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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太上小君     剑魁txt下载     剑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十六:读书炼气

    次日,月考成绩公布,李不琢射艺甲上,经言乙下,以总评乙上的成绩,位列第五。

    何文运射艺甲下,经言甲上,以总评甲中的成绩位居第一,冯开则以总评甲下位列第二。

    不出所料,白游输给冯开五金铢,但他仍旧给李不琢送来五金铢,李不琢没推脱,收下了。

    月考过后,县学正式开课,大清早,五十县学学生便在教授的带领下,到泉心阁后方的圣院中,祭拜七位天宫圣人。

    当年纵横家谋圣合纵百家覆灭前朝,将希夷山上大夏龙庭付之一炬,立七重天宫取而代之,掌管天下刑狱律法、刀兵军械、营造工程、灵官任免、赋税屯田、斋醮礼法、传承修行之事。

    圣院中供奉的,就是七位天宫圣人的泥像,祭拜过天宫圣人,李不琢开始与众学生一道上早课,早课诵经后,就去了一趟藏书阁,按规矩,借阅了道家的小道藏,也就可以借阅藏书阁中与小道藏相关的书。

    藏书教习不敢为难,李不琢没费工夫,就借到了玄门祖师张太常的《勘渊疏证》。

    张太常是张云房祖师的玄孙,张太常虽未成圣,但道学钻研极深,他注解的《勘渊疏证》,阐明幽微,又直白易懂,在玄门中流传极广。

    …………

    十余日过去。

    原本李不琢的生活起居都是三斤负责,眼下三斤被鸦三通带着学习机关术,连吃饭睡觉都紧巴巴的,李不琢虽然跟三斤仍在同个屋檐下,却跟自己单独生活似的,突然有些不习惯。

    但也好专心读书。

    这十多天里,梦中读书又是数年。

    李不琢把《勘渊疏证》读完,回头对照原文,学问又有精进,对普照图的理解也更深了一层,炼气时,一些似懂非懂的道理也豁然开朗。

    于是又借来几套不同版本的注解。

    藏书教习未收的那些丝绸、笔墨,李不琢送给了其他教习,逢上理解不透的经文,就不厌其烦地去问。

    虽然礼轻,众教习见李不琢学得刻苦,又举一反三,都乐意解答。

    除此之外,李不琢花几银铢小钱买些酒肉,与县学的两个门兵也混熟了关系,不时能从他们口中听到些县学往事、市井传闻。

    至于白游一干人等,李不琢不和他们去鬼混,也没断交往,拿出两个金铢,在金釜楼买了一桌酒席回请。花费虽大,为建立人脉,也是必要的支出。

    开始其他学生因为李不琢与白游等人走得近,便有些疏远他,后来见李不琢其实是个沉稳的性子,又得了月考第五,也有人来结交,邀他参加法会,但李不琢读书正在状态,便暂时推却。

    还花八银稞买下一头三百斤的角彘,给膳房伙夫两银锞,开了个小灶。吃肉精气充足,这些日子过去,李不琢下腹那团内也从龙眼般大小壮大如鸡卵。

    …………

    自从那次误会李不琢,早课时,燕赤雪总会远远看着李不琢读书。

    李不琢读起书来,一目十行,往往几眼看罢,就翻到下一页。燕赤雪起先以为他装模作样,但看他专注的神情又不像作假。

    不过,他前日看的是太常祖师的《勘渊疏证》,今天又变成了青蕴真人的《勘渊正义》,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真能读明白?

    燕赤雪不知自己为何要关注李不琢,也许因为李不琢比白游他们沉稳,又没那些埋身卷帙里的同年的书呆子气。

    若拿县学前三甲的人来比,冯开戾气太重,公输百变是个醉心机关术的疯子,何文运虽然被诸位教习都私下认为有儒家遗风,燕赤雪却总觉得他城府太深。

    这日早课后,李不琢照例收书回学舍,燕赤雪终于忍不住跟在后面。

    在大堂和北学舍的月洞门下,她拿着一篇经文,窜到李不琢身侧,问了李不琢几句晦涩难懂,颇有争议的经文,李不琢一一答上后,燕赤雪也不走,就这样跟着李不琢一边讨论,走向北学舍。

    淳于厌看着燕赤雪的背影微微一愣,她印象中燕赤雪除了读书练武,连胭脂水粉都没兴趣碰,有过几个男学生接近,也不假辞色,怎么会主动去找李不琢?

    回到学舍后,李不琢看着门边杵着的少女也很纳闷。

    这几天李不琢早发现她偷看他,却不料到她会跟到学舍来。

    薄樱唇,高鼻梁,双眸有神,看面相她是个很有主见的性子,对他一见钟情?不大可能。

    可她站在门口,他不出声,她也不走。

    李不琢只好请她进屋坐,生起火炉用生铁壶烧水。

    燕赤雪也没辜负李不琢对她的判断,落落大方迈开长腿走进正屋。

    “李不琢,李不琢,鸦师父说学舍不方便,叫咱们去外头租个院子……”三斤从静室里冒出头来,见到燕赤雪,一愣神,又缩了回去。

    三斤关门的功夫,燕赤雪眼睛一瞥,见到屋里了的机关木件。

    “有什么不方便么?”

    “没不方便,三斤刚到幽州,有点怕生罢了。这边坐。”李不琢朝着桌边一扬下巴。

    燕赤雪笑了笑,坐到桌边,双手捧着茶碗摆弄,看起来暂时不准备走。

    “三斤?这名儿有趣。”

    “小名,她生下来加襁褓才三斤,后来一直就叫惯了。”李不琢道。

    燕赤雪恍然哦了一声,移开话题,又和李不琢讨论起经文来,李不琢有条不紊跟她说着话,没一会水烧滚了,便煮了壶吓煞人香。

    李不琢忙活的功夫,燕赤雪看见屋东面的兰上架着的两柄剑,忽然问:“听说你以前在边关从军,杀过人吗?”

    “杀过。”

    李不琢倒了茶给燕赤雪,也坐到桌边轻轻吹着滚茶茶汤,燕赤雪道声谢,嘀咕道:“难怪那么像……”

    “像什么?”李不琢放下茶盏。

    “我爹……还有叔叔们。那时候我刚学骑马,马对我尥蹶子,见了他们,就老老实实,动都不敢动,后来我去问了,他们说杀生多的人,身上有股杀气,马欺软怕硬,便不敢对他们尥蹶子。我看你也有杀气呢。”

    “令尊也是行伍出身?”

    “猜反了,干的是走马飞尘的活儿。”燕赤雪嫣然一笑。

    李不琢怔了一怔,哑然失笑:“原来是绿林好汉。”

    “什么好汉,老燕家世代都是土匪,我爹年轻时便是河东一带最臭名昭著的响马头子。”燕赤雪满不在乎摆摆手,“不过我生下后就逢上了太平年头,当年的事也只是听他们讲的。”说着把目光移向兰上架着的白钢短剑,“这剑形制倒是别致,原来沧州也产白钢吗?”

    “这是犬封国的剑。”李不琢走过去把剑取下,“犬封国以白狼为图腾,剑格上錾刻的便是。”

    “听说犬封国男人犬首人身,女人却个个貌美。”燕赤雪跟过来打量着短剑,犬姬貌美温顺,又善歌舞,号称三大极品歌舞伶人之首,在世家贵族中十分流行,有的世家甚至以没有拿得出手待客的歌舞伶人为丢脸。

    “的确。”李不琢想起冯鹰带着属下跟那些犬姬开无遮大会的场景,没再说下去。

    二人又交谈了一阵,又转回讨论经文。

    两刻钟后,燕赤雪看了看窗外,起身告辞,掏出个藕荷色布袋放在桌上:“今天多谢了,这个你不爱吃就给三斤吧。”也不等李不琢说什么,就走出屋子。

    李不琢迟疑了一会,掂起布袋,发现还带着体温,一掂量,约莫五两重,打开一瞧,里面装着许多片铜钱大小的奶干。

十七、恶奴

    次日清晨,天色未亮,李不琢提着三尺木棍来到小院中,站到木人傀儡对面。

    “素是纯朴本真,冲乃冲淡平和,素冲剑法不以威力见长,长在剑势连绵,耐力悠长,但毕竟是炼气士的剑法,已迈入先天门槛,比我在军中所学的剑法不可同日而语。”

    李不琢肩部松松垮垮,双脚不丁不八地站着,调匀呼吸。

    忽然间双肩一沉,举剑齐眉,弓步吐气开声,转胯送肩。

    力道从足底节节涌至腰背肩腕,木剑递出时,手腕却轻轻一点,举重若轻,是素冲第三式:点水成冰

    啪!

    木棍正中铁皮木人膻中要穴,剑尖破碎四射飞溅,剩下的剑身前端也裂成了木絮。

    “这一剑威力平平,不难防住,但此剑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时,能借内之助再接上一招平湖探月,就成了十足的杀人术。可惜我的内还没达到内壮境,使不出这一招,不然论单打独斗,已能完破军中学到的十三路破敌剑。”

    李不琢随手扔开木棍,正要回屋,余光见一道黑影飞过,消失在南面的屋墙后。

    只是惊鸿一瞥,但那黑影泛着金属光泽的羽毛,是鸦三通无疑。

    自从住进县学,鸦三通时常外出,它对三斤颇为在意,李不琢不担心它逃走,只是也好奇它究竟在做什么。

    便放轻脚步,跟了过去。

    片刻,远远跟着鸦三通,李不琢在女子居住的南学舍院墙边停步。

    抬头一看青墙瓦,犹豫一霎,李不琢悄无声息翻墙而入。

    入院后,只见鸦三通落在数丈外的梧桐枝上,定定看着一处窗头,耷拉着羽毛。

    窗棂被纸糊住,看不清里面住的是谁,忽然间吱呀一声,有间学舍门被推开,鸦三通扑棱一下飞走。

    李不琢不及离开,若惶然逃走被人发现,恐怕要落下心怀不轨的坏名声,便若无其事向前走去。

    “喂,李不琢!”

    出门的女学生轻声喊道,李不琢一看,却是燕赤雪。

    “你来找我?”燕赤雪狐疑打量着李不琢。

    “昨天的奶干味道很好,这些蜜饯送你……”李不琢隔着一丛黄竹对她笑了笑,一摸腰囊,顿了一下,“居然忘带了,我回去拿,对了,那边住的是?”

    燕赤雪顺着李不琢的目光看向东面的那间学舍:“似乎是双成的住处……”

    李不琢神情一动,告辞离开。

    回到北学舍后,打开静室,三斤埋在木头堆里琢磨,鸦三通斜斜躺在木屑中,蜷着爪子,绿豆小眼毫无神采。

    李不琢抬起脚尖拨了拨鸦三通:“死鸟,好不端去女学舍偷看什么?”

    鸦三通勉强抖擞精神,一抖羽毛飞到烛架上,移开话题道:“租住的地方找好了?”

    这些时日李不琢知道鸦三通机关术非同凡响,三斤得它教学,机遇难得,为三斤学习机关术提供便利很有必要,便道:“今日就去找。”

    “记得找大些的院子,要安静。”鸦三通叮嘱说。

    李不琢答应了,便收拾行装,准备离开县学去打听租房的事,也顺道去买些蜜饯干果。

    刚出门,却见到街边有人牵着白马路过,颇为眼熟。

    李不琢神情一动,问门兵道:“那是李府的马?”

    县学门兵都是些老油子,把各家各户的人马都认得门清,一人说:“可不就是李府那匹霜纨马,这些日子三天两头在附近晃悠,也不知在打什么算盘。”

    李不琢眉头一皱,出县学后便避开那白马,往街另一边走去。

    新封城寸土寸金,住房是个大问题,新封城近乎七成以上都是外来人口,并无房产,都是租住。

    有官身者去官府的“店宅务”租住房产,而庶民就得去找“知见人”。

    知见人又称“牙郎”、“牙人”,专门做买卖中介。

    新封府最大的牙行在地市,但李不琢找门兵打听到,有些独立在牙行外的知见人手中房源充足,价钱也比牙行里头宰客的牙郎实在。

    “鱼篓巷八一号朱家,先坐贰陆号悬车至西亭站,转乘肆玖号在杏榭站下车往北走两百步到鱼篓巷……”

    李不琢走在街上,默记着门兵告知的知见人住处,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惊呼。

    哒哒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声大喝:“马匹受惊,不想死的让开!”

    马蹄声迅速临近,李不琢刚转头,一匹高头白马急急撞来!

    那骑士戴着瓜皮小帽,穿绫罗绸缎,神态倨傲,手中皮鞭扬起,仿佛下刻就要抽下来。

    心中一凛,李不琢一猫腰,侧过身子。

    那骑士视野中顿时失去了李不琢的身影,李不琢一扎马步,又猛地站直,肩膀悍然撞在马肋上!

    砰!

    白马凄厉嘶鸣,被狠狠撞开,蹄子踩在光溜溜的青石板上打了滑,一下摔倒。

    那骑士身手十分敏捷,白马跌倒时,翻身下马,手里皮鞭不由分说对着李不琢脸颊啪的抽过来,声色俱厉:“好大的胆子,敢伤李府的马!”

    李府……

    李不琢心里火气上涌:“原来这人在县学外徘徊这么多天,就是李府派来找我麻烦的?我若身手差一点,刚才被那疾奔之马撞个正着,就算不死,也要在床上躺两个月,还考什么童子试?”

    豁然抓住长鞭,用手掌上缠一圈拉紧,李不琢狠笑道:“嗯,李府?李吾玉是我叔父,你这下人不认识我?”

    “什么东西也敢攀李府的亲戚?”李府侍卫阴狠一笑,放开皮鞭,探手抓李不琢肩膀。

    李不琢侧身一躲,侍卫变抓成肘,带着凌厉的风声,大枪般凌厉戳向李不琢前胸。

    “这架势是要装作不认得我,把我打到重伤。”李不琢扔开皮鞭,架起双臂挡住这一肘。

    侍卫力量奇大,撞得李不琢双臂剧痛,李不琢面色不改,身形向左虚晃,又一矮身子,躲到侍卫右侧。

    侍卫被晃得一个踉跄,反手去抓李不琢。

    啪!李不琢打开侍卫的手,五指铁箍似的抓住他琵琶骨死死一抠!

    侍卫痛叫一声,双目通红,弓背去撞李不琢,李不琢却抬起脚尖,一下戳中侍卫膝窝!

    侍卫腿一软,膝窝子剧痛,险些跪倒,心中怒极!奋力挣脱李不琢的控制,跌跌撞撞抄起路边茶摊的桌子砸来!

    李不琢后退两步,撑住桌子,余光一瞥,那侍卫右腿正向上踢来,便抬脚一踹!

    咔吧!

    侍卫惨叫一声跌倒,脸色煞白,握住右足,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

    他右小腿腿骨呈现出极为诡异的形状,已被李不琢一脚踹断。

十八、租房

    围观者哗然。

    “下手真狠。”

    “他敢打李府的人?”

    侍卫大口喘着粗气,汗珠冲破眉睫滚入眼眶,视线模糊。

    一晃神,被人掐住脖子砰一声在地面上撞得七荤八素,耳边传来带着霜气的声音:“恶奴,是李吾玉派你来的?”

    侍卫回过神来,眯眼依稀看见李不琢呲牙笑着目露凶光,心中一寒,喘着粗气艰难摇头。

    “那就是何凤南派来的。”李不琢斜睨着骑士脖子,“回去告诉何凤南,下次再派人来找我麻烦,断的就不是腿了。”

    放开李府侍卫,李不琢拍拍手,起身提高声音:“我叔父治家甚严,你这市井恶棍冒充李府家奴,光天化日之下想要对我行凶,想要挑拨我叔侄关系,究竟有何居心?今天略施小惩,再让我见到你打着李府的名头行恶,就把你扭送官府!”

    说完扬长而去。

    …………

    李府正厅,李吾玉身穿墨色大氅,看着厅下负伤的家丁,面色阴晴不定。

    何凤南朱色芙蓉裙裙裾曳地,眼神闪烁,也不坐,就站在一边。

    良久,李吾玉坐在太师椅上:“是你派他去找李不琢的麻烦?”

    何凤南眼神闪烁:“就是要他知道李府不能容他,他才会知难而退。只是没想到他从军两年竟练出了一身本事,杨豹是前朝逃兵,一身武艺放到幽州也算高手,却被李不琢一个照面就击败。李不琢也狡猾,走时故意说那番话维护李府,我们也不能去灵官衙追究他当街伤人之责。”

    李吾玉沉吟良久,对旁边侍卫说:“带杨豹去领十鞭家法。”

    “怎么让杨豹领罚?”何凤南面色一变,李府家法用黄丝和牛筋拧成的鞭子,粗如龙眼,鞭梢涂蜡,重两三斤。

    一鞭子下去,带下一层油皮,十鞭子下去,能打没了半条命。

    李吾玉不由分说道:“领完家法,再带他去跟李不琢当众赔罪!”

    “这万万不可!”

    李吾玉道:“李不琢终究是李家血脉,杨豹以下犯上,这惩戒已是留情了,休要再提!”

    两个精壮侍卫把那负伤侍卫拖下去,待正厅内再无旁人,李吾玉才面色略缓,说道:“不是我帮着李不琢,只是你我都太小看他了。”

    何凤南蹙眉道:“他打边关过来,无根无底,就算有武功在身,又能成什么气候?我找人打探到,他和白益没什么交情,只是偶然在路边和诗一句,得到赏识罢了,如今半月过去,白益已经把他忘了。”

    李吾玉意味深长道:“今晨白益派人送来一套文房四宝,是送给李不琢的。”

    “白益真这么看重他?”何凤南一怔。

    白益把礼物送到李府,肯定是知道了李府和李不琢的旧怨故意敲山震虎。

    李吾玉点头。

    何凤南不甘道:“难道就这样任他考童子试?以他在县学月考的表现,中榜不难。他狼子野心,还是庶民就敢打断李府家丁的腿,若真得势,还不知要猖狂到什么地步啊。”

    李吾玉负着手踱了两步,沉吟半晌。

    当年分家后,李吾玉与李不琢家已来往不多,李不琢父亲过世后,二家关系更是疏离。

    李不琢若考上炼气士,便是道家归真派的人,与李琨霜正好对立,但这并非不可化解的冲突。

    古来世家大族常让后辈各事诸派政党,所谓狡兔三窟,东边不亮西边亮,就算某一派政党失势,另一派子弟却能得势让整个家族门第得以延存。

    李家世代寒门,李吾玉野心不小,李琨霜就算天赋异禀能进入天宫,也难以将李家提升为真正的高门。

    当初阻挠李不琢考童子试,是不想多生麻烦,可李不琢能得到白益如此看重,在归真派中若能有建树,对整个李家门第却是好事。

    何凤南妇人之见,李吾玉却不会狭隘。

    …………

    湟水浩浩汤汤数千里,贯通幽州,流经新封城以南百里外,被人力与机关挖渠引至城南,围成一里宽的护城长河。

    护城河中渔获颇丰,鱼篓巷就临着护城河,在下城城南。

    李不琢在杏榭站走下悬车,往北行了两百步,就找到了鱼篓巷。

    巷中八一号朱家是个逼仄的院子,那位知见人朱蒯是个屠户,正在杀狗,在裤脚擦了擦满手血腥,便给李不琢介绍房子。

    “李公子来的正好,上城金明街有个茶商才搬走没两天,空出套一进的院子,里头家什都没带走,公子住进去,带个杂役去住刚好足够!我最佩服读书人,您要住,只赚您个中介费,租金就按那茶商定的,每月一金铢,那地方离县学也近,换别家一定没这价格。”

    朱蒯当知见人二十多个年头,看人准,李不琢穿着不算富贵,豪宅住不了,但县学学生里哪有真正的寒门?家世不会差到哪去,下城的陋居多半也看不上眼。便推荐了这套性价比极高的住处。

    李不琢沉吟了一会,却说还要考虑。

    朱蒯一看,知道是嫌贵了,也没劝,又说了几处别的房产,让李不琢选择。

    结果上城的住处挑了几套,最好最便宜的仍是最开始金明街的那户,朱蒯就开始介绍下城的地方。

    下城的住处比上城便宜许多,同样大小的院子,租金只有上城租金的三四成,但无一例外都采光极差。

    李不琢随朱蒯看了一套就在鱼篓巷的小院腥臭的咸鱼味道四处弥漫,阴暗中的地面始终泛着水泽,水车辘辘的响声与船机的轰鸣永不止歇。

    虽不是好逸恶劳的性子,李不琢也不想住这种地方,便说再考虑,告别朱蒯,回到县学。

    坐在悬车上,李不琢算了一笔帐。

    收了白游五金铢,这些日子又花费了一些,一共还剩十金铢,三银锞子,还有些零散铜钱。

    如今开始炼气,花费也多了起来,一头三百斤的角彘能吃的肉只百五十斤,要八银锞往上,只够吃一月有余;打坐冥想时能助人坐忘入定、观想修行的蜃楼香一金铢仅能买三钱的量,仅能用十次。

    三斤学习机关术,需要的那本偃师入门典籍《牵机图说》,价值十枚金铢;均算下来每日消耗的柚木、鸡翅木等各类木材,也是数枚银铢。

    再说有些书籍,县学藏书阁中不录,在地市却有希望淘到,曾任新封府主的当今的司天宫左使陶祝,便是在鬼市淘到天宫圣人未成圣时的经典注本,成为天宫开科举以来唯一一个寒门状元。

    李不琢不指望有这气运,也想阅读更多注本,好加深自己对小道藏的理解,县试时便更有把握。

    这样一算,十金铢余钱捉襟见肘。

    倒不是不能委屈住下城,毕竟就算幽州下城,比起早晨起来抖抖被子就能抖下一层沙尘的沧州铁马城来说,住宿条件要好太多。

    只是如今李不琢在永安县学读书,和县学里的同年也少不了交际。到时候有同学上门,若住的院子阴暗无光,如鱼篓巷这般腥臭,也会被人看轻。

    算完账,已回到县学门口,李不琢见到县学边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通体黑色清漆,青帷帐、赤流苏,车辕悬挂的小旗上鸟虫文写着的正是“折桂坊李府”五字。

    马车后面,一辆牛车拖着个昏死的男人,是李不琢打伤的那李府侍卫。

    李不琢刚一走近,李吾玉便从马车里面走下,微微一笑:“贤侄,在此等你多时了。”

十九、文房四宝

    李吾玉打的什么算盘?

    李不琢停步,目光移向牛车。

    牛车上是之前打伤的那个侍卫,双眼紧闭,面色蜡黄,已经昏死。

    李吾玉一抖袖口,也不管牛车上昏死的侍卫,递过来一张赤封印金锁纹的册子:“今日终于腾出空来,我便去府学监为你的户籍办了保单。”

    李不琢不动声色接过保单:“多谢叔父。”

    “还有此物。”李吾玉又递过来一件鱼形盛信匣,“直狱神将白大人有礼相送,我替你带来了,杜灿,把礼物给不琢送进去。”

    李不琢心中一动,原来李吾玉是因为白益而来。

    李不琢接过帖子,李吾玉边上的家丁就搬来一个长二尺、宽一尺半的红木匣子说:“公子请带路。”

    “不劳烦了。”李不琢从他手中拿过匣子,对李吾玉点点头,“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慢些。”李吾玉向前迈出一步,喊住李不琢,“三日后是你婶婶寿辰,到时候来家里吃顿饭。”

    李不琢诧异眉毛一扬,李吾玉是想化解恩怨?

    脑中却又浮现起母亲在床榻上的病容,李不琢回绝道:“我读书尚嫌时间太少,抱歉了。”

    李吾玉皱眉道:“到时琨霜也会回来,你可向他请教学问,比闭门苦读要少走许多弯路。”

    “不必。”李不琢摇头。

    李吾玉脸色微沉,沉吟一会,拢袖叹道:“也罢,当年的事凤南的确做得太过,我不怪你。今晨这家仆冲撞你,我已严惩他了,你莫要记恨才好。”

    李不琢瞥了一眼牛车,那昏死的侍卫出气多进气少,看起来已没多久好活,心中微寒:“李吾玉好狠的手段,这家仆身手不差,定是李府得力干将,就这样活活打死,就不怕寒了李府其他下人的心,他怎么舍得?”

    思忖间,余光见到县学里几个路过的学生和门兵正远远打量着这边。

    这几人听到李吾玉的话,惊讶的同时看过来的目光中还带着忌惮,李不琢眉头微皱。

    三斤小小的身影这时也来到门口。

    李不琢心中一动,说道:“没想到这恶棍竟真是李府的人?”

    一转头,李不琢对三斤喊道:“三斤,拿副金疮药来!”

    三斤一摸脑袋,怔了一会,小跑回学舍拿来一副常备的金疮药。

    李不琢接过去,走到牛车边,放在昏死的侍卫身侧道:“我和他无仇无怨,在街上一时误会伤他腿脚已非我所愿,叔父却不必把他打死,毕竟也是李府的人。”

    随李吾玉过来的另外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心有戚戚焉。

    李吾玉面色一沉。

    李不琢背身进了县学。

    刚回到北学舍,三斤上下看了李不琢没受伤,松了口气:“听人说你出门时被人骑马撞了,怎么回事?”

    李不琢把那李府侍卫的事情一说,三斤攥紧小拳头:“真是不安好心,让他去死算求,还拿药做什么呢!”

    李不琢摇头道:“你以为李吾玉对那侍卫施家法真是帮我出气吗,要是那侍卫真被打死了,你觉得外人会怎么想?”

    “会怎么想嘛?”三斤凶巴巴扁着嘴。

    李不琢道:“刚才他的确想跟我和解。”

    三斤不高兴道:“不过是看在白大人的份上才这样罢了。”

    李不琢点点头:“他看出我不会领情,知道没法和解了,就改了主意。若那侍卫真死了,他让人添油加醋谣传一番,别人就会以为我气量狭小,心狠手辣,因一时口角打伤李府侍卫不够,还要置他于死地。”

    三斤睁大眼睛。

    李不琢继续道:“流言杀人,甚于刀兵。他坏我名声,别人也会疏离我,我独木难支,便难成气候。比起何凤南派人暗算,这就是杀人于无形了。”

    “难怪你在大门口给他送药,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就算那侍卫后来没挺过去,你也不会落人口实了。但暗箭难防……”三斤睁大眼睛,被人惦记着总不是个事儿。

    “不怕,白将军故意把礼物送到李府,就是敲山震虎,至少李府不会再敢找我麻烦。”李不琢看向桌上的礼匣。

    “龙凤榫做好了?有闲心管这些蝇营狗苟!”鸦三通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窗台上,冷不丁打断二人对话。

    李不琢也没再跟三斤说与李府的龃龉,便把白益送的红木匣子放在桌面上,打开那封盛信匣,取出白益的手信。

    上面写道:“赠文房四宝一套,作为和诗之礼。另有一事嘱咐:那日观你面相,有锋芒初露之兆,此兆吉凶参半,多招小人猜忌,行事前需再三斟酌。”

    收好手信,李不琢打开桌上红木匣,里面放的是一套文房四宝。

    “这根生花笔是上等紫毫制作,这墨、纸、砚台、镇纸都是好东西。”

    李不琢拿出锦盒中的毛笔。

    笔身上刻着着“妙笔生花”四字,笔肚圆润,毫尖如锥,轻轻压在桌面上,笔毫一点都不分叉,拿起时,笔毫立刻聚拢复原,苍劲而有弹性。

    锦盒中整齐码放的四根墨锭做工极其精致,四角刻有云纹,底座雕成莲瓣,墨锭中央鎏金小篆写着“文思泉涌”四字。

    拿起墨块一闻,没半点墨臭,反而散发着淡淡的冰片、麝香味道,殊为醒神。

    另有一百张宽二尺、长五尺的白玉笺,这纸薄如卵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从头到尾匀薄如一,据说制作工序足有数十道,比一般的丝绸都贵。

    砚台是一整块琢成双鱼形的听潮石,听潮石能聚水汽,用听潮石砚磨出的墨,放上半年都不会干涸。

    当时在白益书房李不琢就看过一眼那块听潮石砚,没想白益让人送了一块过来。

    三斤拿着那只瓷虎镇纸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白大人可真大方呀,这些东西少说得几金铢吧。”

    鸦三通在她肩头哂笑:“嘿嘿,怕是少猜了十倍。”

    三斤“呀”的一声,把瓷虎小心翼翼放回桌上,又说:“白大人可真大方呀。”

    鸦三通绿豆小眼盯着三斤,吃味般说道:“这又算什么,只要你学成机关术,能拿到巧匠凭书,赚些金铢只需动动手指。李不琢,外面的住处找好了?”

    这鸟有阵子没被收拾,颐气指使的味道就出来了,李不琢斜它一眼没好气道:“正在找。”

    说着把文房四宝一嘟噜收拾了,夹着就走出屋门。

    准备寻个当铺,把这些珍品典换成真金白银。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白将军就算知道,也会说我懂得变通……”

    李不琢心里找着理由,顺道去了南学舍一趟。

    南学舍,李不琢把买来的蜜饯送给了燕赤雪。

    燕赤雪正在读书,收下李不琢的蜜饯,问道:“听说你在找住处?”

    李不琢还没回答,燕赤雪就主动说:“我听守门的张铁说的。”

    李不琢怔了怔,嘴角一勾:“你打听我?”

二十:梨溪巷一六号

    燕赤雪笑了笑,也不否认。

    “方才李府的人来找你,原来你和折桂坊李氏有关系么,李琨霜是你什么人?”

    “算是堂弟。”

    “我听说你与李府不和,李琨霜是县试魁首,府试解元,如今县学里不乏有想交好他的人,你搬出去住的确更好……”燕赤雪犹豫地看了李不琢一眼。

    还好李不琢不是死要面子的,点头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本来就打算搬出去专心备学。”

    “住处找好了?”

    “不曾……”

    “新封城房租很贵吧。”

    燕赤雪嘴角一弯,抛起手里的青瓷冰裂纹的兔子把件接住,又抛起接住。

    “我家在临安巷里有套二进的院子,就跟一个做饭的老妈子住,后院半年没住人了,但定时都会打扫,你带三斤住后院,每月只收五银锞,怎样?”

    燕赤雪语气轻松,可说到最后还是有些不自然,放下那把件,补充说:“就是空着也怪可惜的,这月我刚好在找租户,索性便宜你了。”

    李不琢答应得干脆利落:“那求之不得,我这就回去收拾行李,明天找你来签租契。”

    “说定了啊。”燕赤雪眯起眼睛笑了,“你答应得这么爽快,我倒开始后悔价钱压太低了。”

    …………

    次日,李不琢雇了两个力士,把行李搬出县学。

    出洗墨巷,过金明街,乘悬车。

    小半个时辰后,便到了永安万载县交接处位于上下城之间的梨溪巷。

    据说新封城未改建时梨溪巷里种满梨树,一到春日,满地雪白梨花犹如长溪。

    而今梨溪巷名号未改,梨树却尽被伐走,入目只有楼台拥挤。

    楼台夹缝中,是穿行半空的栈桥,看似岌岌可危,踩着倒稳固坚实。

    湿气聚成水滴,沿四处突出的檐角滴落,行人打着油布伞来来往往。

    上城遗漏的天光穿透檐缝,与下城猩红的昏光在湿气中混淆,营造出一种脱离人世又不属冥界的幽然。

    李不琢在栈桥边向下一看,阴暗的下城如同深渊。

    东侧云桥上,那尊楼房般高大的机关木偶被几个彩戏师用长竿和连绳牵引,做着滑稽动作,引来大群人围观。

    三斤驻足原地看了许久,直到狸猫背包口袋里露着脑袋装成摆饰的鸦三通不耐斥责,说这些东西连傀儡都算不上,只是给普通庶民看个新鲜赚钱的杂技,三斤才依依不舍离开。

    燕赤雪带路,没一会到了梨溪巷深处“一六”号院子。

    墙瓦下苔痕遍布,一丈宽的窄小院门三尺出檐两边各挂一盏灯笼,把两团若有若无的橘红光芒投射在台阶前。

    阶前有只看门机关犬匍匐,狗视眈眈看着李不琢等人。

    直到燕赤雪用钥匙开门后,机关犬又匍匐下去。

    这类机关犬在地市售价在八金铢上下浮动,是巧匠造物,只认钥匙不认人,在没必要请门丁的小户人家中非常流行。

    进院后李不琢发现燕赤雪说的那个老妈子走起路来悄无声息,竟然武功不弱。

    见燕赤雪要租出后院,老妈子面有不善,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

    “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到了屋中,燕赤雪拟租契时,李不琢问。

    “不会,张妈是随我从家里过来的,二十多年前她男人背叛寨里兄弟投靠官府,从那以后就特别排斥外人。租契拟好了,你在此处签字画押。”说着她拇指蘸朱泥。先在租契上按下一个手印。

    李不琢接过租契,发现燕赤雪写自己名字挺有趣,写“赤”字时,第二横是向上回锋。

    李不琢签字画押,燕赤雪收好租契,李不琢便与三斤拿行李去后院。

    刚过后院院门,那老妈子走近道:“早先就说此处要做个院门,一直拖延到现在,明天老身就找木匠来装门。”

    燕赤雪摆摆手:“李不琢是我县学同学,不必如此提防,张妈,这事你就别多管了。”

    老妈子呵呵一笑:“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走出几步,又转身说:“家里又发信笺来催了,小姐准备何时回去?”

    “我自有分晓。”

    燕赤雪面色不太好,径直离开,李不琢也不方便过问燕家家事。

    后院有一间静室,一间书房,两间卧房,一间灶房,静室收拾给三斤学机关术,书房归李不琢,卧房各占一间。

    整理完住处,已近黄昏。

    李不琢三斤二人煮了些肉饭草草吃了,李不琢走到院中,视线越过院墙看着层层高楼间的昏光,一算日子,过两日就是七月十五浮黎鬼节。

    浮黎鬼节,人间与北阴酆都鬼界相通,地市五环俱开,传言鬼商手中收藏有人界古物,寒门状元陶祝便是从鬼商手中淘得了圣人亲笔注解的典籍。

    鬼商手中也有人界不存的药物,对鬼物无用,却能助人炼气。

    这时候鸦三通飞过来,停在廊庑边说:“这些天三斤做的那些榫卯你挑些去卖了,有五件活榫可以用在傀儡关节腰颈处,每件三个银锞,会有人收。”

    “要帮你带什么?”李不琢问。

    鸦三通犹豫了一下说:“不必,你留下自用。”

    这鸟几时这样好心了?李不琢纳闷道:“真不用?”

    鸦三通冷笑一声:“你大方个什么,凭你那些家底也想在新封府混出个名堂?离县试只剩一月,幽州科举竞争残酷,入考场整日不能饮水进食,还有七圣法像和法家金印压制人心防止考生产生邪念。

    内没达到内壮境界的考生,在考场坐不到两三个时辰,就会耗空体力,影响答题,你如今炼气刚刚入门,靠吃肉就想在一月内练成内壮,不啻痴心妄想。”

    鸦三通没夸大其词,只是李不琢梦中修行,已经把普照图的路子摸透七八成,不提炉火纯青也是驾轻就熟,知道怎样修行最适合自身,不必再走弯路,一月后修成内壮并非难事。

    “难道县学里其他人也都练到了内壮?”就算世家子弟,也十六岁根骨长成才修行,李不琢记得白游只练出气感。

    “内壮只是炼气入门第二步,有钱就不难,你根骨凑合,要是用祝余草辟谷,每天有人参与百年朱果进补,焚玉芎香坐忘入定,修行二十一日就能壮大内直至温养五脏六腑,也就是内壮境界。只是……你有豪掷千金的资本?”

    “没有。”

    “那就去鬼市撞撞运气。”

    鸦三通盯了李不琢一眼,振翅飞走。

二十一:惊蝉

    李不琢在梨溪巷一六号住了两日。

    去县学听教习说法时,白游瞧见燕赤雪常与李不琢说话,就没纠缠李不琢,远远的投来一个“兄弟好好把握”的眼神。

    两日过去,鬼节一到,李不琢收拾行装带三斤去鬼市,鸦三通却说今日要教她学牵机。

    三斤不情不愿,燕赤雪许诺三斤一只扒鸡,一斤龙须酥,三斤才乖乖把自己关在静室里头。

    …………

    地市入口人流如织,李不琢燕赤雪半天才进了人间道。

    再一次站在两界关前,地市五环全开,寒雾尽散。

    倒扣的穹窿下,上千辆散发着青光的马车虚影凌空呼啸而过,洒下片片苍白纸钱,微风一卷,像下了场鹅毛大雪。

    那些面容隐藏在黑兜下的鬼商走下马车,消失在街头巷尾。

    李不琢目光穿透两界关门洞,越过熙攘人群,只见幽环城门已然洞开。

    “当年佛家圣人身入鬼界传道证得菩萨果位,许多鬼商爱讲‘缘法’,看你顺眼的话,黄金卖成泥巴,要是看你不爽石头也卖万金,咱们兴许能碰碰运气。”

    燕赤雪与李不琢走在熙攘的人流中走向幽环入口,有些行人看似寻常,却没有影子,只不过在昏暗中很难注意到。

    天宫大宪规定,任何人都可进阳环,但入幽环需出示十万钱以上的资产凭证。

    不过鬼市大开之时,人流暴增,穿机关偃甲的门兵便没太严厉,只偶尔抽查凭证,大多数只看衣着打扮便放行。

    李不琢与燕赤雪租一辆马车,顺利进入幽环。

    再要进纣环,就要有百万钱的资产凭证,检查也十分严厉,二人只能在幽环游览。

    幽环比阳环略小,周回也有数十里,其中有阳环不设的店铺,有画室可购鬼怪图卷,驱使画中鬼;有黑浮屠,是鬼商居所。

    李不琢没忘来意,先把五件活榫卖了。

    寻常榫卯作固定用,无法活动,被普通木匠用来制造家具。机关匠人却会制作活榫,用在机关傀儡上。

    五件活榫卖出一金铢加五银锞子,李不琢看那木机阁店主收购的爽快劲头,总觉这价格报太低了。

    卖掉活榫,李不琢沿街见到几个鬼商,尝试接近,都十分冷漠,暂没见到合意的商品。

    一路走来,见到路边有店铺挂匾“昆吾号”,李不琢走了进去。

    昆吾号是幽州有名的兵器铺,在各地都有分号。

    与机关匠一般,金铁匠也分匠人、巧匠、师匠、宗匠、神匠五等。

    李不琢用惯的那柄铜镶剑出自普通匠人之手,那柄缴获自犬封国的白钢剑比铜镶剑好,却也算不上巧匠兵器。

    用渗碳、合金法锻造白钢虽是巧匠才会的技艺,但那柄白钢短剑质地纯钢,虽锋利,也性脆。

    上好的巧匠兵器用到夹钢手法锻造以更富韧性的生铁或软钢为剑心,剑刃处才用到坚硬却性脆的白钢,这样的兵器,用来大力劈砍都不会断裂。

    昆吾号中有巧匠兵器,甚至偶尔会有师匠兵器出售。

    李不琢的军中制式铜镶剑已卷刃不堪使用,那柄白钢剑太短,也用不习惯,于是准备买柄新剑。

    一进昆吾号,扑鼻而来便是金铁气息。

    入店是条长廊,廊边橱柜中悬着一柄柄刀剑,橱柜下有篆文写着介绍。

    “镇宅铁剑,铸材生铁,长三尺一,重六斤六两……售九银铢。”

    “青萍刺剑,铸材精钢,长三尺三,重三斤二两……售六十银铢。”

    “辟铁刀,铸材白钢、软钢,‘切刃铁’手法锻造,长二尺八,重三斤四两……售九金铢。”

    “这辟铁刀就是正宗巧匠兵器,质量上乘,昆吾号从不折价,九金铢不算太贵。”燕赤雪站在橱柜边回头,“李不琢,你要买什么品相的剑?”

    李不琢看这辟铁刀的价格,也知道自己暂时用不起巧匠兵器了,便看向那柄青萍刺剑:“买柄精钢剑就好。”

    纯钢剑虽不如夹钢剑,但论劈砍其实不差太多,只是没那么耐用,但纯钢剑与夹钢剑价格却相差十倍以上越好的剑其实性价比就越低。

    素冲剑法重刺,轻劈砍,待练成后,这柄青萍刺剑正好合用,记下位置,李不琢又在店里寻找。

    昆吾号里来客不少,店家闭目养神,并不招呼客人,李不琢又看中几柄纯钢剑。

    正看到一柄长三尺四,名为“斩浊”的精钢剑,长二尺九,正适合自己的臂长。

    忽然听见燕赤雪小声轻呼:“这边!”

    李不琢转头,燕赤雪正晃着手。

    李不琢走过去,见到燕赤雪身边橱柜里悬着的那柄剑,顿时移不开了眼睛。

    这柄剑剑刃极薄,带着风痕般的刃纹。

    剑下篆文写着介绍:

    惊蝉

    折龙子铸于浮黎三年

    文犀饰首,青丝缠缑

    刃纹如风过留痕,长二尺六,收腰,开血槽两道

    重一斤四两,轻若无物

    剑过如秋风,人不觉,唯惊初蝉

    …………

    “师匠兵器?”

    李不琢下意识伸出手,豁然想起昆吾号的规矩:不得随意触摸兵器,否则便要买下。

    这剑是花纹钢打造,铸造折叠花纹钢已是师匠技艺,这柄惊蝉赫然便是师匠兵器。

    而且一般师匠恐怕没法把剑打得这样轻、薄。

    李不琢硬生生压下手,忍不住一看价牌:

    十二金锞

    李不琢喉结一动:“咱们还是去别处看看……”

    燕赤雪道:“我借钱给你?”

    李不琢一怔,还真想点头说一个“好”。

    只是这剑价值十二金锞,借了也不是三头两头就能还的。

    李不琢还没回神,燕赤雪低低嗤笑道:“想得美,哪来这么多钱借你啊,走吧。”

    李不琢遗憾回望一眼惊蝉剑,正要离开,边上忽然传来沙哑阴冷的声音:“折龙子本是宗匠,后来年老力衰,晚年他已只能锻造师匠兵器,他铸出惊蝉剑,别人以为这剑仅是美观,却不实用,所以在昆吾号挂了十一年也没卖出去。少年人,你又是看中这剑哪点了?”

    李不琢转头一看,来者身形佝偻,隐藏在兜帽下的面容泛着青色。

    又目光下移,壁上灯光映照下,这人没有影子,原来是个鬼物。

二十二:公输

    燕赤雪悄然走开一步。

    这只鬼物认得铸剑的折龙子,能一口说出惊蝉剑的详细来历,也许跟昆吾号关系不浅。

    李不琢却摇头说:“这剑太薄,的确不实用,跟别的师匠武器对砍,先断的一定是这柄惊蝉剑。”

    燕赤雪想上前掐李不琢一把,忍住了。

    李不琢接着说:“不过能把剑锻得这么轻薄,应该是宗匠才有的高明手法,用这剑和人对砍,不啻暴殄天物。这剑有三个优点,一是挥剑快,二则剑薄可刺入铠甲缝隙,三则韧性极佳……能攻敌不备。”

    那鬼物道:“你要怎样攻敌不备?”

    李不琢迟疑看向惊蝉剑。

    “不妨拿剑一试。”那鬼物直接说。

    李不琢微微一怔,下意识转眼一看,长廊尽头那昆吾号掌柜正定定看向这边,略一颔首。

    李不琢心中一动,取下惊蝉剑,轻轻一掂。

    “来了!”

    轻喝一声,李不琢挺剑刺向鬼物喉间。

    鬼物沙哑一笑,倒握一柄匕首横于胸前,寒光凛冽的匕刃上刃纹状如鱼鳞,吞口处錾刻“鱼符”二字。

    兵器入手,这鬼物气质大变,本来只是气息阴冷,这时便杀机森然。

    李不琢剑一抖,一招岭上开花点向鬼物左肩,剑尖忽左忽右颤动着,行踪飘忽。

    鬼物挥匕格挡,眼见惊蝉剑将与鱼符匕相碰,李不琢一转腕,轻巧收回攻势。

    差点两兵相撞,惊蝉受损,燕赤雪松了口气还好有惊无险。

    李不琢收剑时后撤半步,那鬼物身形没重量般,抓住这空当猛然前窜,匕首如一点寒星直刺李不琢面门。

    李不琢侧身与鬼物错身而过,劈剑斩鬼物腰窝,鬼物反握匕刃来挡,李不琢不闪不避,又再加了三分力。

    昆吾号掌柜摇头,燕赤雪轻轻哎了一声,那柄鱼符也是师匠兵器,接下来必定是二兵相撞,两败俱伤的结果。

    挥剑时,李不琢却手腕一翻,一甩!

    胤!

    随着一声剑吟,剑身陡然弯曲,倏然绕过鱼符匕,灵蛇探头般刺向黑衣鬼物左肩后方。

    燕赤雪一怔,剑还能这样用?

    刺啦!

    把鬼物衣物挑破一道口子,剑身又倏然弹直,犹震颤不绝。

    鬼物原地站定,喟叹一声,收起匕首:“你胜了。”

    李不琢也收剑对他抱拳:“承让。”

    “此剑在你手中,也不算辜负了。”鬼物摆摆手,转身离去。

    李不琢看着黑衣鬼物离去,有些不舍地看了一眼惊蝉剑,准备把它挂回去。

    这时候昆吾号掌柜走过来,看着那鬼物消失在门外,感慨道:“师叔到死都惦记着自己铸造的这柄惊蝉剑,死后竟也放不下。”

    “那就是折龙子?”燕赤雪问。

    昆吾号掌柜点点头,看向李不琢:“他的意思是想把惊蝉剑送你,但昆吾号的规矩不能破,惊蝉剑原本售价十二金锞,我作主为你折价八成,你付二金锞即可。”

    李不琢犹豫了一下,笑了笑,依旧把剑挂了回去:“算了,以后再来买。”

    “以后就不一定还在了。”昆吾号掌柜意味深长看向旁边。

    刚才李不琢使用惊蝉剑的手法旁人也见到了,作为一柄出自宗匠之手的师匠兵器,十二金锞已要价极低,何况此剑形制特别,装饰精美,也很有收藏意义。

    李不琢仍旧摇了摇头,突然一双素手取下惊蝉剑:“你不要我可要了。”

    燕赤雪取下惊蝉剑,倒提手中,给了李不琢一个得意的笑容,转头对掌柜说:“两金锞一口价,送剑鞘吗?”

    “原本就有配套的剑鞘,当然会送。”掌柜看了一眼李不琢,呵呵一笑。

    不多时,买下斩浊剑地李不琢走出昆吾号,边上燕赤雪腰上挂着插入乌木剑鞘里的惊蝉剑。

    “捡了你的便宜,没生气吧?”燕赤雪提着剑柄,心情十分愉悦。

    李不琢眼角一抽:“这剑转手能卖十二金锞往上,到时候分我一半。”

    “卖?你舍得啊?”燕赤雪睁大眼睛。

    “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

    …………

    到快入夜时,李不琢买到了一本历年县试魁首的修持文集,三钱蜃楼香,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准备打道回府,路过之前卖活榫的木机阁,只见一辆游光野童火车停在阁边。

    阁中几人穿着的黑色大氅背后绣有公输氏图腾两只机关鸟衔牵机线,牵引着一尊举火种跪坐的傀儡人形。

    李不琢一眼扫过,面色一变,这些公输家的人围着那店家,拿的是一件活榫。

    “我卖出的那件活榫?”李不琢拉住燕赤雪手腕,隐至路边卖字画的摊位旁。

    燕赤雪讶然看着李不琢,却见李不琢凝神侧耳倾听,面色紧张。

    阁中人说道:

    “是个少年?”

    “不错,十六七岁,穿黑色便服,模样我真说不上来……”

    “是这样?”

    “咦,不太像,眉毛再浓一点,哎,嘴巴,薄一些,鼻子再高,再高,对了,眼睛没这么圆,是了!有点儿意思了。”

    “这样?”

    “您画得可真像……”

    李不琢心脏砰砰跳动起来:“他们是在找我?公输家的人找我做什么?”

    低喝一声快走,李不琢拉着燕赤雪挤进人群,快步走向幽环出口。

    “大半月前我进地市,就见到公输氏的人在寻找什么,他们是因为那件活榫找我……”

    “那活榫是鸦三通教三斤做的,也是这它让我来卖的……”

    “他们在找鸦三通?是啊,这死鸟会偃家机关术,我早就怀疑这点,却没太放在心上……”

    李不琢心绪纷乱,公输氏乃偃家第一大族,与墨家轮流执掌主管整个浮黎十六州营造工事的微天宫,在封地内采铜铸币,私兵部曲近万,甚至为浮黎战力最强的神机军供应机关偃甲……

    李不琢暗暗咬牙:“狗屁的白泽后裔,我竟对这死鸟掉以轻心。”

    “那活榫造法一定是公输氏秘技,所以店家才收得这么痛快。对了,以它的狡猾,怎么会不知道公输氏会找到这条线索,它故意的?”

    “它与公输氏关系不浅,到底什么来头?县学里那公输百变失踪,它又时常偷看墨家的墨双成……”

    一路上,燕赤雪见李不琢面色变幻不定,张嘴想问,终究还是没问,任由他拉着。

    直到出了两界关,李不琢深吸一口气,放开燕赤雪:“失态了,抱歉。”

    燕赤雪担忧道:“出什么事了?”

    “小事,你不必管。”

二十三:保重

    随李不琢匆匆回到梨溪巷一六号门前,燕赤雪驻足犹豫了片刻说:“能不能帮我个忙?”

    李不琢正焦头烂额,皱眉道:“怎么了?”

    燕赤雪顿了顿,欲言又止,勉强笑道:“我累了,帮我开门。”

    李不琢无心去想其他,接过钥匙打开门,直奔后院。

    在静室前停步,李不琢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已神色平静。

    推门而入,静室里三斤在凿木头,小脸神情认真专注,门开了都恍若不觉。

    直到李不琢把扒鸡和龙须酥放到面前,三斤才抬头道:“燕姐姐呢?”

    “在前院,你不去谢谢她?”李不琢拍了拍三斤的脑袋,“身上脏东西拍干净先。”

    “哎,走啦!”三斤拍着衣摆,在裤腿上擦着手,给一边眯眼瞌睡的鸦三通招呼一声,就小跑着出了门。

    李不琢不动声色坐到桌边,若无其事打量着桌上三斤尚未完成的机关构件,半晌,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鸦三通半眯着眼。

    “今日在鬼市中撞见墨双成,赤雪出言相邀,双成也同行了。”李不琢手指叩击桌面。

    鸦三通一怔,目露寒光:“双成也是你叫的?”

    李不琢呵呵一笑:“你这死鸟今天怎么了,莫非你跟双成认识?那正好,这女人模样不差,对我也有几分意思,临别时还给我塞了一张纸条,说邀我三日后再聚,奇怪,纸条哪去了?”

    李不琢一摸腰囊,装模作样,眼睛一瞥鸦三通小眼圆睁:“此话当真?”

    李不琢不搭理它,自顾自摸索了一阵,道:“怕是丢了。”

    然后才对鸦三通道:“那时我正要卖掉那件活榫,双成见到,便要了过去,后来她约我三日后见面,说要打听一个公输氏子弟的消息。”

    鸦三通明显一怔。

    李不琢道:“对了,就是多日不曾回县学上早课的公输百变,双成说什么……说什么公输百变苦恋她许久?她心中有愧,只想对公输百变说句抱歉。”

    鸦三通绿豆小眼中满是惊诧,浑身发抖:“一派胡言……”

    砰!

    李不琢一拍桌子!木屑乱飞,双手撑住桌面,身子前倾对鸦三通冷笑道:“一派胡言?墨双成亲口对我说是你自作多情!她现在就在巷口等你,只等你一盏茶时间,现在已经要走了。”

    鸦三通神色慌乱,振翅向窗外飞去,刚飞起两尺,就被李不琢劈手拿下。

    “放手!”鸦三通厉声喊道。

    李不琢把它装在麻袋里,提着就大步出门。

    “你干什么?!”

    “送你回公输氏。”

    “让我先见她!”鸦三通已无暇思考李不琢如何识破他的身份。

    “见个屁,我今天不曾见过墨双成,她也没在巷口。”

    鸦三通愕然,立时冷静下来:“你诈我?”

    “你瞒我在先。”

    说话间已来到后院门口,李不琢看了看,三斤不在,大步走向正门,鸦三通在麻袋里出奇的老实。

    快到正门口,鸦三通忽然说:“等等。”

    李不琢脚步一顿,深吸一口气,压着火气道:“嗯?”

    鸦三通道:“你既然猜出端倪,肯定是那件活榫被发现了,眼下你已暴露,公输家的人多半已在来的路上。”

    李不琢道:“赶在那之前我便把你交出去。”

    鸦三通叹息道:“你已经诈出我身份,就该知道我没想对你不利,我若想走,早就走了,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留在这里?”

    李不琢脸色阴晴不定,扭头看向正屋,带鸦三通回到了后院,刚进卧房就关上门,把鸦三通往桌上一扔:“你是公输氏子弟,怎么变成了傀儡。”

    鸦三通犹豫了一下:“你可听说过公输八臂?”

    “新封府第二宗匠。”

    “那正是家父。”

    “……”

    “他十四岁成为巧匠,十七岁成师匠,二十五岁便成宗匠,乃公输氏新封府一支五十年来最惊才绝艳地人物,我自小听到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有乃父之风’……”

    “半月前,我想一举造出‘灵傀’,晋级宗匠之位,功败垂成,便使出‘寄灵’禁术,将胎光、爽灵、幽精三魂、伏矢一魄导入傀儡机枢之中,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清醒之后我心若死灰,离开家中,不小心昏厥过去,结果被人拾走,本想装死借机脱身,却被你用两枚金买下了。如今回想起来,以前我是入了魔障。”鸦三通叹息。

    李不琢面色不善:“你要回去随时能走,为何故意设计我,暴露线索让公输氏主动找上来?”

    鸦三通犹豫片刻,说道:“我要带走三斤。”

    啪!

    突如其来的穿堂风吹开房门,气氛一寒,鸦三通心下微沉。

    那柄名为斩浊地精钢剑被李不琢握在手中,他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

    鸦三通道:“除非这柄剑是上好花纹钢打造,才能伤我,可惜不是。”

    “你可以试试。”李不琢按着剑鞘挺腰站起。

    鸦三通苦笑道:“你何必固执,机关术天赋优秀者不少,只是我分外喜欢这小丫头,她跟着你,又能学到些什么?”

    李不琢冷笑:“若你提早和我商量,我巴不得三斤跟你去公输家学偃师机关,如今是你使手段在先,她若不跟你走呢?”

    鸦三通道:“她不傻就该跟我走。”

    “我不跟你走!”

    小丫头不知何时已站在门边,一阵风似的小跑过来抱住李不琢的腰,望向鸦三通地眼神带着三分畏惧,眼泪吧嗒落了下来。

    鸦三通铜喙一张,爪子动了动,有些无措。

    李不琢冷冷看着鸦三通,半晌,鸦三通低低说了一声“保重”,振翅飞出屋子。

    这回李不琢没阻拦。

二十四:练剑

    鸦三通的离开对三斤打击很大。

    小丫头心中对所谓的公输氏其实没多少概念,只知道师父走了,因为最后那番抉择,甚至把鸦三通离开的原因归咎到自己身上。

    好不容易安抚了三斤,李不琢看着她沉沉入睡的脸颊上还带着泪痕,给她盖好薄衾盖熄油灯。

    出卧房时,已经夜深。层层高楼投下的无数灯火宛若繁星,机关楼船华灯璀璨,驶过被檐角与楼体割离成块的夜空。

    李不琢看向正院大门,两团灯笼微光寂静无声地摇曳着,终于松了口气。

    “它已离开两个时辰,公输家并未来人。”

    以那只鸟地家世,要强夺三斤轻而易举,现在它没来,那就是不会再来了。

    走入院中,一掂手里的斩浊剑,森然剑刃从鹿皮鞘内缓缓吐出。

    使了一套破敌剑,豹头势、凤头式、敛翅式、偃旗式、破车式……

    浑身发热后,便开始练素冲剑谱的招式。

    “李不琢!”

    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呼,李不琢一转头,燕赤雪走过来嘘了一声,手指压在嘴唇上,指了指前院。

    李不琢明白燕赤雪躲着那老妈子,收剑没出声。

    燕赤雪走过来,坐到廊庑边说:“跟三斤闹别扭了?”

    “没,一言难尽。”李不琢摇头,看了一眼正院,“那老妈子是来服侍你的,还是来监视你的?”

    燕赤雪也摇头叹道:“一言难尽啊。”

    李不琢哑然。

    燕赤雪笑了笑移开话题:“有件事早想问你了,你名儿里‘不琢’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不方便说就算了。”

    “倒不是不方便。”李不琢斟酌了一下,说道:“以前我贪睡,抓周时抓的也是个枕头,先父曾说我‘顽石不琢’,就这样给我取了名字。”

    燕赤雪乐了:“你也有傻头傻脑的时候?”

    李不琢眼皮一翻:“你没有?”

    燕赤雪扬首道:“当然没有,桃坞堡三大寨子,到我这一辈有二十六个男儿,都是被我欺负大的。”

    李不琢笑了笑,那响马寨里少年识相的当然会让着这个大千金。

    “你以为是他们让着我的?”燕赤雪看懂李不琢的表情,也没有争辩,双手撑着廊庑栏杆,看向支离破碎的夜空,晃着腿,“十七年前时乱世未定,我爷爷便力排众议,拿寨里所有钱粮买下三千亩地。”

    李不琢感慨道:“燕老太爷真是高明远识。”

    战乱时期人命和土地最不值钱,那时买下三千亩地算是捡了大便宜,河东一带土地肥沃,一亩地一年能产粮食三百斤以上,值一个半银锞子,三千亩地,一年就是四千五百银锞,四百五十万钱,足以让一个响马帮不再劫掠,享受地主日子。况且十几年经营,也不至于光吃不做,难怪燕赤雪随身能带上两个金锞子,买下惊蝉剑。

    “的确,原本桃坞堡三个寨子各行其是,从那以后就以燕家为首了,我爷爷说响马出身终究不能长久,便举全寨之力,让桃坞堡这一辈子弟读百家典籍,可惜,只有我一人考入了永安县学。”

    燕赤雪侧头看着李不琢,半边脸映着远方灯火,李不琢忽然读懂了她的目光。他从边关死人堆里杀到幽州,她也以寒门出身挤入永安县学,谁都不是被“谦让”出来的。

    “一月后等你中第,桃坞堡也有炼气士了。”李不琢道。

    燕赤雪咧起嘴角一笑:“接着!”

    惊蝉剑连鞘被她扔来,李不琢一把接住。

    燕赤雪道:“在昆吾号见你把这剑用得挺厉害,怎么我拿回去就不行了,你再试试?”

    “好。”李不琢放下斩浊,拔出惊蝉放开剑鞘。

    此剑入手极轻,乍然使用会不习惯,但用惯了,剑速便能更快三分。

    “来了!”燕赤雪突然轻喝一声,脚尖一挑斩浊剑,握在手中,连鞘当胸刺来。

    李不琢后撤之时鹞子般跃起,惊蝉剑光电闪,当空平削。

    燕赤雪双脚扎地,柳叶迎风似的向后仰倒,躲剑同时背身扫出左腿,四周衰草倒伏,手中剑鞘也随之斜削李不琢腰际。

    李不琢转腕用剑身挡下这一剑的同时再撤一步,说道:“原来你擅长拳脚……”

    燕赤雪嘴角一扬,借机挺剑而上,李不琢话被打断,只得再挡一剑,惊蝉剑虽不坚硬,只要不大力劈砍也无碍。

    一眨眼,二人又拆四招。

    李不琢虚晃一剑,卖了个破绽,燕赤雪挺剑刺李不琢右肩,李不琢旋身躲开一剑,手中惊蝉剑同时倒转反握,剑首刺中燕赤雪右肩。

    “不打了!”燕赤雪恼然踢开一颗石子,“怎么不见你用今天那招?”

    “那是奇招……”李不琢收剑后退,苦笑道:“奇招用多了,敌人有了防备,还算什么奇招。”

    燕赤雪不快道:“那你把剑还我。”

    李不琢顿了顿,却道:“看仔细了。”

    紧接着对廊柱挥剑,剑身刚要拍到柱身,手腕便陡然急停。胤的一声剑吟,剑身弯曲,剑尖仍借着惯性,刺中廊柱背面。

    “这招可出其不意,但威力太弱,只能造成小伤,但用来点穴不错。”李不琢收剑,把惊蝉剑递还回去,“你既然不常用剑,怎么不把它转手卖了?”

    “你管得着么?”燕赤雪斜了李不琢一眼

    突然燕赤雪面色微微一变。

    “小姐,天色已晚,该回房就寝了。”

    那老妈子不知何时来到了后院院门边,面容笼罩在阴影中。

    燕赤雪对李不琢投来一个抱歉的眼神,说句“我走了”,便匆匆离去。

    …………

    片刻后,李不琢看着燕赤雪和那老妈子背影消失在院门外。

    “她是桃坞堡最有望成为炼气士者,怎么会忌惮这老妈子,这老妈子怎么钳制得住她?”

    桃坞堡有三寨,那帮刀口舔血的响马当然不可能上下一心,但燕赤雪考炼气士是提升整个桃坞堡门第的大事,寨里再有勾心斗角,也不至于这时候给燕赤雪使绊子。

    但燕赤雪既然没说什么,李不琢也不好过问燕家家事。

二十五:圣院醮仪

    秋风起,白露降,寒蝉鸣。

    二十日过去,中秋临近,离县试就只剩十天。

    县学泉心堂后方圣院之中,七位天宫圣人泥像环列圣堂内部,沈默言麻衣如雪,用杨柳枝蘸水洒在青石地上,正在进行“濯涤”,这是每年县试前祷祝的醮仪。

    圣院里,县学五十学生各成阵营,李不琢站在近门处,趁沈老教授濯涤,圣堂里全体静默的功夫,打量着七天宫圣人泥像。

    最左侧,是狱天宫圣人泥像,狱天宫掌浮黎之中刑狱律法,供奉的是法家圣人。

    再往右依次是掌刀兵军械的赤天宫兵家圣人泥像;

    掌营造工程的微天宫墨家圣人泥像;

    掌赋税屯田的宝天宫道家圣人泥像;

    掌传承修行的洞天宫医家圣人泥像;

    掌斋醮礼法的鼎天宫佛家圣人泥像;

    掌灵官任免的司天宫纵横家圣人泥像。

    七天宫势力盘根错节,天宫初立之时,百家为争七天宫香火圣位曾相互征伐,到如今世俗中权势最盛的是主灵官吏事的司天宫,司天宫圣人就是当年合纵百家覆灭大夏的纵横家谋圣。

    李不琢所知不多,据说如今谋圣隐于幕后,纵横家转合纵为连横,挑拨削弱诸家,要再统天下这也是从酒后的冯鹰口中听到的诛心之言,李不琢想想就罢,不会找人议论。

    环视四周,县学五十学生都在,仍不见公输百变。鸦三通已离开近月,公输百变仍未回县学,李不琢也未曾打听到半点消息。好在这些日子过去,三斤也终于放下,只是每天仍自己钻研机关术。

    “来请圣愿。”

    清越的声音传来,沈默言完成醮仪,接下来,众学生对七天宫圣人像顶礼膜拜。

    幽州在希夷山脚,七重天宫统治辐射的中心之处,庶民自生下来听着的便是医家圣人悬壶济世,佛家圣人以身饲鹰度化亡灵,道家圣人举霞白日飞升,纵横家圣人口若悬河一言止杀之事,包括燕赤雪在内,众学生对七圣人泥像顶礼膜拜,并无异心。

    李不琢感受着那七座泥像高高在上从四周俯瞰而来的目光却有些不自在,边荒蛮夷之地,教化不明,于是李不琢才来幽州搏个前途,也正因如此,心中并未建立起对圣人的信仰。

    不过,当众人匍匐顶礼膜拜时,李不琢也随之一同匍匐下去,动作一丝不苟。

    众人闭目祝祷,李不琢便琢磨着几天后的县试,二十天过去,对小道藏的理解基本已炉火纯青,便读了些《渊海子平》、《梅花易数》等命理术数杂学,暂还没功夫钻研星相。

    杂学用处极大,但难入门,亦难精通,梦中读书太过耗神,眼下也只是粗通了梅花易数。

    这二十天中最大收获便是读了那一套历年县试魁首文集,发现除去几篇实在惊才绝艳技压群雄的佳作,其余都是迎合了主考官的心思,于是被判为第一。

    县试考试时,本县灵官与县丞监察考场,而批卷、定名次的主考官是七天宫来使,虽然另外还有一位主监,有权将主考官没看上眼的优秀题卷提录重审,但这种情况极少出现,基本上由主考官定夺考生生死。

    譬如去年,永安县魁首余渭的那篇灵感普化论,与当时最有希望夺得魁首的曾秀的文章相差无几,甚至逊色一筹,但曾秀的文章里用了诸多儒学典故,而当时的判卷主考官与道家归真派渊源颇深,于是便被判了个第六名。

    前天李不琢从沈老教授口中得知,今年来永安县的主考官是纵横家大学士姜太川,便在县学藏书阁找到了姜太川的文集,已反复背诵许多遍。

    历年科举,诸家考生考题不同,但万变不离其宗,都围绕炼气开展,主考官往往对诸家学问均有涉猎,先看考生文章对炼气术的阐述,便能看出考生潜力,依此大致定等,接着再以文采定夺前十。

    诸家考题虽然不同,但历年科举少有争议,身为主考官者极重清名,虽然在定魁首时会更看重与理念相合的文章,但不会有太大偏颇。

    离县学还有十日,这些日子,李不琢打算梦中把纵横家的《本经阴符》与《异国策》通读一遍,不需钻研太深,能在写文章时征引些典故便好,迎合了姜太川,争魁首的希望就更大一分。

    “祝圣辞!”

    沈默言一声清喝,众人起身。

    李不琢随众人念罢祝圣辞,县试前的见圣礼便算完成。

    出圣堂时李不琢见燕赤雪神情有些低落焦虑,过去问道:“怎么了?”

    燕赤雪一抿嘴,笑了笑道:“还有十日县试,难免担心考不过,你怎么看起来半点都不担心,还整天看些杂学,兼顾得过来吗?”

    李不琢点点头:“沈教授找我说过这事了,怕我贪多嚼不烂。”

    “你呢?”

    李不琢呵呵笑道:“我说兼顾得过来你会信吗。”

    “李兄,今日有场盂兰法会,可愿与我们一同前往?”

    一伙人远远走来招呼李不琢,都穿着县学的生员长衫,当先者身材清瘦,叫余千德,他身边的韦心水、高盘、师温瑜等六人,都是寒门子弟。

    如今佛家执掌主斋醮礼事的鼎天宫,七月十五浮黎鬼节过后的一个月内,所有法会按律都要冠以“盂兰”二字,法会上要谈玄论道还是念经礼佛,各有自由。

    纵使余千德几人不邀请,今日的盂兰法会李不琢也是要去的。

    县试前的最后一场法会,永安县学里所有学生都会到场,这是结交人脉的最好时机。

    这几人是寒门子弟,自知势薄,是县学里最团结的一伙人。

    原本李不琢会与白游等人一道前去,眼下却是一口答应下来:“能与诸位同行,在下求之不得。”

    李不琢虽与白游熟稔,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和那伙豪掷千金的公子哥相处,李不琢一毛不拔总会产生嫌隙,若与余千德等寒门子弟同行便和谐许多,也不会显得李不琢孤僻。

二十六:听贤台说法

    新封城虽大,适合士子们聚会玩耍的场所也就几处,最具声名的当属浮月坊、听贤台。

    自诩清高的卫道士们若听见浮月坊三字总要斥责一句“流金淌银的肉店”,议论起北门外护城河边的听贤台却一定会说“吾愿欣然往之”。

    听贤台时有高人**,相传九年前有个四十岁未过县试的老童子在此听法,得高人青眼,唤去面授机宜一夜,几日后就高中魁首,此后,更是连中府试第三、一甲学士,正是如今鼎天宫中修撰史书的春秋阁大学士左成梁。

    去集贤台的路上,余千德等人议论此事,有人说:“他人常说左大学士祖坟冒青烟撞了大运,却不知高人面授机宜只能锦上添花,他自中了魁首以后一路高歌,是厚积薄发,水到渠成。”

    众人点头称善。

    梦中读书常不知年月的李不琢深以为然,读书是水磨工夫,悟性上佳者领悟更快,却不能无中生有。

    众县学学生泾渭分明,午后,就先后到了听贤台。

    听贤台建于水中,亭榭沉浮,栈桥两沿兽头栏柱喷出水流,雾气升腾。

    错落的亭榭中已约有两百余人,来的不止永安县学学生。

    李不琢与余千德等人寻了一处长桌坐下,桌上有瓜果珍馔,都是清淡饮食。

    众人闲谈,没探讨学问,说着历代魁首的风流逸事。

    过一会,话题一转,有人开始悄声议论本次主考官姜太川,有人则猜测来听贤台**之人会是谁。

    片刻后,人群骚动,河上一艘轻舟漂来。

    舟头之人面容清癯、黑发长须、长身而立,青衫迎风。

    韦心水面露喜色:“是淳于学士。”

    李不琢不认得来人,听其余人议论,才知道来人叫淳于钺。

    淳于钺是十一年前中幽州学士一甲的医家前辈,炼气修为已达宗师境界。

    这就是幽州的底蕴,若李不琢在沧州读书,竞争是小,却接触不到这些资源,纵使考上炼气士,也是只是矮子里面拔高个,前途有限,面临各州士子同处一殿的天宫大选时,便会远远落后于人。

    河中有座七层醮台沉浮着,醮台底部云雷雕文旋动,熊罴虎豹面目狰狞,上层却是白鹿孔雀腾云朝瑞,是取炼气士**感化万物的寓意。

    小舟飘至河中,淳于钺走上醮台,平视前方道:“幽州自古中枢,地灵人杰,诸位更是州中翘楚,遍阅前圣要言,本人才疏,不敢妄论经典,今日拾人牙慧,也结合些自身体会,同诸位讲一些炼气入门的修持经验。”

    “不骄不矜,这才是真正世家高门风骨。”志在立身扬名提升家族门第的韦心水远远看着淳于钺,赞叹不已。

    李不琢笑了笑,说到风骨,与高门寒门能有何干。若观前朝历史,大夏覆灭时众多儒家门阀见朝廷衰微,为保全家族,纷纷大开城门,引百家大军入驻。反倒市井屠狗辈、寒门读书人与国家休戚与共,其中不乏铁骨铮铮、舍身取义之人。

    这事心中了然便罢,说出来免不了和韦心水闹红脸。

    李不琢举杯示意:“韦兄所言极是,待韦兄今年高中,十年后便是你来听贤台上**。”

    韦心水脸色大悦,嘴上谦虚,转而恭维李不琢道:“哪里的话,李兄初入县学就在射艺一科拔得头筹……”

    一来二去,二人引为知己。

    这时淳于钺开始**。

    李不琢抛开多余的念头,细细听了起来。

    炼气修持法门,百家典籍中多有阐述,但炼气是超脱之道,述诸文字,难免会玄奥晦涩,有宗师境界炼气士亲身**,是难得的机遇。

    气感至内壮两步修持法普照图上有载,再进一步的修持法,要中童子才有资格阅读,李不琢只在小道藏里见到过不尽详实的描述。

    淳于钺站在醮台上,声音被醮台边缘内弧反射至醮台中央,震动高悬的镂空机关立柱中无数金属簧片,再传出时,便如同雷音,响彻方圆半里。

    淳于钺先从气感讲起,阐明了精藏与藏的关联,语言直白易懂。

    所讲内容李不琢在小道藏各注本上都大致读过,却只是支离破碎记在脑中,经淳于钺一讲,便融会贯通起来。

    众人听讲,各有所悟,都有收获。

    听**时,李不琢不由自主催动精藏转化藏,若说平时十分精藏只能转化三分藏,此时却能转化四分,可以料想,此时若是坐忘入定的状态,甚至能转化五分。

    “我听宗师**一次,就收获甚大,真羡慕那些世家高门子弟长辈便是宗师……”

    李不琢出神感慨,忽的又想起公输百变妄施禁术,变为傀儡,却也是受其父名声所累。有宗师长辈,要么青出于蓝,要么一生活在其阴影之下,心有高山,不敢攀登。

    甚至听闻有位大学士当主考官时批阅儿子的题卷,为了避嫌保全自身清名,刻意把本应高中的卷子批为不录,以至于父子反目。

    这时淳于钺已讲完气感、内壮两步炼气修持法,朗声道:“先天四步是气感、内壮、坐照自观、周天圆融,前两步诸位已学到了,后两步炼气法考中童子便能借阅,本人不便多说。但诸位是幽州英杰,本人就稍提几句。”

    李不琢忙收起心绪,凝神细听。

    淳于钺道:“炼气士滋养内,使自身充实,但后天之身,犹如天地未开,混沌蒙昧。”

    “待内充足,这时催逼内,燃起一点神识火种,方可照破混沌,荡开阴暝,观照自身。”

    “观照自身,才能引导内,贯通诸脉,成就周天圆融,返归先天之体。”

    “在场有佛家炼气士,这神识火种便是佛家日轮,医家又称金针,名称虽多变,但万变不离其宗。”

    “至于如何点燃神识火种,诸家各有秘法,无法一以贯之。”

    末了,淳于钺说此次**结束,乘舟破水而去。

    李不琢远远看见那一叶扁舟中,原来竟无一人。

    淳于钺站在舟头,扁舟却无浪自行,宗师手段真是神秘莫测。

二十七:对答如流

    淳于钺一走,众人开始交流今日所得,相互映证修行。

    李不琢入县学虽只有两月,但梦中已读小道藏无数遍,对杂学也开始有所涉猎。

    杂学艰涩幽微,向来只有世家高门的后辈才有精力学习,寒门子弟除非有机缘拜得名师,否则能吃透小道藏的都凤毛麟角。

    李不琢与众人探讨经文,映证修行,时不时语出惊人,却又阐明幽微,刚好说到点子上,让高盘、师温瑜等人大呼醍醐灌顶。

    本就将李不琢引为知己的韦心水更对李不琢敬佩有加,问道:“李兄可有婚配?舍妹如今正至及笄,素通诗书,容貌也是上等,缺一良偶,李兄意下如何?”

    能挤入永安县学的寒门子弟,自然有真才实学,韦心水见识了李不琢的学问,自愧不如,便想将关系再加深一步。

    韦心水长相俊朗,姊妹容貌自然也差不了,韦家经商有度,家境颇为殷实,只是没出过炼气士,才算作寒门,韦心水以为李不琢没有不愿意的道理。

    有人冷冰冰道:“他还不一定能中第,韦心水你何必如此。”

    这话实在有些难听,虽然李不琢从未想过成家之事,本来就想推脱,也忍不住眉毛一扬。

    说话的韩炼抱胸倚在亭柱边,皮肤略黑,棱角分明的五官总透着股冷意。

    韦心水面色一落:“韩黑脸你抽什么风?”

    韩炼耷拉着眼皮,懒得回答。

    这位黑脸少年当属几人中最特立独行者,喜怒都摆在脸上。

    韩炼看不惯白游,在县学里曾当众说众纨绔不思进取。

    李不琢知道自己和白游走得近,被韩炼视为一丘之貉,也懒得跟他计较。

    “韩兄这话有失偏颇,以李兄的才识,前三甲虽不作考虑,上榜却是不难的。”余千德不动声色找话题移开众人注意。

    韩炼侧开脸,没再说话,韦心水面色终于缓和。

    众人又交流心得,韦心水这时转念一想,县试未过,结果还说不准,也没再提起结亲的事。

    说话间众人谈及历年魁首说到了李琨霜,李不琢与李府有旧怨之事,这几人并不知晓,李不琢也不动声色。

    这时候有人过来,提起桌上锡壶斟了一杯清酒,举杯作敬道:“刚才我们远远听到诸位交谈,也想与诸位映证修行,不知可否赏脸?”

    李不琢顺着这人来的方向看去,那边的水榭里坐着何文运等人。

    何文运要考的是道家童子,却与李不琢不同,学的是谶纬学说,李不琢正好与其中一个华服锦袍的文雅少年对视,那少年对李不琢笑了笑,眼神有些不善。

    李不琢心中一动,依稀认得这是方兴,上回月考第七,与何文运交好,也是谶纬派的学生。

    李不琢思忖的时候,诸寒门子弟受邀纷纷大喜起身。

    “还望不吝赐教!”

    “正有此意!”

    李不琢紧接着就被韦心水热情搡了一把,在耳边低声说:“今天的来意别忘了,正是要多结交人脉,县试过后,同年之情不下于袍泽之谊。”

    说着众人已走向那片水榭。

    …………

    水榭中多是谶纬派的道家学生,如今谶纬派纯正玄门世家出身者极少,李不琢眼前的几人大多是儒家化道而来。

    坐下没多久,有人呈上菜肴。

    席间交谈倒是和谐,却有人针对李不琢,探讨经文时和李不琢暗打机锋。

    李不琢应对自如,略微一想就知道了李琨霜是谶纬第一大宗古微观弟子,他们因为多半是因为这层关系来寻衅。

    就算没这层关系,谶纬派与归真派相互排挤也是常见,方兴等人知道找白游占不到便宜,便来打压李不琢。

    那梁家梁丘宝故意先用一段经文假意跟李不琢讨论,讨论到一半,雍家雍安突然插足,否定李不琢的言论。

    这二人配合默契,李不琢笑了笑,也不揭穿,对答如流。

    诸寒门子弟也看出了不对,韦心水余千德等人面面相觑,却没人出声。

    过了一阵,水榭里其他人安静下来,只有李不琢与雍安、梁丘宝辩论经文。

    以一对二,李不琢不显慌乱,从容应对,倒是对方两人渐渐额头冒汗。

    到后来二人已经不再掩饰刁难,开始问些晦涩琐碎的风物见闻。

    李不琢冷笑一声:“说是谈玄论道,探讨经文,你们却有意刁难。我始终让步,你们二人还不知收敛吗?”

    雍安以为终于难住李不琢,松了口气:“你可是答不上了?”

    梁丘宝面露喜色,正要借机打压李不琢,李不琢起身拂袖而去,冷冷道:“蝇营狗苟之徒!”

    方兴等人面色一沉。

    韦心水、余千德等人闻言面露愧色,方才李不琢被人刁难,他们顾忌对方家世,没有出言相帮,听李不琢这句话,仿佛也是对他们说的。

    “我羞与尔等同处一檐之下!”倒是韩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梁丘宝、雍安脸色发红,喊道:“慢着,答不上了就想一走了之?”

    李不琢顿足回头:“我答上了又如何?”

    梁丘宝略一沉吟,还没说话,李不琢就大步走回桌边坐下:“二十息时间,问什么都可以,我尽数答上的话,这次县试你们就别考了。”

    雍安一怔,没等他犹豫,李不琢一拍桌子:“问!”

    雍安一咬牙,问道:“卷二十一天地部三界宝第三句是什么?”

    李不琢张口就来:“帝主下降无象通生天,人各为一天,璇玑玉衡、三十六帝,五斗魁主……”

    李不琢刚说完,梁丘宝又迅速发问。

    ……

    ……

    十八息过去,二人连问九问,李不琢对答如流。

    梁丘宝脸色发白道:“二十四岩有何名字?”

    李不琢淡淡道:“三山观水、仙仓仙室、药筐丹灶、机杼染具、马厩莺架、辘轳杵臼、酒瓮棋枰、仙船仙兽、茶炉泥料诸岩都是。”

    真要输了?雍安双脚一晃,干着嗓子刚要发问。

    “咄!”

    眼见二人就要落败,方兴终于按捺不住,运内断喝一声,打断三人的问答。

    “你舌灿莲花又有何用,可敢跟我比斗?”

二十八:射覆

    “方兴,他人赌斗轮得到你插嘴?”

    嗤笑声传来,白游施施然走到水榭边站定,扇柄遥遥指向雍安、又指向梁丘宝:“二对一还完败,就算没有赌注,你俩也不必再考县试。”

    “与你何干?”梁丘宝冷哼时心里却惴惴不安,二十息已过,他们虽能翻脸不认账,但众目睽睽下这么做便要丢光脸面。

    西侧不远处的女学生中,有人小声道:“赤雪,李不琢不是边关来的吗,怎么同时和梁雍两家的人论法都不落下风?”

    燕赤雪也怔了怔,答不上来。

    那边李不琢似笑非笑地看着雍安和梁丘宝,却没再追究,转头问方兴:“你要怎么比?”

    雍安和梁丘宝纷纷松了口气,羞愧的同时感激看向李不琢,二人与李不琢无仇无怨,受了方兴蛊惑才寻衅,以为随便就能打压李不琢,没想踢到了铁板,好在李不琢没真追究到底。

    方兴斜了白游一眼,然后看向李不琢:“就比射覆如何?”

    “你怎么不说比射艺?”

    白游冷笑不止,在覆器下置一物让人去猜,就是所谓的射覆,射覆并无任何提示,只能靠杂学术数推算,谁不知道寒门子弟就算对杂学有涉猎,也不可能精学。

    方兴摇头道:“此言差矣,李不琢射艺冠绝永安县学,若比射艺,我直接认输就好了。”

    “既然你已认输就好,李兄我们走。”白游说着便招呼李不琢。

    方兴摇头:“他不能随便走,他还未给雍安与梁丘宝道歉。诸位也知道十日后就是县试,雍安和梁丘宝好心和李不琢映证修行,孰料他心高气傲,当众羞辱雍安和梁丘宝,若他们二人十日后真的落第,李不琢就是毁人前程,其心可诛。”

    白游哈哈大笑:“以一敌二,李兄真是好手段!”

    方兴眼角一抽,不再理会白游,对李不琢郑重道:“我就和你赌一场射覆,你若败了,我只要你给雍安与梁丘宝当众道歉,你若赢了,此物归你。”说着一指桌上的一封纸匣,“这是本次县试主考官姜大学士当年考县试时的手迹。”

    “姜大学士手迹?”边上韦心水、余千德等人面色微变,眼神炙热。

    李不琢心中一动,方兴倒是大方,连姜太川的手迹都舍得拿出手。当年姜太川县试以二十三名中童子,却是吃了不愿迎合主考的亏,若有了这封手迹,不光可以揣摩姜太川的学问理念,还能学习他的笔法。

    只是眼见方兴神色淡然,显然不怕会输,李不琢心道:“他只是让我给雍安和梁丘宝道歉,但我要真道歉了,他就颠倒黑白,把我心高气傲羞辱同学坏人前途说成事实。他笃定我不会杂学,有恃无恐,却不知道这一月我也兼读了梅花易数。”

    “比了。”李不琢一点头。

    “不要莽撞。”白游连忙走近,低声道:“他们显然在设计你,你又不会杂学,真输了怎么办?”

    方兴冷冷道:“白游,这是李不琢与他们的事,你真要掺合?”

    “掺合又怎么样?”

    白游冷笑,砰一脚把桌子踢翻,汤水肆意横流,方兴等人狼狈躲开,好在没沾上污迹,但都面有怒色。

    “你敢在听贤台放肆!”

    有人攥着拳头已想动手,被边上的人拉住,低声道:“咱们不能跟白游那纨绔似的肆无忌惮。”

    “不服去报官抓我,看看谁先遭殃?”白游神态跋扈,“你们也知道这是听贤台下?听贤台下不分贵贱,你们联手打压寒门,置其他人于何地?”

    话音一落,周遭许多寒门子弟不善地看向方兴一众。

    寇铮之、孙等人也缓缓走过来,手按在兵器上,神色不善。

    方兴等人面色发青,新封府直狱神将就是白益,这事虽不至于惊动到直狱神将,但下面的差役一来,见到白游,会偏向谁不言而喻。到时候他们被人扣入衙监,要家中派人保释,此事若被主考官得知,印象分就一落千丈。

    “梁丘宝与雍安也是无心之失,不如两边各退一步,在下给李兄赔个不是。”何文运上前一步,拢袖对李不琢致歉。

    李不琢早认得何凤南的这个外甥,来的时候本以为何文运就是主使,有所提防,但自始至终何文运都温文尔雅,置身事外,现在又站出来主动调解,李不琢也捉摸不透他的用意。

    “文运,这是梁丘宝和雍安的事,且让他们来定夺。”方兴给梁丘宝与雍安使了个眼色。

    梁丘宝雍安二人本已不太想交恶李不琢,见方兴又把他们二人当枪使,不由面有怒色,这时李不琢上前一步对方兴道:“按你所说,就比射覆。”说着转头对想要再劝的白游低声道:“我自有打算。”

    “那好!”方兴怕李不琢反悔,连忙答应。

    片刻后,李不琢被方兴引入岸边一间屏风围绕的水榭,众人也安静下来,不打扰二人赌斗。

    李不琢对术数只是粗通,但射覆只猜物,又不窥测天机,也有个三分把握。就算输了,只要不当众道歉,找机会私了,便不算赖账,也不至于败坏名声;赢了,就能得到姜大学士手迹,方兴可能会赚,但李不琢永远不亏。

    在屏风后静待片刻,里面的方兴说了声进来,李不琢便走进去。

    只见蟠螭纹黑檀桌上,方兴左手扣住一个螺钿漆盒道:“就猜此物。”

    方兴话音刚落,李不琢便心中一动,开始起卦。

    起卦不拘形式,若圣人心念一动,天时、声音、方位、动静、地理、颜色一切征兆皆入卦象,而李不琢对易数初窥门径,与圣人相比若云泥之别,只能以小见大,管中窥豹。

    只见方兴三根按住螺钿漆盒,三为坎,坎即是水,河中之物出自水中。

    又:漆盒上螺钿画有喜鹊九只,三只上飞,六只下憩,由此以“三”“六”二数起卦。

    上卦,三为离;下卦,六是坎,上离下坎,水火未济。

    又以上下卦数相加,除六,余三,得动爻为三。

    上坎下离,水火未济,三爻爻动,水火既济。

    最终卦象是水火既济。

    水火既济,料想就是烹饪,漆盒下藏的八成是食物。

    易书曰:水火既济,盛极将衰这食物烹调过后,应该已被吃干净,只剩残渣。

    护城河中水产无非鱼鳖虾蟹,又有湟河鲤鱼鲜美名扬幽州。

    那漆盒大小,刚好能盖住一条鲤鱼。

    起卦、推断、猜测,已过去二十余息时间。

二十九:鱼骨

    “猜不到趁早认输!”

    方兴笃定李不琢不通杂学,可见李不琢表情沉稳,心里也没了底,故意提高声音搅乱李不琢心绪。杂学出了名的晦涩,其中术数更是玄奥万分,演算时,受到丁点儿干扰,就容易错过征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台阶下,白游听到屏风里方兴的喊声,压低声音骂道:“本以为老子已经够卑鄙,驴日的方兴比老子还卑鄙无耻。”

    “白兄你把方家都骂进去了啊。”寇铮之不动声色推了白游一下,低声说。

    “骂又如何?儒家贼心不死,虽然化入道家,但谁知道他们想不想复辟?李不琢在边关为国杀敌,实乃国之义士,来中土考炼气士,要效力天宫,却被旧儒世家打压排挤,嘿嘿,反贼之心,昭然若揭。”

    凉意从脊椎底部冲上后脑勺,寇铮之咋舌赞道:“白兄卑鄙,我不及也。”

    孙拱手悄声道:“我亦不及,不及啊。”

    “少来!李不琢恐怕在逞强,呸,死要面子活受罪。一会儿你们拖住方兴,我去把他带走。”白游摩拳擦掌,这位纨绔少爷耍无赖的事可没少干过。

    孙摇头道:“我看他不大像个会溜的主儿。”

    白游不耐道:“那是放屁,这小子看着硬气,可沙场上活下来的,尾巴准夹得比你还熟练。”

    寇铮之摸着下巴,点头道:“这话是有道理……”

    孙瞪眼,愤愤道:“哪次不是你们先跑,我来断后?”

    白游摆摆手:“少废话,先照我说的,若有变故就见机行事。”

    水榭东侧。

    韦心水远远看着李不琢的背影,低声道:“早先听闻李不琢和李琨霜交恶,还以为是传言,原来是真的……”

    想起方才要与李不琢结亲,韦心水心中庆幸李不琢没答应下来。

    余千德道:“李不琢经言乙下,小道藏尚未读通,也一定不会杂学术数,为什么答应和方兴赌?”

    韦心水道:“能伸不能屈,不是君子所为啊。”

    余千德摇头微叹,同为寒门,见李不琢被人打压,也是兔死狐悲,但也没想为李不琢出头,又不是人人都像韩炼那愣头青的。

    西面亭子里。

    燕赤雪看着白游气势汹汹拾级而上,说道:“他又要惹乱子了。”

    淳于厌无奈道:“随他吧,又不是一回两回了,也能替李不琢解围不是?你又发呆想什么呢?”

    燕赤雪回过神来,摇头说:“他不太会做没把握的事。”

    “他?”淳于厌一怔,随即眼角弯成月牙儿,笑意盈盈道:“哦,他呀,我知道了。”

    “你知道个什么啊你?”燕赤雪捏起拳头作势要打。

    淳于厌举起双手躲开,轻呼道:“女英雄恼羞成怒啦!”

    燕赤雪没好气白她一眼,松下拳头:“再多嘴抓你去当压寨夫人。”

    屏风内,桌边。

    李不琢定定看着那漆盒,又把卦象默默推算一遍,心想:“推算没有出错,但我只是粗通术数,结果不一定对……”

    方兴道:“莫非你要在这算到天黑?”

    李不琢横方兴一眼,淡淡道:“方家人就这么没气量,尽耍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要不是在听贤台下,打烂你狗嘴。”

    “不必李兄动手,这事咱正好擅长!”白游大步走上来,看架势要当面扇方兴大嘴巴子。

    “就知道逞口舌之快?”方兴冷笑着,却不动声色后撤一步。

    与方兴相熟的人也靠拢来,如临大敌,被寇铮之孙两边一挡。

    白游趁机拉着李不琢就走:“谁稀罕姜大学士手迹,李兄昨个不是答应了今日和咱们去吃酒么,还在这瞎耽搁个什么劲?”

    李不琢摇了摇头,压根没要走的意思。

    白游差点想踩他脚,气道:“你逞什么能啊?”

    “诸位要走我当然没理由阻拦,但今天的事传出去名声可就不好听了。”方兴朗声道,“李不琢,白游这等纨绔货色耍赖也就罢了,你也想当食言而肥的小人吗?”

    白游面色不善,给寇铮之和孙甩了个眼色,便想动手打人。

    李不琢一步走出,挡在白游与方兴中间:“别坏我好事,我猜好了。”

    众人一怔。

    “好!”方兴最先反应过来,按住漆盒,微笑道:“我也不欺你不通术数,且提醒一句,这漆盒下所覆之物……”

    李不琢不等方兴说话误导,向那漆盒走去,边走便说道:“湟河三尺鲤,点额不成龙。落入渔人手,埋骨碗箸中!”

    李不琢每说一句,方兴眉头就拧紧一分,最后李不琢直接推开方兴的手,压住漆盒,和方兴对视着咧嘴一笑,一字一顿道:“是副鱼骨。”

    方兴脸一僵,虽然瞬息恢复过来,众人一见他这反应,也都知道李不琢猜中了。

    李不琢也不掀开漆盒,拿起装着姜太川手迹的纸匣就走。

    白游怔了好一会,回过神来大笑不止,扬长而去。

    待他人离开,方兴面色发青,掀开漆盒,看着盘中那副吃得十分干净的鱼骨,默然不语。

    何文运走近道:“湟河三尺鲤,点额不成龙,这句话他是隐隐自喻。”

    后一句何文运没有点破,方兴也知道李不琢是在讥讽自己。

    “真是好大的志向,看他神色,猜中这副鱼骨不可能是撞运气。”方兴顿了一会,“我在教习口中打听到,上回月考他贴经一题未错,这也不是运气能解释的,难道他通读了小道藏,竟然还有精力涉猎杂学?”

    “绝无可能。”边上有人否定。

    方兴迟疑许久,终于叹息道:“文运,我后悔没听你的,不该与李不琢结怨。”

    何文运道:“我原来也只是惜才,未曾想,我仍是低估了他。今日之事倒也不算仇恨,虽说你我跟李不琢注定立场不同,但放眼七重天宫,道家内斗却不算什么。他出身寒门,却有大才,日后不是中途夭折,必然一飞冲天。既为县学同年,纵使立场不同,也可以互通有无,待县试过后,我愿为你们二人调解恩怨。”

    方兴点头道:“也好。”

三十:大学士手迹

    新封城下了场雨。

    雨丝淅沥洗净黑色鱼鳞瓦,下城便起了雾,夹杂着悬车绳柱中弥漫出的白汽,视野一片迷蒙,李不琢在城墙下抬起油布伞,目光顺着伞沿向上:远处两艘机关船挤出雨幕降至城外飞台边,船侧下降的云梯运送下来一座座木仓,轰然落地,仿佛隔着十余里都能感到震动。

    李不琢又想起了来幽州前初见百鬼驮龙船的时刻,面对着墨师机关的巅峰造物,总会有种自身微不足道的错觉,突然又想,也许这不是错觉。

    “这就是新封城的命脉。”白游顺着李不琢目光远远看向飞台,远处装卸货物的傀儡细如蝼蚁,“各边州产出的火油、黑油、沉气、浮晶,新封府下辖五县的各铸炼司每年出产的数十万斤生铁,都由此输送入城。”

    火油、黑油、沉气、浮晶是大型墨师机关所需的能源,李不琢在边关厮杀之余也曾护送运输队,虽然不想承认,但很多时候十车黑油价值比十条人命更高。

    “这条命脉断了会如何?”

    “你比我还敢说。”白游咂舌,“断,怎么可能断?无距司后台硬得很,若有变故,可事急从权调用兵力,权同赤天宫,退一万步不提,就算哪条船路断了……”

    白游怔了一下,束拢扇骨啪的一拍掌心:“那就完了,浮月坊、蛛楼、行宫、地市、悬车……这些玩意一停,一日就是万金的损失,了不得。”

    李不琢看着那远处吞吐着人流与车马的城门兽口,忽然觉得新封城虽然繁华,却不如一眼就能望到头的边关小城让人心安的莫名古怪念头。

    “别看了,赶紧上车。”白游走上路边的马车掀开车帘对李不琢喊道。

    车辕间三匹机关木马并排站着,若非体表无毛、黑漆泛光,关节衔接处又有齿轮与榫卯突出,几乎与活物无异。李不琢两步跨上马车,车厢里十分宽敞,车壁中空,夏日储冰,冬日藏炭。

    车厢里有几个莺莺燕燕,白游、寇铮之、孙三个已经倚红偎翠,冲李不琢招呼。

    李不琢刚坐过去,边上一个身材丰腴的少女依偎过来,用嘴给李不琢喂酒,李不琢偏头侧开,少女咽下酒,低头嘻嘻笑道:“白公子,您这朋友害羞得紧呐。”

    白游对身边人哈哈大笑,看向李不琢:“你还是不是男人?”

    孙摇头嘲笑道:“李兄通读小道藏,难道没读过饮刀圭法,唾液可是金津玉液,能灌溉泥丸呐,特别是处子美人的金津玉液别有一番滋味。”

    李不琢眉毛一抖,笑道:“若县试考到饮刀圭时你这样答我就信你,酒还是纯的好。”

    那少女嗔李不琢一眼,提壶把精致的火漆酒盅斟满,托在掌中凑近。

    李不琢顺势接过酒盅一口饮尽,也揽过少女。

    众人也都放开,说这才像样。

    马车行驶,众人一来二去无所不谈,说到听贤台下的事,白游道:“你虽和方兴闹了不痛快,也不用怕他,此人最没骨气,你要是输了他反倒瞧不起你,眼下是你赢,他不光不会再找麻烦,多半现在就想着跟你和好。”

    马车开到上城酒楼边停下,县学临近,纵使纨绔也不至于去花天酒地了。吃完饭白游邀李不琢去白家夜宿,李不琢推到县试后,打道回府。

    回到黎溪巷一六号院门外,一路上护住食盒,李不琢淋湿了半边身子,连忙跨进檐下抖干油布伞。

    开门,便见到燕赤雪书房亮着灯,李不琢一路进到后院,回屋把食盒递给三斤。

    三斤接过食盒,鼻子耸了耸,狐疑地看着李不琢说:“有胭脂味儿,你不是去听贤台了吗?”

    李不琢在一怔,低头一看,身上沾了不少雨水,只带了点酒气,哪有什么胭脂味儿,拍了拍三斤的头:“你瞎说什么。”

    三斤道:“燕姐姐都告诉我了,你跟白家那个去喝花酒。”

    燕赤雪还跟三斤还通气了,这叫什么事,李不琢哑然,打开食盒道:“你倒管起我来了,老实吃你的饭。”

    三斤偏过头去:“不吃了,吃过了。”

    “吃过什么?”李不琢脱下淋湿的外衣,递给三斤,“我干衣服呢?”

    “吃过饭了。”三斤斜眼看着李不琢的湿衣,“自己找去。”

    李不琢皱眉道:“你怎么了?”

    三斤哼了一声,闷闷不乐走出屋子,关门时还用上了劲,啪的一声。

    “这屋子是租的!”李不琢喊道。

    听着外面三斤走远了,李不琢看向桌上食盒,又拿起衣服嗅了嗅,心里莫名其妙。

    三斤向来也就爱吃了点儿,从没生过闷气,现在又是怎么了?

    自己换了身衣服,李不琢生火把食盒里的菜肴蒸上,敲三斤门说饿了自己去吃,便回到书房,打开今天赢的纸匣,拿出那篇姜太川的手迹。

    读了一遍,李不琢心想这位大学士年轻时也不过尔尔,看来是大器晚成。

    可再琢磨两遍,又觉得这文章朴实无华中又有别样的韵味。

    这样反复读了小半个时辰,李不琢豁然明朗:“这文章简练直白,但文意不偏不倚,大气堂皇,怎么可能落到二十名后?恐怕当时的主考官也看走了眼。”

    “不愧是大学士,算来他考中童子时,也不到二十,与我年纪相差不大,我自认写不出这样的文章。”

    李不琢怔了怔,心中难免失落,梦中读书不知多少岁月,却被别人比了下去。

    顿时陷入自我怀疑,自从读通小道藏后便开始涉猎杂学,会不会有些急功近利?

    一旦开始自我否定,此前在心中建立起的道学体系便有渐渐瓦解的征兆。

    李不琢心里一个激灵,抖擞精神。

    “说来我真正读书不过两月,梦中闭门造车,怎么比得过姜家后人从小对圣人言论耳濡目染。况且他的文脉是一以贯之,我存的却是涉猎百家的念头。再说这篇文章是纵横家的考题,若换了道家考题,他答得也不一定比我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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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魁介绍:
这是炼气士的世界。
朝廷覆灭,百家当道,十六州中煌煌盛世,机关城下百鬼夜行。
飞船、傀儡、妖鬼、山海兽;神通、符法、魇镇、炼气术!
少年梦中求道,阅百家经典,养精炁,炼神魂,争传承,立道统,以剑道入圣。
…………
作者会努力创造一个正能量的主角形象,文体两开花,弘扬仙侠文化,希望大家多多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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