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卷 204、十分挣扎
只是……每当面对魏姑娘,那十几岁的小姑娘,总是目若琉璃,全心信赖;一声一声叫着他“归爷爷”,一声声将他的良心,都给敲碎了。
他藏着自己心中的黑暗,却对着那样的魏姑娘,他都开始看不起自己,一点点地恨了自己洽。
他便只尽自己的力,替魏姑娘缓解那身子里莫名的寒毒去。
不是他不想帮魏姑娘治好,而是他那会子还是实在认不出究竟是什么药材。
——他是汉人御医,家中世代都在江南,他如何能认得那来自关东的道地药材关木通去。
在他自己的挣扎之下,幸好还有皇上自己给魏姑娘的调养,故此魏姑娘的身子在那几年好好坏坏去。该来的月信能来,只是不准,有时候三两个月来一回……但是好歹,还是能来的。便是证明已经宫寒,却也还是存留下调养好的可能去。
乾隆六年,宫里又进了新人。舒嫔和怡嫔的双双晋位就封嫔,也是创造了皇上登基以来的第一次。那“来历不明”的怡嫔,更是一时之间号称盛宠。皇上都肯为了怡嫔而与皇太后争吵,更传闻是一气之下带怡嫔躲避去了圆明园,干脆不见后宫诸人。
他心下便又有些迷糊起来,心想这或许也就是后宫的常态——皇上便是喜欢一个人,又能喜欢多久呢?新鲜过了,自然还另有新人进来。故此那会子皇上也已经不将魏姑娘放在心上了吧?
若是这样,没有皇宠,便是身子好了也还是不会有孩子,他这就又松了一口气下来。
——直到,魏姑娘也被嘉贵妃带到了圆明园去,被怡嫔宫里的首领太监张德全给踹了一脚钤。
皇上叫他亲去给魏姑娘诊治,那会子皇上脸上的神情泄露了皇上真正的心绪——他才猛然惊醒,皇上什么盛宠怡嫔啊,那不过是在打马虎眼,是要将皇太后与阖宫的注意力都转移到旁人身上去,叫魏姑娘得以安稳罢了。
之后怡嫔落水的惨状,以及那张德全的下场,都血淋淋地再度向他证明了这一切。
他彻底明白过来,也彻底慌了神。
皇上原来有这样喜欢魏姑娘,可是他明明早就发现了魏姑娘身子的异样,却瞒了皇上那么久——欺君之罪是妥妥的,怎么都跑不掉了。
皇上为了魏姑娘,将一个嫔位娘娘都能整治成那般模样;他自己又是个什么,不过是如履薄冰的御医罢了。
那些压在心里的话,便更不敢再吐露一个字。
只是接下来,魏姑娘一天天长大,皇上对魏姑娘的喜爱也日甚一日。终于到了秋狝,到了皇上再压抑不住情愫,要他替魏姑娘准备鹿血酒……
刚喝下鹿血酒去,又加上有了皇上的亲为“阴阳调和”,魏姑娘正式成了女人,身子状况的确有了好转。
那一切,孝贤皇后也都看在了眼里。
那天夜晚,孝贤皇后便以身子不舒服的缘由,叫他去诊脉。
那几年,他出出进进长春宫去给魏姑娘调养身子的事儿,孝贤皇后自然是了若指掌。孝贤皇后便含笑问她,魏姑娘的气色见好,他是给用了什么药去?
四卷 205、名利双收
他十分挣扎,不敢不说,又不敢实说,便只是避重就轻说,兴许是那鹿血酒有益。m.www.uu234.net
大清皇室素来对鹿血大补之功效都十分相信,孝贤皇后便也信了。
那晚孝贤皇后怆然地笑,“……我是正宫皇后,我自己盼着再生嫡子,尚且福泽不够;难道我宫里一个小小的官女子,便要有福分抢到我前头去了么?洽”
这话说得他一头的冷汗。
孝贤皇后盯着他笑,说皇上如今对魏姑娘的身子越发注意,魏姑娘日常吃的药,从药方到抓药,再到煎药,都从养心殿那边走,便是长春宫里的人都不让碰了呢。
孝贤皇后缓缓说,“……这宫里也唯有你开的方子、你配的鹿血酒,皇上不会生疑;婉兮那丫头自己,也会毫不犹豫都喝下去,一滴都不剩。”
他吓坏了,当场向孝贤皇后咚咚磕头,只说皇上也深谙医理,便是那鹿血酒,每次配得了,皇上都要亲自饮用,证明没有异样之后才给魏姑娘饮下……他怎么也不敢在鹿血酒里动手脚,还望皇后主子体谅。
孝贤皇后笑了,摇摇头,也没难为他,只说“算了,今晚的话,就当我没说过。你也就忘了吧。”
那之后,孝贤皇后有些日子没再找他。他以为是自己逃过了一劫去,后来才明白,那阵子孝贤皇后正在闹心纯贵妃又诞下六阿哥永瑢之事钤。
那张坐胎的方子,简直在纯贵妃这儿,快要证明是“百发百中”了。
尤其是他其后又听说,纯贵妃也将这方子给了魏姑娘一份……
终于在六阿哥诞下之后,孝贤皇后还是忍不住叫了他来,跟他问起了那张方子。
尽管他在跟宫中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过,那方子是他家祖传的,他不想叫旁人误会了他与纯贵妃的关系去……可是却还是没能瞒过孝贤皇后。
孝贤皇后叫了他去问起方子的时候,竟然是已经知道了这方子出自他家。
孝贤皇后那会子满面都是贤德的微笑,“我听说你家里因为皇上赐匾‘龟鹿同春’,你这方子的鹿血酒卖得十分好。你是御医,给你家争了脸面;你的鹿血酒又叫你家财源广进……你真是你家族的功臣,叫你归家名利双收,在江南世代医家里,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他心下咯噔一声。
孝贤皇后垂首道,“……可是怎么听说,好像有人喝了你的鹿血酒,出了人命去?”
他登时惊了,叩头否认。
孝贤皇后也只笑笑,“你别担心,我没说你的方子有问题。毕竟皇上和魏姑娘也都用着你的方子呢,他们就是最好的试金石。这天下谁的性命金贵,能比得上这二位呢?”
“以本宫看,就算有人喝了你的鹿血酒丧了命,也只是体质不宜罢了。你这鹿血酒里终究是用了关东最好的梅花鹿去,那血未免大热,更适合皇上这样来自关外的人;而江南本就气候温软,便受不得这样大热大补的鹿血去了。说到底,便是死了人,也与你并无实际干系去。”
四卷 206、怪力乱神
他只能叩头,谢皇后明鉴。www.uu234.net
孝贤皇后却笑了,“你别急着谢恩,本宫是说那闹出人命的事儿未必与你有关,可却没说,跟你家人没关啊。”
他一颗心便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本宫说与你无关,是因为你配这鹿血酒的时候,参照的是皇上和魏姑娘这样北方人的体格,故此鹿血的用量自然没错;可是既然你家的药铺在江南,便得根据你的房子,重新再协调江南的气候和体质,重新勘定鹿血的用量才好。”
“至少也得在售出的时候儿,提醒一声人家,说这是关东的梅花鹿,大热大补,平素可别用多了……可是替本宫办事儿的人却说,你家那铺子只忙着卖酒赚银子了,根本连一声嘱咐,甚至在柜台上竖个牌子什么的都没有。这便是草菅人命、图财害命了!”
他吓得如五雷轰顶,除了连连叩头,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钤。
她是皇后,她的家族前朝都是权贵,她没能力反抗。
给了他下马威之后,孝贤皇后这才不慌不忙又说到纯贵妃那张坐胎方子的事儿。
那张方子与他的关联,他自己连纯贵妃都未曾告诉过,就是不想再更多卷入这后宫的争斗里去。如果事情还能退回到五阿哥永琪出生之前去,他也绝不叫孝贤皇后知道。
可是孝贤皇后实在太聪明,他能瞒过纯贵妃和海贵人去,却没能瞒过孝贤皇后去。
那晚孝贤皇后只是淡淡地笑,“……你也不必隐瞒了。那张老方子边角多有磨损,我曾经亲自看过。我从小连汉字书法,师承福敏,我的楷笔连先帝都称赞……可是我都没能认出那边角磨损的字迹来。”
“就是因为磨损得太严重了,实在看不出来是什么字。可是你呢,接过来不过上下扫了一眼,便坐下就能将那方子默写出来。归御医,我如何还猜不着,那就是你家的方子去!”
“况且,纯妃曾祖父是两江巡抚,两江巡抚的衙门便曾设在苏州,故此她苏家人多住在苏州;你呢,家里的医药铺子便是以苏州为总行……她母家花重金买来的方子,再是辗转人手,又还能是谁家的?!”
果然是一国之母,他无言以对,只得叩头解释,“……因方子是在微臣父辈便已丢失,故此微臣不敢确认是不是自家那张,绝非有心欺瞒皇后娘娘。”
孝贤皇后点点头,面上依旧是那样端然温和的笑,“你这样紧张又何必?那方子可不是什么坏东西,如今你那房子在宫里可成了件儿神物,人人都想得着,人人都想凭着它,赶紧生下自己的孩子来呢。”
那会子,他误会了,只以为是孝贤皇后也想要这张方子,也想借这张方子早诞第二位嫡子来。故此他悄然松一口气,满心欢喜叩头,表示这就为孝贤皇后再默写一份方子出来。
没想到他却拍到了马蹄上去,孝贤皇后非但不领情,反倒寒声大笑。
“归御医,你当本宫是什么人?也与纯贵妃一样,是个靠着怪力乱神来为大清江山诞育嫡子储君的么?本宫才不用这方子,本宫要应天感人,生下的孩子不能靠方子,得靠上天庇佑!”
四卷 207、一字之差
“本宫的孩子,是皇上的嫡子,是大清名正言顺的储君!储君,便为嗣天子。顶 点 X 23 U S既为天子,便应为上天选定,绝不可沾染半点邪门歪道去。”
孝贤皇后冷笑,“如纯妃那样的,也就只能想出这些怪力乱神的手段来,抬高她自己孩子的身价罢了。洽”
那会子因诞下六阿哥永瑢,纯妃进封贵妃已是迟早之事。
皇后之下,尚有贵妃高云思。在皇帝登基之前,后宫不成文的规矩是,便是贵妃位上也只能有一个人。故此只要高云思还活着,就还轮不到纯妃进封贵妃。
可是高云思彼时的身子已成枯槁,让出位置来只是迟早罢了。
归和正后来从郑良之事上才明白,孝贤皇后那会子已经是认定高云思必死;故此孝贤皇后已经在布局,如何防备纯妃进封为贵妃之后,再生下孩子来。
若再生,岂不是要进封活的皇贵妃了?
孝贤皇后那晚温煦含笑道,“……你是皇上身边儿值守的御医,皇上相信你,本宫也相信你;便因为这张坐胎的方子,连纯妃也必定拿你当自己人。”
“你能者多劳,便也顺便也从此多费心,照顾照顾纯妃的身子吧。”
他明白孝贤皇后是不想叫纯妃在晋位为贵妃之后,再有可能生下孩子来……可是这要打胎的事,他是如何都不敢做的钤。
孝贤皇后见他又是想要推辞,虽说有些不满,不过也没将话说僵了,只指引他说,“……当年给海贵人调理身子那会子,本宫倒记着你那坐胎的方子仿佛有一处模模糊糊地,我也能多少辨认出一点来。”
“是个‘白’字,后头那个字便又模糊了……这世上带‘白’字的药材还偏多,什么白芷、白术、白芍、白附子、白芨、白芥、白豆蔻……就连陈贵人身边还有个‘白果’呢。”
“就因为这个,我便生怕是我猜错了,才不敢随便说出来——这会子当着你这个正主儿,我倒敢说了。你替我断断,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孝贤皇后在夜色烛光里,幽幽抬起眼。
“……是白霞吧?”
他心中狠狠地震动,忙向上叩首,“皇后娘娘好厉害的眼力,的确是白霞——可却又不是白霞。真正开方子的时候,老臣早已给改成了白芷。”
那不过是家人为了保护药方,故意写错的隐笔罢了。反正就算外人拿了药方,外行人也不知道“白霞”究竟为哪一味药材去。
孝贤皇后却淡淡摇头,“别改了,我看就应该是‘白霞’。好好的坐胎方子,纯妃用了这些年都确定有效,你若给乱改,倒叫人不放心了……这是后宫,药方乱改该问什么罪,你心里该明白。故此从今儿起,那方子不管谁跟你问起,你都该按着方子上的字眼,原原本本告诉人家是‘白霞’,可别再自作主张说什么是‘白芷’去了。”
“不然这世上这么多带‘白’的药材去,谁知道你辨别得是对还是错呢——除非你跟人都说破了去,这方子就是你家的,否则你便是给自己招了灾祸去。”
四卷 208、为你温柔目光
乾隆十年正月二十五,贵妃高云思油尽灯枯,薨逝。www.uu234.net
正月二十三,皇帝因痛惜高云思,抢先两天,进封贵妃为皇贵妃;便也于这一天,正式进封了纯妃为纯贵妃。
正月进封,纯贵妃果然立即便行动起来,想要设法再生下一个孩子来,瞄准了“活的皇贵妃”的目标去。
孝贤皇后给归和正的差事,不管他愿不愿意,终究还是被推到了眼前。
纯贵妃那天请他过去,赏赐了他许多。便又跟他问起那方子边角处模糊的字迹,应该是什么洽。
因那坐胎的方子原件已经给了婉兮去,纯贵妃自己手里存留的只是一张誊抄下来的。纯贵妃依照的样子,就是当年他给海贵人写的那份。
这份抄本上还是“白芷”,他却不得不狠心说成是“白霞”钤。
纯贵妃虽有些狐疑,不过因对他深信,兼她自己又不甚通医理,这便自己亲手给改了。
可是纯贵妃终究也是出身书香世家,兼之这多年后宫争斗的历练,即便改完了还又追问他一遍,“……你确定是白霞?雍正十二年那会子,我生三阿哥前,我记得你那会子也曾伺候过我,好像你那时候说的也是白芷,并非白霞啊?”
他心上顿时一片荒芜,只能硬着头皮说,“……纯主子怕是记错了。不是白芷,是白霞。白芷是错笔,用了反倒错了。”
纯贵妃终究还是相信他是方子的本主儿,自己笑了笑便也听了他的。
那年十二月,四公主下世……却是那样的手。
当他听说,便将头狠狠撞墙。真希望能撞得头破血流,用那血洗一洗自己已经黑透了的心。
可是却又不敢留下痕迹,生怕叫皇上起疑了去。
便是从那一刻,他已然萌生退意。想要放下御医所带来的名利,远远离开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廷去。
可是,皇上不允。皇上还在指望让她来替那会子一个月之间先晋为贵人,再晋为嫔的令主子调理身子去。
皇上说,“你令主子在这宫里,也唯有你才肯信得过。”
无法言说,他那一刻的心下有多苦涩。
那天她按着常例去给令主子请脉,却见令主子坐在院子里,手里抱着四公主玩儿……那样生成怪异的四公主,便是他看着心下都有些闪避,可是他却明明看见令主子那满眼的温柔……
那天晚上回到家,他忍不住大哭了一场。从此发誓,今生一定要用尽余生,替令主子想尽法子调养回来。
就这样在宫里又熬了两年。
这两年中,经过六阿哥永瑢年幼种痘;又经过皇后终于在佛诞之日那么巧诞育下第二位嫡子的故事……这两年中,他不得不狠下心来减少令主子那鹿血酒里的剂量,因为不能叫令主子被人看出气色好起来。
直到那天,皇上找了他去,说孝贤皇后的永琮,也要种痘了。
皇上说,不放心七阿哥,要让他去亲自看着七阿哥。
从养心殿出来,孝贤皇后也找了他去,也说种痘的“吉时”来的蹊跷,怕是有人买通钦天监报复她……便也将七阿哥托付给了他。
他抬头静静望着孝贤皇后那张端庄高贵的脸,心下只感麻木,无欢也无痛了。---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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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0章 四卷 209、阴魂绊脚
那晚离了长春宫,紫禁城里已是十二月的寒冬,夜色茫茫,寒风从宫墙夹道里打着旋儿兜上来,裹住他的脚脖子。看小说到网就仿佛是地狱里的鬼魂抓住他不肯放。
他没害怕,反倒站定下来,垂首看向自己的脚踝。
在宫里这几十年,他是不得不卷入了不少后宫之间的争斗,不得已不做了一些违心的事。
但是他却终究还守住了最后一道关隘——他没害死过人命。
不管谁要如何威胁他,如何利用他,他也始终不肯放弃自己最后这一点良心。
故此就算会有鬼魂从地狱里爬出来,抓住他的脚踝,他也并不怕。
——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愧对令主子,愧对四公主。
令主子从十几岁、正是一个女孩儿身子发育最要紧的时候,便被药物伤了根基去,他明明知道,却不敢言语;“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令主子的身子虽不是他开的方子伤的,可是他却这么多年狠心见死不救……
害得令主子这些年伤心,每当提到孩子的事儿就伤心不已。偏令主子还那样相信他,他便每每都将令主子对于子嗣的难过都看在眼里——却要装作无辜!
还有四公主。四公主是平安降生,可是四公主的手——一个女孩儿家,有这样一双手,将来要嫁进什么样的婆家去,才能为婆家和额驸都不嫌弃醢?
他没害人命,他却叫两个人活在一辈子的煎熬里,也许会生不如死。
故此这会子若抓住他脚踝的当真是鬼魂,虽一定与他并无冤仇,可是他也愿意被它给拉进地狱去,以洗雪压在心底的沉重罪孽。
却就在这会子,背后传来飒飒的脚步声,有人手提灯笼走了上来。那灯光虽幽弱,却还是驱开了他脚下的黑暗。叫那攥住他脚踝的阴魂都不得不躲避开去。
“归老爷子,立在此处,是在等我么?”
归和正缓缓抬眸,对上那上了旗头的女子的脸。
是念春,彼时长春宫里的掌事儿女子,是孝贤皇后身边最得用的人缇。
也是从小就与令主子在长春宫里一起长大的人。从前他每次进长春宫给魏姑娘请脉,都是这个念春帮着开的门儿。小姑娘一样的活泼可爱,每次都是一开门就露出她一张无邪的笑脸。帮他开了门,还要亲自搬了椅子来给他坐。他给魏姑娘诊脉的时候,她也笑眯眯地陪在一旁,帮着他打下手。
旧日的记忆里,她几乎是与魏姑娘一般可爱的小姑娘。
他咽下回忆,轻轻叹了口气,“念春姑娘怎么亲自来了?可是皇后主子还有事要吩咐?”
他是御医,按说送他出门都是太监来办才方便,女子一般不单独与他说话。
念春将他带进御花园,寻了僻静之地吹熄了灯笼。
“归老爷子,七阿哥要种痘,依您看,能平安送走痘圣的机会,能有几分?”
他便眯起眼来,隔着黑暗盯住念春。
夜色太暗,念春的五官神情全都浸在黑暗里,只能看见朦胧的人形轮廓。
便如同——小皇子们种痘时,所处的那一片可以比拟死亡一般的黑暗。
四卷 212、错了的天意
他的话,叫念春都意外。www.uu234.net
“难道,您老是说……?”
他点点头。
那动作轻微,却坚定无比。
念春反倒忍不住退后两步,“其实,这又何必?只要叫七阿哥死了,那也必定是剜了她的心去,她也一样哀莫大于心死……况且,从七阿哥那边动手,难度更小些。您老又何必舍易就难,偏从她那边去动手?”
归和正轻轻摇头,没有回答钤。
他不想告诉念春,那会子他眼前晃动着的,都是令主子抱着四公主时,那温柔的目光。
纯贵妃是个什么人,他也同样清楚;这些年纯贵妃用那张方子吊着令主子,也叫令主子难受过不少回,他全都心知肚明——可是即便如此,令主子还肯对四公主那样好。
更何况,四公主的手,也是他做下的孽。他便觉令主子的那温柔目光,不仅仅是给了四公主,也给了他心上最大的抚慰。
那温柔目光,叫他知道此时该如何决断。
他只轻声,却坚定地道,“若姑娘答应,我便回去准备了。”
是该准备了,那时候他的去意已定。
他对自己接下来那几年苟延残喘的人生,也已经规划好了。
皇上那时候已经下旨叫满洲宗室王公举荐自己府中满人郎中进太医院当值,他便想到,皇上或许是要查出自关东的道地药材了。
那他就已经到了不能不走的时候了。
他自己一人生死事小,总不该牵累家人。
可是他却也没想就这样一走了之,便如念春指斥他的,不能当一辈子的“老龟”,关键时刻只缩进龟壳去护着自己,不管旁人的死活——他欠令主子的,他临走之前,得弥补回来。
令主子不知道是谁害她,他却知道;令主子这会子还没办法自己报仇,可是他能。
宫里热热闹闹筹备过年,七阿哥被送到圆明园送痘圣。
进了圆明园五福馆不久,七阿哥果然就出了问题。
他身上的痘出得尤烈,完全已经不在人力控制范围内。那情形简直已经不是种痘,简直是跟出痘一样了。
当值的太监、御医全都吓着了。他们谁能不明白,七阿哥身为嫡子,身份的贵重去!
就因为是身份贵重,所以从痘种的拣选上都是慎之又慎,太医院里多少道工序互相监督着,甚至还有王公大臣亲为监督,外头人想动手段都基本不可能。
在那一片慌乱里,他倒是最不慌乱的一个。
小孩子种痘出现死亡,这在大清宫廷中也不罕见;况且这位七阿哥真正的毛病,不是出在种痘本身,而是出在他的先天不足。
先天不足的孩子,体质便虚。即便是相同的痘种,六阿哥永瑢在一岁多大都能安全挺过来,七阿哥却不行。
若要怪,都只怪他的皇额娘太想叫他神奇地出生在佛诞之日,故此自己从床榻上滚下来的那一回。
生育佛诞之日,似乎该有神佛护佑;殊不知,这孩子所有的福气,早在降生那日,就已经给折腾尽了。
女子生养一事,最好的不过四个字“顺其自然”。若非要以为人力可以改动天意,那上天又如何肯护佑一个错了的天意去呢?
七阿哥夭折,孝贤皇后身心重创,又到了该好好吃几剂药的时候了。
四卷 213、他愿意
随着归和正的思绪起伏,那运河上的大驾船队越走越远。www.uu234.net帆影融入天边,再也不见了。
方才还铺满水面的人和船,一下子就只剩下这静静流淌了千年的运河水。
归和正便也轻轻叹了口气,扶着身边的大槐树,缓缓站起身来。
船队再往前去,就是山东地界了。
孝贤皇后,就是死在山东、船上洽。
不知道那一回孝贤皇后的“亡命”东巡,那山东水面上的帆影,是不是也与此时相似?
他也没想到孝贤皇后坚持随皇上东巡泰山之后,三月回来的却已是她的尸首,不是活人了钤。
他拍了拍手,将掌心的浮尘拍去,悠然转身,自在抬步,朝着自己的归途,不急不忙地走去。
——他可没给孝贤皇后下什么毒,孝贤皇后跟她的七阿哥一样,可都不是死在他手里。
他不过是将孝贤皇后在那十多年里给令主子灌下去的关木通,折算到那一个月里去,都给孝贤皇后灌下去罢了。
他也早听说了孝贤皇后坚持非要跟着去泰山,是想去拜“碧霞元君”,还想借助这位泰山女神的神力来再诞育一个嫡子去……这份贪心,叫他都听不下去了。
令主子十四岁上就被伤了根基去,那么多年都无法生养,她却还要一个连着一个么?
故此那些关木通一下子都灌下去,他敢确保,孝贤皇后以后是再也不可能有嫡子了。
就像绣眉说的,孝贤皇后给别人吃下去的药,她自己也应该亲口尝尝,苦不苦~
归和正像个老龟似的,不慌不忙爬上自己的马车。从徐州回苏州,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他坐在马车里,随着马车的逛荡,悠闲地闭上了眼睛。
乾隆十三年二月初四,皇上奉皇太后、带领孝贤皇后和后宫起驾赴山东。大驾热闹离京之后,他也一身青衣小帽,安安静静地离开了京城,离开了他沉浮几十年的御医差事。
那年三月他都回到了苏州,含饴弄孙,忽然听说孝贤皇后突然崩逝在德州船上的消息。
跟天下所有人一样,他也意外。
怎么就忽然死了呢?
还是后来,他辗转向从前太医院的旧同僚打听,才知道孝贤皇后是三月初一在岱顶行宫上着了凉。说也奇怪,那天山顶那么多人,就孝贤皇后一个人受了风寒,而且那点子风寒竟然就入了体,金石无用,十天后就死了。
他们还说,好歹皇后是满洲格格,同样会骑马射箭的啊,没那么弱不禁风才是。
他听罢,只默默给对方斟满了酒杯。
——他却听懂了。那关木通是伤根基的。人的根基伤了,身子的抵抗力便也完了。便是一点子风寒,也无力挣扎,最后送上性命去。
更何况,之前她还“尝过”给慧贤皇贵妃喝过的虎狼药去呢。
谁也不敢想,原来她是用她给旁人灌下的药,送了自己的命。
或许,这也是天意。
——他只是侥幸,皇上竟然肯放他“乞骸骨”回乡。
皇上要他活着,活着他才能赎完自己对令主子的罪。
他愿意。---题外话---
老归的梗,完毕~~所以他名叫“归和正”。
四卷 214、新生
四月,皇帝于山东登岸,走陆路又至泰安,登泰山岱庙再度瞻礼。m.www.uu234.net
泰山自古以来对天子有“封禅”的格外意义去,而因为孝贤皇后的死因便是得自泰山,在皇上下旨登泰山之前,还曾有人说,皇上都说要为孝贤皇后避过济南城,那泰山就一定更不能去了!
——毕竟,济南城既非孝贤皇后得病之地,又非崩逝之地。若皇上纪念孝贤皇后,该不上泰山、不走德州运河了才是,又跟进不进济南城有什么干系呢?
可是皇帝还是特地启舟登岸,上了泰山洽。
这话传到婉兮这儿,她只是垂首轻抿唇角,一笑了之。
孝贤皇后是皇上的元妻嫡后,皇上在孝贤皇后崩逝之后怎么祭奠,都是宗法礼数,都不为过——可是皇上却还是要堂而皇之地上泰山,那皇上的私心,便已明摆着了。
她可不用猜。
钤.
过了泰安,到崮山大营时,大驾驻跸。
篆香再度来给婉兮请安,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原本这几天婉兮心下有些不舒坦——钦天监来报,说五月将出现日食。
自古皇帝最重天意,日食被视为是上天对天子失德的警告。这日食来得偏这样巧,就在皇上南巡的归途中……不仅民间,便是朝臣中间,便也有人开始传扬,说这是上天不满皇上南巡,靡费了。
皇帝亲发上谕,言明南巡之必要,“朕自惟宵旰忧勤,无理不深乾惕……不知朕心者,未必不以办差华美,求工取悦为得计,将玩视民瘼,专务浮华。”
“此风一开,于吏治民风所关者甚大。嗣后寻常行幸,概不准行,违者以违制论。并谕中外知之。”
皇帝为了这四月的祭岱庙、五月的日食,这个四月间多在斋戒,少近后宫。便连婉兮也都是一同用膳,夜晚还是皇帝独居。
婉兮知道皇上心里不好受,她小心陪伴,可是却终究无法代替。
幸好这会子篆香带来了好消息。
婉兮便一拍手,“皇上叫陈世倌官复原职,仍为文渊阁大学士,兼工部尚书?太好了!我得赶紧告诉陈姐姐去!”
篆香见婉兮欢喜,也跟着一起笑。只是一下子起身起得急了,急忙举袖捂住嘴去。
婉兮一见,忙亲自上前扶住了篆香,嘱咐玉叶去拿痰盂来。
篆香狼狈不已,呕了两口水,便坐下去,低低垂了头,不敢看向婉兮去。
婉兮咬住嘴唇,“……这回不是在船上了。篆姐姐,可不该是晕船了。”
篆香小心攥紧帕子,“……晕马车了。”
婉兮不由得扬声一笑,“篆姐姐你还说嘴?!”便扑上来抓住篆香的手,“……这回是真的了,是不是?九爷他真的跟篆姐姐在一起了,是不是?”
玉叶自己一个人一时忙活不过来,这个场合又不方便叫太监进来伺候,她便喊一声五妞,叫五妞赶紧打盆热水进来。
五妞端着热水盆进来,一瞧这情形便笑了,“要跟篆姑娘讨赏了!”
篆香这便怎么都不好意思再说晕这个晕那个的了,只得低低垂首,向婉兮点了点头。---题外话---
更正个笔误哈:孝贤皇后是给九儿灌了几年的药,不是“十几年”。孝贤是十三年崩逝的,九儿是五年进宫的,中间的时间不足十年,前头给按着乾隆十六年给顺过去了~~谢谢black亲的提醒哈~~
四卷 215、归心迟迟
五月初四,皇帝回銮,先送皇太后回畅春园。www.uu234.net
皇帝并未回宫,而是住进圆明园去。
“这算什么事儿啊?”那拉氏在圆明园住下,不由得望着窗外的树影摇曳,忍不住地笑,“皇上带着咱们,这一走就是五个月。好容易回京了,算算日子舒妃没几天就要临盆了。皇上怎么还不急着回宫去,这又带着咱们在圆明园住着了!”
“皇上怎么能那么不体谅舒妃的思念之情,怎么那么不心疼舒妃初为人母的紧张心情呢?”
“还有皇太后她老人家,不是心疼人家么?怎么一回来不赶紧回宫去瞧瞧她,反倒先回畅春园里凉快来了…洽…
塔娜和德格两个便也都垂首笑,“由此可见,皇上究竟有没有将舒妃和她的孩子放在眼里。主子可放心了吧。”
那拉氏倒是耸肩吗,“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要不放心,也是金静凇不放心去——若舒妃生下的是个皇子,她那个贵妃的位子还怎么保?钤”
塔娜道,“南巡这一路,皇上唯独对庆嫔等几个出身汉家的格外亲厚些。嘉贵妃这样出身高丽佐领的,既不是汉人,也不是汉姓包衣,身份反倒最是尴尬,皇上这一路上也没叫过她两回。”
那拉氏面上的笑却一点一点凋落下来。
“不管她们谁当贵妃,谁当不了,总归舒妃这个孩子生下来,我还得赏赐银子!从下生,从三天的洗三,到十二天的小满月,再又是满月、百岁儿……我真心疼我这些银子!”
皇帝带着后宫,一直在圆明园里住到五月初十,这才回宫。
舒妃的胎已经到了最关键的几天,随时都可能临盆。她从听闻皇上回京就盼着见皇上,这终于听说皇上要回宫了。
心酸之余,终于浮起一点点的安慰。
皇上虽然回来晚了几天,可是还是赶在她临盆之前回来了。那就说明皇上还是惦念她的。
婉兮也回到了永寿宫。
一别五个月,这一看见永寿宫里一廊一柱、一砖一瓦,都觉亲切无比。
玉函、玉蕤等人忙都来见,个个请跪安的时候,都是已经红了眼圈儿。
婉兮仔细看着他们,也是欣慰点头,“看你们一个个都没瘦,我便也放心了些。快与我说说,这五个月你们都是怎么过来的?”
这个晚上,婉兮可没等着皇上,只与自己宫里人一起欢欢喜喜吃了顿饭,她还亲自将二又和二寸新下的蛋儿给捂到自己被窝里去。
原本还担心五个月不回来,这两只老鸟儿会有个三长两短。可是玉函和玉蕤照料得仔细,它们两个虽然毛有些稀疏了,可是还能下出蛋儿来,可真叫她惊喜!
热闹过后,玉蕤和玉函叫玉叶和五妞赶紧去歇息,将这几个晚上给主子上夜的事儿都承担下来。
终于夜深人静,玉蕤悄然打量着主子,还是忍不住问,“……主子,心里有事?”
主子回来,欢喜是欢喜,可是这会子曲终人散之后,那眉眼之间还是瞧着拢上了一层淡淡的惆怅来。
四卷 216、苦苦盼君恩
玉蕤小心道,“……主子可是也还想着舒妃这个孩子呢?”
一走这四五个月去,回宫来就是舒妃即将临盆,这搁在哪个后宫女子的心上,都是一块石头。顶 点 X 23 U S
婉兮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是有这回事,却又不光是这回事。舒妃的孩子已经不是悬念,如今只是看她生男生女罢了。”
婉兮拍了拍玉蕤的手,“还有篆香有了九爷的孩子了……她这样回到九爷府去,那边九福晋和芸香还不知道怎么想。那府里又没人护着篆香,我便总有些不放心。”
“要不是宫里规矩严,她又是个没名分的,我真想将她搁在我身边儿。好歹等她胎像稳当了,再让她回去。”
玉蕤听了也是惊讶,先是欢喜地笑,笑罢也是有些跟着一起惆怅了钤。
无论是后宫里,还是后宅里,女子若有了孩子,就总是喜忧相伴而来,从不肯放过人心半刻松快去呢。
玉蕤便只能开解道:“篆姑娘在公爷府里那么多年了,该经的都经过,该见的也都见过,相信篆姑娘心下一定有数儿。”
“况且还有傅公爷呢。他既然叫篆姑娘有了他的孩子,那他必定设法护着。这总归是傅家的血脉不是?”
婉兮这才缓口气,轻轻点了点头,“说的是。不管怎样,还有九爷。九爷做事必定有自己的道理。”
两人又说了会子南巡路上的闲话,玉蕤悄然望着婉兮,还是忍不住道,“主子……已经朝养心殿的方向看了六眼去了!主子……这一路上,与皇上在一处的机会少了?”
婉兮倒是一笑,急忙摇头,“不是。是少了,不过不是皇上不见我。只是四月开始便煌煌着说五月会有日食,皇上克己斋戒,晚上倒是独居得多了些。”
玉蕤这便笑了,“说起这五月日食,偏舒妃的孩子又要降生在这五月,那些有心人又不定编排出什么来呢。奴才啊,倒忍不住心疼舒妃了。”
舒妃一直等到宫门下钥,也没等来皇帝。
她肚子那样大了,便是躺着、坐着已经都不舒服,偏还不肯睡,就想等着皇上来看她。
成玦又到宫门外去望了半晌,回来只得小声地劝,“主子歇下吧,看样子今儿皇上是不会来了。”
舒妃手指掐住床栏,努力地笑,可是一口气呼出去,还是眼泪落了下来。
“好不容易等到回京了,又好不容易等到从圆明园回宫了……皇上他为何还是不来看我?难道他不知道我这几日就要临盆了么?”
成玦忙上前扶住,“主子这会子千万不能掉眼泪啊……主子别多心,奴才方才也打听了,皇上今晚谁的牌子都没翻,只自己一个人在养心殿,预备明日太和殿策试天下贡士的事儿呢,听说天下贡士一共好几百人呢……”
“这是为国取士,皇上要在太和殿来办,自然要隆之慎之……今晚不来,也是情有可原。兴许明天忙过了,明晚儿就该来了。”
舒妃这才微微松一口气,“原来是这样。为国取士,这自然是大事。好几百人,分量也比得上我肚子里的孩子了。好,那咱们等明天,明儿皇上一定会来。”---题外话---
还有。
四卷 217、新科状元
次日皇帝于太和殿前,策试天下贡士二百四十三人。
“贡士”为京城会试考中者。这一天便是著名的殿试,天子钦点名次、亲赐出身了。
经过策试,皇帝钦点杭州人吴鸿为第一甲第一名,也就是这一科的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掌修国史。
这一年于殿试考中进士的,还有一个著名的人物——名臣刘统勋之子——刘墉。
刘墉考中二甲第二名(总第五名),入翰林院,授翰林院庶吉士。
这是皇帝南巡归来,杭州为南巡终点,归来又点杭州人为本科状元,皇帝用此来为整个南巡画上一个句号钤。
夜晚,皇帝还是并未来看舒妃。
成玦小心道,“……今日殿试,晚上还有传胪宴吧。皇上爱才,今晚必定是亲自赐宴的。”
舒妃定定坐着,望窗外那片看不穿的夜色。
“是么?这当然是大事,我忍着,我不争。不是还有明天么?”
次日,皇帝却是早早出了宫去。
原是赴静安庄,到孝贤皇后、大阿哥永璜梓宫前奠酒后,亲自给傅清、拉布敦奠酒……两位英魂,终得安息。
皇帝奠酒之时,除了皇帝自己满眼含泪之外,傅恒、富文等傅家兄弟全都泪洒前襟。
在人群中,还有一个人,已然哭得跪倒在地上。
忠勇公府,篆香回府,不向傅恒求任何,只求一事:暂时请傅恒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而守口如**。
她能想象到九福晋和芸香都是什么反应。
为了孩子,也是为了自己,她能多瞒一日,便能多一天给孩子和自己做好准备。
直到肚子大了,实在瞒不住的那一天吧。
傅恒也有些不忍,“……不如送你到园子,或者田庄暂住。”
篆香倒笑了,“九爷以为将我送走,便是最安稳的了么?其实奴才随九爷这一走近五个月,福晋和侧福晋心下怕早有担心,这便必定要亲眼看见我回来才能放心。若就这么送走了,不过是欲盖弥彰,两位福晋便也能立时就猜到的。”
况且不论园子还是田庄,她都更加人生地不熟,若出了三长两短更无人相救;再说,那岂不是反倒叫两位福晋都逃了嫌疑去?
她便不去,她宁肯就呆在府里,就呆在她们眼皮底下。
当然最要紧的是,她也好能看见九爷。
这五个月来已经习惯了朝夕相处,况且又是有了孩子的缘故,她对九爷生出从未有过的依赖来。这天下虽大,她哪儿都不想去,就想守在他身边儿。
不求什么名分,只要每日都能看见他就好。
傅恒长眉轻蹙,凝视住她,“……是我对不起你。”
篆香却笑了,轻轻摇摇头,“这会子九爷还与我说这样生分的话,那才真是对不起我了呢。”
篆香说完,知道九爷还得先去见九福晋、侧福晋、两位哥儿。她按下心中不舍,也不缠磨,自己一转身便走回书房去。
书房,那才是她的所在。
书房那院子的门儿却开着,甚至书房的门扇也都开着……她心下微微一恼,以为是书房的几个小丫头子、并小厮趁着她不在,这便躲懒了。
她正要训斥,进门却见书房里坐着一个人,正在看书。---题外话---
明天见~~某苏还是不放假,正常更新滴~~
第1569章 四卷 218、天成
“哪儿来的小孩儿?”篆香惊问。www.uu234.net;
只见九爷的书案上,正坐着个小孩儿。很小很小的小孩儿,可以说是个小婴儿。甚至可能连坐还不会坐呢,只是身子周围用被子堆起来,叫他倚靠着。
可是这样小,却偏偏还两手举着一卷书在看。明明知道一定是看不懂的,却是看得瞪圆了眼,极为认真的模样。
篆香一时间心下百味杂陈。
先是惊诧。虽说傅家是个大家族,傅恒兄弟九个呢,哪家的阿哥在这五个月间有了孩子,带过来串门子也不稀奇。
只是却又有些说不通:书房是傅恒个人的要地,他说书房是清雅之地,故此从小就不喜欢家里人随便踏足他的书房;如今又身为当朝首揆,也有不少公事要在书房里处理,就更忌讳有人随便进来。
从乾隆十四年他正式成为首揆之后,便连九福晋都极少擅自踏入这间书房了。
那这个小孩儿,怎么这么大胆量?还坐在桌上,这要是不小心一泡尿给冲下去,那岂不糟了醢?
其次便是紧张。
篆香心想,她跟着九爷这一走就是将近五个月,会不会是九福晋或者侧福晋,在南巡启程之前已经怀了九爷的孩子,这几个月中便分娩下来……这府里,按说也之后九爷自己的孩子,才敢有这样大的胆子,是不是?
第三……便是一种油然而生的怜爱了。
兴许是她自己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的缘故,便看见这样软软的小生命,只忍不住喜欢。
篆香正犹豫是要将那些小丫头子叫进来骂一顿,还是该上前抱起小孩儿亲一亲的时候,里间门帘一挑,走出一个人来。含笑道,“篆香你回来了。是我唐突,叫你受惊了。缇”
篆香望过去,整个人便是狠狠一颤。
也顾不得小孩儿了,忙上前一把抱住,“……闻杏小福晋,怎么是你?”
走进来的女子,正是失踪于雪域数月之久的玉壶。
她在傅清的府里没有名号,可是终究是宫里出来的人,便上上下下都尊称一声“小福晋”罢了。
玉壶也抱住篆香,上上下下看了,含笑点点头,“我现在已经不是二爷的小福晋,篆姑娘怎么忘了,我在跟随二爷赴雪域之前,已经自请下堂……篆姑娘便叫我一声‘姐姐’吧。”
篆香眼中不由得含了泪。眼前的玉壶,黑了,也瘦了,两只手都粗糙了,看上去当真就像一个雪域本地人一般。只是一双眼亮得惊人,那目光仿佛能剖开人的皮肉,看到人心内里去一般。
篆香明白,唯有经历过生死、大悲大难的人,才会如此。
玉壶笑笑,先松开手,走过去抱起桌上的小孩儿,“这是我的儿子,他叫伦珠。也就是‘天成’的意思。”
篆香凝视着小小的男婴,忍不住张大了嘴,眼睛含着求证望住玉壶,却说不出话来。
玉壶深吸一口气,眼中也是泛起水光,却是坚定点头。
“是,他是二爷留给我的孩子。二爷罹难那一天,我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如果不是因为发现有了他,我便也随二爷一起去了。”
四卷 219、一个回,一个离
正说着话,蓝桥从外面进来,欢欢喜喜、亲亲热热地叫,“玉福晋,九爷回来了,我们主子请您过去一处用饭呢。”
蓝桥挑开竹帘迈进门槛,抬眼这才瞧见篆香洽。
蓝桥面上神色不由得尴尬,瞟了篆香一眼,笑笑,“篆姑娘也回来啦。原来篆姑娘的脚程也是快,这便先回了书房来。”
篆香忙道,“本该一进府就先去给福晋、侧福晋请安。只是这大五月的,走了一身的汗,这样过去反倒失礼。我正想着赶紧回来换换衣裳,这才过去请安。”
玉壶含笑点头,“那你去更衣,我等着你,咱们一去过去吧。我也要去给九爷请安。”
蓝桥不由得盯了篆香一眼。
篆香忙道,“姐姐还是先去吧,我还想冲个身子再去。可别叫九爷和福晋久等了。”
玉壶凝眸看了看篆香,便也点头,抱了伦珠,先去了。
后宅正房里,九福晋正亲自伺候傅恒更衣。饭桌已经备好,她悄然嘱咐了蓝桥,叫暂时瞒着九爷,将玉壶母子给接过来,到时候给九爷一个大大的惊喜钤。
一别小五个月,这会子兰佩的手指触碰到九爷的身子,都觉压抑不住的思念如泉涌出,那指尖都是忍不住颤抖的。
她好想念他,蚀骨的想念。
傅恒意识到了,垂眸望向兰佩。目光尽量放柔,可是眉心还是忍不住攒起。
兰佩忙松了手,侧开脸去轻轻咳嗽了声,避过尴尬。
“妾身已经听说好消息了。皇上给二爷亲自奠酒后,又在乾清门听政的时候正式颁旨,擢升咱们家大爷广成。将咱们家大爷从左副都御史,晋了正黄旗满洲副都统……当真是可喜可贺!”
“皇上在这会子擢升大爷,想来是因二爷有功,二爷的孩子们该承袭的爵位也承了、赏银也赏给了;而四爷和九爷已经都是一等公爵,封无可封,皇上这便封了大爷去。”
傅恒淡淡听着,淡淡点头。并无因家门再添荣耀而格外的欢喜了去。
——什么荣耀,能换得回活生生的二哥去?
什么荣耀,能叫生死未卜的玉壶,一辈子不用孤单终老?
九爷的神色,兰佩并不意外。唯有如此,待会儿等九爷看见了玉壶和伦珠,才会更加喜出望外。
兰佩便压抑住心绪,只低声念叨着:“二哥的嫡子明仁,承袭了一等子爵;二子明义也赏戴孔雀花翎……二爷的两个儿子已经因为二爷而得了一生的富贵荣华去,只是可惜朝廷的恩恤怕是也只能给这两个二子;若还有旁的子嗣,倒未必还有什么了。”
傅恒便一眯眼,“怎么说到这个?二哥嫡子不过明仁、明义两个而已。”
说着话,两人已经坐到饭桌边儿。
兰佩垂首道,“……九爷回来了,妾身却要出府去。好容易夫妻团聚,这便又要分开。妾身着实舍不得。”
虽是多年夫妻,可是兰佩这一刻小女儿情态顿现,倒叫傅恒心下也是悄然叹息一声。
“我知道,是舒主子临盆的日子近了。岳父岳母过世都早,皇太后特恩,叫你进宫陪伴舒主子。这总归是好事,你也不必伤感。总归不过去几日,最多一个月便可回来了。”
四卷 220、她的一片心
兰佩一抬眸,眼圈儿已是红了。m.www.uu234.net
“看来九爷半点都没有不舍得!亏妾身难过了好几日。”
傅恒垂下头去,“……舒主子临盆,十年心愿得偿,这总归是好事。”
兰佩使劲抽鼻子,不想叫自己掉眼泪,却是大着胆子一把攥住了傅恒的手,主动将身子依偎过去。
“姐姐是要紧,皇嗣是难得,可是……在妾身眼里,无论是姐姐,还是皇嗣,都无法与九爷相比。妾身不想去陪姐姐,也不想去伺候皇嗣,妾身就想留在家里,就想陪在九爷身边儿。”
傅恒听了这话,心底也微微震动钤。
在舒妃与他之间,这几乎是兰佩第一次正式比较出轻重来。
从小相依为命的亲姐姐,这会子她却肯为了他,而放下姐姐。
——她这是,在为去年的那回事与他表明立场,叫他明白她的心,是么?
想到去年的事,傅恒便不由得转开头去,轻轻将手从她掌心抽开。
“姐妹情是姐妹情,夫妻情分是夫妻情分,各自并存就是,并无一定要舍此就彼去,你又何必做这样的比较?”
兰佩掌心一空,她的心便也跟着空了一般。
她都这样说了,可是九爷还是不肯相信她,是不是?
从去年到此时,已经一年半了,九爷还是不肯原谅她,是不是?
她视野中一片模糊,心中更是一片荒芜了去。
究竟要她怎样做,他才肯原谅她,才肯重新相信她?
正巧这会子外头传来蓝桥的通禀声,“回九爷、九福晋,贵客到了。”
兰佩忙一抹眼睛,欢喜地站起。
如今,她唯一的希望,便都寄托在了玉壶和伦珠的身上。
她也有把握,见了这母子俩之后,无论是九爷还是令主子,都一定会原谅她。
她后半生的幸福,兴许便都系在玉壶母子身上。于是自玉壶母子回京,她便也倾尽了自己的所有,尽心尽力去照顾他们两个。在她心里,玉壶母子这会子的分量,倒超过了她的亲姐姐和即将出世的皇嗣了一般去。
傅恒倒是一愣,一时想不到这“贵客”会是谁。
既是“贵客”,为何不到前院正厅,反倒直接引入后宅来了?
他看兰佩一眼,看见兰佩那压抑不住的欢喜,便忍不住眉尖攒起。
兰佩伸手轻轻握住傅恒的手,抬眸望住他,眼波轻柔,“九爷,相信妾身,九爷见了这位贵客,一定会欢喜。”
傅恒便跟着兰佩一起走到了门口去亲迎。
当竹帘挑开,映入眼帘的是玉壶的身影,傅恒当真如木雕泥塑一般,呆在了门槛旁。
兰佩终于悄然松了一口气,垂首下去,眼角还是滴下泪来。
这般为他小心翼翼,这般苦心孤诣讨他欢喜……他可,明白?
惊愣过去,傅恒亲手接过小伦珠来,紧紧抱在怀里。
兰佩则上前亲自扶住玉壶,请玉壶入席。
玉壶想坐在下首,却被傅恒拦住。傅恒一揖到地,恭请玉壶上座。
玉壶尽管坚强地笑,可是这一会子还是一眨眼,便双泪长流。
“我明白,此时我是替二爷受九爷这个礼,替二爷坐这个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