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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miss_苏     皇上,请您雨露均沾txt下载     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972章 235、千千结(六千毕)

    ♂!

    六月里,尽管婉兮大腹便便,可皇帝还是带着婉兮一起挪到了圆明园。www.uu234.net小说园子里水气轻盈,山色水影又秀丽,终是比关在紫禁城里更叫人舒坦。

    内务府已经派人来与婉兮商定玉叶出宫的日子,内务府也好备下女子满了年限出宫的赏赐银子和物品。

    婉兮本想叫玉叶这个六月便走,玉叶跪在殿门外哭求了一整晚,哀求想要等到婉兮分娩,之后最后伺候小主子满月再走。

    “主子……好歹主仆一场,奴才从小就跟随在主子身边儿,主子怎么能不叫奴才伺候主子临盆之后再走……若这样就走了,奴才一辈子都得后悔。奴才求主子再容奴才两个月吧。待得小主子满月,奴才再不为难主子。”

    都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杨氏也不忍心,也替玉叶求情。

    “总归算算日子,你临盆的日子当是在七月。便是等孩子满月,也只是八月间。便是距离此时,也唯有两个月罢了。便是再急,也好歹容得她这一回。否则她这么出宫去,真是要难受死。”

    玉蕤也悄声替玉叶说情,“……总归毛团儿也已经先出宫去了,主子倒也不必再担心就是。况且主子都到了这会子,还有谁敢到皇上面前去嚼舌根子的话,也得试试她们还有没有这个胆量!”

    婉兮也终是狠不下心来,还是点了头。

    接下来的日子,玉叶一边更加小心伺候婉兮,静候小主子的出世;一边也在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悄然憧憬着出宫之后的日子……那时候终于不用担心,不能与毛团儿相见了。

    那时候他们两个一起陪伴着李谙达,夕阳斜下之时,看花开满山满谷,便也如平凡的一家三口一般。

    这辈子能若此,倒也已是知足了。

    这样想来,她的心情便也豁然开朗。无论宫里的主子,多年心愿得偿;还是宫外的日子,都叫人满怀希望,她便没有什么忧心的事儿了。

    六月里,前朝倒是传来一个消息:巴林郡王的承袭,皇帝选了原巴林郡王琳沁的次子巴图,却跳过了琳沁的长子、和硕额驸德勒克去。

    对此,后宫诸人都有些意外。

    颖嫔是出身蒙古八旗,又同是出自巴林氏,对此事的反应就要更强烈些,“德勒克是和硕和婉公主的额驸。虽说和婉公主不是皇上所出的公主,可那也是和亲王弘昼的女儿;是被皇上从小养育在宫里,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看待,甚至还曾被序齿为四公主的啊。”

    “按说,凡是尚了公主的,便是庶出的,都是有可能承袭藩王爵位的。便比如三额驸,还不是因为尚了和敬公主,一个庶出的儿子都曾承袭了达尔罕亲王啊!怎么和婉公主的额驸,本来就是长子,皇上怎么不选他,反倒选了次子巴图呢?”

    因从前查官女子凝芸自缢的案子,婉兮曾与宁寿宫有过那么一段旧缘,因此说起和婉公主的额驸来,心思不由得悄然那么一转。

    婉嫔事不关己,倒是淡淡一笑,“或许这个德勒克就如皇上谕旨中所说,‘才具平常’,‘不谙蒙古事务’的缘故,才没叫承袭郡王吧。”

    “况且额驸德勒克为和硕额驸,便为公衔。皇上此番也实授公爵了。”

    颖嫔还是皱眉,“公爵,终究没有郡王高。况且巴林郡王乃为藩王,在自己领地的权力要比一个朝中的公爵大得多!”

    婉兮便笑了,轻拍拍颖嫔的手,“好好,将来等高娃妹妹你诞下公主,一定要皇上指婚给外藩王爷,咱们不稀罕朝中的公爵~”

    颖嫔这才面颊一红,“……姐姐又笑话我!皇上他,早把我忘了几百年了。”

    语琴已是三十三了,便是年轻的时候还与婉兮计较过皇上的轻忽,可是到了这个年岁倒也早看淡了、看懂了。这便淡淡一笑,“高娃你又说傻话了。皇上哪儿忘了你了?进封、赏赐、为一宫之主,这些连忻嫔都没有的,你哪儿一样被落下了?”

    婉嫔便含笑拉住语琴的手,眨眨眼,“庆嫔这两年瞧着,倒是与我自己个儿越发相像了。”

    语琴叹一口气,“如今到了这个年纪,再看不懂啊,就是自己傻了~”

    语琴说着话儿,目光朝婉兮促狭一转。

    婉兮便笑了,挺着大肚子特地起身,至语琴身边儿挨着肩膀地坐下,“……都是我小心眼儿,亏我还曾经以为陆姐姐会怪罪我瞒着呢遇喜的事儿呢。”

    语琴便煞有介事地掐了婉兮脸蛋儿一下。看着表情是凶神恶煞一般,可是落在手上却是轻如微风。

    “我自是生你的气了。这样大的喜事儿,你怎可瞒着我去?你怎不明白,我是自知我在这宫里是个什么命运了,我是不可能再得皇恩,再有皇上的孩子……我便自然都指望着你呢。你遇喜,我自然也欢喜得跟我自己有了孩子是一样的!”

    婉嫔含笑望住婉兮,婉兮忙扯住语琴的手,“……小妹知错了。小妹就是知道姐妹们知道信儿之后,必定欢喜得跟自己有了孩子一样的。这才担心姐妹们面上绷不住了喜色,这才有叫外人看破了之虞。“

    “终究还是小妹这些年头一回得了孩子,也不知道该如何护得住,这才情急之下想了这样的主意去,倒叫姐妹们都伤心了……待得孩儿下地,小妹一定叫孩儿替小妹给姐妹们赔罪!”

    语琴这便也笑了,上前扶着婉兮又稳稳地坐下,“这会子啊,对我来说,这天下最大的人物可不是皇上,是你啊。便是我平素还与你计较什么,耍耍小脾气之类,那这会子也得跟奉着观世音菩萨似的搭个板儿先把个供起来才行。”

    “便是什么啊,这会子便都被你这个肚子给化解去了!”

    婉兮这才笑了,左右手分别拉住婉嫔、语琴,目光含笑凝视住颖嫔,“……便如我与陈姐姐说过的一样,这话我还自是与姐妹们再说一回:咱们姐妹都是进宫多年,向无所出。既然今儿我得了这个孩子去,那这个孩子便不是我一个人的。等孩子下生,我便必定叫孩子一体尊敬姐妹们,必须都要当成我一样才行!”

    几个人便都笑了,“……我们也自然都视若己出。”

    三人陪着婉兮说了不短时辰的话,怕婉兮累了,这便由婉嫔为首,说着要告辞去。见语琴似乎还有话要与婉兮说,不着急先回去,婉嫔便与颖嫔先走一步。

    竹萿楼里安静下来,语琴捉着婉兮的手,抬眸凝视她。

    天然图画里,有楼阁数座。其中竹萿楼与南边的朗吟阁都是临后湖而建,登楼又可见西山风景,这会子天热,婉兮倒喜欢在这此两处停留。只是因为朗吟阁原为康熙爷赐给雍正爷的书房,婉兮为表对先帝的敬重,平日燕居倒是更多在竹萿楼里。

    竹萿楼又名“桃花春一溪”,更为轻红烂漫、软香流溢之所,叫婉兮更能自在些。

    天然图画北边又有莲塘“竹深荷静”、竹林“静知春事佳”;东边楼阁也为对视的两座:五福堂与湛静斋。

    整个院落幽静淡雅,乃为此时圆明园中观景最好的所在。这样的所在,皇帝赐给婉兮住,这会子婉兮怀着孩子,这里自然又是最佳的养胎之处。

    环望此处,语琴又是思绪万千。其他随驾的嫔妃,包括皇后、纯贵妃她们都挤在一处,住在“天地一家春”呢,哪儿有婉兮这独占最好的景致、且小岛独住的殊宠来?

    看着这小岛、这院子,她的心里便也越加清明起来。

    “……你不知道,你得了孩子,我真是一想想都要掉眼泪。这十五年来你在宫里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我是知道得最清楚的。说句真心话,若没有皇上这么一力护着,这么一力相信你迟早会有孩子,那你跟我们怕是一样的。”

    婉兮点头,“小妹明白,小妹更是惜福。”

    语琴轻叹一声,“从前年轻,未必没起过与你争宠的心,当年便叫孝贤皇后给利用去了……总归是因为我好歹是承宠过的。那些年在木兰行围时,抚琴献艺,倒也担了几年‘宠妃’的名声去。那时候心下总还有些放不下,可是这些年过来,回头再看,倒只觉自己可笑了。”

    语琴攥住婉兮的手,“也是从孝贤皇后奉安礼之后,我才知道妃园寝原来也有安葬的规矩——若没承宠过的,怕是连安葬进妃园寝的资格都没有;就更别提能进封嫔妃以上的位分了。”

    “我从前想不明白啊,总觉得皇上既然宠幸过我,那多少应该是喜欢我的吧?又怎么会将我冷落这么多年?倒是这会子才忽然明白了……皇上是给我生而进封的资格,以及死后安葬进妃园寝的资格去吧。”

    语琴说着也还是忍不住垂首哽咽。

    “终究你我生前这样互为依仗,皇上便也希望我能一直都陪着你,是不是?”

    婉兮的心又是充满了酸楚,只能勉力宽慰,“姐姐想太多了,皇上一定是因为喜欢姐姐才施恩……”

    语琴却是含笑点头,“傻婉兮,这会子了你还替我宽心。皇上这些年是如何对我,我怎么还能看不明白?”

    语琴也去了,婉兮独自坐在窗下,思忖良久。

    玉蕤悄然端了碗莲叶羹来,伺候婉兮用。

    婉兮闻着是那莲花的清香,却也小心,低声问了嘴,“哪儿来的?”

    莲花莲子莲叶虽都是解暑的佳品,只是即将临盆的妇人还是多小心些为妙。

    玉蕤便笑了,轻声道,“是主子将莲塘包出去了,每年那些莲户都自请孝敬给主子的啊~~这会子知道主子身子沉了,他们不敢来惊动,这才悄悄儿地送进来,没直接见主子。”

    婉兮点点头,“……他们的心是好的,只是这会子我不宜吃这些凉的。”

    玉蕤便笑了,“主子被唬了!其实刚刚儿奴才也被唬住了,也没想接来着。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些莲叶羹只是看着像莲叶、莲子的形状,实则都是面做的!”

    “只不过是在和面的时候儿,加了一点子莲叶汁儿,权借那么一点子清甜之味罢了。”

    婉兮便不由得扬眉。宫里制作这些象形的花儿、叶儿的饽饽、果子的,其实倒是常见。可是那些好看归好看、逼真也逼真,只是多数是统一用模子扣出来,看上去倒是一式一样的。

    可是眼前这碗羹,内里的莲叶、帘子,却大小不一,绝无匠气。

    玉蕤明白主子的惊讶,便含笑道,“其实奴才方才没说完整。这用来捣汁子的莲叶、莲子自然都是莲户们孝敬的,可是有这巧手,将它们变成清甜又不寒凉的面疙瘩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婉兮便轻叹一声,“必定是御膳房里的名厨,方有这样的妙手。”

    玉蕤垂首轻笑,“他倒不是名厨呢。”

    婉兮心下一动,抬眸凝注玉蕤,“是刘柱儿?”

    玉蕤这才含笑点头,“奴才没说错吧?他是侍膳太监,却不是名厨。他那点子本事,也算这些年在御膳房里耳濡目染,自己学会的。”

    “且是东一家、西一家,学得得杂拌儿的本事。举凡关外的老把式,还是江南苏杭菜式的名厨,甚至这京师馆子里的厨役的手艺,他都胡乱学了一气。”

    婉兮便垂眸含笑,“……他有心了。其实从四月间,我就瞧出来他是费了心的。便是不管当日侍膳的太监是谁,那呈上来的饭菜,却必定都是合我胃口,且符合我这会子身子的需要的。”

    “御膳房的太监是善于察言观色,可是我平素却不是个在嘴上挑剔的人,故此我的口味,他们本不好揣摩。除非是与我多年相识的,这才有可能摸透了我的性子去……这样想来,便也唯有刘柱儿一个了。”

    玉蕤悄然扬眸,随即便也垂首轻笑,“……论这宫里的太监,与主子最知近的,第一个是毛团儿,第二个怕就是这个刘柱儿了。”

    “其实孙玉清本来有可能是第二个的。终究刘柱儿是御膳房的,没在各宫主子跟前儿出过上差,可是孙玉清却是一开始就是御前的……只可惜有眼无珠,奴才瞧着,他便迟早将自己的福分都给断送干净喽。”

    婉兮垂首一笑,也没说话。

    半晌才道,“接下来的两三个月之内,我怕是都顾不上见刘柱儿。他若送什么来,你替我仔细看着,仔细品着。”

    玉蕤忙屈膝一礼,“主子放心。”

    主仆两人说完了刘柱儿的事儿,玉蕤忽地垂首半晌,没说话。

    婉兮便也眼帘轻垂,“……你是想说和硕额驸德勒克的事儿吧?说吧。”

    玉蕤咬住嘴唇,“可是这会子主子安胎才最要紧,奴才本不想扰着主子烦心。”

    婉兮轻轻摇头,“便是你不说,我自己心里也在想着。还不如与你说说,这心里也才能发散发散。”

    玉蕤轻咬住嘴唇,“和硕额驸德勒克身为长子,皇上却没叫德勒克继承巴林郡王爵……若是如皇上谕旨所说‘才具平常’、‘不谙蒙古事务’的缘故……那皇上当年怎么会选了他当和硕额驸?”

    “皇上原本疼爱和婉公主,当年咱们四公主还没降生的时候,和婉公主还是序齿为四公主呢,皇上为和婉公主挑选额驸,怎么可能不尽心挑选最好的?若他真是谕旨里所说的模样,那当年就不可能被选为额驸。”

    婉兮点头,“说得有理。”

    玉蕤轻叹一声,“……奴才纵有一种感觉,皇上这怕是在惩戒和婉公主。只是皇上不能直接责罚公主,这便惩戒在了和硕额驸的身上。”

    婉兮静静抬起眸子来,凝注玉蕤。

    玉蕤目光放得有些远,“当年舒妃的十阿哥在宁寿宫里死得不明不白。那本不是咱们的事儿,咱们也懒得管舒妃的事儿,只是那终究也是皇上的孩子……故此皇上还是怀疑到了和婉公主去吧?”

    婉兮心下悄然一叹,便也点头,“我也这样想。当年十阿哥之死,若果说当真有外人动了手脚的话,那便也唯有和婉公主可能……终究凝芸从小是伺候她的女子。”

    玉蕤面颊微微红了起来。

    “……皇上真是个好阿玛。尽管皇上那么折腾舒妃,可是对十阿哥的死却并未不闻不问。奴才想,十阿哥纵然来这世上一遭,竟是这样短的时光。可是十阿哥生为皇上的孩子,必定不会后悔。”

    婉兮含笑点点头,没再说话。

    可是心里还是滑过这样的一丝体认:皇上只是没叫和硕额驸德勒克继承巴林郡王爵,却没有太大的责罚,便是说即便和婉公主担了嫌疑去,却也不是主因。

    婉兮静静看自己衣袖上的丝绸流光,默默地有些失神。

    “说什么呢?”

    主仆两人正自说话,皇帝一撩门帘走进来。

    玉蕤一阵慌乱,忙起身给皇帝深蹲请安,一张脸仿佛起得有些急了,红扑扑的。

    皇帝只看了玉蕤一眼,便只抬眼凝注婉兮,未曾再看向玉蕤去。

    玉蕤这便慌乱地告退。

    婉兮却轻轻垂首,避开皇帝的凝视,轻声吩咐,“大六月的,皇上进来都一股燥热气儿。玉蕤你也别急着退下,且去瞧瞧我方才喝的这莲叶羹还有余出来的没,给皇上也送一碗来。”

    玉蕤红着脸忙退出去了。

    皇帝的目光还钉在婉兮面上。

    婉兮待得玉蕤的脚步声远了,这才缓缓喝完手里的莲叶羹,用帕子擦干唇角,才抬眼迎向皇帝。

    “……爷干嘛盯着奴才瞧?难道等着奴才请安呢?爷怎么忘了,是爷下的旨,从四月起已是免了奴才的请安之礼。皇上这是给忘啦?”

    皇帝这才怪声怪气地故意哼了一声,上前攥住婉兮的手,挨着婉兮的肩膀坐下,故意拿过婉兮刚放下的羹碗,就着婉兮还剩下的半口莲叶羹,给喝下咽了。

    婉兮想拦着,已是晚了,便有些脸红,轻轻推皇帝一把。

    “皇上这是干嘛~~奴才已是吩咐了玉蕤去取新的来,皇上这一会子便都等不得了不成?”

    皇帝耸耸肩,“新的,哪儿有你喝过的好吃?你这吃过的,碗沿儿上、汤羹里都沾了你唇上、嘴里的香。”

    婉兮无奈地笑,“爷净说嘴……”

    皇帝却扭头冲窗外伺候,“来人啊,去知会玉蕤一声,叫她不必再送莲叶羹进来了。朕已是吃过了。”

    皇帝说完,便凑着婉兮的嘴儿上亲了一个,又咬了一下儿,最后才探进舌尖儿进去绞了一绞。

    婉兮已是气喘。

    都到了这个月份上,哪里还敢造次?她已是不敢叫皇上这样亲近,可是皇上每次来,却还是忍不住。

    婉兮听得见,皇上也喘得浊重了起来。婉兮忙轻轻推皇上一把,“爷……”

    皇帝闷声一哼,却是没敢再造次,只将婉兮搂回怀里来,脸贴着脸儿亲亲昵昵地说话,他的手却是在婉兮背后攥紧了拳头,一丝都没敢乱动。

    婉兮捉着他衣襟软声嘀咕,“爷真是走平道走惯了的,说过来就过来,也不叫人提前给奴才一个知会。这会子好歹守月姥姥和妈妈里们还都在呢,还有奴才的额娘。爷这冷不丁过来,叫她们冲撞了可怎么好?”

    虽是婉兮的额娘,也是内管领的福晋,皇帝又不是没见过。可是公开场合终究有别于这样的私下见面,于礼总归有些不合。

    皇帝倒是自在地笑,“你当她们听不懂?爷到哪儿去,养心殿的太监们不早就用巴掌声远远近近地提醒过了?也就是你这当妃主子的,习惯了在殿内不留神,实则她们早就知道了。”

    “要不爷怎么没撞上啊?”

    婉兮这才笑了,“敢情爷这是遗憾呢?不如奴才叫来,一起撞见一回?”

    皇帝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儿,“……还是叫玉蕤来吧。”

    婉兮果然扭过身儿去了。

    皇帝这便笑,轻轻捉回婉兮的手来,“她是个小丫头片子,在你身边儿长大的。我来你这儿最勤,遇见她的机会就也多,故此她那点子神色,在爷眼里根本是透明的,爷一眼就能看穿了。”

第1973章 236、拔除(8千字毕)

    ♂!

    “只是她与那五妞还是两回事。www.uu234.net爱玩爱看就来网 。。”皇帝细细看向婉兮的眼睛。

    “五妞是一心想向爷邀宠,她是想跟你一样成为爷的内廷主位;甚至,她还有一颗想要超过你去的心……爷将那无妞的心思瞧得真真儿的,爷才给了你那张请婚的折子,叫你拿去镇着五妞。”

    “玉蕤这个女子却不是。玉蕤是一颗心都向着你,又因在你身边儿长大,她连神态、处事的性情都与你相似。举手投足之间,冷不丁已经有了你三四成的模样去。”

    “她不仅外形如此,内心的喜恶更是都受你影响,故此这颗心其实从小就不由她自己的。她到了这个年岁,已是情窦初开,只是她自己都未必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呢……”

    婉兮叹一口气,“爷放心,奴才不会为了这个就跟玉蕤过不去的。这会子奴才身边儿正是缺人的时候,待得八月玉叶走了之后,奴才的宫里更缺不了玉蕤。故此奴才可不会办那傻事,为了这一点子醋意就为难玉蕤去。”

    “爷方才对玉蕤的分析更是鞭辟入里,又叫奴才心下爷豁然开朗起来了。”

    “爷放心,奴才自是能将玉蕤与五妞分得清清楚楚。玉蕤其实也是因为这些年,亲眼将爷对奴才的好全都看在眼里。便是外人不知道的,她都知道。再说她从十三岁就进宫了,除了爷之外,也没见过什么好男子,这便难免在这个年岁情窦初开了,就将爷当成了这天下最好的去。”

    皇帝伸手刮婉兮鼻尖儿一记,“怎么着,难道爷在你心眼儿里,就不是这天下最好的了?”

    婉兮依偎进皇帝怀里,伸手将他拦腰抱住,“……奴才反倒就是希望爷不是最好的呢!”

    皇帝含笑轻声道,“嗯,那爷就不是最好的。爷只当,那个适合在你身边儿,也叫你愿意甘心为之停留的人,就够了。”

    两人抱在一起,不敢再做亲昵之事,便只这样相拥着也不说话。一起看窗外斜阳转浓,金光罩满西山的山顶,丽色最浓时分。

    晚上皇上一般用些酒膳。一天的忙碌之后,晚上饮些酒,总能叫人松泛松泛。可是因了婉兮的身子,皇帝还是忍了。

    婉兮便私下叫过玉蕤来,“便将这事儿交待给刘柱儿去。”

    晚上膳食摆上来,皇帝面前额外放了一晚酒酿圆子。

    这酒酿香味浓郁,虽是酒酿,却也酒香萦鼻。

    皇帝便是一挑眉,抬眼望婉兮一眼。婉兮只当没看见,按着惯例先偷偷咬几口蜜渍海棠果开开胃。

    皇帝便问那侍膳太监赵三德,“朕记着今晚的膳单上原没有这个。谁叫你进的?”

    那赵三德不明就里,反倒以为皇上这是不高兴了,便忙趴地下磕头,“回皇上……这,这不是奴才的主意!奴才,奴才本要按着膳单,给皇上进膳。可是膳房里最近刘柱儿特爱逞能,非得将每天送到令主子这边的膳单都亲眼捋过一遍。也不管上头给没给他这个差事,他抓起笔来就敢往下给勾菜!”

    “便是今儿着酒酿圆子,就是皇上传膳之后,那刘柱儿临时非要死乞白赖地给奴才塞进来的。奴才拦着不让,便连侍膳的侍卫也要火了,可是刘柱儿就非执拗不可……”

    “皇上恕罪,奴才该死……只是奴才也是实不得已,还望皇上明察。”

    婉兮只能悄然翻了个眼珠儿,扭过脸去了。

    在这宫里,虽然都是当太监的,据说当太监的都会察言观色,可是你瞧啊,这太监跟太监就是两回事;而且太监们各自察到的言、观到的色,其实也不相同呢。

    皇帝也无奈地叹口气,一抬脚作势要踹,可脚抬到半空还是停住了,只低吼一声,“滚!”

    赵三德连滚带爬地逃出去。皇帝悄然凝眸婉兮,“……自毛团儿走了,爷这心里总是悬着。想给你再挑个合适的人使,竟一时不得!”

    “再没有合适的,爷便直接将胡世杰指给你使!”

    婉兮连忙摆手,“爷……咱们的孩子马上就要下地了,您弄个那样一张脸摆在奴才宫里,岂不是要吓着孩子去?”

    皇帝无奈,便也是笑了。

    婉兮这才靠过来,臻首斜倚在皇帝肩头。

    “……胡世杰从前是敬事房的大总管,爷将他指给奴才用,不合适。毛团儿虽然从前也是御前的人,可是他来到奴才身边儿的时候,还是个哈哈珠子太监,没品级身份,倒不要紧。”

    皇帝眯眼打量着婉兮,“连胡世杰都不肯要,这么说,你心下又有眉目了?”

    婉兮含笑点头,“是有个小孩儿,多年来一直有心。只是从前有毛团儿比着,奴才便也没动旁的心。便是奴才晋位为妃,这永寿宫里本可以有两名首领太监了,奴才也宁肯空出另外一个来。”

    “只是这会子毛团儿已经不在宫里了,奴才宫里这些太监也不能每个掌事儿的,故此奴才方要私下里观察着。若这个人合用,奴才再禀明皇上。”

    皇帝含笑眯了眯眼,目光滑过那一碗来得刚刚好的酒酿圆子上,却没多说什么。

    随着七月的临近,后宫里便有不少人坐不稳当了。

    婉兮没办法每日都去天地一家春的正殿给那拉氏请安,便都会派一个女子过去。自打搬来圆明园,婉兮将这个差事最多地都是派给了五妞。

    这日五妞到了皇后宫里,那拉氏便瞟了德格一眼。

    德格这便亲亲热热地上前拉住五妞的手,“好歹你从前也是咱们宫里出去的人,平日倒该常回来坐坐。我跟塔娜都十分想念你呢。”

    五妞干干地笑。

    她当年在皇后宫里,是怎么吃塔娜和德格排头的,她可没忘。故此她这次回宫来,她知道皇后对她有些心,可惜这些年皇后都没说给她半点好处;待得皇后有了两个嫡子之后,自以为已是高枕无忧,这便与五妞也冷淡下来。

    五妞便更分得清香臭,便是同入皇后宫里,也是心里更向着忻嫔去,反倒不爱朝那拉氏跟前来了。

    这会子德格又这么上前主动示好,她不是不知道皇后想要干嘛。

    六月了,外头还半点都揣测不出来婉兮怀的是男还是女。

    “……多谢皇后主子、塔娜姑姑、德格姑姑,奴才愧不敢当。”

    那拉氏自是听出五妞有些不快,也瞧出德格问话颇有些尴尬来,这便直接开口道,“前儿内务府来人回禀,说你哥哥担着为西北用兵养护、放牧骆驼和马匹的差事。结果你哥哥管理之下的骆驼和马匹长膘的数目都不敷用。”

    “骆驼和马匹不长膘,听起来仿佛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此时正是朝廷西北用兵的时候,这些骆驼和马匹便用不上!那给西北的粮草,又用什么来驮运?西北的兵丁,又该骑乘什么来与准噶尔作战?”

    “此时内务府大臣正要议罪,你哥哥这罪,若往严里议,便该当掉脑袋!”

    五妞膝盖一软,噗通跪倒在地。

    她是恨她那哥哥和嫂子,可是终究还是手足血脉。

    “皇后主子……求皇后主子开恩。奴才的哥哥必定绝不是不尽力,只是骆驼和马匹是否长膘,有时候不光看人为,更要看草场天时不是?”

    皇后淡淡一笑,“我倒也这样想。骆驼和马匹不长膘,不等于你哥哥不尽力……”

    那拉氏的目光上下扫过五妞的脸。

    “你们家也是内务府旗下,是咱们皇家的家奴。你哥哥的事儿,本该由内务府大臣来议就是了,倒轮不到我来费心。可是他们既然特地来回我,怕也是看在你是宫里女子的份儿上。如今你在宫里也是有头有脸的头等女子了,便是内务府的大臣们也不愿轻易得罪。”

    “说起啦,他们怕是还记着你原本是我宫里的女子;不过你终究在令妃身边儿的年头更长……我在想,他们回完了我,是不是也把这信儿回给令妃去了?可是怎么瞧你的反应,令妃仿佛并未将这事儿告知予你?”

    那拉氏说着忍不住摇摇头,啧啧两声,“难不成是令妃故意不想管你哥哥这事儿,所以索性便不告诉你了?”

    五妞低低垂首,忍不住暗自咬牙切齿。

    也是啊,这会子九儿是只等着她的孩子出世呢,宫里有她额娘伺候着,她自然不愿再管旁人的事!

    五妞霍地抬头,眼睛直勾勾盯住那拉氏。

    “回皇后主子,令主子自从有身子以来,一向爱吃的是永寿宫里她亲手自酿的海棠果子……”

    那拉氏眸子里便是冰芒一闪。

    “海棠果子?如此说来,那她是爱吃酸了!”

    五妞在皇后这边多停留了一会子,正巧遇见那拉氏的两位皇子来给皇后请安。

    永璂已是四周岁了,过了这个年就得正式进学,虽还是个孩子,然也知道自己是嫡长子的缘故,故此言行举止已经颇有些小大人儿的模样;反倒是十三阿哥,因这会子还不满周岁呢,这便还是在怀抱里来的。

    五妞连忙给两位阿哥行礼。

    永璂淡淡看了五妞一眼,只受了礼;十三阿哥却仿佛十分喜欢五妞,从嬷嬷的怀里便朝五妞伸出手来,仿佛极为想要叫五妞抱似的。

    五妞倒吓了一跳,急忙往后退。她只是个女子,怎么能随便就嫡皇子呢。况且皇后对这两个嫡子爱惜得如眼珠儿一般,不是谁人都能抱的。

    便是往日里,那些内廷主位们,想要对两个阿哥表示亲昵,想要亲手抱抱,那拉氏通常都以孩子哭闹为由,叫嬷嬷直接带下去了事。

    谁知五妞这一退后,十三阿哥哇地一声便哭了,哭声洪亮,任凭那嬷嬷怎么哄都不行。

    五妞惊得急忙跪倒,向那拉氏请罪。

    那拉氏倒笑,“看样子也是你与十三有缘。那就抱抱吧。”

    那拉氏今儿好容易与五妞重新拉回距离,且从五妞口中得知了婉兮的口味,这也是有心示好。

    五妞受宠若惊,将十三阿哥抱进怀里。

    终究也是三十岁的女子了,这会子抱了柔柔软软的小孩子入怀,心里便也是怜意顿生。

    更何况,这是位嫡皇子,又岂是她的身份,说抱起就能抱起来的。

    她便不由得将小皇子抱得紧了些,轻轻悠了悠。

    那拉氏便也笑笑,“难得十三喜欢你,我瞧着倒也欢喜。”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是那拉氏难得准外人抱皇子的缘故,十二阿哥永璂也抬头盯住五妞看。

    那拉氏便瞥了永璂一眼。

    十二阿哥因明年就已进学,奶口嬷嬷已是裁撤,如今陪着他的是太监梁一鑫。

    梁一鑫忙含笑替永璂解释道,“十二阿哥这是手足情深,见十三阿哥欢喜,他便也跟着欢喜呢。”

    那拉氏便也含笑点头,伸手将永璂拢过来,“傻孩子,到皇额涅这儿来。你弟弟还小,还能享受这在怀抱里的温馨;可是谁说你就不行了?还有皇额娘呢,叫皇额娘抱抱。”

    五妞抱着十三阿哥逗了一会子,这便也识趣,便将十三阿哥交还给奶口嬷嬷,这便行礼告退。

    那拉氏拢着永璂点头,“你出来的时辰也不短了,是该回去了。免得回头令妃还得盘问你,倒叫你为难。”

    五妞疾步走出那拉氏的寝殿,不由得又是朝忻嫔的寝殿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迟疑之间,只听后头一声断喝,“站下!”

    五妞吓了一哆嗦,以为是皇后身边的人发现了她向忻嫔寝殿观望呢。

    她头发根都立起来,回头望过去——却见回廊檐下,站着个小孩儿。

    正是永璂。

    五妞这才松了口气,忙上前行礼,含笑问,“十二阿哥叫停奴才,是有何吩咐呀?”

    四岁的小孩儿,还不具备什么威胁,五妞倒也不怕。

    永璂冷着脸朝旁边小院一指,“你随我来。”

    今儿的五妞去替婉兮给皇后请安,耽误的时辰格外长。

    只是婉兮到末了等回来的也不是五妞本人,却是满脸怒气的塔娜。

    塔娜到婉兮面前来,因顾着婉兮这会子的身子,也不敢造次,略微收敛了些,尽量放缓了语气道,“回令主子,原本这会子令主子临盆在即,皇后主子也不想因为小事叫令主子烦恼。只是有件事儿,皇后主子说,今儿不得不遣奴才来问令主子一声儿。”

    婉兮垂下头去,轻轻勾了勾唇角。

    “……姑娘说罢。既然是主子娘娘的垂问,便自然都是要紧的事。”

    塔娜深吸一口气,“皇后主子说,令主子前儿已经报了令主子位下女子玉叶奉差期满出宫的事儿。皇后主子倒要问问,令主子怎么忘了宫里还有年岁比玉叶还大的,怎么还留在宫里侍奉?是想就此留一辈子了么,那还是尽早回明了,也好叫皇后主子有个准备;况且也得告诉人家的家里。”

    “若令主子没有留着人家使一辈子的念头,还是也早早规划出宫的日子才好。也好叫内务府再挑新人,先期教导着。”

    婉兮不由得抬手抚了抚额,装了句傻,“敢问姑娘,主子娘娘所问女子是谁?玉函么?”

    玉函的年岁自然是最大的,只是一向性子平淡,倒叫人有时候会一时之间忘了她的存在。

    塔娜怒气冲冲而来,却是叫婉兮这样一句便给堵住,便是愣在原地半晌,这才更加谨慎地回话,“令主子请恕奴才冒失,房才奴才是说错话了。玉函本是前头仪嫔黄娘娘的旧人,既然留在宫里这些年,便已是早就定了不出宫的了。”

    “皇后主子叫奴才问令主子的人,是五妞。”

    婉兮垂着头,眸光凝着地砖上倒映的阳光,悄然流转。

    她忍住一抹笑,抬眸惊讶地望住塔娜。

    “哦?五妞?主子娘娘是想叫五妞出宫?”

    婉兮为难地看了玉叶一眼,“五妞虽说从小也是与我情同姐妹的人,但是她终归跟玉叶还不一样。五妞原本是主子娘娘宫里的旧人,出宫养病,病愈之后又召回来的。便是主子娘娘体恤我,将五妞指到我宫里来,我也一向都只当临时罢了。”

    “终究五妞是否应该出宫,又是什么时候出宫,我便也从未当成是我可以自作主张的事儿,都听凭皇后娘娘的懿旨罢了。故此我今年打算叫玉叶出宫,却压根儿没想过五妞这事儿,这才没向皇后娘娘回明,还望皇后娘娘体谅。”

    塔娜便笑笑,“原来如此,这样说来那皇后主子与令主子倒是想到一处去了。皇后主子说,既然玉叶姑娘今年都要出宫了,便没有理由再留着年过三十的五妞了!”

    婉兮便含笑点头,“还请姑姑回去替我回明皇后娘娘,五妞之事我总归听凭皇后娘娘处置。皇后娘娘尽管安排就是,我没不称意的。”

    塔娜急急忙忙回去报信儿了,婉兮便挑眸看一眼玉叶和玉蕤。玉叶和玉蕤两个已是绷不住,低低笑出声儿来。

    玉叶道,“奴才这才明白,主子是谁的闺女了!奴才这会子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咱们福晋究竟是使了什么主意,才叫皇后这样急着主动跟主子提,要送五妞出宫啊?”

    婉兮促狭地眨眨眼,“姜是老的辣,我也不知道……”

    玉蕤便过来抱住婉兮的手臂,“可是好歹主子是福晋的女儿,福晋怎么想的,主子好歹能猜到几分。可奴才们是怎么都想不到了,还求主子好歹给指个朝向。”

    婉兮含笑抬眸掠向窗外。

    “我阿玛性子刚正,却有时候过于刚直,缺少转圜。我跟我哥哥从小都是惧怕阿玛,尤其是哥哥,时常因为小事便惹来阿玛责罚。我额娘便要从中捭阖,既要顾着我阿玛的颜面,又得护着我哥哥不受责罚。这事儿在我看来,当真是难啊,可是我额娘却这么多年来一直游刃有余。”

    “我从那时候起,就知道额娘是个有心眼儿的人了。后来慢慢长大才知道,额娘的这些心眼儿也是多年来侍奉后宫,从那些年的时日里,一点点耳濡目染来的。”

    “只是我额娘永远将宫廷和自己家分得开开的,平素过日子从不用宫里耳濡目染来的那些与人算计争斗去。反倒我阿玛在官场上遇到不如意,我额娘还总是劝阿玛,‘退一步就是,多大点事儿呢’~”

    “可是这回,我额娘却为了护着我,不叫五妞在这会子给我惹事儿,这才要亲自动手来料理五妞去——这违背了她的多年为人处世的规矩去。可见,一个母亲在保护自己孩子的事儿面前,便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玉叶和玉蕤对视一眼,也都点头。

    “所以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最大的软肋,恰恰也是自己的孩子。尤其是皇后进宫二十年才得了嫡子,她更是将嫡子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五妞原本是她摆在我身边的一根钉子,她自然舍不得亲手给拔除了,更何况又是我即将临盆的要紧时刻。她用五妞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忽然主动提出要让五妞出宫?”

    “可是这事儿就是这样发生了,那我想,最有可能的缘由便出在她的两位嫡子的身上。必定是五妞言行不拘,得罪了两位嫡子,叫皇后心下生忧吧~”

    玉叶和玉蕤听得使劲点头,可是见婉兮这会子就停了,玉叶还是不依。

    “主子只说这么一点儿,奴才还是想不明白福晋究竟是怎么办的呀!”

    正说着话,外头五妞终于回来了。

    五妞这一副垂头丧气、灰头土脸的模样,是玉叶和玉蕤都没见过的。

    五妞到婉兮面前来复旨。

    婉兮心平气和问她,“皇后可安?两位阿哥可安?”

    五妞的面色便更加难看,强忍着道:“……安。”

    婉兮含笑点头,“兴许是我自己的孩子即将落地,我便格外想念二位小阿哥。你可亲眼见了他们没?他们又长大了些否?”

    五妞仿佛一口气噎住,这便说不出话来,反倒眼中含泪。

    婉兮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只是代我去给皇后请安,这是你这些日子来几乎每天都要做的事儿。你最是伶牙俐齿,兼手脚麻利,我叫你去才最放心。明儿还要叫你去呢。”

    五妞忽地伏地放声大哭,“……求主子开恩,奴才再也不想去了!”

    婉兮冷不丁一拍桌子。

    “五妞,你还不与我说清楚,你在皇后宫里究竟是做了何事去么?我实话对你说,方才皇后宫里的塔娜已经来回过我,说皇后要撵你出宫呢!”

    五妞一个激灵,腿一软,已是跪倒在地。

    “……主子,奴才冤枉啊!”

    婉兮眯起眼来,“究竟怎么了?”

    五妞却咬住嘴唇,半天都不愿说话。

    玉叶忍不住叱责,“你这又是想要怎样?事情摆明了,必定是你在皇后面前犯了大错;你既然回来求主子救你,你却闷葫芦似的什么都不肯说!”

    “咱们永寿宫里,没有主子问话却不回话的规矩。你若再这样,不用皇后罚你,我便第一个知会慎刑司,送你过去好好学学宫规!”

    玉叶一日未离宫,一日就还是永寿宫的掌事儿女子,她在五妞面前自是立得起规矩来。

    五妞紧咬银牙,抬眸盯住玉叶。

    “主子怎么说我,倒也罢了。可是这时候还轮不到你与我这样说话!”

    玉叶倒是冷笑,“怎就轮不到我与你这样说话?主子虽体恤你,待得你进宫来便给你头等女子的身份,可是这永寿宫里掌事儿的女子,是我!”

    五妞不驯地盯住玉叶,“掌事儿的女子?别忘了,你还有两个月就出宫了。”

    玉叶嗤了一声,“你说的对,我是有两个月就出宫了。这两个月我自然愿意给宫里的姐妹们留下一个好念想去,这两个月若是有人犯了些小过错,我不过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罢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两个月对于主子来说又是什么日子?这两个月最是主子半点气都不可动的时候儿!故此,这两个月间有谁敢顶撞主子、不敬主子的,我便顾不得我这点儿念想了。我必定要追究到底去!”

    玉叶凝视着五妞,“况且你不是从回宫起,便口口声声总是提曾与主子情同姐妹么?那你怎么敢在主子身子最要紧的这最后两个月,还要给主子添乱,还要惹主子动气去?”

    五妞咬牙切齿,却是一时无言以对。

    玉叶深吸口气,“……况且,就算两个月后我就要出宫了,可是看皇后主子的意思,却是要你即刻就出宫呢。五姑娘,你这是在五十步笑百步么?”

    婉兮给玉蕤递了个眼色,玉蕤便上前拦住玉叶,不叫她继续再说了。

    婉兮淡淡垂眸,却不看五妞,而是看地砖上印着的明媚的日影去。

    “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五妞紧咬嘴唇,面上极难得地涌满了羞愧之色。

    她还是不想说,垂下头去挣扎了好半晌。

    可是终究除了实说,也并无其它的法子去,这才不得不红了脸,抬眸瞟一眼玉叶和玉蕤,“奴才想与主子单独说。”

    玉叶便又是迭声冷笑,“你还想撵我们?这会子主子身子正要紧的时候儿,谁能放心你单独跟主子说什么去!若是你又顶撞了主子,惹主子生了气,那我们又算什么了?”

    婉兮倒淡然抬眸,朝玉蕤点点头。

    玉蕤便牢牢扯住玉叶,连劝带扯,将玉叶带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婉兮与五妞两个人。

    水风澹澹,从后湖上来。圆明园的建筑样式比之紫禁城,更为轻灵秀雅,倒更像江南楼阁。这样的的建筑样式,叫人更易心平气和。

    婉兮便轻舒一口气,“你说吧。”

    听见婉兮这样和缓下来的嗓音,五妞眼窝子便一酸,一对清泪终是跌落了下来。

    “九儿……救我!”

    又是从小彼此之间那样叫小名儿,便如同曾经那些无邪的时光又有只鳞片羽悄然从眼前飞过。

    婉兮垂首道,“你先说来我听。便是你出宫,我拦不住;但是好歹我设法不叫你带着罪名离开就是。便叫你也跟玉叶一样,以年限满了的命运,堂堂正正带着宫里的赏赐和物品出宫去便罢。”

    五妞闭了闭眼,“可是……九儿,我不想出宫,也不能出宫!”

    “我在宫外的情形,你也知道。我重新回宫来之后,便已是铁了心,宁肯一辈子在宫里老去,也决不再出宫,受哥哥嫂子和那些下-贱之人的白眼去!”

    婉兮倏然展眸,盯住五妞。

    婉兮何尝不明白,五妞想留在宫里,可不是如此当女子;五妞真正的意头,是想当内廷主位的。

    在五妞眼里,她能办到的事,那五妞一样办得到。甚至,只会更好。

    只是终究,为了自己的孩子着想,婉兮还是硬生生忍了下来。

    婉兮眸光静静流转,“……可是你直到此时,还是没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何事。五妞,你若对我连这么点子信任都没有,又如何敢求我救你?”

    五妞黯然垂眸,闭住眼睛半晌。

    “……不是我有意瞒着你,是我至今都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事儿!我那会子是到‘天地一家春’正殿去,替你给皇后主子请安。那会子便撞见了十二阿哥、十三阿哥也来给皇后请安。”

    婉兮点点头。晨昏定省的时辰相对固定,嫔妃要给皇后晨昏定省,两位嫡皇子自然也要给母亲晨昏定省,故此两拨人撞在一起,倒也难免。

    只是这会子两位嫡皇子年岁还小,尚且无妨;待得他们过了十岁,便无论是其他内廷主位,还是官女子,就都要避嫌了。

    不过五妞的话倒是印证了婉兮之前的猜测:那拉氏要撵五妞出宫,看样子缘故果然是出在嫡皇子的身上。

    “难不成你冲撞了两位皇阿哥去?”婉兮淡淡问。

    五妞咬住嘴唇,“……奴才好歹在宫里这些年,该懂的规矩,奴才何至于就能忘了?况且这两位是嫡皇子,奴才又是在皇后主子的面前,奴才哪儿敢不守规矩?”

    原来,五妞本已经告退,出了那拉氏的寝殿,却在外头莫名被追出来的十二阿哥永璂给叫住。

    永璂将五妞叫到偏殿,命五妞坐下,那个即将五周岁的小男孩儿,忽然钻进了五妞的怀里,伸手就去解五妞的衣裳……

第1974章 237、总得留一个(六千字毕)

    ♂!

    五妞好歹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大姑娘,这便羞得不知怎么才好。し

    推拒了几把,可是那永璂如何肯撒手。便更狠劲地牢牢扯住。

    虽是才四岁的小孩儿,终究是皇子,五岁上学之后就得练习拉竹弓,故此这会子已是多少已经开始练手劲儿了。故此这一耍起蛮来,五妞竟一时都有些挣脱不开。

    况且,五妞便是再不愿意,可终究是奴才;永璂虽然年幼,可终究是帝后的嫡长子,五妞还敢怎么挣扎呢?再加上这夏日里,都是穿轻薄的纱衣,袍子外头也不配坎肩儿了,故此不过三闪两躲之间便总叫他得了手去……

    这样一折腾,这一大一小两人之间便闹出了些动静。这院子又拢音,五妞又是仓促之间来不及防备,这便叫动静窸窸窣窣都传了出来。

    皇后那边对永璂这个嫡长子一向看得如眼珠儿一般,德格跟出来寻人,这便顺着动静跟来了偏殿……待得德格推开门,却已是永璂用横扯开了五妞的衣裳,正捉住五妞的那对软玉温香,往嘴里含。

    德格便大惊,回头便回禀给了那拉氏。

    那拉氏被惊动,亲自赶过来,看那五妞满面绯红的模样,抬手就给了五妞一个大嘴巴。

    “……我的永璂才多大,你就敢安这样的心?!这若留得你在宫里久了,等我的永璂再大几岁,还指不定你干出什么样的腌臜事来!”

    永璂的身份特殊,是活在世上的嫡长子。按着皇帝从前立储的旧例,如今几乎前朝后宫、内臣外藩都认定了永璂是第一位的储君去了。

    故此有人想要趁着永璂年幼,便早早打这位嫡皇子的主意,自然是太正常不过。

    不说远的,便是前明时候那当奶口的客氏的故事,还活生生的摆在眼前。故此本朝便也有人效仿客氏,想要从小就引逗了永璂去的,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便因此,那拉氏再顾不上五妞是她亲自摆在婉兮身边儿的,这便要主动提出叫五妞出宫。

    婉兮听完五妞的讲述,也愣怔了半晌。随即垂下首去,忍住一抹微笑。

    她也是要当额娘的人了,这会子她便能隐约猜到一点子端倪。额娘的手腕,她多少知晓了。

    她平静下来,这才缓缓道,“……好歹这会子我即将临盆,皇后娘娘也能卖我一个薄面,不至于再为了一个女子叫我着急上火。我会替你向皇后娘娘求个情,求皇后娘娘看在皇子尚且年幼的份儿上,这事情总归不宜外传,便免了你这个罪名去。“

    “你便回去收拾,我回头知会内务府,就说你也跟玉叶一样,是年岁到了才出宫的。叫内务府该赏给你银两和物品,便都赏给。叫你顺顺当当地回家就是了。”

    五妞霍地扬头,死死盯住婉兮,“九儿,你不肯救我?”

    婉兮蹙眉,“我会尽力保全你的名声,难道还不叫救你?”

    “可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五妞眼底溢出失望、怨怼,“我早与你说得明白,我既然回宫来,便这辈子都没想再出去!九儿,你若真心救我,那就设法留下我,别撵我出去!”

    婉兮的心彻底冷了下去。

    婉兮抬眸望窗外那一轮终于沉没于圆明园楼阁之下的斜阳,看夜色从后湖水底涌起,一点点吞没天地。

    “我知道,民间也有陪嫁丫头自然为通房丫头的规矩,你既与我从小一起长大,你在我宫里,身份便也跟我的陪嫁丫头差不多。我若要一辈子留着你,又不耽误你,便仿佛总该向皇上引荐你才是。”

    “况且这会子我怀着孩子,无法承恩,古来后宫里便也有不少主位在这样的时候儿,将自己身边的宫女引荐给皇上,先占住这几个月去,不叫外人分宠了去的手腕……“

    “可惜,五妞,我不会这样做。皇上宠不宠爱我,我只在乎皇上自己的心意,我没兴致要去引荐一个自己的宫女给皇上去。所以你想要继续在我宫里留下去,是希望我终会向皇上引荐你的话——恕我直言,你再等多少年,也都只能是虚度了年华。”

    “不如出宫去,正正经经找个好人家嫁了。你从前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是因为当年出宫出得不明不白;那这次,我自然叫你堂堂正正出宫去,那便再没人敢看轻了你去。”

    “我相信,凭你的资历,便是寻个内务府旗下的官员,你进门便当正正经经的福晋、侧福晋,都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五妞抬眸定定地看着婉兮,良久,良久。

    这便伏地告退。

    她再不甘心,婉兮已是将话说得如此明白。她便一颗心全都如被冷水泼灭的蜡烛一般,一点火苗都不剩下了。

    “好,那我这就回去归置东西。”

    言已至此,还有和说?

    次日白天杨氏再进园子来陪着婉兮,婉兮这才得以问起五妞的事儿。

    杨氏含笑道,“……娘娘还是别听了。总归这后宫里算计人的法子,都难免腌臜些。这会子娘娘安心养着身子才要紧。”

    杨氏说着轻轻抚了抚婉兮的肚子,“更要紧的是,可别让我的小外孙听见了这些不该听的话去。”

    婉兮便也笑了,这会子自然是什么都以肚子里的孩子为重的。

    只是婉兮自己也是忍不住好奇,便伏在额娘肩头,轻声道,“女儿猜,十二阿哥永璂明年便要正式进上书房念书了,到时候谙达和师傅都严格,皇上更会亲问嫡皇子的功课。皇后自然不敢怠慢,今年便要亲自先给十二阿哥好好立立规矩。”

    “既然进学,皇阿哥们的童年就算结束了,因此今年皇后办的头一件大事,便自然是将十二阿哥身边儿的奶口嬷嬷都给遣散了,将精奇们全都替换成太监谙达去。”

    “皇后的做法自然是对,只是对于一个才四周岁的小孩子来说,未免可怜。那孩子怕是从小都是含着奶口嬷嬷的奶才能睡得着觉的,感情上就更是依赖。这冷不丁都给遣散了,小孩子不免闪着了,自是格外想念奶口嬷嬷……”

    杨氏便笑了,按住婉兮的手。

    “从前你哥哥还在家的时候儿,你因年岁还小,为娘的还能唬住你。后来你才五六岁大,你哥哥得了差事,去了江南,你便仿佛一个晚上之间就长大了。”

    “便是从你那个年岁起,为娘的再想唬住你什么去,便都不容易了。”

    “如今啊,娘娘你自己更是要当娘的人了,这便几乎都要将为娘的心给猜透了。”

    杨氏含笑眨眨眼,“奶口嬷嬷自然都是内务府旗下挑入的,我好歹这些年在内务府下也当了不少的妇差去,便也认得那几位奶口嬷嬷去。”

    “我便知道不少她们的故事。譬如她们爱吃什么——当奶口的,爱吃什么,那奶里便有什么味儿。皇子从小吃惯了那个味儿,再闻见便必定想念。”

    “为娘啊,便设法叫五妞连着这些日子吃下的饭食里,都含着那个味儿去。她每日早晚都要到皇后宫里请安,只要有一回能碰见皇子,那这事儿自然就办成了。”

    婉兮便是扬眉轻笑。

    “娘亲利用的原本是小孩子纯洁无瑕的天性,是对母性的依赖;可是看在皇后和她手下人眼里,便有可能变成了五妞别有用心,趁着永璂年幼便主动靠近永璂的情形去。”

    杨氏轻声一叹,“可不!终究前明就有客氏、万贵妃的例子去;况且便是本朝,就算没闹出过类似的事情去,可是历来皇家对奶口嬷嬷的封赏也都格外优厚。便如康熙爷、雍正爷,还有咱们皇上的奶口嬷嬷,待得皇上们登基之后,就都封为‘奉圣夫人’去。”

    “江南织造那曹家,不就是康熙爷的‘奶兄弟’的缘故么。故此五妞这故事就更容易叫皇后当成是故意,是五妞多年来对皇上的蓄意不成,这便转而去接近嫡皇子了。”

    婉兮点头,“……终于皇后亲自吐口儿,五妞出宫的日子必定就在眼前了。”

    五妞是她这多年来的心病,终于等到了皇后自己拔掉的这一天的到来。

    偏殿里,五妞紧咬牙关,赌气地归置着自己的东西。

    这第二回进宫,这一转眼又好几年过去了,可是自己的东西归置起来,不过又只是那么一个小包袱就够了。

    终究在这宫里当女子,纵然吃穿都有内务府供给着,可是每年那么点子份例银子之外,便更没多少值钱的赏赐去了。

    都说令妃长宠不衰十多年,都知道永寿宫距离养心殿最近,可是令妃对手下人的大方都是在情感上,体现在手头的银子上便没什么特别去了。

    五妞便越想越是气馁,越想越是想要掉眼泪。

    如果宫里当真留不下去了,她便也豁出去,出宫就出宫好了!便如令妃说的那样,好歹这回出宫,是能将当年那不明不白给洗刷去的,倒也能正正经经寻个不错的人家嫁了。

    只是……她肯出宫去,却就带着这么一个小小的包袱就走了?在宫里这些年,竟然没攒下什么体己去,这叫她将来拿什么当嫁妆;便是进了人家的门子,以后的日子又靠什么维持?

    她好歹也是宫里的头等女子,出去比五品官员家的福晋还风光呢,可是却寒酸成了这个样儿……

    更何况,她根本就不甘心出宫去啊!

    她便趁着夜色,寻了个借口,去见忻嫔。

    幸好这是圆明园,不似在紫禁城里各宫的门禁那么森严。园子里也大,她们随便找个院子关起门来说话,外人便连影儿都看不着。

    五妞委委屈屈将她在那拉氏那边受的委屈与忻嫔讲说了一遍。

    忻嫔先是惊讶,继而伸手抱住五妞,“五姐姐受委屈了……我也真不明白皇后主子是怎么想的!”

    五妞见状忙跪倒,“……在这宫里,我越发知道令主子是已经指望不上了。奴才唯一能依仗的人,唯有忻主子您了。”

    “奴才还求忻主子看在咱们主奴多年相处的份儿上,救救奴才。”

    忻嫔轻轻叹息了一声,亲自起身,伸手去扶五妞。

    “五姐姐先请起,此事亦需从长计议。”

    一听忻嫔这语气,五妞便急得眼泪都落下来,“若是忻主子也不救奴才,那奴才当真就没有活路了……忻主子若不帮奴才,奴才情愿跪在这儿跪死。”

    忻嫔一脸的惊色,忙更用力搀扶。

    “五姐姐这是说什么呢?我怎么会不帮五姐姐?五姐姐先起来坐下,也容我捋一捋思绪,我回头想到主意了,也才好帮五姐姐不是?”

    五妞这才抹一把眼泪,站起身来,却还是两手攥紧了忻嫔,连声哀求,“忻主子……您一定要帮帮奴才。”

    忻嫔抚慰了五妞好一会子,终究叫五妞暂时停了悲声。

    忻嫔抬眸静静望向窗外。浓荫成影,被烛光印上窗纱。影影绰绰、参差嶙峋,宛若谁在夜色里伸出幽暗的手爪。

    “……我记着五姐姐是与令妃同龄。如今令妃三十岁了,那五姐姐自然也是三十岁了,早就过了出宫的年龄去。故此,五姐姐若是想出宫,那五年前自然已是离开了;五姐姐却在这宫里留到了三十岁,将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都留在了宫里,那自然是本来就没想出去的。”

    五妞含泪,用力点头。

    忻嫔握住五妞的手,“我进宫才三年,与五姐姐的交情才有多久?可是令妃呢,她又已经与五姐姐相识了多少年,有过多少年的情分去?何至于我瞧得出的,令妃却瞧不出来了?”

    五妞咬牙,恨恨道,“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不过是在我面前装傻去罢了!”

    “啧啧……”忻嫔摇头,“那我也当真不明白令妃是怎么想的了。”

    “我说句实在话,若五姐姐是我宫里女子,我此时又跟令妃一样是双身子的时候儿——那我还得感谢有五姐姐这样合适的人在我身边儿呢!我必定是要将五姐姐引荐给皇上的!”

    五妞含泪的眼,倏然一定。

    忻嫔垂首用帕子按了按唇角,幽幽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儿呢?后宫啊。谁敢巴望着什么后宫独宠去?后宫里的女人怀了孩子,高兴之余,却不得不从一开始便操心如何固宠的事儿。”

    “毕竟是十月怀胎,为了孩子安稳着想,便注定有十个月难以承宠。便是皇上记挂着皇嗣,三不五日来看一眼,可也只是看一眼而已……终究到了夜晚,还是会翻旁人的牌子。”

    “故此啊,后宫里的女人从怀了孩子的那一日起,其实从身子上来说,便跟失宠了没什么分别。总得要十月怀胎诞下孩儿,再待得身子额外再将养个半年去,才有可能将绿头牌重新张挂起来。这里外里加起来,便是一年半。”

    “一年半,一个女人的青春又有几年?便这样一年半中无法承恩,皇上在这一年半里便早就宠幸上旁人去了。谁瞧不见这后宫里的虎视眈眈呢?一瞧你有了身子,无法承恩,便多少人算计到了骨头里,千方百计将你的宠给分走了去呢。”

    忻嫔说着叹了口气,一双原本活泼如小鹿的眼,这一刻蓄满了哀伤。

    五妞便立时明白,忻嫔说的怕就是忻嫔自己当初生育六公主前后的故事去。

    忻嫔看见五妞眼中的同情,便叹了口气说,“……我那会子只恨我身边儿没有如五姐姐这样可用的人呢!五姐姐也瞧见了,乐容和乐仪虽然勤快,可却都是老实木讷的;再者我又是住在皇后宫里,便是有这个心,也得忌惮着皇后不愿意。”

    “其实这个时候,若自己身边有得力的、齐心的女子,便趁机举荐给皇上,有什么不好呢?总归皇上每三年必定挑选秀女,便必定是要有新宠的。与其进宫来的新人还要慢慢品着,又何如叫这个新宠就是自己手底下栽培出来的女子呢?”

    “况且令妃难道忘了,今年又是什么年份?今年是八旗女子挑选之年啊!皇上已然挑中了新人了,那个钮祜禄家的格格正等着进宫呢。她是钮祜禄家的,便是皇太后的本家儿,她一旦进宫,皇上便是要给皇太后脸面,也必定要宠的。“

    “这样的时候,后宫里本就有这些人虎视眈眈着,那外头的新人又随时都可能正式进宫来分宠……怀着孩子的女人,若聪明些的,如何不赶紧从自己身边儿找人引荐给皇上,赶紧先将皇上的心给把住再说?”

    忻嫔说着叹气,细细看五妞。

    “更何况是五姐姐这样的美人儿。如今虽说三十岁了,比我大了十岁去,可是五姐姐不见半点苍老,反倒是更添成熟风韵。这样的妙人儿,皇上怎么会不喜欢呢?”

    忻嫔的话,是字字句句都说到了五妞的心坎儿上。

    只是这些话,却也越听就越让五妞难受、不平。

    “……谁说不是?我终究与她从小情同姐妹,她若引荐了我,我得宠之后,将来又何尝不继续与她一条心?”

    “忻主子你瞧瞧,如今她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婉嫔,是潜邸的老人儿,却也是唯一的一个还在嫔位上、没有孩子的;庆嫔不过是江南汉女的出身,进宫这些年了,皇上连给她家入旗都不曾。”

    “至于颖嫔,家世虽然高些,可不是也这些年也没什么动静?”

    “她净拢这样一些不得宠的在身边儿,若是皇上那边儿有个风吹草动的,她能指望得上这些失宠多年的,替她固宠去?”

    五妞越说越恼。

    “不过话既说到这儿,我倒是仿佛格外明白了些。她或许就是只肯接受失宠多年的来当姐妹,因为她们全都威胁不到她去嘛!”

    “可是我不同,她怕我跟她争宠,她更怕我得了宠之后便超过了她去,故此她才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压着我,浪费了我最好的几年青春,如今又巴不得早早将我撵出宫去!”

    忻嫔无声凝视五妞。

    半晌才道,“……我虽一向敬重令妃,可是这会子连我都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五姐姐自己猜到的这个缘故,倒当真无法理解令妃这些年对五姐姐所作所为的缘故去呢。”

    忻嫔又握了握五妞的手。

    “我呢,虽然一向敬重令妃,也是因为她在那场大火之后,于我最难的时候儿帮过我。我将她当成救命恩人来看——可是,我却当真不觉得她有多美。”

    “她是汉姓人,不过高挑清丽而已,却绝难称得上风华绝代。倒是五姐姐你,生得国色天香,合该成为内廷主位去,倒比她更美艳去好几倍。”

    “将心比心,如果是五姐姐这样的跟我一起长大,如今又在我宫里,我也难免会小心眼儿起来。就是想压着姐姐,就是想不叫姐姐称心如意了去。否则我自己怎么办?岂不是要叫五姐姐给比得没影儿了去?”

    五妞面色一红,忍不住露出微笑。

    忻嫔深吸一口气,“对眼下的处境,五姐姐自然比我更明白去。若五姐姐还想继续留在宫里,说句实在的,皇后主子那边都在其次。只要五姐姐能过了令妃那一关,叫皇上觉着,该为了令妃而留下五姐姐,那五姐姐就自然能留得下来。”

    五妞盯住忻嫔,半晌方惊喜地问,“忻主子竟是帮奴才想到法子来了?”

    忻嫔轻纾一口气,“也是上天帮五姐姐,叫五姐姐这一劫竟发生在眼前这个节骨眼儿。那依着我看啊,五姐姐就还是有希望能留得下来!”

    “忻主子快说!”五妞忙道。

    忻嫔臻首半垂,眸光藏在眼帘之下,幽幽地那么一转。

    “……从宫里派守月姥姥的月份来算,令妃的临盆之期应当就在七月了。如今已是六月,这会子令妃宫里最是缺不了人手的时候。”

    五妞点头。

    忻嫔含笑道,“可是玉叶八月就要出宫了,我听内务府那边的消息,这日子已经是定了,不能再擅改了。”

    忻嫔眸光幽幽抬起,“玉叶走了,若这会子玉蕤也留不住了……五姐姐说,令妃身边儿岂能一个人都不留了?”

第1975章 238、恶人先告状(六千毕)

    ♂!

    五妞便笑了,那笑容里便多了一抹决绝,显出狰狞来。www.uu234.net︾樂︾文︾小︾说|

    “既然她们谁都不帮我,我又替她们兜着什么?总归,要活一起活,要死就一块儿死!”

    忻嫔却淡淡垂下眸子去。

    “五姐姐要做什么?”

    五妞冷笑,“皇后想撵我走,可其实这么多年来,她最想撵走的是令妃!再说她当年为何将我摆在令妃身边儿,还不是就是为了能将令妃的一举一动都牢牢攥在掌心儿里?”

    “那我这就去找她,跟她好好儿谈一笔买卖。只要她这次肯放我一马,那我便将她想知道的,全都告诉她!”

    忻嫔却伸手拦住五妞。

    “五姐姐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姐姐这会子不该去找皇后主子。”

    五妞一怔。

    “为何?”

    忻嫔轻叹了口气,“五姐姐想啊,皇后虽性子莽撞了些,可是她终究有本事继位为后,那她在宫里这几十年的日子,就不是白熬的。她如今都快四十了,最是对什么都看透了的年岁,故此她必定不再是从前那个娴妃,她现在分得清利害轻重。”

    “这会子令妃已是马上就要临盆,她自己和皇上的小心防范,全都可想而知。你猜她会不会非要赶在现在这个节骨眼儿,去触皇上的龙鳞,找令妃的麻烦去?”

    五妞面色也是一变,不由自主摇了摇头。

    “就是啊!”

    忻嫔拉住五妞的手坐回来。

    “而五姐姐非要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去用令妃的事儿来跟皇后谈买卖。五姐姐想啊,皇后还不得误会是五姐姐故意挑唆着她在这个时候儿犯错去的?”

    “那五姐姐这笔买卖啊,非但跟她谈不成,说不定反倒误会了五姐姐是在报复她。那她只会更是恨毒了五姐姐去,便会即刻叫五姐姐出宫,这一切便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五妞吓得眼泪都跌落下来。

    “那我该怎么办?她是皇后啊,她既叫我出宫,还有谁能更改她决定了的事儿去?”

    忻嫔淡淡垂下眼帘来,“人,自然是有一个。就看五姐姐敢不敢去见。”

    五妞两耳嗡地一声,“皇上?!”

    五妞自己说罢都连忙摆手,“……令妃都到了这会子,皇上待她如眼珠儿一般,连两个守月的姥姥,四个伺候月子的妈妈里,都是皇上亲自选的。皇上这会子怎么还能听得进去旁的话去?”

    忻嫔心下被五妞的话,又揪起来狠狠地那么一疼。

    同样是诞育皇嗣,她当初的际遇怎么跟令妃这会子的,这么不一样?

    她怀着孩子的时候,皇上是下江南了。那一走就是五个月。她怀着六公主的时候儿,十月怀胎,她竟有五个月没见过皇上!

    她眸光更加幽暗,“我说的,自然不是皇上。令妃进宫这些年才好容易得了一个皇嗣,皇上自然恨不得摘星星摘月亮地哄着呢。这会子,皇上只是她一个人的皇上,咱们全都指望不上。”

    五妞的眼睛便也一亮,“……忻主子说的人,是皇太后?”

    忻嫔含笑点头。

    “我就说,五姐姐最是聪慧动人。我这点心思,被五姐姐一猜就中。”

    五妞却有些不放心,“……便是与皇后,我好歹还有买卖可谈;可是与皇太后,我又能做什么去?皇太后她怎么会在意我能给出的那些去?”

    “为什么不能呢?”忻嫔水眸轻转,促狭地凝视住五妞。

    “五姐姐是不知道,自打令妃怀了皇嗣,其实皇太后的心,跟后宫里的女人们一样儿,都高高地提着呢。”

    “后宫里的女人啊,是怕令妃诞下皇子,从此皇上便更宠爱她;可是皇太后担心的是,这满人的大清天下,会叫一个汉姓女生下的、有一半儿汉人血统的孩子给染指了啊!”

    “皇太后如今年过花甲,福寿双全,按说她没有旁的烦心事儿了。若说有,便是这一桩,她得替列祖列宗看好这大清江山,不叫她的儿子、咱们的皇上犯下大错去,将来在九泉之下,才有颜面见先帝和列祖列宗啊。”

    五妞便也眯起眼来。

    “可不!再加上皇太后当年为先帝的熹妃时,若不是生下皇上,原本也未见得宠。她在先帝心中的位置,永远比不上敦肃皇贵妃年氏去……故此皇太后更是一恼之下,将来都不愿跟先帝合葬了,美其名曰是不想惊动先帝陵寝,其实是担心先帝身边的两个位置都已经被占了吧?”

    “年氏也是汉姓包衣的出身,生前死后获先帝盛宠的模样,与如今的令妃何其相似!更何况人家年家是什么家世,她两个哥哥是什么官职;而令妃家更是辛者库的,阿玛和哥哥皆五品以下的微末官职。”

    “故此,皇太后多年来一直不喜皇上如此为了令妃乱了规矩。那自然就更不希望令妃生下的是皇子来了。”

    忻嫔这才放心地点头一笑,上前捏住五妞的手。

    “五姐姐当真冰雪聪明。这样七窍玲珑的人儿,若不留在后宫里,倒可惜了!”

    五妞被夸奖得面色微红,双眸盈盈生姿。

    只是片刻过后,她却为难地皱了眉头。

    “可是……皇太后会见我么?我终究只是一个官女子。”

    忻嫔淡淡而笑,“按着惯例,皇太后自然是不会见你的。可是这却要看,有没有一个合适的人来替你做引荐。倘若这个引荐人的身份得当,那皇太后便能见你。”

    五妞眼中有些茫然,“引荐人?我能找谁?”

    忻嫔含笑拍拍五妞的手,“……皇太后最疼爱的人,是谁呢?”

    五妞努力想了想,“从前,自然是舒妃。”

    忻嫔笑起来,“……那你说,舒妃在这宫里,最恨的人又是谁?”

    皇太后自六十整寿之后,一年到头便更多住在畅春园里。虽不像同在紫禁城里那么方便,但是畅春园与圆明园挨着也近。

    次日一早,五妞便跪在了皇太后面前。

    皇太后上了年岁,每天早晨必定要吸足了一袋烟,才能精精神神儿地起身。故此有什么事儿赶在这会子回给皇太后,倒正是在皇太后最放松的时候儿。

    皇太后一边抽着青条水烟,一边眯眼听着五妞跪着回话。

    皇太后的眼,只从五妞进来跪倒在面前时,打量了五妞两眼。之后便将眼帘低垂而下,不再看向五妞去。

    皇太后生就一张神情严肃的脸,上了年岁更见富态,却没显得慈祥,反倒眉眼之间更往横里去,更显得不易亲近。

    且满洲的女子,都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当了婆婆的几乎是一家之主,就更是骨子里便透出一股子凛然来。

    再说皇太后已经到了这个年岁,后宫里她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儿没经过,什么手腕她看不破呢?

    五妞便一边回话,心下一边打鼓,生怕自己的话说得不圆,便非但不能博取皇太后的信任,反倒叫皇太后也恼了自己。

    皇太后听完了五妞的话,半晌没言语,自顾吧嗒吧嗒地抽烟。待得将那一袋烟都抽足了,这才将烟袋锅子在鞋底上敲了敲。

    这都是满洲老太太抽旱烟的习惯,原本皇太后抽的是水烟,不用传统的黄铜烟袋锅子。可是皇太后上了年岁之后,就是越发喜欢那些老传统,故此便连水烟袋也叫内造办给按着旱烟的烟袋锅子、烟杆子给造。

    老太太在鞋底子上一敲烟袋锅子,就是宣告这袋烟已经抽完了。安寿便忙上前来给接了过去。

    皇太后又不慌不忙叭嗒叭嗒嘴,回味了一会子方才那袋烟的滋味,这才缓缓开腔。

    “……你是说,令妃身边儿那个掌事儿的女子,私下里跟太监有染?”

    “这事儿自然是不合宫规的,如被抓住实据,她和家人都得发配边关,给披甲人为奴;那个太监更是得死!”

    “只是啊,我倒听说,她八月就要出宫了。按说都到这会子了,便是追究反倒有些不近人情。我看不如就由得她出宫倒也罢了。”

    五妞伏地叩首,讷讷不敢说话。

    坐在一旁的舒妃一直静静含笑听着,这会子方不慌不忙出言:“皇太后自是一个菩萨的心,不值当与一个即将出宫的官女子计较。只是啊,怕就怕有人自以为自己办的事儿叫神不知鬼不觉,还以为是自己手段通天,便连皇太后、皇上的圣听都给瞒过去了!”

    “更要紧的是,这宫里的人,就怕会见样学样儿。一个玉叶自是可以出宫,可是永寿宫里怕自然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玉叶呢。总归令妃不管,皇太后和皇上又不追究,那她们自然乐得一个个跟妖精似的,做出什么败坏伦常的事儿去呢!”

    舒妃说着叹了口气,摆了摆衣袖。

    “妾身倒是不担心旁的,只是一来想,皇上总归时常去永寿宫。那样一群女子每回都在皇上身边儿伺候……难免皇上没有一时半刻耳软心活、心旌摇动的时候儿去。”

    “二来啊,妾身是想着,令妃就要临盆了。将来若生下来的是个皇子,便指不定要叫这些小妖儿似的女子们给怂恿出什么来。”

    皇太后听见“皇子”二字,不由眯起眼来。

    舒妃便又轻叹一声,幽幽垂首道,“本就是汉姓女诞育下的皇子,血脉里就是一半的汉人的血了……这若又叫这帮女子教出轻浮之气来,哎哟,这可怎么好。”

    五妞见过了皇太后,舒妃也从畅春园回圆明园。

    朱栏和凉月伺候在舒妃身边,不由得心下都是有些疑窦。

    朱栏忍不住问,“……主子何苦要帮衬这个五妞?便是她的话能叫皇太后更为厌恶令妃,可是这会子终究是令妃即将临盆之期。主子这时候到皇太后面前进言,皇太后怕也未见得就高兴呢。”

    舒妃轻叹一声,“我何尝不懂?皇太后便是能制衡皇上,却也年岁越大,就越不想与皇上公开决裂了。终究皇上至孝,平定准噶尔等事,告捷后都首先给皇太后上徽号,叫文武百官给皇太后行礼……皇太后的嘴便被皇上堵的实实的。”

    “那主子缘何还要……?”凉月担心得直咬嘴唇,“终究这会子令妃还没临盆呢,尚且不知生下的是男是女,主子便何苦要急于一时?何不等她生完了,咱们看明白了再说?”

    朱栏也说,“五妞这女子怎会忽然就来投奔主子了?她从前就是皇后的人,后来回宫也是被皇后指进永寿宫的……这件事背后,主子岂会看不到皇后的影子去?”

    “奴才当真担心,这事儿便就是皇后故意指使五妞来找主子的。若是皇太后和皇上嫌了,她就算害不了令妃,却也可以趁机再陷害了主子一回!”

    舒妃长长叹息。

    “我知道,你们说的这些,我又如何能没想过?”

    “只是……我这不是为了我自己,我这是为了我的孩子!”

    昨晚夜深,孙玉清忽然来求见。舒妃本以为是皇上那边宣召,心下正欣喜不已时,孙玉清却跪倒,说不是皇上宣召,是来给舒妃引荐一个人。

    孙玉清带来的人,便是五妞。

    五妞这些年在宫里,结交的人不算多,但是好歹孙玉清是个有分量的。孙玉清果然没有辜负她这些年来的用心,关键时刻还是帮了她这一把。否则以她自己想去见舒妃,怕是连门槛都迈不进去。

    舒妃此时死了儿子,失了皇宠,正是许多事还要仰仗孙玉清的时候儿,这便不得不见了五妞。

    五妞却带来了当年她的十阿哥得病死去那前后的事儿——五妞说,实则令妃早就与宁寿宫多有来往,若令妃真心想要帮舒妃查十阿哥的死因,绝对会有办法。可是令妃却从始至终装作与宁寿宫不熟、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坐视舒妃失去了她唯一的儿子……

    五妞更是添油加醋地编了一通,说什么十阿哥薨逝之后,令妃坐在永寿宫里捶炕大笑,说什么“舒妃也有今天,都是她活该”的话来。

    舒妃也知道这会子不是出举婉兮宫里女子的好时候,可是……身为母亲,她为了早夭的儿子,咽不下这口气去!

    舒妃垂下头去,狠狠咬住牙关。

    “除了潜邸的老人儿之外,原本我与她才争得最厉害。同在嫔位,又同在妃位,还都是同样多年无所出的……我本拔得头筹,诞育下十阿哥。可是凭什么我的孩子夭折了,她的孩子却来了?”

    “同样在诞育孩儿前后的提心吊胆,为什么不能叫她同样也尝一尝去?”

    五妞去畅春园见皇太后了,孙玉清一直在圆明园里心怀忐忑地等着五妞回来。

    时光的脚步仿佛被鱼鳔胶给黏住了,他焦急地不知道已是沿着天然图画那小岛周遭的道路走了几个来回,还得小心避开人去。

    终于,远远地瞧见了五妞的身影走回来。

    他忙迎向前去,一双眼直勾勾盯着五妞看。

    “那情形……如何?”

    五妞瞥了他一眼,也是看出他一脸的紧张来了,这便噗嗤儿一乐。

    孙玉清便一天的云彩都散了,上前一把抓住五妞的手腕,将五妞拖进树林儿里背人的地儿,这才细问,“快与我说说。”

    见完了皇太后,五妞终是松了一口气下来。她左右瞟着孙玉清,“我自己还没紧张成这个样儿,你何苦这模样?”

    孙玉清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平定了一会子才道,“我何苦这模样?别忘了,你可是央着我带你去见的舒主子。便在这其中,我也担了干系了。你若这回见皇太后不顺利,那我岂不将来的日子也难过了去?”

    五妞想想倒也有理,便抿嘴一笑,抬手推了孙玉清的肩头一记。

    “也亏得是那毛团儿早就出宫去了,不然我都忍不住以为你这是冲着毛团儿去的……现在好了,毛团儿已不在宫里了,李玉八月就也出宫去了,那李玉留下的差事便必定只是你一个人的了,毛团儿再也没有机会跟你抢了!”

    孙玉清淡淡垂下眼睛去,未置可否。

    五妞说得自然也有道理,既然毛团儿已经出宫去了,那至少在外人眼里看起来,毛团儿已经是没有资格再与他争了。

    可是该怎么说呢,他这颗心下就是不妥帖。总归太监出宫跟官女子出宫,从根本上来说,是两回事。官女子出宫,是年限满了,出宫之后就正式听凭婚嫁,已是自由了;太监却没有。

    便如毛团儿这样出宫的,他也还是太监,依旧是在宫外的差事上行走,并未彻底摆脱了这个身份去。

    故此从这层意思上来说,将来自然还是有皇上忽然又想起这个人来,或者再将他给调回宫来的可能。

    ——说到底,只要毛团儿还在这世上一天,那毛团儿对他就永远都还有威胁。

    谁叫毛团儿从小就是跟在皇上身边儿的哈哈珠子太监,是皇上亲手豢养成就的呢。他这个从圆明园调过去的,与皇上之间总比不上毛团儿那么亲近。如今掐着指头算算,他到皇上身边儿的日子也不短了,可是皇上对他便从来没有如同对毛团儿那样过。

    所以他这颗心,便从不曾因为毛团儿出宫而放下了。终究这世上,君心最难测,谁知道皇上哪天就又忽然将毛团儿调回来了呢?

    故此这一次五妞来找他,他虽然知道时机略有些莽撞,可是思前想后,还是被自己心底那个最深的恐惧给征服了。故此他殷殷地带着五妞去见了舒妃,而舒妃也看在他的颜面上帮了五妞。

    说到底,这件事儿他与舒妃都算不上帮五妞吧。

    他们都是在帮自己,为的都是自己心底的某个愿望罢了。

    舒妃和五妞离去,畅春园里一片寂静。

    这样的盛夏七月,窗外廊檐下都格外挂了一层竹帘,将那毒日头都给挡在回廊外头。这殿内便是自然一段清爽。

    不仅如此,便如宫中执掌“样式房”多年的那个著名的家族“样式雷”,本事可不仅仅是这一点点。

    这座紫禁城,虽然是大清从明代皇家手里继承来的,可是却已经不全然是明朝的模样。“样式雷”一家几代,带领“样式房”的工匠们,早对宫殿按着满洲人的习俗做了改变。

    比如这殿内都搭了炕,通了地笼,砌了火墙,设了暖阁。

    再比如,窗外建廊,房檐外延。那一家子厉害到能算计到冬夏两季不同,太阳照下来的角度也不同,故此那廊檐的角度、窗户开合的方向,全都依着这个角度来重新设定。

    故此这些宫殿冬天能见着阳光漫过窗棂的,到了盛夏,那阳光却被妥妥地拦在了房檐之外,照不进来。故此不管外头日头多毒,这殿内也是荫凉着。

    皇太后年岁大了,不喜寒凉,殿内不叫用冰箱子。即便如此,殿内也是自有凉风来。

    皇太后却在这样舒坦的殿***心有些烦躁。

    这烦躁自然是从五妞那起的。

    五妞的话,她自然不会尽信。可是五妞说的那些话,却着实句句都叫她有些戳心窝子:五妞说,“令主子说了,她这一胎若能诞下皇子来,皇上说不定便要更改了立嫡之心,改为立宠了。”

    “令主子还说,就算皇后闹,却也不敢到皇上面前公然闹;皇太后就算会干涉,可是皇上也自然有法子从面儿上暂时哄过皇太后去。”

    五妞还说,“……总归令主子说了,便是皇上要立她的孩子晚几年又怕什么呢?总归皇太后如今都这么大年纪了,终究也不用再等几年去。”

    “令主子说,总归她的孩子年岁还小,等得起。”

    这些话,一来涉及储君大位、大清的国祚绵延;二来,更是涉及到皇太后自己的寿数去。皇太后到了这个年岁,最怕听刺耳的,就是这样两个话题。

    即便她并不待见五妞这个女子,一眼就瞧出她的话多有不实。可是五妞这几句话说得,却并非毫无理由。

    终究……那令妃是汉姓女子,且她这些年与令妃之间的关系始终颇为紧张。令妃若生了怨毒之心,自是有的。

    皇太后越想越气。

    “去皇后那,传我的话。就说我说的,五妞这个女子暂且留着,我自有主张。”

第1976章 239、疼痛先来(六千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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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来了。顶 点 X 23 U S

    婉兮已是开始开骨缝儿,每日里疼得坐立不安。

    终是她这头一胎年岁便大了,身子总归比不上那些十几二十岁就诞育孩子的母亲去。便是开骨缝儿,也比那些年轻的开得更困难些。

    况且便如那拉氏等,虽生育的年岁也晚,但是那拉氏是老满洲家族的女儿,便从小都是会骑马的,于下肢的运动也多。婉兮终是汉姓女,骨子里带着汉人对女子的教养去,便是不缠足,可是终究比不上那些老满洲家的格格们去。

    可是这样的疼,却又是任何人都帮不上的。无论是母亲杨氏,还是御医,甚或是皇上来了……都只能额角冒汗,攥着她的手,陪着她一起难受罢了,却着实是无法代替她一起疼。

    婉兮后来甚至都不敢坐下,镇日都要扶着椅子站着。只要一坐下,那下肢便如要被利斧劈开一样地疼。

    皇帝那日实在看不过去,又不敢当着婉兮的面儿发火,这便回到养心殿便将归云舢叫去问。

    归云舢也只能讷讷回道,“……头一胎是难为些。令主子这回疼完了,下回就不至于这么疼了。”

    皇帝直接恼得将御案上一个茶盅便朝归云舢脑袋砸过去。

    “朕问的是这一回!谁叫你答下一回了?!”

    皇宫是恼了,可是作为擅长弓马的天子,他手上十分有准头儿,故此那茶盅是到了归云舢面前一尺左右的地方便落地摔碎了。正好将茶渣子、茶水汤子、外加不少的碎瓷沫子,兜头盖脸都喷溅到归云舢身上去。

    归云舢自然明白,皇上这是当真心疼得狠了。

    “微臣该死……只是,皇上,容臣实言:这终究是一位母亲,为了孩子,该承担的疼,该遭的罪去。”

    “虽然这会子疼,可是这世上的母亲没有不经历过的,也没有熬不下来的。皇上若是着急,微臣是可以想法子用些药、或者用针灸帮帮令妃娘娘。”

    “可是是药三分毒,就不利于胎儿;便是针灸,若擅动经脉,也可能会对胎儿不利。故此微臣却要斗胆问皇上一声儿:令妃娘娘当真就这么怕这疼,就这么想用药物控制了疼痛去,担了伤了皇嗣的风险去么?”

    归云舢深吸口气,“微臣虽然进宫晚,可是也听家里长辈归和正说起过令妃娘娘。长辈说,这后宫里若说谁最有一颗坚韧之心的,那第一个必定是令妃娘娘。”

    “况且微臣想,令妃娘娘等待这个孩子,已是等了这样多年。便是这会子多一些痛楚,可是这都是喜悦的痛楚才对,微臣想令妃娘娘也一定不会害怕这疼。”

    皇帝眯眼听着,听到后面,长眉已是不由得微微舒展开。

    归云舢将话说完,磕头到地,不再多言。

    皇帝哼了一声,回头叫李玉,“朕桌上这仿汝窑的茶盅,做得倒好。这盛夏七月用来喝茶,宛若捧天青碧色在手,又有如莲叶清风,叫人心下都清爽。”

    李玉便笑了,“可不,最像令主子那‘天然图画’里‘竹深荷静’里头的荷叶了。想令主子用那些从前反倒要花银子请人伺弄的荷叶,如今给园子里不但省了这笔花销,反倒添了多少进项去啊。便是如今园子里的日常维护的开销,都不用从内务府另外再拨银子了……”

    皇帝不由得笑,抬手点指李玉,“你这个老东西……”

    皇帝却压住一句话没说:“……若是你走了,到时候朕身边儿还有谁能如你一般,将朕不便直接说出来的话,由你给说出来了去?”

    李玉恬然一笑,“老奴年岁大了,这颗脑袋时常记不清些要紧的事儿了。老奴隐约记着,这杯子原本是一套四只,连同一个茶壶……今儿竟碎了一个,便剩下三个杯子一个壶了。哎哟,落了单儿了。”

    皇帝忍不住低低一笑,抬眼狠狠瞪了李玉一眼。

    瞪归瞪,却还是薄薄的红唇微微一勾,“……左右这个茶盅碎了,也是这个小归惹的!剩下的茶盅落了单儿,朕也不稀罕要了,索性就赏给小归去吧!”

    李玉一拍巴掌,朝归云舢笑着施礼,“哎哟!小归御医啊,大喜,大喜啊!寺人给小归御医贺喜了。汝窑是五大名窑之首,皇上可是爱得紧。皇上吩咐内造办和御窑厂仿汝窑,可用了不少的心思。”

    “便说这一套吧,小归御医你瞧瞧那茶盅底下的款识——那可是‘大内出样,荐御窑厂烧制’的!大内出样——小归御医,您明白吧,这便是皇上亲自出的样儿!”

    “皇上啊平素最爱这茶盅,可是汝瓷历来金贵,易损坏。皇上怕每日使用给碰坏了,特为的叫内造办在茶盅口沿儿上箍了黄铜的边儿呐!”

    归云舢急忙认真看过,便向上连连叩头。

    皇帝哼了一声,“你不用谢恩,你便将这份儿心,好好用在伺候你令主子和小主子身上就是了!”

    归云舢更是叩头,“微臣定肝脑涂地……用微臣项上人头作保,必定叫令妃娘娘和皇嗣平安无恙。”

    已是这会子,婉兮自己已是到了临盆前最后的日子,每日都是坐卧不安之时,便早早已经做好了立时叫五妞出宫的准备。她作为本主儿,该赏赐的银两、物品,她早已备好了,恨不能叫五妞痛快儿地出宫,她也好安下心来。

    可是五妞出宫的事儿,却忽然就这样搁浅下来了。

    玉叶和玉蕤都知道不对劲儿,只是这会子已经不敢再到婉兮面前说,便悄悄儿到杨氏面前说。

    杨氏眼中也浮起忧色,“……自然不是好事。只是这会子那个主事的人也不得不顾忌着令主子的身子,暂且隐忍不发。待得令主子诞育下皇嗣,那人再发难。”

    玉叶和玉蕤都吃了一惊,忙问,“依福晋看……这人是谁?”

    杨氏轻轻眯起眼来,“叫五妞出宫,原本是皇后的主张。在这后宫里,能更改皇后意旨的,除了皇上之外,只可能是皇后自己,或者是——皇太后。”

    “这可怎么办才好?”玉叶与玉蕤对视一眼,面色都有些发白。

    杨氏攥住两个女子的手,“不管怎样,这事儿都不宜在这会子在令主子面前提起,两位姑娘切切将这事儿暂且埋在心底去。这会子总归是叫令主子母子平安才最要紧。”

    “至于那个人会在令主子分娩之后再发难——那也终究是令主子母子平安之后的事儿。总归还有时日,她有时辰预备,咱们也还有时辰防御。”

    玉叶和玉蕤对视一眼,都用力点了头。

    七月来了,令妃临盆的日子近了,本指望五妞能好好闹腾一回去。可是,五妞却不走了。这消息传到忻嫔耳朵里,叫忻嫔也是十分的意外。

    她有些心烦气躁,抱着六公主去给皇上请安,却也没在九洲清晏遇见皇上。御前的人都说,皇上忙,没在九洲清晏。

    一连多日竟然都如此。

    她心下便有些莫名的急,这便冲乐容和乐仪发了火。

    乐容和乐仪只能劝,“终究西北还在用兵,皇上何止是这几日才忙的?分明是从乾隆十九年,第一回平定达瓦齐的时候儿,就一直忙到这会子啊。”

    忻嫔却有些不信。

    忻嫔今儿便盯着乐容问,“……叫你们去问问皇上这些日子都忙什么呢,可打听出来了?”

    乐容和乐仪对视一眼,都有些迟疑。

    忻嫔情知有异,这便一拍桌子,厉声道,“还不说?!”

    乐容和乐仪都一哆嗦,急忙双双跪下。

    乐容勉强应对,“……回主子,西北平准噶尔的事儿,果然是又出额外的事了。这回不但准噶尔的阿睦尔撒纳没平定呢,喀尔喀蒙古的郡王青衮杂布又反了。”

    蒙古按照地域,分为几大部。

    准噶尔属漠西蒙古,本朝称“厄鲁特蒙古”;喀尔喀蒙古则属于漠北蒙古。因喀尔喀蒙古与准噶尔在噶尔丹的时候曾有过灭族之仇,故此皇帝在西北征伐准噶尔,喀尔喀各部是朝廷倚重的重要力量。

    而如今阿睦尔撒纳之乱尚未平定,喀尔喀蒙古的首领又为乱,一时之间叫这一场平乱之战,横生变数,难度陡增。

    忻嫔眯了眯眼,“我没问你们前朝的事儿,我单问你们后宫的事!皇上这些日子不见人影儿,当真只忙活前朝去了?”

    乐仪不敢再隐瞒,只得深深垂首,低低回道,“……皇上,皇上他在各处拈香拜佛。”

    忻嫔一怔。

    “你说什么?”

    ——这个七月,青衮杂布才反,皇上一颗心顾着前朝都顾不过来,他却腾出这么多工夫和心思来去拈香拜佛,他还能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乐容和乐仪都深深垂首,不敢说话。

    忻嫔用力吸气,好半晌,才缓缓说,“说给我听听,皇上都哪天,上哪儿拈香去了?”

    她自己说完这话,心内也是悲哀。

    这就是女人吧,女人总是难逃这样的小心眼儿,做不到不计较去。明明不愿意听见这样的事儿,可是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又做不到不打听去。

    就算明知道,打听完了的结果也只是叫自己更难受,却也还是想要打听得清清楚楚。

    也只能安慰自己说:便是心里难受,也得叫自己明明白白地难受。不能就那么被蒙在鼓里了!

    乐容和乐仪头已是垂到不能再垂。

    总是躲不过。

    乐仪声音已是低若蚊蚋,“……主子是想听七月的,还是前几个月的?”

    忻嫔又是一怔,“还不止是七月?”

    乐仪只能使劲点头,“其实六月间,皇上的日程里,便有许多拈香的安排。且那些安排不是常规祭祀,而是与后宫生育相关……”

    忻嫔用力咬住牙关,“说!”

    乐仪深深垂首,紧张得屏住呼吸,一口气答:“六月初一,皇上早膳后,办事毕,往舍卫城、广育宫拜佛。”

    乐仪小心地看忻嫔一眼。

    “皇上其实从前几个月也都烧香拜佛的,不过从正月到四月间,并未去过广育宫;却从四月十八开始,借碧霞元君生辰,这便第一次正式到广育宫拜佛……”

    忻嫔一声冷笑,“四月间皇上不是才公开令妃遇喜么?!这世上,原本就没有那么巧的事儿!”

    乐仪垂下头,“原本看似是因为元君生辰,才偶然为之的事,皇上却从四月开始,五月、六月、七月都去了……”

    “五月初一去过一次;而了六月,就干脆初一、十五都去了……”

    忻嫔紧咬牙关,“明白了!四月是令妃遇喜之事公开;而到了六月,便是令妃临盆的日子近了,这便一个月变成了两次!”

    乐仪垂首,两肩簌簌,“……奴才也不明白这些,只是将打听来的消息,与主子照实回明。”

    忻嫔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心绪,“你继续说,还有什么?”

    “六月初三,皇上至斗坛磕头。”

    忻嫔闻言不由得一声冷笑,“斗坛?皇上连斗坛都去了?”

    圆明园里的斗坛,设在“日天琳宇”,俗称佛楼,本为仿照雍和宫后佛楼而建。而既然到此处磕头,便难免联想到雍和宫在雍正帝-乾隆帝这一脉传承中的特殊含义去。

    而斗坛本身,又为道家,皇帝不仅拜佛,也同样拜了道家神祗。

    乐仪不敢应声,只能竹筒倒豆子一般,将皇帝接下来的拈香祭拜的行程一一道来:

    “六月十五,又是到佛楼、广育宫拜佛。”

    “七月初一,依旧于佛城、广育宫拜佛……”

    忻嫔闭上眼睛,“够了!”

    她可以不管什么舍卫城拜佛、斗坛磕头,可是她却不能不在意广育宫拜佛之事。因为广育宫这宫名便明明白白说明了它的祈愿功用。况且广育宫里供奉的,是碧霞元君。

    碧霞元君,就是那位著名的泰山女神,道教认为她主司生育。便连当年孝贤皇后在永琮夭折之后,拼了命也要跟着皇帝一起去泰山封禅,不顾皇帝劝阻也不肯留宫,她给出的理由就是“梦见了碧霞元君的召唤”。

    只是碧霞元君终究是道家神祗,满洲皇室则原本信仰多神的萨满教,萨满教里已经有各种主生育的娘娘;后大清更是信奉佛家,故此皇室对这位道家女神的祭祀原本是与泰山祭祀相关联,倒并不单独为了保佑生育而去单独祭祀碧霞元君。

    可是皇帝这一回却连续初一十五都去广育宫拈香,且是与佛楼、舍卫城拜佛同一日,这便是说,在皇上心里,这会子广育宫已经快要与佛家同重了。

    更何况这会子正是准噶尔、喀尔喀皆有反叛之时,而蒙古各部笃信红教、黄教,皇帝若这会子为了维护与蒙古各部的关系,便更应该独重佛家而已,又如何要这样重视这位道家女神去了?

    ——皇上如此,又还能是为了谁?!

    忻嫔越想越气,越想越急,只觉如同一捧针堵在心口儿,上不去也下不来,无论呼气还是吸气,都是万针穿心的疼。

    疲惫地抬手挥走乐容和乐仪两人,忻嫔哀哀独自坐在窗下,哀哀地看炕上睡着了的六公主。

    她的六公主,是去年七月十七生的,这又到了七月,是女儿周岁的日子了。

    按说周岁是孩子第一个最要紧的生辰,即便是公主,宫里也会正经给庆祝一番。况且此时皇上身边儿,就这么一个小公主了呢~~皇上连弘昼的女儿和婉公主都能视若亲生,就能瞧出皇上有多喜欢女儿来,所以皇上在这个七月本应该为了她的六公主,好好的大操大办一回。

    可是她直到今儿,也没接着无论是皇上,还是内务府那边任何特别的知会啊。

    ——原来皇上并非只顾着西北用兵,暂时顾不上六公主的周岁;而是皇上在顾着令妃和令妃那即将临盆的孩子,才顾不上她的六公主的!

    本来应该是这会子宫里独一无二的小公主,本来应该是皇上万千宠爱的……可是怎么会变成这样儿的局面了啊?

    令妃,又是令妃!

    忻嫔心中如同被毒蛇咬啮,便是为了自己的疼能忍住,可是为了女儿的疼,却不能忍耐。

    她猛地站起身来,“七月?为何偏偏就要出生在七月,为何就要生生抢走我女儿的风头去?”

    她目光森然一转,忽地笑了,“七月……七月倒是个好月份啊,七月里还有个好日子呐!”

    她没进宫之前,家里就曾延请了那么多曾在宫里当过妇差的嬷嬷、姥姥们进府教她宫里一应事体。她按个地了解过每一位嫔妃,知道每一位皇嗣出生前后的故事。

    皇子里头最“神秘”的,当属八阿哥永璇。身为嘉贵妃的儿子,又是位皇子,在宫外却极少听说过这位皇子出面的事。她好奇,便问起了这位八阿哥,这才听说八阿哥除了腿脚有病……而这病,说是鬼掐的,因为这位八阿哥正是出生在七月十五,鬼门大开之时。

    更有甚者,那些嬷嬷们还煞有介事说,“不仅可能是鬼掐的,甚至有可能这位阿哥自己就是个活鬼托生!终究那天鬼门大开,谁知道是阴曹地府里什么魑魅魍魉出来,正好借着这小孩儿的身子就托生了呢……”

    她因为知道八阿哥这个故事,去年诞育下六公主的时候,便多担惊受怕,生怕六公主也是生在七月十五。她为此使了不少的法子,甚至不惜用药,就是为了要将孩子出世的日子往后拖延一二。

    终究,她心愿成真,六公主诞生在了七月十七,避开了那个鬼门大开的日子去。

    可是……说不定就真的是天道轮回,令妃的这个孩子偏巧儿了,也要赶在七月里出生。

    她便笑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悠然道,“七月十五,可真是个好日子。这么好的日子,合该留给她的孩子去!”

    七月十五出生的孩子,便是皇子,皇上都不待见;便是令妃的孩子又怎样,只要生在七月十五,皇上能喜欢才怪!

    过了七月初十,“天然图画”小岛上陡然紧张起来。便是说话,都没人敢出高声,甚至都要不敢喘粗气。

    婉兮的疼痛,越发激烈了起来。

    最难受的时候,她每隔一两个时辰便要忍不住低低叫出声儿来。

    虽然还不敢算准究竟是何时临盆,但是这临盆的征兆已经越发明显了。

    这几日岛上临时增设的药茶膳房里,守月大夫、归云舢、守月姥姥,连同御药房的太监等人,都坐在凳子上昼夜当值,谁都不敢动地方。

    便是伺候婉兮茶膳的差事,都是玉叶和玉蕤亲自动手,绝不假旁人的手。

    已是到了这个时候,决不能在这方面出了任何的岔头去。

    可是这天,五妞还是扭着腰,摇摇摆摆走进来。见只有玉蕤一人在预备米粥,这便笑嘻嘻上前,“玉蕤,忙呐?”

    玉蕤便是一皱眉,下意识用自己的身子挡住那粥锅。

    “你怎么来了?”

    五妞耸肩而笑,“瞧你这话说得,多新鲜啊!我也是主子位下的女子,还是头等女子,你们要伺候主子,我难道不用么?”

    玉蕤小心吸一口气,不愿这个节骨眼儿上跟五妞拌嘴,这便尽量心平气和道,“这边的差事,我跟玉叶顾着就好。五姐姐就不必拨冗过来了。”

    “况且五姐姐也是快要出宫的人了,这会子别说主子,便是我,都舍不得叫五姐姐更劳累了去。”

    五妞哪儿能听不出来玉蕤话语里的防备呢,她便掐了腰,耸起那柳肩笑,“我是要出宫了,不过那不是‘曾经’么?我既然一天还没出宫呢,那我一天就依旧还是主子的奴才,我就一天还都得担起我这头等女子的差事去。”

    她上下瞟着玉蕤乐,“哪儿能叫你这个本来该在门槛外伺候的二等女子,镇日的迈进了门槛去,到主子跟前伺候呢?那多劳累你。”

    “况且你说出宫,咱们宫里要出宫的就不是我一个人儿,玉叶也要出宫了啊。她怎么就能在这药茶膳房里如常走动,偏我就不能了呢?”

    “这究竟是主子分出的亲疏远近,还是有人狐假虎威,故意拦着我呢?”

五卷 240、孤行(六千毕)

    玉蕤自是听得出五妞话里的讽刺。顶 点 X 23 U S

    只是这会子不是与五妞在口舌上一争短长的时候儿。

    玉蕤忍了,回以一笑,“五姐姐真是多心了,主子这会子的情形五姐姐也看到了,如何还顾得上旁的去?其余咱们都是当奴才的,这会子也同样都只是尽心伺候主子罢了,哪里还能有旁的心思去?”

    “没有旁的心思?”五妞听了冷冷一笑,“若别人这么说,倒也罢了。你玉蕤说自己没有旁的心思,你好意思说,我却没傻到要信!”

    便是玉蕤好性儿,这会子也要压不住火气了。

    “五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懂了?”

    五妞冷笑一声,“谁不知道啊,在咱们永寿宫里,你虽然应名儿是二等女子,可是你事实上比头等女子还更头等女子呢!你平素别说总要故意踩我一头去,完全不将我这个头等女子放在眼里;渐渐便是掌事儿的玉叶,你又何尝真正放在眼里过?”

    “你就仗着你阿玛在内务府任职,你便故意在主子面前耍奸卖俏的,叫主子渐渐事事都要倚重你去,便等于事实上把你给凌驾在我和玉叶两个头等女子之上去!”

    玉蕤死死咬住菱唇,拼命压住怒火。

    五妞见玉蕤哑口无言,却反倒更加得意。

    “你的心情,我倒也能理解。终究若论及与主子的情分,你是怎么都比不上我和玉叶的。我和玉叶啊,跟主子是打小儿就一起长大的,情同姐妹你呢,不过是个半路杀出来的。”

    “你不用说跟我和玉叶比不了,你跟玉壶和玉函也都比不了。若不是玉壶出宫了,玉函又太木讷,便怎么都显不出你来!”

    “不过你命好,会投胎,有个会念书的好阿玛。能中满人进士,能点翰林,还能当内务府总管大臣你知道主子家世地位,娘家父兄都指望不上,在前朝需要寻人来帮衬,你便将自己的阿玛捧出来,用以到主子面前邀宠。”

    五妞略顿,盯着玉蕤咯咯一乐。

    “你敢说你不是这么做的?或者你敢否认,若你没有那样一个阿玛,你在主子面前,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去?”

    “又或者说,你敢相信你一个半路而来的丫头,能超得过我跟玉叶,与主子从小的情分去?”

    玉蕤两边额角突突地跳,她再能忍,五妞的话却也已经要冲破她的忍耐极限去了。

    她不由得水眸一转,漾起冷笑,“五妞你是又想再多说一遍那‘情同姐妹’四字了不是?我可拜托你了,千万别说了。”

    “从你来到永寿宫,这几年当中不说已经说了一万次,至少五千次是有了。咱们永寿宫,甚或整个东西六宫,所有人的耳朵都被你的话给磨出老茧来了。”

    五妞被戳到痛处,面上轰然一红,像是被玉蕤的话给甩了个大嘴巴。

    不过五妞可不是吃素的,嘴上的亏从小到大都是半点都不肯吃的。

    “哎哟哟,听听你说的。什么我跟你说过几千次了,什么你耳朵长出老茧来了——就仿佛我跟你有多亲近似的!玉蕤,你甭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跟你没那么亲近!”

    “来到永寿宫这几年,我便所有的话都加起来,都超不过你说的那个数儿去,就更别说我有说过那四个字给你五千次了!你好歹也是满人翰林的闺女,怎么这样一点脑子都不长的,便是这一点小小的数目,都计算不明白了!”

    玉蕤一时被气得也是说不出话来,手指尖只死死掐住煮粥的陶罐,两肩忍不住簌簌轻颤。

    五妞瞧着玉蕤的样子,自是更忍不住得意。

    她左一眼、右一眼,仔仔细细盯着看玉蕤的神色,仿佛都舍不得眨眼一般。

    “哦,也不对,不能说你什么都不善于计算。你可挺会算计人的!当年玉壶出宫,主子身边儿,尤其是心上出了个缺。那时候儿我刚回宫,根基还未稳当;玉叶有总是那么莽撞,顶不起玉壶的架儿;玉函又太木讷你便盯住了这个机会,趁势而起!”

    “你言行举止都模仿玉壶,年岁虽然比我和玉叶都小,却显得年少老成,倒将主子心里的那个缺给补上了不少。再加上你阿玛得力,在宫外一力帮衬,你便俨然成了永寿宫里的第二个玉壶去。叫主子仿佛能离了玉叶,离了我,却也离不了你了。”

    “只是可惜啊,你终究在主子心里比不上我和玉叶的情分重,故此主子将两个头等女子的名额给了我和玉叶。你再怎么折腾,可也依旧只能当门槛外伺候的二等女子。”

    “我知道,以你阿玛如今的官职,以你这么些年的苦心孤诣,你如何只满足于当一个二等女子去?你若想再得高升,便必定得将我和玉叶设法撵出宫去。”

    “如今你便更是算准了,待得我和玉叶出宫去,你不仅将是主子身边儿的头等女子,你还将会成为永寿宫的掌事儿女子!故此旁人咱们不说,你自是头一个最希望我跟玉叶赶紧犯事儿、出宫的!”

    五妞盯着玉蕤,迭声地冷笑着。

    “我跟玉叶都跟主子是打小儿的情分,便是到了年岁,我们两个也都不想出宫的。便如这内廷主位身边儿,有几个会将最贴身儿伺候的头等女子到了二十五岁就都送出宫去了?——除了舒妃莫名其妙将成玦和如环两个给撵出去了,其余的几乎都留下了。”

    “那可不是留一年两载,那是要当做左膀右臂留一辈子的,那才真的叫相依为命。便如民间,哪家的福晋到了夫家,都怕孤掌难鸣,身边都得留着几个配房、陪嫁的,帮衬着自己。”

    “可是咱们宫里如今倒好,玉叶和我竟然都不得不快出宫去了!主子竟然都不想法子留我们!这真真儿的成了后宫里的一个大笑话!”

    五妞故意凑近玉蕤的脸,眼睛盯着眼睛。

    “所以你得意了,是么?你想要的局面,终于来了,是么?”

    “要叫我说啊,玉叶明明那么求主子想要留下来,甚至在寝殿外头一跪就是一宿,可是主子就是狠下心去不准——是不是也都是你在主子面前儿‘杵鼓’的?”

    “你必定私下里历数玉叶这些年的莽撞,叫主子越发觉着有了谨慎懂事的你,便自然不需要那么直性子的玉叶去了。可是你回头在玉叶面前,还装作跟她是好姐妹,是不是?”

    玉蕤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冷喝一声,“你说够了么?!”

    五妞反倒笑了。

    “瞧,叫我给说破了,你这便终于撑不住了,是么?”

    “其实你心里包藏着什么坏水儿呢,便是玉叶自己傻,看不破,我却早都看明白了!就说当年玉壶刚离宫的时候儿——听说玉壶查出来从前玉烟的遗物里,留着一朵什么花儿的事儿,就是你给揭发出来的吧?”

    “那会子我还没回宫,尽管听说得没那么全,不过我却知道那次的事儿叫玉叶难受过好一阵子。你若当真将玉叶当成姐妹的,你当时那么欠儿干嘛?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你那时候还那么小,就能瞧出你根本没把玉叶当回事过!”

    玉蕤的面色刷白,盛夏七月,玉蕤的身子却抖如秋风中的叶。

    “五妞,你含血喷人。你给我闭嘴!”

    “咱们两个有话,以后自然有的是机会说。只是这会子我没工夫搭理你主子这会子是什么时候,你若还记着与主子打小儿的情分,你现在便给我消停些!”

    “待得主子平安生下小主子,你还有多少话要说,我奉陪到底!”

    玉蕤说着从火上霍地将煮粥的陶罐端起,直接朝五妞走过来,“你若再拦着我,这粥锅无眼,烫了你可别找我!”

    五妞连忙往旁边一跳,却不甘地直叫,“哎哟哟,端出粥锅来吓人!你何必不直接端出你那当总管内务府大臣的阿玛来?我是内务府女子,他正管着我,我更怕他呢!”

    玉蕤紧咬牙关,不肯再回眸看五妞一眼,不再出一声,迈出门槛就走。

    有些小人便是如此,越给脸便越是蹬鼻子上脸,越不要脸。最好的法子,便是别给她脸,干脆就不搭理她!

    五妞有些意犹未尽,在后头还喊,“哎,玉蕤你给我站住!还有没有点规矩了,你只是二等女子,我却是头等女子,我有话还没说完,没叫你走呢,你怎么敢擅自就走了?”

    玉蕤回眸,实在按捺不住,狠狠给了五妞一个大白眼儿。

    终是迈出了门槛来,瞪也狠狠瞪完了,玉蕤心下稍微松快了些。正想着赶紧调整心绪,尤其是面上还得端出含着微笑的模样儿,待会儿到主子面前伺候,才能不叫主子给瞧出来了。

    就这么一个犹豫的当儿,隐约瞧见一角藕荷色的身影从花叶之间那么一转,随即便消失不见了。

    那光泽自然是丝绸,那颜色也不是官女子也用的颜色,玉蕤站在原地想了想,那总该是宫内哪位内廷主位才是。

    因妃位的寝宫里并无资格药房、茶房;故此婉兮这会子用的药茶膳房也只是在小岛边儿上,临时辟出一间屋子,方便御医、厨役等人当值。因在小岛边儿上,靠着通路,故此这周围进进出出的便也难免有旁的宫里的人。

    玉蕤想了想,倒也没有什么疑点,这便赶紧端着粥回去了。

    其实她一向是谨慎的人,今儿若不叫五妞给拦住耽搁了这么长一段工夫,她必定应该能看见那人的正脸。

    若不是叫五妞给气了这么一回,脑袋有些发热,她也不至于之前耳朵连半点动静都没听见。

    七月初七,七夕令节。

    本是民间的女儿节、乞巧节,皇帝却还是亲自到“西峰秀色”,亲自拈香。

    连婉兮的母亲杨氏都忍不住笑,“皇上便是到哪处拈香都罢了,这女儿家的乞巧节,皇上何苦也亲诣拈香去了?”

    婉兮也顾不得疼,便急着红了脸替皇上辩解。

    “瞧额涅说的这七夕节在西峰秀色庆贺的规矩,先帝时便有了。皇上这不过是延续先帝爷的旧事。”

    杨氏便笑了,促狭瞟了女儿一眼。

    “为娘好歹在先帝的时候儿,也已是内管领福晋。这宫里但凡女眷参加的仪式,哪一样我没参与过的?便是那七夕庆宴,我也亲眼见识过的!”

    “那会子啊,先帝是举办宴席,接嫔妃过去乞巧庆贺罢了。又何至于堂堂天子大男人,非要在这个日子也要去拈香呢?”

    婉兮便也“扑哧儿”笑了,侧过身儿去,不肯看向母亲。

    杨氏心下自是暗暗欢喜,又难得女儿今儿心情好,这便又逗婉兮道,“不过倒是有一个理由,能说得过。这个呀,就是‘种生求子’喽。”

    婉兮垂下头去,终是忍不住悄悄含笑。

    想象那堂堂大男人,高高在上的天子,却要在七夕节去拈香祭拜便倒当真叫人忍俊不已。

    可是笑着笑着,鼻尖儿却一酸,眼中已是被水花儿模糊。

    ——这样的男子,竟然肯为她做到如此地步。他自己纵一个字都没说过,她心下又如何会不懂?

    可是啊,她却也当真是不想叫人知道,皇上竟然为了她去七夕供前拈香。她心下唯暗暗希望——“就是个小女儿吧,便如奴才从前与爷说下的。这样儿将来若有人再提起爷今日七夕拈香之事,奴才便可说是爷为了咱们的女儿所做的。”

    “只叫世人知道爷是如此疼爱女儿的阿玛就够了,不要叫人说是天子竟然偏宠后宫若此”

    说也有趣儿,不知是不是这日心情愉快,婉兮这个晚上竟然没怎么疼。

    七月十二,正值秋分。

    虽说天儿还是有些热,可是秋分却代表秋日的来临。便也从这日起,秋日凉风正式从后湖上吹来,叫人心头的烦躁都散了。

    皇帝这几日正为喀尔喀郡王青衮杂布之反叛而忙碌,可是每日或者午时,或者傍晚,必定来陪婉兮用膳。

    这日皇帝陪婉兮用完了膳,又要离开,去“生秋亭”拈香。

    对于皇上这三不五日各种的拈香致祭,婉兮早已习惯了。这便也含笑垂首,轻轻松开了手,只嘱咐,“秋分日了,奴才觉着后湖上已是起了凉风。皇上记着多加件衣裳。”

    皇帝又将她的手给捉回来,小心问,“今儿,可有动静没?”

    婉兮想了想,含笑摇头,“奴才觉着从前那股子疼法儿,好像已是从七夕那晚停了。从七夕到今儿,倒没再那么生拉硬拽一般地疼过。”

    “奴才私下问过额娘和守月姥姥,她们都说那股子疼结束了,便是奴才临产前全身的骨缝儿已经开了。接下来要是再疼,便是骨盆再开缝儿,以及宫缩,那才是要临盆了呢。”

    “奴才这几天难得觉着轻松了些,倒是还没正经有宫缩那种疼法儿呢。这样想来,奴才怕还是要再过些天才能临盆。皇上便放心去拈香吧,奴才好着呢。”

    皇帝这才捏了捏婉兮的手,“既然好容易不疼了,那你正好趁着这几天,多睡几觉,好好养足了精神。等宫缩了再疼的时候,便也禁得起折腾了。”

    婉兮便配合地大大打了个呵欠,“爷说得真准,奴才这会子就困了。爷劲儿拈过了香,也早些安置。不然等奴才临盆那会子,爷也得跟着耗神。”

    皇帝这便笑了,忽地凑过来贴着婉兮的耳朵,低声呢喃,“你放心就是。爷这些日子,满心思里只有准噶尔战事,平日要去见的人也唯有是给皇太后请安而已。”

    婉兮的面上便是一红,轻轻推了皇帝一把,“爷快去吧拈香之事,别误了时辰。”

    皇帝拈完了香,便又去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母子连心,有些事皇帝便是不曾说破,可是心下又如何能不明白?

    而皇帝为何赶在这个时候,披着夜色还要前来请安,皇太后心下何尝不也是清清楚楚的么?

    母子相对,皇帝只是先回今儿秋分祭的事儿。

    秋分祭,有家祭的内容,故此皇帝要将拈香的种种都与母亲回奏。

    皇太后听完,吧嗒吧嗒抽烟,良久才缓缓道,“今年总归是八旗女子挑选之年,你既已是选中了人了,倒没听你下旨何时才叫人家进宫。”

    “既然已是选定了,总不能叫那孩子在宫外无期无望地这么漫无边际地等着吧?”

    皇帝倒是微微一笑,“不急。终究她年岁还小,再说宫里选看,本就有屡屡复看的规矩在。儿子就算记名了,叫她多学学规矩,多在家中盘桓些日子,也是对她好。也省得她进宫之后,便会想家。”

    皇太后倒笑了,“规矩是有的,只是从前这些年,好歹新人多是选中当年就进宫的。猗兰这个孩子好歹是钮祜禄家的格格,总不能在外等待太久。”

    “依我看,既然令妃本月就将临盆,她至少几个月内都不能再侍寝,不如就叫那孩子这个时候进宫来吧。”

    皇太后眼中透出一丝疲惫,语气中也不无妥协,“我这当额娘的,如何不明白你。你喜欢令妃,可是她这时候终究不能侍寝不是?你堂堂天子,难道要几个月都找旁人?不如就叫那孩子进宫来,在这几个月间代替令妃陪陪你。”

    皇帝便笑了,“瞧额涅说的,就好像儿子当真每个晚上都找人侍寝似的。尤其是这会子,西北用兵待平准噶尔,北边儿又要防范反了的青衮杂布儿子啊,白天晚上都要忙,只想自己睡个囫囵觉才好。”

    皇太后便忍不住有些不欢喜。

    终究今年挑中的新人,是与她同出一门的镶黄旗钮祜禄氏的格格,若儿子迟迟不叫这孩子进宫,岂不是叫外人以为儿子是不顾她的颜面?

    “你忙,为娘的自然清楚。但是再忙,总也不至于连下旨叫一个新人入宫的时辰都没有。你只需拟一道旨——或者你忙你的,便由我这个当娘的来下懿旨也可,只需你将旨意颁下去即可,不耗费你什么的,这总行了吧?”

    皇帝还是但笑不语。

    皇太后的脸终是沉了下来,“今年跟往年又有什么不同么?为何连选个新人进宫,你也要如此推三阻四?”

    皇帝依旧笑意淡淡,“皇额涅别急,新人总会进宫的。便不是今年,也在明年。不过一年之晚,又何必这样着急?”

    皇太后将烟袋“啪”地摔在桌上。

    “皇帝!你当真要为了这样一个辛者库的汉姓女,便叫镶黄旗钮祜禄氏的格格都不准今年入宫了么?!”

    听皇太后将话挑开,皇帝反倒笑意更浓。

    他长眉轻挑,含笑凝视母亲。

    “挑选女子的规矩,不是一次挑中便可入宫进封。总要屡屡复看,且即便初看时留牌子,复看时亦可撂牌子。”

    皇太后瞪住儿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儿子是想说什么?是说她再逼他,若急了,他便索性将猗兰那孩子撂牌子去么?

    这样本来选中了,却在复看里被撂了牌子,对那孩子来说才更是奇耻大辱。将来那孩子怕是连人家都难找了

    皇帝见皇太后没说话,这才满意一笑。

    “额涅问那钮祜禄氏猗兰进宫的日子,儿子这便定了——过了今年,明年再入宫吧。”

    皇帝告退而去,皇太后坐在殿中久久都回不过神来。

    “反了,反了皇帝竟然为了一个辛者库下的汉姓女,为了叫她安心生下孩子,便连挑中的新人也不准进宫了!”

    “安寿啊,你瞧啊,皇帝他不仅不叫新人进宫,而且这一整年,宫里遇喜的,也唯有令妃一个吧?”

    安寿也只能叹口气,“皇上这些年为令主子改了的祖宗规矩,还少么?又哪里只有这样一宗啊主子见惯不怪才好,何苦又要这样动气?”

    皇太后用力摇头,“便如平民百姓家,哪个老爷少爷的宠幸家里个丫头奴婢的,怎么宠都不要紧,只要不乱了嫡庶尊卑就好。”

    “总归丫头奴婢是能为妾,不可扶为正室;总归丫头奴婢的孩子轮不到继承家业——若皇帝也能做到这一点,我便也都由得他。我只是怕,他到头来连百姓家都能维持的这点子尊严,也都给弃之不顾!”

五卷 241、小七(六千毕)

    七月十二这天,婉兮还没有动静。www.uu234.net婉兮便也听了皇上的话,索性好好儿睡几天觉,也好养精蓄锐。

    永寿宫内外也都做足了防范,不仅小心防备着素来与婉兮有过结的那些人,自己宫内关起门来也格外防备着五妞。

    那日玉蕤将与五妞吵了一架,之后又恰好撞见一角藕荷色身影的事儿,当晚便小心与杨氏说了。

    玉蕤也是自责不已,“我便是小心防备着五妞,我今日可以保证五妞绝无机会接近主子的吃食;可是我却因为五妞而分了神去,没能防备住那人。”

    “便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防得住五妞,却没防住旁人。”

    杨氏点头安慰五妞,“这世上最难的,便是防备人心。终究咱们只能是一个心眼儿,而那想要害人的,心思却是千变万化。便如五妞是明白摆在咱们眼前的,若有事儿,便也注定不会出在她身上。否则到时候咱们尽管拿住五妞交给皇上,皇上便自然能顺藤摸瓜揪出幕后主使之人。”

    杨氏含笑拍拍玉蕤的手,“五妞该防,可是反倒不必将过多的心思都放在她身上。”

    玉蕤便也一个激灵。

    “一叶障目!五妞是明摆在咱们眼前的,咱们若只盯着她,便自然瞧不见旁人了。那旁人自然可躲在她后头办事!”

    杨氏点头。

    “倒是那藕荷色依你看,寻常宫里爱穿藕荷色的,都是谁?”

    玉蕤蹙眉,垂下头去细想。

    “藕荷色倒是宫里常见的服色,尤其年纪轻的几位贵人、常在什么的,寻常都穿过。便是忻嫔,当年还没诞育六公主的时候儿,也曾穿过。”

    杨氏微微眯起眼来。

    “如此说来,这藕荷色便也与五妞一样,怕就是人家故意摆在咱们眼前的。若有人趁着五妞分你的神的当儿前来动手脚,她如何要蠢到还穿自己素常穿的服色,然后叫人一眼认出来的?”

    玉蕤心下也是恍然大悟,“这必定又是一重障眼法!”

    杨氏虽与玉蕤一时分析不出什么结果来,但是杨氏和玉蕤还是分头带人,在七月十三、七月十四两天,将“天然图画”的药茶膳房,分药、茶、膳三类,逐一再细细查验过一遍。

    举凡药材、茶叶、食材,每日经手的人,甚或盛装着这些材料、烹煮这些药茶膳的器皿,杨氏也与玉蕤一件一件仔细查过。

    并无问题。

    玉蕤这才松下一口气来,将忙碌之下被汗水湿透的头发都撩起来,既疲惫又欣慰地笑,“福晋,兴许是奴才想多了。主子吉人天相,咱们里里外外防备得也严,自不该有事。”

    可是就在永寿宫上下悄然松下一口气来的当儿,七月十四的晚上,婉兮忽然出了意外。

    原本无事,婉兮本来都该就寝了。可是她总归惦记着即将临盆的孩子,这便想再下地多走动几圈儿。守月姥姥和额娘都说,这会子不能懒,得多走动,生的时候才能不叫大人和孩子遭罪。

    婉兮伸脚穿鞋,刚站起身来,还没等迈步,忽然脚底便是剧痛,婉兮忍不住一声惊呼。

    婉兮自有了身子之后,穿鞋原本小心。厚底的“寸子鞋”早就不穿了,如今只穿平底鞋。故此按说穿上鞋站起身儿的刹那,不可能站不稳。

    玉叶和玉蕤一个搀扶不及,婉兮竟跌坐在地!

    这样的夜晚,杨氏也不在,便是守月姥姥、守月大夫们也没在身旁。玉叶和玉蕤两个姑娘家的,都惊得已是手足无措。

    婉兮跌倒的瞬间,脑袋里还是乱的;可是当身子着地,她的心已是登时清明下来。

    要当母亲的是她,将来要亲手护住孩子的也是她自己的责任。

    身边的人,无论是自己身边的女子、太监,还是额娘、语琴等姐妹们,都终究是旁人她要承担起一个母亲的责任来,首先还是要学会自己承担起这一切来。

    她垂首望一眼自己。

    她冷静地捉住玉叶的手,短促喝道,“别慌!这便去立即通知守月姥姥,就说我破水了。”

    玉叶和玉蕤都被婉兮的话惊住,却也同时被婉兮的镇定慑住。

    婉兮松开手,推一把玉叶,“快去知会人。叫玉蕤陪着我!”

    玉叶这才转身就撒腿跑了出去,玉蕤小心扶着婉兮,紧张得满头是汗。

    “主子,可要起身,上炕躺下?”

    婉兮按住她的手,“我总觉着这时候不能擅动。先坐着吧,终究还是大七月的,地上也不凉。”

    玉蕤望住婉兮——这一刻的婉兮已是满头汗下,发丝都被汗水洇湿。

    玉蕤的眼泪都快跌出来了,便紧紧握着婉兮的手,轻声问,“主子,疼了,是么?”

    婉兮大口大口地吸气,却努力镇定地朝玉蕤微笑。

    “不怕。这世上哪个当额娘的,没经历过这些呢?一世母子缘分,若连这样的疼都没疼过的话,岂不是母子的缘分便有些太浅薄了去?”

    玉蕤只能用力攥着婉兮的手,真想替婉兮分担,却这会子毫无经验,什么都分担不了。

    “主子刚刚究竟怎么了?趁着守月大夫和守月姥姥们还没来,主子先给奴才一个示下。”

    婉兮悄然转眸望住自己的鞋。

    玉蕤心下一动,忙褪下婉兮的鞋来。伸手进去仔细摸那鞋帮、鞋底。

    “别动!”

    婉兮忍着剧痛,想要喝止玉蕤,却还是晚了一步。

    玉蕤的手触到了尖锐的东西,因毫无防备,指尖儿竟被刺出血来!

    玉蕤一惊,也顾不得什么了,两手生生起了蛮力,竟然将那只鞋给活活扯开!

    ——鞋底上,竟耸出一根针尖来!

    玉蕤又惊又痛,忍不住落下泪来,“主子是被这针给扎着了,这才受了惊吓?!”

    婉兮点头,却已是疼得说不出话来。

    玉蕤只得暂且将那只鞋收到一边,起身奔到殿门口去,着急地喊,“姥姥们来了没?御医来了没?快些,老天啊,求您老人家千万保佑主子和小主子平平安安。”

    皇帝在九洲清晏,还没安置,还在与傅恒进行“晚面”。

    这一年来,傅恒身边多了个人——军机处新从内阁中书里选拔来的军机章京——赵翼。

    天子与领班军机大臣之间的召见,许多重大之事便在这面见之时定夺下来。许多时候,谕旨便要立即拟就。

    故此傅恒每日晚面,身边都要带军机章京,或者军机处擅长文笔的同僚。

    从前傅恒最为倚重的“笔杆子”是汪由敦,只是如今汪由敦另有任用;傅恒便向汪由敦提起了赵翼这个人。

    因彼时赵翼曾经在汪由敦幕署,与汪由敦又有师生之谊,故此傅恒向汪由敦问起赵翼来,自是最正常不过。

    而汪由敦又极爱重赵翼之才,这便向傅恒大力推荐赵翼。

    这一年,军机处从内阁中书中选拔军机章京,赵翼顺利中选。

    赵翼从此便取代了汪由敦,成为傅恒军机事务中不可缺少的“笔杆子”。傅恒每日与皇帝晚面,皆由赵翼相陪。一旦有汉文的谕旨、文书需要起草,赵翼能立即伏地便书,每每文不加点、一气呵成,叫傅恒越发倚重。

    今晚君臣两人正在议事,赵翼伏地握着墨笔等着拟就文书忽然李玉便冲进来。

    身为太监,是绝不准在皇帝召见大臣的时候,擅自迈进门槛来的。李玉伺候了皇帝三十年,何曾如此不顾莽撞过。

    皇帝便自知有事,这便腾地站起身来,只盯着李玉,“可是你令主子有事?”

    李玉年岁终究大了,这一惶急,竟是说不出话来。

    跪在地上的傅恒,纵然拼命压抑,却也无法再藏住脸上、心里与皇上同出一辙的紧张去。

    便连那匍匐在傅恒身后的赵翼,手里本来握得登紧的墨笔,竟然也一惊之下落地。笔毫杵着地砖,留下一个墨点子去。

    李玉说不出话来,只能使劲点头,半晌才用尽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令主子有些不好皇上,快去!”

    皇帝头也没回,径直一个健步便冲出门外去。

    傅恒拼了命地在后头大声呼喊,“主子!”

    皇帝身影已是到了寝殿大门口,忽地停步回身,眯眼盯住傅恒。

    傅恒不知该说什么,却不能一声不吭就叫皇上去了,故此这会子他只能用力向地面叩首。

    他想说什么,他相信皇上明白;可是他自己心下也更清楚,便因有这点子心意,他已是该死!

    皇帝心口起伏,深吸一口气,“朕上岛;你,到岛上门坊外听着吧。”

    傅恒喉头一梗,一眨眼,男儿泪已是跌落地上。

    若说从前的小九,娇生惯养又年岁小,还曾经在皇帝面前掉过几次眼泪的话;大金川之战后,亲身出生入死过的傅小九,已然再不在人前落泪。

    可是这一会子他却无法自控。

    皇帝心下也是不忍,叹一口气,“传你福晋今晚就进宫伺候朕只能做到此处了!”

    皇帝话音未落,人已然冲了出去。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赵翼自从跟随傅恒以来,还从未见过傅恒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这会子殿内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他总不能坐视傅恒如此。

    赵翼便将那墨笔给捡起来,用自己的袖子感激将地砖上的墨迹给擦了。然后小心地将毛笔给倒过来,用笔杆一端轻轻捅了捅傅恒。

    “公爷,听卑职给公爷讲个狐祟的故事呗?”

    傅恒便是再好脾气的人,这会子也忍不住凌厉一个回眸,冷冷盯了赵翼一眼。

    “云崧,对不住,这会子我当真没有这个闲情逸致!”

    赵翼却垂下头去,眸光静静落在地砖上,带一点执拗,低声坚持道,“卑职没见过有哪个柔弱女子敢往坟圈子里跑,还面不改色的。她连日暮时分的坟圈子都不怕,自然是一身正气。便是神鬼,都不敢伤害她的。”

    傅恒听得皱眉,却隐约感觉到赵翼意有所指,这便回头定定盯住赵翼。

    只是赵翼深深垂着头,不叫傅恒看见他的神色。

    他只自顾继续道,“其实她也不是不害怕,可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那是因为她身边还带着小孩子,她想保护他们,故此那一刻她才是无畏的。”

    “那还是旁人的孩子呢,她尚且能做到那般;如今是她自己的孩子——她自然更是无所畏惧、无比强大的。”

    傅恒心中一动,终于轻声问,“你在说,她?”

    当年九儿将赵翼介绍给他,叫他请赵翼进府给福隆安当开蒙先生,后来又经由他,再将赵翼举荐给了永璜的侧福晋去,叫赵翼又当了绵恩阿哥的开蒙先生。傅恒便知道九儿一定曾在何种机缘巧合之下见过赵翼。

    此时咬啮他的心,有不短的日子。他数次想要向赵翼追问,可是终究碍着自己的骄傲,最后爷没问出来。

    可是这会子,他隐约听出,赵翼此时说的便与他与九儿的那场缘分有关。

    他有些呆,又有些心潮澎湃。

    他知道九儿是那样的,他一向都知道啊。

    赵翼也不敢抬头,只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总归我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我曾以为那不是人,怕就是狐祟吧。就是我明明窥破过,却戏耍得我无可奈何的狐祟。”

    “这样精灵、勇敢的女子,必定有的是法子护住她自己和她的孩子去。”

    傅恒怔怔呆住,都忘了自己依旧还跪在地上。只觉心魂早已飘远,多年以前就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她在哪儿,他的心魂便系在了哪儿。

    皇帝赶到“天然图画”,婉兮已然在五福堂临产。

    皇帝不宜见血光,只能等在门外。

    五福堂窗外,就种植着那株被他视为同庚的玉兰。他帮不上忙,又不愿叫人看出心中的惶急,这便立在玉兰树下,伸手扣紧了玉兰树。

    心中唯有默念,“当年,我在窗内读书,你在窗外静静陪我。今日,窗内的人儿正在经历这样一番痛楚,你便如当年陪伴我一样,万万守护着她和我们的孩子,双双平安。”

    身为天子,这一刻却也是无力又无助的。她只能瞧见那几个妈妈里,不断进进出出,穿梭于五福堂与守月大夫之间。

    守月大夫是男子,不便亲自为内廷主位接生;婉兮身边儿虽还有两位经验丰富的守月姥姥,可是守月姥姥却也终究要将临盆整个过程中遇到的情形,都与守月大夫彼此之间商量过。那几个妈妈里这便承担起了桥梁的作用。

    皇帝眼睁睁看着那几个妈妈里出来与守月大夫传话,又端了热水进去他身为天子,却什么都不能问。

    他只能贴近窗棂,细听内里九儿的动静。

    那个傻丫头,她怎么竟然都不肯喊一声?

    那么疼,喊出来,好歹也能痛快些。

    喊出来,便叫他也能感受到她这会子究竟有多疼

    可是她却不喊——他何尝不明白,不是她不够疼,而是她怕他担心;甚至她早就能猜到,他一定会立在窗外那株玉兰下,侧耳倾听。故此她才拼命将所有的疼痛都自己承担下来,只为了不叫他担心。

    天,迟迟地不亮,仿佛这一场夜色,永远都没有尽头。

    皇帝从未有这样地渡时如年。

    他终是忍不住,从怀中掏出赤金的西洋怀表来看。

    按着那上头的西洋终点算法,七月十四已经过去了,这会子已是七月十五的凌晨。

    有风从后湖上吹来,吹动这“天然图画”小岛上的千百杆修竹,扰乱荷塘里碧波数顷的莲叶。这些高高低低的竹影莲叶在夜色里便显得幽幽幢幢,宛若鬼影。

    皇帝不由得长眸漾出冷意,眸光倏然精芒暴涨,逼退夜色。

    他是天子,便是七月十五,便是阴曹地府里的魑魅魍魉趁着这幽冥之色潜入人世,却也要受他辖制。

    皇帝霍地抬手,伸指入唇,咬破指尖。迅即将那热血涂在玉兰树上,封印在了窗棂之上。

    魑魅魍魉,如何能敌他这天子热血!

    八阿哥永璇同样出世在七月十五,同样经历过这样一场生死。永璇的腿终究还是落得了那样的结果这事儿他便怎么都不容得再发生在九儿和他们的孩子身上!

    那一年的七月十五,为了能叫永璇顺利下生,九儿不惜要用她的血;那么今日,又是七月十五,他便用他的血来守护她和他们的孩子!

    那赤金西洋怀表里,指针滴答地跳动。

    寅时(35点),五福堂窗内终于传出一声啼哭!

    皇帝竟是站立不稳,身子向后一个踉跄,伸臂抱住玉兰树,方堪堪稳住身形。

    归云舢急忙去问妈妈里,妈妈里们进内,不久便含笑出来,在皇帝面前跪倒,口称“恭喜皇上令主子为皇上添了一位小公主。母女皆安,还请皇上安心。”

    皇帝不知自己此时该是什么样的表情,他眼前只晃动着他临离开九洲清晏时,小九那猝不及防便滴落下来的泪。

    他便心下一松,一眨眼,便知道自己的面颊也早已不知不觉爬满水花。

    知道婉兮平安诞下女儿,只是血光之气尚未散去,他依旧不能直接进去探望。

    他便盯住了归云舢,“此处都交给你了。”

    他一转身,竟如少年一般,抬步就跑。

    晨风轻拂,撩动他的衣袂,那竟是一段翩跹如莲。

    他一路跑回九洲清晏,就在九洲清晏后码头上了船,甚至亲手一把抓过船夫的长篙,亲自来划动小舟。

    水天之间,依旧一片夜色茫茫。这个时辰,距离天亮还有好一会子。却也正是他每天起身的时辰。

    他兴冲冲地冲破这夜色与晨光难分彼此的幽暗,到“慈云普护”拜佛。

    接着又回码头乘船,再赴清净地、安佑宫磕头。

    之后,再到佛楼、舍卫城拜佛

    从清晨三五点便开始的这一连串的磕头、拜佛,等完毕之后,水天相接的东方,终于浮起了晨光。

    天,亮了。

    他立在船头,独自于水天之间,静静、却也有点傻傻地,微笑。

    按着时辰,西洋怀表上六点的时候,他便该用早膳了。

    等他用完早膳,便又飞快处理了些急等着办的奏本,然后便立即到蕊珠宫拜佛。

    蕊珠宫**奉“保生大帝”等道家神祗。这些神祗皆为医者之神,他平素倒是少来,可是今儿为了九儿,为了他们的女儿,他要亲自来拈香磕头,感谢他们的保佑。

    接下来他又到广育宫、佛楼、长春园等处拈香拜佛。

    之后又到古香斋拜佛。

    凡此种种,从寅时到天光大亮,他竟然将他平素里常拜、不常拜的神佛,全都拜了一个遍!

    李玉老了,皇帝这一路飞奔着各处去拜佛磕头,李玉跟不上了。便由孙玉清一路陪着皇上。

    天色由幽深,到晨光初起,再到天地皆明孙玉清静静地看着皇帝这样一副大失常态的模样,心下却是与天光截然相反——他的心越发堕入黑暗,那夜色越积越深。

    ——原来终究,在皇上心里,令妃和她的孩子,才是这样的与众不同。

    便如当年孝贤皇后诞下嫡子永琮,皇上该去雩祭,就去斋戒三日,之后一个月都在圆明园里,并未陪孝贤皇后坐过月子——亏得七阿哥是嫡子,还诞生在四月初八的佛诞日呢!

    便如舒妃的十阿哥,皇上更是在舒妃怀胎十月的时候,南巡走了五个月之久!

    此时不过是一个公主,竟然就能叫皇上欢喜成了这个模样真不敢想象,若令妃生下的是个皇子,那整个后宫的情势就又会变成了什么模样去。

    他立在此时的水风里,只觉得有些冷。身子和心,都冷。

    自见着自己的女儿,皇上的七公主,婉兮便顾不得自己疲累,叫姥姥将孩子立时抱到身边儿,就搂住不肯撒手了。

    孩子的天性,自己就在她怀里拱,寻找**。

    这是母子之间的天然相依,哪里还用什么引导,七公主自己便一口给含住了。

    守月姥姥便是惊呼,“哎哟都站着干嘛呢?奶口嬷嬷,还不快将七公主从令主子怀里接过来?哪儿能叫令主子亲自劳累呢?”

第1979章 242、盛欢(六千字毕)

    ♂!

    守月姥姥的做法,婉兮自是明白。m.www.uu234.net

    终究宫内的皇嗣自一下生,便有内务府挑选好的奶口嬷嬷、保姆、精奇等妇差,外加太监的伺候,不必生母亲自抚育,甚至不必亲为哺育。

    婉兮却没撒手,含笑朝两位守月姥姥王氏和徐氏求情。

    “公主刚下生,我还没看清眉眼呢。姥姥们好歹容我再抱一会儿,再多看几眼。”

    嘴上说着,手却紧抱着七公主,用手臂挡住两位守月姥姥的视线,尽顾着叫闺女多吃两口。

    杨氏和兰佩也终于被允进内请安。

    一见此时情形,杨氏忙上前亲亲热热拉住王氏和徐氏的手。

    “有劳二位姐姐。”

    掌心里早已备好了荷包,将银子递送了过去。

    兰佩也拢着衣袖,含笑道,“二位姥姥辛苦了。令主子进宫这么些年才终于得了咱们七公主,这欢喜自是不必提的。二位姥姥有福分伺候咱们七公主下生,不必说皇上、令主子和福晋,便是傅公爷和我,也必定不忘两位姥姥的辛劳。”

    傅恒此时即便不论前朝首揆的身份,如今更又复任总管内务府大臣,两位姥姥家里一应事体,自然都要承总管内务府大臣的管辖,这便都赶紧行礼,连声道“这可怎么敢当,都是老身们该做的”。

    兰佩奉旨进宫来,玉壶自然也得了几乎跟进来。

    玉壶便连忙悄悄儿奔进暖阁去,冲婉兮使眼色。

    见额娘与兰佩这样联袂拉着两位姥姥说长道短,婉兮便索性自己用手推着慢慢鼓胀起来的弧线,尽力多喂给闺女去。

    说来她这身子也是争气,都不用叫姥姥们给“开奶”,她自己因信心坚定、想要亲自哺喂闺女的心愿强烈,故此这奶说来就来了。

    只是刚下生的小公主,经过了这一场折腾,也是累了。并未能吃多少奶水,这便还叼着呢,就已是睡着了。

    婉兮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疲累,这便将孩子那小小的身子紧紧箍在怀里,更舍不得松开了。

    玉壶还是小心将七公主给抱起来,顺着拍拍七公主小小的后背,将公主拍出嗝儿来,这才含笑交还给婉兮去。

    婉兮不好意思,红着脸感激地握住玉壶的手。

    真好,不管皇上叫九福晋进宫来是因为什么缘故,但是至少玉壶也有机会跟着一起进宫来。这是玉壶的心愿,又何尝不是她自己的心愿呢?

    玉壶已是眼中含泪,含笑道,“恭喜主子,贺喜皇上……奴才终于可放下心来了。”

    玉壶欢喜归欢喜,却也不敢多表达什么,不想叫婉兮再累着。这便小心问,“……奴才伺候公主吧?主子好歹合一合眼。”

    婉兮自是知道宫里养育皇嗣的规矩,也知道宫里的嫔妃都谨遵祖宗规矩都不敢擅违……可是,此时轮到她自己,她却着实是怎么都舍不下了。

    她悄然向玉壶眨了眨眼,低声道,“让我搂着吧。我还没抱够呢~”

    王氏与徐氏虽被杨氏和兰佩拖着说了好一起子的话,可是两人职分所在,却也都不敢唐突。这便还是向杨氏也兰佩两人行礼道谢,依旧还要回到榻边来劝说婉兮。

    “令主子,内务府挑选的奶口嬷嬷都已在殿外伺候……令主子折腾了一宿,也是累了。令主子好好安歇,将公主便交予奴才们,由奶口嬷嬷们伺候罢。”

    婉兮却摇头,垂首只看着女儿那小小的面孔,压低了声音小心道,“……嘘,她刚睡着。”

    王氏与徐氏无奈,对视一眼,这便都上前来与婉兮说掏心窝子的话。

    “这世上哪个母亲能不珍爱自己的孩子呢?况且令主子进宫这些年才得了公主,这便必定爱得如眼珠儿一般,奴才们何尝会不明白。只是令主子是何等聪慧之人,如何能不明白宫里这样规矩的道理呢?”

    “令主子想啊,一场生养耗神极多,便如要了女子半条命一般。产后若休息不够、保养得不及时,女子便很容易恢复不回来……奴才们说去掉脑袋的话,这是宫里,更与民间不同。令主子若将一颗心都只记挂在公主身上,这身子又要多少个月才能养好?”

    “奴才们瞧得出,令主子不仅舍不得叫奴才们抱走公主,令主子更是想亲自哺育……可是令主子啊,女人的身子也一向只认一方——或者夫君,或者孩子。令主子若坚持亲自哺育,那便只要一日不回奶,那令主子的身子便也自然一日不会完全复元——那令主子还怎么伺候皇上,还哪里有机会再为皇上诞育皇嗣呢?”

    “后宫里的主子们这样多……令主子若不能再承宠,不能继续为皇上诞育皇嗣,那自然会有人趁机而上……”

    “奴才们绝不是为难令主子,奴才们也不敢。奴才们也更不是叫令主子不顾母女情分……奴才们一来是按着宫里规矩办事,二来也是为了令主子着想。还望令主子明鉴。”

    婉兮听得有些脸红,这道理她也隐约明白。

    可是她还是摇了头,将孩子在自己怀里更抱紧些,“……好歹,你们暂时别催我。我是她额娘,我便得哺育她。”

    “你们也不必觉着为难,若有人责问你们,你们只管来找我就是。”

    王氏和徐氏也没想到婉兮会如此坚持。

    她们不是没听说过宫内也有其他主子一样儿舍不得孩子的,但是通常都是只要一搬出宫里的规矩来,便大多数人都妥协了,乖乖儿交出孩子来;便是有一二个坚持些的,只要她们将哺育孩子跟无法承宠的关系摆明白,便连那一两个也就都撒了手。

    终究这是后宫啊,哪个嫔妃都不敢有一时半刻的松懈去。便是生下皇嗣的,若是公主,便还得赶紧调养好身子,再生个皇子去;而有皇子的,也想赶紧调养好身子,再多生一个傍身。

    倒没见过令妃这样儿的。明明头一胎生的只是个公主,却还坚持不肯撒手放开孩子的。

    王氏和徐氏还想再劝说,外头却已是传进拍巴掌声来。

    两个姥姥急忙跪倒,随即门帘一挑,皇帝已是进来了。

    皇帝顾不得看面前跪倒的一片人,只大步奔到婉兮榻边去。

    婉兮却闭上了眼睛,与七公主用几乎一模一样的姿势睡下去。

    皇帝立在榻边,看着母女两人,不由得高高挑眉。

    “……你们,怎么得罪你们令主子了?”

    皇帝一句话,问得那跪倒在地的一片人都赶紧磕头。

    杨氏和兰佩自是都避出去了,玉叶和玉蕤等女子也不懂这些事儿,便只有王氏和徐氏两个守月姥姥为首来回话。

    王氏和徐氏心下都是打鼓,也不敢直接回明,便只含糊道,“……奴才岂敢。”

    皇帝便哼一声儿,“那你们令主子怎么睡着了,朕来了都不醒?”

    王氏和徐氏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令主子折腾了一宿,已是筋疲力尽,这才睡得沉了。”

    皇帝却笑了,“……才怪。”

    王氏和徐氏爷不知道皇帝与令妃之间这些年的小默契,这便不敢再瞒着,便支支吾吾解释,“……令主子舍不得七公主。”

    皇帝不由得扬眉,“哦?是你们逼着你令主子,要将七公主抱走?”

    皇帝的语声轻柔,轻柔得就像是并无半点的火气。可是王氏和徐氏这样的年岁,如何还看不懂去?两人颤抖伏地,“……奴才如何敢‘逼’令主子去?奴才只是按规矩办事,还求皇上明察。”

    皇帝凝视婉兮和七公主,“瞧,你令主子和七公主睡得多香。便不必打搅了。”

    “你们,下去吧~”

    王氏和徐氏悄然对视一眼。

    皇上没明确说七公主还要不要抱走了;又或者说,只是今晚儿不必抱走了,还是以后都不用抱走了。

    只是她们活到这把年岁了,如何不明白,身为天子,说话便是圣旨,故此皇上怎么会有说不明白的话去?可是既然皇上这会子果然是没将话说明白,便只有一个解释——这是皇上故意为之。

    皇上如此,她们这当奴才的还非要问个明明白白,难不成是想显摆自己比皇上还英明怎的?

    王氏和徐氏,连同几个妈妈里都告退。玉叶和玉蕤也都到门槛外听差去了。

    暖阁内安静了下来,皇帝依旧高高立在榻边,伸手撩起婉兮一绺碎发,故意凑到她鼻尖儿去。

    婉兮怕痒,便也再装不下去,还没睁开眼,嘴里却忍不住噗嗤儿一声笑出来。

    皇帝这才眉眼柔软下来,轻哼一声,“你方才睡着了,睡得甚沉,便是爷说了什么话,你也都没听见……一切自是与你无涉。”

    婉兮这才悄然抬起眼帘,却是伸手勾住了皇帝的手。

    “……爷说错了,奴才什么都听见了。若是因此事,有谁要怪罪,奴才也愿意担着。只要能将孩子留在奴才身边儿,便是受什么罚,奴才都心甘情愿。”

    皇帝这才坐下,轻哼一声儿,却是从婉兮怀里抱起了七公主。小心地兜在臂弯里,用他的手臂承托着婴儿从后脑、后颈,一直到小腰、小脚丫的重量去。

    “受什么罚?公主与皇子不一样,皇子是男孩儿,责任也大,注定了从小便不能娇生惯养,故此要早些离开额娘,交给奴才们伺候着去。”

    “可是咱们的小七是公主,公主能在咱们身边儿呆几年?不娇生惯养,岂不是对不起这孩子来投胎一回!”

    婉兮这才笑了,握住皇帝的手,一起去触碰七公主的小脸蛋儿。

    还是又红又皱巴呢,说真的刚下生的小孩儿真是一点都看不出好看来……可是婉兮还是忍不住道,“爷瞧,小七好看么?”

    皇帝轻哼一声笑了,伸手从孩子的眼睑和睫毛上划过。

    “便瞧这眉眼,便如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将来这必定又是个‘婉兮清扬,世所独有’的女子去!”

    婉兮含笑垂首,“可是这鼻子,却像极了皇上。虽是女孩儿家,却生就坚毅。”

    皇帝笑了,“一个鼻子就够了,我可不巴望好好的公主,却生成了我一个男人的模样去。还是多像你些才好。”

    两人的头都低垂下来,四只眼一同凝视着熟睡的婴儿。两人说着话,两颗头便月凑越近,月凑越近……日影氤氲,将一家三口的影子都投映到竹帘上来。

    玉蕤瞧着,莫名地垂首轻叹了口气。

    玉壶这会子因已不是宫里的人,是应着伺候九福晋的名儿才能进宫来的,于是这会子九福晋避出去,玉壶便也只能跟着离开了。

    门外这会子就只有玉叶和玉蕤两人。

    玉叶不由得奇怪,歪头问她,“怎了?难道是遗憾主子没能诞育出皇子来?”

    玉蕤摇头,却愣怔了半晌,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玉叶倒是豁达地笑,“我倒是觉着啊,主子更喜欢生下公主来。生下公主,便自然免去那么多纷争。尤其主子这是头一胎,还没那么多护着孩子的经验,故此诞育下的是公主,反倒是比皇子还好呢!”

    “以我看啊,主子这一胎生公主,反倒是上天眷顾咱们主子和七公主呢!”

    玉蕤凝视着玉叶,不由得微笑。

    玉叶脸一红,“你笑什么呀?”

    玉蕤垂下头去,“……是觉着你整个人都开朗了起来。是不是因为终于可以放心出宫了?”

    玉叶的脸便腾地红了,不依地去扭玉蕤的手臂,“哎呀,你说什么哪,看我不撕你的嘴?!”

    玉蕤小心闪躲,压低声音与玉叶笑闹了一气,方正色下来,认真道,“我是觉着,看主子和你都心有所系的模样,可真好。”

    玉叶便又要掐玉蕤,迭声不依道,“谁心有所系了?我都不知道你说什么哪!”

    玉蕤却不再笑闹,只淡淡垂下头去,轻轻笑,“……我说真的。人在这世上若心无所系,又与那水面上的浮萍何异?一任随波逐流,半点都不不知道自己这一生一世的意义。”

    玉叶听出玉蕤语中真实的惆怅来,知道玉蕤不是为了与她笑谑,这便伸手轻轻握了握玉蕤。

    “你也会遇见的……别急,你年岁还没到。”

    玉蕤笑了,笑声中有些苦涩,低低垂首,轻轻摇了摇,“我可能,永远都遇不到了。”

    天色渐暮,皇帝在七公主脸上小心地亲了又亲,这便起身。

    婉兮忙在炕上,点头代跪,“恭送圣上。”

    皇帝却眨眼,朝婉兮指了指东边窗户,“……你瞧着。”

    皇帝说罢便走了。

    玉叶和玉蕤这才捞着进来单独陪婉兮说话。

    两人都劝婉兮睡一会儿,婉兮却摇头,“……终于得了我自己的孩子,还是我许诺给皇上的小公主,我便着实高兴,这便怎么都睡不着。”

    “你们放心就是,我不累。”

    婉兮说着还故意翻转身,“瞧,我终于能仰躺着,还能趴着了。这样的轻松,如何能有那么累呢?”

    玉叶和玉蕤这才都笑了,簇拥在婉兮身边儿,异口同声地说,“奴才们也是,今晚怕也是睡不着呢。”

    这会子的欢喜,终于能将这么多个月来的担忧都洗刷干净。可是平静下来,玉叶和玉蕤两个还是都有些后怕。

    玉叶忍不住嘀咕,“……奴才这会子终于敢说了:奴才一天一宿来,真是提心吊胆。总觉咱们七公主莫名地生在七月十五,怕会有什么不吉利去。”

    “若是自然而然地赶在这一天倒也罢了,若叫奴才查出来是有人借那针故意陷害主子和七公主,那奴才必定要跟她拼命!”

    八阿哥永璇的现实就那么清清楚楚摆在眼前,叫人如何能不担心七公主将来的际遇去?

    玉蕤忙悄然掐玉叶一把,望了婉兮一眼,急忙说,“便是七月十五这日子又说道,可是你忘了皇上从凌晨半夜就开始拈香拜佛了么?皇上就这一天拜佛的地方儿和次数。便比这一年来所有的日子都多。天子这些诚心,这便压住了七月十五的煞气去了!”

    玉叶也点头,“我也明白,故此主子临盆的过程才这么顺顺当当的,并没出半点差错去。”

    “只是,我这心下就是放不下心来呢……”

    婉兮目光落在女儿那熟睡的容颜之上。

    后宫女子,一向都喜欢在自己孩子出生的日子上动心眼儿。便比如孝贤皇后的永琮恰生在佛诞之日,而八阿哥永璇生在七月十五……这个孩子的命运,仿佛从出生的那一刻,便有了冥冥之中的定数一般。

    故此若以一个母亲的心而论,她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出生在七月十五。

    可孩子就还是在这一天来了,而且来得顺顺当当,并未叫她遭太大的罪,孩子自己也完好无缺,那她便放下心来了。

    她静静抬眸,望住玉叶和玉蕤。

    “我在临盆之前那会子,有那么几个片刻是仿佛昏睡过去,并无知觉的。那会子兴许是因身子疲惫至极,需要短暂的休息来攒劲儿;另外我忖着,怕那会子就是神魂游离在阴阳之间,从生死关前走过吧。”

    “你们猜,那会子我梦见了谁??”

    玉叶和玉蕤都一颤,“谁?”

    玉叶忍不住一声冷哼,“只要不是那个一副贤良淑德皮相,却事实上害主子这么多年无所出的人就行!”

    婉兮含笑垂首,“不是她,却也与她有关。”

    “我梦见了慧贤皇贵妃……同为汉姓包衣出身,都是入宫多年无所出,我当年因年岁小,又隔着身份,交集虽不多,可是冥冥之中却仿佛有些相通之处。”

    “我梦见她……冲我微笑。”

    玉叶和玉蕤对视一眼,也都不敢松一口气。

    婉兮轻轻侧头,“我还梦见了念春……”

    玉叶和玉蕤都吓了一跳,“主子梦见她做什么?!”

    婉兮含笑抬眸,“你们两个别紧张。她没吓我,我梦见自己又是当年去见她最后那一面,走在紫禁城那条阴阳路上。我听见她的声音从我身后追上来,说‘便是做了鬼,也会替令主子你祈福’。”

    玉叶和玉蕤都有些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什么。

    婉兮便垂首轻轻一笑,“我相信她那一句话必定不是诳语。我的孩子生在七月十五,便是皇上福泽深厚,用诚心向满天神佛护着了我们母女,但是我也相信——这当中或许也有念春一份儿心意。”

    “这辈子终是一场相逢,这辈子也算互有亏欠。生死永隔之后,便只能将那些亏欠都变成了遗憾。可是这会子,我想,我与她之间便所有的亏欠和遗憾,都可风吹云散了。”

    玉叶和玉蕤这才都松了一口气。

    对于念春与婉兮之间的怨怼所起都是因为九爷,且当年婉兮与四爷、九爷初遇,玉叶也身逢其事,故此玉叶对主子、念春、九爷之间的隐约心结知道得多些。

    玉叶垂下头,轻声道,“……昨晚九福晋都进宫来伺候了,念春若在天有灵,便该知道九爷必定也跟着紧张成了什么样儿。她若当真记着九爷,那便应该只办叫九爷欢喜的事儿,不该再伤害九爷在乎的人去了才好。”

    正说着话,东边儿窗户外头的夜空中,忽然一片炫彩通明!

    “放‘法船烟火’了!”玉蕤惊喜地叫。

    七月十五,民间会放河灯;皇帝在圆明园中,也会在东边儿新纳入园子的长春园福海中放河灯。

    可是今年不仅整个园子灯火通明,皇上更是施放了“法船烟火”,规模更比单单放河灯,更浩大了多少倍去!

    火树银花,一时映亮整个夜空。花开璀璨,朵朵如莲。

    这叫婉兮不由得回想起去年陪皇上在避暑山庄“万树园”中赐宴蒙古王公那晚,所燃放的焰火去。那样的金莲盛放在夜空,也在她——身子深处。

    外头忽然传,说御前伺候的孙玉清来求见。

    婉兮皱了皱眉,“我这会子如何能见他一个太监?去问他有何事,将话转达给我就是。”

    宫里太监江沅手脚麻利,不久便来回话。

    “孙太监称,皇上今晚儿在福海燃放了烟盒三架、爆竹三千个、起火二百支、花五百筒……共计两万两千两百件,有一十七种名目。”

    “孙太监说,若是往年皇上也于七月十五放河灯,却一定会请皇太后同赏。可是今晚上,皇上却没将太后从畅春园请回来。”

    “便是畅春园里,皇上也叫预备了法船烟火,却只是园子里的十分之一……今晚焰火的盛大,为历年所不及,更是皇太后观赏到的十倍去!”

第1980章 243、洗三(六千毕)

    ♂!

    婉兮也是惊住,随即便也笑了。www.uu234.net

    她居住的“天然图画”位于圆明园后湖的东侧;而放烟火的福海,则是朝廷将舒妃祖上权臣明珠的私家园林纳入圆明园所成的长春园。圆明园在西,长春园在东。“天然图画”恰就在两个园子中间儿的地方。

    而婉兮诞育七公主的“五福堂”又正在“天然图画”这个小岛的东边儿。东边墙上开窗,为了看东边儿放西湖的“苏堤春晓”;而这晚上,这扇窗正可叫婉兮都不用下炕,便能看见东边儿福海之上腾起的焰火。

    故此皇帝在长春园的福海上放烟火,就算圆明园里环绕着后湖的其他几个小岛未必能看得清楚,婉兮这里却是所有嫔妃的寝宫里,视角最好的。

    婉兮却故意道,“……皇上既然放法船烟火,何不就在后湖放了?这样更近。”

    玉蕤便笑了,“若是在后湖里放,那环绕着后湖的小岛上自然都能看得见。便如其他主子合住的‘天地一家春’也都瞧得见了。那就不是皇上放给主子和咱们七公主单独看的了!”

    婉兮忍不住做了个鬼脸,“谁说皇上是放给咱们单独瞧的?我可没瞧出来!”

    玉蕤等人便也都笑了。

    婉兮笑了一会子,这才想起孙玉清还在殿外候着呢。

    婉兮便吩咐玉蕤,“拣个荷包,与他道声辛苦吧。”

    再懒得应对这样的奴才,可是好到是特地跑过来报喜信儿的,不喜欢人,却没必要跟那喜信儿过不去。

    玉叶倒是忍不住哼了一声,“主子何必搭理他!”

    婉兮盯住玉叶,“……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玉蕤取了荷包出来,婉兮特地叮嘱,“你去。”

    这会子少叫玉叶跟孙玉清见面,只希望消消停停等八月玉叶出宫去便罢。

    令妃诞下七公主,后宫诸人虽还未方便亲来看望,可是消息早已传遍了。

    有皇子的,便如皇后那拉氏、纯贵妃、愉妃自是都悄然松了一口气。

    其余没有孩子的,倒也罢了;总归自己也没孩子,令妃多了这一个公主,与她们也碍不着什么。

    唯有忻嫔心下打翻了酱醋**去。

    ——因为宫内,此时唯有她只诞育一名公主。

    且两位小公主只相差一岁去!原本还以为宫内只有六公主一名小公主,好歹能受尽皇上宠爱呢,这便还没等周岁,一切便都已经化作了泡影去!

    忻嫔心下烦躁又恼怒,却因这会子与一众嫔妃都住在“天地一家春”呢,也怕自己的神色叫人给看出来。这便吩咐乐容和乐仪关起殿门来,一整天都闭门不出。

    天地一家春正殿里,那拉氏凭窗而立,含了一抹放心的笑,瞟着忻嫔所居的配殿方向。

    “瞧,那么性子活泼的,今儿却一整天闭门不出,连个动静都没有——她再想藏着掖着,我难道还瞧不出她难受了么?也是,睡觉如今宫里,就她和令妃有小公主呢!”

    “不过在我看来,这可真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我的五公主刚薨,她的六公主就来了。她拿那金麒麟做缘分,想要抢了我的五公主的婚配去——今儿倒好,她的六公主还没周岁呢,人家令妃的七公主就来了!”

    “该!这就是活该!叫她当年看我的五公主薨逝,心里的乐呵,今儿全都给抵回来!”

    那拉氏说着长长松了一口气,“令妃这七公主生的好!皇上喜欢,我也喜欢!”

    塔娜和德格自然也是解气,都不由得含笑道,“令妃一向乖巧懂事,奴才们倒没想到,她连生孩子都这样会生。她既诞下公主,便怎么都威胁不到咱们两位小主子去,主子自然也乐得与她交好。”

    那拉氏唇角轻勾,“说的是。与她联手,总好过与她为敌。”

    “只是她临盆之前那会子,我总难免担心她生下皇子。如今一切担心便都没有了。”

    那拉氏欢欢喜喜吩咐,“那倒要给令妃和七公主备一份儿重礼去。你们去预备,至少要是当年赏赐给忻嫔和六公主的三倍之数才好。”

    塔娜和德格对视一眼,也都含笑去预备了。

    七公主降生三天,正是七月十七,七公主“洗三”。

    而这一天,也恰好是忻嫔的六公主的周岁之日。

    宫中皇子和公主们下生之后的重要日子不断,各种礼数也都不断。洗三和周岁都是重要的日子,宫中按例都有赏赐,都要派人执行各种仪轨。

    按着宫里的规矩,周岁抓周,又称“晬盘”,公主要使用以下物品:玉陈设2事、玉扇坠2枚、金匙1件、银盒1盒、犀钟1棒、犀棒1双、文房1份、晬盘1具、果筵1席。

    除了这些用具之外,皇帝、皇后、皇太后也有恩赐;其余后宫也应有贺礼。

    忻嫔一大早就在望着门外。

    内务府终于送来了六公主抓周的用具,也派了姥姥来;只是皇上却没来。

    一直等到快晌午了,皇后、各宫嫔妃的赏赐才到了。

    竟然送来的都这样晚,便是不用问,忻嫔心下也自然都明白——人家是都先到令妃那边去,给令妃和七公主送“洗三”的礼去了。

    只因这时辰早晚的区分,忻嫔便已经有些意兴阑珊。待得翻看那些礼品,果然当真并无什么出挑的。不过就都是宫里送礼常用的荷包啊、小金银锞子之类。

    忻嫔终是忍不住迭声冷笑,“……果然是薄厚有别!”

    乐容和乐仪也只能小声劝说。

    乐容道:“好歹,令妃是妃位,主子在位分上的确是暂时低于她去。这后宫里又是尊讲究尊卑有序的地方儿,故此她们这样倒也情有可原。主子也不必放在心上了。”

    乐仪也说,“……再说主子是刚进宫就得了公主,令妃都进宫这么多年了才得了这么个公主。便是她们对那边儿的心意重些,也是可怜那令妃这么大年岁了才得孩子的缘故。”

    “主子这么年轻,以后的孩子还多着呢,主子又何必计较这一时去?”

    叫两个女子这么一劝,忻嫔的心这才宽了下来些。

    “你们说的也是。终归她生下的也是个公主……我诞育六公主,不得晋位;她这回总归也不能!那咱们,就还分不出高低伯仲来。”

    “来日方长,总归我比她可小着十岁呢。若论将来,我如何就超不过她去?!”

    这一日一大早,“五福堂”门口便按着满人的习俗,在门口右边挂上了红布条(若是男孩儿,在门口左边挂弓箭)。满人习俗,生男称“大喜”,生女称“小喜”,故此从宫门早上一开,外头人进来送礼,人人嘴上都道,“贺令妃主子小喜。”

    皇后那拉氏的礼,竟然是第一个到的。

    塔娜亲自将礼送来的时候儿,天还不亮。用那西洋钟表来看,才三点多钟。

    这个时辰正是寅时,是七公主“落草”的时辰,也是皇上每天起身的时辰。

    皇后赏赐:金银八宝四对、金银如意二对、金银花钱二对、头挡一个、枕头一对、棉被二件、棉褥二个、棉袄四件、夹袄四件、袜子四双、吗哪哈四个、兜肚四个、红绸带四条、抱抱帘四个、白布糖口袋二个、月白纺丝带四条……

    这样琳琅满目,叫婉兮也不由得看了愣住半晌。

    玉叶却嗤了一声,“送来好大个箱子,奴才还以为这要装多少金银奇宝,却原来多是这些针线活计!”

    “好歹也是皇后主子,就送这些来,是担心咱们宫里没给公主预备么?还是说自家小气,只用着凑堆儿来撑大个儿呢?!”

    婉兮倒笑,“也难为她。这些年都加起来,便都要数这回她赏赐的最多。”

    “虽是针线活计居多,可是各宫的针线活计也都是要内廷主位们自己花银子的。但凡布料、针线、裁片,都得叫内管领在外头采买进来。”

    婉兮拿起一个抱抱帘来,指尖儿擦过那上面彩蝶翩跹的绣花。

    “这绣法不同于苏绣、杭绣,是关外满人的老绣法。后宫里,怕也只有皇后自己会了。便是上回皇上那件错襟的马褂不合身,皇上都特为的叫人送回京师来,给皇后来缝,就是因为那马褂的襟口上头原都是这些老针法,便是四执库的针线妈妈里,都少人能接得上了。”

    玉叶这才微微一怔,“主子是说,这怕是皇后自己亲手绣的?”

    婉兮笑笑点头,“故此,这礼我收的也欢喜。倒比送咱们多少金子银子更好些。”

    玉蕤便也笑,“可不是么!主子一向都不是在意金子银子的人,主子最在乎的总是人的心意。”

    玉壶在旁抱着七公主,却含笑轻轻道,“……这抱抱帘儿的绣工当真精巧。既是皇后赐下的,主子少不得来日三不五时就得用它包着咱们七公主去。若皇上来看主子和七公主,必定也能一眼就瞧出来了。”

    玉叶和玉蕤这才对视一眼,心下恍然大悟。

    婉兮挑眼含笑望玉壶一眼,点点头,示意玉壶放心,她自己并非看不出这一点来。

    “……若在民间,她是正室,我为侍妾。便是孩子刚下地,便得抱到她房里去才是。这会子在宫里,我好歹不用再执这个礼数。若此,我心下倒也没有什么受不了的了。”

    玉函看气氛略有些沉了,这便笑道,“奴才倒不好奇皇后主子赐下了什么,奴才只想知道,皇上赐下了什么……”

    玉壶便也笑了,“可不,这句话才是正经!”

    玉叶和玉蕤一时也都笑了,便都等着。

    这个时辰皇上才起身儿,按着规矩是先去读先祖实录,然后才是早膳,早膳过后就要批折子……也总要忙过一气才能过来。

    “急什么,总归钦天监给出的洗三吉时还早着。”婉兮自己倒是恬淡一笑。

    其实她自己心里倒是已经不太在乎皇上还会赐下什么——总归皇上的赏赐,都有内府记录在《赏赐档》里呢。而嫔妃生育该赏赐什么,《大清会典》里都有明白的规定,故此皇上便是赏赐,也不能超出《会典》里的规矩去,否则只会落人口实去。

    皇上在七月十五那天从清晨三四点,一直到夜里九十点钟,那一连串的拈香拜佛、施放焰火,已经是给了她和女儿最好的贺礼。

    那一份心意,又是什么金银能比得上的呢?

    天亮之后,内务府送来了洗三的物品。

    计有:挑脐簪子、围盆布、缸炉(一种点心)、小米儿、金银锞子;花儿、朵儿、升儿、斗儿、锁头、秤坨、小镜子、牙刷子、刮舌子、青布尖儿、青茶叶、新梳子、新笼子、胭脂粉、宫皂团、新手巾、铜茶盘、大葱、姜片、艾叶球儿、烘笼儿、香烛、钱粮纸码儿、生熟鸡蛋、棒槌等等。

    宫里伺候水上的妈妈里们,接了物品去,便立时开始熬槐条蒲艾水,用胭脂染红桂元、荔枝、生花生、栗子去,等着待会儿吉时到了所用。

    除了这些物品之外,内务府还送来了碧霞元君、琼霄娘娘、云霄娘娘、催生娘娘、送子娘娘、豆疹娘娘、眼光娘娘等十三位的神像,供在外间的香案上。

    香案上摆一对蜡扦,蜡扦上插一对羊油小红蜡,下边压着黄钱、元宝、千张等全份敬神钱粮。

    而婉兮的暖阁内,西墙上供的案子上,也早备好了五碗花缸炉糕、五碗油糕……等上供的饽饽桌。

    婉兮知道,阿玛虽然没办法跟额娘一样进宫来陪她,可是这上供的饽饽桌,却一定是阿玛亲手备下的。

    待到午时,内廷主位们的“添盆礼”都到了。

    皇帝、皇后、皇太后的礼,叫“恩赐”,而位分低于婉兮的,送来的礼就都是“添盆”了。

    纯贵妃本位分在婉兮之上,不必亲自来送礼,叫人送来就是。可是纯贵妃还是亲自来了,亲送来从细软表里布料。

    “这些都是我托家里人从江南采办来的。虽不及三织造承应的那么华丽,可是我却敢保证,若论这细软透气,倒是比三织造进贡来的还好。”

    婉兮自是承情,攥住纯贵妃的手便含笑道,“纯姐姐若肯将四公主小时候穿过的旧衣裳包一包拿来,小妹便已心满意足了。”

    纯贵妃扬眉,不由得眉眼之间也是溢出感动,“瞧你说的。拈花小时候的旧衣裳,我如何能拿来给七公主穿呢?”

    “我知道,你这是不忘旧情。便是有了七公主,你还肯记着与拈花这些年的母女情分……你便放心,你这份心我懂,拈花更懂。倒不必用旧衣裳来委屈咱们七公主了!”

    婉兮便笑,“其实是纯姐姐舍不得……说什么‘旧衣’呢,那些满满的实则都是纯姐姐与四公主的回忆。纯姐姐自然爱若珍宝的,我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一时说说笑笑,婉嫔和语琴、颖嫔也都到了。

    既是“添盆”,自然是都加贵重的物品。三人将各自的小包袱打开,抖搂进去,婉兮便惊呼出来。

    “陈姐姐、陆姐姐、高娃!你们这是做什么?!”

    便是她们三个添进去的金银物品,便已是满满登登的到了盆沿儿了都!

    婉嫔便笑,走过来在握住婉兮的手,“你啊,别瞧我们三个素日也不得宠的模样,皇上也仿佛没赏赐过什么格外的去……可是好歹我们三个在宫里都这些年了,这些金的银的,怎么也都攒下了些。”

    “我们三个呢,平素又都不是喜欢穿金戴银的人,这便索性都添给咱们七公主,叫她长大之后漂漂亮亮的去!”

    婉嫔终究是海宁陈氏所出,高娃的阿玛更是都统,语琴家则是江南大儒,三人的家世都殷实,拿出这些金银首饰来,皆不成困难。

    但是终究她们都是进宫了的女子,母家便是再帮衬,终究隔着宫墙。她们有这些金银首饰放在手里以备不时之需才好。她们却都给七公主“添盆”了,叫婉兮眼中还是忍不住闪起泪光来。

    语琴便上前抓过婉兮的帕子,替她擦了,“这是做什么呢?我们又不是给你的,是给咱们七公主添盆的。将来啊,我们这几个没孩子的,还指望咱们七公主叫我们也享受一回当额娘的欢喜去,我们与这孩子的情分,又如何需要你这个当娘的这般的?”

    婉嫔听见便也笑了,“再说,便是我们三个给了七公主多少添盆,不也都是得添进皇上赐下的这个洗三的盆子里去?我们三个的心意呀,终究还是比不上皇上的。”

    婉嫔的话叫婉兮不由得望住那盆子去。

    原本婉兮没格外注意这个盆子,终究这盆子是内务府送来的,婉兮以为只是宫里固定用来给皇嗣洗三用的罢了。

    见婉兮朝她望过来,婉嫔便笑了,“……若我没认错的话,这个盆啊就是咱们皇上刚下生三天,用来洗三的那个盆儿!”

    “我之所以认得,是因为皇上当年为了纪念出生之地,这便将这洗三盆送回雍和宫收存了,那会子宫里还郑重其事,行了一番仪轨。我因是皇上潜邸的老人儿,这便跟着一起去过雍和宫,故此认得这个盆。”

    婉兮便愣住了。

    别说婉兮,语琴、颖嫔等人也都瞪圆了眼,随即都是捂嘴笑开。

    玉壶在畔,便也忍不住笑出声儿来,“哎哟,还是婉嫔主子一语点醒梦中人。不然如奴才这样愚钝的,还一直好奇皇上怎么还没赏赐下什么来呢!”

    婉兮虽不想喜形于色,可是这会子当着的人都是自家的姐妹,她不必那么拘着,这便也终是唇角扬起,怎么都放不下来了。

    玉蕤也来凑趣儿,“方才奴才忘了回,内务府是送来皇上的恩赐了……不过也都是按着《宫中则例》和《会典》里的规矩,并未有什么格外的去。”

    “奴才可小心眼儿了,刚刚还私下里嘀咕,皇上怎么就这么点表示呢……原来是奴才有眼无珠,生生没瞧出来皇上这样隆重的心意去!”

    婉兮则抬眸凝注婉嫔,“……这宫里,还有谁能认得出来?”

    婉嫔垂首沉吟,“自然只有潜邸里的老人儿见过。皇后今儿不必亲自驾临,可是愉妃位次在你之下,她却是必定要亲自来送礼的……”

    婉兮点头,“愉妃倒也不要紧。终究我诞下的是公主,怎么都影响不到永琪去的。”

    玉蕤倒瞧瞧在婉兮耳边嘀咕一声儿,“只要忻嫔认不出来就够了……可是其实,奴才反倒想叫她认出来,好好解一回气呢!”

    婉兮却摇头,“今儿也是六公主周岁儿,她宫里还得给六公主办晬盘礼。两个吉时相撞,咱们小七洗三的时候儿,她未必过得来。”

    玉蕤便笑,“那就行了!”

    午时一过,已是到了给七公主洗三的吉时。

    王氏和徐氏忙活着,将公主的头朝着钦天监算好的方向。一个给公主清洗,一个在盆边唱着喜歌儿。

    “左掖金,右掖银,花不了,赏下人”……

    就在这吉祥的喜歌儿声里,皇帝含笑挑帘而入。

    众人先前都将精神头儿放在七公主这儿,都没留神皇帝这样悄然而入。慌忙之间都要行礼,却被皇帝抬手拦住,“今儿是七公主洗三,朕怎能抢了小七的风头!免礼,都起来,今儿大家伙儿尽管哄着小七就是,不必与朕多礼。”

    婉嫔便含笑道,“皇上怎不早一步来啊?依妾身看,这给七公主洗三,谁的福气敌得过皇上呢?倒不如由皇上亲自给七公主洗才好~”

    婉兮赶紧扯住婉嫔,脸已是红透,低声哀求,“……陈姐姐。”

    哪儿有天子亲自动手洗三的规矩去呢?他是皇帝,终究不是平民百姓家的父亲。

    皇帝却没恼,只是立在盆边儿,瞧着女儿笑。

    洗三的仪式实在够繁琐,甚至那流水还会灌进孩子的眼睛、嘴里去,故此通常婴孩儿都会放声大哭……可是七公主并未。她只是静静地承受着这一切,用一双还不可能看清人的眼睛,耐心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去寻找熟悉的身影和声音。

    听见皇帝的声音,她的小手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终于放心地朝那个方向伸了过去。

第1981章 244、穿耳(六千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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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下生的小孩儿,眼睛还什么都看不见呢,自然分不清谁是自己阿玛。m.www.uu234.net超快稳定更新小说,本文由 。。 首发

    可是兴许是孩子在娘胎里便对这个声音有记忆,故此刚下生的时候还能带着这个记忆去;又或者是天生的血脉相连……皇帝伸手捏住七公主的小手,这一瞬眼已是湿了。

    这边厢守月姥姥已是跪奏,说洗三礼成了。

    皇帝含笑点头,“你们也都辛苦了。”

    说罢叫赏。

    守月姥姥为首,一众妇差全都叩头谢恩后起身,退出去。

    唯独守月姥姥王氏还没起来。

    因王氏在一众妇差里年纪最大、资历最老,故此连皇帝都客气,便含笑问,“姥姥还有不放心的?”

    王氏含笑跪奏,“说礼成,是常规的说法儿。因令主子诞下的是公主,故此洗三之后还有一事。”

    王氏说着从早就预报好的喜篮子里,拿出一个小碗儿来。碗儿里是打鼻儿香的香油,香油里锦袍着一根穿好了红丝线的绣花针。

    王氏回道,“今儿,还该给咱们七公主扎耳朵眼儿~”

    大清皇室因是来自关外,许多传统习俗上还是与游牧民族相近。便比如这扎耳朵眼儿的事儿,便比汉人更在意些,说法也更多些。

    便如女孩儿家都必定是一耳三钳,故此扎耳朵眼儿每一边儿都得扎三个。

    这习俗与满人传统信仰的萨满教有关:萨满教认为人有三魂,即命魂、真魂和游魂。

    其中游魂是最为活跃的,可以脱离人体而活动,而耳钳则能卫护住游魂,以保证人的神安志宁,所以满人先民视耳环为平安避邪的灵物。

    不仅女子一耳三钳,从前满人先民,便是男子也扎耳眼儿、戴耳钳的。只是入关之后,渐渐接受中原文化,这才改了。

    这习俗便只由女子来传承,小女孩儿下生之后扎耳眼,对于满人来说便成为了一项隆重的仪式。

    皇帝含笑点头,“……伺候着。”

    王氏便“嗻”了一声,起身儿又从喜篮子里取出两颗黄豆来,一前一后垫住七公主的耳垂儿。

    这是要用两颗黄豆将耳垂儿给捻薄了,尽量只剩两层皮的时候儿再下针,这样儿能叫孩子少疼些。

    可是即便如此,婉兮却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地闭上眼,扭过了头去。

    虽然自己也有耳眼儿,小时候在不记事儿的时候已是如此扎过耳眼儿了,可是这会子便只是听说要给闺女扎,她便也都不忍看了。

    她只是软声道,“……姥姥轻些。”

    王氏便笑了,“令主子放心就是,老奴怎么敢叫七公主疼了呢。”

    “不过待会子,七公主难免哭几声儿。令主子知道的,小孩儿便未必是疼,只是担心害怕了也是会哭,到时候还求令主子多宽宥奴才些。”

    王氏越是这样说,婉兮这心里越是难受。这便更使劲儿闭住了眼,只能用力点头,“……姥姥轻些就好。”

    王氏这便行了礼,便将黄豆一前一后垫到七公主耳垂上去,便要用劲儿。

    小小的婴孩儿,果然本能地感知到了危险,小手还在皇帝掌心,这便委屈地扁起了小嘴儿,仿佛就等着那一疼,便要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小婴孩儿尚且眼睛看不见,只能凭着本能来恐惧;可是大人却是能看得真真儿的啊。

    婉兮尚且还能闭紧了眼,扭过头去,可是皇帝一个大男人,外加天子,又如何能闭上眼也避开去。

    况且,女儿的小手还在他掌心里,他得攥着。

    眼见王氏便要开始用劲儿,皇帝忽然一声低喝,“住手!”

    王氏被吓了一哆嗦,手上本拿捏好的手劲儿,被这么一吓,便提前用了。两粒黄豆捻疼了七公主,七公主毫不客气地便放声大哭。

    皇帝便有些急了,“大胆的奴才,你如何伺候的?!”

    王氏这便噗通跪倒,已是吓得身子直颤。

    婉兮不得不睁开眼,忍着自己的舍不得,反倒要轻声劝皇帝,“皇上……小七的耳朵眼儿,总归该扎。王姥姥已是当了这么多年的姥姥,手上自然有准儿的。皇上不如暂且松开手,到外间坐一会子;又或者皇上先回‘九洲清晏’去忙,待得这边忙完了,奴才再叫人去请皇上来瞧。”

    皇帝却皱眉,问了问吉时,见时辰还未耽误过去,这便吩咐孙玉清,叫他立马跑回“九洲清晏”去。

    婉兮不知道皇上这是做什么,这会子见皇上脸上紧绷着,便也没敢问。

    纯贵妃、婉嫔等人也只能默默相陪。

    孙玉清腿脚倒麻利,跑去不多时便奔回来,手上多了个小小锦盒。

    待得跪倒将锦盒呈进给皇帝,孙玉清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倒了一口气出来,却是朝玉叶方向,讪讪笑着道,“……姑娘好歹赏我一碗凉水。”

    玉叶本不想搭理孙玉清,又恨他当着皇上和这么多内廷主位,谁不好请求,偏偏要单单跟她请求。

    可是玉叶再不乐意,这会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且又是在主子的寝宫里,孙玉清好歹也算是去替主子办事儿,若连一碗水都不给喝,也说不过去。

    玉叶便冷着脸子,到外间去倒了一碗残茶回来,眼珠儿都不朝下转,只望着棚顶的彩画道,“……主子刚诞育公主,这会子自是还不能吃茶。这一碗是我们吃了一半的,茶是好茶,只是冷了一半。你若嫌弃便暂且请等一等,我忙过这会子,再替你去烧一壶来。”

    这本是玉叶想冷一冷孙玉清的意思,孙玉清若觉得受冷落,自己说不吃了,这便也两清了。

    可是却没想到,孙玉清一把便如抢的一般接了过去,扬头就给吃尽了。吃罢了还用袖头子抹一抹嘴,笑嘻嘻道,“这还是七月呢,自然这晾凉了的茶最好吃。姑娘这不是委屈我,是心疼我。”

    玉叶的脸腾地就红了。

    幸好这会子主子们的注意力都在皇上手里的锦盒儿,与皇上接下来的动作上,这会子她和孙玉清身边儿站着的,也唯有玉蕤等几个女子、太监罢了。

    玉叶便恼得一跺脚,低声呵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皇上和各宫主子都在呢,你不想活了,我还想留着我这个脑袋呢!”

    孙玉清面上从一脸的笑意,终是灰暗落寞下去。

    他垂首,苦涩地笑,用唯有两人才听得见的音量道,“……毛团儿哥哥出宫了,你也要出宫了。从此在宫墙之外,你们俩说不定还有机会相见。”

    “你如今怕死,想要留着脑袋,就是为了去见我毛团儿哥哥的吧?”

    玉叶一听他一口一声的“毛团儿哥哥”,这便恼了,低低斥道,“你甭在我眼前儿再提他!”

    这时候儿正好忻嫔从外头进来,瞧见他们几个,便边走边笑道,“……我来晚了。七公主的洗三礼可已成了?”

    玉蕤忙一把捏住玉叶的手腕。

    玉叶深吸一口气,带领一众女子和太监给忻嫔请安。

    “洗三礼已是成了。忻主子请在此稍等,奴才这便去通禀一声。”

    忻嫔却笑,瞟着孙玉清,“孙太监也来了?如此说来,皇上还在殿内未走?”

    孙玉清这便也跪着回话,“回忻主子的话,正是。”

    忻嫔便含笑点头,目光却是瞟着玉叶,“这么说,便是洗三礼还没完。我便是来晚了一步,也不算晚。想来皇上和令姐姐,必定都不会见怪。”

    听见忻嫔又一口一个的“令姐姐”,玉叶本就心里还窝着孙玉清那半把火呢,这便更是压不住,腾地就全起来了。

    她含笑盯住忻嫔,“忻主子是以为奴才故意挡驾?那就是忻主子想多了。洗三洗三,这清洗的仪轨本就完成了,是姥姥们亲口说的!”

    “至于皇上还没离去,那难道皇上来就只是为了洗三之礼来的?忻主子是觉着皇上就不能为了旁的来我们主子的宫里了?”

    玉蕤急忙扯住玉叶,可是玉叶口快,这一连串话已是都说出去了。

    忻嫔盯着玉叶,便笑了,“玉叶姐姐真是伶牙俐齿,从我第一眼见到姐姐的时候儿就是如此,这些年了都未曾改。我啊,真是喜欢极了呢~”

    玉叶冷笑着福身,“奴才岂敢。”

    忻嫔抬手抚了抚鬓角,“既然皇上还在,那就不用额外惊动了。我这便直接进去请安就是。”

    不等玉叶说话,忻嫔便直接跨进门槛来。

    映入忻嫔眼帘的是——皇帝亲手用两粒黄豆大小的碧玉球儿,正在给七公主捻耳垂儿。

    虽说这动作跟之前王氏所用的是一样儿的,可是皇帝的手法和态度与王氏自是不同。

    皇帝是俯下了身去,眼睛对着七公主的眼睛,一边微笑着,一边柔声与女儿说话;手上的劲道也是极力轻柔。

    况且玉质原本清凉,待得染了体温,越发温润;不似黄豆那般涩,叫七公主不再那般紧张。

    皇帝耐心地与七公主说了好一会子的话,便借这机会悄然地将七公主的耳垂儿都给捻薄了,这才用那修长的手指,从香油碗里拈出那根拴了红丝线的绣花针来——

    即便是皇帝亲自动手,婉兮还是心疼得急忙扶住婉嫔的手,用力别开头去。

    皇帝擅长弓箭,手指便极有准头。这便趁着七公主不备,陡然出手——针尖儿刺破耳垂儿,七公主委屈地哇地又哭出来。

    皇帝丢了针,忙自己亲手挖了“碧玉生肌膏”来给七公主抹上,然后伸手便将小小的身子抱进怀里,伸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地哄着。

    身子有父亲的怀抱圈着,耳边有父亲轻柔的语声,七公主虽说哭得委屈,不过倒也一点一点平静下来了。

    看见这一幕,婉兮和语琴等人都不由得红了眼圈儿。

    纯贵妃不由得叹息一声,与婉兮耳语道,“若不是四公主已是待嫁的年纪,且从小被令妹妹你待若亲生……那我今儿都要忍不住嫉妒了呢。”

    “这样的皇上啊,我都从未见到过。”

    婉嫔和语琴等人便都含笑,朝婉兮点头。

    ——谁说生下公主,皇上就不欢喜了呢?皇上能给予女儿的柔情,分明比儿子更多才是。

    便也由此可见,皇上虽至尊九五,可是内心里却是个温柔的人呢。

    可是这一幕落进呆立在门边儿的忻嫔眼中,却宛若万箭穿心。

    同样是公主,今儿也是她的六公主的周岁啊!她们母女苦等皇上,等得钦天监算出来的吉时都要过了,不得不仓促之间行完那晬盘之礼,也没等来皇上……

    原来皇上在这儿,在给七公主当这样柔情款款的皇阿玛!

    同样是公主,将来同样都是封和硕公主的名号,本来不该有什么区别的——却在这一刻,因为相比,而分出了不同!

    因皇帝在,玉叶和玉蕤等人都不敢扬声禀报,好在婉兮心有灵犀,一抬眼,还是瞧见了立在门口的忻嫔。

    婉兮便忙招呼,“忻嫔什么时候来的?怎么站在门口?快请进来。”

    忻嫔这才尴尬地笑笑,上前先给皇帝行礼请安,再给纯贵妃、婉兮、愉妃等人行礼。

    倒是舒妃笑笑,“难为忻嫔今儿怎么还过来了?今儿也是六公主的周岁儿啊,我刚还说着,等咱们七公主的洗三礼成了,我还得过去忻嫔那边儿,给六公主贺喜呢。”

    婉兮给玉壶递了个眼色,玉壶忙起身走到皇帝身边儿来,躬身将七公主接过去,递给奶口嬷嬷去。

    婉兮便也向忻嫔一笑,“一转眼,六公主都周岁了。我这会子无法亲往,却也备下了一份儿心意……”

    忻嫔便笑,“令姐姐何苦这样客气?六公主与七公主本是亲姐妹,小妹与令姐姐也是亲如手足,今儿小姐俩赶在一天的吉时,这便是上天赐下的佳缘呢。小妹高兴还来不及,令姐姐心下千万别有什么。”

    忻嫔说着又朝皇帝一礼,“皇上放心,六公主的抓周礼,妾身已经与内务府下的福晋们办得妥妥当当的了。令姐姐刚临盆三天,最是需要皇上陪伴的时候;七公主又刚洗三,最是需要亲昵的时候……还请皇上多陪伴令姐姐和七公主就是,倒不必去看六公主了。”

    皇帝便也扬扬眉,“朕待会儿自然会去瞧六公主。”

    忻嫔含笑再道,“妾身替六公主谢皇阿玛……只是,皇上国务繁忙,能抽空来后宫不容易,还是请专一留在这里陪伴令姐姐和七公主就好。”

    她用力地笑,年轻的脸上还是不由得漾出淡淡的惆怅,“妾身和六公主……没事儿的。”

    听了忻嫔这样的话,婉兮也忍不住蹙眉,便赶紧垂下头去,掩住神色。

    舒妃便是一声轻笑,“瞧忻嫔妹妹小可怜见儿的。走走走,皇上暂且分不开身,我这边却是无妨的。若令妃不介意,那我这就陪着忻嫔先回去,也该给六公主补一声道贺去了。”

    婉兮连忙抬头,含笑道,“舒妃说得哪里话来?我这心下还要感激舒妃呢。”

    如此说着,便另外有几位嫔妃也都起身,要随舒妃一同过去。

    婉兮便也朝语琴和婉嫔等,悄然眨眨眼。

    语琴和婉嫔也都会意,这便各自心下忍住一声叹息,同样起身告辞。

    忻嫔却还是走上前捉住婉兮的手,“我刚来,还没与令姐姐说上几句话呢,若这便走了,我心下可舍不得!”

    婉兮强忍着,方没将手抽回来。

    “忻嫔说得哪里话来?咱们每日相处着,便是今儿来不及说的话,自然来日方长。”

    忻嫔却摇头,“虽说每日相处着,可是自从令姐姐遇喜以来,我倒是少了机会与令姐姐相聚呢!这样算起来,已是好几个月了……令姐姐那会子是顾着胎气,小妹明白,那如今七公主已经安然落地儿,以后令姐姐可不会再关起宫门人,不搭理人了吧?”

    这话说得叫众人都不由得停住脚步。

    婉嫔和语琴都碍着身份,不好直接说什么。玉叶终是忍不住,冷笑道,“忻主子的话说得好奇怪!我们主子的宫门,什么时候儿关上不理人了?”

    “奴才斗胆说这样的话,只是因为奴才好歹是永寿宫掌事儿的女子,便是这开门关门的事儿,平素都不用主子操心,都只奴才管着罢了。既然忻主子说到关门的事儿,那便自是指摘奴才有错儿,奴才这便真是有些不敢当了!”

    忻嫔眸光一转,盯着玉叶笑,“原来这些都是叶儿姑娘分内的差事啊……我就说嘛,必定都与令姐姐无涉的。令姐姐只管专心养着胎,何至于要连开门关门的事儿都管呢。”

    “我啊,说这个自然也与令姐姐无关,我就是想提醒令姐姐一句,令姐姐这几个月来专心养胎,宫里的事儿难免有顾不及的……可别叫奴才蹬鼻子上脸,背着主子做出什么过格的事儿来才好!”

    玉叶还想说话,却被婉兮的目光远远地给瞪住。

    婉兮缓了一口气,缓缓含笑道,“忻嫔妹妹说的是,我这几个月不理琐事,倒真难免疏忽了自己宫里的规矩——这不,忻嫔妹妹都来替我管教我宫里的人了,忻嫔妹妹辛苦了。”

    语琴也终是再看不过去,冷笑一声道,“哎哟哟,我瞧出来了,忻嫔今儿是气儿不顺啊!也不知道是谁给了忻嫔委屈受,叫忻嫔这样沉不住气了,非要到令妃的宫里来闹。”

    “且不说令妃刚刚临盆三日,七公主尚小;便是皇上和咱们姐妹们还在呢,忻嫔这便来闹,又是要闹给谁看?”

    颖嫔也笑道,“我说句不合适的:打狗还要看主人。玉叶姑娘是令妃位下的掌事儿女子,便是有错自然有令妃管束;再说皇上还在呢,怎么就轮得到忻嫔来说三道四了?”

    “依我看啊,忻嫔若想管教女子,还是该先管好自己宫里的人。别回头叫旁人也揪出什么来!”

    忻嫔眸光一冷,横向两人去。

    旁人说什么倒也罢了,如今她们三人是同在嫔位。她便是受令妃的委屈,也不至于要受庆嫔和颖嫔的去啊!

    “多谢二位姐姐教诲。只是二位姐姐怕是多心了——小妹一向将令姐姐当成自己的亲姐姐,便也将永寿宫里的人都当成自己的家人,这便有什么便说什么,从不藏着掖着。所谓‘心直口快’便是小妹一向的习惯。”

    忻嫔直直盯着语琴和颖嫔,目光毫无闪躲之意。

    皇帝终于长眉陡然一拧,“这又是做什么?果然是教训完了令妃的女子,又要连同在嫔位、比你进宫早那么多年的主位计较去了?”

    “忻嫔,朕给你封号‘忻’,本是欢喜之意。朕本是希望你年少活泼,能给后宫带来欢喜之意……瞧瞧你今日这是在做什么?!”

    忻嫔忙跪倒。

    皇帝哼了一声,“以今日所见,朕倒有些后悔当年赐下封号之时,仿佛倒应该将慎贵人的‘慎’字给了你才是!”

    忻嫔深深垂首,不敢再说话。

    正说着话,外头忽然来报,说皇太后的赏赐颁下来了。

    皇帝急忙带领众人行礼相迎。

    寿山含笑走入,先给皇帝请安之后,将给婉兮和七公主的恩赐交给了玉叶去。

    寿山扭头见了忻嫔便笑,“……皇太后今儿同赐下给六公主的周岁儿恩赐,给七公主的洗三恩赐。按着公主的序齿,奴才本该先给忻主子和六公主送过去,只是这会子听说皇上在令主子这儿呐,那奴才便也先到令主子这边儿来了。”

    “忻主子不会跟老奴计较吧?”

    忻嫔忙含笑道,“谙达这是说的哪里话来?令姐姐身在妃位,我不过是嫔位,那谙达本就该先到令姐姐这儿来。这点子规矩,我自是懂的。”

    皇帝倒先无声看了皇太后给六公主和七公主的两份儿恩赐,长眉便是陡然一结。

    按着《会典》、《宫中则例》,皇太后给两位公主的恩赐自然也都有固定的规矩,可是皇太后赏赐给六公主的,件数虽然与七公主相同,可是七公主的金银锞子是空心儿的,给六公主的却是实心儿的;给七公主的玉锁片是青玉,给六公主的却是和田白玉。

    整个后宫,所有人都厚七公主,薄六公主之际,唯有皇太后的,是完全的相反。

第1982章 245、疼惜(六千字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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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着满人的规矩,小孩儿落草之后,三天洗三,七天至九天上悠车。www.uu234.net

    虽说月子还没坐完呢,可是婉兮不喜欢那么在炕上躺着,这便还是坚持起身下了地。

    只是还是听从了守月姥姥、额娘的劝说,走动缓慢,不出明间的门。

    上悠车这日,也不能是婉兮自己抱,得请儿女双全有福气的福晋来将七公主抱进悠车里去。

    此事可以请宗室福晋,也可以请亲贵大臣的福晋。婉兮便自将此事拜托给了兰佩。

    兰佩一听,眼圈儿便红了。

    “思及从前种种,奴才如何敢想,令主子竟然将七公主这样要紧的事儿,托付给了奴才……其实奴才并不合适,奴才只诞育了两个阿哥,并未儿女双全。”

    婉兮含笑摇头,“从前的事都过多久了,亏你还记着,我早忘了。我只记着当年我最难的时候儿,是九福晋亲自带着篆香来陪我,将我的病瞒得守口如**,如今外人还无人知晓——我与你,终究是过命的情谊去。”

    “况且就算你只诞育了隆哥儿、康哥儿两位阿哥,可是谁说你不是儿女双全了呢?你还有大格格福铃呢!福铃啊,也是你的闺女,你才是她的额娘啊!”

    九福晋微微一顿,已是含笑垂首,“令主子说得对,大格格也是奴才的闺女。”

    玉壶在畔抱着七公主,听了婉兮的话,也是垂首含笑。

    玉壶听得明白,主子这不但是叫九福晋得了“儿女双全”,也更是在九福晋这儿又保了大格格和篆香母女一回。

    便是为了这一声“儿女双全”,九福晋也一定会善待大格格。

    婉兮与兰佩说完了话,这便等着吉时,叫九福晋焚香净手,拜过了“佛朵妈妈”、“柳叶娘娘”这便要抱七公主上悠车。却还没等兰佩动手,待得众人来到悠车前……却见七公主已经稳当当躺进悠车里了!

    众人都懵了,这上悠车是有规矩、有说道的,便连婉兮这本生的额娘都不能动手抱,谁敢擅自将七公主就这么给抱上去了?

    婉兮神色上虽尽量维持平静,可还是用眼睛默默问过玉叶和玉蕤等人。

    只是……谁都没留神。

    九福晋便是脸色一变,跺脚道,“我知道是谁了!”

    暗喜抬眸望去,问,“……谁?”

    九福晋却噗通一声跪下,“奴才想,怕是奴才那不肖子福康安!”

    原来从七公主落草,到洗三,九福晋都陪在宫中。洗三礼成之后,九福晋这才出宫回府。这“上车日”便又进宫来,前后相隔不过三天。

    这三天中,兰佩将七公主下生这前前后后的事儿都与傅恒讲说了详细,傅恒终于放下心来。

    她这再进宫来,家中自然是有傅恒和篆香呢,不用她操心,她只管又带了玉壶进宫来。

    唯独一个人不叫她省心了——这便是福康安。

    福康安终究才两岁,也是个小娃娃,还是恋着母亲的时候儿。母亲这忽然进宫离开了他好几天,好容易回来了,他还没亲够了,这便忽然又要出门儿——他一瞧额娘收拾包袱皮儿,他便哭闹开了,抱住了额娘,怎么哄都不肯撒手。

    便是傅恒恼了,亲自上手来拉,他也宁肯得罪阿玛,就是不肯叫额娘走。

    对于两岁的小孩儿来说,只有母亲才是整个天地。他不怕阿玛教训,他只是不能不见了额娘。

    见儿子依恋若此,兰佩自是心疼。再看九爷又要为此责罚幼子,兰佩便更是狠不下心来。

    还是玉壶含笑提醒,“九福晋怎忘了,令主子早说了,已是跟皇上请了旨,叫九福晋一并带康哥儿进宫。令主子也想念康哥儿了。”

    兰佩知道婉兮这份心意,只是担心这混小子正是两岁大,除了会说话会跑了之外,旁的礼数还什么都不懂呢。这孩子在家里也是被她宠坏了,若进宫不懂规矩,这可怎么好,故此她才没想带福康安一起入宫去。

    可是那会子叫福康安那一闹,兰佩无奈,便也只好带了福康安进宫。

    福康安终究是傅恒之子,孝贤皇后嫡侄。况且傅恒小时候便几乎是在宫里长大的,这福康安年幼入宫来,倒也都是众人可以理解之事。

    这些日子来,兰佩亲自帮婉兮搭理里里外外之事,有时候便有些顾不上福康安;好在这孩子年幼,两岁的小娃娃便是在宫里淘气乱窜些,倒也没人会当真计较。

    今儿兰佩原本将福康安给留在“朗吟阁”里。那本是先帝雍正爷的书房,里头藏书颇丰,托婉兮手下的一个小太监给照看着……谁成想,这小子竟趁着婉兮和兰佩等人在小佛堂前拈香净手的当儿,这便偷偷摸进西暖阁,抱了七公主,还给抢先一步搁进悠车里了!

    听见兰佩这样说,婉兮倒是笑了。

    “听你这样一说,我倒也觉着可能是他了。”

    否则宫里的人,谁敢这样冒失去?

    也唯有在一个两岁大的小娃娃眼中,宫里的这些劳什子规矩才都没什么要紧的。

    兰佩面上越发挂不住,伸头左看又瞧,却在一丛大人的缝儿里,没找见福康安那小小的身影。兰佩便急了,自己跺脚道,“令主子稍等,奴才这便将那混小子给抓来!”

    婉兮越发忍俊不住,也由得九福晋去,她自己则盯着悠车里的女儿,含笑无奈地摇头。

    你说一个两岁的娃娃不懂事吧?此时七公主却在悠车里稳稳当当地躺着。便连七公主的胳膊肘、膝弯和脚踝上,全都按着规矩用红布条给绑住,固定在了悠车里。

    悠车因是吊在房梁上的,难免有用劲儿偏了,或者是悠车里的孩子自己不老实了,将悠车给折腾偏了,或者干脆是翻扣了的时候儿,故此悠车里的婴孩儿都应该这样拴住,才以免摔掉下来。

    婉兮忍不住与玉壶笑说,“你瞧瞧,这红绳拴得还挺仔细的。那小东西不但会系,还没给系成死疙瘩,更没勒红了小七的胳膊腿儿去……一个两岁的小阿哥,能办到如此,当真也是了不得了。”

    玉壶便笑,“主子是有所不知,康哥儿在家的时候儿,可爱折腾这些了!兴许也是因为他小时候儿便被大格格给当成过家家的小娃娃,这便长大了些,就也希望家里还能有个比他更小的给他玩儿吧……只可惜府里这几年再没有阿哥、格格下生,结果康哥儿这便是到宫里,找见七公主了。”

    婉兮没恼,反倒笑得咯咯的。

    这样的过家家,女孩儿小时候都玩儿过。她家里再没有小弟弟、小妹妹,她便也没少了将那时候的玉叶、又或者是村里其他家的小孩儿这样当成小孩子,照顾过。

    说笑间,兰佩已是将福康安给抓回来了。兰佩是真急了,干脆是拎着福康安的耳朵来的。

    小小的阿哥,不过才两岁大,正是最驴球马蛋的时候儿,被额娘拎着耳朵,不见怕疼,反倒一边嘻嘻哈哈地问,“……额娘也要给儿子扎耳朵眼儿么?太好了,儿子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兰佩将福康安给摁到婉兮面前,叫他双膝跪倒。

    婉兮却听出些门道来,忍不住含笑问兰佩,“麒麟保这是又折腾什么呢?他还想扎耳朵眼儿?”

    男孩子有男孩子的自尊,婉兮可记着小时候给村里小男孩儿打扮,过家家的时候儿,用了‘指甲花’(凤仙花)的花蔓儿给小男孩儿挂在耳垂儿上,装耳钳;再用指甲花的花瓣儿给小男孩儿染指甲……

    结果小男孩儿便悲愤了,怎么也不肯继续玩儿了。尤其不能接受耳朵上挂着的那弯弯勾勾的“耳钳子”去。

    可是这福康安,怎么看这意思,好像还挺想也给自己扎耳眼儿的?

    兰佩无奈,只能叹口气,抬眸望住玉壶。

    玉壶便笑了,“说起来,这都是奴才造的孽。因伦珠是生在雪域的孩子,命里又有藏珠的影子,故此奴才便由着伦珠按着雪域孩子的装束。伦珠扎了耳眼儿,奴才将当年苍珠留下的那颗珠子,当成耳钳给伦珠挂在了耳朵上。”

    “而奴才从康哥儿下生,便叫伦珠伺候着康哥儿。康哥儿也爱跟伦珠玩儿,这便伦珠做什么装扮,康哥儿就想也一起做什么模样儿……”

    婉兮听懂了,这便掩嘴,忍不住笑。

    其实她喜欢福康安这样天真烂漫、无拘无束的模样。

    虽说她也同样将福隆安当成亲生一般,可是福隆安终究是九爷和九福晋的嫡长子,将来要承继家门爵位的,故此九爷和九福晋从小对隆哥儿的管束就严格。

    更何况隆哥儿三岁的时候就被选为了四额驸,九爷和九福晋对隆哥儿的要求便更是严上加严。故此倒将福隆安的性子都给拘束住了。

    反倒是福康安,因是家里嫡出幼子,本不必扛家族那么大的责任去;且又是九福晋在失去一个孩子之后失而复得的,故此便宽纵了许多。再加上这会子不过两岁大,便一副天真烂漫、无拘无束的模样。

    婉兮反倒觉着,男孩儿么,就该淘气些。她就喜欢这样性子天成的。

    “你当真想扎么?”婉兮忍着笑,故意问跪在地上的福康安。

    福康安抬起头来,堆一脸天真无邪又淘气的笑,使劲儿点头,“令阿娘,我要扎!”

    福康安终究才两岁,话刚说全就不容易了,便还顾及不到称呼上的规矩去。他自然不会跟着九福晋喊“令主子”,他凭着本能,见了婉兮就喊“令姨娘”,将兰佩吓得赶紧捂住了嘴,照p股上掐了一把去。

    他吃了痛,实在不知道该叫什么,便顺着喊“额娘”,结果又被他娘给掐了……他便胡乱喊,这便喊出个“令阿娘”来。

    婉兮却觉着莫名亲切,便爽快地应了。这便从此有了这样一个独属于福康安与婉兮之间的、特定的称呼去。

    阿娘,比“额娘”低一点,却又也含有“母亲”的意味。

    婉兮记着与九爷和九福晋的情谊,这便愿意与福康安有这样一份宛若亲生般的母子之情去。

    “好!今儿既然你在阿娘面前提了,那阿娘就准了你去!便是你额娘不准,阿娘也都替你拦着……”

    兰佩吓了一跳,望住婉兮,有些瞠目结舌。

    婉兮暗自朝兰佩眨了眨眼,这便吩咐,“玉叶,先端个盆子来。挑那个大的——对,就是前几日,给七公主扎耳眼儿,用来接着血的那个大盆儿!”

    婉兮这冷不丁一声儿,玉叶也有点傻了。

    玉叶心说:皇上那小心劲儿的,将七公主耳垂上的血都给赶走了,就剩下两层皮儿的时候才扎的,故此根本就没出多少血啊……哪儿还来给七公主接血的大盆儿去了?

    婉兮见玉叶也没反应过来,便眨眼。

    倒是玉蕤先明白过来,含笑捏住玉叶的手,朝婉兮笔画着两尺多长,“主子说的,就是这么大的那个?”

    婉兮煞有介事地点头,“不错,就是当日七公主扎耳眼儿,那血淌了那么满满一大盆的那个!”

    两岁的福康安,几句话之前还是兴高采烈,可是这会子眼睁睁瞧着婉兮与玉蕤的对话,一张小脸便有些僵。

    那面色,虽说还竭力维持着期待,可是分明有些白了。

    婉兮悄然瞟着那小子明明已经害怕了,却还是死撑的小模样儿,便忍着笑,再添一笔:“还有那根给七公主扎耳眼儿的针!”

    婉兮故意比划了个半尺长、小指头粗的模样,“对,就是这么长、这么粗的那根。扎上,那血就呲呲淌,一眨眼就一满盆的那根……”

    婉兮这般唱作俱佳,叫兰佩、玉叶也都明白过来。

    众人都忍住笑,一起望住那快要强撑不住了的两岁小阿哥。

    福康安一张小脸儿上已是再没了笑意,脸色发白;一双眼瞳越发幽黑。

    看着叫人心疼,可是这小孩儿在这样的面色和眼瞳之上,却还浮着一层不置信和不服输。

    “阿娘说的是真的?”

    婉兮笃定点头,“自然是真的。你没瞧见么,你玉叶姑姑、玉蕤姑姑,都是见证人呢。”

    福康安却还是摇头。

    “可是我不信令阿娘会那么对小七!小七是令阿娘刚生下来的宝贝,怎么能用那么粗的针,还叫小七淌那么多的血!”

    婉兮心下暗暗称赞了一个。

    不过是两岁的小孩儿,已能想到这一层,可真是猴儿精得了不得。

    可是大人就是大人,欺负小孩儿更有底气些。婉兮便故意扬了扬下巴,“是舍不得呀,可是谁让小七是个女孩儿家呢?女孩儿家从小就都得扎耳朵眼儿,谁都躲不过。”

    “再说,我就算再舍不得,她也终究是我生出来的;我便是对她狠一些,她也不能怪我不是?”

    福康安高高仰头,认真盯着婉兮。

    从婉兮那看不出什么破绽来,福康安那一双黑豆儿似的黑眼珠儿又轮番望住他额娘、玉壶,然后就是玉叶和玉蕤等人去。

    众人自然都是绷起脸来,认认真真向他点头。

    情势之下,他终是有些被唬住了。

    小小的人儿忽然仰头盯住婉兮,这便“哇”一声哭了出来。

    婉兮以为这孩子是被自己吓着了,心下不忍,刚想上前来抱住他,将真话说出来叫他安心。

    却不想,小小的福康安却一把推开婉兮伸过来的手臂,满脸泪痕地大喊,“……阿娘好狠的心!便是这么给我扎耳朵眼儿就也罢了,总归我是爷们儿;阿娘却给小七那么小、那么软软的小孩儿用那么粗的针、叫她淌那么多的血,令阿娘准定不是小七的亲生额娘!”

    婉兮倒是有些怔住。

    ——原来这小孩儿,不是自己被吓住了,反倒是在心疼小七么?

    婉兮一个愣神的当儿,福康安竟然一咕噜爬起来,扭头就跑进西暖阁去……

    兰佩不知道这孩子又要作什么妖,这便朝婉兮福了福身,便赶紧追进去。

    婉兮等人也跟进来,围拢到七公主悠车旁去,却见他正轻轻捏住七公主的耳垂儿,将嘴凑到她那耳朵眼儿里嵌着的两根红丝线处,正小心地吹着。

    婉兮的心,无法诉诸言语地柔软下来。

    一眨眼,眼中隐约有泪。

    兰佩慌乱得不知怎么才好,上前一把扯住福康安,拽着他一起跪倒在婉兮面前。

    “康儿顽皮,都是奴才这两年骄纵太过,给宠坏了。如今无法无天,进宫来也敢这样不守规矩……令主子便责罚奴才吧。都是奴才这个当额娘的,没教好他。”

    婉兮却笑,轻轻摇了摇头。

    婉兮先拢住福康安,疼爱地替他擦干眼泪,“知道么,你还有个小名儿叫‘招弟’。你额娘的心意啊,本来是希望借你的福气,给阿娘我招来一个皇子……可是你怎么给我招来个公主啊,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兰佩忙垂首道,“奴才已是给他改了,叫‘招娣’。”

    “娣”,女弟也,便是兄长与姐姐称呼小妹之语。

    婉兮想了想,便也含笑点头,“也好~”

    婉兮将福康安交给玉壶,说孩子哭累了,叫玉壶哄着去睡一会子。

    “都说孩子洗三之后上悠车是一件大事,得找合适的人才行。我原本以为九福晋该是最佳的人选……可是这会子我反倒改了主意了。”婉兮又扶起兰佩,拉着兰佩到悠车边来瞧。

    “你看,你说他是淘气,可是我看见的却是他规规矩矩将七公主安顿得这样好。便连胳膊肘、膝盖窝、脚踝上的红布条,都给系得这么妥帖。“

    “我便想,哎哟,说不定这便是上天冥冥之中的注定了……虽说今儿这上悠车没能叫九福晋你亲自动成手,可是康哥儿是九福晋你和九爷的嫡子,血脉相连,由他动了手,便如九福晋你亲自动手是一样儿的。”

    况且……在看到那一向天真淘气的福康安,在方才那一瞬对小七那样温柔相待的模样,婉兮只觉泪光朦胧里,看见的是九爷的模样。

    “况且七公主已经进了悠车,身上也已经系好了,若打开再重来一遍,倒仿佛是在诓骗上天了一般。依我看,这样无心插柳,反倒是天意。”

    婉兮含笑按按兰佩的手,“便这样吧,我喜欢。”

    兰佩面上虽还是惶恐,可是心下却是悄然地松了一口气。

    她垂下头,又尝试再请了一回罪,见婉兮坚持,这才终是悄然露出了一抹微笑。

    待得带着福康安出宫回府去,在马车上,兰佩才是又欢喜,又宠溺地掐了掐福康安的脸蛋儿。

    “你个淘小子啊,真是将额娘的魂儿都吓飞了两条去。只是幸好,你办的事儿又恰好是额娘心下暗暗盼望的。令主子说,这是天意,怕是上天冥冥之中的注定;那额娘我啊,自然是最最信以为真的。”

    蓝桥和碧海闻言便也都笑了。

    她们知道,福晋心下实则早希望能跟令主子的孩子再做一门亲。故此当初忻嫔那六公主如何上赶着,福晋都并不欢喜;反倒是这回,倒是康哥儿自己误打误撞地将这事儿推开了半扇门。

    蓝桥便悄然与兰佩道,“……等七公主满了周岁,请九爷去跟皇上求一回,相信皇上不会不答应。”

    兰佩含笑点头,半晌却还是悄然蹙了蹙眉。

    “只是前头还隔着一个五公主呢。皇家办事最讲究尊卑有序,凡事都有规矩,那皇上便是给小公主指婚,也自然是先给六公主指婚之后,才会给七公主指婚。”

    “可是忻嫔对她的六公主早有与咱们家再结亲的心意,她这一年来也时时不忘在我面前提及此事……我怕就怕,到时候咱们这一份心意,会被忻嫔给搅合了。”

    蓝桥和碧海也都是一怔。

    “主子,那该怎么办才好?”

    兰佩叹了口气,“……无妨,我等。终归咱们麒麟保不过才两岁,不着急定亲。而六公主已是满了周岁,若按着从前几位公主指婚的老例儿,怕是四岁前就会指婚。那咱们就等着六公主四岁指婚之后,再与皇上和令主子提此事便罢。”

    “总归六公主比七公主大了一岁去,待得六公主四岁指婚,七公主方才三岁。那会子跟皇上提起来,也正是最合适的时候。”

    蓝桥和碧海这才也放心地笑了,“可不,七公主三岁的时候九爷去提,就正好等七公主四岁的时候正式指配啊!一切都还来得及!”

五卷 246、其实不想走(六千字毕)

    七公主下生第九日正式上完“悠车”,十二天便又是小满月了。m.www.uu234.net

    皇帝、皇太后按着则例赐下银两与物品。

    七月二十七这一天,皇帝又到佛楼、斗坛磕头拜佛。

    忻嫔听见消息,呆呆跌坐在炕沿儿上,又是愣怔良久。

    “便是初一、十五,皇上那么拈香拜佛倒也罢了。这二十七,又算是个什么日子呢?皇上特地赶在今天又去佛楼和斗胆磕头自然为的是令妃那个七公主的十二天小满月!”

    俗话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从前没有七公主的时候儿,忻嫔倒也觉着皇上对她的六公主也算还不错,身为皇阿玛对女儿该赐给的、该探望的,皇上并没缺了短了。

    至少,皇上对六公主的态度,不比对尚在宫中待嫁的四公主差。

    且因为那会子宫里唯有六公主一个小公主,不似四公主已是待嫁,便学着端庄了;皇帝能将六公主抱在怀里,便显得皇帝仿佛对六公主还要更超过四公主去似的。

    一切子在过去的那一年里,原本显得那么完美,可是怎么忽然刚刚才过了一年,就什么都变了——皇上从七公主降生那日,到三天洗三、九天上悠车、十二天小满月这些,怎么每一个都跟从前给六公主的都不一样了?

    “只是因为令妃在妃位,比我高;又或者是因为令妃进宫十五年才得了这么个孩子,皇上这才格外另看一眼罢了”

    “无妨,我能忍。总归我比她年轻十岁!我将来的日子还长,她不过如今才是妃位,我进宫就是嫔位。我等得起,我终究有位分超过她去,也叫我的孩子超过她的孩子去的一天!”

    这个七月,皇帝为了七公主的降生、洗三、上悠车、小满月之事费尽心思,尽足了一个父亲的职责和心意。可事实上与此同时,他在前朝的政事也沉甸甸压在他肩上。

    这个七月里,皇帝正式加恩起用刘统勋。“所有本籍原查入官家赀财产,并着给还。”

    刘统勋曾在乾隆十九年,因准噶尔用兵之事,进谏失当,被皇帝革职押解回京;至此,刘统勋那一次危机终于平安渡过。

    皇帝命刘统勋暂代河道总督一职,治理黄河;同时又是为了正在筹集准备之中的西域图志的编纂之事。

    因平定达瓦齐之后,如皇帝谕旨中所说,“天山南北尽入版图”。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正式将西域纳入版图,故此皇帝在二月间下旨修纂西域图志,便更是从文字上正式将这西域并入版图之事确定下来,叫千秋万代有史可查。

    此事便以刘统勋主办,派都御史何国宗等率西洋人分别由西、北两路深入吐鲁番、焉耆、开都河等地及天山以北进行测绘。

    此为千秋万代之功,皇帝为叫刘统勋可以放下包袱,放心办差,这便特下恩旨。

    同样在这个七月,与准噶尔部一同曾为漠西蒙古一部的土尔扈特部,派使臣入觐。

    这是土尔扈特部因与准噶尔矛盾,愤而出走,西迁至伏尔加河下游,从此屈居俄国人屋檐之下,备受欺凌。康熙年间,康熙爷曾经派人前去寻访,只是那会子准噶尔尚未平定,土尔扈特部的回归之心未定。

    而此时,西北经历了两年的平定之战,土尔扈特部见识到了朝廷平定准噶尔的决心,更看见了皇帝不胜绝不收兵的魄力,这便终于起了回归之心。

    此次土尔扈特部遣使觐见,不啻为吹响了土尔扈特部回归的号角。皇帝极为重视,下旨八月秋狝,令土尔扈特使臣,届时至热河觐见。

    这也一向是朝廷的规矩:所谓秋狝,从不只是为了打猎,而是要在热河召见各外藩蒙古的扎萨克台吉和使臣等。

    故此今年因七公主的降生,皇帝本舍不得离开京师,却也要为了土尔扈特回归的壮举,而再赴热河。

    还是在这个七月,为抗阿睦尔撒纳,在伊犁之战中自杀殉国的班第、鄂容安的灵柩到京。皇帝特恩准灵柩入京治丧,皇帝更亲至奠酒。

    皇帝亲赠班第谥号为“义烈”,鄂容安谥号为“刚烈”。

    因为鄂容安的缘故,鄂常在重新又被人提起。此次皇帝下旨八月秋狝,随驾的后宫六人中,便又有了鄂常在的一席之地。

    七月二十八,皇帝陪婉兮和七公主过完小满月,正式下旨八月秋狝。命履亲王、裕亲王、大学士来保、陈世倌总理事务。

    秋狝的日子定下来,忻嫔终于松下一口气来。从七月十五以来少见的微笑,重新浮现在面上。

    “原来令妃也有这样一天她七月十五刚诞下七公主来,皇上八月就要秋狝,她月子还没坐完呢,加之她又非要亲自哺育七公主,那她自然就不能随驾了。”

    “皇上秋狝这一走几个月也是时候叫令妃好好尝尝这被冷落的滋味儿了。”

    这样的滋味,宫里怀着孩子、或者孩子刚诞育下的嫔妃们都体尝过,不过令妃还从未有过。

    这回,天道轮回,终是轮到令妃了。

    乐容也含笑道,“皇上历来秋狝的规矩,都是八月十三在避暑山庄过万寿,到时候正可赐宴蒙古各部王公。而皇上若要八月十三就已经到达避暑山庄,那八月初十之前就势必得动身。”

    “这样算来,皇上是必定等不到七公主满月就得走了”

    乐仪也忍不住笑,“原来皇上也不是唯独顾不上咱们六公主的周岁,这便连七公主的满月也是一样顾不上了啊!”

    这几句话叫忻嫔心下颇为受用,那失衡了那么久的心,终于平衡回来了些。

    “所以说啊,后宫就是后宫,没有人可以偏宠,更别说独宠——便是令妃又如何,今儿该尝到的滋味,终究还是要尝到!”

    七月二十八的晚上,皇帝便到了“天然图画”,将秋狝一事与婉兮说了。

    婉兮含笑垂首,“皇上这又是怎么了?今年西北用兵自是大事,皇上少不了叫蒙古各部王公奋勇出力,今年的热河召见才是重中之重,皇上当然该按原计划起驾赴热河。”

    婉兮抬起眸子,正色凝视皇帝。

    “况且今年又有土尔扈特部遣使觐见的大事。土尔扈特部原本就是与准噶尔部有怨,这才西迁入了俄国境内去。如今遣使来朝,正是厄鲁特蒙古人心回归的表现。皇上便更应不必犹豫,还是至热河召见土尔扈特的使节才是。”

    “若得皇上召见,叫土尔扈特的使臣亲眼得见皇上威仪,说不定便可坚定土尔扈特部的回归之心。”

    婉兮轻笑,按住皇帝的手指,轻轻摇了摇。

    “诞下小七,奴才自己当了额娘,这便更懂何谓慈母之心。对于奴才自己来说,小七是奴才的孩子,奴才恨不能时时都拢在身边儿,便连嬷嬷和精奇们要带走,奴才都舍不得。”

    “那对于朝廷和皇上来说,土尔扈特部何尝不是臣与子?土尔扈特部这个孩子已经走散了这么多年,朝廷从未忘记过。康熙爷曾经派人探访康熙爷未竟的心愿,一向都是皇上放在自己肩上的责任。”

    “这会子因朝廷在西北用兵,朝廷和皇上的决心鼓舞了他们的重归之心皇上自该敞开怀抱,迎向朝廷的孩子,等那迷路的孩子重新找到回家的路。”

    婉兮将头轻轻倚靠在皇帝肩上。

    “皇上又岂能为了小七这一个皇女,却冷落了土尔扈特部数十万的臣民去呢?别说奴才不答应,便是小七长大了,若得知,也必定不答应的。”

    皇帝凝视着婉兮,终于笑了。

    “土尔扈特部的西迁,是皇祖当年的一大憾事。是朝廷那时无法平定西北,无法准噶尔,这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土尔扈特西迁。”

    “如今时过境迁,西北之事已然出现了转机。爷不但要平了准噶尔,拿住阿睦尔撒纳那个叛逆,爷更是要天山南北从此稳稳留在我大清版图之中,无论谁想窥伺都休想得逞——爷也更想,叫那西迁走失了的土尔扈特部数十万人众,重新归来。”

    皇帝定定凝视婉兮,“咱们有了孩子,这是咱们的小家完整了;那朝廷这个大家,这偌大的中国领土,这数以万万计的臣民这个大家,爷也要都重归完整来才好!”

    婉兮用力点头,“爷所说的,也正是奴才所盼望的。”

    “西北用兵,皇上要的何尝只是一场沙场上的胜利?爷要的是西北版图的稳定,是西北百姓的安居乐业。可是版图是死的,人才是活的。与版图上那一块地方比起来,只有叫原本居住在那里的人,重新回归那里,并且安居乐业,那这块版图才真真正正回归了中国。”

    皇帝含笑,伸手捧住婉兮的脸颊。

    此时此刻,一切语言都已是多余的。

    皇帝的唇便细细密密地落了下来,在婉兮的唇上灼烫地啄个不休。

    这有些久违,却又恁般熟悉的亲昵,叫婉兮心下莫名浮起喟叹,眼中更是悄然润了。

    她贪恋她的四爷,贪恋他这样的温柔。可是她却还是用力地回应了好几下之后,还是伸手按住了唇,将他隔开。

    “爷奴才,还没满月呢。”

    她的脸早已红透,小心地闪躲开。

    守月姥姥和额娘都在嘱咐过,说怎么也得到三个月后,身子里才能完全干净了。

    王氏更说,其实宫里最常规的做法还是要待到六个月后,才重将嫔妃的绿头牌张挂回去的

    她这会子才半个月,若惹得皇上动情难止,她岂不是坑了皇上去?

    皇帝却哪里忍得住,便捉住了她的手,将她拖回怀里来,将她的两只手都反剪回去,用他的一只手给压住,另外一只手抬起她下颌,再度细细密密地亲了下去。

    为了顾着婉兮和孩子,皇帝最后的三个月便没敢再沾婉兮的身子。这三个半月的忍耐,对皇帝来说自是一场煎熬。

    他便总是忍不住回想起当年,她刚进宫,还不满十四岁;可他已是二十九岁的成熟男子,便是对她渴望如火,却又总是怕会伤了她,或者被她嫌弃老了那种渴望与忍耐双重煎熬的滋味,时隔十五年,竟然还灼灼地燃烧在他记忆深处、身子底处。

    便越想,越难按捺。

    若说那时候的九儿,还是一枚青涩的幼果;而此时诞育了投胎的她,才正正经经熟透了。

    青果的酸甜可口,熟果的甜软柔腻,虽是各具滋味,可是这会子却都完美地统一在了她的身上。

    他,发疯地想尝。

    却偏偏还不是时候,就是尝不到啊!

    他便只能将所有的渴望,都丝丝缕缕地化成了这细细密密的亲吻,贴着她的唇,点点辗转着都哺喂进她唇里,印在她舌上。

    婉兮控制不住地喘,息,轻颤。

    她真怕自己就要把持不住自己

    天,几个月的克制,这一刻倏然的贴近,便如洪水拍岸,这样极其容易就要叫所有的克制都土崩瓦解而去。

    她原来,也同样这般地渴望着这个天子啊!

    终是皇帝自制力更强些,粗喘着猛地松开了婉兮。

    两只手却还是稳定地扶住她的身子,不叫她因为失去支撑而跌倒下去。

    他自己也是满面赧然地低笑,伏在她耳边,沙哑地呢喃,“瞧爷哪儿还像个四十五岁的人。爷每见你,都只如二十五岁一般,总是生龙活虎,总是按捺不住自己。”

    婉兮伏在皇帝怀中,侧耳听着他澎湃的心跳,却是娇羞地将面颊在他心口上蹭了蹭,“爷四十五了?天,奴才竟半点都感知不到!”

    四十五岁,若以民间男子,已是祖父;便已将迈进老态龙钟之年,哪里还有这样的脸憨耳热、生龙活虎去?

    “奴才瞧着、亲着、依偎着的这个身子,分明也就刚刚而立之年一般。这样的精壮、刚阳,紧致——叫奴才,这样地怦然心动呢”

    婉兮可不是在哄皇上呢,她说的全都是心里话。

    方才她那一刻的情难自禁,便是最生动的证明。

    婉兮自己说得心下又是情动,忍不住抬起双手,扳下皇帝的头来,主动又送上朱唇,再细细密密地缠棉了一回。

    皇帝终是抵抗不住,低吼一声,伸手便捧住了她的——那一双盈软。

    婉兮这才娇羞躲闪开,用手死命按住衣襟。

    “爷这,这是小七的饭碗,爷暂时碰不得!”

    那是闺女入口的东西呀,若叫皇上的手给揉了——总觉得,仿佛不是那么回事儿呢。

    婉兮红着脸上前又亲亲皇帝的嘴唇,柔声哄着,“爷好歹再忍忍。况且爷这会子前朝事务正多,还即将启程秋狝去,好多事儿都要忙。”

    “爷便自管去忙,一分心,便不想这些,便不难受了”

    皇帝只得一声闷哼,额头抵住婉兮的额头,沙哑地低喃,“快些养好起来,听见没?”

    “爷已经忍了三个月,若再忍三个月,真要死了。”

    婉兮心下又甜又酸,只得抱着他哄,“爷安心去秋狝,奴才在宫里也必定乖乖地将养身子。待得爷秋狝回来,说不定奴才的身子便养好了呀”

    皇帝这才笑了,却还是耐不住心底的那份煎熬,伸手又在她后腰的下头狠狠掐了一把,这才暂且罢休了去。

    皇帝已然下旨八月秋狝,却竟然迟迟不走。

    八月初一,皇帝还是又一大早便亲自到“慈云普护”拜佛,又到“清净地”、安佑宫磕头。早膳后再度赴佛楼、舍卫城、蕊珠宫、长春园等处拜佛。上午办事后,又到广育宫、古香斋拈香。

    这一连串的行迹,与七公主出生当日几乎重合。便仿若在神佛面前许愿之后的还愿一般。

    八月初五,忻嫔满心欢喜地等着皇上下旨起驾。可是八月初五这日还是没有动静到了八月初十,依旧没有动静!

    若按着皇上往年秋狝的规矩,必定要在避暑山庄来过八月十三的万寿,可是若八月初十了还不动身,便势必难在八月十三之前到达避暑山庄了啊!

    “难道说,皇上今年就不想在避暑山庄过万寿,赐宴蒙古王公了么?”

    忻嫔这次倒是没说错,皇帝果然直到八月十三还没启程。皇帝的万寿节,这一年竟然是留在京中办的。

    不仅如此,八月十三过完了,皇帝还是没有下旨起驾!

    皇帝又在圆明园中过完了八月十五——这一天不仅是中秋,也更是七公主的“大满月”。

    按着宫里的规矩,皇帝和皇太后已经在小满月赏赐完毕,大满月便不再赏赐了。可是后宫嫔妃们,上自皇后那拉氏,下至常在、答应们,还是按时送来了贺礼。

    这一次那拉氏赐下的是:金镯四个、银镀金铃铛一份、兜肚两个、鞋袜四双。

    这一天,七公主也正式第一次剃头。

    按着满人的规矩,便是皇女也是要剃头的,额前的胎发剃去,待到要出嫁之前才正式留头。

    守月姥姥王氏和徐氏,亲自动手替七公主“篦了头”,便是将七公主额前的胎发全部剃了去。瞧着额头光光的闺女,婉兮这颗心下,当真是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了。

    婉兮虽说也是内府旗人,可终究是汉姓人。便是从小也按着旗人的规矩梳头,可是额头好歹没都剃了,还留着刘海儿。可是自己的闺女却是大清的皇女,便自然得按着传统满人的法子来办,婉兮心下便止不住有些伤感了去。

    忻嫔也来送贺礼,瞧见了婉兮的黯然,便笑着上前挽住婉兮的手臂,眨眼道,“七公主终究是令姐姐的闺女,眉眼上倒更像个汉人。这样汉人的眉眼啊,当真还是应该按着汉人的发饰模样来梳头才好看——瞧瞧这会子,其实当真有些不适合七公主。”

    忻嫔瞟着婉兮,“令姐姐心下难受了吧?那令姐姐何不向皇上求个恩典,便叫七公主以后也按着汉人的头发来梳,便如庆嫔、怡嫔在宫里那般似的可别再叫七公主遭罪,何苦也这样剃头了去呢?”

    婉兮深吸一口气,抬眸静静凝注忻嫔。

    从表面上来听,忻嫔的话仿佛还有些道理。终究忻嫔才是正儿八经的镶黄旗满洲的出身,六公主便是剃了头,看着也并不扎眼;而小七当真是眉眼清秀灵动了些,更像汉家女孩儿。

    可是这话若往深里想,婉兮便不能多防备一层了。

    婉兮心下平静下来,便是扬眸微笑,“忻嫔想多了。七公主是我的闺女,可更是皇上的皇女。小七便如六公主一般,是皇家公主,将来旗份上也自然是镶黄旗满洲第一参领下。”

    “同为我大清皇女,若有人非要怂恿着梳什么汉人发饰倒不知道这人是不将皇女的身份放在眼里,还是不将皇上的血统放在心上啊?”

    忻嫔一怔,旋即便也一笑。

    “令姐姐的话说得好重,小妹当真承当不住呢小妹哪儿想那么多呢,只是为七公主着想罢了。小妹就是觉着,七公主还是梳汉家的头发才更好看;可是这会子剃发之后瞧着呀,啧啧,不是连令姐姐自己也不忍心看了么?”

    婉兮却响亮一笑,“在一个本生额娘的眼里,自己的孩儿哪里有不好看的时候儿去?我可半点没觉着我的小七有哪里不好看了去。”

    婉兮说着勾起唇角,含一抹讥诮的笑,凝注忻嫔,“莫非忻嫔是觉着,唯有满洲的格格在小前儿才是剃发的,而汉人的女孩儿就都是从小就留头的?”

    忻嫔一眯眼,“难道不是么?我知道你们汉人总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伤也”。

    婉兮瞟一眼玉蕤。

    玉蕤心领神会,这便去书房取了一卷画回来。

    玉蕤在案上将那画卷展开,一众嫔妃便都围拢过来看。

    纯贵妃不愧出身江南官宦门第,一眼便认出来,“这不是明宪宗元宵行乐图么?”

    婉兮朝纯贵妃含笑点头,“纯姐姐好眼力。这幅图在内务府藏有摹本,因画满了小孩儿,热闹,故此小妹便跟皇上求了这幅图来多瞧几眼,也好利于孩子下生。”

    婉兮瞟一眼忻嫔,“忻嫔不妨看看这图里,明朝的皇子皇女,都梳着什么头发呐?”

五卷 247、八月之别(六千字毕)

    语琴便会意,拍掌轻笑。www.uu234.net

    “瞧,这大明的皇女,也是个个儿剃秃了额头和头顶的发丝,唯在头颅两侧各自留一个抓髻罢了。这模样,分明与咱们七公主没什么两样儿。”

    语琴凝着忻嫔笑,“是谁说汉人的皇女就是从小不剃发的?分明是不分满汉,宫里的皇女本来早就有都剃发的规矩。”

    “若有人想用剃发一事,就想在皇女里头也要分一分什么满汉的,那当真是白打了主意!”

    婉嫔也含笑上前道,“忻嫔怕也是无心的。终究忻嫔年岁小,这眼界和阅历终究有限。她看能从来就没看过这幅画,更不知道汉人的规矩,所以并不知道这些。”

    婉嫔甚至故意含笑拍了拍忻嫔的手,“无知并非有罪,忻嫔从此多看些书,好好儿了解汉人的文化才好。”

    “若经此事,从此便也领会中原文化的博大精深,叫忻嫔从此也能如皇上一般醉心汉学,那此事倒是忻嫔的一场造化了,也是好事。”

    婉嫔说着拉住婉兮的手,凝眸一笑,“这便是你令姐姐,又在人生这一课上,又教了你一回。”

    婉兮含笑只对着婉嫔的眼,并不看忻嫔去。

    忻嫔的尴尬,当着这样多人的面儿,已是溢于言表。

    舒妃远远瞟着忻嫔,唇角自然上扬。

    “她是想强调七公主有一半汉人的血,而她的六公主才是纯正的镶黄旗满洲血统,以此来区分两位小公主的满汉之别。若以血统论,自然该是她的六公主尊贵。”舒妃歪头与身边的朱栏道。

    “从七公主下生,她的六公主的风头便彻底被盖了过去,她一直都想在众人面前挽回颜面来。她便是不为自己争,也得想为她的六公主争。终究两个小公主只差一岁,将来又要涉及到指婚等种种大事去。”

    “她这个想头自然没错,法子也不算错,她只是啊,低估了令妃这么多年在宫里的经营——令妃是辛者库的出身、汉姓人,这是她的劣势;可是她从进宫起,就存心积累人脉,如今这婉嫔、庆嫔、颖嫔都站在她一边儿,纯贵妃与她交好,当年与怡嫔也能化解干戈。如今她在宫里已然广有根基。”

    而忻嫔,出身高本就遭人嫉妒,又仗着自己年轻、心眼儿多,进宫来便没费心与人交好过。这便凭着单打独斗,便是出身再高,又如何是人家令妃一伙人的对手?”

    舒妃这一席话,何尝不是自己的经验之谈。看着今日的忻嫔,便如同看见了当年的自己。那样的年轻、矜傲,自以为凭着高贵的家世、皇太后的喜爱,便自然能获得皇上的恩宠,在后宫里生子、晋位。

    而如今一切都化为泡影,便当再看见一个如同当年的自己一般的忻嫔,心下非但没有同情,除了一点悲哀之外,也只剩下奚落了。

    朱栏也道,“她若是个懂事的,自进宫以来便该主动与主子交好。凭主子这些年在宫里的所经所见,便足够给她指点迷津了。“

    “可惜她看不透,便当主子主动给她机会,她竟然也还不识抬举!”

    凉月也道,“可不!便说她这一年来一直想着与康哥儿结亲之事,她怎么总是忘了咱们主子可是康哥儿至亲的姨娘呢!若有咱们主子的帮衬,她那个心愿说不定早就达成了!

    舒妃轻哼一声,“所以你们说,她聪明么?”

    “已是八月中秋,舒妃手里还是执着一把鹅毛象牙股的折扇,在颊边轻轻扇了扇。

    “她这样儿的脑子,便是我曾有过交好之心,可是这几年看下来,她又如何值得我用心了?”

    “还是算了,咱们啊就作壁上观,瞧着她自以为聪明,单打独斗去好了!”

    舒妃说罢,反倒含笑摇着鹅毛扇走到婉兮身边儿,含笑点头,“这小孩儿从小剃头发的习俗,本就是不分满汉的。盖因小孩儿头上火大,若头发长满了,身子里的火就焐住了,发散不出来。天长日久难免添病。”

    凉月瞧着主子,忍不住低声与朱栏嘀咕,“主子这是?”

    朱栏倒笑,“十阿哥薨逝之后,咱们主子这会子终究与她们两人都不一样了。好歹她们两个还都有公主,咱们主子却没有孩子。故此主子此时的当务之急,是得有个孩子,才不是与她们争这眼前的一时短长。”

    凉月一怔,“孩子?”

    她自然知道主子还想要一个孩子,尤其是皇子。可是眼前儿以皇上对主子的态度,主子还有可能复宠,再诞下皇子来么?

    朱栏倒笑了,轻轻搡了凉月一把,“你又想到哪儿去了!主子现在哪儿还至于要为难自己,非往那条最难走的道儿上去?”

    “这是后宫,谁说孩子非得是自己生才能有?”

    凉月便也是眼睛一亮,“你是说,主子想要抚养皇子?”

    其实舒妃早就照顾皇长孙、定亲王绵德。只是绵德这会子已是十岁了,这个年岁已经不宜再进后宫;况且这个年岁正是上书房里师傅、谙达们管得最严格的时候儿,舒妃“代为照拂”的功用便越发体现得不明显了。

    更何况人家绵德还有自己的额娘呢,又不是没了娘的孩子。永璜的嫡福晋伊拉里氏对舒妃想要插手绵德的事,防范得十分严谨。再加上此时舒妃是摆明了的失宠,伊拉里氏早就私下里嘱咐过儿子许多回,叫儿子保持与舒妃的距离。

    况且自从皇次孙绵恩,忽然因为上回在秋狝时比射之事给皇家挣了面子,叫皇上亲赏黄马褂之后,绵恩便是异军突起,皇上对绵恩越发亲厚,倒叫这个庶出的次子一点一点撵上了绵德这嫡出的长子去。

    眼见绵德的地位渐渐不如从前,舒妃也有放弃绵德之心。

    此时,舒妃便不得不将心思再转到宫里现有的、没娘的皇子身上来。

    朱栏眨眼一笑,“淑嘉皇贵妃薨逝的时候儿,十一阿哥永瑆尚小,淑嘉皇贵妃曾经将十一阿哥托付给了令妃可是这会子令妃要亲自抚养自己的七公主,皇上哪儿还能叫她继续抚养十一阿哥呢?”

    “故此啊,十一阿哥是必定要交给其他主位抚养的。而此时妃位以上,没有孩子的只有咱们主子了。十一阿哥交给咱们主子抚养,这便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只是十一阿哥好歹这会子还在令妃名下,咱们主子要想将十一阿哥要过来,皇上也好歹得问问令妃的意思。”

    凉月这才明白了,含笑点头,“所以这会子主子不管心里对令妃怎么着,也值当为了十一阿哥,暂且面儿上与令妃站在一处。”

    “正是这个理儿。”朱栏笑道。

    凉月抬眸瞟向忻嫔,“哎哟,那这个忻嫔就更可怜了。此时宫里也就咱们主子有可能与她联手,可惜这会子咱们主子也顾不上她了。她啊,就单打独斗吧!”

    忻嫔眼睁睁瞧着舒妃也站到了婉兮身边儿,这面上便只能是忍不住地乐。

    尽管那笑容地下沁着苦涩,可是她却不能叫那苦涩冒出头儿来。

    她得笑,笑得叫所有人都看不出她的苦涩来。

    她便瞟着婉兮道,“一晃都八月十五了,七公主已是大满月。令姐姐出了月子,自然也是时候儿可以出门、见风的了。”

    “这么说起来,令姐姐完全可以随着皇上一同去热河了呀!”

    叫忻嫔这么一说,众人的目光便都瞟过来。

    忻嫔便笑得更甜,“原本皇上下旨说八月去秋狝,我啊还以为皇上还是按着往年的老例儿,是必定八月十三前就要抵达避暑山庄,好在那里召见外藩蒙古王公和使臣,并且趁着万寿节赐宴呢。”

    “若是那样儿,令姐姐不在随驾的排单里,倒也理所当然。”

    忻嫔的目光飘飞,笑容甜美。

    “可是谁知道今年皇上走得晚,竟然是在京师过完了万寿那这会子既然令姐姐已经出了大满月,这便完全可以带着令姐姐同去了!“

    “我猜啊,皇上不出明日便会下旨,将已经订好的六人里,择一个替换掉,重又填上令姐姐去呢”

    今年因是平定阿睦尔撒纳的重要之年,故此皇帝选择随驾去的嫔妃里,多是与此有关的。

    除了皇后要尽主母之仪,且要亲自侍奉皇太后,是必定要随驾的之外,其余五人里,颖嫔是出自蒙古八旗、祥贵人阿玛是归降的准噶尔宰桑、鄂常在则是鄂容安的侄女儿。

    这样一来,嫔位、贵人、常在都有了,剩下的两人自然是贵妃位和妃位之中拣选。

    故此纯贵妃自然随行,还有一人便是同样出于蒙古八旗的愉妃。

    这样的排单,已经无关乎皇帝自己的喜好,更多体现的是对西北战事的考量。可是终究,身为后宫女子,谁不愿意被皇上扔在宫里几个月,都想着要随驾同行。

    毕竟这也可以被外人当做是否得宠的一个表征。

    故此这会子叫忻嫔这么一扇忽,原本排单里的几个人,除了颖嫔之外,其余几个人便都难免有些恍惚。

    颖嫔见了便轻哼一声,“若当真有这么回事,那我自然去向皇上求旨,就叫我留在宫里好了。你们对草原、行围好奇,可是我从小儿就是那么长大的,当真没什么了。我倒是宁愿留在宫里”

    颖嫔的目光不由得投向七公主去,眼神便是一柔,“我情愿留在宫里,逗着七公主玩儿呐!”

    颖嫔的话,叫婉兮眼中一润。

    不知是不是当了母亲的缘故,她觉着此时的自己心更宽更软,眼眸也更容易湿润了。

    她垂下眼帘,眨掉眼中的泪花,伸手握住颖嫔的手。

    “高娃,尽说傻话。且不说我永远取代不了你,况且我这会子还要亲自带着小七呢。”

    婉兮抚养自己的孩子,可不是简单的抚养,她还要亲自哺育孩子呢。

    婉兮面颊微红,幸福姿态尽显,伏在颖嫔耳边轻声道,“她可腻着我了,一会儿闻不见我的味儿,都伸小手过来抓我衣裳。我若是随驾去了,难道将这么小的闺女,一并带去了么?”

    八月的热河已是凉了,刚满月的孩子如何禁得起这样的折腾。

    颖嫔含笑点头,朝婉兮眨了眨眼,低声道,“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撑着天真无邪的脸,却满哪儿都挤坏水儿的样儿。她挑唆旁人就罢了,只要还有我在,我便必定不叫她得逞。”

    皇帝不但在宫里过完了八月十三的万寿、八月十五的七公主大满月,直到八月十七那天,才正式起驾赴热河。

    婉兮亲送皇帝大驾、皇太后和皇后的凤驾。远远看旌旗伞盖遮天蔽日,越走越远,婉兮的心下也是涌满了不舍。

    进宫这些年,每一次皇上出巡,她总能跟在身边。进宫十六年,也终于体尝了一回,亲自目送他远行的滋味。

    便如忻嫔这样的,以为此事能叫她伤感。可是其实是忻嫔不知道,这样的滋味她早就尝过。

    立在城楼之上,婉兮仿佛又回到了十六年前,她此刻不是站在城楼上,而是站在花田里。

    那时还不满十四岁的她,情窦初开,还不懂目送那男子跃马而去的背影,内心涌起的怅惘是什么——曾经离别,以为今生再难相见,所以那一次才是最深的绝望、最疼痛的迷惘。

    如今她是三十岁,心智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懵懂的小丫头可比;更何况她这一次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的四爷去了哪儿,去做什么,归期又是何日。

    故此这会子心下便是也因离别而酸楚,可是这点子酸楚早已无法与当年相比;对于此时年纪的她来说,就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真可惜,有人想看她伤心,可其实她一点都伤心。

    更何况,此时她的身边还有她的宝贝闺女呢——说句偏心的话,此时闺女刚下生,她当真是有女万事足。至少眼前这会子,她还是觉着闺女更要紧些。

    皇后那拉氏走了,皇后宫内只剩下忻嫔和林贵人两人。

    以位分尊卑,自然暂时由忻嫔主事。

    忻嫔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这次没能随驾,心下虽也有些滋味,不过倒并未遗憾了去。

    七公主已然下生,公主之间争斗的号角已经吹响。她这会子留在京师,倒正好能为自己的六公主多计议一些才是。也省得若是随驾,一走几个月,待得回来,七公主根基已稳。

    “这会子我与令妃之间,倒没什么可争的。她进宫十六年,还在妃位。她此时生下的是公主,因早年已是无子封妃,坏了祖宗规矩去,故此她这次自然没希望凭七公主而再得进封。”

    “我生六公主没有进封,她生七公主一样没得进封,我与她依旧还是在原来的底子上,谁都没能再进一步。”

    忻嫔望着窗外,对面的配殿里便是住着林贵人。

    “我与她如今要争的,也只是两个公主之间的事儿。皇上的宠爱是一方面,另一面便是指婚之事。”

    凭令妃这些年与九福晋的交好,忻嫔如何会不担心七公主更有被指婚给福康安的可能去?

    林贵人所居的配殿里静静的,便如忻嫔自从住进皇后宫里来,这几年一贯的模样。

    忻嫔便垂下眼帘来,“故此这会子咱们要先争的,就是要抢先一步将六公主指配给福康安去才行!”

    这个道理,乐容和乐仪等人自然也都明白。

    只是该怎么争?

    且不说皇上仿佛并无这个心思,否则也不至于在八旗女子挑选的时候儿,选了傅清的女儿,指配给了六阿哥永瑢,用这一桩联姻补偿了傅恒的请辞第二项公爵的情面去。

    况且除了皇上的心思之外,那九福晋本就与令妃更为交好。若叫傅恒两口子来选的话,怕也是更想求指七公主吧?

    忻嫔却停在这里,忽然指着对面林贵人的配殿问:“你们说,林贵人从前与令妃倒是有些宿怨?”

    乐容和乐仪原本就是皇后宫里的女子,都给林贵人当过粗使的女子去。待得忻嫔住进皇后宫里,这二人才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成了忻嫔身边伺候的头等女子。故此对于林贵人与婉兮从前的恩怨,两人虽不知内里,倒也隐约可以捕个风、捉个影来。

    乐容回道,“正是。当年皇后主子没少了设法向皇上举荐林贵人,林贵人也凭汉女的模样儿,很是得了皇上一阵子的宠爱,连过年都接进养心殿里去伴驾。只是听说后来都是叫令妃给坏了好事,反倒叫皇上将林贵人降位为常在。”

    “林贵人就此失宠,皇后主子自己的肚皮也开始争气,一个接一个生下孩子之后,就也自然再用不着林贵人来争宠、固宠,皇后自也就此将林贵人弃之一旁。”

    “那林贵人也知道自己没用吧,这便沉寂了下来。尤其待得主子进宫来之后,那林贵人就更是深居简出,在宫里静得仿佛没有这个人似的;出宫少,自然就也与令妃那边断了来往。”

    忻嫔觉得有趣儿,不由得细问,“以你们瞧着,那林贵人彻底趁机下来,是哪年开始的事儿?”

    乐容和乐仪约略说出那个年份,忻嫔垂首想了想,便不由得笑了。

    “我倒想起一事,不知与此事有没有关联——那年皇上为旗人生计,下旨开始令汉军出旗。林贵人家本就是八旗汉军的出身,想来她家也在出旗之列。”

    “本来就是八旗汉军的,既然连家里都不再是旗人了,她在这宫里又成了什么去?岂不是与庆嫔、怡嫔一样,出身降低为纯粹的汉女了?!”

    乐容和乐仪对视一眼,便也都是一拍掌。

    “主子英明,奴才们怎么就没想到!”

    忻嫔垂下头去,“她也可怜,明明在宫里被令妃欺负了这么多年,却因为位分低微,半点不敢反抗。如今家人又出旗了,她沦为最低微的汉女,就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忻嫔眸光轻抬,“你们说,我帮她一回,如何?”

    已是八月尾声,七公主的大满月已过。

    婉兮的母亲杨氏便该出宫,玉叶出宫的日子也是到了。

    婉兮便正好拜托母亲,将玉叶一同带回去。

    如此这一生两场的主仆情意,到此时、此处,终究要挥剑斩断了。

    趁着皇帝起驾这几日的忙碌,内务府事务繁忙,一时顾不上,杨氏和玉叶倒也又偷了今日停留。

    终究在八月十七之后,内务府正式经宫殿监前来向婉兮情知,请于八月底之前,叫杨氏和玉叶务必离宫。

    婉兮明白内务府官员在这中间还宽限了十数天的时辰,已然是看足了她的面子去。

    “不过是因为这会子皇上、皇后、皇太后,再加上纯贵妃都不在宫里。皇上临走将后宫一应诸事交付于我,内务府大臣这便格外又容了十数天去。”

    “可是内务府大臣越是如此,咱们便越不能造次。玉叶,你这便最后归拢物事,八月二十五之前,这便出宫去吧。”

    玉叶一听,已是双膝跪倒,双泪长流。

    “总以为等主子临盆,再等小主子满月,日子还远着呢。可是怎么说着就一下子到了眼前来?主子奴才是真的舍不得走。”

    “从前是舍不得主子,可是这会子更舍不得七公主了内务府大臣尚且容奴才八月底前,主子便再叫奴才等到月底吧,别提前那五天,可好?”

    婉兮也是落下泪来。

    玉叶这才上前一把抱住婉兮,“主子千万别掉眼泪主子还在亲自哺育七公主呢。这会子若掉眼泪,便有回奶的风险去;就算不回奶,也可能上了火,回头叫七公主吃了有火的奶去,那奴才便是万死莫能赎了。”

    婉兮便擦掉泪,轻轻抱住玉叶。

    “二妞啊,我自也是舍不得你。只是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能叫你早一日平安出宫去,在我看来,便比叫你在我身边多留一日更好。”

    “你走吧,别再耽搁。再说将来咱们未必没机会再见——你是内务府旗下人,将来若成为内管领的福晋,以后便如我额娘一般,进宫的机会还多着。”

    玉叶这才含泪再拜,“奴才明白了奴才这便听主子的话,八月二十五便随福晋,出宫去。”

五卷 248、怎肯善罢甘休(六千毕)

    出宫的日子还是这样快就到了,不管玉叶还有多舍不得,可是在了解到了主子那么深的心意、又听完主子说的那些话之后,她知道,该走了。m.www.uu234.net

    心虽是仿佛被掰断了,一想到即将的离别,那心便跟着千丝万缕地都是疼痛。

    可是她也无法否认,当这些不舍不得不按捺下去之后,她的心底终究还是升起了崭新的期盼与欢喜。

    ——她又能见着毛团儿了。

    虽说这会子因为皇上秋狝去了,李玉不能这会子就走了,终究还得等皇上回来。她不能与李谙达一起出宫,便一时还看不见毛团儿去。

    可是——她和毛团儿已然都在宫外了,那距离再见面的一天,还会远么?

    她抹了一把眼泪,随即却又笑了笑。

    人生啊,总是这样无法两全。可是好在得失却也总是平衡的:从今往后,虽然再见主子和七公主是难了,可是却能见着毛团儿。她想她便也不该再掉眼泪,而是应该含着微笑,迎向未来的人生罢。

    就在玉叶已经收拾好心绪,也收拾好了包袱,只等着八月二十五到来,这便随着杨氏出宫呢。

    却在八月二十三这天,一大早五妞就嚷嚷,“奇了怪了,没想到咱们宫里还真的出了贼了!”

    玉叶出宫之事已定,婉兮已经正式知会了内务府,要晋玉蕤为头等女子、掌永寿宫内务事。

    玉蕤闻声便上前喝止,“这会子便是主子已然起身了,可是七公主还在睡着。你有什么事儿不能先告诉我,或者先当面回了主子去再说,非要这么在岛上嚷嚷的?”

    便是“天然图画”是独立的小岛,以水与其他嫔妃共住的“天地一家春”隔开。可是宫里的规矩,也没得叫无怒这么嚷嚷的。

    五妞便瞟着玉蕤笑,“哎哟哟,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怕是第一把就烧我头上来了吧?瞧这威风劲儿的!”

    玉蕤抬手按了按发鬓,“再是新官上任,这差事也是主子给的。至于威不威风,我再掌事儿,也不敢如五姑娘你似的,在宫里敢这么高声大嗓的!”

    “别说我和旁的姐妹,便是主子在宫里都一向没这么大嗓门儿过。”

    五妞冷笑一声,“我大嗓门儿是有缘故的,我又没故意坏了宫里的规矩去!我是不见了物件儿,我着急!”

    玉蕤皱眉,“你又不见什么了?”

    杨氏听见外头的动静,亲手拍了拍七公主,然后将七公主交给奶口嬷嬷,这便一撩帘子从七公主所住的“五福堂”里走出来。含笑问,“哟,这一大早的,二位姑娘就这么有精气神儿啊?”

    这是宫里,杨氏便再是婉兮的母亲,也不能摆福晋的身份来,反倒要客客气气与两个头等女子说话。

    五妞自恃与杨氏这些年的情分,便抢先上前攥住杨氏的手臂。

    “福晋,我丢了东西!玉蕤既然已是掌事儿的女子,她就得帮我找;可是她光跟我急头白脸的,却不肯查清楚。我这才跟她急了!”

    杨氏从婉兮临盆之前,就知道这个五妞迟早还会闹。五妞没胆子在婉兮临盆前闹开,这便好容易等到了婉兮和七公主大满月。算算日子,是时候该发作开了。

    杨氏自然不意外,这便含笑点头,“五姑娘可否与我说说,究竟丢了什么要紧的物件儿去了?”

    若是银子,给她就是!就当焚了冥钱买小鬼儿不挡路罢了!

    若是金银首饰,也无妨,她不过就自己所有的,或者是用自己的给了五妞去;或者折算作价,补上也就是了。

    不管真假,只要用银子能解决的事儿,今儿就当破财免灾了。

    可是五妞却歪着脑袋说,“我有件儿贴身儿的兜肚不见了。”

    杨氏便笑,“原来只是件兜肚?多大点子的事儿!”

    杨氏含笑捉住五妞,压低了声音说,“管什么料子和绣工的,你只管与我说。回头我必定设法给你做个新的补上来。”

    五妞听了便笑了,“福晋说得可真是有底气!也是啊,我也听说了,咱们家大爷(德馨)如今在缎库里当着掌库,江南三织造进宫的料子都在缎库里呢,不拘什么料子,咱们家大爷总归都能淘弄出来!”

    “再者说了,咱们家老爷就是内管领,主子的衣裳、吃喝都是老爷亲自料理着。主子位下应该有的针线妇人,自然也都是归老爷管着。”

    “这样有了料子,又有了针线妇人,便是想做什么样儿的兜肚做不出来呢?”

    杨氏便也不客气地笑,“五姑娘明白就好。总归这兜肚不过是丁点儿大的事儿,只要五姑娘张口,便是什么样儿的我都必定给你做来。没的非要这样发了脾气去。”

    五妞瞧着杨氏那笃定的模样儿,便更是迭声冷笑,“福晋好福气,有主子这样的丫头,又有大爷那样的阿哥!福晋说得好,以福晋如今的身份,什么拿不出来呢?”

    五妞霍地转开头去,“只可惜,我那个丢了的兜肚,却是我额娘亲手给我绣的。”

    五妞说到这儿,眼中已是珠泪盈盈。

    杨氏也微微怔住——五妞的额娘,已是故去了。

    五妞含着泪,却笑着凝视杨氏。

    “福晋当年与我额娘,也算是姐妹一般相处。福晋知道我额娘的手有多巧,她用心绣出来的花样儿,便是福晋都绣不出来的”

    杨氏叹口气,“这倒是的。”

    五妞霍地抬高下巴,“所以就算以福晋今时今日的地位,便是有了进贡的最好的料子、彩线、针线妇人,却都再做不出来我那个丢了的兜肚。”

    “所以,不是我不给福晋面子,我今儿是非要找着我原来那个兜肚不可!——我就要我原来那个兜肚,旁的,便是给我金山银山来换,我也不要!”

    杨氏抬眸与玉蕤对了个眼神。

    两人心下都明白,五妞今儿这是铁了心地故意要闹一场了。

    “哟,今儿怎么‘天然图画’里头这么热闹啊?”

    大门外,忻嫔含笑走下摆渡所用的如意小舟来。

    玉蕤不由得抬眸望过去,“忻主子来得不但早,更是来得巧。”

    因这会子皇后、纯贵妃都不在。后宫一切诸事便以婉兮为首,故此留宫的嫔妃们便每日早晚都要来给婉兮请安。

    忻嫔表面对婉兮自是一向的恭敬和殷勤,故此每天早晚的请安,她必定都是早早就到的。

    可是早是一回事,巧却是另一回事了。

    忻嫔自然听出了玉蕤语中的讽刺,不由得笑道,“玉蕤姑娘可真会说话,倒叫我都忍不住猜猜——我究竟是怎么巧了?难道说,是你们宫里出了什么好玩儿的事儿?”

    忻嫔说着便上前含笑扯住玉蕤的手,“那玉蕤姑娘便赶紧与我说说,究竟是什么好玩儿的?”

    杨氏和五妞也都赶紧请安,忻嫔便又笑眯眯亲自搀起杨氏,“福晋万勿多礼。我一向当令姐姐是救命恩人和亲姐姐,那福晋便也如我的母亲一般呢。”

    便是玉蕤,这一刻都忍不住恨恨扭过头去。

    杨氏倒是微笑,“忻主子当真折杀奴才了。奴才不过是内管领之妻,乃是皇家的家奴仆妇而已;忻主子的母亲,可是太子太保、总督之妻,是诰命一品夫人呢,怎能与奴才做比了去?”

    忻嫔讪讪地乐,这话听着没错,却叫她心底反倒听出了嘲讽。

    一个家奴仆妇的闺女,如今是妃位之首;而她额娘那诰命一品夫人的女儿,却只是嫔位。

    当真是乱了尊卑!

    忻嫔面上却只是淡淡一笑,“福晋万勿谦辞。我这话是从令姐姐这儿论的,我只记着令姐姐对我的好,其它的只管另外论罢了。”

    杨氏便也淡淡含笑道,“忻主子既是来给令主子请安,这便请殿内坐吧。两位姑娘自然忙她们的差事去,奴才伺候忻主子进殿便罢。”

    忻嫔却柳眉微微一扬,“不急。我瞧着我今儿又是第一个来的,来得还是过于早了些。”

    “虽说早来些是我应该的,可是总归怕是打扰了令姐姐去。我还是先不忙着进殿,就在这儿站着吧。反正我也在令姐姐宫里住过几个月,宫里的人我都熟,这便听着玉蕤姑娘和五姑娘说说话,也是热闹。”

    隔着身份,杨氏也不好多说什么。

    后殿的门帘一挑,婉兮亲自迈出门来,含笑道,“忻嫔若想说话儿,自然该进来与我说;何苦站在这风里,听她们说去?”

    “还是说,忻嫔来我岛上,不是来听我说话,反倒是来听女子们说话了?”

    忻嫔这才面上尴尬一红,忙上前行礼,“小妹请姐姐大安。”

    婉兮向旁半退了一步,侧开身,“忻嫔请进内吧。”

    婉兮已然亲自来迎,忻嫔便不好再坚持。她只得侧眸瞟向五妞一眼。

    五妞这便上前一把抱住婉兮的手臂,又是嚷嚷起来,“主子替奴才做主啊!”

    婉兮这便站定,盯住五妞看了几眼,目光又向忻嫔掠过去。

    忻嫔这便也一脸的关切,“认识五姐姐这些年,倒头一回瞧见五姐姐急成这样儿。五姐姐一向是最懂宫里规矩的人,这回急成这样,必定是丢了极其要紧的物件儿。”

    “令姐姐,小妹倒要帮五姐姐求一个情:令姐姐千万别责怪五姐姐。宫里的女子也是人,谁失了要紧的物件儿能不着急呢?令姐姐说是不是?”

    婉兮淡淡垂下眼帘来,“五妞,依着你说,你今儿究竟要怎么着,才肯满意?”

    说着话,嫔妃们已经陆续来到。

    语琴和婉嫔都赶紧走到婉兮身边儿,用目光询问。

    五妞见人越来越多,她自越发欢喜。

    “奴才方才已经回明了福晋:终归奴才就要原来的那件儿,便自然非要找见,才能完事儿。”

    婉兮缓缓抬起眸子来,目光中淡淡现出一丝苍茫。

    “兜肚女子的兜肚,果然古往今来都是这后宫里惹事的祸端!”

    语琴便也会意,朝五妞冷笑一声,“我倒记着永寿宫里,从前有个女子叫玉烟的。因不守规矩,用她的兜肚做下了坏事,终究连命都没了!”

    五妞如何听不懂语琴话中的警告,她却不知收敛,反倒更是冷冷一笑,“多谢庆主子的提点。玉烟的事儿,奴才自然也知道。”

    “奴才不仅知道玉烟曾不规矩,奴才也知道玉烟后来是死在谁手上——”玉烟瞟一眼立在婉兮身旁的玉叶,“是毛团儿亲手把玉烟给捂死的!”

    原本瞧出五妞是故意闹事儿,玉叶想着自己要出宫了,好歹将这事儿留给主子和玉蕤看着办便罢。可是这会子却见五妞却莫名其妙将玉烟的死,又与毛团儿联系到一块儿。

    她才不相信五妞只是无意提起。

    玉叶这才有些忍不住了,冷笑一声道,“你丢了物件儿便只管找,这会子东拉西扯做什么?你若要找,咱们便陪着你找;只是我这会子倒要问你一句话:你怎确定你那物件儿是丢在这儿了?”

    五妞迎住玉叶,同样回以一声冷笑,“好歹你也曾是主子身边儿的掌事儿女子,这会子便是要出宫了,已然卸下了差事,可是你的脑筋总不该一并也卸了吧——那是我贴身的小衣,我怎不能确定是丢在这儿了?”

    “我是咱们宫里的女子,我那贴身的小衣不是丢在这儿了,还能丢到旁的宫里去不成?”

    玉叶也毫不客气,“那谁知道!虽然是你贴身的小衣,可是谁敢保证你给脱到何处去!”

    玉叶实在是恨急了五妞。从小的那些事,加上她这几年给主子添的麻烦,再加上她刚刚又莫名其妙提到毛团儿,她这便顺着话赶话,也浑不管了都说出来。

    五妞听了,便朝地下啐了一口,“我呸!玉叶,你好歹也是永寿宫的掌事儿女子,你便连这样的话都能说得出口?也就我这样儿的,从小就知道你说话粗俗罢了;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样儿是叫主子给教出来的!”

    “你!”玉叶恼得恨不得要冲上去撕五妞的嘴,却被玉函紧紧给抱住了。

    忻嫔在畔听着,半垂着头,目光却不时从几个人面上滑过。

    看到此处,她便抬眸含笑,走到婉兮身边儿道,“小妹这也是才知道,原来五姑娘失了的竟然是她故去的额娘亲手给她绣的贴身的小衣这小衣虽不值钱,可是在五姑娘心中怕是无价之宝。她急成这样儿,便也是叫人心下恻然。”

    “就因为是这样要紧的体己之物,五姐姐便是说话急了些、对玉叶姑娘的态度冲了些,也都是人之常情,叫人可以体谅。”

    忻嫔说着瞟了玉叶一眼。

    “倒是玉叶姑娘今儿的反应叫小妹有些惊讶了呢。玉叶姑娘好歹也是永寿宫掌事儿的女子,该懂的大局自然都懂,今儿怎么就这么不能容人,连五姑娘这样的心情也不能体谅了呢?”

    “如说今儿五姑娘急了些、话冲了些,都是能叫人理解;那反过来玉叶姑娘的急和冲,就叫人有些没法儿理解了呢”

    忻嫔歪歪头,盯着玉叶,“我当真就是想不明白啊,玉叶姑娘忽然也这么急,究竟是所为何来?”

    忻嫔说着拍掌笑了声,“若不是我深信玉叶姑娘的为人,连我这会子都要忍不住猜想,难道玉叶姑娘当真有些什么怕叫人知道的?”

    众人的目光哗啦朝玉叶泼洒过来。

    忻嫔自己先摇头而笑,又用力摆手,“不会的,不会的。以玉叶姑娘的为人,这事儿又怎么会与玉叶姑娘有牵连呢?”

    玉叶终是沉不住气,忍不住指着五妞跺脚大叫,“好啊,你去翻,你头一个就先翻我的屋子!”

    婉兮静静地盯着忻嫔,目光接下来转向五妞,缓缓道,“既丢了物件儿,便找就是。找物件儿不用嘴,动手便罢。”

    “何必还站在这儿尖声利嗓?便去找就是了!”

    五妞也回望住婉兮,微微一笑,“奴才谢主子”

    “只是奴才丑话也得说到头里:因女子们都是一处混着住的,没谁有资格单独睡一间房,故此奴才要是找物件儿,可保不齐还得动她们的东西。主子既然容得奴才去找,那主子就得”

    玉叶一声冷笑,“你动就是,谁还怕是怎的?”

    玉蕤有些皱眉,忍不住悄然看了婉兮一眼。

    婉兮静静垂下眼帘,“五妞,你这话说得有理。既然是大家混在一起住,难免有物件儿彼此拿错了的时候儿——这便都是无心的,更谈不上什么‘偷窃’。你若这么找见了,可自然不准不分青红皂白就在我面前指摘人家去。”

    “话又说回来,若是找不见呢?我这当主子的,也自然一碗水端平,不该只偏袒你一个。你若没找见,我凭什么反倒叫她们为你担了一回嫌疑去?“

    婉兮面色一冷,“五妞,我只问你,若是什么都没找见,你又该当何责?”

    忻嫔垂首细细听着,眸光泠泠流转,偏头向左,朝婉兮一笑;又侧眸向右,向五妞一笑。

    五妞便深吸一口气,“若找不见,奴才但凭主子发落就是!”

    婉兮屏住呼吸,凝住五妞:“好,那我便说下规矩:若是你翻动了她们的东西,可是什么都找不见的话——我便也不能再留着你,到时候要叫你与玉叶一同出宫!”

    五妞怔了怔,眸光下意识追向忻嫔来。

    忻嫔却垂下了头去,只含笑瞟着自己腕子上重新绞过的赤金镯子,面上看不出旁的神色来。

    事到如此,五妞便也只能一横心,“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奴才遵命就是!”

    一场翻检,便悄然无声地在“天然图画”小岛上展开。

    婉兮请一众主位到“竹荪楼”内坐,喝茶说话,却显然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外头的那件事儿吸引了过去。便是过完了素日请安的时辰,也没人起身告辞。

    看来都在等着那个结果。

    婉兮派去翻检的妇差们一个一个地回来禀报,都说没有发现如五妞描述的那件兜肚。

    待得所有的妇差都回来,都给出相同的答案时,婉兮终于放下了茶盅,威严地抬起了头,凝注五妞。

    “这些妇差都不是原本咱们宫里的,你也瞧出来了,她们都是我临时从内务府那边儿请来的。故此你也尽管放心,她们不可能偏袒了谁去。此时已是经过她们的手盘查过了,这结果你又有何话要说?!”

    五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奴才若当真冤枉了人,那奴才自然听凭主子发落。只是奴才也说了,丑话总得说到头里:奴才既然连宫里的姐妹都要查,那奴才便也有胆子不相信这些妇差去!”

    “奴才不是说她们偏袒了谁,奴才是说办差的总分粗心细心,便是主子交待的差事,不同的人还要分不同的办法去。倘若她们查过是查过了,可是却不够细心又怎办?”

    婉兮便都忍不住笑了,“你是说,你还想亲手去翻,啊?!”

    五妞此时已无退路,自是梗着脖子回望住婉兮,“主子何不干脆叫奴才亲手去查?终究那物件儿是奴才的,在意也都是奴才在意;其余这些妈妈里,她们终究不会明白奴才的心思去!”

    忻嫔含笑淡淡垂首,“小妹倒是想起了自己从前在家的时候儿。因有阿玛和额娘宠溺着,便从小爷不善经管自己的物件儿,也时常有放乱了找不见的时候儿。”

    “小妹的额娘和丫头们便会来替小妹寻找小妹的额娘和丫头们原本都是顶顶心思细腻、手脚麻利之人,可是说也有趣儿,到头来最后找回那物件儿的人啊,不是她们,反倒是小妹自己呢!”

    忻嫔自顾说得有趣,笑容灵动清丽。

    “小妹推己及人,便觉着眼前这事儿啊,还当真应当叫五姑娘亲自去找一回。终究旁人与那物件儿的缘分,总也比不上她去。旁人翻一遍就错过的,她自己说不定一摸就摸到了。”

    婉兮面色微微一沉。

    忻嫔抢先道,“况且玉叶、玉蕤她们也没什么怕找的,不是么?便是叫五姑娘多翻一回,又有什么打紧呢?”

    “这样一来,一解了五姑娘的心疑,叫她从此明白那物件儿的确是没丢在自家宫里;二来也能显示出令姐姐的宽容大度,以及姑娘们的心怀坦荡呢。令姐姐说,是不是呢?”

第1986章 249、除旧(六千毕)

    ♂!

    忻嫔话说到此处,婉兮静静地抬起了头。www.uu234.net

    目光放远,掠过窗外高天。

    已是秋日,京师的天又高又蓝。

    便是有云,也只是轻轻淡淡,完全盖不住青空的颜色。

    婉兮便点了点头,“咱们大清的官女子,不是历朝历代的宫女能比得了的。咱们大清的官女子,都是出自内务府旗下,其中有不少,更是出自内务府世家,父祖皆为官宦。”

    “故此咱们大清的后宫里才有《钦定宫中则例》,除了太监不准欺侮官女子之外,便是内廷主位也不得擅自责罚位下的女子。否则,内廷主位亦要获罪。轻则受申饬,重则更要降位。”

    “故此这宫里涉及到官女子的事情,便是咱们当主位的,也自然要慎之重之。更何况,此事里头仿佛还隐约含了一个‘偷盗’的罪名去?那此事便不容遮着盖着,总要查个水落石出,叫牵涉其间的各位官女子都得到一个明白的交待去。”

    忻嫔便笑了,“令姐姐说的是,小妹也正是这个意思。此事虽说是姐姐宫内的事,但是既然是官女子有事,又恰逢皇上、皇太后和皇后都不在宫里,咱们这些当主位的便都有襄助之责。令姐姐放心查问,姐妹们自然都愿协助。”

    婉兮便点了点头道,“五妞是官女子,五妞失了物件儿,该查;可是玉叶、玉蕤同样是官女子,她们的东西也不是能擅动的。”

    “身为一宫之主,我自然要一碗水端平。为了给五妞查物件儿,我已经分府内务府下的妈妈里们查过了玉叶、玉蕤等人的体己之物;可是玉叶、玉蕤的权益我却不能就罔顾了……我今儿把话便摆在这儿:妈妈里们已经查过一遍,并无所获;倘若五妞亲自动手再查一遍,还是没有的话,我便也不能再只顾着五妞了!”

    语琴轻哼一声,“自当如此!否则这宫里还有什么规矩可言?一个女子,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婉兮抬眸精进盯住五妞,“你方才说,若找不到,就听凭我发落……五妞,你我从小一起长大,自是姐妹情深。只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规矩不容私情,倘若这次你亲自翻检了再找不着,那我都不能保着你了……”

    五妞尴尬地望住婉兮,便也一梗脖子,“奴才方才既然已经说过听凭主子发落,那奴才自是吐口唾沫都是个钉!”

    婉兮这才轻轻勾起唇角,“说得好。五妞,我从小就知道你是这样坦坦荡荡的人;如今在宫里相伴多年,我就更相信你依然还是这样的人。”

    婉兮说罢,朝外扬了扬手,“你亲手去查吧。若觉着必要,便不妨将我额娘的、七公主的,甚至于我的东西,一并查了!”

    五妞这才一颤,“奴才不敢……奴才,奴才的那小衣只在女子们所住的屋子里就是,如何敢攀连到主子们去。”

    婉兮点头,“好,那就仅限于女子们住的配殿、耳房、倒座房……你去查吧。”

    五妞这便欢喜地起身要去。

    婉兮却叫住,“只是这会子咱们还是住在园子里呢,便一应事务也得知会圆明园的总管一声。”

    婉兮话音微落,胡世杰便冷着一张脸走进来,跪倒请安。

    婉兮点头,“既是翻检,总得有人监督。我这便有劳胡总管,陪着五妞一并翻检。”

    五妞回眸只看了胡世杰一眼,便觉着后脖颈上的寒毛都立起来了,转回头来便是一个哆嗦。

    婉兮这才终于微微含笑,“去吧。事不宜迟,查完了,咱们也好歇晌。”

    五妞原本一脸的张狂,可是身畔站着个阎罗王似的胡世杰,她便如耗子见了猫一样儿。

    便连两边肩膀,都下意识缩缩起来了。

    便是与胡世杰一起走出殿门去,从背影看,便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

    瞟着五妞这样的背影,婉兮含笑向众人,“秋日燥,姐妹们也坐了这么一会子了,都请喝口茶,润润喉。”

    语琴便先笑,“都说夏饮绿,冬饮红,一年到头喝乌龙……令妃今儿这铁观音,小小一口便是回味悠长呢。”

    众人便也都含笑道,“令妃有心了。”

    婉嫔含笑点头,“……乌龙啊,今儿这日子果然是喝乌龙茶才最合适。”

    立在一旁伺候的玉蕤,经过今早上这一气,本来还一肚子的火气呢。可是之前瞧着主子的言行神色,心下便悄然有些异动;待得这会子又听得婉嫔这么一句话,一颗心便跳得更快,忍不住抬眸热切地盯住了婉兮去。

    倒是杨氏轻轻攥了攥玉蕤的手,含笑看她一眼,却没说话。

    玉蕤便趁着去补茶的当儿,单独将杨氏拉到茶房去,已是一脸的惊喜,“……是奴才愚钝了,今儿的事儿,主子心下早有谱儿?”

    杨氏轻笑道,“咱们都知道五妞在宫里迟早是个祸害。令主子早不发作,便是因皇后的缘故,她总不能越过皇后去单独发落五妞。”

    “可是咱们好容易叫皇后吐了口儿,没想到后头皇太后又补上来了……以令主子的身份,便怎么也不能公然与皇太后抗衡去。故此咱们宫里便安静,叫人瞧着,五妞还是从前那么跋扈,倒没人去盯着五妞——唯有如此,才能叫皇太后那边挑不出什么来。”

    “可是啊,令主子又何尝是能眼睁睁看着五妞折腾,却什么法子都不想的?”

    玉蕤眼睛便是一亮,“主子这是要……?”

    杨氏也扬起眸子,坚定点头,“没错,先斩后奏!”

    五妞是一枚棋子,被摆在婉兮身边的一枚棋子。因五妞身份特别,从小与婉兮便是“情同姐妹”,后来又是皇后宫里的人,再接下来又被皇太后保住,这便是一个坑,婉兮若擅动了五妞,无论皇后还是皇太后,谁细细挑下来,都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所以该忍的时候,这些年婉兮都忍下来了。

    “可是这会子,皇上、皇后和皇太后都不在宫里。宫里由令主子主事,又是在园子里,令主子若再不趁着这个机会拔掉这根钉子去,难道还要等皇后和皇太后回来不成?”

    杨氏说起女儿的态度,眼中也是忍不住光彩流转。

    女儿看似柔弱,可是一旦心下坚定起来,便连先斩后奏的事都毫不迟疑。

    玉蕤这才惊喜一笑,“我原本生气,就是以为五妞是在扯谎。可是这会子听来,五妞倒好像是在说实话?”

    杨氏垂眸一笑,“总归咱们早就说了,皇太后留霞五妞,暂时不在令主子临盆之前闹,可是等令主子临盆、大满月之后,五妞还是必定要闹的。”

    “既然闹是一定要闹的,那就主动引导着她在皇后和皇太后都不在的时候儿闹才好……”

    有胡世杰的冷眼旁观,原本想大翻一场的五妞,这回翻检起来反倒有些畏手畏脚的。

    将几个女子的柜子都翻找了,胡世杰冷冷问,“可找见了姑娘的体己之物?”

    五妞咬住嘴唇,“……没有!”

    胡世杰长眉陡然一扬,“既然没有,姑娘就别在这儿杵着了,还是随本官回主子面前回话吧!”

    五妞失望地扬起脸来,盯住胡世杰,“可是……胡总管,方才兴许是我没翻清楚……”

    胡世杰冷冷抬起眼来,不看五妞那一张讨好的脸,却只盯着房梁看。

    就仿佛房梁比五妞那一张脸都更动人,更好看些。

    “方才是姑娘亲自动的手,便是没查清楚,那也是姑娘自己的事儿!这是宫里,这些都是官女子的体己之物,岂容姑娘想翻就翻,想翻几遍就翻几遍的?”

    “姑娘别再啰唣,这便随本官给令主子回话去才是正经!”

    五妞仗着姿色,便是能与孙玉清和宫内其他太监求情,可惜她此时面对的人是胡世杰。

    那不是一个人,那是一块冰。

    五妞终究无计可施,只得随着胡世杰回到了竹荪楼。

    婉兮茶盅里的铁观音,刚第二泡,正是茶汤茶味最好的时候儿。

    便是听得通禀,婉兮却也没抬起头来,只是垂首细细品茶。待得将这一盅都缓缓地品尽了,这才幽幽抬眸凝住五妞。

    “不说宫里,便是寻常百姓家,翻箱倒柜地翻检都是大忌。可是你说要在我宫里翻检,我也都由着你了。”

    “终归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在宫里又相伴了多年,无论从公从私,我都该给你这个情面。如今翻检了不是一回,妈妈、精奇们都翻检过了;你自己也又亲手翻检过一回。于情于理,我都给了你绝大的情面去。”

    “那你告诉我,你终究是找见了,还是没找见?”

    五妞一时面如死灰,抬眸盯住婉兮,目光却又悄然掠向忻嫔去。

    婉兮将手中的茶盅向桌上猛然一墩,“……还不回话?!”

    五妞吓得一哆嗦,仰头望住婉兮。

    这样的婉兮,令她陌生。

    她曾以为,婉兮便是当了她的妃主子,也不会、不敢与她这样疾声厉色的。

    却原来,婉兮不但敢,而且这样的毫不犹豫,无比坚定。

    五妞一惊之下,便已是不由得冲口而出,“……奴才,没、没找见。”

    楼中气氛便是一凝。

    婉兮又垂下头去,再缓缓饮了一盅茶。

    放下茶盅,婉兮正襟危坐,抬起眸子来。

    “事已至此,还有何说?胡总管,有劳你代我将官女子五妞送回内务府,由内务府大臣交其家人带回——若问缘由,只说官女子五妞在宫中服侍年限已至。”

    婉兮淡淡挑起眼帘,“……今日便务必办结。”

    五妞一怔,已是张口便大哭出来。

    “主子,主子容禀啊……便是奴才没找见自己的物件儿,可是奴才却找见了旁的!”

    婉兮眯眼盯住胡世杰,厉声道,“这是什么地方,岂容得女子胡乱攀挂的?当日我宫里玉烟死得痛快,胡世杰你难道还比不上毛团儿的手脚利落?”

    胡世杰长眉一蹙,上前便一把捂住了五妞的嘴。

    五妞手脚踢蹬,可是却已说不出话来。

    忻嫔皱眉,起身正要说话。

    婉兮已是将茶盅再度重重墩在桌上,“啪”的一声。

    婉兮面上却是含笑的,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忻嫔面上停了停。

    “今儿这事儿,本是我宫里的内务事,却叫姐妹们赶上了,扰了姐妹们的雅兴,叫我真是汗颜。”

    “姐妹们都是内廷主位,按着宫规,都有佐治宫壶之责。如今皇上、皇太后和皇后都不在宫里,我也只是暂代后宫之职,而既然姐妹都赶上了,我便也自应当着姐妹们的面儿来处置。”

    “此时翻检已有结果,姐妹们也都看见了。该怎么处置,相信姐妹们心下也都有数儿。”

    语琴轻哼一声,“便是五妞自己也说得明白,若是找不见,便听凭令妃发落,甘愿出宫去。如今一切都明摆着,便是五妞或者这旁人,谁还有何话说?”

    婉兮点头一笑,“姐妹们今儿既然都赶上了,我自然要当着姐妹们的面儿来处置。可是话又说回来,这终究是我宫里的内务事。”

    婉兮抬眸,眸光又掠过忻嫔去。

    “我好歹进宫这些年,如今又忝在妃位。处理自己宫里这么点子事儿,这点本事还是有的,就不劳姐妹们再多分心了。忻嫔,你说对么?”

    忻嫔面上一红,便是还有许多话已经到了嘴边,可是当着这些人,却还是被婉兮的话给怼了回去。

    忻嫔只得一笑,“令姐姐说的是。这后宫里的事儿啊,就没有令姐姐处置不好的。”

    胡世杰捂着五妞的嘴,拎着五妞先行离去。

    婉嫔便也带头起身告退,叫众人都散去。

    玉蕤这才一脸惊喜走上前来,朝婉兮便是深深一礼,“奴才白伺候了主子这些年,今儿竟然也没瞧出主子的用意来,没帮上主子,反倒给主子添乱!”

    婉兮含笑摇头,“终归都是自己宫里人,平素言行举止太熟,我就怕早告诉了你,反倒叫五妞给瞧出什么来。”

    玉蕤眼里却含了泪,“主子这是在保护奴才,奴才何尝不懂?终究五妞已是皇太后要留下来的人,可是主子还是设法撵了她出去,待得皇太后回宫来难免又要兴师问罪。但凡知道的人,便都跑不了。”

    “主子故意不叫奴才掺和进来,就是要将这事儿一力担下,不叫奴才们都受了牵连……”

    婉兮含笑轻轻拍了拍玉蕤的手。

    “傻丫头,我不光是护着你,我何尝不是在护着我自己?如今毛团儿已经出宫去了,玉叶也要走了……我身边儿得力的就唯有你一个。你若再出了半点闪失,我在这宫里就孤掌难鸣了。”

    玉蕤含泪点头,“主子放心。奴才必定陪着主子,奴才从此一定万事都要小心从事,绝不落了把柄给人去。”

    婉兮含笑颔首,“我啊,自从有了孩子之后,其实胆子变得更小了。如今我不仅要护着自己,护着你们,更要护着我的孩子啊。所以咱们宫里就更不能容得再出事,咱们从此更要事事小心才是。”

    玉蕤抹掉泪,凝住婉兮,“可是主子……您这般先斩后奏,可是等皇太后回来,便是有眼下这个理由回话,可是皇太后又如何是善罢甘休的人?”

    婉兮却缓缓扬首,目光又掠过长天去。

    “……值得。”

    便是皇太后要为此事再追究,可是五妞若继续留在宫里,隐患便更大。从前是没有孩子,许多事忍一忍便过去了;可是此时既然已经有了孩子,便不能再有半点闪失。故此这五妞便一定要在这会子撵出去,事不宜迟。

    婉兮松手,将袖口里那有些陈旧了的兜肚,投入火中。

    瞬间灰飞烟灭。

    忻嫔不慌不忙地坐小舟回“天地一家春”去。

    秋日的波光映在忻嫔那张年轻的脸上,耀眼,却有些寂寥的模样。

    乐容和乐仪小心瞧着,这便都上前劝,“……不过就是个官女子,又是张狂的性子。没了就没了,主子别难受。”

    忻嫔倒是哑然失笑,扬眉望住两人,“你们说什么呐?那五妞是皇后摆在令妃身边儿的棋子,又不是我的,要难受也是皇后难受,我难受什么呀?”

    乐容和乐仪都是一怔。

    忻嫔眸光一转,面容便沉进舟篷的阴影里去。

    “怎么,我这么说皇后,叫你们都惊讶了?也难怪,你们原本都是皇后宫里的女子,如今便是到我身边儿来,心里也难免还记着旧主。”

    乐容和乐仪对视一眼,都惊得赶紧跪倒。

    “主子如何说这样的话?这可真是要叫奴才们从这船上跳下去了……奴才们从前是皇后宫里人,却只是粗使的罢了,一年到头也见不到皇后一面。”

    “况且这些年身处其间,主子如何看不透皇后宫里,女子间是如何争斗和倾轧的?便是那塔娜和德格,素日里还暗斗不休呢,奴才们这样粗使的,如何能有半点出头之日?”

    “幸亏是主子进宫来了,奴才们有福气被指到主子身边儿,成了头等女子不说,主子也凡事都与奴才们不隔心去;更何况,奴才们都收到了家里的信儿,知道家里都由主子母家照顾着呢……奴才们便从此只是主子的奴才,奴才们心里只有主子一个本主儿啊……”

    忻嫔这才笑了,“我啊,没有当初舒妃的福气,进宫能带进六个自己的家下女子来;我是孤身一人儿进宫的,我身边能依靠的,也唯有你们两个而已。”

    乐容忙道,“便是舒妃带进来那么多家下女子又能如何?那成玦和如环还不是被舒妃给撵出去了?可是主子却待奴才们如家人一样,舒妃的福气又如何能与主子相比的!”

    忻嫔这才笑了,伸手握住乐容和乐仪两人的手。

    “从此咱们便是一家人。”

    乐容和乐仪这才都道,“……虽说五妞是皇后主子摆在令妃身边儿的棋子,可是咱们瞧得清楚,五妞已是向主子归心。”

    “可是她竟这么就被令妃扫地出门了,主子一番心血岂不白费了?”

    忻嫔却含笑摇头,“什么样的人,选什么样的棋子,办什么样的事。你们瞧瞧,皇后是什么性子,五妞又是什么性子——她们两个才像是一起的。那五妞何尝就能入我的眼了?”

    “我之所以也对她用些心,还不是因为她是现成儿的,我能用就用,能得到点什么便都是白得来的。可是若我用人,要做要紧的事,又如何能托付给她那样的去?”

    “令妃和她宫里人又不是傻子,如何不知道防范五妞去。五妞啊,摆在前台当个障眼的物件儿还行。若是要真做实际的,便用不得了!”

    忻嫔眯眼盯住船下波光。

    “便如这几年,我但凡用五妞的时候,都只是拿她当个摆设,在前头挡着人的眼睛罢了。终归她们的精力也有限,防着五妞的时候儿,便没有多余的去防备着别人,那我才好叫旁人去办更要紧的事去。”

    忻嫔说着,笑意浮起。

    “更何况五妞是皇后宫里的女子,又是皇太后叫留下的人。令妃今儿这么办,便是先斩后奏,是叫皇后和皇太后面上无光……我乐得看她们三个再斗起来,这对我自然只有好处,并无坏处。”

    “故此,我难受什么呀?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八月,随着杨氏、玉叶、五妞的出宫而落下帘幕。

    九月到了。

    秋凉四起,圆明园里落叶如花。“竹深荷静”里竹竿已黄,莲蓬低垂。

    虽略有萧瑟之感,可是却也自有禅意。

    立在莲塘之畔,看着那些包了莲塘的内务府妇人在采摘莲蓬,玉蕤不由得寂寞地叹了口气,“当真是要‘留得残荷听雨声’了。”

    婉兮却笑,“玉蕤,你寂寞了,是么?”

    玉叶是个直性子,最是伶牙俐齿,平素虽说也没少了挤对玉蕤,可是有她在,这宫里当真热闹。

    尤其是——从前有玉叶和毛团儿两人天天斗嘴的时候儿,便当真不用担心有寂寞的时候。

    如今,两个人都走了。玉蕤自己对着那间空屋子,便也一时没个说话的人去了。

    玉蕤便轻叹一声,“……等皇上回来,主子便回了皇上,再挑新人进来吧。”

    玉蕤努力一笑,“刘柱儿的事儿,主子也是时候该给皇上挑明了。”

    婉兮点头,“是啊,秋日到了,花叶凋零;却也到了收获的时节。咱们宫里,是该重又换过一番气象了。”

    何止她的宫里,她因有了孩儿,她这后宫的人生,也已翻开崭新的篇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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