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部剑
从衙邸出来时已是夜中,李不琢肩上箭伤已包扎好,沿街灯火黯淡,回到租住的院子里,只见三斤在门口等着,小声责怪道:“听他们说你今天受伤了,河东县的案子连那个张笃事都不甚上心,你干嘛这样拼命,是哪里伤着了?”
李不琢说声不妨事,便进屋拔出酒囊塞子灌了一口酒,觉出酒味寡淡似水,一口气喝光,囊口朝下倒了倒,又在耳边晃了一晃,这才发现那颗酒珠已经完全化掉。顶 点 X 23 U Sm.www.uu234.net
在床头屉里翻出木匣打开一看,里头静静躺着的小精元丹还剩十枚。
新封府那边的营生由郭璞管着,每七日都会寄来分红,一次比一次多,上一次是三金铢,酒庄村民回来后,收割了新一波粮食,也渐渐开始有了营利,加上之前姚堪留下的二十金锞,近期李不琢是不缺钱用了。
服下一枚小精元丹,李不琢取了一角蜃楼香在蒲团前的香炉里点着,打坐调息,内视中神火游梭于经脉之间,内逐渐充实,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去,白日那场激斗的消耗就已恢复过来。
之后,李不琢开始审视自身修为。
内视之中,已又六道正经贯通,临泣与公孙两条奇经也基本贯通,只要再过两月,小精元丹供应不断的话,就能将剩下六道正经与列缺、后溪两条奇经贯通,达到坐照境圆满。
“可惜没有其余四道奇经的修习法门,不过我有贯通四条奇经的基础,已经不输高门后辈,今日若非我打通了奇经,在那人的飞剑下也活不下来。”
心中一动,李不琢睁开眼,拿出今天从那人尸体上摸出的书册。
书册封皮无字,一翻开,淡淡血腥气扑面而来!
只见黄色书页泛着淡淡的油脂光泽,字迹扭曲如同虫爬,偶尔还沾着已变成黑色的血迹!
“剑谱?”
李不琢看见书页上的内容,是一幅幅图画和文字。
一幅图画是一人把剑供奉在神龛中,跪地叩拜,画旁是那人口中念诵的咒诀。
随后抽出剑时,眼放精光,割开手指,将鲜血涂抹于剑刃上,随后盘膝坐地,将剑横置在两膝上,观想剑中神灵的存在。
炼剑完毕,恭敬将剑归入鞘中,对剑鞠躬,并念归剑咒。
此为剑谱的第一部分,剑谱的第二部分文字多了起来,是提升剑之灵性的方法,其中写道:“此剑必须开刃沾血,以杀生之剑为佳,杀生愈多之剑,灵性越足,也越难掌控。”
接下来,就是用剑杀虫鸟,杀牲畜的图画,配有摄取生灵血魄的咒诀,到最后,就是杀人,并摄取三魂七魄的咒诀。
炼剑期间忌与女人同房,甚至不可与其有任何身体接触,书册中写到剑成之时,心念一动,剑体便能自行离鞘杀人。
书册的最后部分,才提及这部剑谱的名为六部剑,分:“蛟腾、燕返、惊鸿、残心、丧魂、剑冢”六式。
“这剑谱真是邪性,按这样的练法,人反倒像是剑的奴隶。”李不琢喃喃自语,响起今日那男人催动飞剑时,自身精血消耗极大,这剑谱中对催动飞剑时的精血消耗却只字未提,不知是撰述人有意为之还是怎么。
“虽然邪性,这剑谱却真是厉害,按典籍记载,各家炼气士修至宗师境界开始凝练神魂才能驭器,那男人显然不是宗师,却能驭器,打得我毫无还手之力。”
当即起身,拿出那柄薄如蝉翼的小剑,小剑暗青色的剑身已布满缺口,且透着一股奇妙的枯萎气息,好像这是一片本来有生命的叶子衰败了似的。
又拿出惊蝉剑,剑身中部多出了一个绿豆大小的缺口,不禁一阵心疼,修复兵器比打造还难,何况这柄剑工艺特殊,恐怕铸剑的折龙子复生,也难以修复,除非找到技艺更高超的宗匠。
想到这里,李不琢心中一动,河东县那个隐居的盲匠,应该是出身于前朝内务府,才会打造龙雀刀镡,他有此出身,不知道能不能修复惊蝉剑?
李不琢棉布蘸油将惊蝉剑擦拭一番才搁下,把那柄小剑放在掌中翻来覆去打量着。
河东县藏书大库中最精妙的剑谱就是那一套细雨剑,此剑能发挥出公孙临泣二脉的威力,堪称坐照境中上乘剑术,但今日用来对敌,比起这能提前驭器六部剑来说还是差远了。
目光瞥向被搁在身边的书册,李不琢心想:“按书里所说练剑第第一步是存神观想,这小剑中应该有那男人观想炼出的剑灵,若能为我所用……”
略一沉吟,李不琢取来黄纸,火盆,线香。
把小剑横放在桌上,在火盆里烧黄纸点燃线香,鞠了一躬,插在小剑前的香栅中。
按书中图画,这一步要在剑前叩拜,李不琢却心知这是为了在练剑者心中植入奴性,在练剑之前,就确立人与剑的尊卑,这样炼成的六部剑,人为剑奴,最终会反受剑灵钳制。
按说这剑谱重在培养剑灵,而剑灵诞生于炼剑者的精神意志,不说练剑者比剑灵更高一等,起码也得是个“平辈论交”。
这剑谱培养剑灵,让炼气士能提前驭器的法门十分精妙,撰述人至少有宗师境界,但李不琢揣测,贯穿整本剑谱的“剑高于人”的理念,纯粹出于撰述者的恶意,其中真正有用的,就是以咒诀符为主的培养剑灵之法。
所以李不琢省去叩拜那一道功夫,是向小剑里可能存在的剑灵展露态度。为什么上香鞠躬,也是向那剑灵表示诚意。
接着,李不琢低诵咒诀,其中多有些“戮骨焚心”之类的词句,在这静室中回荡着,若有人听到,恐怕会毛骨悚然。
而这字眼发音连贯起来,却形成一种奇妙的震动,让内不由自主运转起来,李不琢的精神也仿佛凝聚成一道桥梁,从眉心探出,连接着小剑剑身。
李不琢念诵半晌,便取小剑于右手,划开左手食指,低喝一声:“请剑灵现身!”
九十一:伏击
只是划开一道浅浅的伤口,殷红鲜血却立即从伤口中流出,浸润小剑暗青色剑身,填满裂纹缺口,整柄剑仿佛又完好无损了,泛着诡异光泽。顶 点 X 23 U S
仿佛因为那咒诀之故,李不琢意识一阵恍惚。
桌上烛火蛇似的升腾起来,铜猊香炉映着烛光,软成一滩,桌椅、书橱都融化似的扭曲变形。
一道模糊的虚影钻出小剑,有四肢,类似人形,看不清五官,身上像是披着件袍子。
“你见我何不叩拜?”
渺渺的声音从它胸腔中传出来,语气威严,仿佛天生就高人一等,而非狂妄自大。
李不琢意识恍惚,隐隐觉察出是被咒诀拉入精神世界,才能和剑灵交流,也不刻意挣脱这种状态,说道:“要我叩拜,你担当得起吗?”
虚影对李不琢的态度颇为不快:“若我能让你习得今日险些让你丧命的飞剑之术,你还不诚心侍奉我吗?”
李不琢笑了笑,没回答,起身拿拔出惊蝉剑,对着小剑剑身一剑砍下!
虚影惊呼一声,阻止道:“住手,你敢毁我寄灵之所!”
李不琢手一顿,惊蝉剑剑刃停留在小剑剑身上方两寸处。
“你再弄不清楚形势,我索性让你神魂俱灭,再养个听话的。”
那虚影一时沉默不语,李不琢提剑一砍,铛一声,小剑薄如蝉翼的剑身上又多出一道裂纹,虚影终于慌张道:“我依你还不行么!”
李不琢这才收剑,点点头:“回去吧。”
虚影如获大赦,钻回小剑之中。
一时间,李不琢眼前一花,周围的诡异景象瞬间复原,桌上烛火静静燃烧着,火光明亮而稳定。
“这剑灵虽口头上归顺我,心里怎么的却不知道,不过有它在,我就省去了许多祭炼的功夫,只要稍稍祭炼一番,这柄剑就能直接派上用场。”
这六部剑与其说是剑术,其实对炼剑者自身没有丝毫提升,纯粹是祭剑的法门。
李不琢便把小剑放在掌心,默诵咒诀,自身精神与内都渐渐消耗,似乎被灌注于小剑中。
一个时辰过去,李不琢收功时,小剑裂纹里血迹干涸,却不见一丝痕迹,似乎都被剑身吸收了。
“这剑与我似乎有了心神相连之感。”李不琢心中一动,也不急着尝试,默诵了一遍归剑咒。
在剑谱里这一步要对剑鞠躬,但抛去这层仪式,真正有用的只是那归剑咒,可以助剑灵安定精神,稳固灵形。
念完咒,李不琢心念一动,轻声道:“起!”
小剑嗡嗡一震,倏然飞起,悬停在李不琢身前。
李不琢却忽觉眉心刺痛,那小剑蛇信似的一探过来!
“真要找死?”李不琢一睁眼,把精气神提升到巅峰,不闪不避,反而身子向前微倾,目中仿佛有神光乍射,逼视剑身。
小剑一滞,畏惧般向后一缩。
李不琢缓声道:“你若听话,我也不会亏待你,每七日用猪羊各一头的精血饲喂你如何?你前任祭剑之人以死,我纵使不毁了你寄灵的剑胚,你无法与他人沟通,也终究会灵性消散而亡。”
小剑嗡嗡一震,李不琢察觉到其中传来一股意念,不成文字,他却心领神会,知道这剑灵对“饲喂”一词颇为不满,但对七日猪羊各一头的筹码勉强接受。
“你接受便好。”李不琢点点头,忽的手掐剑诀,低喝道:“蛟腾!”
小剑忽的平地拔高一丈,乍然消失。
李不琢眼里没了剑影,只见窗纸破开了一道细细的豁口,感知中,那小剑已在窗外。
心念一动,李不琢收回小剑,轻舒一口气。
刚才这一剑,便耗空了他一成内,以他的如今的修为,全力施为,能连用八次飞剑,就要油尽灯枯。
六部剑中,杀敌之术便是蛟腾、燕返、惊鸿三式,至于残心、丧魂、剑冢则是式如其名,分别是献祭自身心血、魂魄、性命,强行提升飞剑威力的秘法。
那红袍死时神色衰败,伤口里都没能流出多少血,多半就是动用了后三式秘法。
…………
次日,李不琢怀里揣着小剑,腰佩惊蝉剑,一身便服出了门,临走时交代三斤今夜要晚归了。
这回去铸炼司外伏击前朝余孽,李不琢未带鹤潜跟应十一,县里精兵配合默契,人带多了,助力反而不大,还容易暴露。
卯正,天色未亮,一行人马出了河东县。
往日巡查县周的人马分为有两队,一队三十人,轮流出阵,分别由巡查笃事张金岳和县里功曹王端领班,今日,出城的人马零零散散,但这时候天半黑着,根本没人注意到,出城的人马由三十人增多到了五十人。
到南郊时,人马便分成两拨,一拨向铸炼司开进,张金岳仍领着原来的三十人马,按往日计划巡查去了。
李不琢骑着那匹黄棕马,就跟在开往铸炼司的二十人马中。
这二十人是县里精兵,与李不琢一般,都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众人皆不带火器和机关臂,只带着不太引人注目的冷兵器。
在离铸炼司十里开外官道旁的驿站里,众人都下了马,脱兵服换上便装,接着三两搭伙,或是只身独行,向铸炼司走去。
铸炼司建在牛毛山铁矿里。
牛毛山大半山体被挖空,三丈高的巨型墨师机关兽在裸露的矿床上寻索挖掘矿石,构造复杂的精钢栈桥沿陡峭山壁盘旋而上,数个小山般大小的熔炉房里不断传来嗤啦冷却声,水汽混杂着浓烟滚滚冒出。
山下有零星的铁甲兵身背火器巡逻,但态度闲散,毕竟这地方从来没有不长眼的敢来闹事。
山脚南面半里设有店铺对外出售生铁,有河东县的匠人拿匠人凭证,拉着牛车过来运走一车车生铁,往东半里外,是一处飞台,可供机关飞船降落。
有几个县兵就装成买铁的匠人进了铸炼司,而李不琢和其余人等就隐藏在飞台旁的山坳边,铸炼司向府城输送铁材钢材,都是凭借墨师机关船,前朝余孽要动手,也只能选在飞台。
九十二:偃师人形
入夜后,临近飞台的小山坳处,李不琢屏息凝神,一块石头似的匍匐着。顶 点 X 23 U S
远处,五架铁轮车从铸炼司中开出,沿着黑铁车轨运向飞台。
每架车上都载有两箱铁锭,每箱长宽四尺,高三尺,有一万四千斤重。
这车上大多数都是生铁与精钢,那两千斤镔铁只占了小小一处地方,藏在其中一辆车上。
铸炼司到牛毛山脚下飞台距离只有短短一里,护卫也只有六人,不紧不慢在车边走着。
“张金岳昨夜过来报了消息,这几个护卫应该心里有所提防,但没刻意装成懒散模样引蛇出洞,也没如临大敌。”李不琢心里揣摩,右手不离剑柄。
向右一瞥,两丈外埋伏着的另一个县兵表情有些微妙。
从县城到铸炼司一路上的交谈,李不琢大抵理解他们的心思,上过战场的人在这太平年头没几个是想拿命争功的,与李不琢想发掘线索的心态相反,他们压根就不想有事发生,好安稳回家。
虽说那纸条上写着今夜镔铁出运的时间,但谁都不知道那纸条是否就证明前朝余孽会对运铁队动手,又或者,昨日青口巷里的战斗消息传出去了,他们就此收手也说不准。
轰隆
仿佛有闷雷滚过天空,李不琢转头一看,南面夜幕中一道庞大的黑影覆压过来,隐约露出怒张的帆影。
“留神,船到了!”有人低呼一声。
李不琢收紧心思,忽然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
若真有人来抢镔铁,又该怎么把那两千斤镔铁从河东县地界上运走?
咔嗒!咔嗒!咔嗒!
一片机括响声远远传来,骤然打断李不琢的思绪!
数十根箭矢蝗虫般射向运铁的六个护卫,那六个护卫反应极快,瞬息间躲入车底,箭矢射在车壁上,发出金铁相击声,被远远弹开。
黑沉沉的地面像是一摊死水,这摊死水里,数十道身影悄然浮现,没有喊杀声,迅速包围运铁队,当他们靠近运铁车的一霎,车厢四壁却猛地弹开,露出车内景象,赫然是数面比人还高的,称之为“秉甲”的青铜大盾!
盾面铸成狰狞兽脸,兽脸外侧开缺,八杆森然长戈如獠牙般从中刺出!
突突突突!
李不琢在高处看得清楚,车里装的不是生铁,而是八个盾兵,浑身重甲关节处轮轴运转,使得这八人跃下运铁车时动作轻盈矫健,落地却沉重如山,伴随着砰砰连响声,踩出两寸深的脚印!
下一刻,八人如八头黑犀,迈着沉重脚步,举盾架枪,狼奔豕突一般向外冲去!
包围车厢的伏兵有避之不及的,被长戈贯穿胸腹,挑在半空!
一时间,骨碎声连连响起,八名盾兵奔出三十丈才砰的一下顿足,在地上踩出一个土坑,浑铁重甲关节处轮轴滚动,仿佛烧红的烙铁乍然冷却,发出嗤的一声,升腾起淡淡白烟,而他们缓缓调转戈头,最少的,长戈上都挑挂着两具残破的尸体。
“留活口!”
与此同时,山坳上埋伏的县兵便向山下摸去,李不琢剑刚拔出一半,却停住动作,喊住身边两个县兵。
“慢!贼方指挥人一定隐藏在暗处未出,二位先和我留下静观其变,为其他兄弟把风,待发现隐藏在暗处的贼人再动手不迟!”
那两名县兵面面相觑,迟疑一瞬,顿住脚步。
“有理,那些贼人被反埋伏了这一手,阵脚大乱,正是咱们这边占得上风,我们就在此处伺机而动。”其中一人附和道。
李不琢点头,目光在四近巡梭一圈,停留在东南面的一处山坡上。
除了他脚下的这处地方,那边的山坡就是附近视野最开阔处,敌人的指挥者极有可能在那处藏身。
突然间,李不琢余光瞥见那边夜幕中有一道黑影疾速接近!
起先黑影还很远,眨眼间,就到了近前!
此物高逾一丈,从天边飞来,快成一道残影,挤压夜空中的薄雾,在身周凝成一团锥形灰云。
李不琢眼睁睁看着这东西飞向地面,悄无声息,之后,才有一道短促而剧烈的炸响在耳边乍然响起!
啪!
李不琢只觉耳膜被人用锥子戳了一下似的,紧接着嗡嗡的响,紧接着又是砰的一声,那东西落在地面上,激起几丈高的烟尘!
夜风仿佛也被惊到了,唿的一刮,催开烟尘,露出地面上站立的,一丈半高的那尊偃师人形。
与一般傀儡不同的是,它那身兜铠在月光下泛着近乎金属色的琥珀光泽,雕饰繁复的腰扎与臂覆绑的很紧,给人一种苗条优雅的美感,若忽略那高大的身形上四只各执一柄弯刀的手臂还有那颗有三张表情各异的狰狞脸孔的戴胄头颅,它简直像一名窈窕女子。
李不琢张了张嘴,看向身边的两名县兵,那两名县兵也一脸惊诧望过来。
“这是县里援兵?”李不琢艰难咽了口唾沫。
“灵官衙内库中存有一具宗匠偃师机关甲……”左边留着八字胡的县兵露出吃了死鱼般的表情,喃喃道:“但不是这模样啊……”
死一般的寂静。
下方道路旁,无论伏击的前朝余孽,还是铸炼司埋伏的盾兵和县里精兵,都不由停下厮杀,望向那尊突如其来的偃师人形。
它左边的脸孔愤怒滔天,右边的脸孔哀伤欲绝,正中间的脸孔笑靥如花。
众目睽睽下,它左边第靠下的手臂一动。
六尺长的弯刀在它手中显得小巧,被抛掷出手时,巨大的刀光就如月轮一般,瞬息掠过人群!
倏然,又飞回来,被机关臂啪的稳稳拿住。
弯刀一去一回,两个县兵连反应的功夫都没有,头颅突然高高飞起,血从颈口喷出半尺高,泉突一般。
霎那间,纵使是身经百战的精兵,众县兵也不由自主齐齐后退一步。
偃师人形三张脸孔转了转,右足后撤一步,左足微弓,四臂执刀于身前交错。
“来者……”
有人鼓起勇气,扯开嗓子刚要说话。
偃师人形脚步一动,化作一道残影,眨眼间,出现在那人身后时,弓步身子微微前倾,执刀的四臂如开花般张开,那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连惨呼声都没发出,身子被斩成数段!
九十三:屠杀
六块残尸噗通跌落在地,众县兵终于开始慌乱逃窜。m.www.uu234.netwww.uu234.net
这种屠杀之下,反抗没有任何意义,在这太平年头,又不是说敌军一旦攻陷城池妻儿就要遭到凌辱,没几个人想用性命来成全自己的男儿血性。
只是逃窜也没用了。
三面四臂的偃师人形又动了起来。
铁轮车停靠的大路边于是变成了修罗场。
四只手臂挥舞着弯刀,倏忽出现在战场的任何角落。
每一次刀光闪逝,就有一人被砍成两半。
然而它的动作却不似行为那般乖张残忍,竟不带丝毫杀伐戾气,如舞姿般每每只在姿势最优雅时恰到好处停顿一下,让人能捕捉到它的踪迹。
山坳上埋伏的李不琢看呆了。
只不过这杀人舞太过短暂,顷刻间,十八名河东县精兵、加上那六个运铁护卫残破的尸身静静在夜色中流淌鲜血。
这具偃师人形才原地站定,四臂轻一挥,鲜血顺着刀刃,从刃尖洒落,不沾分毫。
场中,李不琢这一方的人,就只剩那八个穿浑铁机关甲的盾兵。
他身边另外两个县兵脸色煞白,对视一眼。
“快走。”一人低声说着,自顾自矮身离开。
“他们手中有宗匠级偃师机关甲,这消息必须即刻传回县里,我们在此逗留也是送命。”另一人声音颤抖,搡了搡李不琢手臂,“李魁首,咱们分头走。”
李不琢惊觉过来,发现自己手正探向胸口去摸那柄小剑。
手一僵,他点头低声道:“快走!”
忽然那具偃师人形头颅一转,那张哀伤欲绝的脸谱上空洞的双眼直直对着这边。
李不琢心里发毛,不知道“它”是不是看见自己了。
还没来得及思考,偃师人形手臂一动。
一柄弯刀从它手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月轮般的刀光,出现在李不琢身前!
唰唰两声,快刀切肉。
随着惊惧至极的惨叫,李不琢身后那两个刚撤离不到十步的县兵尸首分离,一人头颅冲天而起,重重砸地,滚落至李不琢眼前,双眼兀自圆睁,嘴唇还动了动,只是发不出了声音。
李不琢呼吸一下急促下来,并指如剑,最终短促快速念出咒诀,胸中小剑嗡嗡一震,冲天而起,直刺向那正旋转返回的刀光!
叮一声,李不琢仿佛听见小剑里的剑灵发出一声濒死的哀鸣,紧接着被击飞至远处。
那弯刀势头不减,却从李不琢头顶飞过。
啪一下,被山坳下的偃师人形又稳稳拿在掌中。
“它没看见我?”李不琢劫后余生,摸了摸脖子,不可置信,矮身露出半个头,看向山坳下方。
偃师人形取回弯刀,便背朝这边,打量不远处已背靠背聚成一团,把青铜秉甲重重砸在地面,只探出长戈的那八名盾兵。
“它真没看见我?可我都用出了飞剑,它没理由觉察不到,是不屑与我交手吗,可它分明在灭口……”
李不琢心头沉重,放轻脚步,慢慢向后退去。
待退到看不见战场的地方,便只能听得那里有令人牙酸的金属切割声嘎吱嘎吱的传来,伴随着一声接一声的惨叫。
虽看不见,李不琢脑海中却浮现出那八具浑铁重甲被弯刀切割,连着里面的血肉筋骨一同切断的画面。
这时候有人说:“那边,去看一下。”
紧接着脚步声迅速接近。
李不琢藏到挂着夜露的灌木间,只见来人提了山坳上两名县兵的头颅就走,
待这人一走,李不琢手心冒汗,在原地不动,片刻后有人说:“怎么伏兵只有二十人,消息过来不是说有二十一个吗?”
李不琢像是一下落到冰窟里,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们怎么知道伏击的县兵是二十一人?
“这些尸体被砍得七零八落,兴许有谁的脑袋滚在哪儿,找不见了。”有人又说。
“走了。”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说话的人像是把头蒙在罐子里,是那操纵偃师人形者。
李不琢扭头看向远处的牛毛山脚,铸炼司中灯火通明,一架庞大的饕餮形墨师机关兽带着举火的巡逻兵过来,应该是来接应的运铁队伍和县兵的。
只是他们却不知道,无论是铸炼司运铁队还是河东县兵,在短短半刻钟内,都已成为刀下残尸。
西索的脚步声迅速散开,李不琢藏在暗处,眼睁睁看着三面四臂的偃师人形脚一踏地,冲天而起,消失在夜空中,手里抱着装镔铁的箱子。
等待片刻,李不琢从暗处走出来。
“内奸……一定有内奸,不然他们怎么知道县兵有二十一人,还派出一具宗匠偃师机关甲?”
“可今夜动手的消息根本没传出灵官衙,多半是铸炼司里有内奸。”
李不琢一攥拳,走到运铁车边,查看四下的尸体,己方的人尸身都零散得不成样子,地方也死了十余人,大多死于那八名盾兵之手。
“救……”
角落中传出嘶哑的喊声,李不琢扭头一看,东面山石上,一个被枭首的盾兵跌坐在地,身前盾戈上还挂着一具尸体,那微弱的求救声正是从这“尸体”口中传出的。
还有活口?
李不琢走过去,只见此人双目紧闭,被长戈贯穿的右胸仍在微微起伏。
只是那长戈的倒刺正好死不死卡在他胸腔内。
那边铸炼司接应的人马渐渐接近,已能听到机关兽踏地的轰隆声。
李不琢眼神闪烁,也不拔出长戈,就把此人扛在肩头,往远离铸炼司的方向遁去。
…………
偃师人形掠过夜空,飞往河东县方向。
最终,在城外一间院落中停下。
院里,一名身穿朱袍的白发老者坐在临湖而设的高台边,面前桌案上摆着茶果点心和香炉,看着偃师人形落在地面,微微一笑:“这具‘辟支’是八年前我托一位神匠所造,用起来感觉如何?”
他话音刚落,偃师人形从胸前兜甲未中心开始片片解离。
燕赤雪从中脱身,偃师人形机关甲片划动,顷刻变成一句高六尺的甲具,立在身后。
她额上汗迹未干,打湿了头发贴在两颊,脚步有些发虚,表情和语气却都很镇定。
“感觉很好。”
九十四:龙雀
燕赤雪看向台上的朱袍老人。顶 点 X 23 U S
此人名为秦荆,是她祖父的旧识,幼时燕赤雪就见过秦荆几回,唤他作“秦公”,那时她只知道这个老人平易近人的眼神里总藏着一股非凡的气度,如今她终于知道那气度是哪儿来的了。
这位老人是而今“龙雀”的执火者。
前朝虽灭,薪火不绝,而今的龙雀已非彼时的大夏精锐军队,聚集着浮黎十六州中仍心存复国之志的人。
她不知道祖父身为一个刀口舔血的响马,有怎样的过往才能和这样的人物结识。
回想起今夜的战斗,她视野的猩红色仿佛仍未褪去,这是第一次,活生生的人体支离破碎,是因她之故。
她压抑着快要翻腾的起来的胃液,表情却很平静。
因为今夜的厮杀是她与桃坞堡的投名状,她知道,以而今的现状,无论如何,桃坞堡和她都已经身不由己,不如杀得干脆利落些,那位老人更能信任桃坞堡,这样对各方都有好处。
原本她没打算留活口的。
“我看你不是嗜杀之人,竟然会感觉很好?”朱袍老者看着燕赤雪,目光如犀烛般能洞彻人心。
“秦公误解了。”燕赤雪顿了顿,“我说‘辟支’用起来感觉很好。”
“是吗。”朱袍老人顿了顿,呵呵一笑,“当年我第一次杀人,可是扶着墙吐了半个时辰。别逞强了,去歇着吧,以你坐照中境的修为,让你驾驭宗匠级机关甲还是太勉强。”
“好。”
燕赤雪作势告退。
朱袍老人啜了口茶,忽然说:“对了,河东县的伏兵,你一个不漏都杀了?”
燕赤雪心头一紧,垂下眼帘:“一个不留。”
朱袍老人呵呵笑道:“紧张什么,这是你第一次做事,能做成这样已经让老夫十分惊讶了,就算有几条漏网之鱼又如何,今夜的事,本就是给他们敲个警钟。”
说着朱袍老人面色微沉:“我经营十余年,在幽州只培养出一百二十红袍,他们敢杀,自然要受些教训。”
燕赤雪知道秦公说的就是死在青口巷里的那名红袍。
红袍的价值并不在其本身实力,燕赤雪听闻实力最弱的红袍,甚至连炼气士都不是。
但每一名红袍手中都掌握了下几十人到数百人不等的下线,这些下线多是见不得光的炼气士,藏身于市井中,除红袍本人外,甚至连秦公也不知晓。
这样即使龙雀高层有人出了问题,也不会牵连到整体。
但如此也导致每损失一名红袍,龙雀便会直接损失几十上百名炼气士。
正因如此,每一位红袍都行事谨慎万分。
“也不知他们怎么查出了那位红袍的所在。”
燕赤雪低头说道。
…………
坐照境炼气士内息悠长,奔腾如马,纵使扛着百多斤重的一个人夜奔数十里也不在话下。
只是那个活口气息奄奄,李不琢怕把他颠簸死了,结果花了两个时辰才来到之前放马的驿站。
驿站黑漆漆的没亮灯。
之前二十一人存放在这的马匹,有二十匹已经无主,这消息暂且还只有李不琢一人知道。
李不琢进去叫醒驿丞,驿丞还以为有贼人入侵,被李不琢捂住嘴。
李不琢压低声音道:“我是河东县掌书李不琢,有大事要回禀灵官衙,不要出声!”
“河东县掌书?”驿丞松了口气,掰开李不琢的手,皱着眉头慢条斯理问道:“可有勘合或火牌?”
勘合是分成两半的符契文书,是官部向驿站借马时所需的凭证,火牌则是兵部的借马凭证,李不琢虽说自己是掌书吏,但驿丞尽职尽责,得走一道必要程序。
“不是来找你借马的。”李不琢把他被子一掀:“我要借人!”
“借人?”驿丞一个哆嗦,看李不琢煞有介事的模样,也不敢怠慢,连忙穿好衣物。
随李不琢一出屋子,就看见门边靠着的那个胸口被长戈贯穿的人,险些惊呼出声。
“我去叫陈巡检。”驿丞匆忙要走。
“谁我都信不过!”李不琢一把拉住此人手臂,逼视着他,“给我拿两捆麻绳来,你和我到河东县灵官衙走一趟!”
片刻后,李不琢骑马在后,那驿丞骑马在前,星夜赶往河东县。
之所以要驿丞同来,李不琢是怕他待在驿站走漏风声。
那个活口夹在中间,被绳子绑在马背上,眼看是出气多进气少,立马就要翘辫子。
李不琢却管不得那么多。
河东县有医家炼气士,医家焚心锁脉之术,能让人强行续命三日,代价是三日后受术者三日后必死,圣人都救不回来。
不论如何,一定要让他开口说话。
到城门口时天还没亮,城上巡逻的城卫举着明晃晃的火把。
李不琢身上没有印信,这些城卫不知今夜的伏击,恐怕喊不开城门,索性当城卫引弓搭箭喝问来者何人时高喊自己掌书吏的身份,策马要强冲到城门下击鼓,那驿丞却有些机变,出驿站时带上了印信,抛给城卫。
城门顷刻洞开。
一进城便安全无虞,既然龙雀都已出动偃师机关甲,敢在铸炼司门口杀人,李不琢也没了遮掩动静的必要,直奔灵官衙。
曹延夙夜不寐,见到李不琢独自回来,以为是先行一步来传捷报的,可看到李不琢沉重的脸色和马背上绑着的那个被长戈贯穿胸口的前朝余孽,脸色瞬息白了下来。
“怎么就你一人?”
“就我一人。”
…………
那活口被送入后堂,由专人照看,闲人不得探视。
内堂里灯火通明,灵官、巡查笃事、左右功曹与游骑将,河东县一众大佬齐聚。
“那具偃师人形至少是宗匠造物,我本来和另外两人埋伏在暗处,寻找贼方指挥人,却正因如此躲过一劫。”
李不琢把铸炼司外发生的袭杀过程尽数说出。
几乎无所隐瞒,除了那具偃师人形似乎看到了他,却没下杀手,还有对方清楚知道河东县的伏兵是确切的二十一人这两处疑点。
九十五:走水
“那具偃师机关甲是什么模样?”曹延问。顶 点 X 23 U S顶 点 X 23 U S
“高一丈半,三面四臂,用的四柄弯刀,那三张脸孔一张怒,一张笑,一张哭。”
李不琢回想着,把偃师机关甲的模样仔细描述出来。
右功曹伏案用纸笔记载着,说道:“十六州中宗匠偃师不过百数,既然知道那机关甲的模样,便能查出来历。”
他虽这么说,内堂里凝重气氛没有丝毫缓解。
宗匠受匠盟庇护,作为联合了天下机关匠人的盟会,匠盟地位超然,连天宫修订律法时都要考虑匠盟的利益,哪是说查就查的。
“纵使能查到来历,也不是一时半会的功夫,龙雀残部行事向来低调,突然暴戾至此,恐怕是有人惹怒了他们……”
说话的是左功曹姚顺之,说话时他眼睛瞥向李不琢。
言下之意,李不琢在青口巷中杀了龙雀一位红袍,才导致矛盾激化起来。
李不琢和姚氏早有嫌隙,自从他出任掌书吏后,也与几个姚氏的同僚有所来往,双方都默契没有提起酒庄的事。
这时李不琢死里逃生,却早憋着一股恶气,横眉逼视回去。
“你姚顺之是说要给龙雀残部让道,让他们在河东县安稳发展?不知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河东姚氏的意思。”
姚顺之脸色一黑。
“饭可以乱吃,若乱说话,小心你的舌头。”
说着意味深长停顿一下。
“还有,你说你和其他两人埋伏在高处,为什么他们二人死了,你却连半点伤都没有……”
曹延突然打断姚顺之的话:“住嘴,这水深火热之际你们还有闲心内斗吗!”
姚顺之一怔,低下头去。
虽说姚氏作为当地望族,民望比灵官衙还高,但他又不是姚氏族长,面对一县灵官也不至于在人前就表现出不敬。
李不琢讶异看向曹延,这位临近致仕的河东县灵官对龙雀残部的事本来抱着逃避的态度,说出这番话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能在中土繁华之地治理一县十余年,无论民生还是政事都没出过什么乱子,曹延也非目光短浅之辈,知道龙雀既然在河东县有动作,就是有所图谋,就算没有李不琢激化矛盾,该来的还是会来。
呵斥了一声,见姚顺之没再多嘴,曹延才继续说:“之前的妖患,也一定是他们所做,当先要务是先查清楚他们的目的。”说着看向李不琢,“你连夜赶路,且先去休息。”
离开内堂,李不琢就在衙中吏舍休息,作为昨夜铸炼司外袭杀的唯二幸存者,他的安危也是重中之重。
灵官衙吏舍是衙中官员工作繁忙不便回家时才住的地方,布置简单,但打扫干净。
渐亮的天色透过窗棂照在床榻的靛蓝褥子上,李不琢头一低,取下腰间竹筒。
惊醒的瞿兰蜂嗡嗡撞击着竹筒壁,啪啪的响。
往床上盘膝一坐,李不琢心神怎么也安定不下来,无法进入坐照自观的状态。
只是吞服了一颗小精元丹补充消耗,静静闭目养神。
到了巳末日上三竿的时候,李不琢一直琢磨着内奸的身份。
灵官衙这边,除去二十一名埋伏的县兵,昨夜在铸炼司外设伏的消息,没告知任何人,内奸多半出在铸炼司里,再结合铸炼司运送镔铁的消息泄露这一点来看,这推断应当没错。
但李不琢脑子里总不断浮现起一个名字。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震耳的锣声,有人大声呼喊。
“走水了,走水了!”
李不琢立马从床上起身,冲出门外,灵官衙北面浓烟滚滚。
提水桶的差役奔过李不琢身边,神色奇怪,灵官衙重要建筑防火措施十分严密,特别北面证物间,连鱼龙吻的脊头都是符咒加持过,当气候干燥时可聚湿气防走火的,怎么今天竟突然就起了这么大火。
李不琢眼神闪烁,快步走向北边后堂的证物间,路上便撞见正在训斥属下,面色焦灼又阴沉的曹延。
看见曹延这神色,李不琢心里咯噔一下,问道:“曹大人,怎么突然就走水了?”
曹延看见李不琢,脸色僵了一下,才闷声说:“那人死了,被拧了脖子。”
现在灵官衙里,除了那名李不琢昨夜带回来的活口以外,任何人的死都不能让曹延露出这样的神态。
出乎曹延意料的是李不琢只是面色微变,就点点头,去了后堂。
到后堂边,没进那刚灭火的屋子,李不琢看见了那具躺在裹尸布上的尸体。
这回真的是尸体了。
他胸腔里长戈尚在,但头发烧没了大***露手臂、脖颈、脸颊都烧得发黑。
这不是他的死因。
他的头颅已经被人拧转朝向背后。
“是本官无能,这人一死,本就几无头绪的线索就断了,那二十精兵也死得毫无意义。”走过来的曹延口中叹息,“贼人同时在内库和后堂放火,本官先去了内库,待想到可能他的目标是这龙雀的活口时,已经晚了。”
“人抓到了吗?”
李不琢低头打量那具尸体,拧脖子的手法干净利落,但这不能说明什么,有这手法的人往街上扔块石头都有可能砸到一个。
曹延摇头。
这回答在李不琢意料之中,要抓着了人曹延也不至于叹气。
说了声告退,李不琢就朝灵官衙后门走去,曹延为李不琢的安危考虑本想让他待在灵官衙里,但眼下内库跟后堂证物间都被人放火,足见灵官衙里也不安全,劝了一句,便没挽留。
出灵官衙后,李不琢走到青梁街尽头的狗肉铺子,前几日看到的那店家不在,问起去向,说受伤跌了手,在家休养。李不琢要了碗多加辣子的狗肉,连汤带肉喝尽,擦去额角毛汗,浑身热烘烘的像是要冒火,朝县东走去。
走了一阵,拐进一条巷子,便拔开腰间竹筒的塞子。
瞿兰蜂刚飞出来时还晕头转向,停在巷地上歇了会,突然振翅朝巷子深处飞去。
李不琢脸色一沉,手放在剑柄上,走入深巷。
九十六:张金岳
灵官衙突如其来的火灾刚熄,张金岳面色平静回到了家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www.uu234.net
别人眼中,他在巳初就离开了灵官衙。
但其实巳时二刻他便从灵官衙后门回去,凭着对衙邸结构的了若指掌,迅速在内库与后堂放了把火。
知道他回了灵官衙的,只有灵官衙后门今日当值的看守。
但张金岳了解此人的性格,知道他不敢怀疑到身为巡查笃事的他身上来。
回到家中喂完马后,喝过丫鬟煮的赤豆糯米汤,张金岳坐在屋中闭目养神,抬手用大拇指缓缓摩挲着脸上刀疤。
紧接着,用大拇指抵触眉心,然后握拳轻击前胸。
作为一名龙雀,他无疑有比铁还坚硬的意志,才能在十多年不露出破绽,还一步步当上了县里的治安官。
如今终于到了他发挥作用的时刻。
他向组织提前通告了县兵在铸炼司外伏击的消息。
只不过他没料到,龙雀出动了一具宗匠偃师机关甲,居然都漏了一个活口。
张金岳心中生出一丝忌惮。
身为龙雀,他避任何人都清楚组织行事的隐秘程度,就连他也不曾确切得知任何一位红袍的所在,李不琢却偏偏做到了。
而且……
“他怎么活下来的?”
张金岳喃喃自语,只能把这归结于运气。
好在他刚才亲手扭断了李不琢带回的那名龙雀的脖子。
对“同袍”下手,张金岳没有丝毫手软,因为他也早已有了看开生死的觉悟,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未曾成家。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脸上又出现一抹倦容。
人总是矛盾的。
他以为自己心如铁石,却是高估了自己。
河东县生活了十余年,巷口刘阿婆的豆腐从一斤两文涨到两文半,码头打渔的张大山每次都会把最新鲜的渔获留给他两条,西市卖虎豹丸骗钱的陆阿甲耍得一手好戏法,抱鸽坊最近新来的苏青是个嫩雏,只舍得用劣质铅粉唇脂……
身为一名龙雀,他本来只需做到份内之事,不需知道太多。
但他僭越了,竟冒险进入白龙寺,想知道组织究在河东县究竟有何图谋。
嗡嗡
熟悉的声音传来,张金岳耳朵一动,下意识去摸腰间竹筒。
却见一只瞿兰蜂从窗外飞来,停在他手上。
张金岳轻咦一声。
瞿兰蜂十分稀少,而且会用的人不多,就他所知,河东县把这虫子用作追踪的,就只有他自己了。
忽然他面色微微一变。
门被轻轻推开。
一身黑衣的年轻人就站在门口,手按剑柄,望着张金岳手上的瞿兰蜂。
“张笃事做完事,忘了洗手?”
张金岳心中大惊,脸上却保持着镇定,露出平素惯用的神态语气:“李掌书?怎么有闲心到我家里来。”
李不琢沉默,复杂的眼神中冷光乍现。
张金岳张了张嘴,终于说:“你在他脖子上抹了瞿兰花粉?”
李不琢没说话,算是默认。
张金岳面色阴晴不定,最后叹息一声。
“可惜。”
“可惜我没死?”
“不光是。”
张金岳心中震惊瞬息平复下去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当身份败露时,他竟能平静得这么快,或许是因为他对这一刻的到来早已作好心理准备了。
这一刻心头仿佛大石落地,他竟然呵呵笑了一声,不是平素装出的粗犷豁达,笑得很真实。
笑完过后,他才问道:“你怎么怀疑到我的?”
“那日阳茱巷外的偷袭,我思来想去,发生得太巧。那时我只跟你说过我发现线索的事,便有人偷袭我,况且我追出去时,以你的身手缠住那二人不难,不至于几个回合就被打昏。”
“这的确是一点破绽。”张金岳没掩饰懊悔的语气。
“还有,白龙寺那夜,你在圣堂里对我说的话,似乎另有所指……”李不琢顿了顿,“我其实也没想到是你,在那人脖子上撒瞿兰花粉只是以防万一,而且你运气不太好,若你用利器杀人而不是徒手,或许我就找不出你了。”
“用利器破绽太大,血迹,伤口都不好处理。”张金岳神色复杂,突然说:“其实当初你从卷宗里查出线索时,我就想杀你,而且后来我有不少机会可以杀你,知道我为什么留你一命吗?”
李不琢听着这话,不像寻常年轻人般冷笑反讽,也没着恼,淡淡道:“你若真想留我一命,昨夜就不会让我去铸炼司外埋伏。”
张金岳摇头道:“我是真的想留你一命,那夜白龙寺圣堂里,我就在试探你,我是惜你之才。”
说着他站起身来:“凭你的才智,若肯为龙雀效力,一定会得到秦公赏识,你又与百家无甚瓜葛”,何必当天宫的鹰犬?”
被张金岳殷切和期待的目光看着,李不琢冷笑:“我在天宫也能混得很好,何苦与你们为伍,你藏头露尾到如今又得到了什么,连婆娘都没讨到一个。”
“那你是不答应了?”
张金岳脸色阴沉。
李不琢身子微微紧绷,张金岳身子忽然动了,李不琢电光火石间拔剑,张金岳却从桌底摸出一封信笺塞进嘴里,嚼了两口猛力咽下。
砰的一声,像是水底炸响了鞭炮,张金岳闷哼一声,脸色潮红,紧接着就咯出一口混着黑红色碎块的血,是用内自行震碎了脏腑。
李不琢垂下剑尖,眉头紧皱,张金岳脸上挂着解脱般的表情:“若冥界相遇,你我再把酒言欢,既然跟龙雀作对,很快,就会来陪我。”。
“跟龙雀作对?”李不琢苦笑一声,“我没说过这话。”
张金岳表情一僵。
李不琢走近道:“有件事你误会了,我不愿给前朝余孽效力,却也不想参与你们跟天宫的争斗,昨夜险些丧命的时候我就想过,这案子我不会再深究了,我独自过来找你,便是暂时没想揭发你。”
张金岳愕然,过了一阵,脸上浮现起古怪的笑容:“晚了,现在说这话却是晚了,你杀了一名红袍,且不论秦公不会放过你,且说你自己,我现在死在你面前,你以为,以为自己……在河东县这边,又,又洗的干净吗……”
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弱,缓缓坐在椅子上,双目紧闭,没了气息。
九十七:剖腹
死了?
李不琢放慢步子走近,怕张金岳是诈死偷袭。www.uu234.netm.www.uu234.net
提剑走近张金岳身边,张金岳却仍没丝毫动作,而这距离已足以让李不琢暴起杀人。
看来是真死了。
人死如灯灭,李不琢心底里被出卖的怒气平息下来。
“便宜你了。”
李不琢神情复杂,心里却觉得有些可惜,他还有些东西没问明白,譬如张金岳分明是龙雀的人,为什么还要和他去夜探白龙寺?
张金岳自杀倒不出人意料,既然他身份败露便难逃一死,他自杀得果断还免去了被关押用酷刑拷问之苦。
“现在抽身而退,晚了吗?”
张金岳死前的话仍在耳边弥留不去,李不琢心中微寒,忽然又想起当初姜太川的叮嘱往往摇摆不定的人死得最快。
李不琢望向张金岳腹部。
“死之前也要吞掉那封信,信上写了什么?你既然要探查白龙寺,想必是因为你虽是龙雀,但也不知道组织的具体计划是什么,那么这信上写的,就是你在白龙寺查出的东西吗?”
他沉默了一会,忽然一剑剖开张金岳肚皮。
两年的沙场生活,加上坐照内视的炼气经历,李不琢对人体构造十分了解,一探手,便伸进张金岳胃部。
做这事时李不琢屏住呼吸,移开目光看着屋墙上悬着的字画。
张金岳胃里仍是热的,李不琢摸索出那团没嚼烂的信纸,这才回头打量着,上面还沾着些红白的米粥。
就在这时李不琢一侧耳,听见屋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推开,张金岳家里那粗使丫鬟看着屋内场景,脸色煞白,懵了一阵,连忙低下头去转身就走,身子筛糠似的抖着。
“停下。”
李不琢喊道。
粗使丫鬟腿一软,回身跪倒下来,颤声道:“别,别杀我,别杀我……我只是个做杂活的……”
李不琢皱眉瞥了一眼沾血的惊蝉剑,知道她是误会了,但也没解释,只是说:“我就在这等候,你去灵官衙禀告曹大人,就说内奸在张笃事家中,张笃事不幸身殒了,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听清楚了……”
丫鬟口中不断重复着,压根就没听明白眼前的这个男人在说些什么,在她心中张金岳就是死在这男人剑下,于是当李不琢挥挥手让她离开时,丫鬟手脚并用向后匆忙爬了两步,站起身来,为了不惹怒这个男人,她放慢脚步。
直到从李不琢视线中离开,丫鬟才脚一软,险些倒地,连忙撑起身子跑出家中,心里存的打算就是立刻离开河东县,哪敢去报什么官!不过她这慌张模样,路人见到纷纷避让,没一会就被一对巡逻的县兵拦下来喝问。
两刻钟后,三十人披甲执锐,包围屋子,两个县兵左右夹着那名丫鬟。
曹延跟左右功曹在门口对视一眼,走进屋里,见到张金岳尸体坐在椅子上,腹部血肉模糊。
李不琢站在五步开外,正在桌上拼凑着什么,回头让开身子对曹延说:“曹大人请看。”
曹延虽年迈,但炼气士的目力还在,远远看见桌上是一些碎纸,纸片湿润,墨迹被泅散成大团,几乎不能辨认出什么字形,心中一动,却没靠近。
“张笃事怎么死的?”
问话的是右功曹。
李不琢沉吟了一下。
“张金岳是内奸,我寻到他时他因身份败露畏罪自杀了,死前他吞了一封信。”说着指向身前的桌面,“就是这封。”
右功曹转头用请示的目光看向曹延,曹延点点头,走过去扫了一眼桌上的信,让右功曹收起来。
左功曹姚顺之冷不丁问道:“你说张笃事是内奸,证据何在?”
李不琢眉毛一挑,瞥向桌上的信笺:“你聋了还是瞎了?”
姚顺之冷哼一声,曹延却摇摇头说:“李掌书,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先回衙邸再议此事,昨夜县里损失二十精兵,今日灵官衙失火,张笃事又身殒,若贼人有所准备,恐怕会趁虚而入。”
李不琢没再出声,却暗暗皱眉,觉得曹延看过来的眼神仿佛带着三分提防。
…………
到灵官衙正堂,李不琢把当初张金岳如何叫人设伏偷袭自己,自己又如何用瞿兰蜂找到了张金岳灭口的证据,这一应经过都交代出来。
那封从张金岳胃中发现的信也拼凑出来,还能辨认的字迹里,可以看到“黑油”“浮晶”等字样,黑油是比火油更珍贵的燃料,而浮晶又比黑油珍贵,外表如同冰晶,核桃大小的一颗却能抵十斤黑油之效,采于甘渊极寒之地。
若说黑油是限售的资源,浮晶便是与机关臂和火器同等的绝对禁售物,地位十分敏感,若龙雀的动作跟浮晶有关系,只要查出近来幽州的浮晶有何异常动向,就能把龙雀的尾巴再揪出来一分。
李不琢已知道其中凶险,虽想到了这点,但没主动说,只等着他人发声。
曹延沉吟一会,却放下信笺说:“这信笺真假还未定,若贸然去查,恐怕又中了龙雀的圈套。”
曹延说话时,众人都用意味不明的目光看向李不琢。
李不琢没多想,以为自己从伏击中存活,又找出张金岳这个内奸,众人是在征求自己的意思,便说:“张金岳不会想到我能找到他,所以这信一定不是他提前准备好的,他宁死也要毁了这信,可见其中内容牵连不小,当有一查的价值。”
“你说张笃事是内奸,他就是内奸吗?”
正堂里突然有人道。
李不琢还以为说话的人是姚顺之,扭头一看,却是新封府神咤军驻河东县七十二营游骑将霍先。
神咤军直属左右禁神咤司管辖,不属于河东县体系,所以一直以来,霍先所辖的七十二营五百精兵对河东县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妖患不甚关心。
但自从那日河东县青口巷着实出现了龙雀的踪影,甚至这帮反贼还嚣张至极地屠戮天宫差役,霍先也终于无法置身事外。
此时,他便冷冰冰看着李不琢,毫不掩饰怀疑的神色。
九十八:人间巡察使
到灵官衙正堂,李不琢把当初张金岳如何叫人设伏偷袭自己,自己又如何用瞿兰蜂找到了张金岳灭口的证据,这一应经过都交代出来。www.uu234.net
那封从张金岳胃中发现的信也拼凑出来,还能辨认的字迹里,可以看到“黑油”“浮晶”等字样,黑油是比火油更珍贵的燃料,而浮晶又比黑油珍贵,外表如同冰晶,核桃大小的一颗却能抵十斤黑油之效,采于甘渊极寒之地。
若说黑油是限售的资源,浮晶便是与机关臂和火器同等的绝对禁售物,地位十分敏感,若龙雀的动作跟浮晶有关系,只要查出近来幽州的浮晶有何异常动向,就能把龙雀的尾巴再揪出来一分。
李不琢已知道其中凶险,虽想到了这点,但没主动说,只等着他人发声。
曹延沉吟一会,却放下信笺说:“这信笺真假还未定,若贸然去查,恐怕又中了龙雀的圈套。”
曹延说话时,众人都用意味不明的目光看向李不琢。
李不琢没多想,以为自己从伏击中存活,又找出张金岳这个内奸,众人是在征求自己的意思,便说:“张金岳不会想到我能找到他,所以这信一定不是他提前准备好的,他宁死也要毁了这信,可见其中内容牵连不小,当有一查的价值。”
“你说张笃事是内奸,他就是内奸吗?”
正堂里突然有人道。
李不琢还以为说话的人是姚顺之,扭头一看,却是新封府神咤军驻河东县七十二营游骑将霍先。
神咤军直属左右禁神咤司管辖,不属于河东县体系,所以一直以来,霍先所辖的七十二营五百精兵对河东县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妖患不甚关心。
但自从那日河东县青口巷着实出现了龙雀的踪影,甚至这帮反贼还嚣张至极地屠戮天宫差役,霍先也终于无法置身事外。
此时,他便冷冰冰看着李不琢,毫不掩饰怀疑的神色。
…………
接触龙雀的案子后,李不琢先是在阳茱巷外夜约张金岳时被算计一次,好不容易查出龙雀埋在河东县的一处暗桩,却没能留下活口,只得到一张语焉不详的纸条,按这纸条去伏击,却被龙雀反杀己方二十人,他也是险险生还。
险死还生一回,得到的仍只是一丝端倪,却被这吃饱撑着没出过半分力的游骑将当众怀疑,李不琢深吸一口气,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霍将军从军几年,杀敌几何?”李不琢问。
霍先一愣,不知李不琢为何突然转移话题,边上的亲随道:“霍将军四年前官拜游骑将,可惜天下大统,连剿匪伐盗都没去处,不然以霍将军的兵术,杀敌何在话下!”
李不琢深吸一口气:“我在沧州从军二年斩异人首级二百三十具,此事赤天宫中可查,与霍将军做的事一样都是捍卫黎民安定,怎会事敌从贼,请将军不要在妄出诛心之言。”
霍先见李不琢面色凛然,不由怔了怔,怀疑的神色稍淡了些,没继续说下去。
这时候却有别人说话了。
“霍将军说的不错,张笃事出身清白,在河东县任职笃事十三年,怎么可能是反贼,照你所说当初他早知道你发现了龙雀的线索,若他真是反贼,怎么可能不将你灭口?切不要跟我说,凭你坐照境的实力,龙雀竟会拿你没办法,况且在宗匠偃师机关甲下,你怎能活下来?”
右功曹王端目光炯炯看向李不琢,这番话是他斟酌犹豫了许久才说出来的。
不出他所料,李不琢面对这问题却没能答上来。
这问题李不琢确实答不上来,先说那偃师机关甲为何没杀他,这事他自己都不解,而张金岳为什么只算计他一回就收了手……难道跟这些人说“反贼张金岳说惜我之才,所以不杀我,反倒在我找到他时自尽了”?
这说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
忽然间想起张金岳临终前的话,李不琢环视一圈。
包括曹延在内,众人眼中都满是提防忌惮。
他感到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
“县中二十天余精兵,加上铸炼司八名秉甲戈士,护卫六人,按你那纸条上的消息反埋伏前朝余孽,结果如何?”王端直直看着李不琢,“结果其他人都死了,唯独你幸存。”
“有话直说。”李不琢道。
“那写着‘廿二十四日铸炼司外镔铁两千斤出运’的纸条并非你的字迹,但你要重新交代,到底是从何处得来,是何人所写。”王端看向曹延放下的信笺,“不然我们可能会以为,这封所谓的秘信也是一个圈套。”
李不琢忽然笑了:“照你的意思我为了引那二十战死的兄弟入圈套,不惜杀了龙雀一名红袍,然后伪造了一张纸条,还险些把自己搭进去、然后连夜奔波五十里,带回一个活口,又在吏舍中休息时分身出去点了两把火,把我带回来的那个活口脖子拧了?”
王端一下被问住,怔住了。
姚顺之阴沉道:“这便是你取信于人的法子,谁知那死去的是不是一名龙雀红袍,他终究只是一具尸体罢了!总之因你之故,有二十精兵身死,你初到河东县时,我便觉得你胆子不小,如今看来果然如此,竟敢白日杀死一县笃事并剖腹辱尸,还想将他侮为反贼,你真当河东县无人,能任你搅弄风浪吗!”
说着他站起身来,言辞表情愈发激烈,似乎恨不得把李不琢立斩当场。
这话说完后,一直没出声观望的曹延面色渐渐不对,姚顺之攻歼李不琢的话他姑且当作强掰,但今日李不琢说张金岳是内奸,曹延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相处十余年,他自然十分了解张金岳的为人。
但李不琢又是新科魁首,怎么可能舍本逐末,去为藏头露尾的前朝余孽效力……怎么想都不对啊。
“况且你要是说你来历清白也不对,但若你真的出身贫寒,背后无人相帮,”怎可能县试之时能力压圣人徒孙夺得魁首?就连出身寒门的陶大学士,当年也是厚积薄发才中了魁首,难道你能胜过陶公不成?”
姚顺之的话让曹延心中一凛,终于明白了心里一直觉得蹊跷的地方在哪了,姚顺之简直说到了他心坎里,况且李不琢找到闻人谕线索的方式也匪夷所思,藏书大库二楼那么多卷宗,就算他这个灵官加上县中所有文书与左右功曹,也要至少一年才能处理完,李不琢怎么可能一月就找出了线索。
出于一个老人的谨慎,曹延没把话说死,对姚顺之说:“不要胡乱揣测。”然后看向李不琢,“李不琢,那名红袍因你而死,恐怕还会有人暗害你,此后案情你不必再参与,仍住在书局中吧,我会派两人护卫你,开春之前,你不要随意走动了。”
李不琢算是知道了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明白曹延的意思就是不信任加上软禁。
本就只是想确定燕赤雪的安危,无意间才查出了龙雀的踪迹,李不琢也只能期望桃坞堡中人是被龙雀收入麾下,而不是变成了白龙寺中用途不明的尸体。
禁足也罢,只希望曹延派来的护卫不是滥竽充数的,让他能安心读书,开春参加府试后,便不回来这是非之地了。
这时候堂外有人说:“妄加诽谤,按天宫大宪六卷第七十二条,要割舌黥面,尔等不要自误!”
说着,身穿玄衣,玄衣前方有三枚小鼎衬着狻猊图的男人步入正堂,看向姚顺之说:“你说李不琢无人相帮就说错了,某乃鼎天宫七品人间巡察使步东华,与他却是有些渊源。”
曹延见了此人神色一变,连忙鞠躬道:“下官恭候步大人!”
日前龙雀踪迹初现,曹延就传信新封府,不想上头派来的人并非来自新封府,而是天宫的七品人间巡察使。曹延身为河东县灵官,也官居七品,但天宫官职比人间天生高一级,自然不敢怠慢。
只是曹延却不知这位步东华大人为何一出面就维护李不琢。
曹延一施礼,正堂中诸官员,包括地位比灵官更高半级的霍先也齐齐向步东华施礼。
姚顺之背后冒着凉汗,迟了半拍也立刻躬身前倾。
“下官该死!”
九十九:步东华
申时,步东华谢绝曹延的挽留,出了灵官衙到河东驿站去住。www.uu234.net
李不琢跟在步东华身边。
之前的一个多时辰,他见识到了这位天宫来使的厉害。
步东华一来,便让前一刻还在攻讦李不琢的众人齐齐转变态度,之后,步东华揭过此事,便开始安排正事。
本来各行其事的官、兵两大体系在步东华调度下合为一体,一道道命令发出后,灵官衙里气氛显著缓和了下去。
其实据李不琢观察,步东华的命令无甚出奇之处,但胜在有条不紊,目的明确,先限制港口官道人口出入,再加强布防,使各坊巡逻兵士随时可以互相支援。
一些简单的命令,经由他波澜不惊的语气发出,就有安定人心的效果。
此刻,步东华出了灵官衙,但衙中各部都已按他的意思开始运转,昨日起接连几件大事带来的混乱已消弭无踪。
不过,看着步东华的背影,李不琢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天宫巡察使为何一出面就维护他,还说和他有渊源。
李不琢确信自己不认识此人。
步东华却是不紧不慢,片刻就到了青梁街上的官驿,对李不琢笑道:“进去一叙?你一定有事想问我吧。”
李不琢自然不会拒绝。
进驿馆后,丫鬟为二人煮茶。
李不琢直截了当道:“我似乎从未见过步大人?”
步东华不紧不慢微笑道:“看来你还是个急性子,我说与你有渊源,自然就是有渊源,两月前你曾去曲鸢池赴宴,可还记得?”
李不琢豁然开朗,但回想起来,宴上虽人多,但他大多都记下了,纵使遗忘,也不至于对步东华没半点印象。
步东华见李不琢努力回想着,笑着摆摆手:“别瞎想了,那回我没在宴上。只是你既然那日赴宴了,便有了入我徐学门中的资格,我顺手捞你一把。”
李不琢神情微微一动,步东华是阴阳家传人,而那日曲鸢池的宴会上,诸家炼气士都有出现。
他脑子里闪过十余位徐姓先贤的名字,却想不出有哪位的学说是能将诸家学说一以贯之的。
步东华接着说:“本来我也不认得你,昨日我奉命来河东县巡查,听闻有个新来的掌书吏查出了龙雀一名红袍,便好奇打听了你的来历,才发现是你,传言白神将的相术登峰造极,果然如此。”
李不琢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罢了。要不是步大人来得巧,我纵使不被问罪,也难洗清干系。”
“那帮尸位素餐之徒!”步东华冷笑,“他们庸碌无为才被龙雀在眼皮子底下搅弄风雨,你不必理会,你的功劳圣人自然知晓,本来该有封赏,但念你还未中举子,不曾真正出仕,才暂时压下来,待你中了举子再补上。”
李不琢怔了怔:“圣人知道这事?”
步东华正色道:“圣人心念一动能推演过去未来,虽说一入圣境,便不会过多干涉凡世,但十六州中大小诸事,都是逃不过法眼的,更何况河东县龙雀动作频繁,还关乎到一件大机缘。”说到这里步东华话锋一转,“你在河东县,可还发现了其他与龙雀有关的线索吗?”
李不琢挺想知道步东华说的大机缘是什么,但步东华显然不愿多提,想了想便,把自己记录了一些冒名顶替户籍之人的事告诉步东华。
步东华大喜,连说甚好,道:“我会上报天宫,若按此线索抓到龙雀中人,也是你的功劳。还有别的吗?”
李不琢摇头。
步东华眼中似乎有失望之色一闪而逝,道:“你能做到这样已是出乎我的意料,想当年我当童子时,不过在家中闭门读书罢了,你整理的线索于我有大用,此后可还愿意继续助我查案?”
李不琢顿了顿,说道:“有步大人主持大局,此事我还是暂不掺和了,既然他们想让我待在书局,我就在书局潜心读书,也好让大人避嫌。”
步东华有些遗憾:“这样也好,凭你的天赋读书才是正道,不必急着争名逐利。那这段时日,你学问上若有不懂的,尽管可以来问我,我就住在这官驿中。”
…………
李不琢回到在河东县租住的小院,三斤从窗户里探出脑袋朝这边招手道:“李不琢快过来,给你看样东西!”
去铸炼司外伏击的事李不琢没透露给三斤,只是说住在书局,不在家里过夜。
天宫大宪规定官与吏每五日才有一日旬休,住在吏舍不归家是常有的事。
再加上灵官衙为防止民心骚乱,关于龙雀的事一概没有外传,所以小丫头现在对李不琢的经历浑然不知情。
“又有什么新鲜玩意?”
李不琢看见三斤就心情轻松了不少,走过去问道。
一进门就见到一个半尺高的偃师傀儡站在地上,拿个笤帚打扫着屋子角落的泥尘,关节活动时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它戴着的脸谱上没有描眉画眼,只用墨笔写了“除尘”二字。
“你做的?”李不琢一挑眉,没想三斤机关术进展这么快,能独立制造巧匠傀儡,便可以去匠盟考核凭证了,“前阵子不是听你说巧匠傀儡用到几个的金属部件师匠才能打造,得新封府才有吗?”
“原来你听见了啊?”三斤嘟囔一声,前阵子李不琢埋身藏书大库,废寝忘食,她还以为李不琢物我两忘了,“就是之前你买枪的那家铁匠铺里打的。”
李不琢一回想,便记起那个隐居的前朝内务府出身的盲匠,恍然道:“是他出手?那就没错了。”
“是啊,那匠人手艺也太好了。”三斤颇为遗憾叹了口气,“还指望着他没做对尺寸给我照价赔偿呢。”
李不琢不知三斤这小家子气是习惯了顺口说的还是当真如此,想像平常那样用脑瓜崩教育教育她,屈指时,却又收回了手。
这丫头近来身子养得好,渐渐长开了,也到了找人家的年纪,不能总像小时候那样对她。
“何时去考偃师凭证?”李不琢问。
“三日后,到了鸦师父醒来的日子就去。”
李不琢点头,回到屋里。
把惊蝉放上兰时,心想不知那盲匠技艺究竟如何,是否能修复惊蝉剑,明日便抽空去走一趟。
一百:修行瓶颈
“好剑。www.uu234.netwww.uu234.net”
铁匠铺中,吴心端着惊蝉剑在耳边轻轻一弹,凝神细听了一阵,对李不琢说:“此剑虽然极薄,但用了两种钢材。用以锻造剑身的花纹钢质地柔韧,剑刃处,却是夹了另一种硬钢,这才让整剑十分柔韧,却还能削铁如泥。”
吴心便是那位盲匠。
今晨李不琢带惊蝉剑来到铁匠铺中,询问吴心是否能够修复剑身缺口,吴心只屈指一弹剑身,便从金铁震动声音中,听出了剑身的缺口所在,并准确说出了惊蝉剑的用材和锻造工艺。
本没抱十分期望的李不琢闻言不由又高看了吴心三分,问道:“先生能修复它吗?”
剑身一旦有缺,斩击之时,便会受力不均,易造成断裂,到那时候这柄剑就算毁了。
吴心却摇头:“锻造此剑的人在宗匠中也算技艺高超的,况且要想修复到完美无缺是不可能的,有那功夫,你不如找原来那匠人再铸一柄。”
李不琢不甘道:“铸剑的那位宗师早已身故,这柄剑对我颇有意义,希望先生不要藏拙。”
“恕我无能为力。”
吴心摇头。
李不琢只得离开。
吴寒望着李不琢的背影,心怀羡慕,他听说过这位李掌书也不过是舞象之年,怎么年纪相差不大,李不琢已是炼气士,而他连本职打铁都打不好。
“看什么看,今日的铁不打好,便不用吃饭了。”
吴心冷不丁道,双眼虽被布条蒙着,吴寒的动作却总瞒不过他。
吴寒沉默不语,吴心一皱眉:“嗯?”
吴寒顿了顿,终于下定决心说:“前日韩先生的教塾里放出消息,冬至又要收学生了,我想过去试试。”
吴心从鼻子里淡淡哼出一声,没回答。
“我自小怕火,这毛病是改不了了,还是趁早寻别的出路为好……对不住了。”吴寒起先说得理直气壮,又放低声音,他被吴心抚养到这般年龄,现在说不学打铁,要去读书,被街坊邻居知道了,嘴碎些的是要在背后说声大逆不道的。
出乎吴寒意料的,吴心并没发怒,反而点点头:“不错,知道为自己谋出路了,教塾收钱似乎是一月二银铢?钱在屋里,自己去拿。”
吴寒一怔。
吴心接着淡淡道:“想做什么便去做,我何尝阻止过你,只是你一直没说过罢了……”
吴心话还没说完,吴寒便脸一红,心中羞愧,他向来不喜欢打铁,只是把此事埋在心底,不曾向吴心表露,却不知吴心比他想象中豁达大度得多。
“不过……”吴心忽然一顿,犹豫了一下。
吴寒心中暗叹,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了,连忙道:“近来店里生意也不算繁忙,每日学塾放课我便回店里帮忙。”
“我不是要说这个。”吴心道,“郭雪峰已到了倚杖之年,不过是个内壮境炼气士,你不如再留在此处打一年铁,我教你的那套练力挥锤的法子,叫‘我身如铁法’,拉风箱的法子,叫‘气御周身法’,若坚持下去,便可初见成效,不比你去跟郭雪峰学入门的炼气术差。”
吴寒诧异地看向吴心:“我身如铁,气御周身?”
吴心道:“你力气比其他人大,而且冬夏不惧寒暑,便是因为打铁时练习这两种法门。”
吴寒回过神来,眼神渐亮,心跳加快,作为在河东县长大的学徒少年,与同龄人玩耍时看过不少小说话本,心道自己这位师父难不成真是隐士高人。
只听吴心又说:“你也别多想,我这法子,是祖传的铸器之法,练到纯熟时便能入门炼气,但也只能算是粗浅法门,你若真有心读书炼气,我在瞻州有位故交,你可以去向他求学。”
吴寒一时间头脑有些混乱,本来他以为吴心只是个手艺高明,却处境落魄的匠人,现在却发觉相伴十余年的师父对他来说似乎有些陌生了,喃喃道:“瞻州?那可在南边一万多里外。”
吴心道:“我那位故交是位宗师,你向他求学,万里跋涉倒是值得。”
吴寒听到“宗师”二字,心中既不可置信,又欣喜若狂,急忙问道:“那何时走?”
“今日收拾行装,三日后走吧。”吴心道。
“三日后就走?”吴寒愣住,“是不是太急了?”
“不急。”吴心站在火炉前,脸庞映着红通通的火光,“现在的河东县,不太平了。”
…………
入夜,李不琢在青灯前端详着手中小剑。
“可惜。”
那夜这柄小剑与弯刀相撞后,其中的剑灵便消散了,若这小剑剑灵还在,凭此李不琢甚至可以与周天圆融的炼气士有一战之力。
眼下,只能暂且以惊蝉剑来炼六部剑养剑灵了,惊蝉剑沾过人血,重量又轻,倒也适合用来炼六部剑。
盘膝而坐,调理了一会内,接着李不琢以六部剑中咒诀,加上自己修改过的步骤,将惊蝉剑祭炼了一番。
此后便要抽出空来,买些牲畜用此剑斩杀,或是去古战场、乱葬岗等地炼剑,催生其中剑灵,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功夫。
眼下,李不琢的剑术还是以近身缠斗为主,此前,军中用来杀敌的十三路破敌剑被他舍去,将杀伐的形意融入素冲剑法中,如今,素冲剑法也被舍去,其冲淡平和的形意,也融入了如今的细雨剑中。
同样的剑法,在不同的人手里使出来差别极大,这套细雨剑胜在绵绵不绝、悄无声息,势如初春细雨,但在李不琢手里,融合了他之前所学的剑术,却多了三分凌厉,用暴雨剑来形容或许更合适。
待日后再习得其他剑术,再与之相融,他的剑术又会向其他方向发展,剑道便是如此,不拘泥于死板的形式。
祭炼完惊蝉剑,李不琢在灯前铺开一本《乾坤凿度》。
府试与县试不同,要加考实修、心性二关,而且到了府试,考生便不似县试那般良莠不齐,至少都是坐照境炼气士了,有了自己的修行理念。
这时候,凭一位主考,便难以定夺诸家学子的名次,所以十二年前,天宫便将府试定为过关筛选的形式,每一关中,诸家重要学说均会被考到。
最后综合实修、心性、学问三项,来定夺名次。
所以府试前,李不琢需要涉猎诸家学说,才能保证学问不落后于人。
只不过,这时候看着《乾坤凿度》,李不琢有些静不下心,一时无法入梦读书。
近日的纷争导致他心绪不定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的学问和炼气修行都遇到了阻碍。
长久的梦中读书,让他能迅速摄取知识,但诸家学说虽有共通之处,更多的却是分歧,这些分歧在他脑子里冲撞,反倒让原本以《勘渊集》加上《小周天生息法》建立的炼气框架体系动摇了。
况且梦中读书极其枯燥,李不琢未超凡入圣,终于生出怠惰之心。
这也让他近来炼气拔障之时,感到体内经脉有些滞涩,神识火种像是蒙尘的琉璃灯一般,似乎暗淡了三分。
本来按之前的进度,均算下来,每日吞服小精元丹的话,每六日就能拔除一条正经中的行障,今夜坐照修行过后,却几乎毫无进展。
“看来是进入瓶颈了。”
李不琢合上书封,望着摇曳的灯焰。
按诸多前贤的经历,遇上瓶颈最好是出去游历,体悟天地自然,但河东县中龙雀作乱,他难保自身安危,若他练成坐照圆满,又贯通了四道奇经,倒是可以外出游历,只要不是遇上宗师炼气士要杀他,都没有性命之忧。
可现在却不行。
“看来你前世也是玄门翘楚,而今蒙受胎中之迷,竟然还能过目不忘,十八年前身殒的玄门高手,我只知道陈蜇龙有此神魂修行,但他是被武无敌一剑斩到形神俱灭,连兵解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我很好奇,你到底是谁的转世?”
女人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李不琢扭头一看。
是那夜在白龙寺外见到的,那个没影子的女人。
一百零一:点拨
又是她?
李不琢心中诧异。www.uu234.netm.www.uu234.net
这时候再端详女人,李不琢更确定了当时的猜测,她不光正立无影,且她站在原地,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天地的一部分,按书中所言,这是人仙气象。
“她误以为我是玄门高人兵解转世,我是否要解释清楚,若不解释清楚,她会不会以为我蒙骗她?”李不琢心念一动,随即决定还是装傻充愣为好。
李不琢起身道:“尊下说的话我听不懂。”
“无妨,不论你是何人转世,只要凝练出神魂法相,胎中之迷自解,便可重拾前世修行。”
女人走近,看向桌上那本巴掌大小的、血迹斑斑的剑谱。
“哦,你还练了六部剑?此剑是当年一名域外天魔所创,其中咒诀都是难得的法门,但其中那些仪式却是糟粕,若炼到圆满,浑身精血魂魄俱被炼入剑中,不论在何处,都会飞遁至那天魔身边,被他驱使。”
说着她眼睛扫过李不琢身周道:“不过你真灵不灭,就算没忆起前世,自然会福至心灵,不会被这法门蒙骗,我看你念头清明,是已将那剑谱中赘余的仪式自行删去了吧。”
李不琢听了这话点就信了自己真是谁的转世,道:“我确实已将拜剑仪式删去。”
女人道:“不错,这样一来,你只要祭炼出剑灵,宗师以下便难寻敌手,数月之内,只要勘破坐照,练就周天圆融,或许数月后的机缘你也可以一争。”
又是机缘,李不琢心中一动,女人跟步东华都说了这个。
“什么机缘?”
女人问道:“怎么,我见你与徐学门人颇有渊源,难道你来河东县不是为了争那一桩机缘?”
李不琢这时候心里隐有猜测,而今河东县势力波诡云谲是否都有同一个目的?
不过他根底太浅,此事应当不是他能掺和的。
女人见李不琢的神色,了然道:“人各有志,也好。”说着瞥向桌上的《乾坤凿度》,道:“不过你不争机缘,也要尽快提升修行。”
李不琢抓住机会请教道:“眼下我正在瓶颈,又不方便出门游历,请前辈指点该如何破关。”
女人随口便道:“离府试仅一月有余,读书自然不能落下,但你的修行有些墨守成规了,先天境界就是炼精化,你乃兵解转世之人,连轮回都不能磨灭真灵,只管摄取精气就是,不必顾虑什么。”
往日在听贤台前听宗师**数个时辰,李不琢便受益良多,此刻得到一位人仙单独点拨,虽只是寥寥数语,也让他若有所悟。
女人继续说着,道:“你蒙昧之时受我点拨,为偿此人情,到时我要你帮忙,你便不能像当夜在白龙寺外那样推脱了。”
李不琢才知道女人是在这等着他。
“这女人虽然修为高深,但来历不明,还不知道她是想让我做什么?若她和龙雀有关联,我轻易答应了,就是让自己深陷泥潭。”心中怀疑一闪而逝,李不琢镇定道:“我自知修为低微,恐怕帮不了你,点拨之恩我记在心中,有机会定会报答。”
女人见李不琢推脱,呵呵一笑,却带着不容解释的威严:“你是觉得我太好说话了。总之我点拨过你,要报答便不能只说在嘴上,这些日子你且专心修行,待我要你帮忙时,却不会管你如何推脱,毕竟河东县也找不出第二个真灵受轮回磋磨而不灭的人了。”
说着转身,向门外走去,转眼就消失,连风都没带起一缕。
“她要我帮忙,是因为我是转世之人,真灵不灭?”李不琢看着空无一物的门口,心中自语,“不知她让我帮什么忙,可惜,没问到她的名姓,人仙比宗师要少十倍,其中女子更是罕见,若知道她的名姓就可以查到她是什么人了。”
“按他所说,我修行只管摄取精气,不必顾虑什么……”
李不琢抛开其余,望着摇曳的灯焰思索。
片刻后,取来两颗小精元丹放在掌心,李不琢盘膝打坐,定下心神,开始坐照内视。
兴许是刚得那女人点拨之故,李不琢这时候心神很快镇定下来。
神火游梭,内视中已贯通的六道正经分布于手足躯干上,公孙、临泣两道奇经交错其间,让整个经脉体系交织为一体,如同罗网。
李不琢心念一动,神火倏忽便来到玄关之下的鹊桥处,这便是后溪、列缺二奇经的起始点。
此时李不琢已贯通的两道奇经中,公孙一脉又称血海,可涵蓄十二经气血,使十二经连贯交织如同罗网,故能使得调运内的速度增快数倍,而临泣一脉,则约束联系着纵行躯干的诸条足经、手经,于是能让人的身体行动迅捷数倍。
李不琢心中背诵下的灵枢真解与转丸篇中,尚有后溪、列缺二脉还未开始修习。
若论重要性,此二脉还要高于公孙、临泣二脉。
后溪奇经总领十二正经中六条阳经,在修行典籍中又称“阳脉之海”,而列缺奇经与之相对,总领十二正经中六条阴经,在修行典籍中称为“阴脉之海”。
打通这二道奇经,有两大神效,一是以这两道奇经为轴,十二正经中内便能自主运转,纵使炼气士没有坐照入定时,都能增进修为。二是有这两道奇经在,便可调和阴阳,若同时能贯通“内关、外关、照海、申脉”其余四条与人体阴阳联系紧密的奇经,李不琢经络中内浑厚程度甚至能数倍于普通坐照境炼气士。
李不琢未获得剩下四条奇经的法门,但只要打通已有的四条奇经,也是前途远大。
此刻内视,神火悬停在鹊桥中,一处如渊如海的孔道前,这便是列缺,阴脉之海。
李不琢心念一动,刚驱使着神火前进一分,便有滞涩感传来,神火随之一黯。
“看来,是到了该下猛药的时候。”
李不琢直接将两颗小精元丹吞入腹中。
小精元丹是上百种药物浓缩精炼而成,普通人拿指甲盖刮些丹衣和水吞服就能补益气血,贸然吞服就要暴毙,炼气士虽能服用,一般也仅限一颗。
李不琢此刻,却是被那女人的话点醒,他的意志受梦里春秋磨砺,比普通人坚定许多,只要守住本心清明,就能控制药性。
一百零二:剑灵初成
两日后,河东县落马坡。www.uu234.netwww.uu234.net
当年百家联军攻上希夷山前,与幽州的大夏驻军爆发过的争杀不计其数。
河东县以北三十里外的落马坡边就是一片战场遗迹,二十年前有十万大军在此交战,按史书所书,的是百家联军大胜,实际上当时双方死伤都接近一成,此战并未分出胜负。
那阵亡的近万将士的尸首,被割去左耳示功后,小部分被同袍草草埋在路边浅坑里,做些隐秘标记,算是给他们远乡的家眷留个念想。
而绝大部分尸首都被聚集在一起,埋入万人坑中。
此时,落马坡边的万人坑前,一座建于十六年前,用以外慑不臣、内安人心的黑石死人碑高逾十尺。
碑下,黑衣青年盘膝而坐,雪亮长剑横在他膝上。
万人坑四周,几具埋得不深的白骨被经年风雨刷去表面那层单薄浮土和朽烂草席,那已化为黄褐色的头盖骨眼眶里填满湿泥,不时钻出几只鼠妇和地龙子。
这种地方最易诞生妖魔鬼怪,连炼气士也不会轻易过来,怕沾惹了什么脏东西,损害修行。
一片凋敝死寂的景象中,李不琢口中低诵,诡谲怪异的咒诀随回荡在万人坑边。
他在死人碑前站起身来,对着惊蝉剑微微一拱手,就像与友人打招呼一般。
随即执剑在手。
剑动,先是带出咻咻的锐利声音,似乎搅动了此地的死寂,带起的微风吹过四面八方的山坳岩穴,犹如鬼哭。
“杀……”
似乎有金戈铁马之声传入耳际,李不琢置若罔闻,剑势愈发凌厉,若有旁人在场看见这景象或许会感到触目惊心,因为这位剑客似乎在与虚无中的莫名存在正在交战,每一剑虽是斩在空处,却会让人产生这一剑斩下了某块肢体的错觉。
此刻,李不琢眼中真的出现了一些阵亡将士身穿朽烂盔甲的残破身影,但他并不慌张,这幻影并非真实存在的鬼怪,而是此地煞气入侵心神产生的幻象。
一个时辰过去,李不琢一剑剑斩灭这些幻象,淡淡煞气凝入剑中。
惊蝉剑在他手中越来越冷,刺骨的冰寒甚至透过剑柄的缑丝,将他掌心冒出的细汗结成冰渣。
李不琢忽然唰的一剑,斩向脚边。
他脚边,那座死人碑下,铁笼中锁着的一只雄赳赳的彩尾大斗鸡被一剑斩下头颅,热血沾在冰冷的剑身上,竟发出淬火般的“嗤嗤”声。
斗鸡断头,鲜血从颈子里射出,身子犹活蹦乱跳。
李不琢避开一步,收剑一甩,沾在惊蝉剑上的血珠却迅速沁入风痕般的钢纹中,没有洒落一滴,只有剑身上仍在升腾的淡淡热气证明着它们存在过。
“起!”
李不琢左手结印,低喝一声!
惊蝉在手中嗡嗡一震,虽未能脱手飞行,却已如有了灵性的活物。
“剑灵初成。”李不琢满意地略一点头,低声自语:“只要再如此祭炼下去,不需一月,剑灵就能凝聚灵形。”
“果然后溪列缺二脉一通,修行便不再滞涩,照这个势头,腊八之前我就能达到坐照圆满。”
前夜,李不琢借强冲列缺阴脉之海,期间小精元丹药力过甚,以至于内运转险些紊乱,但最终还是有惊无险。此脉一通,后溪的贯通也顺理成章。
眼下他已贯通四道奇经,瓶颈尽去,就算不再冒风险,余下六道正经的贯通也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归剑于鞘,李不琢把铁笼里已将生命力挥发殆尽的斗鸡尸体扔开当作野兽食粮,披上毛朝外的狍皮大氅,把兜帽拉下,隐藏面容。
午后,李不琢到达河东县,松了口气。
今晨天未亮,他出城去战场炼六部剑时,留心提防也没发现有人跟踪。
他杀了一名红袍的事不算什么机密,但几日过去龙雀还是没有报复的迹象。
“是无暇顾及……还是说那群一心复国的家伙胸有大志,眼中没我这区区掌书吏?”
李不琢心里琢磨着,黄棕马已回到家门前。
把马栓进马厩,李不琢进屋后,三斤在院子里拿竹簸箕晒着些杏干梅肉,边上还有她腌渍晾晒反复几次的话梅干。
自从三斤开始调理底子后,吃货的本性愈发觉醒,李不琢花二银铢雇了个干洗马桶扫地洗衣等活儿的粗使丫鬟,让三斤习练机关术之余,让三斤也能腾出空在家中捣鼓自制零嘴儿,除了手头上晒着的果干,屋里还有些她做好的山楂糕。
走近拿了一片梅脯扔进嘴里,李不琢呲牙咧嘴。
“啧,真酸。”
“酸了?不酸啊,刚刚好。””三斤跟着尝了一片梅脯,她就爱酸和甜的,“你不吃我可都带走了。”
“我已写信给郭璞了,到时候他在新封府接应你。”
“知道啦。”三斤拍拍衣角,朝屋里走去,“算算日子,到新封府的时候鸦师父也该醒了。”
李不琢心中一动,想起鸦三通的另一层身份。
若有公输氏照料,三斤到新封府后,后台可是硬得很了。
这时候街上有人敲锣过去,喊道:“周知,周知!河东港向外通船改为两日一度!”
李不琢出去一问。
原来近几日河东县不让百姓随意出入,往新封府每两日一开的铁甲舰也改为七日一开。
…………
次日,河东县港岸边行人摩肩擦踵,李不琢望着吃水极深的铁甲舰破浪而去。
船沿小丫头背着包袱朝这边不断挥着手,随破浪而去的铁甲舰一同远去,紧接着又伏在船沿,把脑袋埋在双臂间,肩头耸动着,她边上的鹤潜拍了拍三斤的肩膀,远远对李不琢笑了笑,示意他放心。
“暂且远离这是非之地,也好。”李不琢心中想道,收回目光。
三斤这回去新封府匠盟,要先考匠人凭证,再考巧匠凭证,这其中经历的时间跨度不短,算来要去一个多月,这还是李不琢和她头回分开这么久。
待铁甲舰离岸远了,李不琢便往回走去。这时候岸边百姓极多,不少人都在怨声载道。
近来河东县限制百姓迁移,管制严厉,不光通船次数减少,出行也要在县中签署通关文牒了,岸上抱怨的自然是文牒没能获批的。
一百零三:吴心
数日过去,李不琢每日天未亮时,便出城去古战场炼六部剑。www.uu234.net
白日里,在书局读书,读罢《乾坤凿度》等道家谶纬学典籍,便开始涉猎阴阳家学说。
阴阳家与道家同出一源,当今道家与阴阳家也纠葛极深,难分彼此,但李不琢能接触到的典籍中,阴阳家典籍在阴阳五行与数术钻研比道家典籍更深一层,以阴阳五行阐述人体、天地乃至于万物。
李不琢除自己思量与苦读以外,二度拜访步东华,向他探讨《阴阳别论》中的学问义理。
这日黄昏,驿馆中,步东华一边饮茶一边赞道:“此时钻研阴阳对你来说是上上之选,百家学说体系庞杂,但阴阳五行乃是传播最广的体系,你若能精通,无论是日后修习道家炼气术,还是岐黄之术,都大有裨益。”
李不琢谢道:“这几日多亏了前辈赐教。”
步东华道:“哎,这话却是说得我惭愧了,我教你的不过是些入门法子,为你指路而已,至于师门秘传我可是半点不曾透露。”
“虽说这些学问义理不是秘传,但若要领悟通透,少不得走几次弯路。”李不琢转头一看天色已近黄昏,起身到:“时候不早,便不耽误前辈公务了。”
李不琢告退后,步东华晃了晃茶杯,轻叹一声。
“这些小种红茶是曹大人派人送过来的,是不是太淡了?”边上的侍女问道。
“茶倒是好茶。”步东华把盏中茶汤喝尽,用捏起茶叶,扔进嘴里嚼着,“就是曹延手下那些文书太不堪用了,十余人合力,花了几日,也没能把李不琢整理过的那些卷宗摸清头绪。”
“李公子可真是厉害。”侍女听不大明白个中因果,但从步东华的语气,也能听出他对李不琢的赞赏,收拾着茶具。
李不琢打驿馆里出来,只见暝色昏沉,街上行人寥寥。
几日前,灵官衙不光发布告限制人口流动,还开了宵禁,是以眼下还未入夜,街边商贩就早早归家了。
沿街走了一阵,李不琢却没回吏舍,而是往相反的方向,到了吴记铁匠铺前。
这几日用禽畜祭炼,加上古战场杀伐煞气凝练之下,惊蝉剑剑灵逐渐壮大,按理来说,再过几日便能御空而行,让李不琢能使出六部剑里的飞剑杀招了。
但前日祭炼过后,次日再祭炼时,李不琢却发现一日过去,剑灵总会衰弱一分。
细查之下,便发现是剑身上那道缺口,犹如水瓶上漏水的罅隙,泄漏着剑灵的灵性。
虽说罅隙不宽,泄露的灵性也只是涓涓细流,但长此以往积累下去,便要白费许多功夫。
“那匠人凭一双耳朵,一弹指便能把惊蝉剑的铸法甚至材质都说出来,也许真是因为不愿暴露身份,才藏拙不肯帮我修剑,不妨再去试试……”
带着铁味的灼热气息弥漫在铁匠铺中。
盲匠吴心正把铁水倒进铸模,那边的学徒吴寒咬牙避过火星,一下一下挥着锤头,嘴里不忿道:“我出身清白,他们凭什么不给批度牒,往日两银锞就能办的事,如今要收五银锞,这不是明目张胆抢抢钱吗?师父你怎么还多给了两个银锞子。拿了钱,也没见他们办事啊。”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河东县不安稳了,不贿赂官差,再过十天半月都休想拿到度牒……”吴心说着,忽然向门口一侧耳朵,“有客来了。”
吴寒一看进来的人,连忙放下铁锤来迎。
“李掌书又来了,有什么要委托小店打造的吗?”
李不琢摇摇头,向那边的吴心拱手说:“还是来请先生为我修剑,只要先生肯答应,无论什么价钱,或是需要何种铸材,在下都会尽力寻来。”
顿了顿,李不琢又补充道:“先生要办的度牒,我明日点卯后便到灵官衙里托人问一声,最迟后天度牒就送到先生手里。”
吴心听了这话,仍专注做着手头的活儿。
吴寒却眼前一亮,看吴心仍没动静,也不敢乱答应什么。
“修不了。”
半晌吴心才闷闷说了句。
吴寒投给李不琢一个“抱歉”的眼神,心里担忧着这位李掌书被师父如此对待,会不会恼羞成怒,给度牒的事使绊子,那他出幽州投身宗师炼气士门下的念想可就成为泡影了。
好在李不琢没着恼,沉吟一会便离开了,只留下一句:“我还会再来的。”
“师父,你真修不了那剑?”
李不琢一走,吴寒就问吴心。
却见吴心眉头紧皱,表情严肃。
“怎么了?”
“疏忽了,一个初来河东县的掌书吏竟然就隐隐看出我的来历,难怪,难怪,他们看出我的来历也不奇怪。”吴心沉声道。
“他们?”
“我带你居住在幽州,想以灯下黑之计隐姓埋名,但如今看来,还是不宜在一处地方居住太久。”
吴寒正发愣师父在说什么的时候,吴心瞥过头来道:“今日从港口回来时,至少有两个人跟着我。”
“师父……你可是得罪了什么人么……”吴寒咽了口吐沫,这时候,一阵脚步声从店门外接近。
吴心顿时没再说下去,侧耳对着门口。
进门的男人约莫三十来岁,相貌儒雅,穿一身直裰,施施然走到吴心身边笑道:“我也来修剑。”
“修剑比铸剑难,不如再铸把新的。”吴心不动声色回应道。
“剑都没看过,怎能如此断言!”男人把手里宽两指的长剑往吴心面前一放。
吴心伸手一拂,像是没沾到剑,却已经将剑首到剑尖都摸了个遍。
“不认识。”吴心道。
“何必如此!”男人又一笑,“吴先生不认得这剑,我可是认得你,当年您在内务府中督造神兵时,我远远见过您一面,虽然如今容貌变化甚大,可还是能依稀辨认出来。”说着啧啧称奇,“没想您居然没离开幽州,就隐居在市井当中,而且只打制些寻常兵器,难怪这么些年都没人认出您来。”
一百零四:吴心论剑
“这位爷……您会不会认错人了?”吴寒听到男人说什么督造神兵,又对吴心一口一个敬称,一时间心里又惊又奇,可看到吴心面色不太好,便代吴心问了一句。m.www.uu234.netwww.uu234.net
“错不了。”男人一挥手。
“这……”吴寒张了张嘴,看向吴心,欲言又止。
“有话进去说。”吴心起身便走向铁匠铺后院,背身头也不回道吴寒,打烊收工,先别过来。”
吴寒闻言关上店门,男人笑了笑,随吴心走向铁匠铺后院。
铁匠铺后院空间不大,一个天井边上包括灶房在内只有三间小屋,吴心把男人带到逼仄的客室里,回身就问:“你是何人?”
他虽然双眼被布条蒙住,男人却有种被两道锐利的目光扫视的感觉。
也不管吴心看不看得到,男人先施了一礼。
“鄙人东方景,二十年前在大夏龙庭中担任小军机时见过吴先生,吴先生既然隐姓埋名,一定也知道咱们这些大夏龙庭出来的人处境不妙,唉,我我也是偶然发现吴先生的所在,才情难自抑上来相认,若有失礼之处,往先生不要见怪。”
虽说前朝体制中,士农工商里工匠排在第三,地位低下,但面对吴心时,东方景态度十分恭敬,这是因为有些匠人的技艺已能让他一定程度上超脱于体制之外,吴心便是这么一位匠人。
吴心缓缓坐下,稳稳按着扶手,“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你也知道我们的身份若暴露,便会处境堪忧,那你又何必来找我,隐姓埋名岂不更好?”
“吴先生且听我说完。”东方景不紧不慢道,“而今百家炼气士虽占据了大夏龙庭,但我大夏八百年基业,岂是朝夕就能葬送的,实不相瞒,如今我之所以还在幽州,而未远走他乡避世隐居,乃是因为秦公已重聚龙雀残部。”
“秦公?”吴心神情微动,“哪个秦公?”
“是大司马秦荆。”东方景说出秦荆名讳时停顿了一下,可见对其十分尊敬,又接着说道:“鄙人如今正是乃是秦公手下一百二十传火使其中之一。”
“传火使?”吴心低声自语,大夏以火德立,以传火使称呼的,多半是龙雀的高层。
“正是。”东方景点头,“鄙人今日前来,是想请吴先生出山,十日前秦公得获一批镔铁,欲为旗下精锐铸造利器,惜哉群贼立天宫后,而今技艺高超的匠人,多挂职匠盟之中,所以龙雀虽有上等镔铁,却缺乏能人巧匠……”
“上等镔铁?那要恭喜秦公了,可我如今不过是个瞎子,帮不上什么忙。”
东方景正说到一半,吴心就摇头打断了他。
“这……”东方景微微皱眉,“其实我本来早就该认出吴先生的,只是……先生当年一双眼睛识金断玉,圣皇都亲口褒赞过,日前我见先生双眼已眇,便迟迟不敢确认……恕在下失礼,先生的眼睛出什么事了?”
吴心沉吟了一会:“事到如今,也没什么说不得的了。”
“当年危急存亡之秋,圣上下达无数密令,欲挽国之将倾……我是内务府禁军兵甲督造,也收到密令,不惜一切代价铸造神兵,助大夏精锐破敌,不过当年连国相都说过,国之将亡乃百十年积累之故,岂是区区……”
吴心本想说岂是区区金铁兵器能阻止的,想到东方景的身份,语气一顿,移开话题道:“上命不可违,那之后我动用禁法,以生人活祭之法铸剑,此法有伤天和,铸剑时,我双目果然染上怪病,没过多久就瞎了。”
“生人活祭么……”东方景表情有些微妙,“此法的确有伤天和,况且,人之浊躯,在炼炉中焚烧恐怕会留下许多杂质,于铸剑何益?而且还会烧出毒气,先生双目所生的怪病,恐怕就是这个原因。”
“你来这是与我讨论铸剑术的么?”吴心淡淡道。
“这却不敢,只是听到生人活祭,我便多想了一些。”东方景放低语气。
“不怪你,当初用这禁法铸剑,我也是三日未眠,才咬牙下了决心。”吴心顿了顿,“尔等不识铸剑术,所知矿物不过金、银、铜、铁、锡、铅、汞这寥寥几类,却不知世上矿物对应着天罡地煞之数,共有一百零八种。”
“真是造物玄奇。”东方景怔了一下,感慨道,“在下孤陋寡闻了。”
吴心点点头:“不必妄自菲薄,你只需知道越是稀有的矿物,便越难以炼得。譬如昆吾赤铜、寒魄精金等神物,除非圣人以入微神念加以真火淬炼才能得到,但我以禁法,却也能获取一些。”
“怎么获取?”东方离不禁听入了神。
“人体的血肉骨骼之中含有诸多矿藏,将人体投入炼炉,即可将其体内矿物铸入兵器中,便能使兵器神异非常。越是修为高深的炼气士,身体淬炼得越好,体内神矿就越多,这便是禁法存在的缘由。”
东方景略一沉思,道:“我曾听闻凡兵铸造得再精巧,也不过坚硬锋锐,能削铁如泥罢了,而有的神兵置于室中,便能使三伏之日冷如深冬。本以为这只是传言,此时我却认为,只有此等神兵,才能配得上吴先生以双目为代价去铸造。”
吴心却摇头:“你说那柄玄冥断水是五百年前吾家先祖所造,此刀在内加持之下能能触水为冰,断水截流,在浮黎十六州内亦能排入前十,我学艺不精,技艺差先祖远矣,当年我铸剑至最后关头,更逢上百家攻入大夏龙庭,却是功亏一篑了。”
“双目眇去,竟铸剑未成……”东方景默然良久,叹道:“可惜啊可惜,不然此剑铸成,先生的神匠之名甚至可以载入史册。”
又话锋一转:“不过如今还为时未晚,先生且与我去见秦公,秦公爱才如命,先生乃是神匠,秦公定会寻天下灵丹妙药,请医家大宗师出手,助先生眼疾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