后城墙上更是点有数千火把,照得好似白昼一般。孟珙向守城将士出示令牌后,与华凌风一道纵马出城,不多久就驶入夜色之中。

    孟珙虽然是荆湖一路的三军大元帅,但胯下的战马却颇为瘦弱,远不如华凌风所骑的西域良马。两人并行奔驰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孟珙便马力不济,渐渐落后。他一甩马鞭,在空中发出“啪”地一声爆响,笑道:“华老弟,咱们还是慢一些吧!我这匹马像是有些困乏啦。”

    两人缓缓驶上一个土坡,驻马眺望四周。其时月光柔和,秋风瑟瑟,偶有银叶飞舞。若是没有战火,襄阳城外的夜景倒也怡人。

    孟珙用马鞭向前方一指,道:“你看那边!”

    华凌风目力极佳,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隐隐看见树丛中散布的碉堡。

    孟珙道:“这些碉堡皆是由大理出产的“灰泥”所建,宛若一只只扣在地面的龟壳,坚固异常,非石炮这等重器不可破。”顿了顿,道:“到时候战火纷飞,炮声隆隆,什么树丛灌木,都要被毁得干干净净。当下你我所见的风景,却是不为旁人道也。”

    华凌风听他语气有异,转头看去,只见孟珙眉头紧缩,脸上忧色正浓。

    华凌风心中一动,想道:“之前孟大哥明明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怎么现在却显露忧郁之色?”于是他问道:“大哥,我瞧你神色郁郁,有何忧心之事?是否还在担心襄阳的战事?”

    孟珙回过神来,笑道:“这次鞑子南下十有**是以兵败收尾,我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华凌风心中颇感意外,道:“原来大哥如此笃定!”

    孟珙道:“鞑子大汗兵分三路,主攻川蜀,江淮为次,荆湖最末,如此用兵,于一开始便错了。川蜀地势险峻,又有久经沙场的置制使高稼坐镇,想必有惊无险。而江淮之地水网繁密复杂,正好让我大宋水军大发神威,鞑子又能讨到什么好?”说到这儿,他摇了摇头,忽地长叹一声,道:“不过鞑子这次败了,下次又会卷土重来。他们四处掠夺,靠着以战养战,实力与日俱增。我怕有一天,我大宋终于经不起这连年征战的消耗,一口气撑不住,遭受灭顶之灾。”

    听他这么说,华凌风回答道:“鞑子残暴冷血,杀人无数,又怎能真正得人之心?我想他们定不能长久,就像金人一般,建朝不过百年,就轰然倒塌。”

    孟珙长叹一声,道:“将来之事,委实难料,只盼我大宋气数还未尽吧!”说到这儿,他似乎是觉得话题太过沉重,有煞月夜风景,于是笑道:“且先不说这些。华老弟,听说你在西域已结了亲,不知是真是假?唉,真是可惜,我有一胞妹,双十年华,生的如花似玉,本来想将她许配与你,叫我兄弟二人亲上加亲。”

    华凌风脸上微微一红,道:“小弟的确已有婚配。此次小弟携拙荆东来,原本是要一同拜见大哥的。”

    孟珙“咦”了一声,道:“甚好!那又怎地就你一人来了?”

    华凌风朝东望去,那里正是临安的方向。月色细腻,铺洒在他的身上,想到妻子,华凌风面露柔情,道:“我们一路走来,遇上了一件错综奇诡之事。后来小弟怕错过襄阳之约,便与拙荆分头而行,由她去临安探查,事后再在襄阳重会。”

    “临安?和临安有关?”

    见孟珙一脸好奇之色,华凌风缓缓道来:“这还得从塞北大漠的一家孤店说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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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木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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