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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太上小君     剑魁txt下载     剑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百五十四:鬼哭梵唱

    黄昏时,夜色初临,河东县里已是华灯初上,处处花光宝炬。一年中的最后一度灯会,县人都已不再藏拙,搬出了压箱底的货色。

    白龙寺山脚下,灯海涌动,颇有云山雾罩的气势,龙台凤辇忽隐忽现。一身便服的李不琢便在山门外的大街上,利剑般的目光穿透灯海,死死盯着山上的白龙寺。

    虽说灯会最鼎盛的景象,是在县城中央的洒金街上,但此时去白龙寺的游人也不少。去岁,白龙寺就造出了一架万佛朝宗的经幢华灯,真如神佛降世的盛景,比之洒金街上的灯会也不逞多让,于是此时上山的游人极多。

    上山的山道两旁,是绵延而上的石灯塔,在夜色里开辟出一条光路,光路尽头的白龙寺灯火辉煌,如高居人间之上。

    李不琢却眉头一皱,看着白龙寺里几处异样的灯火。

    跟在李不琢身后的韩元武突然出声:“那似乎不是花灯,而是起火了。”

    李不琢微微一点下巴,他修为超过韩元武,眼力当然更强,看出山上起了火。这火光在花灯掩饰下,极容易混淆,所以山下这些游人,几乎没人察觉到,就算偶有心生怀疑的,也不会多想。

    灯会之际,火灾常见,县里有常备的防火兵役,白龙寺里也有专门灭火的僧人。但此时山上火势不见减弱,李不琢在山下看了大半个时辰,入山的游人竟然没有一个下山的,也导致山上生火的消息竟一直没有传出来,情景十分诡异。

    李不琢可是暗中查探过白龙寺,被寺里武僧追过的,想必寺中高手应该不少,白龙寺是遭了什么劫难,竟让他们全都销声匿迹了?

    眼见上山的游人越来越多,始终无一人下山,李不琢便将千户符令交给韩元武,道:“纠集左近的神咤军和县兵,先把山封了。有人问起,只管说我下的令。”

    韩元武不知李不琢要做什么,但也看出了山上有诡异,并未多问,便领人去执行命令。李不琢便坐在街边酒摊子上,要了三碟子小菜,静静观察着山上的异变。

    支霜衣交代的时间是子时一刻,眼下离子时还有一个半时辰,李不琢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派人阻止普通百姓上山,减少一些可能的伤亡。

    片刻后,拿着千户符令的韩元武调动左近三十余名县兵和神咤军便衣,将上山的有人尽数拦了下来,引发不小骚动和怨言,但大多数知机的,知道了神咤军的身份后,便远远退开,只在背地里讨论着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作为封山的主使者,李不琢也不断揣测着自身的安危,在酒摊上等着,心里有些不安起来,出神想着今夜本来答应三斤和洛还君陪他们逛灯会,眼下就已失约了。就着桌上的卤肉和罗汉豆,把腰间酒囊里自家酒庄酿造的酒喝了大半,他有修为在身,只要用内一逼,就能清醒过来,自然是不怕酒会误事,便无所顾忌,这时一人坐到他身旁,穿着团花的绸衣,眼角一颗黑痣在灯光下十分醒目。李不琢微微一怔,不由问道:“你怎么来了?”

    洛还君将一件大氅递过来道:“三斤在筹备灯赛呢,我无聊的很,就来找你了。今晚天凉,你穿上这个。”

    李不琢接过大氅,入手温热,顺手披在身上,大氅碰到身子,便微微一缩,笼住身周。李不琢心中一动,神魂感知之下,大氅里蕴藏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沧桑意韵,似乎碰触到它的神魂念头,都被那道气息磨灭了。想到那晚见到洛还君的法相里的光阴之道,李不琢当即明白过来,这大氅就是她本命的那一件羽织。

    “若它因我受损……”李不琢下意识拒绝。

    洛还君摇头,看向白龙寺道:“那里的妖魔气已经凝实,妖魔气中还有着一股佛缘,若伤了它,有损功德,若不伤它,我恐怕会被它引动魔念,你穿着这件衣服,关键时刻能保你一命。”

    李不琢深吸一口气,事关身家性命,他也不至于假惺惺再推脱,点头说了一声好。

    一看天色,已离子时不远,便起身走向上山道。

    守门的韩元武等人见到是李不琢前来,纷纷让开。韩元武要护卫李不琢前后,李不琢只下令让他守住山门。支霜衣之所以找到李不琢,是因他神魂有异,韩元武虽然身手不差,但连洛还君都不敢上山,其他帮手也是白搭。

    走入山门,李不琢又心道:“当初姓张的骗我来查探白龙寺,寺里的事多半和龙雀有些关系,这寺里的妖魔趁着灯会的日子发难,不会是巧合。”便顿足回头,对韩元武道:“派人传令司所,今夜所有人手,都去监视前朝余孽的动向。”

    韩元武领命,李不琢再度上山,待离山脚远了些,普通百姓的身影都变成蚂蚁般大小,李不琢远远朝那酒摊望了一眼,已不见洛还君的踪影。便伸手探向肩后,握住烛龙剑柄,剑鞘啪的一声,化成护腕。握剑于掌中,李不琢不安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虽然身具异禀,梦里度过了无数度春秋,还藉此走到了如今的地位,但除此之外,李不琢自知没什么非凡之处,能傍上支霜衣这根大腿,绝对是比得到无上法门也不逞多让的机缘,但机缘亦有风险,今夜的白龙寺一行,便是放手一搏。支霜衣曾亲口说过,他若小心便可无虞,又有洛还君所赠羽织保命,他没有临阵退缩的理由。

    拾级而上,李不琢将万级石阶踏在脚下,将心头的不安驱逐出去,山下人世在眼中变成遥远的灯火,山风愈发冷冽,佛寺山门出现在眼前,泥塑护法金刚忿怒相靛蓝脸庞在火光下狰狞可怖,寺里大火的热浪远远扑来,风声里夹杂着近似鬼哭的梵唱。李不琢紧握剑柄,瞳中映着暗夜里的火光,一步步踏近山门。

二百五十五:域外天魔

    李不琢走入山门,鬼哭梵唱入耳,像长虫似的,不住耳朵里钻,让人烦躁莫名,心痒难耐,恨不得把胸膛剖开,拿出来好好抓挠一番。

    “这声音能影响心智……”

    李不琢心神一晃,便调运内堵住双耳,只是那声音仍未削减,似乎能穿透一切。李不琢看向四周,只见火光映照下,不见一个僧人,只有那些上山来的游客,此时正歪歪斜斜躺在路边,有人双手扒拉着胸口,真把自己挠得血肉模糊。

    忽然,二十步外的高墙下有个戴方巾披长衫的书生,跌跌撞撞爬起来,口中发出呓语般的呻吟,向身边的妙龄女子扑过去,一口把她白皙的大臂撕扯下一块带血的肉来。李不琢眉头一皱,闪身上前,把书生脑袋踩在地上,一瞥头,却见那妙龄女子非但没有痛呼,反而痴痴地笑了起来,脸色潮红,媚眼如丝,仿佛享受着极大的快感。

    这时书生呻吟着抓李不琢小腿,眼看是神智失常,李不琢脚尖一动,把书生挑翻了身,手掌按上书生天灵盖,神魂一探,不由面色一沉。

    “三魂七魄都被搅烂了……”

    李不琢皱着眉头,突然书生脑子里混淆不堪的魂魄如长蛇一般,缠上了他的神魂,一刹那,李不琢直接感受到了书生的无数**,脑海瞬间空白。

    “心无其心,形无其形!”李不琢黄芽一震,口中断然低喝,神肃魂清,急忙唤回神魂念头,但神魂归位后,李不琢察觉到,已有一丝神念被那书生的**沾染,消失不见。

    “真是凶险,若我再慢一步,恐怕会变得和他一样……”

    李不琢看着书生,自顾自摇了摇头,他魂魄浑浊不堪,已经没救了,不如给他个痛快。

    念头一起,李不琢手中烛龙轻轻一刺,直接洞穿了书生的脑袋,书生顿时没了气息。又看向边上发出淫荡呻吟的女香客,李不琢按住她天灵盖,发现她的魂魄,也未能幸免,不由轻叹一声,发出一道内,直接震碎了她的脑子。

    鬼哭梵唱不绝于耳。

    “就是这魔音害了他们,不知寺里怎么样了……”

    左近香客还有很多,但李不琢已无暇去管,放开女香客,便向白龙寺内部走去,

    寺里有几处大殿起了火,大多数僧房和屋舍倒是幸免于难,只不过,李不琢左右看去,没发现人影,只能闻道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和血肉烧焦的味道,李不琢视线越过生火的大殿,望望向后方俯视人间的漆金大佛,这时的佛像如端坐火莲之上,浑身映着火光,如同浴血。

    李不琢小心朝寺后走去,仍是循着当初和张金岳夜探白龙寺的路径,忽然耳边听到一阵近在咫尺的喘息声,紧接着便有一道人影从边上的僧房一下扑出来,李不琢心中一紧,霎然闪开数步远,手中剑刚有动作,便发现此人脚步虚浮,动作绵软无力,更是砰地一下就倒在地上。

    李不琢走近,发现这僧人模样不过十五六岁,和外边的香客一样,魂魄也乱成一团,便送了他一场解脱,目光掠过这僧人的衣袖,却借着火光看到了一团墨迹。视线投向屋内,又见到房门口落着一只蘸了墨的笔,便走进屋里。

    僧房的桌上亮着盏快烧干的油灯,灯下的草纸上,写着凌乱的字迹:“住持要众弟子体悟大悲心,身入地狱,修持饿鬼道,便搜集来许多尸体,但纵使住持说色即是空,躯壳不过身外之物,若对其另眼相看,便是着了相,寺中无人能辩过他,但我怎么都觉得邪术……”

    “近来众师兄都有些癫狂,似乎是修饿鬼道的反噬,住持说不破不立,撑过去佛法便能精进数番……

    “住持昨夜称身体有恙,今日他却在房里圆寂了,但师叔们查看下,竟然说住持至少死了一个多月,只是因为肉身不腐,才没发出臭味!怎么会!”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

    李不琢这才发觉,自己看的时候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直到视线离开草纸,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旁观者清,那写字的僧人震惊彷徨,但李不琢看到最后,便知道白龙寺主持多半是早就被人杀了,掉了包。那冒充主持的人,便一手造成了白龙寺如今的境况。

    李不琢略微沉吟一会,便离开僧房。一出门,目光遥遥望向圣堂的方向,只见圣堂已被烈火吞噬,心道:“果然圣堂被毁了,圣人法相便无法须臾到达,那毁掉白龙寺的人,目的多半便是要唤出妖魔,为祸河东县。”

    “不知她现在在哪。”李不琢脑海里闪过支霜衣的身影。

    白龙寺后,火蛇嗤嗤飞舞。

    火场当中,支霜衣面色平静,水桶粗的火蛇直冲过来,逼人热浪直接熔化青石地砖,支霜衣却巍然不动,任由火蛇冲至眼前,又自行溃散。

    无数到火蛇翻腾过处,熔化的地砖冷却,便变成了晶莹剔透的琉璃,在火光映照下一片火红。

    支霜衣目光凝聚在火焰背后的机关大佛上,平淡的语气透着毋庸置疑的霸道:“你既是域外天魔,不老实待在域外,若要犯我人间,便让你有来无回。”

    机关大佛里传出轰隆隆的诡异声音,介乎鬼哭与梵唱之间,与那弥漫全寺的魔音一般无二:“可笑,你若拿我有办法,就不会在附近徘徊数月了。”

    支霜衣却平静地笑了笑:“那你能否猜到,为何我早已发现你来犯人间,却不提早出手?”

    那诡异声音道:“嗯?”

    支霜衣冷冰冰道:“那时出手,就算伤你,你也能遁逃再寻肉身,但如今你已在那泥佛里种下魔种,再无处可逃。”

二百五十六:白骨莲台

    那诡异声音大笑起来:“真是狂妄,若我降世之初,还未与这方世界契合的时候,倒还俱你三分,现在你凭什么还敢来触霉头。”

    随着那笑声,火红焰浪翻滚,又凝成千百般手臂,执着各种兵器,斩向支霜衣,光是卷起的气浪,便将远处的墙体庙宇摧枯拉朽撞倒。

    焰浪里的一袭白衣终于不再是纹丝不动,虽然那无数火焰变化的兵器临近支霜衣身周三尺便自行溃散,但她衣角却被吹拂得嗤嗤作响,出现了几线焦痕。

    ………………

    “这寺里看来已没有活口,这些人都已神志不清,看来没人抵御住了那魔音,我却没事,恐怕真是因为神魂异于常人……”

    李不琢经过烧毁的山门大殿,又见到了数十个神志不清的僧人,甚至有的僧人还会突然出手袭击人,好在李不琢没掉以轻心,没有受伤。

    视线越过高墙,李不琢隐约听到诡异的咆哮声,又见到了翻腾的热浪,便加紧脚步,身形如鹞子般,纵跃跨过几处火势未尽的房舍。

    片刻,便越过最后一道寺墙,见到那机关大佛下的一片火场。

    火海不断幻化成兵器、异兽,将中央尽数吞噬,而火场之中,支霜衣一袭白衣,一手托举木剑,一手结印,一步步向机关大佛走去,每踏一步,脚下气浪逼退火焰,荡出一方清明之地。于此同时,她周身无数尊身神遁出穴窍,竟凝成甲兵之形,沐浴火焰,陷阵冲杀,宛如一支大军。

    李不琢看得一怔,心头不由砰砰猛跳起来,这等威力若放在战场上,当真是万人之敌。不愧人仙之威!

    但一转眼,那大佛中传出一阵可怖的笑声,焰浪翻滚陡然剧烈起来,支霜衣脚步一晃,身边清明之地霎然被压缩到只剩五步方圆。李不琢陡然一惊,支霜衣如此手段,在那火海和魔音压制下,竟落入了下风?

    李不琢一分神,便听见大佛里那诡异声音咦了一声:“还有活人?”

    话音刚落,火海之中,一线赤焰若长蛇一般,倏然向李不琢射来!那细细的一道赤焰,便将左右的屋舍全都照亮,霎时间,李不琢眼前如同白昼,隔着数百步,便觉热浪逼人!

    李不琢暗道一声糟糕,这电光火石间,他已来不及躲避。忽然,火场里传来一声清叱,支霜衣并指抹过木剑,轻轻抖了个剑花,那翻滚的火海便被这一柄不起眼的木剑长鲸吸水般尽数吸了进去,火光消失,浓稠如墨的夜色陡然笼罩下来。

    射向李不琢的那一道赤焰,也被木剑吞去。

    那诡异声音大笑道:“好大的胃口,我这魔焰无穷无尽,看你还能不能吞下!”

    话音刚落,便有无数火焰自虚空中出现,而支霜衣面色凝重,手中木剑红光闪烁,不住震动,似乎即将爆开。她瞥了李不琢一眼,闷哼一声,自火海中腾身而起,凭空虚渡,便向寺外遁去。

    大佛里一阵撕裂耳膜的尖锐笑声传出,李不琢只觉魔音穿脑,仿佛眼珠都要爆开,恨不得把自己脑袋敲开来解脱。那魔音里包含着无数种驳杂的欲念,让他一瞬间似乎经历了无数人的**,险些迷失自我,被欲念鸠占鹊巢。

    但不论心神如何震荡,李不琢的真灵虽然如浮萍一般飘来荡去,却始终未被颠覆。只是转瞬,那魔音便逐渐消褪远去,李不琢微微恢复了意识,第一时间就想看支霜衣的动向,却心中一动,故意发出莫名的呻吟呓语,歪倒在地上,如那些被魔音迷了神智的香客僧人一般。

    倒地后,李不琢才敢用余光窥伺,只见支霜衣已遁出寺外,一道浑身缭绕着佛光梵文的魔影紧随其后,支霜衣突然在半空中回首,木剑向下一挥,嗤一下斩出漫天火海,将那魔影笼罩其中,一剑斩下,支霜衣再度遁逃,似乎已经不支。

    那魔影动作只稍稍一滞,便再度紧追其后。

    一转眼,两道身影就已消失。

    李不琢心脏擂鼓似的狂跳,过了好一会才略微平复下来,从地上爬起,四下望去,只有些火光和余烬,除了夜风和远处的庙宇里火烧的噼啪声传来,再无其他动静。

    “她是故意把它引走……”

    虽然肉身已大周天圆满,李不琢还是忍不住微微喘息起来,转头看向那机关大佛。

    “和她交手的那东西,实力竟比人仙隐隐强上一分,不知她能引走多久,信上说要我半个时辰内将这大佛里的泥佛毁去……”

    李不琢看了天边一眼,握紧烛龙,穿过一地青砖都被烧成琉璃的广场,走向大佛。

    李不琢本来脚步极快,但越接近,心头便突兀冒出许多欲念,只得默念着聊胜于无的静心口诀,一步步接近。

    心中默记着步数,数到五百二十一步,李不琢便被大佛下的门扉挡住去路,这才恍然惊觉,发觉自己浑身湿透,配合着心律脉搏,五百多步竟走了近两刻钟时间,抬头看去,那漆金的佛像俯视下来,宛如活物。

    李不琢一把推开门扉,便见到大佛内部,四座庞大烛架点满红烛,将大佛腹中映得一片通红,檀香、酥油、烛蜡的味道混杂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传来,李不琢定睛一看,不由心中冰冷,只见地上散落着残肢断臂,四面八方的墙壁似乎都是血肉糊成。

    这大佛腹部的正中央,是白骨筑成的一座莲台,莲台上一尊泥佛一掌竖于胸前,一掌摊在膝上,面带微笑。李不琢只一眼看见这泥佛,便觉诡异气息迎面而来,仿佛有无数蛇虫爬上后背,直欲转身逃走。

    压下心头恐惧,李不琢深吸一口气,用脚尖挑开地上尸骨,走向泥佛,待接近后,发现泥佛又有背面,背面的佛容却皮肤枯槁,身体枯败如朽木。

    “枯荣相?”

    李不琢自语一句,突然心中警兆顿生,抬头和佛像双眸一对,那本来闭目不动的佛像,蓦然睁开眼睛!

二百五十七:剑斩天魔

    支霜衣一步踏出,身形若与天地相融,缩地成寸,须臾间,便到了河东县西郊外湟水边。

    夜幕空明澄澈,涛声滚滚,月色下细浪迤逦,一派幽静,支霜衣在河面上忽然顿足,赤脚踩在水浪上,身形随着水面微微沉浮。

    她身前两里外,一道缭绕着佛光的魔影悄无声息地出现,拦住她的去路,紧接着,那道魔影一化二,二化三,瞬息变化出千万分身,铺天盖地。

    天空转瞬阴云密布,江水便咕哝沸腾起来,无数鱼虾扑腾跃起,随后翻白死亡,成群漂浮在江面上。

    无数可怖的笑声互相激荡,回音阵阵!

    “我看你能逃到何处……”

    “看你能逃到何处……”

    “逃到何处……”

    “哈哈哈哈!”

    支霜衣神色一凝,低头一看,目光透过水面,只见水底也是无数魔影,那咕哝沸腾的江水,也如同一张张凸起的面孔,喜怒哀惧,见之心悸。

    支霜衣抬头看天,只见天色变幻莫测,便举剑指天道:“天地都不容你,你若再执迷不悟,我便借这天地之威斩了你。”

    仿佛迎合着支霜衣的话,天上的阴云里顿时雷光氤氲,酝酿着恐怖的威势。

    魔影冷笑,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如同闷雷:“人仙武道讲求勇猛精进,灵肉合一,所以道心坚定,但到你这里,却成了临死嘴硬。若不是你来聒噪,我早已降临此世,眼下我先杀你,再回去与那佛胎合二为一!”

    轰隆!

    天上氤氲的雷光陡然闪烁,片片雷光落下,将魔影成群击溃,但魔影众多,雷光较之魔影无异杯水车薪。

    支霜衣面不改色,木剑指天,道道雷光引入剑中,但却已守不住身边清明,被魔影迫近,魔影倏然聚拢,幻化成个小山般的魔头,血盆巨口遮天蔽日,咆哮一声便将支霜衣连带着她脚下数十丈方圆的江水尽皆吞下!

    魔头扬起,江水便哗哗卸下,支霜衣原本站立的地方江水陡然空了一块,四方江水涌入其中,在中央撞击,激起极粗的水柱。

    雷光陡然消散,只余魔影憧憧。

    那些魔影却未掉以轻心,反而看了一眼天上消散的雷光,道:“这等调动外界天地元气的手段非你所长,人仙修的是万法不侵,自成天地,你那肉身,才是至强之物,可笑,面对我你竟还敢藏拙,我便吞了你肉身,纳为己用,比那佛胎还要厉害。到时纵使是圣境过来,也阻我不得!”

    啪!

    魔影话音刚落,那江面上的魔头便一下炸开,四溅的水花中,支霜衣身上衣物尽毁,却毫发无伤,此时她身着黑甲,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魔影火光映照下,那黑甲三百六十五片甲叶上,錾刻万般武艺,任意一片甲叶上记载的,皆是无上武学,此时一道魔影击中甲片,那甲片上执枪的图刻长枪一挥,便将其其击散,余威不绝,射入江中,炸起白浪,又打散数道魔影!

    那魔影一滞,似乎被这黑甲慑住,支霜衣身躯一震,断喝一声,那甲片散开,大风骤起,江水咆哮,三百六十五道黑影撕破魔影缔造的结界,云破月开!

    “神武境!”

    魔影声音轰然响起,透露出一丝掩盖不住的惊诧:“纵使上界也极少有人能勘破人仙境,你如此年纪,怎么可能集一切武道之巅峰大成?”

    三百六十五个支霜衣手中各执兵器,皆代表一种巅峰武道,她们目光扫视四周的魔影,沉默不语,四散厮杀。

    魔影冷哼一声,似有去意,突然若有所觉,面色一变,大怒咆哮道:“寺中之人都已被夺去神智,怎会有人接近佛胎!是你派的人?”

    三百六十五人中赤手空拳的支霜衣呵呵一笑:“不错。”

    魔影阴冷道:“你想调虎离山?但我的法身岂是常人能够接近的,只消看上一眼便会神智失常。”

    虽是如此说,无数魔影的其中一道却倏然向县内遁去。

    支霜衣轻笑一声,所有分神手中兵器化作流光,后发先至,追上魔影,拦住它的去路,紧接着分身闪至魔影旁侧,数百般巅峰武道,相互配合精妙无间,自成大阵,将魔影困在其中。

    魔影状若癫狂大笑道:“好一个武道大阵!”

    无数魔影突然佛光大作,魔气与佛光一冲,便轰然解体,将支霜衣的身神冲散,眼看阵势不稳,险些被魔影遁出,至堪堪挡住。但无数天魔解体,阵势被狂澜激荡,渐有崩溃之兆。魔影怨毒的声音中又带着莫名的庄严厚重之感,令人心头烦躁:“待我脱身,第一个便来度化你。看你能困住我几时!”

    支霜衣平静道:“不需困住你多久,待你寄身的佛胎一毁,便是无根浮萍,届时我将你斩杀在此,连你在上界的本尊,也休想逃脱。”

    ………………

    大佛腹部,李不琢被那泥佛一瞪,不由心中大诧,毫不犹豫便手腕一翻,烛龙锵一声斩在泥佛脖子上,却只砍出半寸深的一道浅痕。

    “好硬的佛像,竟有佛力加持?支霜衣让我毁了这佛像,想必这就是刚才那东西的寄身之所。”李不琢虽然脚步不动,整个身子却崩得很紧,提防着泥佛的一切异动,不过那佛像只是睁开双眼,静静地看过来,再无其他动作。

    李不琢微微松了口气,便将精气神聚于剑上,正欲再度出手,毁去佛像,那泥佛却张嘴道:“你若住手,我便为你护道百年。”

    泥佛开口,场面十分诡异,李不琢喉头不禁咕咚一下,却心中一动,想道:“以他的手段,取我性命易如反掌,却和我谈条件,想必是没有还手之力。”

    那魔音能掌控欲念,李不琢怕它再说出什么蛊惑人心的话,索性用内封了耳朵。

    那泥佛的声音却不受阻拦,从心中响起,说道:“檀越听我一言,我乃上界真佛,算得有天魔降临此世,便降佛胎至此,阻止它荼毒苍生。方才那离开此地的,便是那天魔魔念,当世只有我能降伏住它,你若毁了我的佛胎,便是苍生大劫,还望慎重,慎重。”

    李不琢冷笑道:“你的话我不知真假,但她却不至于骗我。”

    言毕,一剑斩入泥佛脖颈。

二百五十八:无我之境

    李不琢一剑斩落,剑身龙吟阵阵,直接砍进佛像颈部大半!

    但那佛像眼神一冷,座下莲台一转,一枯一荣两面法相合二为一!

    李不琢只觉烛龙剑尖触到一股莫名气息,跗骨之蛆一般,沿着剑身蔓延,钻入他的掌心。转瞬间,李不琢的手掌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苍老下来,年轻的皮肤布满皱褶,根根青紫色的血管凸起。

    还不到半息功夫,大半条右臂便全都变得苍老,李不琢心中大惊,连运内阻隔这股气息,孰料内与之接触,便立时烟消云散。

    不过好在,内源源不绝抵挡之下,也让这气息一滞。

    眼看佛像头颅将被斩落,但李不琢心知再进一分,这气息就要突破右臂,蔓延到五脏六腑,当机立断收剑,剑锋一带,将佛像左臂斩落,同时向后跃去。

    一脱离佛像,李不琢便将浑身内运向右臂,,短短一个呼吸的功夫,那股气息没了支撑,终于消散,但李不琢一身内已损耗了六七成,脚步都有些虚浮起来,微微喘息着站定身子,与那佛像对视。

    那佛像竖着仅剩的左掌,平静道:“望施主知晓,伤人亦是自伤。”

    李不琢低头一看,那气息虽然消散,整条手臂的皮肤却都已如同耄耋老者,甚至握着剑柄都有些颤抖。

    李不琢却仿佛毫不在意,道:“你以我本命神兵为媒,才伤到了我,那这样又如何?”

    说话时,李不琢左臂一扬,抛起丹青剑典!

    亮银画轴被抛至半空,又稳稳悬停住,卷面一展!

    李不琢一掐引剑诀,便从卷中取出一柄剑,一甩手,便对着佛像射去!

    殷一声,长剑破空,声势雄浑,气劲带动梁柱上下垂的经幢骤然激荡!

    但一剑钉至泥佛前胸,却如遇精铁,铛的一下,只刺进去半寸!

    “唉!”

    佛像低眉竖掌,不再言语。

    那一声叹息入耳,李不琢忽的生出极重的负罪感,仿佛刺这佛像一剑的罪孽犹如屠城一般。不由心神动摇,突然想对那佛像顶礼膜拜,跪地悔罪。

    李不琢不由动作一滞,再也无法掷出一剑。

    噼啪!

    钉在佛像前胸的那柄剑突然从剑尖开始寸寸皲裂,锈蚀,几息之间,就变成了一坨饱经风霜的烂铁,跌落在地。

    那尊荣半枯半荣的泥佛,静静瞥了李不琢一眼,忽然从莲台上站起,走下莲台。

    它的动作起初十分缓慢,犹如在泥沼中艰难跋涉,但动作却越走越顺畅。

    “不知支霜衣用什么法子拖住了那魔影,但眼下它已能动弹,恐怕是即将脱困……半个时辰早已过去,我若再不毁了它,恐怕就没机会了。”

    李不琢浑身紧绷,杀心顿起,将那负罪感冲散了一丝,但刚握紧剑柄,手又忍不住松弛下去。

    这时佛像已走到前方五丈外,泥塑的五官威严端庄,面带微笑。

    脸涨得通红的李不琢呼吸愈发急促,满头大汗,太阳穴突突跳动,脖子上更是暴出根根虬结的血管,浑身发抖,似乎努力想挺直身子,但双膝却忍不住慢慢弯了下去。

    砰!

    李不琢浑身颤抖,跪倒在地!

    四周尸骨散落,血肉模糊,四处弥漫着烛蜡和血肉的臭味,泥佛走到李不琢跟前,伸出手掌,按向李不琢天灵盖,如同宽恕悔过的恶人,道:“有善男子弃剑奉佛,立地彻悟,朝暮礼拜,恭敬燃灯,明心受戒,心常欢欣。善神拥护,所向谐偶,百事增倍,为天龙、鬼神、众人所敬,后必得道……”

    李不琢听得心惊胆战,努力瞪大双眼,努力往上看去,只见泥塑的手掌时而娇嫩若婴儿,时而枯瘦如老者,诡异非常,一颗心登时就跳到了嗓子眼,却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动作,只能内心无声咆哮:“若被这一掌按下来,我哪还有命在!”

    “是善男子,是真佛弟子也。”

    佛像微笑着一掌按下来。

    被那泥佛一掌按在天灵盖上,李不琢如受雷亟,浑身猛然一颤,余光便瞥见自己垂下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白色!

    “我命休矣!”

    李不琢万念俱灰,心中不再挂碍生死,电光火石间,心境却得了片刻超脱。莫名想到修行入定的无我之境,无我之境不可体悟,一旦以我心去体悟,便是有我,玄之又玄,故李不琢虽然知道这层境界,却从来不得其门而入。但当下李不琢放开生死,心中却彻悟一般,想道:“这躯壳不是我,魂魄?也不是我,就算身死道消,魂飞魄散,我仍是我,我是谁?”

    李不琢只思考了一瞬,这问题也消弭下去,心中没有了任何念头。

    眼前一晃,他突然看到了自己跪在佛像面前。

    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念之间,佛像只刚按下手掌,李不琢还有几许青丝未曾变白。

    李不琢仿佛是从四面八方同时观察着这一幕,此时此刻他能同时看到自己浑身上下的任意一处地方,也能看清楚佛像的前胸后背,看见自己大难当头,他心里却没有丝毫波澜,仿佛这一切与自己毫不相干。

    但下一刻,跪地的李不琢满头青丝尽皆变白,连脸上皮肤也开始苍老。

    李不琢终于疑惑地想:“这是我?我……是谁?”

    念头一动,李不琢眼前一花,当即察觉自己立刻就要从这种玄妙状态中脱离出去,一刹那,所有念头也仿佛都活过来了似的,涌上心头!

    唰一下,李不琢眼中光景一变,眼中所见,便是那沾满血污的地砖和泥佛一尘不染的双足,已从玄妙的无我之境中脱离。

    但此刻他的意识却清明起来,来自佛像的威慑、压力和负罪感尽皆消弭无踪!一拍地面,李不琢身子向后射去,便离开泥佛钳制,剧烈喘息着,神智却十分冷静,从丹青剑典中再取剑抛出!

    那泥佛虽能行动,动作却仍然缓慢,看着一柄柄剑飞射过来,没有阻挡,只是看着李不琢,讶异道:“生死间入定,你竟悟到了空境!”

二百五十九:莲花法师

    李不琢知道那泥佛能蛊惑人心,对它所说的话过耳不闻,将剑典里的剑器,无论宗匠还是巧匠锻造的,一概甩向泥佛。

    泥佛步伐缓慢,每受一剑后,虽然剑身都刺入不深,化作烂铁跌落,但泥佛身体也随之皲裂一分。他仍不紧不慢道:“檀越是被那魔头迷了心智,所以才对我动手吗?你看这四处的尸骨,都是因那天魔而生,你若毁了我的佛胎,到时那天魔便无人可阻,天下惨状,比眼前这情景更甚千万倍。”

    铛!

    回应泥佛话语的只是一柄柄飞剑!

    佛像走出五步,身上便受了十二剑,整个佛胎已寸寸碎裂,随着这最后一剑,佛像脸上的泥壳突然剥落了一大块,泥壳下方是一张没有皮肤的血色脸庞,一半若衰草枯木般腐朽,一半犹如新生婴儿!

    “泥胎里面,竟然能生化这等魔物。”李不琢从那玄妙的无我之境中脱出后,心绪已十分冷静,仍忍不住暗暗咋舌,藏剑不要命地往外甩。

    但下一刻,李不琢摸向丹青剑典的时候,突然动作一滞。

    剑典之中,余剑只剩一柄!

    剑典里原本有藏剑四十七柄,被那龙雀女子爆体毁去了其中一些质量稍次的,便只剩下二十八柄,眼下二十七柄剑,俱被李不琢掷出,剑典中所剩的,只有那柄血檀剑。

    血檀乃是木质,虽硬度不逊金铁,但终归要差一些,只是便于神魂驭剑,眼下李不琢有了烛龙的教训,哪敢把神魂放出去,念头一转,终究把这柄剑当一次性暗器掷了出去,咻!木剑破空,正正钉入那魔胎的眉心!

    泥佛脚步一顿,双眸阖上,不再前行。

    死了?李不琢不禁屏住呼吸,打量之下,却感觉他还有生气。

    只是手边没了可用的武器,李不琢扫视四周,目光落在四面的铁烛架上。

    这时候,突然吱的一声,大门洞开。

    大佛外部仍是黑夜,李不琢却恍然感觉,门外似乎普照进来一片无形佛光,那昏暗烛光映照下的残肢断臂,似乎被祛除了一层煞气,虽仍旧惨烈,却不再能催生魔念。

    一名老僧头戴莲花冠,双手合十走入大佛腹内,所过之处,郁结的魔气自行溃散,他看向李不琢,说道:“一念入非想非非想天,施主身具慧根,不知可愿入我佛门?”

    李不琢望着老僧,谨慎地后退了一步:“非想非非想天?”由于佛门不入科举,百家典籍里李不琢唯独对佛法了解不深,但听了老僧说的这句话,便不由想起此前那玄妙的无我之境。

    老僧道:“所谓非想非非想天,在三十三天外,非身具大智慧者不可揣摩。”

    李不琢不动声色瞥了一眼那没了动静的泥佛,回忆着之前的状态,说道:“刚才我倒是有些体悟。”

    “哦?”

    李不琢指着墙上壁画道:“譬如说这画中人不知自己是画中人,你我站在画外,一眼便能观尽画中一切。”又收回目光看向脚下,“但这方世界若也是画,你我在画中,却也不自知。”

    老僧眉毛微微一抖,竖掌道:“这道理是施主自己琢磨出来的?真了不得。”

    李不琢点点头道:‘方才我入无我之境后,便能一眼看清这大佛腹内的一切,譬如这梁下经幢,我便能同时看见内外两面。这般感觉,就如去到了画外。按法师所说,想必那画外就是非想非非想天了。”

    老僧感慨道:“不错,不单是不错,施主这般说法,简单明了,老僧还是头一回听见。”

    李不琢暗暗打量着这老僧,发现他并无多余举动,这才放下心来,看向那泥佛道:“法师来的正好,此处有魔头作恶多端,以我一己之力,恐难以降伏。

    你老僧却看向佛像,摇摇头说:“不可。”

    李不琢眉头一皱,老僧继续说道:“万物皆有佛性,此人与我佛有缘。”

    李不琢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天魔惑人心智,不知害了多少条性命,怎么不可?”

    老僧摇头道:“方才我并未阻止你毁掉这泥佛,但你自己的剑却没了,可见此乃缘法。”

    李不琢面容微沉,向后退了一步,打量着老僧,但也心知,光屏对方祛除魔气的手段,修为境界便显然远在自己之上,若要跟他来硬的,断然不是对手,便睨了一眼佛像,冷笑道:“法师要救它?”。

    老僧道:“是度他。”

    李不琢冷冷道:“你要阻我?”

    老僧摇头道:“施主切先离开吧,你被枯荣法相所伤,若不尽快调息,恐怕会酿成重伤。”

    李不琢看了一眼右手苍老的皮肤和自己的白发,这时,门外突然刮进一阵狂风!

    哗啦一下,大佛内部所有蜡烛一齐熄灭。

    咔嚓。

    那泥佛发出一声轻响,李不琢一颗心又猛然提了起来。

    他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回到了佛像内。

    “是那魔影,支霜衣呢?”李不琢大惊之下,便听得轰的一声!

    郑遵大佛一阵晃动,支霜衣浑身黑甲,一步踏入大佛内部,看了一眼佛像,目光又落在那老僧身上。

二百六十:佛胎魔种

    就一转眼的功夫,那泥佛裸露的脸庞突然蠕动起来,钉入泥佛眉心的血檀被蠕动的血肉挤出,跌落在地。

    “此事我记下了。”

    支霜衣盯着老僧,眉宇间煞气阵阵,却是转身对李不琢说了一声:“走!”

    李不琢瞥了一眼血檀剑,毫不留恋,便往门外遁去,但紧接着眼前一花,只觉被人挟住腋下,余光中的场景飞速后退。

    回过神时,他已站在白龙寺外,支霜衣站在寺门口回望,眉头紧皱,问李不琢道:“是他阻了你,没能毁掉佛像?”

    骤然从寺中脱出,李不琢不再见到那诡异的泥佛,心头紧绷的弦终于微微松弛下来,回答道:“那泥佛里头还有血肉之躯,被我一剑刺入眉心,那老僧便是那时候进来的。”

    支霜衣闻言哼了一声,道:“此人名为密莲华,是佛门高手,有他插手,此事怪不得你。我只能阻那天魔一时,现在它吃了一次亏,逃遁回去,龟缩在那佛胎里头,我便再拿它没办法。”

    顿了顿,支霜衣收回看向佛寺的目光,道:“此事我管不了了,既然密莲华要接这烂摊子,就让他管去吧。”

    “密莲华……”李不琢一怔,虽然所读佛经不多,但对于这位当代佛门佼佼者亦有耳闻,据说密莲华年轻时修的野狐禅出身,却在法会上连败佛门正宗传人,有舌灿莲华之名,此后,未受前人衣钵的他,更是自立门户,创出一派佛法,修为深不可测,据说悬空山上的佛门圣人,对他亦忌惮三分。

    但佛门的人,为何要反帮天魔?就算这位野狐禅出身的老僧行事不拘泥于正统,但出手帮助天魔,未免也太离经叛道了些,甚至说是堕入了魔道也不为过。

    仿佛看出李不琢的疑惑,支霜衣道:“你可知道那佛像里头是什么东西?”

    说着微叹一声,自己回答道:“它是天外魔王。”

    “天外,魔王……”李不琢低声自语。

    支霜衣点点头:“不错,域外天魔以七情六欲为引子,将魔念降生人世并不罕见,但这魔王却是居心叵测之辈,以枉死之人的血肉煞气为引,施展邪术引至人间的,更麻烦的是,这魔头被引入佛胎之中,天生具有佛缘。本来佛道法门,对域外天魔最是克制,这样一来,这魔王便失去了最大的天敌。”

    李不琢闻言面色微沉,刚才他可是亲眼见到了那魔影的破坏力,连支霜衣和它交手,都落于下风,若等它修为大成,又没有佛道这天敌,真要酿成大祸。

    支霜衣接着说:“我发现此事时,它已初成气候,当时我若毁了它的佛胎,却灭不掉它的真灵,它已沾了佛缘,若让它逃走,还能修成气候,为祸苍生。索性我便没有打草惊蛇,让它在那佛胎中结成肉身,趁今夜它真灵与肉身相融的关键时刻,我将它引出,若你能毁掉它的佛胎,引得它真灵震荡虚弱,我便能倾尽全力,将它真灵斩灭,可惜!”

    李不琢终于忍不住问道:“密莲华为什么要助那魔头?”

    支霜衣冷笑一声,吐出四个字:“成圣契机!”

    ………………

    大佛腹部。

    泥佛体表泥壳不住蠕动,剥落,那血肉模糊的脸庞,左半逐渐丰满盈润,右半则若朽木般枯萎下去,他蓦地睁开双眼,看向密莲华,左脸神态祥和,右脸却凶厉可怖

    密莲华毫不防备,只声若洪钟道:“佛胎魔种,修枯荣道,好!”

    一个好字,振聋发聩,整尊大佛微微震颤,烛火也齐齐一跳。那泥佛体表的泥壳又齐齐剥落一层,露出些许白净的身躯。

    若忽略那一半狰狞可怖的脸庞,就如同一个普通青年男子。

    密莲华朗声道:“兜率入胎,示现生灭!”

    他手中打出道道佛印,融入泥佛体表,青年男子眉心的伤口瞬息愈合起来。

    青年男子看了密莲华一眼,一旋身,便轻巧跃回白骨莲台上端坐。

    佛主八相成道,先降于兜率天,于彼天住至四千岁,方乘白象下人间,此乃第一相,乘白象下人间,入胎母腹,这又是第二相,此后又住胎、出胎、出家、成道、转***、入灭,如此便是八相。佛主本无寿命,无谓生死,显化八相入世,便如常人般有了生死,。

    密莲华直接以佛主借喻天魔,大逆不道,而青年男子此刻神情庄严肃穆,白骨下散落的人类手掌上,竟开出道道血莲,登时,满室异香,真如佛主降世,地涌金莲。

    然而一转眼的功夫,血莲枯萎,白骨莲台上的青年男子,体表泥壳尽数脱落,露出半枯半荣的躯体。

    密莲华又朗声道:“枯也由他,荣也由他!”

    话音刚落,青年男子身躯一震,半枯半荣的身体,似乎被无形之手糅合起来,几息功夫,便互相平衡,那半边狰狞可怖的脸庞和身体,都变得和常人一般无二。

    青年男人面容俊美妖异,一挥手,身上便浮现出一件半黑半白的僧袍。

    他自莲台上站起,竖掌对密莲华微笑,道:“今日你度我,他日我度你。”

    密莲华微微一笑以示回应,问道:“君将何为?”

    青年男人睥睨一圈,并不回答,一步便向大门外踏去,他赤着双足,却不沾地上血肉和泥尘,脚踩之处,幽焰燃起,入朵朵红莲,片刻就消失在门外。只留下渐行渐远的佛偈。

    “白骨筑莲台,血肉净法身。此为菩提种,此即众妙门。”

    “浮屠埋舍利,金殿斩慧根。何来寻极乐,随我入红尘!”

二百六十一:五劳七伤法

    佛偈回荡在佛寺内外,一身黑甲的支霜衣终于把木剑背回背上,摇摇头道:“那秃驴,真让那佛胎魔种显化在这人世了,虽说密莲华在此,能压住那魔头的魔性,但日后我倒要看他该怎么收场。”

    李不琢仍沉浸在此前支霜衣所说的四个字中,问道:“他如何能藉此得到成圣契机?”

    支霜衣嗤笑一声,道:“把堂堂天魔王,感化入他佛道,你说这功德大是不大?”

    李不琢登时就明白过来,深以为然道:“大!”

    “但度化这一个天魔王的功德,就能成圣?”

    支霜衣道:“若这天魔王真的归入佛道,这等功德,堪比一国教化,密莲华修为精深,兴许得了这功德,便能窥见圣道契机,纵使不能成圣,旦对执念至深者来说,有万一的可能,都值得一试。”

    李不琢感慨道:“以苍生之劫为代价去试,他也要担负莫大因果。”

    支霜衣看了李不琢一眼,轻笑一声:“不要这么说,修行本就不能瞻前顾后,密莲华这一点,倒是比那些满嘴因果轮回的和尚强多了。”

    又正色道:“之前我之所以只让你去毁了那佛像,而不告诉你因由,并非刻意隐瞒。当时那天魔还未被我引走,还在寺里时,你对他一起念头,他就能知道,便会对你下死手,就算我也护不住你。”

    李不琢这才明白过来,心说自己神魂晋入黄芽境后,就已是一蝇不能落,一羽不能加,原来修为更高深后,便连他人的念头都能感知到。

    李不琢道:“可惜,我未能建功。”

    支霜衣一摆手:“无妨,我说过,这烂摊子日后就是密莲华的了……嗯,你的手?”

    李不琢握着烛龙的手突然一软,险些将剑落下。

    支霜衣看向李不琢的右臂,皱眉道:“那佛胎魔种以枯荣相入道,你这是受了枯荣气的侵噬。”

    李不琢苦笑一声,战场上见惯了伤残的他,早已作好伤残的心理准备,但这只手蓦地垂垂老矣,对他来说却还不如断一条手臂来的痛快。

    那蜉蝣羽织,虽然护住了前胸后背,却没能抵挡住那诡异的枯荣气。

    支霜衣又话锋一转:“你是为助我,才受这伤,我倒是能帮你拔除这枯荣气,只是这枯荣气对你来说,倒不失为一桩机缘,你若能自行化解它,好处多多,若我出手,你便要与失之交臂了。”

    李不琢听闻这伤势还能痊愈,心头不由一松,没有犹豫便道:“若我自行化解失败,还请前辈再出手救我。”

    支霜衣微微一笑:“你倒是想得好,不过,我也没不答应的道理。正好,这番你虽然没能毁掉那佛胎,非你之过,说罢,你还想要什么?”

    李不琢心中一动,人仙开口应允,这能要的东西可就多了。但真要开口,内心却踯躅起来,若要得差了,可惜了这个机会,若口开得大了,又是冒昧,恐怕失了支霜衣这个靠山。

    心中盘算着,李不琢落到支霜衣的黑甲上,不由被甲片上的百式神武图深深吸引。

    支霜衣笑了笑:“也罢,我就替你选了,此物就当作今夜你以命相搏的报酬。”

    说着,随手摸过左肩,取下一片甲叶,递给李不琢。

    李不琢接过甲片,入手却是温热,一看,那甲片上的人形端坐,呼吸吐纳姿势顺应着天时微微变化,竟是活的,不由心道此物难道是支霜衣的神通所化。

    支霜衣道:“这甲叶上记载的,乃是淬炼神魂的法门,用寻常法子,从黄芽境修至神游大成,凝聚法相,至少数十年功夫,但此法则更快十倍。”

    李不琢闻言大喜,眼下周天剑宿法只差临门一脚就要大成,这之后的法门却有所欠缺,并不适合自他的修行,本来还想等到州试过后,再行选择,眼下支霜衣给的这片甲叶,却是雪中送炭了。

    支霜衣接着说道:“此乃五劳七伤法,修此法门,你要经历五劳七伤,每受一劳一伤,皆会形神衰弱,期间甚至比未炼气的常人还弱,但每经历一劳一伤,灵肉受此淬炼,皆会大有长进,待受尽五劳七伤,便能臻至大成。此法的短处,在于形神衰弱之时,若出了些许岔子,便容易前功尽弃,甚至走火入魔,若被仇家惦记,更是危险,所以修行此法,连最亲近的人也不要透露。而此法的长处,就是一个快字,淬炼形神的法门中,此法当属世间一流。”

    “多谢前辈。”李不琢抱拳,他背景单薄,要的就是这等能速成的上等法门。

    李不琢贴身收起甲片,。

    支霜衣点头道:“这甲片是我一尊身神,待你参悟法门后,我便会收回。在此之前,你无须担心会有危险。白龙寺中事了,我不会在此地多待了。”

    李不琢道:“前辈可知道,这白龙寺中的佛胎魔种,其实是前朝余孽所为?”

    支霜衣朝山下走去,道:“我知道时,它便成气候了。”

    李不琢皱眉道:“龙雀此举定有用意,他们选在今夜动手,想必是想借此天魔作乱,达到图谋。我来时见到圣堂被毁,可见此事早有预谋。”

    支霜衣淡淡道:“那天魔的事,我倒还会管一管,前朝余孽的事,就让他们去吧。幽州这潭子里,有这一条蛇儿翻腾,也不容易变成死水。”

    李不琢若有所思,这时支霜衣又道:“不过,引域外天魔降世,却是做得过分了,他们恐怕真以为,东极大乱,他们便能在浮黎腹地无所顾忌了。”

    说着,支霜衣遥遥看了东方一眼,一扬手,背后木剑便离体飞出,倏然消失在夜空中。

二百六十三:养虎为患

    河东县东部,雨行山上,一间雅致的院落。假山瀑布错落有致,水流如环佩叮咚,仕女家仆操纵着花灯,丝竹弥漫,灯影里冒出沉沉雾霭,宛如仙境。

    院子最中央处落着一座机关行宫,行宫上设高台,坐在台上的紫光檀案几边,便能俯视院中景象。更有甚者,可将山下县城中的盛景也尽收眼底。

    秦荆身着墨绿绸袍,把玩着一件火形黑玉符,远远望着山脚下县城里光海浮动的灯影,他的身前摆放的并非茶食点心,而是沙盘,沙盘格局,正与河东县一般无二。

    秦荆身边,留八字须,眉眼狭长的中年男人是龙雀军机使刘抟忠,正向秦荆禀报道:“白龙寺中圣堂已毁,灵官已无法借圣堂向天宫求援。”

    秦荆似睡非睡,眼皮都不抬一下,道:“佛胎之中的魔种如何了?”

    刘抟忠道:“魔种在今日苏醒,为防伤亡,白龙寺方圆三里内没安排暗哨。不过,那魔胎似乎比料想的厉害许多,似乎不是寻常天魔。”

    秦荆眉毛这才一动,说道:“抟忠,你处理军机已两年了。”

    刘抟忠垂首道:“回尊上,差一月便是两年。”

    秦荆点点头:“有你处理军机,我也省了许多心。也是你聪慧,两年都没出过什么乱子,这次的事,才交给你来掌手。你来说说,在那寺里埋下魔种,于龙雀何益?”

    刘抟忠略一沉吟,回答道:“一为毁去圣堂,二为牵制河东县的高手。若能声东击西,在县中造成骚乱便更好。”

    秦荆点点头,道:“但动静闹得太大,却反要惹到不该来的人。”

    说着翻开手边的一封纸卷,纸卷模样普通,上面画着一些意义不明的图形,附有一些文字,看似十分普通,但若仔细端详,便可发现纸卷上的图形正随着天时微微变化。

    秦荆指向某处图形,山上大佛之中,有毒龙钻出。但毒龙显化之时,又被一瓣莲花阻挡。

    秦荆道:“这魔气一出世便被佛气同化,显然是引来高手,化解了此事。”

    刘抟忠微微一怔,俯首道:“属下办事不力,甘受责罚。”

    秦荆摆摆手:“非你之过,其他事办的如何了?”

    “谢尊上。”刘抟忠微微松了口气,正色道:“冯符二家定盟的地方已经找到,今夜定能破坏其盟约,夺得符家手上复国宝藏的线索。”

    秦荆淡淡道:“破坏盟约即可,所谓的复国宝藏,若不是线索残缺,早被符家自行找去了,不必太过在意。圣祖的衣钵,就算被人找到,若非王室遗脉,岂能轻易得到。”

    说着他又翻开手边纸卷,看向其中一幅真龙图,真龙鳞甲破碎,血肉都被剔除,大半身子只余骨架,气息奄奄,却仍未死绝。

    秦荆道:“大夏龙脉未尽,那未尽的一丝血脉,就落在这河东一带,可惜老夫手中的皇极经世书只是残卷,能窥见一丝劫运之气动向,却无法鞭辟入里,作用实在有限。”

    刘抟忠答道:“按大人的吩咐,龙雀八成力量都在搜寻这方面的线索,倒是找出了一些前朝隐居下来的能人异士,有关王室遗脉的线索,还是至今没有所得。”

    秦荆嗯了一声,道:“王室遗脉,自然身怀异宝,他身上流着圣祖的血,天生便能干扰天机,就连皇极经世书的残本,都找不到他在哪,若他不主动现身,凭你们也绝难找到他。”

    “对了。”秦荆抬起眼皮,遥遥俯瞰河东县,“今夜攻下城门,便将端木茴夫妇的尸首夺回来,好生厚葬。”

    “得秦公挂念,属下代二位义士谢过秦公。”刘抟忠施礼,旋即抬起头,“端木茴夫妇的死因已经查清,是调查东方景之死,寻到了隐居的内务府神匠吴潜,刚追踪到吴潜,却被神咤司新任的千户带人抓了尾巴,于厮杀中丧生,吴潜也因此而死。”

    “哦,新任千户,就是李不琢吗?”秦荆微微皱眉。

    刘抟忠察言观色,有些奇怪一县千户竟然也能入龙雀执火者的眼,小心翼翼道:“不错,大人若要捉拿此人……”

    “不必。”秦荆一摆手,“天宫圣人相互制肘,神咤司那位人仙行事却想来无所顾忌,事关神咤司,便还不到动手的时候,日后再说。”

    这时行宫门边,莲花漏响,秦荆瞥了一眼院落中的灯景,道:“到时候了,抟忠,与我下山。”

    刘抟忠应诺,行宫轰然拔地而起,机关轮辐缓缓滚动。

    突然!

    大风骤起!

    一剑袭来,霎那间斩杀行宫前引路的传火使,斜斜钉在地上!

    虽是平平无奇的一柄木剑,却正正挡住行宫的去路。

    “有人行刺!”

    刘抟忠连忙护住秦荆周身,却被秦荆挡开,摇头道:“这一剑,此地无人能挡,你若敢挡,便是死路一条。”

    “不知哪位高人,可否一晤?”秦荆放开刘抟忠,提高声音。

    却无人应答,那木剑停留一瞬,又拔地而起,飞向西面白龙寺的方向。

    秦荆见状微微一怔,摇头苦笑道:“果真惹到了不该惹的,这般行事,想必是神咤司那位破邪大将。”

    刘抟忠脸色发白:“破邪大将,竟得知我们所在,为何不……”

    秦荆呵呵一笑,似乎对那一剑并不在意,命人收尸后,便回到院落中,道:“天宫自然知道我等存在,但伤病可以强身,当年大夏铁骑横扫十二国,天下无敌,但后来太平许久,无内忧外患,文臣当道,武将衰落,也因此而亡。天宫留我龙雀,却是不为重蹈覆辙。既然有人不让我出这院子,便依她吧。”’

    刘抟忠似乎仍未回过神来,喃喃道:“原来如此,难道龙雀起事,却是靠天宫的纵容……”

    “这样说也无妨,不过……”秦荆呵呵一笑,“岂不闻养虎为患?”

二百六十四:冯符盟约

    抟忠死死盯着那木剑远去的方向,背后冒出冷汗。一剑斩人百十里,见剑不见人,如此神妙手段,纵使龙雀能成气候,又安能挡住那驭剑之人?

    但目光落在秦荆身上,刘抟忠拇指触眉心,直视前方,以拳击胸三下,铿锵道:“纵赴死吾心不改,纵身亡吾志不灭!”

    “行了。”秦荆垂下眼帘,“抟忠你的忠心,老夫从不怀疑。这一剑西来,老夫已没了下山的兴致,退下吧。”

    刘抟忠告退,与数名传火使出了院子。

    白龙寺外,木剑飞回,不沾一丝血腥。

    支霜衣收起木剑,与那天魔厮杀半夜,又驭剑斩人数十里外,对她来说似乎只是轻描淡写,见到李不琢探寻的目光,她淡淡道:“斩了一人,略施小惩。前朝余孽的事情,我不会多管,但你倒有机会,能捞些功劳。”

    李不琢问道:“请前辈指教。”

    支霜衣看了一眼山脚,道:“龙雀在白龙寺埋下魔种,无非为了毁去圣堂,制造乱象。但在中土腹地,谅他们没攻城的胆子。你若想管这事,靠着司中手下,不难查出端倪,只是时间紧迫了一些。若你只想不担干系,这县中倒没什么有分量的东西,唯独冯符两家各派了人过来,要冰释前嫌,这两家的人要是受了损伤,倒算是个麻烦……”

    纵使支霜衣不说,李不琢也想到了这点,瞥了一眼周围,只见那些半死不活的香客游人,模样已更加不堪,不是把自身抓挠得遍体鳞伤,就是嘴角流涎地相互交合着,竟不分男女,不禁深吸一口气,这等情状,着实比死了还难看。

    不由深吸一口气,心中恼怒非常,虽说上位者眼中,平民的命和蝼蚁相若,但那些异国异族之人杀戮平民也罢,这些平民二十年前还是前朝子民,那龙雀的上位者浑然不把同族当一回事,实在太过冷血。道:“前朝余孽若能有一线生机,便要落在民心民望上,龙雀还未成气候,就如此行事,乃自掘坟墓,”

    支霜衣闻言,也瞥了四周一眼,一挥手,平地骤然起了一阵大风,大风过后,那些半死不活的游人香客齐齐咽气。她闭上双眸,似乎在回想着什么,旋即淡淡道:“七重天宫之下,骸骨又安能少了?此间事了,我去也。”

    说罢,便朝东面走去,两步便走上虚空,身影消失在月下。

    李不琢摸了摸贴身放好的甲叶,又抬起幽掌,对着山门口悬着的灯笼看了看,苍老干巴,实在陌生的紧,索性眼不见为净,左手握剑。

    下了山,山脚下韩元武等人还在封锁来人,在山下等待这么久,上山的人无一返回,再蠢的人也能看出不对劲了,那些香客游人的亲眷,大多畏于神咤司的凶名,不敢闹事,但众人之心愈发惶然,眼看就要引发骚乱。

    好在这时候李不琢从山上下来,裹着黑色大氅,一头白了大半的头发十分显眼。韩元武稍稍一愣,垂首道:“大人,敢问山上的情况……”

    李不琢摇摇头,只吩咐了一句:“继续封山,至少封到明日。”

    韩元武应诺,李不琢又道:“派人去找袁熊,告诉他今夜本官要动用神咤司在河东县的所有暗哨,给我查清龙雀的一切动向,还有,找到冯家和符家的人。”

    ………………

    麟光阁中,符离遥遥望着窗外的冷翠湖。

    湖上六艘机关船连横一片,甲板上举行的便是今岁最后一度灯赛。县人使出浑身解数,造出的花灯绮丽别致,有个参加灯赛的白胖小姑娘,竟还是个技艺不差的机关匠人。不过,要论气派,这些花灯可就比新封府的等会差很多了,更休提三年前那个元月罗浮天阙正停在新封府上,符离还见过七十八名宗匠打造了一具万引天罗,让整个天阙周身犹有诸天星辰运转,经此一役,便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再好看的花灯,她也兴致缺缺了。

    她不动声色拨弄着盏里的茶汤,挥退了换茶的下人,对于被派来与冯家立定盟约这件事儿,符离打心底有些烦躁,倒不是因为她生得娇惯。作为半圣符正凌的曾孙女,她自幼不好琴棋书画,独好纵横经略,十三岁便在沙盘推演上胜过其父,若非先天经脉不通,就算用尽灵丹妙药,也只练出个内壮境,说不得便要压过青黄不接的符家一干男儿,成为年轻一辈中最出类拔萃的存在了,应对一场盟约,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那冯氏派来的冯虞,是个风流名声极盛的货色,她倒不担心应付不了他,只是心中揣测,冯家派此人出面,多半没把这次定盟放在心上。不过,两家都只由晚辈出面,往深一层想,难道是为联姻?想到这里,符离月眉微微一蹙。

    这麟光阁是冯氏的产业,把地方选在这儿,她已表示出足够的诚意,但将近半刻钟了,冯虞仍未露面。

    正在这时楼门一开,一名面容俊朗,眸如点星的青年男子身着紫边黑袍,走入阁中。不得不说,这位冯家后人生了一副好皮囊,与冯家一贯的粗犷将才相比,他更像是儒将,虽然颇有风流名声,但没有气色虚浮之相,来到符离身边,也不坐下,先施礼道:“遇到故人,耽搁了片刻,在下实在失礼。让符小姐久等了,惭愧。”

    “无妨,冯公子请坐。”符离朝对面的位置微微扬了扬下巴,不愿冯虞靠得太近,冯虞笑了笑,当即坐下。虽说心头有些不快,符离表情并未显露出来,让随身侍卫带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玉盒,对冯虞道:“这就是冯家要的东西,复国宝藏的线索。”

二百六十五:推断

    河东县里灯会喧杂,寒衣巷深处的几处瓦肆却帘幕低垂,只有零星几串灯笼在檐角散发出微光,一派幽静,只偶尔从重重遮蔽的窗帷里传出几声旖旎的呻吟。

    “小心火烛!”

    子时已经过半,打更人吆喝着路过这片专门提供给青年男女幽会的场所,极快速地向四周一瞥,脚步一转,神不知鬼不觉收起响锣,进入巷内。一对男女与打更人擦肩而过,打更人握住灯笼把手的手稍微紧了紧,待那对男女走远了,才把手指从把手上的机关处松开。

    来到巷子中部,打更人直接推开一扇不起眼的木门,门里是一块挡住视线的黑色布幔,他通过布幔,后方便是一条逼仄的巷道,巷道里空无一人,四处堆积着杂物,打更人视线向下一扫,在一块不起眼的地砖前顿足,像是自言自语道:“乾阴九坤阴十二,金乙十四。”

    这便是神咤司暗线的暗语,由两部分组成,后半部分是每个暗线独有的代号,代号结合天时,以算法推演,便得到前半部分的暗号。如此一来每日每人的暗号不同,无人可以冒充。

    说完后,他便静静等待,片刻,夹道两边不知何处传出鬼魅般的声音说道放行,打更人这才向前走去,路过巷道中间,他不经意向两边瞥去,只见杂物掩盖间,墙面上分布着许多不起眼的孔洞,若仔细分辨,隐约能闻到药油、生铁、火药的气味。虽然身为神咤司暗线,打更人知道这些隐藏在暗处的机关针对的是心怀叵测的潜入者,但在这再妙的身法也无法闪转腾挪的逼仄空间里,他还是有些背后发凉。

    一连过了三道遮挡视线的帷幔,打更人才看见了数间屋舍,屋舍隐秘处贴有雷火符,威力不大,却能防止机关兽潜入。

    打更人把灯笼放在浮雕大蟒的影壁下,低头匆匆前行,不多时便见到了一处书房。

    书房四壁书架上是不计其数的书籍和卷宗,上至一县大员下至升斗小民,曾在河东县展露过可疑行迹的人,都在其中有所记录。

    李不琢正坐在桌案前,翻阅桌上卷宗。

    袁熊在一旁暗暗打量着李不琢,据手下线人的消息,这位千户大人今夜去白龙寺走了一遭,短短一个多时辰,便成了满头白发,隐隐显出老态。虽说李不琢下令封山,天明前不准任何人上山打探,但白龙寺上失火,上山之人无一归还的消息,已瞒不过有心人了。不难推断,白龙寺已遭了大难。但李不琢一下山,头一件事便是调查龙雀的行迹,又派人去查冯家和符家结盟之事,难道山上的乱子是前朝余孽的手笔?

    袁熊试探道:‘还望千户大人斟酌一二,冯家和符家不同一般名门,就这样明目张胆派人去查他们的底细,恐怕会招人猜忌啊。’

    李不琢只道袁熊是忌惮冯家和符家,正要说话,打更人模样打扮的神咤司探子便进门禀报道:“禀千户大人,冯家的冯虞和符家的符离入河东县后一直没有接触,今日才在县中的麟光阁会面。”

    李不琢问道:“麟光阁附近可有发现龙雀的踪迹?”

    探子摇头道:“不曾。”

    李不琢眉头一皱,冯家与符家的恩怨由来已久,旧朝时便互有摩擦,百家与天宫大战初期,冯家还未投靠百家联盟,便在青州与符正凌所领的人马争杀过几度,双方都有伤亡。百家立天宫后,双方恩怨仍未调和。不过近来冯鹰投靠纵横家中连横派,却成了两家冰释前嫌的契机,据说符家要赠予冯家的,便是焚毁大夏龙庭时,自夏朝末帝寝宫中夺得的载有复国宝藏线索的宝物。

    龙雀之所以能夹缝求存,除去因为支霜衣那一层级的大人物将其视为警醒众人的忧患外,还要仰仗天宫中各大世家派系纷争不休。而今兵家纵横家两大世家要合盟,龙雀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见到,就算不提这层,传闻中的复国宝藏,也完全值得龙雀动手。

    若说龙雀是因为忌惮天宫动真格的,完全是无稽之谈。说句诛心的话,若龙雀动手破坏了两家的盟约,却是正中其他世家的下怀,就算追究起来,也只有冯符二家会动手,大可放手为之,没理由不做。难道龙雀大费周章,不惜灭了白龙寺,损失民望,目的竟不是冯符二家?

    另有目的?

    李不琢沉吟一会,举棋不定,有心下令撤掉麟光阁的人手,全力寻找龙雀动向,但心中却直觉有些不对,问道:“那符离和冯虞,可有异常之处?”

    探子垂首禀报道:“二人都极少出门,谛听机关兽曾探得符离常在房中读书推演沙盘,冯虞名声风流,颇好女色,初入河东县两日,派手下物色过几名美女带入房中寻欢,但也只是前两日,之后便再没和女人欢好。”

    袁熊嗤笑一声:“纨绔少爷难得也知道轻重,多半是来之前长辈交代了,这回与符家结盟派他过来,是要与符家那女人联姻,听说符家那女人,才智超群,他若不提前休养,叫她看见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这姻亲就算结成,也难免膈应人呐。”

    李不琢摇头失笑,脑子里却突然想到在白龙寺里看到那僧人的手稿,白龙寺方丈被人冒充,寺中与之同处几十年的同辈老僧却都未觉察出不对,这等手段绝非易容,龙雀之中,多半有会施展胎化易形神通的人。冯虞突然不近女色,若说是长辈嘱咐倒也说得通,但本性难移,难道他也如那白龙寺主持一般,已经被人掉了包?

    这念头一冒出来便不可抑止,但推断无凭无据,若眼下直接过去当调查冯虞,未免太过武断……李不琢轻轻揉着皱起的眉心,心道不宜大动干戈,便站起身,看向袁熊道:‘司中修为最高者是谁?’

    “属下三年前入神游境,是当下司中修为最高的。”袁熊答道。

    “与我到麟光阁走一趟!”李不琢二话不说便向外走去。

二百六十六:烟火

    窗外灯会初歇,再被严丝合缝的雕窗一挡,麟光阁内变得安静下来,席上肴核未动,符离与冯虞对坐,已经交谈了近两刻钟。

    符离审视着对面的冯虞,心中有一丝奇怪,虽与冯虞并不相熟,但早年偶然见过此人,气质与眼下有些差别。

    符离并未放在心上,身为家中晚辈,两家结盟的事情自然不会由她草草定下,今日会面,只是双方示好,试探态度,事后还有长辈出面。

    那件装着复国宝藏线索的玉盒就放在桌上,符离虽早早将玉盒拿出来,却没打开玉盒的机关,只是试探冯虞的态度,不过,冯虞似乎对其丝毫不感兴趣,与冯虞交谈片刻,符离终于身后侍立的中年紫衣男人使了个眼色,这位护卫符离的黄芽境炼气士袖子一招,便打出一道法禁,玉盒应声而开,露出其中一卷明黄色的帛卷。

    冯虞看到这帛卷,终于眼神一动,符离心中暗笑,明明对这东西颇为眼热,却强摆出一副淡然的脸色,装模作样。

    冯虞忍着没有动手去拿帛卷,问道:“这是?”

    “是前朝末帝的密旨。”符离语气很平淡,对帛卷上的内容早已了然于心,“前朝覆灭之际,夏帝再昏庸也知道国将不存,便搜罗天下财富,藏于秘处,留给后人光复大夏。他把宝藏的所在记在密旨中,准备留给后人,不过如今前朝皇室已尽被诛灭,这份密旨也落到我符家手里。”

    冯虞把目光从明黄帛卷上移开,问道:“既然得了这份密旨,为什么符家不去寻那复国宝藏?”

    符离摇摇头道:“卷上三百三十二字中,有三百二十余字都事武道成痛骂百家炼气士,警醒后人的话,只有最后一句,才点出宝藏所在,但线索并不完整。兴许前面那三百多字里,还隐藏着一些暗语,但二十多年过去,我符家也未找出来。”

    冯虞笑了笑:“难怪符家愿意赠出这份密旨,原来这东西拿在手里也没用,只好当个人情。”

    符离闻言心中有些不快,冯虞所说的固然不假,但这种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谁会拿到台面上来说?冯虞再怎么好酒色,也是冯家的人,怎会说出这种话来?

    冯虞似乎察觉到自己失言,又话锋一转:“既然如此,我冯家也不能失了礼数。”

    冯虞话音刚落,他身后一名绸衣乌帽的老者便捧出一件乌木盒子,向符离走去。符离不禁眉头一蹙,此举无疑有些冒犯,她目光落在冯虞脸上,只见冯虞面无表情,不由心中一凛,他是想掩饰什么?便沉声说道:“停下!”

    乌帽老者脚步微微一顿,回头看向冯虞,冯虞对符离微微一笑:“怎么了?”

    符离身后的中年男子忽的上前一步,唰一下拔出长剑,剑尖指向脚下的楼板,冷冷道:“楼下少说有十二人的呼吸声,若是在饮酒作乐也罢了,但这十二人皆屏息凝神,从我入楼到现在,他们都没有动弹,此事冯公子作何解释?”

    符离眼神一冷,看向冯虞,冯虞仍摆出一张笑脸,却突然捏碎了手中酒杯!

    啪!

    那乌帽老者低喝一声,一掌向符离探去,符离只来得及仓促退后,便被那老者拿住肩膀,只觉一股沛然内沿经络涌入体内!符离身后的紫衣男人反应迅速,霎时间,拔出长刀向老者斩去,刀光乍现,与那老者眉头一皱,侧身躲避,符离得了喘息之机,四张紫金色符从袖中划出,被她捏在指尖,手腕一抖,四张符发出金铁甲叶撞击的哗哗声,眨眼间就变大,化作四尊金甲神人,气势威严,甫一出现,麟光阁二楼的楼层就承受不住其重量,是咔嚓一声!

    与此同时,楼下便有十二柄剑洞穿楼板,从符离脚下刺出!

    紫衣男子有提醒,符离已心生提防,提前跃起,但这道剑阵角度刁钻,有一剑向上射出,直接洞穿了符离脚底涌泉穴!

    符离闷哼一声,脸色一白,这时楼板轰然垮塌,木屑烟尘四溅,符离与四尊金甲神人向一楼落去,四道金甲天兵符皆是先天圆满修为,纳厚土之力,重逾数千斤,砰的一声,便把楼下两名杀手的脑袋压成肉饼。

    那乌帽老者露了破绽,紫衣男子本欲追击,见符离受伤,也跃下一楼退守,剩下的十名杀手霎然散开,包围四周,砰一声,冯虞和那乌帽老者也震开楼板,跃下一楼。

    四名符兵,加上那宗师境的紫衣男子护佑周身,符离暂且安全下来,只是那被乌帽老者拿住的肩膀骨头已经错位,脚掌也被一剑洞穿,身为符家的人,她何曾受过这等伤势?额上不禁冒出冷汗,用杀人的眼神盯着冯虞,咬牙切齿道:“冯虞,你疯了?”

    “可惜,反应倒是快。”冯虞露出惋惜的神色,却不回答。

    那十名杀手齐齐掏出火器,指向符离和紫衣男子。

    紫衣男子深吸一口气,提防四周,连分心说话的功夫都疼不出来,符离又惊又怒道:“你要杀我?这麟光阁是你冯家的地方,我若死在这里,你如何能脱得干系?你我两家前人虽有恩怨,但何至于闹到这种地步,冯家真要和我符家不死不休?”

    冯虞垂下眼帘道:“我与你倒是无冤无仇,可惜,要怪就怪你投错胎了吧。”

    冯虞看了一眼窗外,麟光阁作为冯家的产业,门窗上布有法禁,本是为防机关兽偷听,眼下却能遮掩楼里的动静。这时屋角更漏已指向丑正,冯虞一扬手,十名杀手手中火器齐齐击发!

    砰!

    丑正,灯赛落幕,数百支烟花冲上夜幕,炸成漫天繁星,斑斓缤纷,将无数百姓的欢呼声淹没其下。

    麟光阁外,李不琢和袁熊顿足,远远望着那座雅致的楼台,烟花下夜空亮如白昼,鼎沸的欢呼声遥遥传来,那楼下守门的小厮脸上却没有丝毫笑容,腰间隐隐支起的衣袍下,显然藏着兵器。

    李不琢和袁熊对视一眼,皆眼神冷峻,冯符二家的盟约果然出事了。

二百六十七:潜入

    “袁千户,你就此去调集人手,半刻钟内包围此地。”

    李不琢一声令下,袁熊应承离开,李不琢便走向麟光阁。

    麟光阁北面临水,据说整片地界地契都属于此楼,东西两边除了几间雅致的亭台,没有其他屋舍。此阁乃冯家在河东县开办的产业,一楼售卖典藏字画、极品茶叶等物,据说二楼则有售古玩珍品与记载着炼气领悟的前贤真迹,甚至有买卖火器的路子,但若要上二楼,得有楼中贵宾的身份,或有熟人引荐。这种地方,向来没有人多热闹,就算灯会的日子,四近也十分幽静。

    挎着烛龙剑,李不琢便佯装过路,他一头显眼的白发用鹊羽冠盖住,打麟光阁外走过,果不其然引来了看门小厮警惕的目光。在那泥佛掌下逃生,机缘巧合入了一次密莲华口中的非想非非想天,也就是无我之境后,李不琢的念头似乎被荡涤得纯粹了一分,灵觉又敏锐了许多,发现水岸边的一名撑篙的渔夫,还有两名路人,都是龙雀中人伪装。

    路过麟光阁后,李不琢便来到水岸边,凫水向麟光阁北岸摸去,将内逼出一层,罩在体表,便将湖水辟开,不沾衣物。此举进颇为消耗内,不能持久,好在路途不远,只十来个呼吸的功夫,李不琢便靠近了麟光阁,没激起一丝水花。

    那水岸边撑篙的龙雀就在不远处,李不琢视线一抬,便能看见船底,刚想神不知鬼不觉解决此人,李不琢却察觉到身边似有一股活水,眼前临岸的地方黑漆漆一片,他内运至双目,纵水底亦洞若犀烛,只见前方有一处半人高的孔洞,洞口的铁网上,挂着许多铁蒺藜。

    “麟光阁的密道,还是倾泻污水的地方?”

    李不琢游过去,只见铁蒺藜上攀附着许多水草和泥沙,便一挥剑,隔着一步远的距离,烛龙剑刃所过之处,江水沸腾起来,那铁网旋即悄无声息被斩开一道缝隙,断口处熔化发红,又被流过的冰冷湖水浇熄。

    斩开挡道的铁网,李不琢钻入孔洞,孔洞不长,李不琢穿行不到十丈远,便出了水面,四周漆黑,似乎是一个水井,只有头顶木板缝隙里透下来几线昏暗的火光。

    “原来是取水的水井。”

    李不琢松了口气,手指扣住井壁缝隙,一用力,便跃至井口,双脚撑住井壁,发现井口已经盖死,正准备一剑砍开井盖,李不琢动作一顿,听到外面有男人的呼吸声。

    龙雀的人,还是无辜的人?

    罢了,宁杀错,不可犯险。

    李不琢念头一动,与识海中的烛龙神魂心意相通,烛龙剑脱手而出,穿透豆腐一般,刺穿井盖,外界的情形也从烛龙眼中,出现在李不琢脑海内。

    桌上燃着短短一截牛油蜡烛,杂物边堆积着许多尸体,尸体上血迹尚未干涸,显然没死多久,守尸的人一身黑衣,正端详着端详着尸体中几个貌美的婢女,啧了一声,自语道:“可惜……”

    蓦地他看见烛龙剑,脸色大变!

    电光火石间,烛龙一剑将此人枭首,脖子伤口处被炙得一片焦黑,没流出一滴血。

    啪!

    李不琢从井口一跃而出,烛龙落入手中,环视四周。

    此处并非密室,是麟光阁地下取水之处,这些尸体,看模样是麟光阁里原班人马,没死多久。身上都有被束缚的痕迹,脸上有伤,显然遭到过囚禁,今夜才被杀死。

    “咦,这人?”

    李不琢目光落在一青年男子身上,此人模样和冯开有些相似,少了几分阳刚气,但更加俊美。衣冠华丽,却披头散发,眼神涣散,已没了气息。

    司所中早得到的冯家派来结盟的冯虞的画像,李不琢当即认出此人面貌,眉头一拧。

    “来晚了?”

    李不琢推门出去,边上还有几间堆放杂物的房间,还有一大条烧炭的地龙,横纵极深。不远处是上地面的台阶,沿阶上去,便是麟光阁后院,走廊壁上挂着名贵字画,过道拐角紫檀木凳上是珊瑚摆件和花瓶,但不见一个打理的婢女。

    忽的一阵震动从正阁传来,却没声音。

    “隔音法禁?”

    李不琢没贸然接近,驭使烛龙飞出。

    麟光阁内,火器硝烟散尽,四尊金甲神人千疮百孔。符离心念急转,却想不到脱身之策,对那紫衣男子叹了口气:“连累你了。”

    那紫衣男子面容决绝,对符离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姐若走不出去,冯家定然也瞒不住此事。”

    啪啪!

    冯虞拍了两下手掌,似笑非笑:“不愧豪门之后,区区内壮境修为,凭着一身法器,竟能活到现在,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手段。”

    阁边,李不琢看见冯虞,暗暗心惊:“难怪,难怪,这人冒充冯虞,若能在这麟光阁里杀了符离,到时候把地下刚死的真身往这阁里一扔,营造出两相厮杀的局面,就算被人看出破绽,两家的盟约却是结不成了。再怎么说,符离都是死在冯家的产业里,冯家脱不了干系,而冯家也死了嫡系,受符家责怪,岂会忍气吞声?”

    好毒辣的手段。

    李不琢估摸着阁中龙雀一方的人手,等待出手的良机,被龙雀在眼皮底子下这样闹腾,冯家责任最大,灵官衙也脱不了干系,那位曹大人兢兢业业一辈子,正要告老还乡,地盘里却死了个冯虞,恐怕哭都没地儿找去。身为神咤司千户,李不琢虽不至于招致迁怒,但看破了龙雀的手段,却不能置身事外。

二百六十八:阻截

    “那符家的女人,身上倒是有不少保命的东西,虽然此刻落了下风,一时半会却不至于丧命。神咤司的人遍布河东县,袁熊去调集人手,眼下应该已带人过来,忘了叫他不要打草惊蛇,不过他应当不是莽撞的人,最好是先设伏……”

    李不琢心中思忖着,突然一侧耳,听到阁外传来一声惨呼,不由面色微微一变,呸一声,便驭使阁边的烛龙陡然刺破雕窗!

    屋内的“冯虞”亦听到外面的动静,心生警兆,向后一看,便到一抹剑光,目光一冷,护身罡气激荡着衣袍乍然扬起,然而烛龙剑尖所指之处,灼热剑气便将护身罡气化开,冯虞心中大惊,只来得及伸掌拍向剑身,仰头躲避,手掌与烛龙接触之处,嗤啦一下便皮开肉绽。

    李不琢暗道可惜,一击不中,便驭使烛龙穿堂而过,这时刺破的两扇窗才腾起熊熊火焰。

    冯虞收回手掌,又惊又怒,眼看最多再有一盏茶功夫,符离便要授首,却在这关键时刻生出了变故,看那一剑的威势,驭剑者最多是神游境炼气士,甚至还要不如,但那柄剑似乎却是神兵,护身内在这一剑之下竟被视若无物。若那偷袭之人是神游境,神魂附着于剑上,离体也不会超过半里,那驭剑之人,必定就在麟光阁附近,甚至已经潜入进来。

    斥责暗哨并非当务之急,便命人把驭剑之人找出来,同时打量符离,心道难道是符家的援兵?

    符离亦揣摩着烛龙剑的归属,却不动声色道:“冯虞,你若就此离去,今夜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此后我两家还有结盟的机会,若再执迷不悟,后果你可承担得起?”

    冯虞冷哼一声,心中萌生退意,要找到那驭剑偷袭之人并非易事,再耽搁一刻,事情便要逆转,眼下那记载了复国宝藏的密旨已经到手,冯虞也已死在阁中,出去符离未死,龙雀的目的已达到七成,最好就此离去。

    与那乌帽老者眼神一对,冯虞大喊一声“现身御敌!”,挺剑攻向符离,使得却是虚招,引那紫衣男人出招时,扭身就走。紫衣男人看破冯虞的意图,正欲阻拦,四周却又传出连绵不绝的火器声,众龙雀端起火器对符离齐射,紫衣男人只好停步,手中长剑一卷,便挡下大部分铁丸,剩下的铁丸,便都由四尊金甲神人阻挡。

    冯虞、乌帽老者与众杀手四散退去,紫衣男人护住符离,并未追击。

    整个麟光阁四近已爆发出厮杀声、火器声,动静不小,符离遍体鳞伤,颇有劫后余生之感。

    紫衣男子看向窗外,谨慎道:“不知是什么人,竟和冯家的人马打了起来。”

    符离摇头,沙哑道:“不会是县兵,他们不敢对冯家动手,若说神咤司倒有三分可能……我实在想不明白,冯虞不像是有决断的人,对我动手,定非他一人的主意,但冯家岂会如此不智?难道是冯虞被人用术法扰了心智?但他调动整个麟光阁,又怎么可能瞒得过长辈?”

    ……………………

    “是神咤司的人?”

    麟光阁外厮杀逼近,“冯虞”听到属下禀报,眉头一皱,龙雀的偷天换日之计,没传出去半点风声,神咤司是怎么得到的消息?

    “那驭剑之人还藏在暗处,此地不可久留。”乌帽老者沉声说道。

    冯虞一点头,便带人向水岸边纵去,一道炙热剑气却紧随其后,袭向众人。乌帽老者冷哼扬手,便从湖中卷起一道水柱,与剑气相击,嗤一声,剑气水柱俱散,烛龙却自水汽中射出,悬停在水岸边,一剑拦住众人去路。

    “这剑气不过黄芽境炼气士所施展,但驭剑之人藏身暗处,此时无暇将他找出,他仗着神兵之利,便已立于不败之地,我无法护住所有人走脱……”

    乌帽老者心念急转,正在这时,余光中一道寒光极速接近,快若迅雷,霎那间,便刺穿一名龙雀胸膛,箭势却分毫不减,从水面上掠过,气劲带起身深深一道水浪!

    又有强敌!

    乌帽老者神情一凛,从怀中掏出一扇竹卦向水面掷去,旋即毫不犹豫跃入水中,踏在浮起的竹卦上跃起,手中又掷出第二枚竹卦,掷向前方,再一步踏上。

    眨眼间,便逃出百步远。

    “嗯?走得倒是快。”李不琢肉身隐藏在阁中驭剑,无法追袭乌帽老者,只得任其离开,驭使着烛龙周旋封锁冯虞的去路。

    “冯虞”见乌帽老者逃遁,又惊又怒,背后却又有一箭射来!串葫芦似的贯穿了两人的脑袋,旋即,一身赤色青蟒服的袁熊右臂披着偃师机关臂,手握一柄偃月大刀,杀入人群!刀锋所向之处,隐有鬼哭狼嚎,令人失魂丧胆,转眼就斩了三人!

    冯虞眉头紧锁,两指扣住一枚赤色铁丸,掷向袁熊,手腕一翻,便牵住一只黄色大纸鸢,他一跃离地丈许,纸鸢双翼一阵,哗啦一声一边引他身子向夜幕中飞去,始终周旋的烛龙剑却霎时间刺向冯虞后心。

    跗骨之蛆!冯虞心中大骂,身子悬空却最无法借力,连忙掏出一件铜镜护住后心,只要受住这一剑,他便能借力飞远。孰料烛龙剑势一转,向上撩去,呼一声,纸鸢被烈焰吞没,冯虞整个身子便向下栽去!

    嗤嗤!又是一剑,直接削断了冯虞小腿,冯虞落地身子一晃,稳稳站住,烛龙却又不紧不慢周旋在十步外。

    袁熊一刀把最后一名龙雀身体从肩头斜向腰部,斩成两半,目光一凝,便落在冯虞身上,冷笑一声:“奸贼,还不把那张假冒的面皮掀了?”

    冯虞面容阴冷,却突然闷哼一声,脸色苍白,直挺挺倒了下去。

    袁熊眉头一皱,霎然闪身到冯虞身边,却见他嘴角涌血,已没了气息,竟自知难逃一劫,便自己以内震断了心脉。

    烛龙霎然飞向阁中。

    “你怎知此人是假冒的?”

    李不琢走出麟光阁,看向袁熊,没掩饰怀疑,他从水下潜入,见到冯虞真身的尸体,才知道眼前的冯虞是假的,但袁熊一出现,便毫不犹豫对冯虞动手,着实有些奇怪。

二百六十九:藏宝之地

    袁熊看向李不琢,说道:“刚传来的消息,冯虞的命灯早在两个时辰之前就灭了。”

    李不琢这才释然,走到地上的尸体旁边,手指沿着冯虞的脸颊边缘摸索。

    “没有易容的痕迹,果然是术法神通,不光五官和冯虞相若,连骨骼也和和这张脸完全契合。”李不琢说着看向袁熊,“想必冯家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袁熊皱眉道:“恐怕下半夜冯家的人就到了,麻烦的是冯虞真身的尸体不知被藏在哪里。”

    李不琢突然发现假冯虞腰部有一块凸起,伸手一探,便拿出一方玉盒。

    “嗯?这是……”李不琢拿出拿玉盒里的暗黄色帛卷,一眼扫过其上的内容,心中暗道:“夏帝密旨?”

    脸上却不动声色,对袁熊道:“去支援其他人,把余孽都捉拿下来,最好留下几个活口。冯虞的尸体就在麟光阁下,冯家的人过来之前,把前事都做完备了,不要落人口舌。”

    袁熊虽明知李不琢是支开他,也十分知机地应承退下。

    李不琢便借着麟光阁的灯光,翻开那卷密旨阅读。

    密旨上尽是痛骂百家炼气士的话,末尾则有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字:“北鬼户至南乾罗山。”

    李不琢见到这行字,瞳孔微缩,霎时间便想到了吴寒衣带诏上的那行字。

    “西鹘火,东至缇加夜山!”

    “原来是这样,四山的位置,便能确定一处经纬,那就是复国宝藏所在之地?”

    李不琢脑子里浮现出浮黎十六州的地图,西面的鹘火闪至东面的缇加夜山之间有一道黑线相连,北面的鬼户山与南面的乾罗山间又有黑线相连,两道黑线交错于一点。

    “这就是复国宝藏的所在,不过,若不能凌驾于九天之上俯瞰世间,谁又能确切找到这地方?倒是听说圣人神游方外,能俯视人间,天宫中亦存有浮黎十六州比例完美的地图,只是这种地图,管制比寻常炼气术和火器更加严厉,我没机会看到。”

    李不琢记下密旨上的每一个字,将密旨放回玉盒盖上,心说这玩意就是符家欲赠给冯家的东西。眼下看来,复国宝藏的线索原来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记载在这密旨上,第二部分则记载在那衣带诏上,不过,吴寒的幸存纯属意外,当初若非吴心以双目为代价,提前让神兵出炉,去火场里救秦皇后,那张衣带诏也决计传不出来,夏帝处心积虑留下复国宝藏,总归是要留给后人的,这密旨和衣带诏上的线索,想必都并非独一份。

    …………

    麟光阁前,符离收起四张残破的符纸,平静看向包围过来的神咤军。紫衣男人冷冷道:“大胆,此乃符家千金,尔等不去捉拿贼人,竟以刀兵相向,还不后退?”

    众神咤军面面相觑,却都没松开兵器。

    “都退下。”

    浑厚的声音传来,袁熊走入阵中,对符离点点头道:“我乃神咤司副千户袁熊,贼人俱已伏诛,符小姐大可放心。”又看向紫衣男人,皮笑肉不笑道:“不过,今夜为救出符小姐,司中又死了几个弟兄,却不是来听阁下斥责的。”

    虽说符家家世极深,但神咤司与天宫体系不同,袁熊既不能从符家获益,也不惧怕符家干涉神咤司事务,说起话来毫无顾忌。

    紫衣男子眼神一冷,移开目光,符离连忙说:“今夜先中了冯虞的计,澹台叔叔为护我安危,这才有些失言,还请袁千户和诸位兄弟见谅。不过,袁千户刚才说的贼人是什么意思?”

    袁熊道:“起先骗了符小姐的冯虞,是前朝余孽假扮,本官方才已收到了消息。”

    “原来如此……我道冯家怎会如此不智,原来这麟光阁已被鸠占鹊巢,尽是贼人。”符离顿了顿,不禁感慨,“好毒辣的手段,我若死在这里,便连自己都死得不明不白,若家中长辈知道,日后冯家和符家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说着她一摸腰囊,“到没有别的损失,只是那一份密旨……”

    “符小姐找的可是这个?”

    李不琢自后院走入阁中,手里拿着一件玉盒。既然盒中密旨上的线索已经记下,此物便要物归原主,以免遭人惦记。

    符离眼神一动,接过玉盒,展开密旨一看,发现密旨已被人展开看过,贴身收好说道:“不错,这就是贼人骗去之物,多谢李千户。”

    李不琢有些讶异道:“符小姐认得我?”

    符离脸色憔悴苍白,笑了笑道:“我那堂弟心高气傲,在你那受了两次挫折,跟变了个人似的,我便有些好奇,今年府试过后蛛楼游春时,我便在人群中,见到了李解元你呢。”

    李不琢知道,符离说的弟弟就是符膺。

    符离看了一眼李不琢的右手,又看见他鬓角的一缕白发,不由迟疑了一下。

    李不琢看见了符离的目光,今夜催动烛龙许久,精气神消耗极大,渐觉枯荣气又有向体内侵蚀的征兆,便道:“受了些伤,没有大碍……符小姐既已安全,我便先告退了。”

    “什么伤势竟能让人一夜白头?”符离有些惊讶,“家父认得一位岐黄宗师,李千户若有需要,我可为你引荐。”

    “暂时不必了,若有需要,就要麻烦符小姐了。”李不琢谢了一声,“这附近兴许还有残贼,还请符小姐随袁副千户到神咤司暂避,若不然,且尽快找个安全去处。”

    符离点头道:“我这就前往神咤司暂避,传信家中长辈,这两日的安全,还要仰仗诸位了。”

    ………………

    留袁熊等人处理麟光阁之事,天还未亮,李不琢独自回到府中,见三斤房中灯已熄了,侧耳一听,便是均匀的呼噜声,正欲回房,身边传来幽幽的声音:“你的伤。”

    李不琢转头一看,洛还君站在门口,眼睛会说话似的,关切又带着幽怨。

    “没什么大碍,但要闭关调息一阵,三斤醒后跟她说一声,这几日我在屋中辟谷,不要打扰。”

    李不琢解下大氅交还给洛还君,被那双眼睛看得有些心虚,佯装无恙,夺门入屋。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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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魁介绍:
这是炼气士的世界。
朝廷覆灭,百家当道,十六州中煌煌盛世,机关城下百鬼夜行。
飞船、傀儡、妖鬼、山海兽;神通、符法、魇镇、炼气术!
少年梦中求道,阅百家经典,养精炁,炼神魂,争传承,立道统,以剑道入圣。
…………
作者会努力创造一个正能量的主角形象,文体两开花,弘扬仙侠文化,希望大家多多关注。
剑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