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7章 220、悄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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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翼是外臣,不宜见内廷主位。m.www.uu234.net可是绵恩却是皇孙,还没满十岁,自然可以相见。
婉兮忙吩咐毛团儿,“快将绵恩阿哥抱过来。”
毛团儿去了,不多一会儿绵恩自己蹬蹬蹬跑过来,见面便行大礼。
婉兮含笑拉起来,仔细凝神看,“一晃,绵恩阿哥都长这么高啦?”
绵恩是大阿哥永璜的次子,出生于乾隆十二年八月,这会子正好八周岁了。
绵恩乖巧道,“奴才虽然长高了,却还随身带着令娘娘所赐下的小马儿。”绵恩说着,当真从黄带子上的荷包里,取出多年前婉兮送给他的这个小物件儿。颜色未褪,却能看出保存得极用心。
八岁的孩子,就懂惜福,这怕也是身为庶次子,在父亲早亡,家中凡事都有嫡母做主、且兄长袭为亲王,在冷落又尴尬的环境里学会的。
婉兮心下也是疼惜,便将绵恩拢到怀中,柔声夸赞,“绵恩阿哥真是懂事。”
婉兮说着瞟了一眼远处那个没敢走过来的身影,“……你师父教得也好。”
绵恩却还是跪倒,“……奴才年纪虽小,可是奴才额娘每年过年、生辰都要教导奴才,叫奴才知道,奴才幼时最艰难时,是谁独为呵护;奴才到了开蒙的年纪,又是谁给奴才举荐了赵翼师父。奴才再年幼,也不敢忘令娘娘大恩。”
婉兮含笑道,“傻孩子,别这么客套。你是皇孙,咱们本是一家人。再说凡事都有你皇爷爷呢,这些本都是你皇爷爷的心意,假我的手而已。”
婉兮目光又远远掠向远处那身影,含笑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这一地的土包,不怕么?”
绵恩乖巧回道,“赵师父去年礼部的差事满了,回了江南去。今年终于又返京供职,适逢奴才得随皇上行围而来,赵师父以内阁中书之职随扈,额娘便将奴才托付给赵师父,师父这便一路照看奴才。”
“到了巴颜沟,赵师父说一定要带奴才到个地方来,叫奴才练练胆子,也长长见识。”
婉兮便笑了,“原来如此。你师父办得好。”
绵恩又道,“……方才赵师父也正在与奴才讲令娘娘当年的旧事。赵师父说,虽不敢确认当年之人是谁,只是后来多年反复回想,怕应该就是令娘娘。”
“赵师父说,令娘娘身为女子,却有那般勇敢、智慧,叫男儿都自愧不如、甘拜下风。赵师父还说,奴才进宫上学,若能得机会,一定要多与令娘娘学学。”
婉兮也是意外,不由得含笑扬眸,朝那边喊了声,“书生有心了。书生的故事好看,便为内阁中书,职司繁忙,可是那好故事与好文笔可别丢下。朝务当忙,可是市井间的五味,也别忘了啊!”
远处,隐约只是轮廓,根本看不清眉眼,却还是能瞧出来,那人又呆住了,半晌才呆呆地直挺挺跪倒,山林回音“噗通”一声。
婉兮低笑,与颖嫔道,“……呆得连膝盖疼都忘了。”
婉兮伸手拢过绵恩来,在绵恩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第1958章 221、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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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皇帝从木兰围场向避暑山庄回銮。
途中驻跸张三营行宫,皇帝赐扈从王公大臣并蒙古王公台吉兵丁等食。
皇帝兴致颇高,在宴席上,命皇子与蒙古王公子弟等竞射。
只是三四五这三位年长的皇子都不在,皇子之中唯以六阿哥永瑢出战,显得有些势单力孤。
婉兮在垂帘之后,伺候皇太后,招待蒙古福晋们。看似并未留神帘外,可事实上她知道自己恨不能后脑勺儿上都开出两只眼睛去。
忽听颖嫔一声欢呼,“绵恩阿哥好样儿的!”
婉兮静静抬眸,手中的奶茶碗终究还是微微一颤。隔着垂帘果然见绵恩身负弓箭出列,自请代替皇叔们出战,婉兮这才垂首微微而笑。
这孩子乖巧,不似他哥哥绵德年幼袭封亲王,便骄纵起来。
与一众超过十岁去的大孩子们相比,绵恩有些瘦小,连弓箭都是小一号的。可是他身负弓箭的模样却是坚定异常,那一双眼更是灼灼闪亮。
此时长房永璜一脉,因皇长孙绵德袭了定亲王,便朝野上下都只在意那位小亲王,却不甚将绵恩这位庶子放在眼里去。此时出战,绵恩才是初次走进内廷外藩众人的视野。
婉兮听见蒙古福晋们隐约的嘀咕声,“……绵恩阿哥都自请出战,那小定亲王绵德阿哥呢?那才是皇上的长房嫡长孙啊!”
可是终究,绵德也未自请出战。唯有永瑢与绵恩两人,并肩而立,代表皇帝子孙一脉出战。
六阿哥永瑢出战,纯贵妃自是紧张得指头都快攥碎了。
婉兮明白,这是因为今年刚十二岁的永瑢,从小便是个有心眼儿的孩子。这个孩子沉静、稳妥,工诗善画,十分承继了纯贵妃身为江南汉臣名门闺秀的特质。
只是文武难双全,永瑢既然文采出众,纯贵妃便担心儿子在骑射之上略逊一筹去。
纯贵妃低低与婉兮耳语,“……该怎么办呢?这会子旁人都没在,只有永瑢一个皇子。他若射不中,皇上岂非要失望了去?”
婉兮倒是轻轻握住纯贵妃的手,“永瑢虽文采超群,可是谁说就不善弓箭了?他们每日在上书房里,不止念书,也有外谙达教习骑射的。多年演练,早有素养,必定错不了。”
果然,永瑢弓箭离弦,虽并未三箭矢皆中靶心,却也有一发正中红心;其余两箭亦皆在靶上。
这成绩,也算不错了。
婉兮含笑望纯贵妃,“姐姐自可放心了。”
其余蒙古王公的阿哥们也纷纷施射,成绩与永瑢都在伯仲之间。
最后轮到绵恩施射,众人的目光都撒过来。
绵恩因年纪小,便连弓箭都是小一号的。再加上是皇孙一辈,又是平素没人重视的庶子,便众人只觉娇憨可爱,倒没人指望他能射出什么好成绩来。
便连玉蕤都紧张得直捏手,低声问婉兮,“主子……绵恩阿哥能行么?”
婉兮含笑点头,“绵恩阿哥的开蒙师父,是赵翼那书呆子;可是绵恩阿哥的骑射开蒙谙达,是谁?”
第1959章 222、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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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蕤被问住,怔了怔。www.uu234.net
婉兮眼帘轻垂,“……是九爷。”
当年婉兮托傅恒,将赵翼引荐给绵恩的额娘,傅恒便知婉兮有照拂绵恩之心,这便亲为教导。
万众瞩目之下,便是十多岁的孩子都紧张到难免手抖。可是八岁的绵恩,用那小弓箭,第一箭便中靶心!
众人都是惊讶,继而掌声如雷。
绵恩却是丝毫不乱,又射一箭,再中靶心!
便连皇帝都是惊讶不已,当众笑道,“若再中一箭,朕便赏你黄马褂!”
绵恩气定神闲,再发第三箭,果然又中靶心!
一众蒙古王公皆起身,向皇帝跪倒,都说“奴才等都派儿子出战,不意我大皇帝之孙,以如此年幼,竟已胜出!”
皇帝自是大喜,含笑吩咐,“绵恩,已经连中两箭;若再中一箭,朕赏黄马褂!”
整个场地,所有人都沸腾起来。
从前只知有小定亲王绵德,却都忽视了这个庶出的皇孙。虽然同样是永璜的儿子,虽然绵恩的额娘也是皇帝亲赐给永璜的侧福晋,可是绵德可以袭封亲王,绵恩却不得封。
这会子绵恩表现得气定神闲,且两箭连中靶心,已经叫人震惊;若皇上再赏了黄马褂,倒成了皇孙“绵”字辈里第一个获黄马褂的孩子。
这样一来,绵恩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自然提升。
颖嫔都紧张得在桌底下抓住婉兮的手,“……这些人也是的,干嘛都站起来看啊。那孩子才八岁,那么小,阿玛又去得早,额娘也没跟来。他要是一胆儿突可怎么办?
婉兮则回眸瞥向帘外。
她看见欢腾的人群中,有三个人却是气定神闲。
第一个自然是皇上。第二个便是赵翼,第三个则为九爷。
看见他们三人如此镇定,婉兮那一颗本来也跟着紧张的心,便落定了。
她含笑垂首,“能成。”
话虽然说得如此,可其实婉兮也没敢看。
只听帘外忽然一**屏气敛声,婉兮便知道是绵恩准备施射第三箭了。
她深吸两口气,霍地转头望出去。绵恩的第三支箭已经离弦而去——
空气仿佛凝结,那箭尖儿一点点钻透鱼鳔胶一般黏稠的空气。
终于,美妙的一声“噗”,第三箭又中红心!
帘子内外,所有人都欢呼了起来。便是帘内的女眷,因都是满蒙的格格,本就人人都会骑马射箭,没汉家女儿那么拘谨,这便欢呼声同样要掀开了房顶去一般。
婉兮却急忙垂下头,好悬落泪。
颖嫔却一把抓住婉兮的手,指着帘外叫,“令姐姐你看,那孩子这是要做什么?”
婉兮怕有异常,这便竭力平复心绪,也转回头去看。
只见绵恩收好小弓,面对众人的欢呼,面上并无半点得意。只是默默走上前,在皇帝座前一跪。
婉兮忍不住,垂首笑出声儿来。
皇帝也佯作不明白那小孩儿是什么意思,这便故意板起脸孔来问,“上前跪倒,所为何事?”
绵恩却跪在那儿,还是不说话。
皇帝不由大笑,轻捋髯,吩咐孙玉清,“去,拿来吧!”
第1960章 223、分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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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绵恩年岁小,仓促之间没有适合他体量的小黄马褂。顶 点 X 23 U S
孙玉清倒也机灵,取了一件皇帝的黄马褂来裹在绵恩身上。那衣襟曳地,绵恩是动都动不了了,孙玉清干脆抱起绵恩,将绵恩带下去了。
此情此景,叫众人又是一片欢笑。
皇孙年幼,却机警若此;皇帝天威,却慈祥若此。
正是天家合一,叫人敬佩之余,心下又是暖暖涌动。
蒙古诸部落王公齐齐起身称颂。
帘内,婉兮悄然松一口气,垂下头来,眼圈儿又红了。
所谓大战,流血和死亡都没那么可怕,怕的是大战将来,却人心不定。
此时眼前,蒙古各部归心,区区阿睦尔撒纳,便再没那么可怕!
九月,圣驾回到避暑山庄。
皇帝命册封准噶尔旧部。
厄鲁特蒙古原有四卫拉特,后不得不都臣服于准噶尔汗国统御之下。此番皇帝重封四部大汗:
噶勒藏多尔济,封为绰罗斯汗。
绰罗斯,原为准噶尔台吉们的姓氏。皇帝遂将“准噶尔部”改为“绰罗斯部”,以消准噶尔之名。
其余三部:车凌,封为杜尔伯特汗;沙克都尔曼济,封为和硕特汗;巴雅尔,封为辉特汗。
厄鲁特四部大汗分封的消息传至后宫,婉兮垂首微笑。
“皇上圣明。阿睦尔撒纳不是想当四部总汗,即准噶尔汗国的大汗么?那这回皇上索性将他的辉特部,也封了旁的台吉为汗。这便是皇上公开的讨贼檄文,已是再不可能宽恕他了。”
玉叶则瞟着从殿外来回话的孙玉清运气。
“上回他那么顶撞主子,主子何不将他告到皇上处,好好治治他的罪!”
婉兮却淡淡抬眸。
“他的事,早已不是一回两回,我心下有数,迟早会有交待。只是我这会子倒是着急另外一件事。”
玉叶细细打量婉兮神色,面色便不由得一白。
“……主子要说什么?该不会还是惦记安排奴才出宫去?!”
婉兮点头,“就是这件事。我年头便与你说,可是没想到今年竟然这样多事,这便一直拖到年尾来,还没找着合适的机会,与皇上商量。”
此时皇帝为了西北之事,心下千头万绪,婉兮总不好为了一个官女子再叫皇上分心。
“那主子便别急了!”玉叶跪下拉住婉兮的衣袖,“奴才不想走……奴才还没看见主子有孩子呢。奴才不愿意离开主子身边儿。”
婉兮没点头,也没摇头,目光只在玉叶面上静静流转。
“上回孙玉清那副脾气,依你看,他是为什么?”
玉叶咬牙,“还不是他本就是个骑墙的东西!主子忘了,他刚进宫来的时候儿,就奉承过林贵人来着;如今不定又奉了谁当主子,心里便连咱们都给冷了。”
“如此回想起来,他当年在主子面前,怕也是故意奉承着的,这才叫皇上和李爷都以为他机灵可用。可惜他福气薄,既然知道主子在皇上心头的地位,却还要另外去奉承旁人!”
婉兮眸光轻转,幽幽道,“……难道与你半点干系都没有么?”
第1961章 224、万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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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叶便是一个激灵。顶 点 X 23 U S
“主子怎么这么说?那孙玉清自己没眼色、忘本,跟奴才又有什么干系?”
婉兮淡淡垂眸。
“宫里的太监,都不容易。若不是家贫志短,谁会甘心进宫来当太监?那一刀之后,便将多少人的自尊也一并斩断了。故此这宫里的太监,古往今来,不少见骑墙钻营之辈。如李谙达、毛团儿这样的,总是凤毛麟角之数。”
“故此孙玉清是这德性,我倒不惊讶。总归他又不是毛团儿,他在皇上眼前也蹦跶不起什么来,我也懒得搭理他。”
“可是我却也知道他不笨,他还没傻到非要当面顶撞我;更何况那会子皇上还在呢。就算皇上喝醉了,可是谁敢说皇上醉酒了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婉兮眼波静静扬起,瞟了玉叶一眼。
“我倒觉着,他那会子说那样的话,没过脑子,是冲口而出。”
“便也因为这个,我才没真心与他计较。听人说真话,便是再刺耳,也总比听算计出来的假话好。”
玉叶尴尬地笑,一个劲儿地搓手。
“主子这是说什么哪?奴才怎么听不懂了?”
婉兮别开头去,“都二十五岁了,还玩儿这个把戏,你当我能被你唬过去?”
“那会子他语气那么冲,依我看,就是因为先与他回嘴的人,是你。你还偏提什么这宫里又不是没有别人了……兴许你无心,他怕是有意了。”
婉兮不看玉叶,只笃定说,“……你当你那么说,是为毛团儿好?我告诉你,若遇见个小人,你那话便反倒是给毛团儿招灾!”
玉叶见主子直接将她的事儿与毛团儿联系到一处来,只敢出气儿,却不敢说话了。
婉兮眸光静静流转。
“这回等回京,皇上平定阿睦尔撒纳的大计定下来,我就跟皇上提起叫你出宫的事儿。若西北战事顺利,我年底之前就能叫你出宫;若西北不利,最迟我也争取明年把你的事安排清楚。总归,你还是先做好预备去吧。”
玉叶又要哭,抱着婉兮的腿,眼圈儿已经蓄满了泪。
婉兮轻叹一声,“别委屈,也别舍不得。你便记着,我总归是为了你好。”
十月,皇帝命大驾回銮。
回銮前,皇帝在避暑山庄的“万树园”,赐宴王公大臣和蒙古王公台吉等,宴会之上,君臣一同观看盛大火戏。
“万树园”在避暑山庄平原区东北部,北倚山麓,南临澄湖,为模拟坝上草原风光所建。万树园中建蒙古毡房,草丛中鹿儿成群,山鸡野兔时隐时现。此处虽是皇家园林之内,却宛如置身草原之上一般,叫蒙古王公们越觉亲热。
皇帝每年元宵,也都于圆明园“山高水长”看火戏。婉兮对于火戏不陌生,可是这样宛若置身草原之中,坐在毡房前看火戏的经历却并不多。
况且今年规模之盛大,堪称历年之最。
婉兮仰头,看那焰火升腾钻入天际,轰然盛放,光芒竟可盖过星月;更比星月灼热。婉兮明白,这蒸腾的不仅是焰火,更是皇帝的一颗天子之心。
璀璨炽热,高与天接。
第1962章 225、无人(6更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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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下来。www.uu234.net
火戏已散,焰火的璀璨和热度也都消失不见。
皇帝独自坐在毡房前的草地上,仰头静静望着夜空。
婉兮抓了件披风出来,为皇帝披在肩上。
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向远方,是草地里雄鹿的巨大头角,映着天上那一轮清寂的月。
婉兮知道,眼前再多热闹,也代替不了西北的隐忧。已经两个月了,阿睦尔撒纳还未擒获。
地上铺大红氆氇毡,婉兮便也坐下来,依偎在皇帝身边儿。
皇帝未动,只是目光终于柔软了下来。
他伸手握住婉兮的手,努力笑了笑,抬手指那夜空。
“真可惜,再璀璨,再火热,也还是熄灭了,冷了下来。”
婉兮明白,皇上说的不是火戏,是他的心。
她便笑了,“才不是!皇上看,那璀璨是直达天际,辉映成了银河里的星星;“
“而那热,不是散了,而是被风带走了。皇上的大清江山这样广大,皇上的壮志只被拘囿在这小小的万树园里,只叫蒙古王公们看见,又怎么够呢?皇上是万民共主,故此那热力便应该被风带走,远播四方,叫天下的百姓都能感受到才行呢!”
皇帝不由转过头来,深深凝视婉兮。
良久,终于笑了。便如天上的那一带银河,都将星光璀璨印入皇帝眼底。
皇帝伸臂将婉兮搂进怀里,紧紧相依。
“你呀!若不是听你这样解释,爷都不知道这天底下,还能有这样的说法。”
婉兮娇俏而笑,“……爷是想说奴才贫嘴么?”
皇帝哼一声,眸光抬高、放远,“贫嘴首先得有颗剔透玲珑的心,才能凡事都能贫得起来。爷倒希望,前朝后宫个个儿都如你这样贫嘴呢!只可惜,他们的心眼儿也不少,说的话也不少,却从来说的都不是爷最想要的!”
婉兮轻轻扳着皇帝的手指头,“爷心下有事儿了。奴才虽说偶尔贫嘴,可是只对该说的人才说。爷若能信得着奴才,便与奴才说说呗?”
皇帝这才轻叹一声,“……西北传来信儿,八月二十九,班第与鄂容安只有五百手下迎敌,被阿睦尔撒纳手下围困在哈什河古渡口。班第与鄂容安,皆自刎殉国。”
婉兮也愣住,呆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班第为定边将军,为朝廷此次用兵的北路主帅。大军平定达瓦齐,包括后来收降各部、监视阿睦尔撒纳等事,皇帝都是委托给班第办理。
皇帝和朝廷西北用兵之事,正是要倚重班第的时候,班第怎么竟然……自刎殉国?
婉兮眼前,便又是那一场雪域飘雪,又是那一次傅二爷同样的自刎殉国……
婉兮只觉眼睛好热,却不敢落下眼泪来。只得用力睁大了眼,将那水花儿都瞪回去。
绝不敢,眨一下眼。
皇帝袖口里,掉出一个荷包来。皇帝将荷包紧紧抓在掌心,“那一场围困,已是八月里的事。九月间,朕便闻报。朕素知这些大将的血性,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朕就怕他会以身殉国。后来听说他们有可能突围出来了,朕欢喜得立时解下腰上的荷包要赏赐给他们……”
“可是今儿已经得了确信儿,这荷包,已经无人能接了。”
第1963章 226、生莲(六千字一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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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婉兮有点儿疼。m.www.uu234.net
不止是因为皇上今晚将太多的情绪都化作了无声的动作;
也更因为……她心疼。
心疼皇上,心疼她的四爷。
一个高高在上,永远意气风发的男子,这一刻万般苦楚都要一个人,用力地咽下去。
她也心疼如傅二爷、班第这样的朝廷重臣、沙场名将。为了守卫疆土,为了不负皇上与朝廷的所托,竟可如此慷慨赴死,以全忠心。
可是她没有因为这点儿疼,而有半分的退缩。
她反倒因为这些疼,用力抱紧了皇帝。攒起自己全部的柔情,将自己尽数敞开,不留一分一毫,全都奉献给他……
她要他知道,不管什么时候,他不是孤单一人,他身边还有她。
他想无声地提醒他,身为天子统御天下,却并非绝不可以脆弱一会子。若他累了,若他也想小小逃遁一下子,那就到她这儿来……她会收下全部的他,她会将他脆弱的那一点点全都完整地藏匿好,绝不叫外人看见。
她要他在这会子尽情地宣泄一番,筋疲力尽一晚。只求他累到连心思都转不动,能在她身边儿好好地,睡上一觉。
睡醒了,养精蓄锐,明日便重起雄心。他还得指挥万军,将准噶尔二度平定下来呢!
疆域不容有失,中国不容撼动!
因为有她主动的“抗击”与迎合,皇帝这晚有些恍惚。
仿佛他亲自飞身上马,亲自直捣黄龙;亲自打一场,缠棉而叵测的仗。
他刚,她柔;
他亢击,她绵蓄。
两人势均力敌,棋逢对手。便如天造地设,凹凸相生。
她将他的所有……全部吸纳。
仿佛万流归海,她将他所有的豪情、愤怒全都汩汩接受,涓滴不遗。
他停不下来,恍惚里仿佛又是乾隆六年,在先帝十三年不行围之后,他终于重启秋狝大典的那一年。
那一年,她还那样幼小,他本想忍,本想等,可是在那一年便终究再也忍不住。
他将她留在帐中,他将她拥入皮褥,他将她……一寸一寸尝尽。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彼此拥有,不仅仅是最后的那一下,真正让他满足的是整个的过程。
便是那年他没有全数做到底,可是他却也已经拥有了完整的她。
时光走过这么多年,她从还不满十四岁的小姑娘,到如今已是近三十岁的成熟女子,可是当他伏在她身上的这一科,便不管多少年的时光都未曾走远。
她还是她,他还是他。
当他再度嘶吼出来,婉兮的神智已经全都被他夺去。
这一晚,他这一次的吼声最为豪迈。
而她则再度看见了今晚这万树园里,飞升夜空,璀璨盖过群星的焰火去。
这一晚的火戏,是在草原毡房前盛放;今晚火戏的观众,是蒙古各部王公。
今晚的焰火,在她身子里,终于聚合绽开成了一朵巨大的莲。
金光四射,光辉潋滟。
辉映这夜色天地,照亮这皇家模拟草原的夜。
婉兮累到都已经没有精神头儿睁开眼,便在这金莲绽放之时,阖上眼,睡着了。
十月,皇帝圣驾回到宫中。
达瓦齐父子亦从张家口押解至京师。
皇帝于午门广场行献俘礼。
皇帝从养心殿起驾,金铙齐鸣;皇帝圣驾抵达午门正楼,皇帝沿马道登上正楼,正楼上下鼓乐齐鸣。
皇帝于午门正楼之上端坐,城楼之下明黄伞盖遮天蔽日;其余仪仗从午门城楼一直排到了**。
天子威仪,擎天而降。
达瓦齐父子颈上缚白绳,由兵部和刑部司官引领,由天安右门进,跪倒于午门下地面之上,向上叩头。
官员历数达瓦齐父子罪证,达瓦齐父子唯伏地认罪,请求皇帝恩典。
皇帝钦命,平定达瓦齐一战中,先降后叛的厄鲁特部落首领巴朗等人斩首。
鲜血倾地,达瓦齐父子簌簌而抖。
皇帝端坐城楼之上,眯眼凝视那叩头祈恩的达瓦齐父子,朗声道,“……达瓦齐父子理藩院,严议。”
午门外行献俘礼,那金铙、鼓乐之声却也传进了后宫。
那轰然的震鸣,令后宫心下也是震动不安。
“婉兮你说,皇上会斩了达瓦齐么?”语琴轻声问。
婉兮垂首,目光从祥贵人面上滑过。
祥贵人自进宫以来,便十分安分守己,平素只在自己宫里闭门不出。
可是今儿,祥贵人却央了颖嫔,一起来给婉兮请安。
“若以达瓦齐之罪,自当严惩。朝廷此次兴两路大军,动五万兵马,又有这样多沿途粮草、补给,朝廷耗费万金,为的便是平定达瓦齐为首之乱。就凭这个,达瓦齐也该死。”
“况朝廷西北两路大军已至,达瓦齐若有半点悔过之心,便当自开城门请降。可是达瓦齐非但未曾归降,反而带兵逃窜。这样的人,皇上自该斩了。”
婉兮娓娓而言,目光却并未离开祥贵人去。
果然,祥贵人面色发白。
“只是……皇上天恩又岂是咱们这点子小心眼儿可以揣摩的?便如逃匿了三十余年的罗卜藏丹津,皇上都可赦免了,只要达瓦齐诚心知罪,且从此诚意归顺朝廷,以皇上仁君之心,便一切都不是咱们这些妇道人家能说准的了。”
祥贵人这会子方仿佛隐隐松了口气。
婉兮无声与颖嫔对了个眼神儿,起身走过来挨着祥贵人坐下,伸手拍了拍祥贵人的手。司部官员
“所以这会子,达瓦齐是生是死,追随达瓦齐的宰桑们能不能活下来,端的只看他们的诚心。若有诚心,便一切尚有希望。即便这会子已是献俘礼了,可是皇上按例总归要叫理藩院官员先行议处——皇上是将达瓦齐交理藩院,不是兵部,也不是刑部……”
“也就是说,达瓦齐是否治罪,又治何等的罪,这会子幡然醒悟,还来得及。”
颖嫔出自蒙古八旗,阿玛是都统之职务。虽八旗蒙古与外藩蒙古尚有区别,然总归都是蒙古人。颖嫔这便也走过来,在祥贵人另一边坐下。
“去岁阿睦尔撒纳来降,将达瓦齐最要紧的情报都禀报朝廷。皇上感念阿睦尔撒纳的诚心,这便赐封他为亲王。此次平定达瓦齐,更是赐给阿睦尔撒纳双亲王俸禄。”
颖嫔边说,眸光边悄然掠向婉兮。
婉兮向颖嫔点头微笑。
颖嫔便更放下心来,只管大胆地继续说,“……若说朝廷征伐达瓦齐,乃是惩戒他身为臣仆,却弑杀本主儿之罪,此为天子守护四方之责。皇上跟达瓦齐可没有私仇。”
“阿睦尔撒纳却不同。阿睦尔撒纳与达瓦齐争权夺利,达瓦齐当了准噶尔大汗,他这才不得已之下来归降朝廷。”
“这会子阿睦尔撒纳逃回西北,已是在俄国支持下,在塔城自立为大汗了!他对各部传说,他不是归降朝廷,他只是借‘中国之兵’打败达瓦齐而已。由此可见,阿睦尔撒纳当初来归降朝廷,根本不是诚意,他一切都只为继续与阿睦尔撒纳继续争权夺势而已。”
祥贵人面上尽管还算平静,然指尖已是悄然攥紧了衣袖。
婉兮留意到,抬眸悄然向颖嫔示意。
颖嫔便更是信心大涨,伸手攥住了祥贵人的手。
“阿睦尔撒纳能靠出卖达瓦齐,向朝廷邀功,获双亲王俸禄;此时达瓦齐已经被押解至京,罪当问斩,生死已然系于一线……此时达瓦齐若想活命,必须将功折罪。那达瓦齐为何不能向朝廷,将阿睦尔撒纳的一切,尽告?”
傍晚,皇帝终于回来了。
婉兮又是远远立在殿门处看着他笑。
皇帝扬眉,“上回是说因为少见我穿龙袍衮服,那劲儿呢,不过刚隔着三个月,就又觉着新鲜了吧?”
婉兮含笑摇头,“奴才是觉着,皇上真是福泽深厚。身为天子,多少人一辈子都没行过这样隆重的献俘礼,可是皇上在这三个月间便行了两回。”
“其中有一个还是先帝当年未曾俘获之人,更何况平定准噶尔是康熙爷、雍正爷两代圣主都未能完成之大业……由此可见,皇上的武功和福泽,更是胜过康熙爷和雍正爷两代去。正所谓青出于蓝。”
皇帝凝视婉兮,终是忍不住微笑。
这会子阿睦尔撒纳在西北已经自立为准噶尔大汗,又有俄国支持,大乱已成。可是这会子他的小奴儿与他说的,却是胜利,是献俘礼,是超越前两代去的功绩。
她仿佛,半点都没担心过他不能赢。
他忍不住走过去,将婉兮纳入怀里来。
“今儿都忙什么了?”
婉兮垂眸含笑,“也没忙什么,就是姐妹们凑在一处说说话。奴才这次随皇上行围,陆姐姐、陈姐姐她们便都来看望。”
婉兮妙眸轻转,“……便连自从进宫以来一向深居简出的祥贵人,也来了。奴才今儿这才是头一回凑近了瞧祥贵人。”
皇帝便不由扬眉。
婉兮轻笑道,“今儿颖嫔与祥贵人说了好一会子话。颖嫔说阿睦尔撒纳出卖达瓦齐,赢得朝廷信任,皇上赏赐双亲王爵禄;那此时达瓦齐理应问斩,这会子达瓦齐为什么不能向朝廷,将阿睦尔撒纳的实情告知?“
婉兮轻扯皇帝袍袖,“这样的话,便是换了皇后娘娘或者我来说,都不合适。可是颖嫔是蒙古八旗的出身,阿玛又是都统,身份也贵重,故此这话由她说出来,祥贵人当真听进去了呢。”
婉兮歪头而笑,“皇上说,颖嫔是不是聪慧?”
皇帝也不由得长眉轻挑,“你们竟想到了从祥贵人入手?”
婉兮忙摇头,“皇上误会了,这可跟奴才无关,都是颖嫔妹妹的好主意呢。”
皇帝轻哼一声,却依旧问,“你怎知,兵部大臣规劝,达瓦齐不肯归心?”
婉兮垂首轻笑,“皇上都行献俘礼了,达瓦齐本生死悬于一线,可是他在献俘礼之前并未归心……奴才便猜想,他怕是未对大臣降顺。”
婉兮眸光轻转。
“也不奇怪,达瓦齐终究是蒙古汉子,本就崇尚勇武,宁死不屈。便如傅二爷、班第一样,事到紧急,宁肯一死。”
“况且他又是一部台吉,更曾经是准噶尔大汗,是皇上此次用兵的对手。他自视与皇上平起平坐,此时生死关系他一世声名,干系道准噶尔各部对他的看法,他自然不肯轻易投降。”
皇帝点头,“说得没错,他倒甘愿一死。”
婉兮垂眸含笑,“可是上天便是有趣儿,生下的铁骨铮铮的汉子们,偏偏都有一副柔肠。前朝大臣们办不到的事,奴才这些后宫却兴许能办成。”
皇帝微微眯起眼来,“这样说来,你已猜到祥贵人身份了?”
婉兮轻笑,“祥贵人不是正经女子挑选进宫的,她进宫穿的就是厄鲁特蒙古女子的衣着,况且那会子又正是皇上酝酿用兵西北……尽管皇上未曾言明她家世,奴才如何还猜不到,她怕是来降的准噶尔旧部的出身?”
“祥贵人入宫初封便为贵人,奴才想,祥贵人的阿玛最低也是达准噶尔部来降部落的宰桑。而达瓦齐既曾为准噶尔大汗,节制厄鲁特各部,那这些宰桑便都曾经为达瓦齐的手下。”
“宰桑”,音近汉称“宰相’。职位便也近似,乃是台吉之下掌管一部行政之官员。宰桑之女进宫起封便为贵人,也是应当。
“祥贵人进宫之后,皇上刻意不提祥贵人的家世,而祥贵人自己也深居简出,少于人往来,便都侧面证实了奴才的猜测去……”
婉兮扬眸而笑,“皇上说,奴才猜的可对了?”
皇帝含笑轻哼一声,“这后宫里,如今着实难有能瞒得住你的事了!”
婉兮却轻轻摇头,“在这后宫里,多知道一分,便可能多一份是非。奴才倒是宁愿少知道些~”
皇帝攥住婉兮的手,“爷明白,你思忖这些,绝不是为了给你自己,或者给你家人算计争取什么。你是为了爷,为了朝廷,为了大清的江山!”
婉兮垂首轻笑,反握住皇帝的手,“……爷怎么又夸赞起奴才来了?方才奴才都与爷说了,今儿这事儿若能成,那也是颖嫔妹妹的功劳。终究这话唯有颖嫔妹妹说得,奴才是汉姓人,便是说了,祥贵人也放心不下。”
皇帝含笑点头,“我记住啦!你放心,爷定不会忘了颖嫔这一功。”
婉兮怡然凝眸,“接下来便请皇上开恩,好歹叫祥贵人的阿玛进宫给祥贵人请安吧?”
唯有祥贵人父女相见,祥贵人才能将那些话说出来,然后经由她那位身为宰桑的父亲,传给达瓦齐知晓。
皇帝立即回养心殿去安排,婉兮送到宫门口。
永寿门前不过两步,便是养心殿的后门吉祥门和如意门。可是即便离着这样近,婉兮每回送到永寿门口,还是总有依依不舍之心。
皇帝也仿佛了解婉兮的心,又或者说皇帝自己也有跟婉兮相同的心情——当他走入吉祥门,还是停步回眸,再向婉兮投以微笑。
婉兮含笑回身,装作并不在意,却不小心一眼先瞧见正殿前的海棠树。
她忽然舌尖上便冒出酸水儿来——好想吃那酸酸甜甜的海棠果啊!
皇帝的身影终于没入养心殿去,婉兮这便回身,亲自带了毛团儿并两个小太监,一起在海棠树下挖那腌渍的海棠果的坛子。
已将十一月了,京师已是冬日。这海棠树下的土都有些冻了,便连两个小太监用花锄刨,都有些费劲,待得坛子刨出来,两个小太监的额头都见汗了。
饶是两个小太监卖力,可是婉兮还是急得什么似的。拢着手炉在旁边瞧着,嘴里已是因想着那海棠果的滋味儿,而满嘴咂着口水。
玉叶瞧着主子的样儿就笑,“多少年没见主子嘴馋成这样儿了……奴才记得上回啊,还是小时候咱们去爬青桂树去采蜜。结果不管咱们怎么用树叶燎燃了去熏那些蜂子,那群蜂子就是不上当,不肯离巢。主子就说,那个蜂巢里的蜜,一准儿又多又好。”
“便是那一回,主子在树下急得嘴馋起来了……”
婉兮忙挤眉弄眼,示意玉叶别说了。
玉蕤和玉函等人都忍着笑,听见了也装作没听见。
玉叶也笑,“倒是不知道这回主子怎么就忽然馋起这海棠果来了呢?这海棠果,主子领着奴才们年年都腌渍的。虽说主子亲手做的就是比内务府进的还好吃,可也总归不是个什么稀罕物儿啊。”
“况且主子从前说过,这糖渍的海棠果啊,七月里腌下,便是年下起出来才最好吃,叫糖将那酸味儿都给盖灭了;而这刚三个月,便是起出来,也还是酸的呀。主子本爱甜不爱酸的~”
玉叶一人说得热闹,众人便也都跟着听着笑。可是待得听到最后那句话,便是玉蕤和玉函等人都不由得抬头朝婉兮这边望过来。
在这后宫里,主子的命运便是奴才的命运,故此永寿宫上下早跟婉兮自己一样,等待遇喜的消息,已经等得太久。
便是有那么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忍不住要巴望一下。
婉兮也发觉不对,一张脸也早红了,忙朝大家摆手,“瞧,都是叫这点子海棠果给闹的!七月里我刚摘海棠果的时候儿,九福晋就误会过;如今便是你们也跟着一起胡思乱想了。”
“早知道叫你们如此,我真不该嘴馋了。”
这样的盼望,实在已是太多年、太多次。
而且这么多年、这么多次,到头来都是落空。
这一回便每个人都没敢多想,听婉兮这样一说,便都含笑道,“主子安心,奴才们可什么都没想。”
然后每一个人,便都将那念头全然摁灭了罢了。
十一月,终于传来好消息,皇帝赦免了达瓦齐。
不仅赦免,皇帝更赐达瓦齐亲王爵,赐第京师,并且择宗室女与达瓦齐为妻。
几个月前,还是朝廷的头号敌人,如今已是亲王、额驸。这样的转变叫外人只道朝廷威仪,令万邦臣服。无人知,曾有后宫建功。
便也在十一月当月,朝廷大军再度出征。平定阿睦尔撒纳之战,开始了。
十一月又有皇太后圣寿、十二月的年下,因那拉氏临盆在即,婉兮肩上的担子便比往年更重。
尤其今年,平定阿睦尔撒纳之战刚刚启动,而朝廷则刚刚大肆庆祝过平定准噶尔之功,婉兮便更要小心翼翼不能流露出半点紧张,反倒要与阿睦尔撒纳反叛之前一般,满面喜色。
便因如此,她今年觉着身子格外沉、精神格外容易疲惫,却也强颜欢笑都给撑过去,不叫宫内宫外的人给瞧出来。
外人看不出婉兮有什么烦心的事儿,便也只能看出来婉兮瘦了。
从乾隆十六年第一次南巡归来,婉兮原本一年比一年丰腴来着,可是这会子却瘦了,倒叫许多人遇见她便问。
婉兮也只推说,是十月间刚随驾木兰行围归来,旅途车马劳累所致。
而婉嫔和语琴等人问起,她自是不能如对外人那般搪塞,便也自己思忖了回说,怕是这阵子疲惫所致。
她自己并无半点不适,除了每天早晚都格外贪两口海棠蜜果子而已,故此她自己也没叫御医来看。
十一月里,趁着平定达瓦齐的欢庆,皇太后便在圣寿之期,与皇帝提及给忻嫔晋位之事。
“……妃位上,自打乾隆十三年孝贤崩逝起,便七年来都是三人。按制,妃位上当有四人。”
“今年平定准噶尔,又逢忻嫔诞下六公主,皇帝你若今年进封忻嫔为妃,也是正合适。”
皇帝淡淡一笑,“皇额涅教导自然有理。只是儿子忖着,忻嫔诞下的不过是公主,况且她两年前进宫刚直接晋位为嫔……故此儿子觉着,虽说今年的时机是合适,前朝后宫理应同喜,可是此时却不宜进封忻嫔。”
儿子的反应,皇太后并未太过惊诧。
终究,前头舒妃那影子还历历在目。儿子此时的反应和神情,与当年如出一辙。
更何况……当年舒妃诞下的,还是皇子啊!
皇太后瞟着儿子,神色便有些寡淡:“忻嫔诞下的只是公主,自然是有些叫人遗憾。可是嫔位上目下除了忻嫔之外,怡嫔、庆嫔、颖嫔,皆多年无子。你不进封忻嫔为妃,难道要进封无子的为妃不成?”
第1964章 227、悲喜(六千字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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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啊,这无子封妃的例子,你还要创造多少出来?”
皇帝却笑,“皇额涅别急,您怎忘了皇后了?古黛当年封妃,也是并无子嗣。www.uu234.net儿子却一路将她进封成为中宫皇后,您看她这不是不但诞下的皇嗣,而且一生就是连续的三个?”
“故此儿子想,便是无子封妃又如何?这不是违背祖制,反倒可能是个吉利:进封之后,便是多年不能生的,也能接二连三呢!”
随着皇太后年过六旬,皇帝在皇太后面前说话的态度,越发有“彩衣娱亲”的味道。便是什么不好的,也全都能叫他有本事给说成好的来。
“你呀!”皇太后也真是哭笑不得。
只是皇太后也是不敢掉以轻心,不由得又板起脸来。
“你说皇后当年是无子封妃,可她那封妃,不算超拔,更不是特例!她是你皇考亲赐给你的侧福晋,是你的初婚三宫,便是无子封妃也是在你登基之后的初封,跟后头的嫔位进封为妃根本就不是一码事!”
“同样的道理,即便慧贤是无子封贵妃,可她也是初封就是贵妃,没经过中间的晋位去!”
皇太后眯眼凝视皇帝。
“皇帝,你的后宫里,除了初封就是妃位和贵妃的那拉氏和高氏之外,真正无子而封妃的,不过是令妃和舒妃两个而已。其中,舒妃还已经为你诞育下了十阿哥,更何况她的家世身份便是无子封妃,也不算违反祖制。”
“你的后宫里,唯一无子封妃,且违反祖制的,只有一个令妃了吧?!”
皇帝静静听着,便又笑了。
“皇额涅这是怎了?令妃晋位为妃,都是乾隆十三年的事儿了,这一晃都七年了。时隔七年,皇额涅怎么又旧事重提?”
皇帝说着,抓过金瓜来,含笑亲手替皇太后捶腿。
“再说令妃七年前无子而封妃,儿子其实也是为了进封舒妃啊。毕竟那会子舒妃也无子,若只进封舒妃一人,也不好看。”
皇太后不由一声冷哼。“你又叫舒妃来陪绑!你到底是为了进封令妃而进封舒妃,还是为了进封舒妃而晋令妃的位分,你当我这么多年过来,回头还想不明白?!”
皇帝情知躲不过去,便嘿嘿一笑,晃晃头道,“那舒妃晋位为妃之后,也诞下了十阿哥。皇额涅看,这不也正符合儿子前头说过的话去么?”
皇太后眯眼凝视皇帝。
“如此说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有信心令妃能为你诞育下皇嗣来?”
“又或者说……你直到如今,还在等着令妃为你生下的孩子?”
皇帝的心悄然一静。
抬眸,迎住母亲的凝视,从母亲的眼光里看见了太多的情绪。
有震惊,也有更多的防备。
皇帝半垂眼帘,便又是淡淡一笑,“……这会子儿子更在等的,还是皇后的孩子。皇额涅忘了么,皇后便在这一二月间,便要临盆了。”
说到皇后即将临盆,皇太后方轻轻舒了一口气。
皇后的肚皮争气,虽然死了一个五公主,可是前头已经有了嫡子,后头这又有了一个。
便怎么也不用再担心令妃能生下的、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孩子了。
母子俩正心照不宣地说着皇后的孩子和令妃将来可能的孩子,寿山忽然从外头疾步进来,神色略有慌张。
“回皇太后主子、皇上……方才景仁宫送来消息,说,说嘉主子不好了。”
皇太后和皇帝都是一怔,这便都急忙起身。
婉兮是更早得到消息的,妾是嘉贵妃亲自嘱咐顺姬,赶紧请婉兮过去。
婉兮见顺姬来得这样急,心下已知不妙,都忘了要乘轿,甚至连大衣裳和手炉都顾不得,立时便自己提袍跑了出去。
后头玉函忙张罗备轿,可是抬轿子的太监都撵不上婉兮。待得轿子来到永寿门前,婉兮已经自己跑进了景仁宫去。
她一步迈进景仁宫后殿暖阁的门槛,已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当目光一触及那形容枯槁躺在炕上的嘉贵妃,婉兮便顾不上自己了。
她忙上前握住嘉贵妃的手,迭声说,“……嘉姐姐我来了,我来了。你有什么话,这便放心对我说,我听着呢,一个字都不会落。”
嘉贵妃金静凇紧紧抓住婉兮的手,干涩的嘴唇阵阵颤抖。
她祖上是高丽人,她便也生得纤瘦苗条。本就生育过四个阿哥,生育带走了她的青春、她脸上的光华,此时的她形容有些枯槁,便连最好的长白山老山参都吊不回来了。
这样的嘉贵妃,叫婉兮不由得回想起当年的慧贤皇贵妃来——都是这样的枯槁瘦弱,都是这般的宛若油尽灯枯一般。叫人看着,不管曾经还有何样的恩怨,这一刻却也都只剩下了心疼。
“永瑆……令妹妹,我的永瑆……”
婉兮不想在这个时候掉泪,可是此情此景,她终是忍不住眼圈儿已是红了。
她回握住嘉贵妃的手,用力点头。
“我记着呢。嘉姐姐,我没忘了我答应过你,我一定会帮你照顾着永瑆。我会用我曾经对八阿哥、九阿哥的心,一样一样地护着永瑆……”
婉兮提到八阿哥永璇,还有死去的九阿哥,嘉贵妃那干涸的眼中终是又涌出了不舍的泪。
她便将婉兮的手攥得更紧,一双眼都舍不得眨,只直直盯紧了婉兮。
“永璇……永、永珹。”
婉兮一眨眼,终是一滴泪,无声滑落下来。
嘉贵妃不仅将尚且年幼的永瑆托付给她,这会子更是将她另外两个儿子:四阿哥永珹和八阿哥永璇,一并全都托付给她。
婉兮明白,这是一个母亲即将远离之前,在这世上最最放心不下的。嘉贵妃不舍只顾着一个孩子,嘉贵妃便这样挣扎着将另外两个孩子也一并托付了。这不是嘉贵妃贪心,这是嘉贵妃已是实不得已。
婉兮落泪道,“对于三位阿哥来说,我怎么都比不上嘉姐姐。我也是没当过额娘的人,但是嘉姐姐请放心,我必定尽我全力便是。”
嘉贵妃哀哀点头,将婉兮的手攥了又攥。
“……我当年,对不起你太多。我若来世,当牛做马,结草衔环,也一定要报答你。”
婉兮双泪如珠滚落,用力摇头,“……都过去了。嘉姐姐别再说这些,好歹再养着这一口气。皇上就来了,嘉姐姐再等一等。”
这个十一月,这个天杀的十一月。
这个十一月,因为皇后那拉氏即将临盆,后宫的一切事体便要婉兮都扛过来。这还得要感谢皇上之前给了语琴几次试炼的机会,这才叫婉兮自己忙不过来的时候,还可将有些事托付给语琴。
婉兮偏偏在这个十一月开始,感到莫名的疲累;一旦累了,便连饭都吃不下去,只想吃几口那刚腌渍三个月,酸味依旧的海棠果去。
可是那海棠果终究比不得膳食,无法给她足够的能量和热度去,便往往并不能挽救她的疲惫去。
进宫十五年来,她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
便也因为此,她自从十月回宫,便几乎没什么时间去看望嘉贵妃。除了刚回宫时的一次请安,之后便再没好好说过话……
这个十一月,皇上正式发兵讨伐阿睦尔撒纳。西北战事又起,这回因班第已死,朝廷缺少了解西北军情的将领;又因为阿睦尔撒纳寻得俄国的支持……再加上之前平定达瓦齐,还可利用奇兵制胜;而这一次阿睦尔撒纳是笃定知道朝廷必定发兵,故此反倒是他以逸待劳。
这二度平定准噶尔,难度注定是前度的数倍。
故此皇上也全力忙于前朝,除了按日子去寿康宫给皇太后请安之外,便连后宫都少进。
也即是说,自十月皇上回銮,直到此时,尽管嘉贵妃病重,可是皇上却也顾不上。
这个该死的十一月……此时此刻,面对形容枯槁的嘉贵妃,婉兮才第一次这样痛恨这个十一月,痛恨要过这样无法兼顾的日子。
她回头用力望向窗外,多期待皇上快点来啊。
虽说嘉贵妃在这样的时刻,将三个儿子全都托付给她;可是婉兮却也明白,这样的时刻,嘉贵妃最想见的人,应该还是皇上。
她便是这样陪在嘉贵妃身边,也不能代替皇上。
对于一个女人最后的时光来说,孩子们已经托付,那最后最后想见的人,自然只有皇上了。
可是这寒冬十一月的天儿,真冷啊,冷得叫殿门上都不能不挂上厚厚的棉门帘,便连门外的一丝动静都听不见,完全不知道皇上还有多远;皇上是否已经到了门外。
这十一月的天儿冷得将窗子都冻上了。便是嘉贵妃的景仁宫里,窗玻璃也有几扇是满镶的玻璃,可是天儿冷得将那玻璃上都冻满了霜花。便是屋子里用足了炭,热气能将霜花烤融些,可那玻璃上的霜花也只是化成了哈气。
目光依旧穿不透那哈气水雾,依旧看不清窗外,看不见皇上的身影啊……
婉兮等,皇上没来;
婉兮等啊等,皇上还是没来……
婉兮看得见,嘉贵妃的眼也是直直望着门口与窗外。
婉兮实在不知道如何安慰嘉贵妃,只能伸手紧紧握住嘉贵妃,落泪道,“嘉姐姐可还记得孝贤皇后的奉安礼?嘉姐姐去了,嘉姐姐随着皇上和皇后进过地宫,亲眼阅看过……”
婉兮知道自己真不该说这样的话,听着怎么都是不吉利。可是这会子,她等不来皇上啊。
“嘉姐姐……皇上会陪着你的。便是此时来不及,皇上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乾隆二十年十一月十五日,嘉贵妃薨。
婉兮陪着嘉贵妃等到最后……却终究,没能等到皇上来。
婉兮知道,嘉贵妃最后的心愿,就是要等到皇上来送她。可是皇上,终究没能赶上……
最后的时辰,婉兮握着嘉贵妃的手,小心替皇上与她解释。
“……这个十一月,皇上刚刚下旨重启平定准噶尔之战。皇上与军机大臣多日来不分昼夜一直忙碌此事。嘉姐姐你千万别怪皇上。”
最后的最后,婉兮已经分不清,嘉贵妃面上的神情是悲,是欢,还是不舍与惆怅?
婉兮只知道,嘉贵妃最后紧紧握住她的手,迟迟不愿松开。
嘉贵妃的手已经尽数冷了下去,顺姬、银姬等女子伏地恸哭,婉兮才意识到,嘉贵妃已经去了。
她却觉得有一点点不真实。
明明方才还在与她说话的人,分明这会子还拉着她手的人,怎么就——说没,一下子就没了?
她愣怔坐着,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生命之重,要数十年的苦心孤诣与小心翼翼。怎么能就这样轻飘飘的,说没,就没了呢?
她愣愣不知道自己是清醒着,还是已经晕倒了。
待得她再回过神来,已是在皇帝怀里。
婉兮含泪眨眼,却是用力推皇帝,“……皇上,您怎么才来,您怎么才来呀?!”
皇帝不管她挣扎,却是亲自送了她回永寿宫。
这寒冬十一月,皇帝怕她冷着,未曾贸然抱她回宫,而是用了他的暖轿,一路送她回宫。
她是感念皇上对她的心,可她还是在寝殿躺下了便推他。
“爷快去景仁宫啊。嘉姐姐一直在都在等皇上去,皇上这会子怎么反倒到奴才的宫里来了?”
“皇上快去,奴才自己没事的。这会子奴才不用陪,皇上该去……好歹再陪嘉姐姐最后一程。”
婉兮说着,忍不住泪如雨下。
她方才是失神了,可是她没傻。她知道嘉贵妃已经去了……便是皇上这会子过去,也已经无法唤回嘉贵妃。
可是,她就还是沉浸在刚刚的情绪里,就是仿佛还能体会到嘉贵妃方才那一会子的不舍和绝望。
便是嘉贵妃已经走了,她也还是希望,这会子皇上至少能再过去坐一坐。便也不枉嘉贵妃等他一场。
皇帝却捉住婉兮,目光灼灼闪耀,“……爷自会想法子补偿静凇。可是这会子,你更要紧!”
婉兮盯住皇帝,急得都要掉眼泪,只拼命往外推他。
“爷走!也走啊……”
“奴才都说了,奴才没事儿!便是那么一会子失神,也是伤心嘉姐姐之逝,哪里有什么要紧?!”
皇帝却一把抓住婉兮,双眸灼灼,“……你难道,当真半点都无所察?”
皇帝模样有些奇怪,双眼灼热,面颊竟然涌起莫名的酡红来。
婉兮心下一个翻涌,忍不住问,“……难道奴才也得了绝症,与嘉姐姐要前后脚——”
皇帝惊了,忙伸手一把捂住她的嘴。
“你胡说八道什么!”
婉兮便更是愣怔,在他掌心下嗫嚅着问,“那奴才,究竟怎了?”
皇帝无奈摇头,嘴角却忍不住向上勾起。
他竟然——在笑?
竟然在——这样抑制不住地笑?
婉兮禁不住又是悲从中来,忍不住落泪,再伸手往外推皇帝。
“爷!嘉姐姐去了,嘉姐姐去了!——您为何还笑得出来?”
皇帝担心婉兮急怒攻心,不敢再造次,这便一手挽住婉兮的手,一手按住她肩头,扶她躺下。
他一双黑瞳,宛若雨后初晴的星。
“……嘉贵妃薨逝,爷自然不能不在意。只是死者已矣,新生更弥足珍贵。”
婉兮眸子里便是泪光一闪,“皇上是说皇后即将临盆么?”
皇帝无奈一笑,抬起婉兮的手凑在唇上亲了一记。
“傻丫头——亏你一世聪明,这会子竟然傻成这样!”
皇帝深吸一口气,定定凝住婉兮。
“……九儿,你已经有喜了。咱们,终于有了孩子!”
嘉贵妃薨逝,婉兮尽管心痛如绞,可是她还是坚持着不肯晕倒,因为要陪嘉贵妃走完这最后一程。
从十月秋狝归来,后宫里的事几乎都落到了婉兮的肩上,她也疲惫,她也沉重,可是她事无巨细还是全都一肩扛起。
可是这一回,她却在皇上说完这一番话之后——晕倒了。
她想她一定是做梦了,是在梦里听见皇上说的那番话。
她想她一定是有太多年想要有孩子,想得都有些魔怔了,这便仿佛有些幻听了。
她怎么会,就在这个时候,有了孩子了?
自从乾隆五年得遇皇上,她便从来都对皇上的话深信不疑。
可是这一回,她不敢信了。
便是被皇上掐着人中给唤醒过来,便是早知皇上精通医理,可是这一回她却也还是不敢相信皇上的话。
皇上无奈之下,从太医院宣召了归云舢来,亲自当面跪着再度诊脉,跟婉兮确认下来,婉兮这才含泪相信。
——归云舢是归和正家族晚辈,归和正致仕归隐之后,苏州府当地官员又举荐归云舢承继。
婉兮便是不信谁的话,却也还是要信归和正晚辈的话。因为归云舢的话,便也代表了归和正。
婉兮待得归云舢告退而出,这便泪如雨下。
皇帝上前扶住婉兮的肩,眼圈儿也是红了。
“这会子别说你想落泪,爷何尝不想大哭一场!只是这会子刚确定你的喜脉,胎气还不稳,你便怎么都不该这会子再哭。”
“你好歹忍耐几个月,待得咱们的孩子平安降世,到时候你想将这十五年的委屈和等待,怎么哭出来痛快,爷都由着你;爷还陪着你一起!”
这个孩子得来得如此不容易,婉兮自己更是要万分小心。她自不敢再哭,可是泪珠子就还是自己一个劲儿地不断往下掉。
她忙用力摇头解释,“……爷,这是高兴的。”
“爷便再纵着奴才一会子,好歹叫奴才再叫一二十个泪珠儿……不然实在是忍不住啊。”
皇帝自也是红着眼圈儿含笑。
“……爷以为,今年是爷不顺之年。可是哪里成想,原来一切的一切,都等在今天。”
“这样想来,便今年所有的一切,全都值得了!”
皇帝挨着婉兮坐下来,两人肩膀碰着肩膀。
“……是你给了爷这样大一个惊喜,爷对那西北用兵之事,便更有信心!”
婉兮哭了一阵,又笑了一阵,却还是伸手推皇帝。
“皇上别光顾着我,还有嘉姐姐的事呢……顺姬她们说,明明早就去请皇上了,可是皇上为何迟迟没来?”
皇帝轻叹一声,伸手攥住婉兮,“那会子爷在寿康宫陪皇额涅说话,听得嘉贵妃的信儿,爷便也急忙出了寿康宫。”
“只是说来也巧,爷刚出寿康宫,便收着军机大臣和理藩院尚书纳延泰的奏报,说达瓦齐禀称,‘我系俘囚,蒙恩不加诛。捐糜顶踵,不足报效。闻阿睦尔撒纳逃窜,恨不能身擒,拟寄信杜尔伯特台吉伯什阿噶什、库本诺雅特台吉诺尔布等,令协力擒献’等语。”
“爷不得不立时回养心殿,与军机大臣研判此事……故此才耽搁了。”
婉兮含泪点头,“奴才已经替皇上在嘉姐姐面前解释,说这个月来皇上忙于西北军务,这才来晚了……幸好奴才没有说错,皇上果然是为了西北用兵之事,才没来得及送嘉姐姐一程。”
“奴才在嘉姐姐临去之时,曾斗胆说,嘉姐姐这次没能等到皇上来……可是皇上终归会给嘉姐姐一个交待。将来地下,皇上必定不会再叫嘉姐姐空等一回。”
皇帝也红了眼圈儿,用力点头,“你说得对……是朕对不起她。来日地下相会,朕一定会与她道歉。”
十一月十六日,也即嘉贵妃薨逝次日,皇帝下旨,“钦奉皇太后懿旨,嘉贵妃患病薨逝,着追封皇贵妃,钦此。一切丧仪,该衙门察例敬谨举行。”
十一月十七日,册谥嘉贵妃,为淑嘉皇贵妃。
册谥当日,皇帝下旨之后,便为冬至寰丘祭天,而赴斋宫斋戒三日。
“嘉贵妃追封皇贵妃,自然是能葬入皇上将来的地宫的……以她高丽旗鼓的出身,能追封皇贵妃,这一生也算足矣。”说起淑嘉皇贵妃的薨逝,纯贵妃的感慨最深。
“只是可惜,再追封皇贵妃,再与皇上百年之后地下同眠……可是终究在册谥当日,皇上便为了祭天去斋戒了,倒没能在最后的时刻,多陪淑嘉皇贵妃一会子。”
纯贵妃与嘉贵妃都是潜邸老人儿,唏嘘对方,便也是为自己唏嘘。
倒是语琴眸光一转,凝注婉兮。
“……只是这样一来,贵妃的位分倒空出来一个了。就不知将来妃位之上,谁有这个福分了。”
第1965章 228、衣锦夜行(六千字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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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贵妃之位,若从妃位之中晋位,便也应当是愉妃吧?”
婉兮自己倒是淡淡的,“如今妃位之中几人,唯有愉妃身边还是有皇子的。况且她是潜邸老人儿,便论循序渐进,也是愉妃晋位。”
婉兮抬眸凝注语琴,“更何况咱们都瞧得出,皇上对五阿哥永琪有多器重。这便若论母以子贵,也是愉妃晋位。”
语琴瞟着婉兮,轻叹一声,也无奈笑笑。
“你说的自然有理。只是我终归忍不住遗憾,若你有了皇子,那这贵妃之位便必定是你的。”
语琴等人言者无心,不过都是循着这十五年来婉兮始终无所出的前提来说话。
婉兮亲自送走语琴等人,回身便撞上玉蕤疑问的眼。
回到寝殿坐下,婉兮垂首轻声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没错,我是打算暂时连陆姐姐也瞒着。”
“不止陆姐姐,这会子我连玉叶也要瞒了……我自不是不信任她们,只是我进宫十五年,好不容易有了孩子,陆姐姐和玉叶一心系着我,若一知道消息,便必定藏不住,至少也要眉飞色舞的。”
在宫里十五年,看过了太多女子在得宠与失宠之间沉浮,也直接或者间接地触碰到那些位皇嗣的夭折。当她意外之中,终于得了孩子,她心臆间便涌起从未有过的谨慎小心来。
这个孩子比她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她愿意为了护着这个孩子而拼上一切去。
她便也决定学学愉妃,在孩子显怀之前,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个孩子来了。
待得孩子显怀,便也过了最初几个月的危险期去。
见主子坚定若此,玉蕤便也明白了过来。她忙在婉兮面前跪倒,“……奴才这才明白,便是咱们永寿宫的女子里,主子是只告诉了奴才。这是主子对奴才莫大的信任,奴才顶不辜负主子。”
婉兮含笑点头,“我也告诉毛团儿了。宫里的事,女子主内,太监主外,里头外头有你们两个知道,咱们这宫里才能稳稳妥妥的,不乱了头绪去。”
玉蕤抬眸凝视婉兮,心里已是明白,这是主子在含蓄与她说明,待得玉叶出宫之后,将要由她掌事儿。
玉蕤眼圈儿有些热,“……主子不想叫玉叶知道,也是不想耽误她出宫的事儿吧?主子放心就是,奴才一定将这张嘴管得严严的。”
婉兮点头,“这会子我身子这样了,这宫里宫外便有许多劳心劳力的事儿,不得不放下,交给你和毛团儿去。要瞒着玉叶,对你和毛团儿来说,也都不容易。”
玉蕤含笑摇头,“主子不必担心,尽管都交给奴才和毛团儿就是。主子接下来这几个月啊,最要紧的差事便是养着咱们小主子了!”
“奴才真希望主子能一举得男!那主子便自然晋位贵妃,皇上也得高兴死了!”
婉兮眸光扬起。
是啊,在这后宫里,哪个嫔妃的心愿,不是一举就能生下皇子呢?
可她却不想。
前头已经有了皇上器重的永琪。更要紧的是,更是已经有了皇后的嫡长子永璂。
自古以来,江山传承,不是立嫡,就是立长,皇上现在嫡子、长子都不缺,从皇嗣的数量上来说,皇上不缺皇子——皇上只缺女儿。
便如同她当年曾经与皇上呢哝过的那般,她愿意为皇上生一个小女儿。如她与皇上亲昵时的称呼那般,在她年华老去之后,能取代她的角色,为皇上解语,受尽皇上的宠爱。
那画面只是想想,便美好得叫她想要微笑。
婉兮心意更定,便垂首微笑,“……我倒想生个小女儿。”
带着这样的心意,她便连悄悄给孩子预备的小衣裳都是女孩儿的;便连自己的首饰里偶有掉个珠子之类的,她也不想送到内造办处去修理,只想将那些零零碎碎的给留下来,然后留着给自己的小女儿重新攒成一个什么来戴。
玉蕤便瞟着婉兮笑,也是明白婉兮心下的计较,这便点头道,“不管怎样,主子终于有喜了,这就是天大的好事。至于究竟诞下皇子还是公主,终究凭上天决定罢了!总归,奴才们可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一体都是欢喜的!”
这个十一月里,曾被皇帝夺爵、责打过的三额驸,“遵旨带二十余人,驰赴军营”,甚有将功折罪之心。皇帝心下欢喜,下旨:“色布腾自投诚以来……急公任事,诚可嘉予。着赏给郡王品级。”
曾于乾隆十七年袭封达尔罕亲王的色布腾,在这乾隆二十年,先被夺爵,再被赐予郡王品级。虽说品级降了一等,终究聊以为慰。
“所以你们瞧,生下公主,谁说就不好了呢?皇上能对那色布腾这样眷顾,革了亲王赐给郡王,还不是看在和敬公主的份儿上?”忻嫔抱着自己的六公主,心下更是平静下来。
如今嘉贵妃薨了,贵妃的位分便空下来一个。原以为能晋位为妃便是顶天,如今的情势便叫人心下更是生起更高一层的心愿来。
乐容见状便笑,“……总归明年便又是八旗秀女挑选之年,皇上必定还得挑新人进宫。到时候宫里现有这些人的位分,便难免跟着一并晋一晋。主子今年诞下六公主,便怎么都该晋位的。”
忻嫔含笑垂首,“妃位本就还缺少一人,嫔位里除了我有孩子之外,旁人都是多年无所出。便是为了这六宫和睦,妃位也不该空缺这样久,否则总归叫人心不安。”
“更何况,这会子贵妃位分又空下来一个……后宫上下谁人不盯着呢?与其叫后宫里人人猜测,皇上必定不能将那位分空着太久。”
忻嫔笃定地伸手捏了捏六公主的面颊。
……皇上今年没给她晋位,怕也就是赶上了用兵准噶尔的事。
待得明年,若平定阿睦尔撒纳的用兵顺利,皇上便怎么都该给她晋位了。
她不知道旁人还会有谁能得晋位,总之她有孩子,她便是最有资格的那一个。
幸好这个十一月里,前朝后宫都有这样多的事;待到十二月,除了筹备过年之外,皇后那拉氏便也临盆了。
前朝后宫的眼睛都各自有聚焦之处,便没人留意到婉兮的身子。
便连语琴、纯贵妃等本与婉兮亲近的姐妹,竟然也都没发现。
十二月二十一日,皇后那拉氏临盆,诞下皇十三子。
至此,皇后那拉氏已是有两个皇子在膝下,储君争夺之事,至少从表面看起来,已经渐渐失去了悬念。
有了这样的底气,后宫诸人,再难有人撄其锋芒。那拉氏无论是在后宫的地位,还是她的性情,都进到一个最为雍容大度的时期。
“这会子说到底,我只需要担心愉妃的永琪,还有纯贵妃的永瑢罢了……”那拉氏含笑望住新生的十三阿哥,五公主夭折的疼痛,早已抛到脑后去了。
“主子说的是,这会子六阿哥终究还小,主子主要该防范的人,便只是一个五阿哥。”塔娜道,“终究皇上这次派皇子谒陵,五阿哥就莫名排到了四阿哥之前去……尤其是皇上在有了咱们的两位嫡子阿哥之后,还这样看重五阿哥,主子便不能不防备着些。”
那拉氏诞下皇十三子的那个晚上,储秀宫里愉妃彻夜未眠。
女子三丹在隔扇门外上夜,听得主子几乎整个晚上都在翻身,那锦缎被褥的摩擦声本不高,可是在这个晚上却细碎地磨着耳朵,叫心都成了磨盘,宛若被磨出印痕来。
天隐约亮的时分,愉妃便吩咐起身。三丹进去先给愉妃请安,然后伺候愉妃穿衣。
三丹小心看主子,果然发现主子的眼睛里全都是红血丝。
三丹便没叫外头等着进来伺候的女子进来,还是自己留在寝殿内,亲手拧了凉水的手巾,给愉妃敷了敷眼睛。
三丹小心地道,“……奴才斗胆启主子,今儿若外头没什么要紧的事,主子不妨就别出宫门了。待会儿奴才就去请太医来,好歹给主子开个方子,咱们简单抓药吃几服,这便就不落人猜疑去了。”
愉妃抬眸从镜子里望着三丹,“你担心我?”
三丹不敢看愉妃的眼睛,只垂首小心答,“奴才是猜想,这会子皇后又诞下皇子来,便怕是整个后宫都要盯着主子的反应看。主子便没有什么,怕都要被她们编排出故事来;这若是瞧见主子眼睛是红的,猜到主子昨晚没睡……那又不定要给说成什么样儿呢。”
愉妃淡淡抬手,自己亲手从鬓边拔下一根白发。
三丹惊了,这便急忙跪下。
方才只顾着提醒主子,便都没留意主子鬓边新生的白发。
愉妃自己倒是平静。
“……无妨,这也已经不是第一根白发了。我今年已经四十二岁了,别说鬓生白发,便是满头华发,也没什么奇怪。”
三丹没敢轻易说话,愉妃便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良久,笑笑。
“再说我这些年在宫里,便从不是以色侍奉皇上……我有今日,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有了永琪而已。”
她家出身低微,原本不过是南苑海子人,她家里世代都是南苑海子替皇上看着围场、负责打牲的披甲人而已。故此皇上登基,旁人封后封妃的,便是包衣出身的高云思都封了贵妃;她却只是封了个贵人。
与婉嫔一样,她们两个是整个潜邸里初封最低的。如果不是因为有了永琪,她这辈子怕是也无望封妃。就更不用说她阿玛还能因为永琪而成为司部里的从五品员外郎了。
“我的这一生,都是因为永琪而改变。对我来说,这辈子便没什么能跟永琪相提并论。为了永琪,我便什么都豁得出去,什么都肯做。”
她的目光有些疲惫地从妆镜上滑开,望向窗外去。
……皇后已经有了永璂,这便又诞下十三阿哥。前头摆着两个嫡子,那她的永琪岂不是要一退再退?
皇上是喜欢永琪的,这前朝后宫谁看不出来?便是有了嫡子永璂,皇上今年不也是在派皇子祭陵之事上,将永琪摆在四阿哥的前头去?
皇上对永琪的器重,如此明白。
可是这会子,若要永琪还不被落下,唯一的可能——便是皇后的嫡子,一个一个地,不在了。
皇后的十三阿哥刚出世十天,便是过年。
皇帝于乾清宫赐宴宗室王公,原本按例皇后便该在坤宁宫赐宴皇家女眷。今年因皇后月子未满,这坤宁宫家宴便要以纯贵妃为首的名义举办。
纯贵妃只是抓住婉兮不放,连声说。“……这差事我知道责无旁贷,可是我终究是江南的出身,对这些满洲家宴的规矩,这些年还没有尽懂。今年自然还要令妹妹你帮我操持。”
这若是往年,婉兮便也不谦辞了,只是今年,她终究要小心顾着自己的身子。
婉兮这便含笑道,“那我倒给纯姐姐举荐个好人——纯姐姐何不请愉妃帮衬着?”
为免叫纯贵妃起疑心,婉兮忙解释道,“今年是皇上二度平定准噶尔之年,此时朝廷最要紧的是安抚蒙古各部。愉妃出自蒙古八旗,且又诞育皇子,那此时由她出面,便是最合适的。”
纯贵妃想了想,倒也点头,“你说的自然有理。”
“可是婉兮啊,我便是知道今年这个年头特殊,我却也还是更敢信得着你呢!愉妃终究这些年,在宫里也没主持过什么去,若将我跟她两个凑在一起去,怕是都比不上你一个人来操持更得力!”
婉兮便含笑道,“那我便再给姐姐举荐两个人——庆嫔和颖嫔。她们两个虽说是在嫔位上,不方便出来独当大任,可是给纯姐姐和愉妃当副手,还是当得的!”
“况且陆姐姐也是出自江南世家,与纯姐姐如出一辙;颖嫔则也是出自八旗蒙古,与愉妃本就亲近。再说陆姐姐还是愉妃那储秀宫里的人,平素有什么商量的,倒也方便……”
婉兮说着上前抱住纯贵妃的手臂,宛若撒娇一般轻轻摇着。
“再说纯姐姐怎会忘了,今年皇上便给了陆姐姐好几回试炼的机会去。纯姐姐又如何看不出皇上的心思来呢?那纯姐姐何不顺水推舟,干脆将这件事也带陆姐姐一起试炼了去呢?”
纯贵妃无奈,含笑望住婉兮。
“我不敢说自己明不明白皇上的心,但是我好歹多少还能懂一点你的心思——你在宫里这些年,与庆嫔最是相互扶持。你自是最想给庆嫔机会试炼的!”
婉兮便也含笑垂首,“那纯姐姐是答应小妹,还是不答应啊?”
纯贵妃无奈一笑,“你将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如何还能不答应?”
“再说我这些年与庆嫔也是越发亲厚,你有心扶持她,我如何就没有这样的心呢?便如你说,我们两个都是出自江南的汉女,便这一点已是足够。”
婉兮这才欢呼一声,“那我代我自己和陆姐姐,都要谢谢纯姐姐!”
好容易躲过了此事,婉兮接下来便为坤宁宫家宴上的装扮,颇为费了一番踌躇。
坤宁宫家宴这样的场合,六宫嫔妃自然都要费心装扮,以求明丽动人,在众人面前不输了阵仗去。
可是婉兮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她该如何小心,才能不叫自己身子的事儿,在坤宁宫家宴上便叫人看出来。
她今年虽说已三十了,可是终究还是第一次遇喜,便是想藏着有喜的事儿去,怕有些细节也还是会下意识表现出来。
而坤宁宫家宴,是所有嫔妃、宗室福晋们济济一堂,人多眼杂,更是许许多多人都有过生育的经验,这便倘若她有半点的不小心,便不定多少人都能给看穿了呢。
衣裳倒是好选,她索性选了宽大的氅衣。反正这样的元旦家宴也是郑重的场合,穿着氅衣也不为过。
“说起这氅衣,还得感谢咱们皇后娘娘……”
婉兮立在穿衣镜前,将新上身儿的氅衣前后左右都照个清楚,以免露出痕迹来。
“从前便是咱们宫里的旗装,穿的都是窄幅小袖的款式。是皇后主子正位中宫之后,开始改良咱们宫里的旗装。更将氅衣放上大雅之堂,如今倒是不少宗室福晋也学着穿了起来。
女子旗装里的氅衣,左右皆有大开气儿,只能套在外头穿;氅衣前后幅片上皆有华丽反复的刺绣。这衣裳不甚符合大清肇始之处的简朴、拘谨的模样。
也是因为那拉氏在人到中年之后,有些发福,喜欢穿大开气儿、腰身松快的衣裳;
再者是因为皇帝登基二十年来,国力日渐强盛,便不管是宫内还是宫外,王公贵族们都开始喜欢起华丽之风来。
那拉氏本为满洲老姓的格格,对旗装自是最有研究。便是对满洲闺阁的“针绣”、“扎花”等满洲式样的刺绣也颇为擅长,于是那拉氏身为中宫皇后,便引领起了福晋们穿着氅衣的风气来。
既然是皇后引领起来的风气,婉兮便于坤宁宫家宴穿着,必定不会引人猜疑。
婉兮真正悬心的,其实是鞋。
便是在宫里,日常燕居的时候可以穿着平底鞋,可是坤宁宫家宴这样正式的场合,便怎么都得与氅衣搭配,穿花盆底或者马蹄底的高底旗鞋去。
以她现在这个月份,穿那样的七八寸高的旗鞋去,即便一个小磕碰便都是致命的。
婉兮左思右想,还是叫玉函准备平底鞋来。
家宴这天,她小心扶着玉蕤的手,踏进坤宁宫来,便想寻到座位上去老老实实坐着,什么也不管。
却不想刚迈进坤宁宫的门槛,忻嫔便含笑迎上来,屈膝行礼,便一眼瞄在婉兮脚上。
忻嫔便天真无邪地一笑,“姐姐今儿的头发梳得真好看,这妃子红的氅衣更是花绣隆重……可是令姐姐今儿怎么没穿旗鞋呀?”
婉兮便是悄然吸一口气,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凝住忻嫔。
微凉。
忻嫔却早早就避开了婉兮,眸光流转而笑,“小妹倒记着,小妹刚怀六公主那会子,也是这样的坤宁宫家宴。小妹便没穿旗鞋,旁人都没留意,却被令姐姐给发现了……”
“兴许就是因为这个,小妹今儿冷不丁瞧见令姐姐没穿旗鞋来,这便是忍不住诧异了。”
忻嫔含笑垂首,用帕子掩了口。
“……难不成,令姐姐也跟小妹上回一样的缘故,竟是有了喜不成?”
婉兮悄然吸一口气,静静望住忻嫔。
忻嫔的神情里,分明带着讥诮;忻嫔方才说的那句话,倒不像是试探,更多的是讽刺。
婉兮反倒犯下心来,淡淡一笑。
“忻嫔妹妹就是年轻,记性可真好。都一年前的事儿了,我都忘了,忻嫔妹妹却原来将这样一个小细节还记得清清楚楚。”
婉兮说着含笑握住忻嫔的手,拉着她起身。
“……难不成忻嫔妹妹是记我的仇,这才念念不肯忘的不成?”
忻嫔面色一赧,连忙道,“令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来?令姐姐方才也说了,小妹年轻。凭小妹这年纪,哪儿学得会把什么都往心里藏呢?”
忻嫔说着主动上前,就势挽住婉兮的手臂。
“便如小妹说喜欢令姐姐,从一进宫就喜欢跟令姐姐在一处……小妹便这一年多来,时时处处都尽数表现出来了呢。”
“甚至,便连令姐姐有时候不胜其扰,都有些不耐烦了,我竟然也没瞧出来,更没往心里去,依旧一门心思往令姐姐这儿来呢~”
婉兮便忍不住一声轻笑,“这么说来,忻嫔妹妹原来不是记我的仇,反倒是要提醒我,要记着忻嫔妹妹这么些主动的心意呢!”
忻嫔倒依旧笑得云淡风轻,“小妹其实也没这么想,总归咱们姐妹在后宫里年年岁岁地共处着,谁忘了点什么,本不要紧。终究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咱们以后注定要永远生活在一处,每日都得相见呢。”
“姐姐便是不欢喜我从前每日去永寿宫里腻歪着姐姐,可也终究每日在皇后娘娘那请安也得碰见。”
忻嫔目光不着痕迹滑下,又落在婉兮的腹上,然后是脚上。
“以我与令姐姐的亲厚,便最知道令姐姐是循规蹈矩之人。今儿竟然不穿旗鞋,便总觉不可思议了呢。姐姐心底必定藏着秘密,可否与小妹说说?”
第1966章 229、姻缘(六千字毕)
♂!
“秘密?”婉兮妙眸一转,“有啊。www.uu234.net《 ”
婉兮向忻嫔招手,唤她附耳过来。
忻嫔微微一怔,便也迈步上前,凑近婉兮。
婉兮轻声一笑,“……本不想叫人知道的,可是忻嫔妹妹既然这样想知道,我若不说,倒叫忻嫔妹妹寝食不安不是?”
忻嫔面色便是微微一变,抬手掩住口,尴尬地笑,“姐姐言重了。小妹虽说关心姐姐,可是姐姐又不是病了,小妹还不至于寝食难安。”
婉兮垂首笑笑,“忻嫔妹妹这样说,难不成是遗憾我今儿不是病了,也没什么大事儿?”
忻嫔尴尬不已,只得摆出天真无邪的模样,推着婉兮的手臂笑,“小妹一向笨嘴拙腮,在令姐姐的伶牙俐齿前唯有甘拜下风的份儿,令姐姐爷知道小妹只是关心姐姐……令姐姐便别欺负小妹啦!”
“我欺负你?”婉兮不由得举了帕子掩住嘴笑起来,“我一个内管领下出身的包衣,便在妃位爷还无子,我敢欺负妹妹这出身于镶黄旗的、且已诞下公主的高贵格格去?”
“这话也就忻嫔妹妹你敢说。只可惜,别说这后宫里,便是世上的人,都没敢相信的呢~”
忻嫔讪讪地咬住嘴唇,“……令姐姐不是承认是有秘密的么?令姐姐怎么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还没说?”
婉兮便又笑得弯下了腰去。
“忻嫔妹妹可真有趣儿。明明我方才已经要说了,是妹妹你兜了个圈子否认‘寝食难安’一说去,这会子怎地又怪在我头上了?”
“话又说回来,我说不想告诉你,我方才又何必叫你附耳过来?”
婉兮认真打量忻嫔的耳朵。
“难不成忻嫔妹妹以为,我方才叫妹妹附耳过来,是为了咬妹妹的耳朵不成?”
忻嫔抬眸凝注婉兮,面上有些讪讪的,却并不服输。
“……若令姐姐要这样说,我倒觉着这话也没错啊。咬耳朵、咬耳朵,原本说悄悄话,就可以叫做‘咬耳朵’的嘛!”
忻嫔说着,亲热地推了婉兮两把。
“令姐姐就是想咬小妹的耳朵呢,小妹也等着令姐姐来咬!”
忻嫔的小动作,只是女子之间为表亲热而轻轻推搡。可是婉兮却笑不出来,忙小心地站稳住,玉蕤也上前用足了力气扶住了婉兮。
婉兮一双眸子便忍不住生起些凉意,盯住忻嫔去。
这动作在外人眼里必定是亲热,便是她摔倒了,人也只说忻嫔不小心罢了。
可是她自己清楚,方才这两把,虽然每一把的力道都不大,可是两把力气连在一处,若她穿了七八寸的旗鞋,这力道便足以把她推倒!
——刺探一个女子是否有喜,还有什么动作比这样的推搡更有效呢?
婉兮望住忻嫔,反倒笑容涌起,心下也更平静。
便从这一刻确认,忻嫔是一定对她的孩子怀有敌意的。在肚子显怀之前,将那些半明半暗里的敌人给挑明了,戳在阳光下,这总比要明里暗里防备的好。
便从忻嫔身上,她也越发确信自己暂时保密的决定,是对的。
婉兮便小心扶住玉蕤的手腕,含笑再招手。
忻嫔凑过来,婉兮便悄声道,“……大过年的,我们家乡有个习俗,叫‘踩小人’。忻嫔妹妹想啊,若穿着那‘寸子鞋”,踩小人怎么能踩得实诚?还是穿这样的平底鞋,才一脚一个准儿!”
婉兮含笑凝视忻嫔,“我原本还犹豫着,这宫里哪儿有小人啊,我到底要不要穿平底鞋来踩呢?可是今晚上瞧,我倒是穿对了!”
忻嫔眸子里便又是一片幽暗。
“令姐姐这又是说什么呢?”忻嫔抬眸静静望住婉兮的眼,“令姐姐终究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该不会是令姐姐其实还是不想告诉我,这便搪塞小妹呢吧?”
婉兮耸肩,“怎么,忻嫔妹妹家里没有过年穿新鞋新袜,以便‘踩小人”的习俗去?”
八旗又分京旗和驻防八旗。如婉兮和忻嫔他们都是京旗的,这生活习俗都是将满洲在关外的习俗,与京师本地的习俗结合而成的。不论是镶黄旗的正身,还是内务府旗下的,在这生活的习俗上,实则都相差不了多少。
忻嫔便讪讪地笑,“过年是有这个说法儿。只是,若小妹没记错,去年坤宁宫家宴,却没见令姐姐穿平底鞋啊。”
“那会子令姐姐不是还直说小妹没穿旗鞋,于礼数不合,云云。怎么令姐姐往年不踩小人,单赶上今年踩小人了?难不成令姐姐的意思是,今年宫里出了小人?”
忻嫔说着回眸瞟向众人。
“倒不知道令姐姐所认为的那个小人是谁?小妹忖着,这会子宫里多出来的‘小人儿’,便也只有皇后诞下的十三阿哥吧?!”
忻嫔说着笑起来,“难道令姐姐要踩的,是皇后娘娘诞下的第二位嫡子?”
玉蕤实在听不下去,生怕主子动气。
虽说玉蕤相信主子若论这些口舌之争,绝不会输给忻嫔。
只是主子这会子刚有孩子,这头三个月是最不该动气的时候儿。
玉蕤便忍不住笑了,朝忻嫔屈膝一礼,“奴才倒是记着,忻嫔主子的六公主也是与十三阿哥同一年下生,只早了五个月而已呢。”
“忻嫔主子若说‘小人儿’啊,那倒是六公主该排在十三阿哥前头。终究序齿如此,忻嫔主子说呢?”
忻嫔抬眸睨着玉蕤,便笑了。
“玉蕤姑娘如今越发有几分令姐姐的模样儿了。便连这会子说话的神态都像……只是玉蕤姑娘比令姐姐小了六七岁去呢。若令姐姐也能回到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去,怕是要与玉蕤你更为相像。”
玉蕤一震,便要说话。
手却被婉兮紧紧攥住。
婉兮一边捏着玉蕤的手,一边含笑道,“人这一辈子,谁都年轻过,也谁都必定都有年老色衰的那一天。人啊,谁也别着急长大,同样地,谁也别奢望回到年轻的那会子去。”
婉兮静静盯住忻嫔。
“女人是怕老。可是年岁对于女子而言,不仅仅意味着年老色衰,那岁月同时也是阅历,是经验,是一笔无法估量的财富。”
婉兮浅浅一笑,“我啊,与皇上相伴十五年了。忻嫔妹妹你呢,一加一等于二,而已了吧?”
忻嫔双眼微眯。
婉兮点头笑笑,“所以我从不嫉妒忻嫔妹妹你年轻,因为年轻换不来与皇上这样多年的同甘共苦、相濡以沫。”
“不过忻嫔妹妹你也千万不用羡慕我与皇上这些年的相伴……你啊,终究也有到我年纪这一天。谁都别急,岁月对任何人都一碗水端平,谁都跑不掉。”
说了一会子话,皇帝终于含笑从外走进来。
皇帝在乾清宫与宗室王公家宴,这便抽空也进来与女眷们打个招呼。
婉兮眸子熠熠一亮,这便再顾不上忻嫔,一双眼一颗心都朝着皇上的方向去。
只是淡淡与忻嫔道,“……其实那个秘密也没什么奇怪的。我不穿旗鞋,就是因为不方便穿着。因为我脚上起了个鸡眼啊,正在脚底踩着寸子底的地方儿。”
“若忻嫔妹妹不相信,或者好奇的,那便现在就请忻嫔妹妹扒下我的鞋袜,仔仔细细检查一番?”
忻嫔面上大红。
虽说旗人女子“修头不修脚”之说,也就是旗人女子极为重视头发,脚上却没汉人女子裹脚那么费心思,可是都是内廷主位,谁好意思蹲跪下去,捧着人家的脚底板来看呢?
忻嫔只得讪讪地笑,“原来是这样?竟然这么巧~”
婉兮轻哼一声,“长鸡眼这事儿总归是私密之事,不宜给外人看,也不宜声张,故此先前才没直接告诉妹妹。”
“至于鸡眼该什么时候长,不该什么时候生,那我当真说不准。妹妹想问,怕是得去问问鸡眼自己才好。”
婉兮说话的时候,依旧只凝视着皇帝。
眼珠儿流光。
“……再说今晚这场合,谁不愿意把自己捯饬得漂漂亮亮的,也好博得皇上多看一眼呢?咱们旗人女子没有三寸金莲,得靠着旗鞋才能叫自己摇曳生姿,我若今晚方便穿,那我自然穿了来。”
婉兮说到此处才将眸光缓缓调回来,落在忻嫔面上。
“总归,不能叫忻嫔妹妹一个人专美才是。”
仿佛感受到婉兮的目光,皇帝上前与皇太后请过安,又与今日代替皇后为首的纯贵妃说了两句话,这便转身朝婉兮走过来。
皇帝自自然然立在婉兮身边,手扶住婉兮后腰。眸光却是望着忻嫔的。
“你们两个小姐妹,这么亲亲热热说什么呢?”
婉兮便笑了,“瞧皇上啊~~还什么‘小姐妹’!奴才比忻嫔妹妹年长了十岁去呢!”
有了皇帝的大掌在后腰托着,婉兮便找到了主心骨,这两只手便也放松下来,煞有介事地朝皇帝比划,“十岁啊!不是一岁两岁……”
皇帝倒是挑眉,“哦?你们相差那么多么?我怎么看不出来?”
皇帝说着特地上下看过忻嫔,含笑道,“忻嫔终究是诞育过孩子的人了,便再怎么年岁小,看上去却也与令妃无甚区别了。”
皇帝的话听起来像是褒扬,只是忻嫔却尴尬得有些笑不出来。
便连屈膝谢恩,也有些勉强。
皇帝便也收回目光来,只偏首望婉兮,“若说年岁相差,朕比你大十六岁呢!就你比忻嫔大那区区十岁,也好意思说?”
皇帝话已至此,婉兮自然见好就收。
婉兮就着皇帝的手扶着后腰,便向皇帝福身,“还是皇上说得对,那奴才就跟忻嫔妹妹还是‘小姐妹’吧!”
婉兮转头,朝忻嫔眨眼,“忻嫔妹妹这是欢喜得傻了。还不向皇上谢恩?”
忻嫔尴尬地也连忙行礼谢恩。
皇帝开颜大笑,右手依旧稳稳扶住婉兮的后腰,用空着的左手轻轻拍了拍忻嫔肩头。
“不瞒你说,你令姐姐进宫的时候儿,还不满十四岁呢。比你进宫的时候,还小了四岁去。她那时候才当真是个小丫头,又调皮又聪慧,那模样儿叫朕这些年过来,从未忘记。”
“便是这会子,朕一眼朝你令姐姐看过去,依旧还是从前那个小丫头,仿佛长不大呢。”
婉兮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垂首红了脸颊一笑,“皇上是想说自己吧?只要奴才还是十三四岁,那皇上就也依旧还是当年的年岁……”
皇帝便又是大笑,“糟糕,竟都被你令姐姐给看穿了!忻嫔,万万替朕兜着,别再给朕说破。”
“记住了,你令姐姐不老,朕就不老。”
忻嫔面上一片黯然下去,不得不连忙屈膝行礼,“妾身明白了~”
忻嫔终于讪讪而去,婉兮目送她背影走远,不由得悄然白皇帝一眼。
“爷这又是作甚?奴才又不是吵不过她~”
皇帝不由得扬眉,“哟,看来爷是来得多余啦?”
婉兮轻轻垂首,“爷今儿本该在乾清宫与宗室王公饮宴呢,这坤宁宫里都是女眷,皇上本就不该来。”
皇帝眯起眼来,“……你咬吕洞宾!”
婉兮这才“扑哧儿”笑了,垂首柔柔道,“爷放心就是,奴才自己加着一万个小心呢。不该生的气,绝不生;不该办的事儿,全躲着。”
“便是有什么受不了的,也好歹忍过这几个月去。总归来日方长,什么事儿挪到几个月去不行呢?”
皇帝这才扬眉,“明白就好!那方才还与忻嫔计较这样久?”
婉兮脸上也是有点热。
她垂首,悄然用指头扭着衣角,“……是奴才沉不住气。”
不得不承认,这个忻嫔总是有本事惹得她压不住火气。本来不想计较,也不想在这会子争这短长,可就是忍不住、不甘心。
皇帝轻哼一声,“从前这后宫里总是你最小,那些与你计较的人,便都是看不惯你年轻的模样;如今忻嫔比你还年轻,你这颗心底下,便终究还是计较了!”
婉兮惊讶地扬起眸子来,盯住皇帝。
“爷难道是说……奴才与之计较的,其实不是忻嫔这个人,反倒是忻嫔所代表的年轻么?”
“那奴才真正想要对抗的,不是忻嫔,而是岁月么?”
皇帝耸肩,“至少有一部分,应该归结于此。”
婉兮这才笑了,“多谢爷一语点醒梦中人。其实奴才也不愿意总跟她一个人过不去。”
皇帝无声一叹,“总归你记着爷方才的话:爷比你大十六岁。你不嫌爷老,难道爷反倒厚着脸皮嫌弃你去了不成?”
皇帝站站便回乾清宫的王公家宴去了,随之外头便走进九福晋等人来,婉兮这才明白,原来就是因为这个,皇上才赶紧避出去的。
九福晋按着身份,一个一个给请安。来到婉兮面前,格外眼色流转。
婉兮便也笑,“……我知道今儿你不是以九福晋的身份来的,你是以‘四公主的婆婆’的身份来的。”
“如今皇上本出的公主,有婆家的就两个。故此公主们倒比皇子都金贵了去,你这‘公主的婆婆’便更是独一无二去了。”
兰佩是四公主的婆婆,可是其实前头还有和敬公主呢。
可是因为三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是庶出,他本生的母亲只是侍妾,便连三额驸自己称呼,都只能叫“姨娘”。故此三额驸的本生母亲没资格来参加这一场坤宁宫家宴,九福晋便成了独一无二。
九福晋也是眼尖,同样蹲身请安的当儿,便瞧见了婉兮脚上的平底鞋。
婉兮也想瞒着,可是想了想,终究还是忍不住欢喜,便伸手捏了捏兰佩的手,“……代我回去亲亲康哥儿。”
福康安小名“招弟”的事儿,唯有婉兮与兰佩两人心照不宣。婉兮这一说,兰佩便惊得瞪圆了眼,直直盯住婉兮。
婉兮有些脸红,忙含笑道,“……我早说过,康哥儿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兰佩一时间,眼圈儿一红,险些掉下泪来。
婉兮轻轻攥住了手,低声道,“……身在后宫,我不能不万千小心。我这会子连陈姐姐和陆姐姐都没告诉呢。你千万先替我缄默一阵子。”
兰佩拼命忍住泪花,将哽咽都咽回去。
“太好了……令主子这多年的心愿终于得偿。便如令主子所说,奴才回去得狠狠亲康儿两口。”
早已走远了的忻嫔,远远瞧见兰佩来了,便等不及兰佩给她行礼去,这便走过来,亲亲热热叫,“兰佩姐姐,你也来了!一别这些日子,叫我好生想念!”
兰佩尴尬地看了看婉兮。
婉兮含笑指了指妃位的桌席,“……九福晋,舒妃就坐在我身旁。我先回去了,要我叫舒妃过来么?”
兰佩忙道,“奴才这就过去。便是本生姐妹,也没有叫主子过来看奴才的理儿。还是应该奴才过去请安。”
可是忻嫔却仿佛没听见,依旧含笑亲亲热热问,“姐姐家的三阿哥可好?我上回送的金麒麟可戴了,戴上的模样可好看?”
兰佩努力笑笑,“奴才一家多谢忻嫔主子恩典。只是康儿还小,脖子上当真挂不住那样大一个实心儿的金麒麟去。就戴了小半天,便坠得脖子都红了。奴才实在怕他烦了,当真扯下来扔了便不好了,这便替他收起来。”
“忻嫔主子尽管放心,奴才亲自用帕子包了,搁在奴才的妆奁抽屉子里。将来等康儿大了,若他自己要,奴才再给他。”
忻嫔扬了扬眉。
“康哥儿是小,便是用项圈儿挂着,也坠脖子。倒不如拴上穗子,挂在腰上,一来好看,二来也帮他压压袍子。”
“瞧她那张狂的样儿!”
语琴坐在婉兮身后,远远瞟着忻嫔,忍不住与婉兮嘀咕。
“看样子,她是笃定了要与九福晋做亲家,生怕她送的金麒麟,那康哥儿不挂出来叫人知道呢!”
婉兮淡淡垂下头去。
“倒也不奇怪。皇上也说过,九爷婉辞双公爵俸禄,皇上总想有所补偿——便是再多添加一桩儿女亲事,倒是合适。”
“这会子皇上的公主,也就唯有六公主一人了。今年六公主虚岁便也可说是两岁了,皇上若今年就指了婚去,也不算奇怪了。”
九福晋终于兜了一个圈子,给所有人都请完安后,回到婉兮身后坐下。
“……奴才真想将那金麒麟给丢了,回给忻嫔一声儿,也好绝了此事去!”
婉兮却是含笑,“那是干嘛呢?你家若是再指婚一个公主过去,自是双喜临门,何必不要?”
兰佩低低垂首。
“……令主子如何不明白奴才的心意?便是令主子不明白奴才,如何还能不明白九爷呢?”
“奴才和九爷,一共就这么两个儿子。前头隆儿已经被皇上选为四额驸,按着四公主与令主子的情分,也算得上是令主子半拉的女婿……奴才和九爷对康儿,何尝没有多一重奢想呢?”
婉兮听懂了,她自己心下何尝没有这样的期望?
这一生,终究与九爷相遇一场,累得九爷多年牵挂……若有机缘,便促成自己的孩子与九爷孩子之间的亲事,便也不辜负这一世情缘了去。
婉兮含笑轻轻垂首,“……若以我本心而论,我自然是希望我这一胎就生个公主的。只是这会子终究说什么都早,连脉都没稳定呢,便什么都不敢应承。”
况且还有忻嫔这样的奔劲。
“奴才不管!”兰佩从椅子背儿的雕花里,悄悄扯住婉兮的衣裳,“……奴才自是希望令主子这一胎便是皇子。那便第二胎就生个公主吧,到时候奴才和九爷设法央求皇上,将康儿配给令主子所出的公主去!”
这话说得着实叫婉兮既欢喜,又惆怅。
“我进宫十五年,才终于得了这个孩子……你便又早早指望上我下一个孩子。我自己都不知道,下一个孩子又要多久才能来。”
“如果又要等一个十五年去,别说我自己还能不能生得出来,便是咱们康哥儿的年华也等不起了。”
兰佩却是笃定,“别说一个十五年,便是两个十五年去,康儿三十岁了,只要令主子和公主不嫌弃,康儿也等得起!”
终究……是要圆上这样一个心愿才好啊。
婉兮便笑了,含笑点头,“好。若我下面还有孩子,若是个公主的话,那咱们便一起促成这段姻缘。”
第1967章 230、暗潮(万字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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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完年,西北便传来一个噩耗。顶 点 X 23 U S
和敬公主的额驸,刚被皇帝赐郡王品级的杜尔伯特部贝勒色布腾,竟在驰往准噶尔前线的途中病故。
皇帝命赏银一千两,其留下的杜尔伯特部贝勒职衔,由其子巴桑承继。
后宫上下都觉意外,没人想到和敬公主如此年纪轻轻,竟已守寡。
忻嫔得知消息,便也怔怔地坐了许久。
“……宫里的女人啊,没有孩子的,便想早早诞育皇嗣。生下皇子的,便免不得要替儿子想一想储君之位;生下公主的,便要替闺女算计将来托付的人家……我上赶着傅公爷的福晋,令妃她们怕是也都瞧出来了。”
“她们怕是以为我是贪图傅恒在前朝的权势吧?她们是不明白一个当额娘的心!”
“乐容,你瞧啊,便是嫡出的和敬公主,厘降给三额驸,皇上是在京师赐第,和敬公主可以在京师居住。可是三额驸却是要回科尔沁的啊,如今又被皇上赐封杜尔伯特部的贝勒、副盟长,便总要回杜尔伯特部去的啊。”
“和敬公主便是能独自留在京师,却也要与三额驸两地分开,又有什么意思啊?到头来,这个承继三额驸贝勒职衔的巴桑,都不是和敬公主自己的孩子。所以你瞧啊,咱们的六公主长大之后,绝不可以嫁给外藩蒙古去……”
乐容上前扶住忻嫔,含泪点头,“奴才明白……主子从六公主一下生,就心心念念着六公主将来的厘降,便是舍不得公主将来与额驸两地分居的苦楚。”
忻嫔深吸一口气,“所以,六公主的额驸,必须要在朝中大臣里选。而傅恒是当朝首揆,我自然头一个想到他家去。”
“为了能让我的六公主留在京师,且额驸又不用回外藩蒙古去的,我便做什么都心甘情愿了去。”
二月十三,皇帝起驾赴曲阜祭孔。
皇后那拉氏诞育十三阿哥尚不足两个月,加上她年岁又大了,这身子还没将养好。这便由纯贵妃、婉兮等人随驾前往。
在选到妃位之上的人选时,那拉氏特地提到,想留愉妃在宫里,协助她一并处置后宫诸事。
那拉氏含笑道,“从前自是凡事都有令妃替我分忧,只是这会子皇上定了令妃随驾,那后宫诸事自然要有姐妹留下帮衬我。妃位之上三人,愉妃最是老成持重,又与我一样都是潜邸里的老姐妹儿,一起办起事来也妥帖。”
皇帝略作犹豫,随后便也应允了。
嫔位上,语琴和颖嫔也都随驾,倒是将忻嫔闪在了宫里。
语琴略有意外,出了皇后寝宫,忍不住与婉兮嘀咕,“我还以为是我要留下来帮衬皇后,忻嫔却是必定去的。”
婉兮含笑垂首,“忻嫔的六公主还小,皇上怕也是体恤她。”
语琴也是松一口气,“不管怎样,只要她不去,倒也少了你不少烦恼。”
婉兮含笑点头,“难得这回皇上也叫白常在去,她出门的机会不多,上回南巡也都只顾着照顾怡嫔。姐姐回宫去,好歹帮她提点些,别到时候在门外用的短了去。”
送走各人,婉兮回转永寿宫去。走在长街里,玉蕤方含笑低声道,“庆嫔主子纳闷儿,也是难怪。终究庆嫔主子还不知道主子是有身子了。”
“这次随驾的人呀,依着奴才看,倒是都与主子交好的。奴才猜,这怕也是皇上的心意。就是不想叫主子出门在外,还有人要跟主子过不去,皇上是要让主子安安心心地休养着呢~”
婉兮也是含笑,微微垂首,“是啊,这回皇上竟选了白常在,我心下便也隐约有这个体认。”
玉蕤挽住婉兮的手臂,“皇上在这会子,出门还能记着凡事都替主子考虑得妥妥的,那主子就更不必有任何担心,尽管放轻松,叫咱们小主子健健康康地长大吧!”
六宫各自得了消息,愉妃和忻嫔心下便都有些不自在。
忻嫔与那拉氏住在一个宫里,得了消息自然早。她坐在窗下愣了好一会子的神。
乐容上前小心问,“……主子可是不快活了?想来皇上去山东祭孔,终究仪轨繁杂,倒不是游山玩水去了。随驾同去的,也都是站规矩去罢了,主子倒不必计较。”
“况且,咱们六公主还小。主子留在宫里,也免得咱们六公主想念额娘的时候儿找不见人啊。”
忻嫔却摇头。
“……祭孔的规矩大,我明白。我只是有些迷糊,难道我猜错了?”
坤宁宫家宴那晚回到宫里,忻嫔便冷笑着与乐容和乐仪说过,“依我看,令妃怕是有喜了!甭管她说什么长鸡眼,又是什么踩小人的,总归我往年一向没见她如此过。”
“你们便也一起将眼睛擦亮些,耳朵削尖些,给我探听明白了,她究竟是不是这回事!”
乐容这会子见主子迷惑了,她便也是跟着皱眉,“若是令妃当真有喜了,皇上此次祭孔,还能带着她同去么?她进宫十五年,若真的有了孩子,还不得见天儿在炕上躺着去?哪儿还敢那么舟车劳顿,更何况还要陪着皇上一起站规矩去呢?”
忻嫔垂下眼帘,“我也这样想。如此说来,怕我还是想多了……不过也好,只要她没孩子,在这宫里,我要担心的人便自然少了一个去。”
储秀宫里,愉妃挑眸凝向窗外,低低一笑。
“皇后终于开始摆明了要防备我了。哦,也不对,她不是防备我,她是防备我的永琪。她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嫡子,按理这个储君之位便已经没有了悬念,不是她的十二阿哥的,就是她的十三阿哥的才是。”
“如今唯一能叫她当成眼中钉的,便是我的永琪了。”
愉妃神色之间并无不欢喜,依旧淡淡的。
“我一个不受宠的嫔御,一辈子只诞育下一个皇子,偏就是这个皇子叫正宫皇后和两位嫡子忌惮若此,这自然也是永琪的荣幸。”
相比于愉妃的沉静,三丹倒是有些紧张。
“就是不知道,皇后她留下主子,又想做什么?”
愉妃垂首,眸光淡淡流转。
“她还能想做什么呢?必定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抓我的错处。只要我出了错儿,永琪便自然受我连累。”
婉兮临启程前,将玉叶叫到面前来。
“有件事,我还是要嘱咐你。说叫你出宫的事儿,从去年的年头,已经说到今年这会子,已是整整一年了。你先别又要掉眼泪,你安安静静的,先听我把话说完。”
“我这些年在宫里,承了李玉不少的情。如今他年岁大了,也跟你一样,是必定要出宫去的。我听说太监年老之后,都在宫外寺庙处设法蠲一块地,将来出宫也好有个安身之所。”
“我啊,就悄悄儿地攒了几年的散碎银子,凑在一起,在宫外给李谙达蠲了一块地。”
玉叶听着便也笑了,“主子当真有心了!主子自己的年例银子,每年都不够用呢,主子都是节俭着自己,才能每年余出那么点子银子来。李谙达要是听说了,必定欢喜极了。”
婉兮却没笑出来,只是眼帘轻垂。
“在选那块地的位置的时候,我还颇费了一番踌躇。终究宫外的天地,我总是觉着咱们家那边才最是山清水秀,距离京师也不远,天时和地气都不用转换,也省得李玉他水土不服。”
玉叶含笑点头,“况且咱们家那边有那么大片的花田呢!谁去了能不喜欢!”
婉兮幽幽抬起眸子来,“所以我就把这块地定在咱们家附近了。”
“我也想着,如此一来景色好不说,你也能时常过去看看他老人家,凡事伸手帮衬一回。”
玉叶先是笑了,“那是自然!”
可是接下来,便伤感了下来。
——若想能帮衬得上李谙达,必定是在她出宫之后。
婉兮眼珠儿宁静盯住玉叶,“……我这些话都说完了,也省得来日你出宫的时候儿,我忘了说。你且记着吧。”
婉兮这回没带玉叶一起出宫,带了玉蕤、五妞和玉蝉走。
玉叶今年就会出宫,婉兮暗暗观察了几年,决定给玉蝉机会历练。
启程前的那晚,婉兮特地去见了婉嫔。
“陆姐姐和颖嫔此次一并随驾山东,宫里的事便都要拜托给陈姐姐多为照料。”
婉嫔便笑了,“那也值当你特地来一趟?这样天冷路滑的,若摔了碰了,我哪里担待得起?”
婉兮惊愕望住婉嫔。
婉嫔忙笑着摆手,“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皇上也什么都没与我说。”
婉兮面上一红,忙郑重给婉嫔行礼。
“小妹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陈姐姐目光如炬去……陈姐姐看得没错,小妹是——已经怀有皇嗣了。”
以婉嫔的年纪,看这后宫里的事都早已是通透豁达。可即便本隐约有预感,可是这听婉兮亲口承认出来,还是激动得“腾”地站起身来。
“婉兮……是真的?”
婉兮便也含了泪,欢喜地点头,“是真的。已是快四个月了。”
“阿弥陀佛。”婉嫔赶紧颂一声佛号,上前亲自扶稳了婉兮,又亲手给婉兮那软垫子来,扶着婉兮坐下。
“真是佛祖保佑,叫你这些年终是没有白等。”婉嫔说着直抹眼睛,“哎哟,瞧把我给乐的呀,倒像是我自己铁树开花了一般!”
婉兮也含泪上前轻轻拥住婉嫔。
“瞧姐姐说的,什么‘铁树开花’呀!咱们同样都是进宫多年无所出,我不过是侥幸比姐姐小了几岁罢了。“
“以我和陈姐姐的情分,又何分你我?我的孩子,下生之后,自然也是陈姐姐的孩子。只要陈姐姐不嫌弃,我顶叫孩子如同尊敬我一样,一体尊敬陈姐姐去。”
婉嫔眼中泪光一闪,已是欢喜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道,“婉兮,婉兮啊,别忘了我的封号是皇上特地选了你的名!你说得好,咱们姐妹何分你我,我又如何能有‘嫌弃’二字?”
“你肯将孩子说成是咱们姐妹共有的孩子,那我们如何能不将这个孩子视若己出去?”
婉兮这便破涕为笑,连忙又是行礼,“我暂时有所隐瞒,就是担心自己护不住这个孩子……这会子却想,我又不是自己一个人,我的孩子还有陈姐姐等这些姨娘呢,那我和孩子便又有何惧了去?”
这样一想,婉兮的心登时宽了下来。
天色渐晚,婉嫔亲自一路送婉兮回永寿宫。
立在螽斯门下,婉嫔轻轻握紧婉兮的手。
“你放心,你交代给我的事,我在宫里必定小心替你看着、备着。”
婉兮便含笑点头,“这一步我必定要走,尤其这会子有了身子,这事儿便更宜早不宜迟。我真怕我再耽搁下去,等肚子大了,便凡事都更不敢分心了。”
“这会子也唯有拜托给陈姐姐,我这出宫去才能安心。”
二月的京师,夜晚的风依旧剪刀似的,铰得人脸上的肉疼。
婉嫔将婉兮的手又握暖了些,“你放心去吧。待得你回来,这事儿必定预备成了。”
一路舟车劳顿,皇帝将婉兮带在身边儿。只因为皇帝乘坐的马车最为平稳,少些颠簸,叫婉兮不那么辛苦。
婉兮自己却是每日里都神情怡然,只是望着皇帝笑,“倒不像奴才怀着孩子,反是爷自己怀着咱们的孩子呢!”
那样的小心翼翼,那样竟宛若初如人父一般的模样——可其实他前头都已经有了十三个皇子、六位公主了呀!
皇帝便哼了一声,“都是为人父母,你怀着跟我怀着,又有何区别?你该有的小心,我何尝就可以疏失一点去?”
他伸手扣住她的手,牢牢攥在掌心里。
“再说……你还是个小丫头,这又是初次为人母,难免有些事儿上没什么经验,预备得不足。那爷便得替你都多加一分小心去。”
婉兮心里涌起陌生的甜丝丝来。
原来这就是怀了皇嗣,受尽皇上呵护的感觉啊。
婉兮便轻轻靠在皇帝肩上,“奴才心下都明白的……便如这回出巡山东祭孔,皇上还要带奴才同来,不是想要折腾奴才,是不放心奴才呢~”
此时二月,皇上回銮怎么也得在三月,那她的孩子就已是四五个月去了。按着这个月份,肚子便开始显怀,怎么都藏不住了的。
皇上是不放心在这个时候将她一个人留在宫里,留在那些人的眼前。故此尽管舟车劳顿,他也要将她带在身旁。
皇帝却是骄矜地扬眉。
“爷可不是那么想的!”
他说罢,忽然坏笑着垂下头来,凑近婉兮。
“爷是算着,这会子你也该有四个月了,已是过了最初三个月那不稳妥的月份去。这时候便是出门走走,也不打紧,总比在宫里憋着要好。”
婉兮含笑垂首,“小归倒也是这样说。奴才还糗他,明明一个年轻男子,他又没生过孩子,哪儿知道这些的~”
这个归云舢年纪还不满三十,却是年纪轻轻有些老气横秋,跟老归竟是两个性子。
老归是表面慈祥,内心狡黠,时常趁人不注意便开个玩笑出来;小归却是个循规蹈矩的,平素见面一个字都不乱说,便是寻常婉兮打趣两句,他也只是红头胀脸地听着,一句话都接不上。
用句民间的话来说,像是“三脚都踹不出来个屁”的。
皇帝不由得长眉扬了扬,“……那个小归,还与你说了些什么?”
婉兮的脸便红了。
——别看归云舢是这么个“三脚都踹不出来个屁”的,可是他甚为恪尽职守。他如今虽然还不是御医,可也凭家世渊源,已是个太医了。故此在太医职位上该说的话,他全都尽职尽责地说出来。
便比如,“……四个月,胎像已稳。令妃娘娘可以知会敬事房,将娘娘的绿头牌重新张挂起来了。”
婉兮当时就傻了。
如今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能听不懂小归说的是什么呢?
——归云舢是说,她这会子已经可以再度侍寝了。
婉兮有些莫名其妙的抓狂,真想当面问问归云舢,他是不是疯了呀?
她现在还怀着孩子呢,这可是她进宫十五年来才怀上的孩子……她只是过了头三个月,却不是已经生完了,怎么就能把绿头牌挂回去了呢?
如是……当真侍寝,皇上若有些把持不住,或者是她自己把持不住什么的……那伤了孩子,可怎么办?
可是那会子她瞪着归云舢,愣是没好意思当面问出来。
小归不同于老归,老归好歹是老爷爷一样的年纪,便是说些类似的话,也还能硬着头皮说出口;可是眼前的小归,却还是个三十不到的年轻男子……
归云舢却也还是瞧出了婉兮的神情来,这便老气横秋地咳嗽了一声,脸上虽然微红,可是却是沉静如水。
“……令主子不必过于担心。只要皇上和令主子在,呃,那个时候都稍微克制一下;还有这个深浅么,稍微留意那么一下,那便还是不要紧的。”
归云舢说到这儿,婉兮的脸便已经红得跟火炭儿一样了。
这个小归,虽说跟老归看似不是一个性子,可却也同样都是不容小觑,都有本事叫她——哑口无言了去。
想到这儿,婉兮本不想在皇上面前脸红的,却还是控制不住。
皇帝长眸微眯,凝住她桃腮含羞,尽力平淡地问,“到底怎了?爷不过问你一句,那小归还与你说了些什么,你的脸却怎么红成这样儿了?”
婉兮抬眸盯住皇帝,心下微微一动。
不由得赶紧别开头去,缓缓道,“……小归说,叫奴才这几个月,都躲开皇上些。”
皇帝闻言都是一怔。
“大胆的奴才,他竟然敢这样说!”
婉兮忍住笑,不抬头看他,只是故意幽幽问,“皇上何故愠怒?奴才倒觉着,小归太医没说错啊。”
婉兮伸手捉过皇帝的手来,放在她肚腹上。
“爷……感觉到了么?孩子就在那儿,奴才的肚皮都变硬了。奴才都不敢相信,原来那么柔软的肚皮,在这样的时候竟然会变硬,宛若一层盔甲一般,护住了肚子里的孩子。”
“肚皮尚且可以如此,奴才与皇上这为人父母的,自然就更是凡事都以孩子为重……”婉兮的脸便又红起来,“爷和奴才,怎么能做伤害孩子的事儿去呢?”
皇帝不由长眉高挑,掌心轻柔地安抚在婉兮肚腹之上。
“动了!”皇帝忽然一声大喝,倒将婉兮也给吓了一大跳。
皇帝挑眸,满眼晶光。
“……你摸摸,孩子真的动了!”
婉兮便也小心翼翼伸手按在肚腹之上。
她以前也听纯贵妃、淑嘉皇贵妃她们说过,到了四个月这个月份上,孩子就会动了。
她其实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甚至也曾在夜半梦里,隐约之中仿佛感受到过。
可是这样青天白日里的,她倒是还没有明确感知到孩子的动。
——可是这会子,孩子怎么忽然就动了?
她心下甜蜜又心酸,莫名地抽泣起来,“这小破孩儿,怎么能这么偏心呢?我一个人的时候,它不动;怎么就爷一摸它,它就动了呢?”
皇帝不由得大笑,放在婉兮肚皮上的手舍不得挪开,便用另外那只手刮了婉兮鼻尖一记。
“连这个味都要吃?咱们的孩子是知道它皇阿玛今年军务繁忙,不能每日里这样陪伴着它,它便这才格外珍惜与皇阿玛的相处时光,这便见了皇阿玛就要动喽!”
皇帝眯眼盯着婉兮,“……这孩子懂事,不光珍惜与爷的相处时光,它这整整四个月来,不是也并未折腾了你去,没叫你呕吐过一回?”
“爷知道你四个月来凡事小心,可若是当着人的面儿呕吐过,便怎么都瞒不住了。可见这孩子有多成全人,更叫你没遭那害喜的罪。”
婉兮也是点头,她也听说过,头次怀孩子是容易害喜的。毕竟身子这也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儿,心情也更是紧张万分,故此身子便更容易产生这些反应去。
可是皇上说得对,这个孩子竟如此善解人意。
婉兮不由得抬眸望住皇帝,“……皇上您说,这个孩子它会不会是个公主?”
唯有女儿,才会如此贴心的吧?
皇帝扬眉定定望住婉兮。
婉兮便垂下头去,“若奴才诞育的是位公主,皇上便失望了,是么?”
这后宫女子的心啊,明明遇喜是好事,可是总归有这样的纠结了去。
皇帝轻叹一声,伸手将婉兮搂入怀中。
“爷自然是希望你一举得男。不过若不是皇子倒也无妨,便如你从前与爷说的,想只给爷生下公主来。”
“爷自然也愿意。想一想将来咱们的公主,如你一般灵秀聪慧,宛若当年的你一般,爷怎么会不喜欢呢?”
这个晚上,皇上还是将婉兮给留下了。
婉兮尽管爷想婉转成欢……只是着实担心孩子,整个过程里,脸儿都是白的,指尖儿都是凉的。
皇帝知道她害怕,便从第一个动作开始,便都是极尽小心翼翼的。
他举了她坐在上,他两手在整个过程里,都小心护持在她两侧腰间。
而他自己在下,就更是极力克制。便是那渴望已然膨大为十分,他却也只肯叫两三分放肆突入……
更多的,是手与唇舌的抚慰,是两人肤理相贴的亲昵。
这一会子隔着孩子,他与她之间的厮磨,第一要紧的已经不是解决男女的渴望,反倒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叫彼此更加贴近。
这样他与她才更是一体,他们三个才更是一家人。
这一晚,婉兮尴尬又羞赧地掉过好几次眼泪。
她觉着自己真坏,明明这会子最要紧的是护着孩子,明明今晚上皇上已经克制若此,可是她……怎么可以还是会生出那样多的快乐来?
甚至曾有一度,她快要豁出去一切,将皇上整个儿地纳入了……
老天,她竟如此渴望与皇上这样的亲昵,甚至在有了孩子之后,不觉这事情已经达成了目的,反倒平生出一层更深浓的渴望了去……
她好喜欢,跟她的爷,这样儿啊~
这一晚,皇上破例只来了这样一回。
之后便闷哼着,将她箍进怀里,抬手摩挲她的发顶,哄着她入眠。
可是他的身子,依旧那样灼烫,那样地——挺拔。
她都感知到了,她知道他同样也在为渴望不能纾解而苦。
婉兮将面颊埋在他心口上,听着他激烈而又稳定的心跳。
“……爷,其实同行的,还有其他五位姐妹呢。陆姐姐、颖嫔、白常在她们……都已多年未承恩。皇上若实在受不了,不如——施恩给她们。奴才保证,这一回不小心眼儿。”
皇帝却闭住眼,抬手打了婉兮一记。
“当着孩子,说什么呢?”
婉兮脸便一红,实在说不出来了。
皇帝只伸手,一只手搂住婉兮,一只手贴在她拢起的肚腹上,轻声道,“……皇阿玛哪儿都不去,就陪着你和你额涅。”
皇帝再拍婉兮额头一记,“睡吧……你再淘气,孩子便也睡不着了。”
婉兮鼻尖儿便忍不住一酸。
他是天子,他的后宫里并非只有她一人,他更不止她肚子里这一个孩子。他原本不用如此的呀……
皇帝听见她抽气,便柔声一叹,“不管旁的时候如何,可这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你进宫以来的第一次遇喜。爷便不管怎么也得陪着你、陪着咱们这头一个孩子,安安稳稳长大。”
婉兮实在说不出话来,只有起身,凑上皇帝的嘴,用力地亲了又亲。
皇帝无奈地闷哼,将婉兮揉住,沙哑地呵斥,“还闹!再闹,爷就疯了!”
婉兮朦朦胧胧仿佛睡了许久,听见皇上也不知是在梦呓,还是依旧还没睡着地嘟哝着:“……等过了这几个月,看爷怎么叫你加倍奉还。”
三月回銮,果然就传来好消息。
朝廷大军收复伊犁,阿睦尔撒纳遁逃向哈萨克。
虽然大军未能擒获阿睦尔撒纳,然伊犁克复,叫西北也暂得安宁。
婉兮这日便亲自握了婉兮的手,趁着皇后那拉氏带领内廷主位们到寿康宫给皇太后请安的当儿,将婉兮带到众人面前。
皇帝亲自在皇太后面前跪倒,“禀皇额涅,令妃遇喜了。”
看着这样的皇帝,婉兮心下默然祷念:“得君如此,奴才于心已足。”
婉兮自己也想跪下,却被皇帝死死给拦住。皇帝自己起身,将婉兮给按住,然后又上步给皇太后跪倒,“令妃好容易遇喜,儿子便叫她在宫里免去一切请安礼数去。只是她在皇后、贵妃面前的礼可以免,给皇额涅的礼数却不可免。那儿子就替令妃,给皇额涅请大安了……”
皇太后愣了好一会子,忙抬手指安寿,“瞧瞧你们啊,怎么也跟我一样儿,欢喜得傻了?怎么能叫你皇上主子这么跪?又怎么能叫你令妃主子跪呢?还不快去扶起皇帝来,再拿一张我素日坐的软垫子来给你令主子坐去!”
安寿等人都赶紧张罗起来,皇太后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婉兮面上,似有迟疑。
皇太后神情若此,婉兮也并不奇怪。她只是垂下头,不与皇太后目光相接,只由着皇太后上下打量她。
坐褥拿来,婉兮告坐。皇太后这才点了点头,“令妃进宫这些年,终于遇喜,这真是天大的喜事,难怪皇帝竟然欢喜成这样儿。”
“我今儿瞧着皇帝这样眉飞色舞地走进来,还以为是西北的事儿有了好消息呢。”
皇帝便也乐,“回皇额涅,是有好消息了,伊犁克复了!”
皇帝说着,眸光轻转,“不过伊犁克复,是儿子意料中事。不过二三年之功,没什么了不得的。”
“可是令妃是进宫十五年来,方终于有了这个孩子。在儿子心里,便难免将这个孩子看得比西北的军事更贵重些……皇额涅可别笑话儿子。”
皇太后无奈地轻哼一声,“我就瞧出来了你是如此!”
听得皇帝如此说,那拉氏为首,一众嫔妃便都赶紧上前,纷纷给皇帝道喜,给婉兮道喜。
那拉氏扬眉盯住婉兮,面上虽笑,眸光却有些冷。
“瞧着令妃这身子,都显怀了才叫咱们知道。算算日子,令妃竟是瞒了咱们好几个月去呢!”
婉兮含笑接受,与众人絮絮道,“也都是我粗心,又兼之十五年来并无遇喜的经验,这便竟然都不知道自己有喜了。还是这回随驾出巡山东,妾身发现自己肚子胖了,才叫皇上给摸出喜脉来。“
婉兮笑意吟吟,朝那拉氏就要行礼,“妾身还望皇后娘娘宽宥。”
皇帝的目光瞥过来。
那拉氏忍住气,上前将婉兮扶住,“令妃这个礼,我是万万不敢受的。皇上都说了,免你宫里请安。”
皇帝便也含笑点头,“令妃进宫十五年才终于得了这个孩子,倒是与皇后当年的经历相似。朕想,这后宫上下便是谁不体谅令妃,皇后也一定会体谅的。”
那拉氏便笑了,幽幽凝注皇帝。
良久方道,“皇上说得是。”
皇帝眸光一转,又望住愉妃,“令妃这回有喜的经历,不但与皇后相似,便与愉妃当年也是相似——朕倒记着,愉妃怀永琪那年,也是先前好几个月都不知道。直到显怀了,这才回过味来。”
愉妃便也苦涩一笑,缓缓站起,向皇帝福身,“皇上说的自然有理。”
皇帝便含笑,目光扫向诸人,“此番令妃遇喜,可喜可贺。皇后和愉妃更是感同身受,自然诚意照拂。”
“皇后和愉妃此举,堪称六宫表率。朕心甚慰。”
闻听皇上如此说,便众人全都赶紧起身,“妾身愿随皇后娘娘、愉妃娘娘,一体照顾令妃娘娘。”
皇帝大笑点头,“好,你们都叫朕十分欢喜。”
忻嫔立在那拉氏身后,死死咬住嘴唇。
有一句话方才已经涌到了嘴边,却因为皇帝这句话,她不得不将那句话狠狠地咽回去。
各自回宫,忻嫔不经意在长街转角处,竟撞见舒妃。
舒妃的小轿就停在长街上,说是撞见,其实倒更像是舒妃就等在那里。
忻嫔与舒妃都是出自上三旗的格格,两人从前心下都有些疙瘩,这回倒是头一回这样面对面地说话。
忻嫔落轿请安,舒妃倒是亲亲热热亲自上前将忻嫔给扶起来。
“……早听说忻嫔妹妹赐下一只金麒麟给我内侄福康安,我心下感念,一直想寻个机会与忻嫔妹妹亲近。只是忻嫔妹妹与皇后一个宫里住着,我若单独去见妹妹,倒叫皇后多心了去。为了不给妹妹惹麻烦,我这才一直忍着没去。”
“坤宁宫家宴那会子,我更是亲眼看见忻嫔妹妹与我小妹言谈甚欢,心下这便更是确认下,应该与妹妹多亲多近。今儿既然大家又碰到一处,我自然应该停下来与妹妹说说话。”
舒妃的皇子夭折,舒妃失宠,忻嫔不甚将舒妃放在眼里。
只是九福晋是舒妃的亲妹子,她便不能不客气着些。
忻嫔这便无邪而笑,主动上前挽住舒妃的手,“舒姐姐这话说得叫小妹心下既酸又甜。也是小妹年纪小,进宫的日子又短,不懂事,这才疏于去向舒姐姐请安。”
舒妃便也笑了,“妹妹不必如此。妹妹进宫就诞育六公主,这一二年间都没得空闲,我自是明白,更是羡慕。”
两人便一起朝御花园去。
舒妃带忻嫔走进绛雪轩,抬手指绛雪轩前那两株西府海棠,“妹妹瞧,这两株西府海棠,倒与永寿宫里的一模一样。”
忻嫔无邪一笑,“舒姐姐带小妹来绛雪轩,怕是要说与令姐姐有关的话吧?”
舒妃眸光从忻嫔那笑容上淡淡滑过去。
“……今儿令妃才向咱们公开有喜的消息。我眼见妹妹明明有话想说,却生生忍住了。这倒叫我回想起坤宁宫家宴时,妹妹除了与我小妹格外亲厚之外,还与令妃说了半晌的话。”
“我便忍不住有些好奇,不知道这两件事儿中间,可否有些联系?”舒妃笑容和煦,“更不知道忻嫔妹妹信不信得过我,是否愿意与我讲说讲说?”
忻嫔悄然凝眸,瞥住舒妃。
她心下迅速盘算,摆清了利弊之后,便是眉眼舒展开了一笑。
“说来也巧,我那会子便见令姐姐没穿‘寸子鞋’。一年前令姐姐也是因为发现了我没穿寸子鞋,这才揭开我怀了六公主的事儿,那我便自然以为,令姐姐不穿寸子鞋,那会子便也是知道自己有喜了。”
“可是谁知道呢,令姐姐却拼命否认,可是事到如今却还是证明她有喜了——想来也是令姐姐不想提前告诉我,要给我一个惊喜吧?”
舒妃便笑了,“忻嫔妹妹真是与令妃,姐妹情深呐~”
忻嫔无声抬起眼来,凝着舒妃。
“终究我刚进宫那会子,翊坤宫就着了火。也只有令姐姐帮了我去。”
翊坤宫终究是舒妃的旧宫,便是到了这会子,一说到那场大火,宫里还是有人怀疑到舒妃去。
忻嫔这话,便叫舒妃觉着有些不自在。
“其实那会子我何尝不想帮妹妹呢?只是你知道,我宫里有慎贵人,还有揆常在,着实再腾挪不出地方儿来了,也怕委屈了妹妹。”
忻嫔含笑甩头,“都过去了,姐姐何必再为那旧事致歉?”
舒妃扬了扬眉,“说起来那翊坤宫不过是我的旧宫。我这人的性子便是如此,我用旧了的,便是在旁人眼里再怎么是个宝,我也都不稀罕!故此那场大火的事儿,我心里可对谁都没有半点亏欠去。致歉之说,倒是说远了。”
忻嫔凝着舒妃,倒也没计较,只是淡淡一笑。
“小妹倒是觉着有趣儿,皇上还特地为了令妃有喜之事,与皇后娘娘和愉妃娘娘都提起了旧事。其实我倒觉着那会子皇上却忘了一个人——就是舒姐姐您呐!”
“舒姐姐与令姐姐是皇上登基之后封妃的新人,你们二位的年岁又只相差一岁,故此舒姐姐便什么都可以与令姐姐当镜子的两面儿,互为对照呢!当年舒姐姐也是进宫之后有些年头才诞育下十阿哥,令姐姐倒比舒姐姐更晚。”
忻嫔说着垂下头去,用指头绕着帕子上的流苏转了几圈儿,“……舒姐姐有喜那会子,小妹还没进宫来。不过若以令姐姐今日情形做以对照,小妹猜,当年舒姐姐有喜的时候儿,皇上怕是比这会子还要更高兴吧?”
第1968章 231、私逃(六千字毕)
♂!
舒妃觉着左侧肋叉子有点儿疼,伸手扶住桌案,垂首深吸几口气,这才缓过来些。www.uu234.netし
“说来都是我福薄,十阿哥早殇了。令妃的福气来得虽晚了些,可是若这会子诞下的是位皇子来,依旧还是会叫皇后娘娘担心些的;而令妃若是诞下公主么……”
舒妃说着眼珠儿幽光一转,盯住忻嫔。
“恕我直言,那就该轮到忻嫔妹妹你担心了。”
忻嫔亮声一笑,“舒姐姐这话,小妹倒听不懂了。”
舒妃神秘一笑。
“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忻嫔妹妹将成对儿的金麒麟拆开了送给我那外甥福康安去,我便与我小妹一样都能明白忻嫔妹妹的心思去。”
“只是忻嫔妹妹也瞧得出,我小妹在这宫里倒是格外与令妃交好。如今再进宫来,便是到我宫里来,都比不上在永寿宫里坐的时间长了。”
“就凭着这一层情谊,忻嫔妹妹猜,若令妃这一胎也能生下公主来,那我小妹是更想与令妃结亲,还是妹妹呢?”
忻嫔果然面色一变。
舒妃满意含住一抹微笑,“皇后娘娘的五公主夭折了,妹妹的六公主便下生了。后宫内外谁不说咱们六公主好福气呢?除了固伦公主的位号不能取代之外,凡是那五公主能有的,便自然都给了咱们六公主。”
“而如果令妃也诞下一位公主,那情形便会如同六公主取代了五公主一样,便是所有好的都得叫令妃所出的公主给抢去啦!”
舒妃说着幽幽一叹,拍拍忻嫔的手。
“谁叫令妃是妃位,妹妹还只是嫔位呢?若说女以母贵,那自然什么好的都得留给令妃的公主去。”
“忻嫔妹妹若不想叫这事儿发生,那便也只能暗暗替你的令姐姐祈祷,叫她生下来的是个皇子,而千万不要是公主了。”
婉兮有喜的消息既然已经被皇帝公开挑明,便很快宫内宫外都知道了。
这日傅恒难得早些回到府中,一进家门,却只是坐进书房里,独自微笑。
他身边那扇轩窗,总是寂寞。多年来都只陪伴着他孑然一身的孤影,便连那窗怕是都忘记了,已经有多久没有照见过他的笑。
可是今晚,早春的斜阳染了丝海棠一般的轻红,斜斜掠过窗棂,落在他的蓝衫的肩上。
不再那么孤单,终添了一丝柔暖。
篆香偷偷看着这样的傅恒,寂寞的背影便也落进了玉壶眼底。
傅恒仿佛觉察到篆香的凝视,这便忽地抬眸瞟向这边来,扬声唤玉壶。
“小嫂子,不知您可得闲暇?我倒想与小嫂子您说说话。”
傅恒叫摆了一桌酒膳,因是与玉壶对饮,这便特地选了淡酒。
傅恒再习惯不过地要了一小瓷瓯子的糖渍海棠果,拈了一颗投进酒里,缓缓地啜饮。
两人说起的,自然都是婉兮的这个迟来多年的孩子。
玉壶瞧着傅恒这开心的模样,倒比他自己有了孩子的那会子还要高兴。
玉壶也掩住心下唏嘘,含笑敬酒,“令主子将咱们家三位哥儿都视若己出,这会子终于轮到令主子有喜。相信九爷也必定能将令主子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
玉壶这一句话,却说出了傅恒满面的黯然。
“小嫂子说笑了,我又岂敢?她诞下的孩子,是皇嗣,不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是我的小主子。我又如何敢……视若己出呢?”
玉壶却是笑,“九爷忘了四公主么?那也是小主子,可是如今名分早定,不已经是君家的儿媳妇了么?便是再君臣有别,可是自己家里关起门来,终究还是儿子媳妇与翁姑。”
傅恒眼睛便也一亮。
玉壶含笑点头,“如今九爷可是儿女双全的人。这会子别说康哥儿还小,便连大格格还没配人。故此啊,奴才倒是觉着,不管将来令主子诞下皇子还是公主来,九爷便都是尚有机会视若己出的。”
傅恒忽然再顾不得酒杯,几乎是将那酒盅给撇在桌上。
双手举高,便掩住了脸。
玉壶都明白,不忍抬眸细看,便只垂下头去,捏起自己面前的酒盅。学着九爷的样儿,也拈了一枚海棠蜜果子泡进酒里去,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她自己呢,也是当母亲的。凭着这些年与主子的情分,她何尝就没有想过自己的伦珠呢?……可是啊,想想只是想想,她跟九爷的身份终究云泥之别。她只能远远地记挂着主子,远远地憧憬着主子这第一个孩子的小模样儿。
而自己的伦珠……将来,她最有可能实现的愿望,便也只是叫他成为一名侍卫,守护在小主子的身旁吧。
婉兮的孩子公开的时机,正是伊犁再度克复。故此便连皇帝也时常在军机大臣面前说,这是令妃的孩子带来的福气。
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既然已经担了这个名声去,傅恒明白,那这一场仗便必定只准赢,不准输。
与玉壶对饮了两壶酒,说了两个时辰的话,他酒不醉人人自醉地大醉了一个晚上之后,第二天一早进宫便向皇上递了奏本,请求亲赴西北,亲自扛起擒拿阿睦尔撒纳的担子来。
此次阿睦尔撒纳反叛,皇帝切齿痛恨,便对捉拿阿睦尔撒纳一事,追得极严格。为此皇帝已经连续更换、治罪了两任主帅。
定西将军班第在伊犁被围,自杀殉国之后,皇帝派内大臣、陕甘总督、太子少保董鄂氏永常为继任定西将军。永常怯懦,又疑达瓦齐原麾下众宰桑,当其来附,竟疑有诈……皇帝大怒之下,将永常罢内大臣、定西将军,褫副都统衔为参赞。
后将永常捉拿至京问罪,结果永常死在途中。
永常之后,皇帝又派四川总督、太子太保,钮祜禄氏策楞为主将。策楞却不急着带兵捉拿阿睦尔撒纳,上奏疏说要等兵器等语,皇帝惩其怯懦,兼之二月间曾误传已经擒获阿睦尔撒纳……皇帝对策楞亦越发不满。
此时正是再选主将,安定军心之际。傅恒主动请缨,是为了朝廷,又何尝不是为了——宫墙内的那个人,能够安心养着身子;能叫她历尽多年等待终于等到的这个孩子,能带着吉祥降生?
婉兮回来刚歇息两天,愉妃便来看望。
婉兮将愉妃迎进来,两人相对,婉兮对面前的情形,也是有一点陌生。
在宫里共处十五年了,但是单独这样跟愉妃说话的机会都没几回,更何况是愉妃这样主动到永寿宫来。
愉妃自己何尝不明白呢,这便垂首淡淡地笑。
“其实说起来,我与庆嫔这么多年同在储秀宫里住着,便也早应该与令妃你常来常往。”
愉妃说着眸光幽幽一转。
“更何况我宫里不仅只有庆嫔,还有怡嫔的妹子白常在呢!她们都与令妃你格外交好,我便怎么都该早来走动走动的。”
婉兮垂首,轻轻含笑。
她与语琴情胜姐妹,这在宫里是人人皆知的事;可是她与白常在交好,却是私下里的事。
愉妃今儿在她面前提语琴,不奇怪;提白常在,便是有些不寻常了。
婉兮便也含笑垂首,“陆姐姐和白常在都是愉姐姐储秀宫里的人,愉姐姐身为一宫之主,自然对宫里人的情形都了解。”
“只是,愉姐姐也知道,小妹与陆姐姐的情分是从进宫引见的时候儿就已经建下了;小妹与白常在的交往,也是因了怡嫔……这些其实都是愉姐姐搬进储秀宫之前就已经有的了。”
“小妹就怕愉姐姐误会了,别以为小妹是对愉姐姐心里有什么,这才主动与愉姐姐宫里的人交好才好~”
愉妃含笑拍拍婉兮的手,“我是个不爱热闹的人,这些年在宫里也只冷眼旁观着旁人害你的,倒没见你去害人。你说我怎么能存了这样的误会去?”
“令妃你别多心,我提到庆嫔和白常在,不是指责你什么,只是说便是因了她们两个,我与你之间也应该交好才是。”
愉妃说着抬眸凝注婉兮,比婉兮大十几岁的女子,眼中流露出慈祥来。
“况且这些年,你对永琪所做的事儿,我心下也并非不明白。不说远的,便说上回那次捉蚂蚱,那心意我直到现在还记着。”
婉兮这便笑了,“我知道愉姐姐性子安静,可是从此后多来我这永寿宫里坐坐,那我就欢喜了。我还得请愉姐姐教教我,是怎么能将永琪教导得那样好的。”
愉妃的目光便也自然下滑,落到婉兮肚子上。
婉兮便垂首笑道,“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一胎是男是女呢,可是我想不管男女,能依着愉姐姐教导永琪的法子,便也一样都能教导好。”
愉妃这才笑了,点头道,“哪里有什么格外的教导法子呢?不过是我这一辈子,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永琪,我便也将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永琪身上罢了。所谓‘全心全意’四字吧。”
婉兮妙眸一转,却也是微微含笑。
“愉姐姐说得真好,叫小妹茅塞顿开!这世上的母亲教子,哪里要那么多手段去,无非全心全意罢了。”
两人说了一会子闲话,愉妃这才话锋一转。
“你不在宫里的这两个月,宫里出了点事。我本想等你回来就与你说,只是才知道你有喜了,我这才压了几日,今儿才来。”
婉兮悄然吸一口气,“愉姐姐请说。”
愉妃眼帘轻垂。
“按说你这终于有喜,我这么点子事儿不该来麻烦你。只是这几年一向是你佐理内治,经验比我丰富。我这回莫名担了这个差事,遇到为难的,思来想去也唯有来与你说说才好了。”
婉兮含笑点头,“愉姐姐既来找我,怕这事儿或直接、或间接,是要与我有关联的。”
愉妃轻叹一声,“令妃你真是冰雪聪明。在你面前,我都惭愧了。”
婉兮忙含笑摇头,“愉姐姐千万不要客气,但说无妨。”
愉妃抬眼,静静凝望婉兮。
“……三月初九,永和宫太监马玉逃走。”
婉兮垂首定了半晌,才倏然扬眸。
“永和宫的太监逃走?”
愉妃点头,“三月初九,圣驾还未还宫。想来马玉便是故意选中这个时机的。”
愉妃的目光静静从婉兮面上流淌而过。
“永和宫里住着的是婉嫔,而令妃你一向与婉嫔交好,故此这事儿我忖着还是来与令妃你知会一声,听听你的看法。”
婉兮便又垂下头去,看这早春三月的日影,鲜亮明丽地落在地砖上。将那灰黑色儿的地砖都映得光鲜起来。
“倒不知道这个太监马玉,在永和宫里是担着何职司的?”
愉妃道,“是茶房的太监。”
按说永和宫最高位分的是婉嫔,而嫔位所居寝宫内,没资格有茶房。只是永和宫曾经是雍正爷的母亲孝恭仁皇后乌雅氏的寝宫,且在乾隆六年挂上了“位正坤元”的匾额,故此永和宫超规制,有茶房。
既有茶房,便有茶房里伺候的太监配置。
“幸好是茶房的太监,不算记在陈姐姐名下的。”婉兮静静道,“既然是茶房太监,便归属宫殿监节制。此事便经敬事房查问就是,倒与陈姐姐没太多相干才对。”
愉妃笑笑,“话虽如此,太监都是随宫不随人。但是宫里的日子都是这样过,但凡永和宫里的太监都得侍奉婉嫔为本主儿。故此马玉逃脱,便难免有人将缘故想到婉嫔身上去。”
“况且巧的是,婉嫔这回没随驾东巡,三月初九就在宫中。那马玉的逃跑,婉嫔便有监察失责去。”
婉兮点头,“愉姐姐说得有理。只是这会子马玉还没捉拿回来,便说什么都是早的。不如等马玉捉拿回来,到时候当面问个清楚。”
愉妃便也点头,“婉嫔在宫里这些年,一向与世无争。我的意思也是不愿轻易惊动她……此时得了令妃你的话儿,那我这个念头就更坚定下来了。那我现在就吩咐下去,叫宫殿监先查,然后禀明皇上,该拿人先去拿人,到时候审问了再说。”
目送愉妃离去,婉兮忙起身叫玉蕤,“陪我去永和宫。”
玉蕤吓了一跳,“主子快坐下!主子是想见婉嫔主子么?那奴才去禀告,请婉嫔主子来就是了。主子这才刚回宫,可好歹稳当几天吧。”
婉兮深吸一口气,“却不知道,这是否就是陈姐姐的安排……我心下有些不安。”
外头毛团儿耳朵尖,听见动静,撒腿就跑。
不多时毛团儿便将婉嫔请到。
婉兮将所有女子和太监都遣了出去,她与婉嫔两人关起碧纱橱的隔扇门来,坐在暖阁里,手握着手,单独说了好一会子的话。
三月春阳,罩在她们两人肩上,明丽而柔暖。
几天后,三月二十二,负责京师卫戍之责的统领步军衙门将马玉捉拿归案,送交内务府下慎刑司。
德保第一时间将消息透过玉蕤,告知婉兮。
德保还叫玉蕤格外告知婉兮,此时总管内务府大臣任上,不仅有他德保在;九爷傅恒也已时隔七年而复任。
婉兮听得玉蕤的禀告,果然悄然松了一口气下来。
便是德保资历浅,有时与其他总管大臣共同办案,无法左右情势;如今却又有了九爷,那她自可放下心来。
马玉扛不过一轮审问便招供了:他说他是霸州人,因家贫净身进宫。在宫里因欠人账目太多,无法偿还,故而偷了他经管下的一个银茶斗,偷偷裹挟出宫,当了十千文小钱……
太监偷盗、私逃,注定已是死罪。可是马玉的供词里还透露出好几个漏洞来。
诸如:一个太监,在宫里吃喝穿着都由内务府统一发放,此外还有钱粮可得。怎地就欠下大笔债务,甚至要不惜铤而走险偷盗宫内物品去了?
再者便是欠债,也比不上性命重要。他却明知这是死罪,却还是铤而走险——难不成是后头有人威逼于他。这人的威慑力,比一死还要叫这马玉害怕?
第三,太监奉旨才可出宫,这便该查查是谁准了他出宫。
第四,太监出宫,在神武门都有护军盘查,怎地就没能查到他私带出去的银茶斗?
婉兮坐在宫里静静等着消息。
玉叶悄然凝视婉兮,忍不住问,“……主子,在等什么呢?”
婉兮实则背对着南窗坐着,也并未曾回眸。按说这姿势绝不会叫人看出来她在等待什么。也唯有玉叶这样从小一起长大的,对她每一个细微动作都了解的,才能瞧得出来。
婉兮抬眸望住玉叶,笑了笑。
“我啊,是想着陈姐姐宫里那个马玉的事儿。你说宫里的太监,怎么就这么多‘玉’啊?养心殿里的李玉、高玉、张玉还不够么?原来就连永和宫茶房里伺候的太监,也给自己取名叫‘玉’。”
玉叶耸耸肩,“主子想这个做什么?虽说是永和宫里的人,可又牵连不上婉嫔主子什么,主子还不静静心,专心养着小主子才是。”
婉兮便笑了,“我倒担心这个马玉原来是伺候过皇上的。你想啊,凭如今宫里这些名字里有‘玉’的太监,哪个不是御前的?旁的宫里,也没太监敢随便给自己取这么个名儿吧?”
玉叶还是没听懂,“御前的?那怎么不在养心殿伺候,却分到永和宫茶房里了呢?”
婉兮垂下头,“那或许是因为这个马玉从前是皇上潜邸里伺候的。那会子皇上没在宫外开府,潜邸是在乾西二所。皇上还是皇子和亲王的时候,所里伺候的太监数量有限,故此才得以人人都叫‘玉’。”
玉叶便也一拍手。
“奴才明白了!婉嫔主子也是皇上潜邸里的老人儿,这个马玉怕是从前就是伺候婉嫔主子的老人儿,故此皇上登基之后,这个马玉才随着婉嫔主子一路走着,这才到了永和宫茶房去。”
婉兮点头,“马玉今年四十四岁……”
玉叶便是扬眉,“哟,竟然是与皇上的实岁同庚!”
婉兮眸光放远,“从这个年岁上来算,这个马玉怕是皇上当年在潜邸时候的哈哈珠子太监。”
玉叶就也惆怅了,“哈哈珠子太监,那便必定是陪着皇上一起长大的。按说皇上对这样的太监,感情最为深厚。可是如今偏就是这个马玉出了事……皇上知道之后,怕也会难受了吧?”
婉兮点头,“所以啊,尽管这个马玉看似不干咱们的事儿,可是这个人却就是在我心上盘旋不去呢。”
玉叶便咬牙,“真是他自己不争气!既然原本与皇上有这样的情谊,他在宫里怎么还迷上赌钱了?否则如今李谙达要出宫了,那养心殿里何尝就没有他一席之地去!”
婉兮垂下头,心下有些说不出来的苦涩,便索性不再出声。
殿内静寂了一会子,外头终于来人。
是宫殿监的大总管高玉亲自来的。
玉叶瞧见这架势,心下便莫名有些不妥帖。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就因为主子说起马玉可能从前是御前的人,而莫名其妙想到了毛团儿去。
毛团儿一定是与马玉旧识的吧?
而今儿竟然是大总管高玉亲自来见婉兮,那么就是说,有太监出事儿了,而且是出大事儿了——这会子宫里太监出的事儿,应该没什么能超得过马玉私逃这事儿去。那便是说,高玉来永寿宫,要禀明的八成也是与马玉的事儿有关。
可是高大总管为什么来永寿宫,不去永和宫啊?难道说查马玉的案子,竟是牵连到了永寿宫里的人去?
果然高玉进来给婉兮请跪安,话便提到了毛团儿。
因都知道婉兮有了喜,高玉这便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生怕声调高了一点儿就吓着了婉兮似的。
可是尽管高玉小心若此,这话里的内容又如何能叫人的心就放平回去了?
“……回令主子,马玉招供在宫里欠了人债目。而那个放债给他、且逼着他今年必须将债目清偿的人,就是令主子宫里的首领太监毛团儿。”
玉叶腿一软,险些立时跌坐在地上。
五卷 232、设局(六千字毕)
婉兮忙伸手一把掐住玉叶的手腕,倒是平静地笑,“便如民间,也有百姓手头一时紧了,需要与亲朋邻居挪借些款项的时候儿。m.www.uu234.net我猜想着,马玉怕是从前是皇上潜邸里伺候的,这便与毛团儿好歹是旧识。故此马玉遇到困难了,便跟毛团儿挪借些银子来用,当也不打紧吧?”
高玉也是明白人,垂首点头,“奴才明白令主子的意思。令主子是想知道,毛团儿放债给马玉,究竟是正常的借贷,还是放了高利贷出去。”
“若只是普通的亲朋好友之间的挪借,那自然不违宫规;可若是在宫里房贷谋利那便触犯宫规了。”
婉兮避开高玉的话锋,也没回答,只是垂首淡淡一笑。
“那高总管怎么说?”
高玉便也轻声回话,“回令主子,这会子奴才倒是并无证据说毛团儿当真房贷谋利了。只是这样一来,奴才便有些查不清楚了——既然只是旧识之间的挪借,那马玉有难处便与毛团儿商量着宽限几天就是了,何苦犯下那偷盗之罪,更要不顾死罪,私逃出宫呢?”
婉兮淡淡道,“银子总是好东西,说不定那出借的人,自己这会子也是手头紧,急着用这笔银子,这便不能宽限,急着跟马玉催账。”
高玉便笑了,“令主子说得自然在理。只是这亲朋好友之间的催账,怎么也不至于将一个在宫里伺候了三十年的老太监,竟然不惜铤而走险,连性命都不要了啊”
婉兮便深吸一口气,“所以你们还是怀疑毛团儿实则是房贷谋利了”
高玉垂下眼帘,“如今查到这会子,情形的确就是这样的。至于到底是不是,还得请毛团儿跟奴才到慎刑司走一趟,与几位总管大臣当面说个清楚了。”
毛团儿还是随高玉去了。
玉叶想要奔出去,却被婉兮厉声拦住,不准她迈出这道门槛去。
玉叶呆呆立在窗前盯着,待得一行人的背影再也看不见,玉叶转回身来,在婉兮面前噗通一声跪下。
“主子奴才知道主子这会子不该分心,可是那是毛团儿啊!主子,奴才求主子,这会子主子便是什么事都放下不管,可是不能不救毛团儿啊”
婉兮倒是淡淡的,抬眸掠向玉叶。
“救毛团儿?若他是冤枉的,我自然会救他;可是他若当真是胆敢在后宫房贷牟利的,那便是触犯宫规,我为何还要管他?”
“你们都是我宫里人,我说过多少回,便是关起门来,咱们之间怎么疯玩儿都无妨,也不用都在我眼前立规矩;可是一旦出了永寿门去,你们就得一个个都谨言慎行,必须遵守宫规去!”
“我这些年的耳提面命,若他都不放在心上,反倒干出了这样的事儿来。你倒是说说,我凭什么还要管他?”
玉叶慌了,没见过主子这样过。
她落泪伏地,“奴才相信毛团儿一定是被冤枉的!他从小就在宫里长大,不愁吃不愁穿,皇上和主子对他都好,他便是多得些银子都没地儿花用去他放贷牟利做什么啊!”
婉兮眼波一转,瞟住玉叶。
“他要银子做什么?他借出去银子是去年的事儿,他非赶在这会子拼命追债,叫马玉都顾不上犯下死罪,铤而走险二妞,难道你就没想明白是为什么吗?”
玉叶如遭雷劈,抬眸呆呆盯住婉兮,泪都忘了流下。
——今年,这会子,是主子下定了主意,就要送她出宫的日子啊!
所以毛团儿才需要一笔银子,而且是一大笔银子。可是主子管得严,毛团儿又从来不收旁人的礼,便凭着每年那么几两年例银子也攒不下,故此这才放贷去牟利。
毛团儿他,不是没有理由的;毛团儿他,怕就是为了她啊!
夜色已经深浓下来,婉兮还在等慎刑司那边的消息。
玉蕤终于回来,眼圈儿都是红的。
婉兮心下便也有了数,垂首问,“用刑了吧?”
玉蕤便也使劲点头,“毛团儿死也不肯认。”
婉兮努力笑笑,“他没干过,他自然不肯认。”
“况且他也怕连累了我。他便必定是宁肯被打死,也绝不肯认的。”
玉蕤的眼泪都掉下来,“原来主子竟然都知道?!”
婉兮点点头,“是我设计害他。马玉是跟他借过钱,可是后来放高利贷的不是他,可是我叫人转交银子,说是他的。”
玉蕤吓坏了,跪倒抱住婉兮的脚,“主子这是要做什么啊?”
婉兮深吸一口气,“从认识他第一天,我便没将他当成奴才过。我视他为手足,我将她当成自己的弟弟一般。”
“所谓手足亲身,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若自断手足,如何能不忍住些疼痛?”
玉蕤呆呆望住婉兮,“所以主子是在,自断手足?”
“可是主子啊主子这又是何苦?”
婉兮轻轻垂下眼帘,摇摇头,“玉蕤啊,你阿玛说没说,他们行刑的打得狠不狠?”
慎刑司虽然是内务府下主管内三旗刑名的衙门口,与地方上的衙门有所区别,可是行刑的规矩却是相同的。行刑的轻重,都在那行刑者的手腕子上。
玉蕤道,“奴才阿玛说,此事还请主子放心就是。奴才阿玛虽然在总管大臣里资历最浅,但是却有九爷在呢。行刑是九爷亲自下的命,那些人都懂得看九爷眼色的。”
“况且他们也都知道毛团儿是什么身份,毛团儿终究从前是皇上身边儿的哈哈珠子太监,又是李谙达的徒弟,更是主子宫里的首领太监他们若给打重了,也知道往后没办法交待。”
婉兮这才约略放了些心,“虽说不会伤筋动骨,可是明面儿上的皮开肉绽却是免不了的。今晚上,那新伤最疼。难为毛团儿了”
玉蕤却还是忍不住落泪。
“毛团儿好歹是个大小子,便是皮肉的伤,疼过便过了。可是主子呢,主子是疼在心里,况且主子这会子还怀着小主子主子分明是陪着毛团儿一起疼;根本是比毛团儿,更疼啊!”
婉兮却轻笑摇头。
“这一点子疼,又算得了什么?与我从前的那些担心相比,这已是最轻的了。”
她心下感谢上苍,在没出大事之前,在她还能够掌控住局势的时候,先安排完了这些。
婉兮回身躺下,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四月,皇帝终于准了傅恒的请求,派傅恒亲赴西北,整饬军务。
傅恒在启程之前,先将内务府的几件出差事办完。
其中便有毛团儿的这事儿。
傅恒亲自上奏皇帝,言明毛团儿自己并未招供,马玉也未能招供出什么切实的证据来。只是按着逻辑来推论,毛团儿终究难辞其咎。
傅恒向皇帝提出两个建议,或者是送毛团儿去守陵,或者是派给宫殿监其他在宫外的苦差去。
这两个建议,虽然都能叫毛团儿活命,可是皇帝最是明白,这两个都不是好的归处。
皇帝一时决定不下,便丢了奏疏,吩咐将晚膳摆到永寿宫去。
旨意传到御膳房,首领太监们本还想按着正常的膳单预备,却叫刘柱儿给拦住了。
身为七品首领太监,刘柱儿便强做主张,抓过笔来唰唰唰,将膳单上小一半的菜都给划去了。
负责今儿膳食的首领太监赵三德就急了,“哎哎哎你这是干什么呀?今儿是我当差,你这都给划去了算是什么?”
刘柱儿拎着毛笔,瞟着赵三德乐,“我这是帮你呢,亏你这个没眼色的!我把话先说下,你若是按着这份膳单去进膳,出了事儿,你可别怨我没提前点拨你。”
赵三德既然也能熬上七品首领来,自然也不笨,眯眼打量了刘柱儿一会子,便乐了。
“哎哟我的好哥哥,我懂啦!皇上临时下旨将晚膳摆到永寿宫去用,这会子令主子正是有喜呢,这些肥腻的肘子、盘肉、猪皮冻儿,令主子可不是看了就得恶心?”
“令主子恶心了,皇上心下必定不安适,那便必定得拿咱们当奴才的开刀啊!”
赵三德对刘柱儿千恩万谢,待得进膳,皇帝和婉兮瞧见了膳桌上清一色清淡、雅致的菜式,不由得都是微微一笑。
皇帝回头就叫了赏,乐得赵三德一蹦多高。
皇帝跟婉兮一起用膳的时候儿,一向都不用外人伺候。便是今儿婉兮有了身子,还是将所有人都叫去了。
婉兮便要起身替皇帝夹菜,却被皇帝按住。
皇帝瞟着她,“都这会子了,还守着这劳什子规矩?”
他自己起身,按着婉兮的肩,让婉兮坐好了,他亲自夹菜先送进口里尝了,确定没什么怪味儿的,这才送到婉兮的饭碗里。
实则婉兮这会子用膳也没那么忌口,这孩子当真懂事儿,她没害喜呕吐过不说,连用膳也都能正常吃。
只是今晚上婉兮和皇帝心下都有些事儿,这便都胃口不盛。
皇帝瞟着婉兮,“也是担心毛团儿的事儿呢吧?小九上了奏疏,说得把毛团儿撵出宫去了。去向有两个,或者是去守陵,或者去办宫殿监旁的苦差。”
婉兮心下便也是咯噔一晃。
这些都是处置犯错的太监的常用法子,婉兮不算意外。只是想起来,终究心疼。
婉兮悄然望皇帝,“宫殿监旁的苦差,这说法有些含混,奴才倒不知道都有些什么?”
皇帝抬眸,“诸如照料年老的太监、或者在坟地上挖坑埋葬死去的太监和女子的诸如此类,总归都是生不如死的苦差。”
婉兮别开头去,不想叫皇上看见她眼底的泪光。
皇帝忙伸手过来握住婉兮的手,“你当我忍心?爷也没想到,小九这回处理得倒如此坚决,便是爷想从中设法,却也已经来不及。”
婉兮明白,若是往常,九爷不说要暗中相救,至少也得拖着不办才是。可是这回九爷却是办德飞快。那些动刑,也都是九爷吩咐的。
马玉是三月二十二日被缉拿送交内务府,九爷却是四月就要启程赴西北整饬军务。在外人看来,九爷这样急着办结此案,便是时辰仓促的缘故。
可是婉兮心下如何能不明白,这是九爷的心意
这一生情同兄妹,她的心思,他必定懂。毛团儿是她在宫里除了玉壶之外,第一得力之人,她怎么能任由毛团儿出事,却半点法子都不想?故此九爷怕是早已懂了她的用意去。
九爷这是顺水推舟,甚至在皇上插手之前,就已经将这一切事都办完了。
而傅恒赴西北整饬军务启程之前,便是再怎么要紧的太监,皇上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太监去驳了九爷的面子去。
她的心意,便在九爷的手中,几天之内便已经迅速落到了实处。
婉兮心下便更是安定,垂下眼帘,眸光轻转。
“皇上说,那些苦差里,还包含照料年迈的老太监去?”
皇帝轻哼,“是啊。太监年迈之后出宫,无儿无女,若无人照料,他们的风烛残年如何度过?终究都是宫里伺候了一辈子,功劳苦劳皆有,故此宫殿监也派人在外统一照料着。”
婉兮拼命忍住欢喜,极力低垂着头,尽量叫自己看起来悲伤。
“那奴才倒是想起一事来:李谙达年岁也大了,早就听说怕是今年也要出宫了。那何不叫毛团儿出宫去照料李谙达?”
“如此一来,既合了宫规,惩治了毛团儿;又能圆满皇上对李谙达的心意去还有一层,李谙达对于毛团儿来说如师如父,若说这世上还有人能劝他弃恶向善的,那李谙达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婉兮抬起头来,伸手揽住皇帝的手臂,“爷可否给了奴才这个恩典去?”
皇帝垂眸凝视着她,却半天不说话。
婉兮有点心虚,忙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肚子。
她在犹豫,这会子要不要利用自己的肚子,跟皇上撒一回娇?
正在动心思,皇帝忽然轻哼一声道,“你可以现在就说肚子疼。”
婉兮一个躲闪不及,忍不住扑哧儿笑了,抬头望住皇帝,“爷说什么呐?”
皇帝“呸”了一声儿,“到底还是乐出来了?!你要是想叫爷信了,你好歹也得憋住了乐才好!”
婉兮咬住嘴唇,伸手轻轻捅了捅皇帝胳膊肘儿。
那处有个麻筋儿,皇帝有时候将胳膊搁在书案上的时候,不小心就容易碰着,皇帝每回都麻痛得有些懊恼。可是却又无奈——疼又无奈。
此时婉兮便希望能成为皇上的那个“疼又无奈”的人,厚着脸皮也要求一求。
皇帝扭了扭身子,甩了甩胳膊。将婉兮那捣乱的手给甩开,却还是小心伸手扶稳了婉兮去。
婉兮小心凝着皇帝,“爷,答不答应奴才嘛?”
皇帝嘴唇紧抿。
婉兮咬住嘴唇,“奴才知道,宫中则例是皇上钦定的。皇上必定不能自毁规矩只是毛团儿终究是皇上身边教导出来的人,皇上就如何忍心?”
皇帝这才正视住婉兮,两手把住她的手。
“爷不是担心那个。爷是在想,若毛团儿也走了,你这宫里又该怎么办?”
“况且你这会子身子如此,你宫里得力的,一个一个都走了,留下的反倒都是些叫人放心不下的。若你身子沉了之后,再遇见事儿,谁又来帮你?”
婉兮听得鼻尖儿也有些发酸。
可不是嘛,玉壶走了,玉叶就要走了,如今毛团儿也得走了便是宫里还有玉函和玉蕤,玉函一向的性子温软有余、果断不足;而玉蕤再过两年也到了出宫的年岁。
她这永寿宫,便在这一二年间,将会一空。
而这会子偏还是她有了孩子,正要用人的时候。
婉兮轻轻扳着皇帝的指头,轻声道,“无妨,不是还有皇上呢么?再说奴才今年都三十岁了,什么事没见过、没经历过呢?
皇帝便哼了一声,“就怕你这会子脑袋一热,将来却要后悔!”
婉兮轻轻靠近皇帝怀中去,“如说奴才后悔,也只后悔一件事儿——毛团儿是皇上身边的,皇上却舍了给奴才用,结果奴才没给用好,反倒给放出宫去了。”
“奴才这是,辜负了爷一片心意”
她这般乖巧柔顺的模样,倒叫皇帝满心的愤懑都发不出来了。皇帝也只能将她箍在怀里,柔声道,“那倒没什么要紧的。终究这个人是爷给你的,那便是你的奴才。你想怎么使他,给他安排什么样的出路,都是你这个当本主儿的,应有的权力。”
婉兮这便笑了,抬手去拨动皇帝唇上的青髭。
“皇上不责怪奴才啦?”
皇帝闷哼一声,“谁让你现在怀着爷的孩子呢!不是爷忍让你,爷是忍让咱们这隔了十五年才来的第一个孩子”
四月,九爷启程赴西北了。
毛团儿也被宫殿监直接从慎刑司领走,送出了宫去。
一个犯了过失的太监,是没机会再回到后宫,便是跟本主儿叩头告别的资格都没有了。
婉兮也自是明白规矩,毛团儿走的那天,她自己坐在宫里没动;也不准宫里任何人到神武门那边去观望。
终于,高玉亲自来回,说毛团儿已经出宫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再不会来永寿宫惊扰令主子,还请令主子安心养育皇嗣婉兮含笑受了,等高玉转身走了,婉兮才终是一背身儿,落下泪来。
舍不得,她当然舍不得。
可是与其叫他们在宫里陪着她,却要冒着出大错的风险,那她不如亲手自断手足,送他们出宫去。
后宫女子,身为主子的,有锦衣玉食尚且伤心孤单那太监们呢,更是如此。这一生好歹相遇,好歹情同手足过,她便宁肯自己难受,也成全了他们去才是。
玉蕤和玉函她们尚且极力忍着,玉叶终是忍不住,早已哭得跌倒在地。
婉兮急忙抬手抹掉自己那颗清泪,摆出清冷的神色,冷笑着道,“你又哭什么?岂不知,今日你为了他人哭,再等不了多久,别人又要为了你的离去而落泪。”
毛团儿已是先出宫了,婉兮接下来就是等李玉出宫,之后就可安心放玉叶出宫去了。
三人的出宫必定得有一个稳妥的次序,这样才能不叫人生疑。
玉叶听罢却是一惊,便又是跪倒在地。
“毛团儿刚走,主子便又要撵奴才走?主子好狠的心!”
“主子从前说倒也罢了,可是这会子主子终于有了喜,如何不准奴才在宫里陪着主子这几个月去?待得主子诞下皇嗣,叫奴才也好亲亲抱抱,到时候再走也不迟啊!”
婉兮心下也是难受,轻轻闭上了眼。
她何尝不想呢?玉叶与她的情分,是这宫里其他人都比不了的。她多想等自己的孩子下生,也好好与玉叶分享那喜悦去。只是
婉兮狠下心,板起脸来。
“尽说傻话。你出宫的时辰,去年已经耽误了一年去;如今若因为我的孩子,又要你再耽误一年如此连绵下去,难道我还能叫你在这宫里耽误一辈子去么?”
“叫你出宫的事,我已经与皇上提起了。这一两个月间,看内务府安排着,你便随时都能走了。”
玉叶的眼泪,唰地就掉了下来。
婉兮狠心扭开身去,看都不看。
“实则依我的意思,四月已是要叫你走了。可是一来便是我与你说过的关于李谙达的话,李谙达还没走呢,我这便允你在宫里等一等他老人家;二来,也是叫毛团儿这事儿给闹的,咱们宫里总不能一下子就走了两个人去。”
玉蕤自畔瞧着主子和玉叶两人,心下着急,却无法将话点给玉叶去。
玉叶这会子怕是被毛团儿突然出宫的事儿给激着了,一时没先明白主子特地安排他们两个前后脚出宫的用意,玉叶这便跟主子拗上了。
玉蕤便上前抱住玉叶,柔声劝说,“好玉叶,你这会子难受,主子和我都明白。可是你怎么忘了,主子这会子是双身子,是最不宜伤心动气的。你快别拗了,啊。”
第1970章 233、竹篮打水(六千字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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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我先陪你回去歇歇,待会儿你的差事我替你了。www.uu234.net你回去睡一觉,睡好了,心下怕是就清楚了,到时候还有话再心平气和与主子说。”
玉叶再难受,终究忌惮着婉兮的双身子。玉蕤好说歹说,终是连哄带推,将玉叶带回了配殿去。
玉蕤关起门来,抓了帕子来替玉叶拭泪。
一边拭泪,一边小心地提点,“……你便是出宫了,又不是从此再也听不见宫里的音信了。便是毛团儿也刚出宫去啊,你若得了空,还可以去瞧瞧他。”
玉叶这才如大棒砸头,愣愣抬头望住玉蕤。
眼神中有不敢置信。
玉蕤便也笑了,“你要知道,毛团儿跟你不一样,他可不是差役满了,可以出宫自由了去。他是要到宫外服役的,是要去照顾即将出宫的李谙达去。”
“我倒是记着,主子提过那么一嘴,说要你出宫之后也去帮衬这李谙达些……你们两个可不是在宫外私自见面,你们都是奉了主子的命,去照顾李谙达的呢!”
玉叶的泪便再度唰一下流下来。
她一把抱住玉蕤,“……我是不是明白得太晚了?亏主子与我说的那么明白,主子还说将蠲给李谙达的地,就买在我们村子附近了。我刚那会子竟是什么都给忘了!”
“走,我先陪你回去歇歇,待会儿你的差事我替你了。你回去睡一觉,睡好了,心下怕是就清楚了,到时候还有话再心平气和与主子说。”
玉叶再难受,终究忌惮着婉兮的双身子。玉蕤好说歹说,终是连哄带推,将玉叶带回了配殿去。
玉蕤关起门来,抓了帕子来替玉叶拭泪。
一边拭泪,一边小心地提点,“……你便是出宫了,又不是从此再也听不见宫里的音信了。便是毛团儿也刚出宫去啊,你若得了空,还可以去瞧瞧他。”
玉叶这才如大棒砸头,愣愣抬头望住玉蕤。
眼神中有不敢置信。
玉蕤便也笑了,“你要知道,毛团儿跟你不一样,他可不是差役满了,可以出宫自由了去。他是要到宫外服役的,是要去照顾即将出宫的李谙达去。”
“我倒是记着,主子提过那么一嘴,说要你出宫之后也去帮衬这李谙达些……你们两个可不是在宫外私自见面,你们都是奉了主子的命,去照顾李谙达的呢!”
玉叶的泪便再度唰一下流下来。
她一把抱住玉蕤,“……我是不是明白得太晚了?亏主子与我说的那么明白,主子还说将蠲给李谙达的地,就买在我们村子附近了。我刚那会子竟是什么都给忘了!”
玉叶和毛团儿这边的事儿,好歹算是安定下来,只待时日。
婉兮却还没等歇息两天,这个晚上,鄂常在忽然来请安。
“都这样晚了,她来做什么?”玉叶有些想拦着,“主子这会子身子要紧。”
婉兮坐在炕沿儿上想了想,还是摆摆手,“请鄂常在进来。”
鄂常在原本是淑嘉皇贵妃景仁宫里的人,淑嘉皇贵妃薨逝以来,鄂常在景仁宫中难免一时失了主心骨,颇有些孤苦无依了去。
婉兮着实是这段时间来一是有了身子,二来是事情一件连着一件,这便疏于问景仁宫的事。
鄂常在一进门便落了泪。
“自淑嘉皇贵妃薨逝之后,妾身只觉在后宫之中越发无依无靠。妾身记着,淑嘉皇贵妃临薨逝之前,曾经将一切都托付给了令妃娘娘。故此妾身想,妾身心里的为难,唯有来仰仗令妃娘娘……”
婉兮小心地抚着肚子,亲自起身,握住鄂常在的手。
“……你伯父襄勤伯(鄂容安)与班第在伊犁自杀殉国的事,我已知道。皇上亲予谥号‘刚烈’,图形紫光阁,又命你伯父的儿子鄂津袭爵。你放心,对你伯父这样的忠臣良将来说,皇上必定不会亏待。你在宫里,皇上只会更加爱惜于你。”
鄂常在却是落泪蹲礼,“我鄂家虽有伯父这样的忠臣,却这两年内也连续出了两个被皇上赐自尽的长辈……”
婉兮心下其实知道,那两个赐死的,一个是鄂常在叔父鄂昌,一个就是三月间刚被赐自尽的、鄂常在的父亲鄂乐舜。
想鄂家从鄂尔泰起,曾经权倾天下,满门高官。如今鄂尔泰的子侄辈一个一个凋零而去,更是功过两重天。
也难怪鄂常在自进宫以来,凡事小心翼翼,甚至可以说是战战兢兢。她终究是猜不透皇上究竟是会宠她,还是厌她吧。
“从前不管伯父、叔父如何,妾身好歹还能自处……可是上月皇上却是赐妾身的阿玛自尽……令妃娘娘,妾身真是好惶恐,在这宫里当真不知如何立足下去了。”
“偏此时淑嘉皇贵妃又不在了,景仁宫内无人为主,妾身便连这点子惶恐,都不知道该与谁说去。”
婉兮轻轻拍拍鄂常在的手。
“我虽不敢说这宫里谁能得皇上宠爱,可是我好歹还敢说:这宫里没有人因为自己的母族获罪而遭罪的。你的母家是你的母家,你却是你。皇上不会因为你的母家,就迁怒于你。”
便是有婉兮这样安慰,鄂常在却也还是放不下心。
她心一横,在婉兮面前噗通跪倒,“妾身此时无人依仗,唯有请求托庇于令妃娘娘羽翼之下。令妃娘娘但有驱驰,妾身愿效犬马之劳。”
婉兮叹一口气,忙将鄂常在扶起,“妹妹何苦说这个?妹妹且放宽心就是。”
“妹妹这会子的惶恐无依,也只是因为淑嘉皇贵妃溘然薨逝所致。皇上这一阵子也是的确分不开心,待得皇上再为景仁宫里指一位新主,妹妹自然就可放下心来了。”
宫墙夹道里,夜色幽深。
许是因为这左右两列红墙的缘故,便将夜色印染得比这天下任何地方的夜,都要更黑。仿佛永远走不出去,永远都找不见方向。
鄂常在缓缓走着,忍不住问身边儿的女子鹅雪,“你说,令妃是不是根本就不想帮我啊?”
“也是呢,我虽然是鄂尔泰的堂孙女,可是鄂尔泰早已不受皇上的待见了啊。只是幸好他殁得早,才没如皇上后来对张廷玉那般……可是鄂尔泰殁了,那咱们整个鄂家,其实就已经倒了。”
“便是大伯父鄂容安、叔父鄂昌,还有我阿玛都已经官至总督、巡抚的级别,可是这天下的人却都瞧得出皇上对他们的态度。”
“生在这样人家的我,若早十年,在这宫里还能如忻嫔一样受宠;而如今,却只能龟缩地活着。呵,呵呵,这样的我,便是主动依附,难怪人家令妃也看不上呢。”
鹅雪心下也是难过,便小心扶着主子的手臂,寒声说,“主子别急。淑嘉皇贵妃薨逝了,咱们景仁宫迟早还会有新主。到时候主子自然该与新宫主一心才是。”
“奴才忖着,这会子最有可能挪动出来,做主咱们景仁宫的,怕是那一位……到时候主子与那位齐心协力,便能叫今日所有看不起咱们的,都后悔了去!”
鄂常在一怔,回眸凝住鹅雪。
“你说谁?”
鹅雪淡淡笑笑,“主子怎么忘了,如今这后宫里,有哪位是嫔位以上,本可以为一宫之主的,却因为暂时没有空宫,不得不与其他人一起住着;且已经诞育皇嗣,按理怎么都该单辟一宫的了?”
鄂常在心头呼啦一亮,“嫔位以上却还与人合住的,有两人:庆嫔和忻嫔。而已经诞育了皇嗣的,那便唯有忻嫔一个了!”
鹅雪含笑点头,“正是!”
“主子想啊,主子与忻嫔皆出于名门,忻嫔阿玛那苏图与咱们家老大人、还有几位老爷同朝为官,便因了这层关系,主子也自然应该与忻嫔一条心才是。”
鹅雪说着在幽暗里,回望了永寿宫的方向一眼,“总不能像有些人一样,明明是辛者库的奴才,一时得宠便忘了本了!”
“主子本不该与那样的人为伍,主子又何必纡尊降贵委屈了自己去!”
翊坤宫里,那拉氏叫塔娜取过头箍来,勒住额头。
已是四月了,天儿已然起了暑气。塔娜便有些犹豫,“主子这会子还要戴头箍,仔细焐一头的汗。回头夜里叫风一盗,再着了凉。”
那拉氏不耐地皱了皱眉,“你没听见那边儿还在哭个没完么?一到夜晚就哭,一到夜晚就哭,哭得我都多少个夜晚没睡安稳了。这脑仁儿里,便跟多少道士开了水陆道场似的!”
塔娜知道主子说的是东配殿里的六公主。
也不知怎地,六公主近来就是生了个夜哭的毛病,总在熄灯安置了,刚要睡熟的时辰哭起来。偏夜里还静,宫里还拢音,那偏殿里的哭声便如同就在耳朵边儿一样。不光主子,便连她们这些睡在耳房里的女子,都没能睡好。
只是那终究是公主,便是哭了扰人,又有谁敢说去?
便连皇后,也因是公主的母亲,这世上便没有母亲嫌弃自己孩子夜里哭的。故此连皇后都忍了,她们当奴才的便也只能跟着一起忍。
塔娜便忍不住低声道,“这一晃眼,忻嫔在咱们宫里,已是跟着主子一起住了快三年了。原本主子就不愿与她一个宫里住着,只是那会子没有空宫给她住,咱们便只能容得她。”
“如今……她要是能挪出去,就好了。”
那拉氏微微眯眼。
“你是说……空出来的景仁宫?”
那拉氏自己何尝没有过这个念头,只是心有不甘。
景仁宫曾经是康熙爷的诞生地,也是皇太后过去的寝宫,嘉贵妃便是死了还是追封了皇贵妃……足见这景仁宫的风水可真是好。
更何况,景仁宫的门内还立着那块跟永寿宫相同规制的龙形石头影壁去呢!
这样的宫,她不想给忻嫔。故此淑嘉皇贵妃都薨逝这么久了,她却还是没跟皇上提这事儿。
只是这六公主的每晚啼哭,当真是快要折磨疯了她。她自己还好说,她那刚下生的小儿子却吃不了这样的苦。都说小孩儿是在睡觉里长个儿的,如今那孩子也陪着她每晚睡不安生,她便无法再忍了。
她揉了揉眉心,叹口气道,“去养心殿跟皇上通禀一声儿,待会儿我去给皇上请安。”
养心殿,皇后陪皇帝一起用完了膳,将皇帝东巡时候交代送回宫里交给她亲手改一改的褂子拿出来。
“这褂子已经改好了。”
皇帝接过来看,又起身换上。那拉氏亲自伺候着皇帝,两人的身影映在玻璃窗上,倒是夫妻和美的剪影。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这是朕的行服褂,因朕出外骑马,最爱穿错襟的‘布介’。可是这褂子常见,错襟儿却不容易做,总得是关外老满洲的格格才会掐。”
“故此朕虽然出巡在外,也得将这褂子著人送回来,给家里的你亲手来改,朕才放心。”
所谓错襟,便是褂子的襟口并非从上到下直线平齐的,而是在襟口中间出现一块凹形缺口。
从前按着老满洲在关外的习俗,这样的襟口是方便伸手进衣襟内拿东西。后来大清入关,这样的襟口便也成为一种装饰了。因为那襟口的内凹,一般的女红妇差都不会做,总得要那拉氏这样的老满洲格格从小跟祖母辈的一起做过针线的,才有机会学得会。
一想皇上那样千里迢迢的也叫人送衣裳回来,由她这个“家里的”给亲手修改,那拉氏的心头便是一阵甜蜜。
唯有这样,才是普普通通的两口子的模样。不是什么皇帝与皇后,只是夫君与妻子。
那拉氏便垂首微笑,“难得皇上还记着老满洲的习俗,妾身便是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虽说担着皇后的名号,可是妾身说到底,首先是个女子,是皇上的妻子啊。”
皇帝微笑,褪下褂子,伸手握了握皇后的手。
这会子难得气氛融洽,那拉氏便提到给忻嫔挪宫的事儿。
她本以为应该不会有什么难度。终究淑嘉皇贵妃已经薨逝,景仁宫不能平白空着不给人住。况且此时忻嫔也有孩子,还挤巴在配殿里也不是回事。
那拉氏以为,这件事最大的阻力,其实在她自己。只要她都肯妥协了,那皇上还有什么不能妥协的呢。
“景仁宫虽是淑嘉的旧日寝宫,可是皇上在她薨逝之后,已经将她的图影、生前旧物都移到长春宫,与孝贤皇后、慧贤、哲悯一并供奉、纪念着。那这景仁宫,倒不用非要继续空下来了。”
皇帝虽说平静地点点头,却道,“东西六宫,终究有数儿。如今嫔位为宫主的有婉嫔的永和宫、怡嫔的咸福宫、颖嫔的延禧宫……倒已经有三个宫了。”
“依着朕的意思,倒不宜再给嫔位单独挪宫去。否则将来再有嫔位以上的晋位,岂不是要双妃、或者贵妃和妃位挤在一个宫里了?”
那拉氏便是一怔。
“皇上又要大封六宫不成?”
那拉氏心下登时一番翻涌。皇上大封六宫也不是没有过,除了登基那年的初封之外,就是慧贤皇贵妃薨逝之后封过一回,接着又在孝贤皇后崩逝仅一个月的时候又大封过一次。
那这次又是什么理由?总不能是因为淑嘉的薨逝吧?
可是淑嘉薨逝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这会子便论不上这个理由去了才是。
那拉氏不由得吸一口凉气——难道说,会是因为令妃终于得了孩子?
皇帝却笑了,拍了拍那拉氏的手。
“便是不大封六宫,皇后怎么忘了,今年又是八旗女子挑选之年呢?!”
“既是挑选,便总有新人进宫。有新人进宫,便难免某些位分上要重做调整。朕也不知道今年能有几个入眼的,便总要提前空下一个宫来,以免到时候不好安排,反倒叫皇后你为难了去。皇后说呢?”
那拉氏悄然松一口气,却又紧跟着又提了一口气。
是啊,又是八旗女子挑选之年了。从乾隆十九年起,又逢西北用兵,八旗、外藩蒙古、准噶尔旧部、乌梁海……甚或西北的回部,都出了不少的功臣。
那皇上自然少不了要选几个功臣的女儿、妹子入宫。
若是功臣之女入宫,起封便不会低,怕至少就是贵人,甚或还会出现如忻嫔一样的入宫即为嫔位的去。
那拉氏垂首,勉强笑笑。
“按例,挑选女子应该在二月。今年二月皇上起驾东巡祭孔,妾身还以为皇上今年不挑选秀女了呢。”
“终究……今年西北追击阿睦尔撒纳,兵事正急,妾身便想着,皇上一心都系于前朝,于挑选一事上,或许会有所取舍。”
皇帝却笑了,“你说的自然有理。只是这国与家,岂有为了一个阿睦尔撒纳便乱成一锅粥去的道理?朕就是该做什么做什么,朕就是要让阿睦尔撒纳和天下的百姓都看见,朕的阵脚未曾乱,朝廷的部署未曾乱!”
“况且,皇后啊,你这个当母亲的怎么忘了,如今永珹、永琪、永瑢都已年过十三,是该指婚的时候了。朕不挑选八旗秀女,又如何为他们配婚?况且皇子之外,还有宗室子弟,又要如何婚配?”
那拉氏也是一怔,有些缓不过神来。
是啊,时光如梭,怎么也没想到那三个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也该指婚了。
永珹和永瑢倒也罢了,叫那拉氏心下一动的,是永琪。
她十分想知道皇上将为永琪选一个什么样的福晋。便从此一事上,也能隐约探查皇上的心意去。
这会子,那拉氏的心思从担心皇上再选新人,转变为考量皇上为皇子挑选什么样的福晋去。
与自己个人的心思相比,她这会子倒是更在乎的是皇上为皇子的配婚了。
五月,终于开始挑选八旗女子。
四阿哥永珹,今年已十七岁,三年前皇帝已经为永珹选了嫡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为十三爷怡亲王的额驸富僧额之女。
这一年选秀,皇帝又指给了四阿哥几个“使女”去。按例皇子使女,经八旗选秀而出的,其实就是皇子的侍妾。
皇帝又选鄂尔泰孙女,与宫中鄂常在为堂姐妹的西林觉罗氏为五阿哥永琪的福晋。
最后为六阿哥永瑢。
按说永瑢今年十二月才满十三岁,故此本次挑选女子,可为他配婚,也可不必。
只是皇帝却在看完排单之后,朝那拉氏点头微笑,“瞧瞧这个女子。”
那拉氏接过排单,原来是富察氏,乃为傅清的女儿。
皇帝含笑道,“论年岁,倒是与永瑢相当。”
那拉氏忍不住吸一口气,“皇上要选傅家的女儿为皇子福晋?哟,这便是在四公主指婚给福隆安之后,咱们天家与傅家的又一门联姻了!傅家当真是有福气。”
皇帝含笑拍拍皇后的手,“朕便是此意。”
那拉氏便顺着排单,去寻那个女孩儿。
那拉氏看罢便笑,“果然是名门闺秀,隐隐约约瞧过去,的确有几分孝贤皇后当年的影子。”
皇帝便点头,“……留牌子。”
这一天阅看完,那拉氏是含着微笑回宫去的。
塔娜瞧着好奇。从前挑选女子,主子总是强撑欢笑,可其实心下都是不乐意的。可是今儿,主子这是怎么了?
那拉氏含笑道,“去年平定达瓦齐,傅恒请辞双公爵,我便知道皇上必定要设法将此事补偿回去。那会子我便猜,皇上怕是又要定一桩儿女亲事了。”
“皇上自己也承认,故此咱们东配殿那位便早早儿地开始筹划了去。别说旁人,便连我也以为,这六公主指给福康安,怕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那拉氏那会子还在为自己夭折的五公主不平。
“可是原来咱们都猜错了。皇上是打算这么做,可是却没说非得是跟傅恒自己的儿女结亲啊!”
“如今傅清殉国多年,傅家上下都以傅恒为首,傅恒自然要顾着傅清那一家。皇上选傅清的闺女为皇子福晋,这便自然也是给了傅恒恩典去。若此,皇上不仅告慰了傅清的忠魂,也将傅恒请辞的脸面圆了过去。”
那拉氏含笑瞟塔娜一眼。
“忻嫔这大半年来的筹划,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第1971章 234、二心(六千字毕)
♂!
这个五月里,朝廷西路、北路大军向哈萨克大举进攻,追缉阿睦尔撒纳。m.www.uu234.net皇帝绝不准出现先帝雍正爷竟然容得罗卜藏丹津逃匿三十余年的旧事再度发生,他发誓必要捉拿到阿睦尔撒纳这一先降后叛之逆贼。
生要见人,死要拿尸!
朝中,皇帝又赈甘肃二十州县上年度霜、雹灾。
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皇帝完成了八旗秀女的挑选。
在为三位皇子指给福晋和使女之外,皇帝给自己的后宫只挑入一个新人。
这个新人为钮祜禄氏,小名猗兰。
这位钮祜禄氏猗兰,继孝贤皇后、忻嫔之后,又是一位出自镶黄旗的格格!
便是同出于镶黄旗,猗兰因出自钮祜禄氏,高祖父为顺治爷亲封的四位顾命大臣之一的遏必隆;曾祖父为一等公、镶黄旗满洲都统阿灵阿;祖父的姐妹便为康熙爷的孝昭仁皇后和温僖贵妃。
祖父阿尔松阿为二等功、领侍卫内大臣、刑部尚书;
父亲穆克登承袭佐领,封二等侍卫。
这样的家族声名赫赫,便是皇太后也被皇帝并入了这个家族。这个猗兰,乃是皇太后同家族的晚辈。
这个家族在乾隆朝,还出过太多的名臣。譬如傅恒之前的当朝首揆讷亲、此时西北为定西将军的策楞、还有曾历任贵州巡抚、云南巡抚、山东巡抚、江南河道总督的爱必达,以及两广总督阿里衮……
这样的家世,即便猗兰同孝贤皇后、忻嫔同出镶黄旗,却也是孝贤皇后和忻嫔所比不上的。
当猗兰被“上记名”的消息传进后宫来,所有人心下都是咯噔一声。
便连当了三年新宠的忻嫔,这会子心头也笼上了一层阴云去。
“皇上至孝,后宫诸事都仰承皇太后慈谕。这些年后宫里这些出自满洲名门的嫔妃们,都是仰仗着皇太后的庇护,才没叫那些汉女、包衣女们乱了规矩去的。”
“便如我入宫便晋位为嫔,也是皇太后的抬举。原本还期望凭着皇太后的扶持,得以进封妃位、贵妃位去呢……可是你瞧啊,这会子宫里偏偏选进了个钮祜禄家的格格来。那便是皇太后自己家的晚辈了!皇太后焉有不扶持自家晚辈,反倒还顾着我的呢?”
乐容也是黯然,只得小心劝慰,“……皇上虽然留了她的牌子,却没明说叫她什么时候进宫。怕是还要复看,说不定复看的时候就给撂了牌子去呢。”
忻嫔便也叹一口气,“撂牌子?你当留她牌子的正主儿,是谁?那必定是皇太后亲自定的,入宫便是必定的,只是迟早罢了。”
乐容垂下头去,“她是今年首次挑选,也就是说不过十四岁。便是进宫来,主子又担心什么呢?主子如今已经有了六公主,那个小丫头进宫来便是什么都没有……”
乐容不说这个还好,乐容一说起这个,忻嫔登时满心成灰。
“六公主,我的六公主……呵,呵呵,你难道还没听说么,皇上留了傅清女儿的牌子,说是只给六阿哥永瑢了。傅家与皇家的第二桩联姻已然完成了,也就是说,皇上将傅恒请辞双公爵的情面,已经圆过去了。”
“怕是,皇上不会给六公主指婚给傅恒的阿哥了……”
乐容也是一惊,“主子,不会的!”
忻嫔眼底现出一片灰白色,空茫地望着窗外。
“我自然也不愿意这样想。可是照目下的情形看来,我的担心却更可能是真的。终究皇上不可能刚将傅清的闺女选为六阿哥永瑢的福晋,紧接着再将六公主指婚给福康安就是了。否则这朝臣外藩这样多,多少功臣等着尚公主呢,皇上岂能只可着傅恒一家联姻去了?”
乐容轻咬嘴唇,“或许还有转机……此时傅公爷又临危受命,去西北整饬军务,若又能建功,说不定皇上还会赐下一桩恩典来。”
忻嫔轻轻阖上眼帘。
“我当然也这么想啊!这西北用兵之事,我倒是从未有此时这样期盼朝廷早日凯旋的。”
可是她也明白,就算傅恒还是有机会建功,她的六公主还并未希望全灭……可是终究,还要耐心地等机会了——皇上总不能在这一二年之内,再与傅家联姻就是。
六月悄然无声地就来了。
婉兮的身子越发沉重,距离临盆的日子已是近了,在宫里每日都是与两位守月姥姥王氏、徐氏一处,习学临盆前后的规矩。
宫里嫔妃怀胎到七个月,宫里就会派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所谓“守月姥姥”,在民间又叫“收生姥姥”、“吉祥姥姥”,便是专门伺候产妇的。从产妇临盆前一个月左右便入驻产妇身边,一应指导产妇整个过程。
便连新生儿下地三天之后的“洗三”,也是由这些姥姥们来进行的。
有的富贵人家还会将姥姥们多留些时日,便连小满月、满月,甚至抓周,都由这些姥姥们来参与。
而在宫里,这些姥姥的名称专定为“守月姥姥”,都是出自内务府旗下生育过的老太太,专选儿孙满堂、福寿双全的。他们在生育一事上经验丰富,在宫内嫔妃生产前后,能陪伴在主位身边,教导一应知识,并且在临盆的过程中亲为操作的。
因为伺候内廷主位,亲手迎接皇嗣们下地,故此这些守月姥姥可不是一般的内务府旗下的老太太都可被选中。她们大多是内务府内管领官员家的老太太们,取其懂规矩、进宫不用格外教导。且儿孙的命运都牵连其中,故此能叫人格外放心些。
婉兮从前看过这宫里守月姥姥进进出出多少回,这次却还是自己第一次真正与守月姥姥相处,也觉熟悉又陌生。
这个月,婉兮最开心的事是额娘杨氏可以进宫来相陪了。
虽说按着宫规,额娘还是不能与她一处住在永寿宫,每晚下钥之前便要统一出顺贞门,到东北角楼附近一处小院居住,但是至少每日白天都能相处在一起了。
此时的永寿宫里除了两名守月姥姥王氏、徐氏之外,又添了四名专为伺候婉兮生产的妈妈里:胡氏、关氏、白氏、闫氏。
待得额婉兮母亲杨氏一进宫,婉兮第一件嘱咐给额娘的事,就是叫额娘来亲自好好端详端详着两位守月姥姥、四位妈妈里去。
杨氏听了便笑,拍着婉兮的手道,“令主子在后宫的十五年,果然不是白过的。听见娘娘吩咐这宗差事,奴才便自放心了。”
杨氏身为内管领福晋,在亲蚕礼、内廷主位的册封礼、嫔妃的千秋等吉礼时,都要进宫参与礼仪。故此杨氏对后宫的这些道道儿,虽然没有身处其间,却也是心知肚明的。
婉兮依偎进额娘怀里,轻声道,“从前淑嘉皇贵妃临盆生八阿哥永璇,我便担心那守月姥姥靠不住。八阿哥好端端的,脚竟成了那个样儿,女儿虽然没有实据,可是无论是当时,还是多年以后回想起来,都觉着纰漏怕就是出在那守月姥姥的身上。”
“只是她们年岁都大,阅历深、经验丰富。女儿却是第一回遇喜,便是心下有所防备,却也不知道该从何防备起。”
杨氏含笑点头,“你的担心自是必要。只是……单凭她们几个的姓氏,我倒瞧出些门道来。”
婉兮也是惊讶,“额涅瞧出什么来了?”
杨氏含笑点头,“她们六个人,竟然一水儿的都是汉姓人啊!”
守月姥姥和妈妈里既是都选在内务府旗下,内务府旗下可是满洲、蒙古、高丽、鄂罗斯等人都有啊。可是内务府这回举荐上来的六人,竟然是一水儿的汉姓人。这不会是个巧合,只能说是内务府,或者说是皇上,在此事上用了心去。
婉兮便也垂首含笑,“……额涅瞧出什么来了?奴才却是什么都没瞧出来呢!”
杨氏便笑了,伸手打了婉兮手背一下。
“当真不知道?那我就白生这个女儿了!”
婉兮便红着脸抱住了母亲,母女俩说说笑笑,便觉这时光过得可真快。明明额娘一大早就过来了,可是日影却不多时便西斜过去。婉兮身边的四名女子便轮流进来伺候,一会儿端茶,一会儿送饽饽,一会儿又拿软垫进来伺候杨氏靠靠腰的……
这些都不是婉兮吩咐的,是她们自己想要办的。总之都是对主子的额娘亲热到了极处,都仿佛当做自家老人一样孝敬着。
杨氏对玉叶亲热,自不必说。
杨氏因知道这些年玉壶出宫之后,玉蕤迅速成长起来,在女儿身边补上了玉壶的缺去;又因为玉蕤阿玛德保在前朝和内务府的事情上帮衬了婉兮太多去。故此杨氏对玉蕤,也如同对玉叶的亲厚。
四个女子里,两个格外亲厚,便难免显得与另外两个冷淡疏远了些。
只是玉函本就是那样平和无争的性子,再加上年岁也大,故此并未如何。
难受的,就只是五妞了。
原本杨氏进宫,五妞以为凭自己的老资格,杨氏便也必定如对玉叶一样对她。她便也没少了主动端茶送水,寻各种各样的机会到杨氏眼前去。
可是杨氏除了拉着她的手,问了她在宫里可好;顺带将她母家人对她的问候转达了之外,便没多与她说什么去。五妞这心里便十分不是滋味了。
杨氏不过进宫才一天,这天傍晚,五妞就已经伤心地不主动进殿内伺候了。
连玉函有两回送茶,喊她进去送,她都坐在原地不肯动弹。
“姑姑何必支使我?不如去叫玉叶和玉蕤。你没瞧她们两个削尖了脑袋似的,往福晋和主子眼前钻。我可不想坏了她们的好事儿,更不想显得好像要跟她们争似的。”
五妞这性子,玉函自是不意外,便含笑劝和,“你这是说什么呢?咱们不都是主子身边的女子么?谁去多送了一杯茶、一碗酪的,都是各自的本分。”
“况且你怎么忘了,你还是头等女子呢。论身份玉蕤都在你之下。那门槛里的差事啊,你不去,还能谁去呢?”
五妞哼了一声,“便是差事,我自然是做足了自己的本分。可是主子和福晋一次都没叫过我,便可见主子和福晋未必用的上我。那便叫两位贵人看着谁得力,便用谁好了。”
玉函便都忍不住悄然叹气。
这会子主子临盆在即,出宫的真不应当是毛团儿和玉叶,倒是这位。
只是玉函也明白,五妞是皇后指进来的人。除非皇后自己主动提,否则主子是不能自行到皇后面前说想叫这个人出宫的,否则倒担了以下犯上的嫌疑去了。
五妞的样子,杨氏也瞧出来了。
趁着殿内无人,这便悄声问女儿。
“……她从小便不服气你,总觉着你有的,她也该有;你们两个都有的,她得比你的好。如今你是妃主子,她却是你宫里的女子,她怎么可能服气?”
“你说要小心端详那两位守月姥姥、四名妈妈里。可我看,这六个人倒不用太担心。从她们都是汉姓人的身份上,咱们便能瞧出皇上和内务府的小心翼翼起来。这六个人便必定是经过了审慎选拔的,谅她们轻易也不敢做出什么事儿来。”
杨氏朝窗外轻瞥一眼,“倒是一个五妞……我倒觉着仿佛比那六个外人隐患更大了去。”
婉兮点头,“女儿明白。只是女儿一直在等一个适当的时机和理由。”
杨氏思来想去也是皱眉,“……是啊,她摆明了是皇后搁在你身边儿的一根钉子。按说你这几年与皇后之间的关系改善了不少,皇后怎么就不能说把五妞放出宫去呢?”
婉兮深吸口气,“我与皇后的关系改善,也都是因为我对她失去了威胁的缘故。她如今有两个嫡子在畔,我别说从前没孩子,便是这会子遇喜,也妨碍不到她去。”
“可是她防备我的心,却并未根除。尤其这会子我的孩子还没下生,她便防备更严。故此她是怎么都不可能在这样的时候主动提放五妞出宫的。”
婉兮眼帘轻垂,“……女儿得另外想法子。”
女儿的胎都已经到了这个月份,杨氏如何舍得叫女儿再为了一个五妞而费尽思量去?
杨氏想了想,便轻轻拍拍女儿的手,“此事,你交给为娘吧。”
婉兮眼睛一亮,“额娘有好主意?”
杨氏轻叹口气,“这几十年来,我也不断进宫,也没断了看后宫里这些事儿……这些后宫里的手腕,我多少还是知道些的。从前便是不屑,可是这会子为了护着我的女儿,我便什么都使得出来!”
杨氏与婉兮便又连着几天,故意远着五妞。五妞心下愈发不快活在,这便寻了机会,偷偷去看忻嫔。
这些年啊,这些内廷主位们,无论是跟婉兮好的,还是为敌的,就没有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亏得婉嫔、庆嫔她们还说什么与婉兮情同姐妹呢,却一个个的对她半点心意都没有!
这些年过来,也就一个忻嫔是真心实意拿她当回事的。
忻嫔因翊坤宫东配殿大火,在永寿宫里居住的那几个月,虽说对永寿宫上下都是极客气,一口一声“姑姑”地叫玉函,将玉叶、玉函也都甜甜叫做姐姐。可是五妞知道,若说忻嫔对谁最亲近,那自然是她了。
忻嫔说得好,忻嫔年纪小,虽说毓秀名门,可是进宫前几年她阿玛就已经殁了。在这后宫里,皇上若念着她阿玛旧情,便能对她好些;可是一旦皇上忘了她阿玛的旧情去,那她随时都可能在这宫里无处立锥,受人欺凌。
她还记得那时候刚进宫不久的忻嫔在她面前难过落泪,“……不瞒五姐姐,我那寝宫的这场大火,分明就不可能是意外。或者是有人想要还皇后,或者根本就是有人想要害我了。”
“我如今在宫里年纪最小,半点经验都没有,可是那些人却想要我的命!五姐姐,我如今唯一的立锥之地就是永寿宫,我唯一能相信的人就是永寿宫里的人。”
“只是令姐姐还有佐理内政之差,她要协助皇后,顾着整个后宫,自然不能每日里都陪着我一个人……可是我好怕啊,令姐姐不在永寿宫只一会子,我便惶惶不安。便是夜晚,也总会做些噩梦出来,仿佛那些人还不甘心,还会追到永寿宫来烧死我……”
彼时的忻嫔,年少而无助,在五妞面前柔弱武依。
那会子忻嫔只牢牢地攥住了她的手,眼含泪花感激地说,“幸亏在这永寿宫里,还有五姐姐你陪着我。便是五姐姐比其他姐姐的差事还要忙碌,可是五姐姐却从未有一天忘记过要来问问我、陪陪我……”
她与忻嫔的情分就此奠定。
忻嫔其后不管遇见什么事儿,都会私下与她商量,向她求教。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
而忻嫔无论得了什么好东西,都给她留一份儿;便是银两方面,也每月多匀出五两来,给她留着。
如此这几年走过来,五妞在永寿宫里没能得到的尊重,在忻嫔这儿得到了;五妞从婉兮那越发找不见的姐妹情深,却也从忻嫔这儿找回了。
更重要的是,在这后宫里也唯有忻嫔不将她当成奴才。她从小便什么都该比九儿更好的,可是如今在宫里,九儿是妃主子,她是奴才,这份儿不平衡在任何人那都找补不回来……唯有忻嫔给了她足够的尊重与依附。
她有时候甚至忍不住想,若九儿也像忻嫔一样,那该多好啊。
御花园里,忻嫔含笑拉住五妞的手,“五姐姐快坐。也只有在永寿宫,在令姐姐面前,五姐姐才是奴才。”
“可是在我面前,五姐姐便永远都是姐姐,便与我一同坐吧。”
五妞扭捏了几下,便也与婉嫔面对面坐下了。抬眸便是忻嫔身边的头等女子乐容和乐仪,还在站着。
五妞心下便甚为舒坦。
忻嫔含笑瞟着五妞,柔声道,“我终究住在皇后宫里,五姐姐若来看我,皇后势必会知道。我自己倒没什么瞒人的,皇后主子也只是宽容大量,可是我就怕小鬼当道,说不准皇后身边有没有什么人非要将咱们的见面给想歪了呢。”
“我最怕的就是给五姐姐惹来麻烦。终究吴姐姐是永寿宫的人,令姐姐才是五姐姐的本主儿;偏五姐姐当年又是皇后主子给指进永寿宫的。若五姐姐时常跑到皇后宫里来,也难免叫令姐姐以为五姐姐你是与皇后暗通款曲,将她的事都报予皇后知晓呢……”
“故此我思来想去,便不敢叫五姐姐来我寝宫相见。还是咱们避开人眼,到御花园坐坐才好。”
忻嫔含羞带娇朝五妞扭了扭身子,“五姐姐切勿见怪才好。”
五妞便笑了,“瞧忻主子说的!这本是忻主子替奴才着想,奴才自是感激不尽,又如何能兴出那些念头来!”
忻嫔含笑点头,“五姐姐真好。我啊,在这后宫里,也唯有在五姐姐面前说话不用担心说错。”
忻嫔悄然抬眸,瞟住五妞,“……便是在令姐姐,以及永寿宫里其他姐姐们面前,我也不敢呢。”
忻嫔的话叫五妞受用了不少,这便哼一声道,“亏忻主子还将令主子当成自己的姐姐一般,这回令主子遇喜将临盆,她额娘又进宫来了,她都没说请忻主子你过去坐坐,更将那永寿宫门守得铁桶一样,连忻主子你都不叫进去吧?”
忻嫔眉毛轻扬,却是臻首低垂,“……其实我也理解令姐姐这样做的缘故。终究她进宫十五年才得了这第一个孩子,必定对所有人、所有事都小心防备着。”
“虽说我将令姐姐看成救命恩人,恨不能用自己性命回报的……可是令姐姐却也还是跟防备着旁人一样地防备着我,我虽说心痛如绞,可是我却还是——能理解的。”
忻嫔说到此处,已是泪花盈盈。
五妞便叹了口气,“虽说奴才是永寿宫人,可是奴才这会子都忍不住替忻主子不值。若说姐妹情深,令主子便是第一个最善忘本的人——我与她小时何尝不是姐妹情深,她如今说忘,就早都给抛到脑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