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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miss_苏     皇上,请您雨露均沾txt下载     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347章 7、亲自看着才放心(七千字毕)

    “那芸香倒是命好,又是个阿哥……”兰佩垂下头去,指头紧紧攥住衣襟。m.www.uu234.net

    婉兮半垂着头,也是微微缓了一会子,才抬起脸来。

    “兰佩,你且先容我说一声恭喜。好歹,是九爷又多了一个儿子;是你们忠勇公府,又多了一份希望。”

    兰佩轻轻阖上眼帘,“令主子说得对,这也好歹算是一桩喜事。只可惜,这个阿哥是芸香所出;哪怕换做是篆香的,我都会高兴一点。”

    “那芸香的为人,令主子甚至比奴才还清楚。她所出的孩子,便是个阿哥,我这心下啊,都不敢指望。”

    婉兮明白兰佩心下的失望。

    终究那芸香若只有福灵安一个儿子的话,凭这些年九爷对芸香那一家子的冷落,芸香还不敢翻动起什么来;可是这会子芸香竟然又有了第二个儿子,凭芸香的为人,难保她心下不再张狂起来。

    婉兮轻轻垂首,“好在一个孩子身子里的血,来自父母双方。便是这个孩子是芸香所出,终究有一半九爷的血脉;况且将来长大了,念书学规矩,都是在你这个嫡母的身边儿。故此那孩子,说不定还有的指望。”

    “便不说旁人,只说灵哥儿。那虽说也是芸香的所出,可是性子非但不像芸香,反倒以年少之龄便为朝廷建功立业。三年间,连升三级,由三等侍卫直升为头等侍卫;更是多罗额驸的身份……这样出息的孩子,也给九爷,给你们忠勇公府争脸了不是?”

    兰佩抬眸望住婉兮。

    兰佩心下也明白,以令贵妃旁观者的视角来说,的确会是这样看的。忠勇公府的孩子,不管嫡出庶出,不管是她们三个谁生的,首先都是九爷的孩子。

    令贵妃对忠勇公府的情分,原本就是从九爷那儿起的,所以对于令贵妃来说,的确这些孩子都是一样儿的,倒不必分什么亲疏远近。故此令贵妃才会连灵儿都夸赞,连福铃都喜欢。

    可惜这些转一个视角,对于兰佩自己来说,却是不一样的了。

    令贵妃没说错,灵儿就是出席,就是争气……只可惜,灵儿出息、争气,是给芸香争脸罢了。

    灵儿三年连升三级,灵儿虽不是他所出,却也同样能成为多罗额驸;灵儿此时的风头,都几乎已经盖过了隆儿去;就更别说,灵儿能当上额驸,可是她的康儿,却怎么都没能熬上个额驸当当!

    这世上啊,就怕人比人;一比较下来,心便难以平稳。她不是不喜欢灵儿,不是不愿意叫灵儿给忠勇公府争脸——只是,她不喜欢别人生的儿子,盖过了自己所生的孩子去啊!

    一个灵儿,已经够叫她心上如焚的了;若芸香再生下来的这个,还是如灵儿一般出息、争气……那她真不知道十几年后,她是不是要额外再烧十几倍的心去。

    兰佩半晌垂首不语,婉兮瞧着,心下也不是不明白。

    宗族礼法,是总希望叫一个家族是一个整体,叫女人们学会将旁人的孩子也看做是自己的孩子;以兰佩这嫡福晋的身份,更是要从名分上成为九爷所有孩子的母亲。

    可是宗族礼法,终究是男人们制定的;男人们自以为是,却无法真正影响到女人们的心。

    女人都有“小心眼儿”,便自古以来,无论嫡妻,还是侍妾,罕有人能做到将旁人的孩子当真当做自己的孩子的;孩子们之间只要一有比较,必定便夹杂了生母之间的争夺去。

    古往今来千万年,后宫如此,后宅亦如此。

    婉兮便轻轻叹息一声儿,伸手握住兰佩的手。

    “我知道,我方才说的话儿,有些是叫你听不入耳了。”

    兰佩深吸一口气,抬眸极力一笑,“无妨。我明白令主子并非有意,只是因为令主子终究置身事外,也不好多说旁的。”

    婉兮含笑点头,“虽说置身事外,可是其实这些年来,我与你们忠勇公府便从来没真正隔得远过。我与你的情分自不必说了,便是隆哥儿、麒麟保都算是在我身边儿长大的,我与他们的情分,又何尝比自己的孩子浅了去?”

    “尤其我那会子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呢,隆哥儿和四公主能在我身边儿那几年,叫我一偿为人母亲的心愿。而麒麟保,更是两岁多大就在我眼前儿,我是将他当成半个儿子一样地抚养长大……虽说忠勇公府里的孩子都是九爷的孩子,可是我对隆哥儿和麒麟保的情分,终究是旁的孩子比不上的。”

    兰佩这才笑了,眼底的水意终究化作了由衷的笑意。

    “能得令主子这句话,奴才就安心了!”

    婉兮含笑点头,“那你肯听听,对你眼前的处境,若换了是我,会如何办么?”

    兰佩用力点头,“令主子快说,也帮奴才指指迷津。”

    婉兮轻轻垂首,“若依我看着,芸香这位哥儿已然生下来了,咱们心下再怎么着,也已经无法更改;更不能犯傻,生出要算计那孩子的心意去——不管芸香怎么着,那孩子无辜,况也是九爷的孩子;如是伤了那孩子,又何尝不是伤了九爷的心去?”

    兰佩也是点头,“令主子这话说得最是明白。若我真是那样狠毒的人,我自然早就想法子了,又如何容得芸香十月怀胎,顺利将这孩子生下来!”

    婉兮含笑点头,“我就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才肯与你说眼前这些话——我忖着,这会子与其全部心思都去想那个孩子,你倒不如赶紧收回心思来,好好儿想想九爷去。”

    兰佩闻声怔住,“……想想九爷?令主子,奴才愚钝。”

    婉兮忍住一声叹息,轻轻攥了攥兰佩的手,“无论是后宫,还是后宅,古往今来,男子总难免三妻四妾。女人多了,自然便会有孩子;旁人有了孩子,咱们自己心下不痛快,这是难免的。”

    “只是要分一分,这些孩子是怎么来的。无论后宫还是后宅,男人们总有些需要权衡的事,便要看看哪个孩子是男人们权衡之下的产物——若是男人们为了权衡朝堂,或者官场,不得不为之的;咱们难受归难受,但是不值当为了这个要跟自己的夫君翻脸、闹僵。”

    “真正值得咱们难受的,是夫君们因为喜欢才有的孩子……”

    兰佩深吸一口气,便也点头。

    婉兮歪头凝视兰佩,目光里多了些淘气,“那依着你自己看,九爷是喜欢芸香的,才给她这个孩子的么?”

    兰佩微微眯了眯眼,随即轻嗤一声,“奴才倒不信!芸香当年曾经做过什么,九爷这些年又是如何对她的,奴才倒不至于当真以为九爷是喜欢她的!”

    婉兮点点头,“所以啊,这症结便不是出在芸香身上,而是在九爷那呢,”

    “九爷是什么样的男子,他的心下如何洞悉世情,兰佩你应当比我了解得更清楚——故此与其这会子还去计较一个已经下生的孩子,倒不如回头想想,九爷那样明白的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儿给了芸香一个孩子去。”

    兰佩一怔,双颊不自觉已浮起赧色。

    令贵妃她,竟然如此一针见血。

    婉兮瞧见了兰佩的神色,这便忍住一声叹息,半垂下眼帘去。

    “兰佩,按说这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儿。我与你便是这些年的姐妹情分,这事儿也轮不到我来说;只是这会子既然你在我面前,愿意与我倾吐,愿意听我两句唠叨的话——我便说,这会子更要紧的,是你该如何去赢回九爷的心;而不是再去计较一件已经无法更改的既成之事。”

    “夫妻相伴一辈子,那不是一年半载,那是长长的几十年。男人不是咱们女子,咱们可以被困在后宫和后宅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不到旁的男人去;可是男人却可以行动自如,他们总会看见更多的女子,他们也被宗法礼度容许拥有更多的妻妾去。”

    “这不公平,可是咱们无法更改。咱们这会子要做的,除了年少夫妻时候的海誓山盟之外,还得琢磨出来些法子,拢得住自己夫君的心,叫他们不将心往旁的地方儿使,叫他们便是看见再多的女子,可是心却该按时回来,依旧能回到咱们这儿来。”

    兰佩如醍醐灌顶,愣怔怔望住婉兮,心下却是豁然开朗。

    婉兮觑着兰佩神色的变化,便笑了,“兰佩你最是七窍玲珑的妙人儿,便是不用我这样点破,你自己其实也迟早都会明白。叫我瞧着,你这会子心下已然是敞亮了。那我便所有说过的话都抛一边儿吧,你尽跟着你自己的心意去行事,便是了。”

    兰佩深深垂首,半晌,终于由衷地笑了。

    “真是,令主子你瞧我啊,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有些事儿还看不明白。”

    兰佩说着抬眸,由衷凝注婉兮。

    “就因为令主子心下总是这样明白,皇上的心才会这些年都没离开过令主子身边儿。令主子三十岁能诞下皇嗣之前,皇上给令主子的,是从初封开始就每一次都超乎宫规,甚或谕旨的晋位去;”

    “待得令主子过了三十岁,已是调养好了身子,皇上给令主子的,便是一年一个儿的孩子去……孩子多不稀奇,在这后宫里真正稀奇的,是这些孩子一年一个儿诞下的频率——这样的盛宠,大清后宫里,一百多年来,再没第二个了。”

    一说这个,婉兮就脸红了。

    一年一个儿的频率,便是放在寻常百姓家,也已是够稀奇的;况且那位爷有多日理万机的天子,又更是都什么年岁了……更何况那位爷还是修炼密宗佛法的弟子呢~

    婉兮忙捂住脸颊,露出少女一般的羞涩来,“哎呀,我求你了,别说这个了~~”

    见令主子摆出这样的情态来,那自是拿她不当外人看,兰佩便整颗心都暖了过来,忍不住已是满面的笑容去。

    兰佩故意打趣,“……算算令主子小月的日子,是九月底;那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这三个月便是令主子休养的日子;若有孩子,便也该是正月里的事儿。此时二月,是不是又该有动静了?”

    婉兮这便整张脸都红透了,忙扬声唤玉蝉,“玉蝉,快给我拿缝衣针来!你们九福晋这么口无遮拦的,我叫她别说了,她也不听;我便只好狠狠心,将她这张嘴给缝上才好!”

    玉蝉也是笑,作势去端了针线笸箩来,可是走到近前儿了却促狭地眨眨眼,“主子,奴才该死——奴才也想跟九福晋问问同样的问题去呢!”

    一时之间,整个殿内已是笑成了一团去。

    婉兮红着脸在脚踏上跺脚,“别闹了!~皇上正月里忙成什么样儿,你们又不是没瞧见。又是过年,又是回部献俘礼的;这刚到二月,就又起銮谒陵去了,哪儿来那么大精神头儿还坐下胎去……”

    婉兮红着脸说着,脸色便也一点点苍白下来。

    她扭了扭指头,垂下头去,“再说,人家都说掉过孩子的,身子会有损伤。有的有可能,便再也不能坐下胎去了……亏你们还替我算日子,我自己倒是担心,我着身子,怕是……”

    玉蝉忙给自己抽了个嘴巴,“呸呸呸,奴才方才多嘴了。这都是奴才的错儿,老天爷啊,赶紧怪罪我去。”

    兰佩便也不笑了,正色凝视婉兮,缓缓道,“……奴才虽不是医者,可是奴才也好歹是生养过的。到了这个年岁,奴才也能看懂几分了。”

    “虽说令主子小月过,可是奴才瞧着令主子恢复得倒好。这面色、这意态,必定没有半点伤到根基去的。况且苍天在上,将这人间必定看得分明,凭令主子这些年在后宫的为人,上天也必定不会如此狠心。”

    玉蝉也道,“皇上都说,这回谒陵去,必定要替令主子祈求祖宗保佑呢……祖宗还能保佑个啥,必定是保佑子嗣绵延。那珠子就必定还能再为皇上开枝散叶的!”

    婉兮听着,心下便也是燠暖了。

    她捂着脸,含笑点头,“叫你们两个嘴巧的给说的,我这会子心下也活动了。好吧,就承你们二位的吉言,我便小心盯着自己的肚皮就是了。”

    “不过这会子必定是没有的,终究皇上这两个月来太忙了。还是等皇上三月回来之后,我小心伺候着吧……”

    婉兮这样一说,众人便都松一口气,重又笑了起来。

    二月初十日,皇帝銮驾驻跸天津蓟县的“白涧行宫”。

    正逢皇后那拉氏千秋令节。

    皇帝下旨,与这十几年一样,照旧停止行礼筵宴。

    旨意送达那拉氏行宫,那拉氏跪接,面上和心底,同样是麻木的。

    反正也没什么新鲜了,这十几年来一向都是如此的。

    塔娜陪着那拉氏将圣旨放好,看着主子难受,便也忍不住轻声劝,“……总归主子的千秋令节是在二月里,而皇上每年都是二月出外谒陵。这在路途之中,自然不便叫公主、福晋们进宫行礼。”

    “况且皇后的千秋令节行礼,本该在交泰殿受礼的;这会子在行宫呢,又不在京里,当真没个合适的地方儿。”

    那拉氏轻笑一声,点了点头,“从前咱们大清没入关之前,没有交泰殿,后宫的大福晋们,该受礼的一样儿还能受礼。”

    “说到归齐,地方儿是次要的,要紧的是人心。若人有心,便是在露天地儿上,搭建起黄幔大帐,一样儿受礼;若人没这个心,这还只是天津呢,离着京里又不远,况且行宫里也有正殿和宝座,也同样不叫受礼。”

    塔娜望着那拉氏,只能跟着难受,却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了。

    那拉氏怅惘地叹一口气,“今年是皇上的五十万寿,明年又是皇太后的七十圣寿,看皇上谕旨里一再提到这两个日子,可见那高兴的劲儿,在乎的劲儿……可是人家娘儿俩的生辰是生辰,我这个正宫皇后的,便不是生辰了,在皇上心里并不要紧。”

    塔娜上前扶住那拉氏,低低哀求,“主子……主子千万不能在心底里,与皇上积了怨啊。”

    那拉氏叹息一声儿,“罢了,罢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都不想怨他了,这些事儿我能不提就不提了;总归,此时所有的心思都只为了永璂罢了。只要他肯对永璂好,肯照着他从前的说法,立嫡子为继,那我倒也什么都不说了。”

    那拉氏呆呆坐了半晌,忽地又说,“……我不过是想着,今年好歹是他五十岁的万寿。从来帝后并尊,皇上五十大寿之年,我这个当皇后的,千秋令节好歹也该做些打算吧?”

    “却原来,是我错了……是我不该存着这个念想去!”

    塔娜也是难过,只得再想法子,半晌嗫嚅着说,“乾隆十八年那会子,愉妃的四十整寿,第一回过整寿呢,皇上也什么都没赏;婉嫔这几年千秋的恩赐,也是时有时无的……皇上必定是忙得暂且顾不上了才是。”

    那拉氏哀哀一笑,“是啊,同是潜邸里的老人儿,如今在皇上眼里,是一同变得越来越失色了。老了,终究是老了,比不上那些后来进宫的。”

    那拉氏抬眸定定望住塔娜,“更何况,她们不过一个是妃位,一个是没有孩子的嫔位……她们又凭什么跟我这个正宫皇后做比去啊?”

    塔娜连忙跪倒,“主子……”

    那拉氏倒也摇了摇头,“算了,我就是实在憋得慌,与你说这一嘴罢了。终究便是我到皇上和皇太后面前儿去说,他们啊,怕也是听见也当听不见了。”

    二月十五,婉兮以要为永璐准备种痘之由,将语琴和永璐接回“天然图画”来。

    外人倒也没多想旁的。毕竟婉兮的几个孩子,都是在“天然图画”的五福堂种痘;距离三月已近,“天然图画”上都要提前开始供神了。

    永璐是要跟着提前拜神,祈求保佑的。

    景仁宫内的嫔妃,在紫禁城时是住在景仁宫;挪到圆明园里,便住在皇帝也偶尔作为寝宫的“乐安和”西边儿的“清晖阁”里。

    清晖阁造景清幽雅致,摒弃奢华,曾为皇帝的茶室。乾隆十八年,皇帝曾命身为如意馆供奉的苏州画家张宗苍,作《弘历抚琴图》。这幅图所表现的便是皇帝在清晖阁前读书、品茗、焚香、弹琴的情景。

    皇帝喜爱此地,又因语琴擅琴,便在语琴这一年正式封妃、入主景仁宫,正式抚养永璐之后,赐景仁宫人等住进此处去。

    语琴和永璐这一走,再加上皇帝也不在,清晖阁这相对封闭的小小天地里便只剩下兰贵人和鄂常在了。

    “天然图画”上,已经由内务府和宫殿监,以及当值的太医们,开始布置“五福堂”,供神、烧香,为永璐种痘的日子做准备。

    婉兮一边每日里与语琴一起替永璐在佛前三遍地拈香,一边还要顾着给和嘉公主婚事的预备;以及内务府每日里报上来给永瑢开府、娶亲的相关物品、内管领下人口的配置。

    一时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便接连几日早上猛一起来,便胃底一阵翻涌。

    有两回不得不抢到脸盆前去干呕几声。

    婉兮记着兰佩那天的玩笑话,她自己倒没那么想去。终究皇上这两个月当真是忙,她便是想再有孩子,也得等皇上回来的。

    玉蝉有些不放心,要请归云舢去。婉兮倒是拦住,“别忙了。这会子咱们岛上的太医们,都跟着布置五福堂,归御医则受我所托,小心调理着小鹿儿的身子呢。”

    “我不过是这些日子有些忙碌,又有些悬心,再加上这两天早上起得有些猛了罢了。不妨事。”

    便是早膳的时候儿,语琴端起饭碗便问她的身子,她也只是悄悄眨眼,“我是等着‘清晖阁’那边的动静呢。这便分了些心吧,姐姐也别在意。”

    语琴便也叹了口气,放下碗筷,“我又何尝不是?就等着那边的动静出来,好叫我那景仁宫里安生下来。”

    二月十八日,皇帝谒东陵归来,回到圆明园。

    皇帝这会子回来,不过是短暂几日。二十日便又要从圆明园回宫里,二十一日又要从宫里起銮,再去拜谒西陵。

    皇帝回到圆明园,便急忙到“天然图画”来查看。亲自翻阅五福堂预备的情形,细细逐一问过内务府、太医院和胡世杰。到时候陪着小鹿儿种痘的太监、太医、手下的杂役,都亲自过问清楚。

    皇帝这般,倒叫一直坚强的婉兮,见了皇帝的面儿,便忍不住有些含泪了。

    婉兮低声埋怨,“爷这又何苦要这般折腾一回?二月十八回来,二十就要回宫,二十一便又要起銮了……便是这三两日,爷又哪儿得歇息?”

    皇帝轻哼了一声儿,“爷就怕从西陵回来的时候儿,小鹿儿已经进五福堂开始种痘了。到时候爷便是天子,都不能进去看他了,只能在外头等着。”

    “这几日便是再折腾,也总该回来赶在小鹿儿种痘之前,将一切都亲自过问一遍,才得安心。”

    婉兮本不准自己掉泪的,可是叫皇帝这么一说,泪珠儿还是忍不住掉下来了。

    孩子种痘,要在那黑屋子里关十多天去呢。皇上二十一日启程拜谒西陵去,途中来回怎么也要数日去。说不定真有可能小鹿儿进那黑屋子种痘的时候儿,是没能见着皇上的。

    虽说皇上还是折腾着回来,非要亲自看一眼,可是一想到这个,婉兮心下终是难受。

    皇帝深吸一口气,伸手帮婉兮擦掉颊上的泪去。

    他指腹上的粗粝,磨红了婉兮的面颊;却也带给婉兮温暖和安心。

    “爷知道,这会子你心下没底。孩子们种痘又是他们一辈子里第一道难闯的关口去——况且小鹿儿又是咱们的长子,身份不同于旁的孩子去,你便更是放不下心。”

    “故此啊,爷非得亲自过问了,叫所有人都知道,这事儿是爷亲自盯着的,叫他们谁都动不得半点手脚去——爷这才能放心再去西陵。”

    婉兮的泪便更是扑簌簌掉下来。得皇上如此,她和小鹿儿还有旁的什么奢求去?

    皇帝轻声哄着她,“你安心就是,爷便是这会子不能陪在你们身边儿,可是这事儿是爷亲自盯着的。管保不叫任何人有机会算计任何去。”

    婉兮便使劲儿点头,“有皇上呢,奴才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会子便只剩下跟痘神娘娘祈求,叫咱们小鹿儿平平安安吧。”

    皇帝一把将婉兮抱进怀里来,贴在她耳边呢喃,“……爷去谒陵,心里的话早说与祖宗们了。他们必定明白爷的心意,明白小鹿儿这孩子对爷、对大清江山的要紧。”

    婉兮却反倒流着泪摇头,“爷……咱们小鹿儿,终究是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孩子,这是大清历史上从没有过的事儿。列祖列宗,他们,若不满意了呢?”

    终究孩子还太小啊,她的爷,这会子这么早说这个,会不会太着急了?

    这又叫她和她的小鹿儿,如何承担得起?

    皇帝小心吸气,紧紧拥住婉兮,“爷不管!总之,爷心下早已定了。便是一半汉人血统又如何?爷认定的事儿,谁都拦不住;便是祖宗规矩,爷在你这儿,也从来就没遵守过!”

    (求月票哟~~皇帝折腾回来,就为在园子里待两天,这是真事儿哈。乾隆二十三年东陵和西陵连着去的,这次可见是特地回来的。)

第2348章 8、无常(七千字毕)

    翌日,亦即二月十九日,正逢清明节。www.uu234.net

    皇帝亲赴安佑宫行礼。

    安佑宫位于圆明园西北隅,仿太庙所建;为圆明园中与紫禁城太庙对应之地,每当皇帝在园子里生活和办公的时候儿,便到此处来代替太庙行礼。殿内供奉康熙、雍正两代先帝遗像。

    那拉氏率后宫作陪,行完了礼,各自回宫。那拉氏边走边忍不住不满,“既然是清明节要行礼,难道不是应该在谒陵的时候儿才最恰当么。何必非要巴巴儿地再回京来一趟,倒是叫多少人跟着这么一番折腾!”

    跟在后头的愉妃缓缓走上前来,垂首淡淡道,“既然是清明节,皇上理应在谒陵的途中度过才最合适;可是皇上偏偏要特地回宫来一趟……妾身愚钝,倒是有些不明白个中缘由了。”

    “主子娘娘陪皇上谒陵而去,最知道这一路上究竟发生了何事;主子娘娘又一向最明白皇上的心,妾身倒要请教主子娘娘——皇上为何要特地回宫来,这样劳师动众一番?”

    那拉氏眸子倏然一转,“愉妃,你何时也变得这么好奇了?”

    愉妃落寞地垂首,静静笑笑,“也许是因为陪着皇上这些年,从潜邸到后宫,可是当我回头去看这三十年的时光,却发现原来我从来就没有看懂过皇上的心思。”

    “同为潜邸里的老人儿,如今这后宫里也不过仅仅剩下我们四人。我便想着,咱们潜邸里的终究该更明白皇上,虽说我看不明白,可是主子娘娘是必定能看明白的。”

    那拉氏嗤了一声儿,“你问我,我还要来问你!正逢清明节,皇上劳师动众地非要途中回园子里一趟,会不会是为了永琪那夭折的孩子呀?”

    这话儿听得叫愉妃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主子娘娘太抬举那孩子,也太抬举永琪和妾身了。那孩子终究只是永琪一个汉姓使女所生的孩子罢了,又如何能有皇上这样的记挂?”

    愉妃说着转眸静静凝视那拉氏,“况且,我们永琪也只是皇上的庶子。庶子的庶子,便是个男孩儿,又哪里敢说有什么金贵的呢?”

    那拉氏听了,终于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愉妃,都说越老越明白,你如今四十有八,倒是正应了这句话。”

    愉妃微微眯了眯眼,倒也只是一笑,“可不是。都到了这个年岁,若再想不明白,岂不是白活了。”

    那拉氏歪头瞟向她。

    “既然活明白了,那我倒要反过来问问你这明白人:依着你来看,皇上这回特地折腾回来一趟,又是所为何来?”

    愉妃扬眉,极力地想了想,便也轻轻摇头一笑,“妾身说明白,也只是跟自己年轻的时候儿比;可是在主子娘娘面前,又哪里敢与主子娘娘做比?”

    “主子娘娘既然垂问,妾身却之不恭,这便勉强想来——或许皇上是回来看望纯贵妃的吧?”

    愉妃说着微顿,目光在那拉氏面上滑过,“终究接下来纯贵妃所出的和嘉公主、六阿哥都要成亲,皇上这些年对纯贵妃圣宠不衰,此时纯贵妃病了,皇上在外,自然挂心不已。”

    那拉氏霍地抬眸,盯住愉妃,便缓缓笑了。

    ——当年愉妃就是纯贵妃宫里的贵人啊。若不是纯贵妃从中帮着瞒着,愉妃的永琪还不定是从哪儿来的呢。

    可是这二十年来风水轮流转,纯贵妃虽居贵妃位,两个儿子却都已经失去了继承大位的资格;倒是这个愉妃,险些同样晋位贵妃,逼平纯贵妃;且永琪的风头,是永璋和永瑢两个绑在一起,都比不上的啊!

    那拉氏瞟着愉妃,便缓缓地笑了,“原来这么多年来,你果然对苏婉柔始终憋着一口气呢。”

    愉妃屈膝为礼,“妾身惶恐,倒不知主子娘娘何出此言。”

    那拉氏翻了翻细眸,“得了吧!苏婉柔的病,又不是这会子才起的。我不信你没设法向太医院打听她的脉案,她的脉案上可明明白白记着呢,她去年九月十三就吐血了!”

    “去年九月十三就吐血了,这就是命不长久;若皇上有半点在乎她病情的,又何苦在十二月里正式下旨,叫永瑢出继,彻底绝了她所有的希望去?!”

    愉妃缓缓抬起眼帘,“哦?当真?”

    其实那脉案,她早已了然于心。纯贵妃那脉案上写:“九月十三日孙延柱、陈世官请得纯贵妃脉息……系肝郁耗血、脾肺两虚之症,以致咳嗽吐红、喘息气短、寒热自汗等症……”

    那拉氏瞥愉妃一眼,冷笑道:“得了肝郁耗血的病,说白了是郁闷的;又或者说,是气的——身在这后宫的女人啊,谁不是年轻的时候儿为自己争宠,到年岁大了又要为儿子打算?这纯贵妃到头来两个儿子都早早被皇上赶出了大位的继承圈儿,她想不得这样的肝病,怕是都难啊。”

    愉妃轻轻垂首,却也并未掩饰一角笑容。

    那拉氏便也哼了一声儿,“你也不必这样还藏着,我便这些年在谁面前都敢承认,我向来都不待见那个汉女!”

    一个汉女,当年竟然与她一起封贵妃;在赏赐的排位上,还排在她前头去!

    “她在后宫也蹦跶这些年了,还诞下三个孩子,叫她这些年没少了生出些痴心妄想来!如今的下场也都是她这些年痴心妄想的报应——叫她活到此时,老天已算厚待她了!”

    愉妃轻叹一声,点点头,“皇上初登基时,后宫的汉女,以慧贤皇贵妃为首;后来就是以纯贵妃为首了……如今她们两位,一位早逝,一位竹篮打水一场空。”

    “只是后宫的汉女们,从来都是前仆后继。如今便自然以令贵妃为首了……”

    愉妃抬眸静静瞟了那拉氏一眼。

    “说起来,慧贤皇贵妃和纯贵妃的福气,倒都比不上令贵妃了。慧贤皇贵妃终究终身无所出;纯贵妃是两个皇子都已无缘继承大位。可是令贵妃呢,她却这会子依旧年轻貌美,甚得圣心,还皇子公主什么都有啊。”

    那拉氏缓缓回眸,一步一步逼近愉妃。

    “你今儿到我眼前来,故意说这样的话?你想干什么?”

    那拉氏冷笑着盯住愉妃的眼睛,“你想叫我和令贵妃斗起来,你好作壁上观,渔翁得利,是不是?”

    “那当初六公主舜华出事儿的时候,你怎么还替她说话?那会子看起来,你分明是巴结着她的!”

    两个四十多岁的女子,早已谙熟了对方的脾气秉性,这会子四目对峙,面上已经都不再做过多的遮掩。

    愉妃便笑了,“在这后宫里,虽说都以姐妹相称,可是何尝会当真将彼此当成姐妹了?这后宫里便也与朝堂一样,哪里有永远的朋友、永远的敌人?不过都是因势而改罢了。”

    “再说我那会子也是就事论事、实话实说,还只是不想叫忻嫔闹起来罢了,并未故意偏帮了她去。”

    愉妃抬眸,迎上那拉氏的目光,“那会子忻嫔的风头正盛。忻嫔年轻貌美,家世又好,她若将令贵妃踩了下去,总有一天便是主子娘娘和我都无法再与她匹敌的!在一个家世那般高贵的满洲格格,与辛者库下的汉姓女比起来,我宁愿选暂时叫这个汉姓女留下来。”

    那拉氏想了想,便也是眯了眯眼,“可是,你却也牵连到了我。”

    愉妃轻笑,“那难道此时,我眼前的您,不依旧是正宫皇后娘娘么?妾身倒不知,损伤到了主子娘娘什么去?”

    那拉氏倒一时无话反驳,便哼了一声儿,扭开了头去。

    愉妃这便轻叹一声儿,“看着如今纯贵妃的身子,妾身心下也不得劲儿。妾身终究也已经四十八岁了,怕是也来日无多。”

    “从前年轻的时候儿,咱们之间是闹过意气;可是如今后宫里,潜邸的老人儿,就剩下咱们几个了。妾身倒希望着,能跟几位老姐妹儿好好儿相处几年。”

    “总归说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儿就突然一蹬腿儿,走了呢。妾身的这片心意,倒不知主子娘娘可否施恩成全?”

    那拉氏虽说心下对愉妃并不放心,可是叫愉妃后头这两句话说得,终是也有些不得劲儿。

    愉妃接下来便建议,两人一起去瞧瞧纯贵妃,那拉氏便也点了头。

    愉妃便吩咐三丹,“去瞧瞧婉嫔那边儿是否走得开?若得空的话,也一起来看看纯贵妃。”

    愉妃说着向那拉氏笑笑,“潜邸老人儿就剩下咱们四个了,妾身便忖着,还是也叫上婉嫔吧。她来与不来是她自己的事儿,叫不叫着她却是咱们的事儿了。她若不来,咱们礼数上倒也没什么缺失。”

    纯贵妃本与那拉氏住得进,就是前后院儿。那拉氏这便与愉妃先到了纯贵妃的寝殿去。

    半晌三丹才回来禀告,说婉嫔那边儿顾着七公主歇晌呢,便不过来了。等回头婉嫔再过来给纯贵妃请安。

    愉妃听了倒是笑笑,“婉嫔这会子是‘有女万事足’,旁的事儿暂时都顾不上了。”

    那拉氏一声冷笑,“可不!便因为这个闺女,她对令贵妃是越发的死心塌地。这会子说是咱们邀请她一起说话儿,她才怕令贵妃多心,这便忙不迭地避嫌呢!”

    二月二十日,那拉氏要随皇帝同回紫禁城,再从紫禁城起銮赴泰陵。

    那拉氏临走之前,还是履行了身为正宫皇后、皇子嫡母的职责,到五福堂,与婉兮一起给痘神娘娘等供奉的诸神拈香致祭。

    行完了礼,那拉氏好歹也将小鹿儿抱过来,抚着他的小脸蛋儿说,“咱们小十四必定得众神庇佑,必定能平平安安送走痘神娘娘。皇额娘要陪你皇阿玛和皇祖母去拜谒你皇玛法,你进五福堂种痘的时候儿,皇额娘可能要赶不上了。”

    “这便提前儿陪你行了礼,也替你求过众神、众位娘娘了。便是皇额娘不在你身边儿,你也必定能平平安安的,啊。”

    永璐乖巧点头,也搂住那拉氏的脖颈,上前贴了贴那拉氏的脸,“儿子会想念皇额娘的。儿子祝皇额娘一路平安。”

    那拉氏与皇帝一同离开了园子,回宫去了。

    婉兮率领后宫,送到园子门口。

    目送銮驾而去,玉蕤含笑提醒婉兮,“姐你瞧仔细喽,这怕是傅公爷任銮仪卫总理大臣的最后一个背影了。皇上已然下旨,总理銮仪卫事的,已经换成了西北的大功臣兆惠将军。”

    “待得兆惠将军凯旋,便要由兆惠将军接替傅公爷,护卫在皇上銮驾之畔了。”

    二月十九日,皇帝刚刚下旨,以定边将军兆惠,总理銮仪卫事。

    婉兮点点头,“这样鼎定江山的功臣,皇上自是最信任不过。銮仪卫是护卫在皇上身畔最要紧的,交给这样的功臣来率领,自是最放心不过。”

    只能远远看见煌煌圣驾之畔,傅恒那静静值守、略显渺小的背影。

    已然都上了年纪,再不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背影。便是在马上,脊背也隐约有些弯曲了。

    婉兮轻轻叹口气,“这就是满人男子,首重不是血缘,更不是姻亲,而是军功。从前大金川之战后,九爷军功卓著;而今,兆惠将军大功告成,皇上对兆惠将军的信赖暂且超过九爷去,亦是人之常情。”

    婉兮心下何尝不明白,当年的大金川之战,因是皇上登基后第一次重大战事,且有讷亲那样的人反例在先,故此整个大金川之战的功劳都记在了九爷的头上;可是事实上,直到今日,朝中依旧有人非议,认为九爷不配以金川之功,位极人臣。

    九爷在大金川的表现,与兆惠在西北的铁血搏命比起来,实在是略有一点苍白。

    这会子九爷需要一场同样重要的大战,需要一份比大金川更辉煌的军功,才能将皇上的信任重新揽回来;才能平息得下这前朝的非议去。

    可是婉兮私心下……又如何舍得期望九爷终究还有一日,要再沙场拼杀了去?

    此时江山安定,再有大战的担心暂且不必要;可是便只是这样想一想九爷再度披挂上战场的念头,婉兮心下都已揪在了一起去。

    但愿不要。

    永远不要。

    婉兮率领众人回园子里去,婉兮的目光静静瞟过众人。

    玉蕤点头轻笑,“……兰贵人没来。”

    婉兮终于轻轻一笑,握了握语琴的手。

    皇帝走了,园子里短暂地热闹了两天,就又安寂了下来。

    清晖阁那边却闹起来了。

    起因就是在兰贵人的病上。

    兰贵人在二月十八当天一早,就发现自己起了一脸的红疙瘩。害得她都没办法去送皇上,连与皇上说一句话的机会都错过了。

    太医们看诊下来,只说怕是兰贵人吃错了东西。虽说这红疙瘩不打紧,害不到身子去,只是却需要小心调养;尤其不能抓挠,若挠破了,容易在脸上坐疤。

    ——脸上坐疤,虽说不是能害性命的病,可何尝不是后宫女子最怕的?

    况且兰贵人以皇太后本家晚辈的身份入宫,对自己的未来还抱有那样大的憧憬;这会子还没能得宠呢,若是脸上坐了疤,又当如何?

    她叫人细细查了自己这些日子的吃食,查回来的结果,果然与她自己想的一样儿。

    “我就知道,绝不可能是我自己吃错了东西!我在这宫里又不是头一年了,我至于连东西都会吃错么?”

    兰贵人眸光转黯,“……必定是有人害我!”

    可是这清晖阁里,这会子豫嫔随驾谒陵,二月十八早上她脸上起了疙瘩的时候儿,豫嫔还没回来呢;而语琴又带着永璐在二月十五就搬到“天然图画”去了。

    此时清晖阁这院子里,只剩下她和鄂常在两个。

    兰贵人猛地一拍桌子,“难道,是鄂常在?可是,我与她又有什么仇,她何苦这样害我?”

    “若不是她,庆妃和豫嫔在日子上却都合不上……还能是谁。”

    兰贵人位下女子喜格也是垂首想了半晌,“……奴才方才倒是瞧见,鄂常在是满面喜色回来的。奴才悄悄儿跟孤鹜打听了,说原是皇上临行的时候儿,赐下了一个荷包给鄂常在。”

    兰贵人一挑眉,“皇上赐荷包给她?凭什么?”

    喜格回道,“奴才听着孤鹜说,是因为皇上清明节也想到了五阿哥刚夭折的那个孩子。而当时鄂常在也在五阿哥所里,帮衬着五阿哥的福晋,倒是将五阿哥所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便是五阿哥刚失了孩子,还能无后顾之忧,安心跟着皇上去谒陵,皇上说也有鄂常在的一份儿功劳。”

    “故此皇上这便随手从自己腰带上扯下一个荷包来,这便赐给鄂常在了。”

    兰贵人听着听着,便幽幽地笑了。

    “说起来,她在这宫里寂寞的年头,比我倒是长太多了……与她一起进宫的揆常在都已经撒手人寰,她却还在顽强地坚持着。

    “只可怜进宫这么多年了,依旧只是个常在。更可怜的是,自己的叔祖父是皇上最恨的大臣之一;而自己的阿玛和伯父,前后脚被皇上赐了自尽。”

    “这样的人,竟然还能在后宫里这样顽强地活下来。若换了旁人,早窝囊死了。这样顽强的人,怕是总觉着自己依旧还有复起、得宠的一天吧?”

    喜格也是点头,“她虽然进宫多年不得宠,可是她也终究还不过三十岁。主子忘了,豫嫔进宫都三十岁了,依旧还能得宠,怀过皇子;如今和贵人进宫也二十七岁了,皇上这不是也带着一起谒陵去了?”

    “有这样的先例在前,也难怪她心里还敢存着这样的念想去。便是因为这样的念想,她才能一直顽强地坚持到了今日吧~”

    兰贵人便也笑了,“还有一宗:你没瞧她这会子多热衷那五阿哥所里的事儿?她与五阿哥的嫡福晋是亲堂姐妹,她怕是也指望着五阿哥呢……多一宗指望,人就会变得更顽强些。”

    喜格便啐了一声儿,“这样说来,倒有可能就是她干的!她自己今儿得了恩赏,却故意拦着不叫主子去送皇上……她就是担心主子若去了,皇上便看不见她了!”

    兰贵人缓缓地笑了,“从前在景仁宫里,我只顾着跟豫嫔争,倒忘了还有那么个小小的常在……如今庆妃忽然入主景仁宫,叫我才知道从前与豫嫔之间的那些,都白斗了;怎么着,这会子这个小常在也要跳出来,杀我个措手不及了?”

    兰贵人缓缓将手里的帕子攥紧,“豫嫔曾有孩子,我比不上;庆妃已是妃位,位分高。我便是暂且不能将她们两个怎么样,难道我还不能对付一个小小的常在了?”

    兰贵人停住,思绪回到令贵妃、庆妃等人刚晋位时,她与忻嫔说过的那一番话上。

    她眼珠儿一转,便也笑了,“有了!总归等十四阿哥种痘回来,我便将这账与鄂常在好好算过!”

    二月二十七日,定边将军兆惠、副将军富德,参赞大臣明瑞、巴禄等,振旅凯旋。

    皇帝自黄新庄行宫启銮,亲自郊迎。

    设法驾卤簿,军士鸣螺,铙歌乐作,至良乡城南,皇帝亲自登坛列纛行礼。

    王公将军等随行礼毕,皇帝御黄幄。将军参赞等、以次趋进,行抱见礼(满族传统礼节,亲人久别相见用的,显示亲如一家,而不用君臣之礼)。皇帝赐坐慰劳众位功臣。

    礼成,凯歌乐作。皇帝回黄新庄行宫,赐将军、参赞、随征将士、及新附回部伯克等宴。王公大臣等皆参加。

    便在这一日,永璐也正式进五福堂。先行斋戒、供神之事,等待三日后种痘。从这一天起,婉兮和语琴等人只能被关在门外,将永璐的安危都交到了神灵和太医、太监们的手上。

    永璐自己倒是不知道害怕,只是惦记着这十几天没有好吃的去——终究在供神出痘的时候儿,不能乱吃,更得斋戒。小鹿儿自己扳着指头算日子,一遍遍问,“十二天到十八天?我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怎么那么久?”

    婉兮便抱着他含笑哄着,“那怕什么?便两只手数完了,从头再来,再数一遍,就能数着了~!”

    “再说了,你在里头呆着的日子长,那额涅在外头给你预备好吃食的工夫儿便也多呀。平素额涅管着你的嘴,怕你吃成了个小肉球儿;可这回,额涅不管着你了。额涅啊就趁着这十几天,使劲儿给你预备好吃的,等你送完了痘神娘娘出来,额涅便可着你吃,叫你能吃多少,就是多少!”

    永璐这便乐了,举起两只手来,一个一个的扳着手指头“点菜”:“我要驴打滚儿、萨其马、糖卷果、豌豆黄儿、长白糕、奶饽饽、芸豆卷儿……”直到数满了两只手才甘心。

    婉兮含笑郑重点头,“好,额涅答应你,这些都给你做了!到时候儿额涅摆一个什锦大攒盒,每个格儿里都摆得满满登登的,就放在这个门口儿,等你出来立时就吃!”

    小七也上前,捏了捏永璐的小手儿,“你别怕,那地方我去过。我都没哭过,你可是个阿哥,要是哭了,我可笑话你~~”

    啾啾也自己摇摇晃晃走过来,捉着永璐的手,却是“阿嚏”一声儿,撅了撅嘴,“……哥哥,臭!”

    永璐恼了,抓过啾啾的小胖手来,就要咬。

    登时几个孩子笑闹成了一团。这样儿,便叫人越发不觉得那个已经封起来了的黑屋子,是个可怖的去处。永璐便也更加不害怕了。

    语琴却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儿,几番与婉兮商量,“总之这会子皇上和皇后也不在,这园子里便是什么都是你做主……咱们便不管他们满人的规矩,你就叫我进去陪着小鹿儿吧。”

    “那屋里那么黑,孩子进去必定害怕。叫我陪着他去,叫我好歹攥着他的手去……”

    婉兮自己何尝不同样肝肠寸断,可是她只能忍着。

    她不准自己落泪,极力忍着,反倒安慰语琴,“今儿是个好日子,听说西北大军班师还朝,皇上亲自去迎接……带着这样的喜气儿,咱们小鹿儿正式进堂子,便必定也能沾上些喜庆去。”

    语琴虽说点头,却也还是停不下泪来,“皇上呢,皇上何时才能回来?我总想着,皇上若是在跟前儿的话,咱们小鹿儿能更稳当些。”

    婉兮点头微笑,“皇上在行宫还要赐宴功臣,这些行礼、赐宴的事儿怕还得几天。总归,三月时,皇上就该回来了。”

    婉兮与语琴两个人互相扶着,一起往寝殿里走。

    婉兮极力地笑,“走吧,咱们还有事儿要忙呢。答应了小鹿儿那么多饽饽,咱们这便得开始预备了。别到时候儿他出来了,却没得吃。”

    这个晚上婉兮睡得不稳当。

    次日一早,便听见消息,说皇上竟然已经从行宫起驾,往回来了!

    婉兮惊喜得一把抱住语琴,“皇上回来了。皇上他竟然回来了!”

    昨儿刚在郊外迎接凯旋之师,昨儿晚上听说还要赐宴功臣们和回部伯克们。这样的凯旋欢宴上,必定少不了美酒,皇上也必定不会少喝。

    可是皇上却今儿一早就急着起銮要回来了!

    ——原来皇上不但记挂着西北的凯旋之师,也同样放不下他们种痘了的孩子啊。

    当日黄昏,皇帝终于回到京师,先到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之后便直接回到圆明园来。

第2349章 9、冲喜

    皇帝一回园子便上“天然图画”岛来,跟着婉兮一起到五福堂旁的“竹深荷静”殿里去。

    那间殿的明间儿,已是临时布置成了供神的堂子。明间儿本不大,这时候儿更是满满当当摆满了各种神像:供奉天仙娘娘、痘疹娘娘、眼光娘娘、痘儿哥哥、药王、药圣、城隍、土地……几乎凡是能与孩子、种痘联系到一块儿的神像,都被请过来,供奉上了。

    皇帝握了握婉兮的手,便也上前亲自拈香,跪拜。

    有皇上如此,婉兮这颗心倒是更安定了不少。虽说眼角还是藏不住泪,可这泪,已然是欢喜的。

    皇帝挨个儿神像前拈香行礼,这一圈儿下来便是小半个时辰去。婉兮看着皇帝那么转着圈儿地拈香、跪拜、起身,再拈香、跪拜、起身,都觉着头晕。这便悄然擦去眼角的泪,含笑上前扶住皇帝,“……爷,心到佛知,倒不必挨个儿都拜了。”

    皇帝便也含笑点头,拣了几位女神娘娘,本就不宜男子行礼的错过不行礼罢了,这才起身,握着婉兮的手走出堂子。

    外头,胡世杰早引了当值的几位太医、以及首领太监来请安。

    皇帝便也与婉兮道,“这几位太医,都是太医院里‘种痘科’和‘小方脉’的行家里手,伺候过多位阿哥种痘,经验丰富,你放心就是。”

    四位太医都上前向婉兮行礼,都竭力保证,定尽心尽力确保十四阿哥平安“送圣”。

    皇帝还亲自查看了太医值班的排单。四位太医分两班,日夜轮流当值,每天三次为永璐把脉观察。

    皇帝嘱咐胡世杰,必定要亲眼看着太医们将所有的事体都记录在底档上,由内务府派职官审核。关于阿哥种痘的临床情况,随时分别向他、皇太后、皇后三宫,联名作保上奏。

    至于坐更太监,更是胡世杰亲手挑选出来的,十几名太监,日夜轮换当值,必定片刻不离十四阿哥的身边儿……他与皇帝耳语,皇帝听了人员的布置,便也点了头。

    不仅如此,皇帝还又吩咐胡世杰,立即带人到五福堂左右游廊,挂锦搭坊、结彩布置。

    不多时,这院子里竟然是张灯结彩,全然不像从前种痘时的肃杀,倒像是过年,又像是谁家要办喜事了一般。婉兮惊得望住皇帝,“爷……孩子在堂内,连日月星这三光都不可见,爷又何必这般?”

    皇帝点点头,却更是吩咐,“五福堂内,以香油点灯。油灯长明不灭,直到你们十四阿哥平安送圣!”

    婉兮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这外头张灯结彩倒还罢了,总归那五福堂里门窗都用青毡、红毡围住,外头的光倒未必能透得进去;可是连五福堂里头都要点灯?

    皇帝吩咐完,胡世杰忙带人去安排,皇帝这才轻轻握住了婉兮的手。

    “……小鹿儿怕黑,爷才不叫他在那黑屋子里圈着!”

    倏地,婉兮眼中,刚刚强压下去的泪意,这便又浮涌了起来。

    婉兮却笑了,“扑哧儿”的一声,倒是叫自己心上一直压着的沉重,这会子全都卸掉了。

    这种痘时候儿之所以要不见日月星三光,是因为这种仪式属于满洲传统的“背灯祭”的一种。与坤宁宫家祭的背灯祭一样儿,因为这痘神娘娘,还有诸多主孩子们健康的神灵,在满人的传统里,都是女神,称为“娘娘”;而对于女神的祭祀,尤其是与子嗣、生育有关的,多不方便大庭广众,故此适合背灯祭(祭祀时不点灯,以免被人看见真神,冲撞了去)。

    这样儿的规矩,自是谁都不能擅破了的——可是这世上,唯有一个人可以更改这规矩——那就是天子啊。

    皇帝瞧着婉兮破涕为笑,便也轻哼一声儿,又嘱咐高云从,“记下:以后皇阿哥、宗室阿哥种痘,堂子内点长明油灯,著为例。”

    便从永璐这儿开始,不止小鹿儿一个孩子可以在种痘时候儿点灯,其他的皇子皇孙、宗室阿哥们也都可以了。这样儿便不显得小鹿儿这一宗特立独行,也叫天上众神都适应这新定的仪式。

    婉兮便也含笑点头——她的心也跟着悄然放下了。

    原本她不无担心,在那黑漆漆的屋子里,便是太医、太监们谁动了点手脚,旁人却都看不见;如此换成油灯长明,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光明之下,便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有了皇帝这样一番再周密不过的安排,婉兮便也松下一口气来。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皇上这样一番亲自的布置,已是“尽人事”了;其余,便都仰仗众神护佑。

    这个晚上,由皇上陪着,婉兮终于睡着了。

    次日一早,婉兮醒来,本要伺候皇上更衣;皇帝却努了努嘴,指了指她自己的吉服,“也穿上。”

    婉兮张了张嘴,“……难不成有何庆典?只是奴才还想跟爷求个恩典,奴才哪儿都不想去,就想留在岛上,陪着小鹿儿。”

    皇帝却撅起嘴来,“还有十多天呢,你就这么守着,这么耗着?是不是等小鹿儿送圣完毕之后,你却又要跟着大病一场?”

    婉兮垂下头去,也是轻轻叹息一声儿。

    她知道自己不能那么着,只是放不下心啊。终究对于当娘的来说,这会子不管天下还有什么大事儿,在她心上,却都比不上这一件不是?

    皇帝轻轻捏捏她面颊,“带你去看个人。是你一直都想见的。”

    婉兮一诧,一时也想不到是谁。

    皇帝便笑了,“前儿兆惠他们凯旋,不光朝廷大军回来了,他们还带回了在平定回部之乱时,立功的各部伯克……”

    婉兮心便呼啦亮了起来,“爷是说,鄂对伯克也来了?!”

    皇帝促狭眨眼,“快换衣裳!”

    这当真是一个惊喜,神往多年的人,盼望了几年,终于跨过这千山万水到了眼前来。婉兮便也暂时撂下了心上的忧愁,欢欢喜喜起身更衣。

    圆明园中亦有“正大光明殿”,是圆明园里对应紫禁城里的太和殿而建。为皇帝在圆明园时,朝会听政,以及举行重大庆典之地。便在这一日,皇帝在圆明园中的“正大光明殿”,召见玉素布、霍集斯、鄂对等四十六位回部伯克。

    赐哈密扎萨克郡王品级贝勒玉素布、和阗阿奇木郡王品级贝勒霍集斯、回部新附之阿克苏贝勒品级贝子鄂对等四十六人、冠服有差。

    今日随同前来观礼的,除了皇后那拉氏、婉兮之外,还有和贵人。

    召见之后,婉兮与和贵人在后殿,单独等着召见鄂对。

    虽说之前在正殿,婉兮等人的座位前,降落竹帘隔开后宫与外臣;可是那竹帘的缝隙并不绵密,尊礼却不生分,倒叫婉兮能将那些回部的伯克们看了个大概去。

    婉兮还留意到,今儿前来觐见的回部伯克们,穿着是两个样儿。其中品阶高的,三品、四品的,并未穿着回部的衣装,而是穿着大清官员的朝服,剃发蓄辫。五品、六品的,依旧穿他们本部的服饰。

    今儿皇上还又特地赐他们冠服亦是有差,三品四品的阿奇木伯克们,都是统一的大清官员朝服;五品六品的伯克们,倒还是兼顾他们本部服饰的特色。

    婉兮瞧见了,便也悄悄儿捏了玉蕤的手一下,叫她也同样留意。

    玉蕤看罢,也是在婉兮耳边低声道,“……换上官员朝服、蓄发留辫是大清一统、归化而治之意。可是,皇上怎么还容许另外那些依旧还是本部的模样?”

    婉兮便也点头,“我也觉得皇上做得好。回疆因与内地相隔遥远,他们的相貌、信仰本就与内地不同,他们便容易当自己与内地是两个世界。而如今这般,既然接受朝廷册封,便是大清的官员,这般同样穿着大清官员的冠服,才是真正的和而为一。”

    “我仔细瞧了,皇上赐下朝廷统一朝服的,都是高品阶的阿奇木伯克。他们都是回疆大城的伯克,如喀什噶尔、叶尔羌、和阗等。这些大城干系到回疆的稳定,更能在回部有‘一呼百诺’之效,故此这些大城的伯克,必定要与朝廷一条心才行。”

    “只是,求同之事急不得;如今回部刚定,求同的同时,怕也要存异。在朝廷大一统的前提之下,依旧尊重他们自己在饮食穿着上的习惯,才能让他们看到朝廷的诚意。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成为一家人,心无嫌隙。”

    玉蕤便也含笑点头,“可不,就如同纯贵妃、庆姐姐她们,在入旗之前,在宫里依旧可以穿着汉人衣装;便是大礼吉服,都可以依旧按着汉人的凤冠霞帔规制。”

    和贵人因位分仅为贵人,不可与婉兮并肩而坐,只在下首侧坐。

    婉兮这边儿与玉蕤低低说笑,和贵人不由得抬眸望过来。

    婉兮便也大方地迎住和贵人的目光,含笑侧身过去,轻声道,“……皇上赐封鄂对伯克为叶尔羌的阿奇木伯克。叶尔羌是你家世代居住之地,你便也想要亲眼看看这鄂对伯克,才能放心吧?”

    从前的叶尔羌城,为和卓家族管辖。如今阿奇木伯克换成旁人,虽说也还是同为回部之人,婉兮明白,和贵人的心下也难免有些不是滋味儿。

    和贵人倒也不遮掩,直率点了点头,“是。终究叶尔羌的百姓,都曾是我家族的子民。虽我家不能继续管理叶尔羌,也希望他们依旧能过得好。”

    婉兮含笑握了握和贵人的手,“你的母家不是不再管理叶尔羌,而是被皇上接入京师来居住了。你五叔六叔、你哥哥和你堂兄,他们获封的品级都不比鄂对伯克低。”

    和贵人便也缓缓点了点头。

    和贵人并不隐瞒,婉兮便也以诚相待,将方才与玉蕤说的话,也都与和贵人说了。

    和贵人挑眉凝视着婉兮,半晌,缓缓道,“……那是不是说,我也应该换换这身儿衣裳了?”

    和贵人果然聪慧,一听便明白了婉兮的意思,婉兮心下也是暗暗称赞。

    “阿窅,你目下只是贵人,在冠服之上倒没那么多讲究;可是我相信,你来日必定有晋位为嫔、为妃的一日,到时候这冠服上的讲究便自然多了起来。”

    “其实你也看见过庆妃姐姐,她平素燕居依旧穿汉人的衣裳,梳汉人的发髻;可是若在正经的节庆之日,便得正正经经按着大清命妇的衣着来更换了。故此你啊,便是将来,平素燕居也尽可以穿着你自己喜欢的,只是正经的场合,应当还是需要你更换吉服的。”

    婉兮说着促狭眨眨眼,“到了嫔位,就有册封礼了。咱们便是不管其它时候儿,可是册封礼上穿吉服,却总是要的呀!”

    说到册封礼,那是一个后宫女人最要紧的日子,和贵人这才面上一红,微微偏开脸去,不肯说话了。

    婉兮微微犹豫,却也还是觉着,既然今儿就着这个事儿,将这个话说开了,不如再多说两句。

    婉兮便起身走过来,在和贵人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阿窅,你是回部和卓家尊贵的女儿,这是女孩儿家在母家的身份;可是俗话说‘嫁夫随夫’,你这会子的身份,也已是大清皇帝的嫔御了。故此在存着自己在母家时候儿的习惯的同时,其实也是时候想想‘入乡随俗’四个字了。”

    “我知道你们回部有你们信仰的神,可是在大清后宫里,每个宫里都在正殿的东暖阁里设小佛堂;那你是不是也可以在信仰自己的神的同时,也好歹开始看看佛经呢?”

    和贵人轻轻咬住嘴唇,抬眸凝注婉兮,“……这很难。穿着更换其实倒简单,可是供神的事,才是最难。”

    婉兮点头,“其实大清皇室从前在关外,也不信佛的。那时候的满人先祖,有自己崇敬的万物之神。所谓萨满婆婆降神,她们代表的不是固定某一个神,而是这苍天之下,田野山川,哪怕一树一花,都各自有的神灵。”

    “可是大清皇室在逐步入关的过程中,与蒙古各部融为一体,接受了喇嘛教;后来定鼎中原,再接受汉人的文化,也开始融入道教和儒家。这信仰却不是更改,而是更加包容。”

    “你瞧咱们宫里,除了有萨满传统的堂子和家祭之外,还有佛堂,有道教的宫观……皇上过年的时候儿,将这各种神明全都要拈香行礼一遍。”

    婉兮伸手轻轻握了握和贵人的手。

    “所以皇上也不会排斥你的神,他一定会容许你继续信自己的神;那你呢,可否也尝试着向佛法走近一步来?便是未必肯认同佛法精神,至少可以容得在自己的寝殿里也摆上一尊佛像,也好与宫中其他人都一样儿,你说呢?”

    和贵人娥眉轻蹙,垂下头去,“您叫我想想~~”

    婉兮明白,这必定是一个不容易的决定,也需要留给和贵人一段悠长的光景来做这个决定才行。

    婉兮便笑了,轻轻点头,“傻姑娘,我绝不催你。你今儿肯说‘我想想’这三个字,已经叫我十分欣慰了。”

    说着话儿,总管太监刘玉进来通禀,说鄂对已经从正殿下来了,已在后殿外候旨。

    婉兮这才含笑起身,轻轻拍了拍和贵人的手,然后转回正座坐下,吩咐道,“请鄂对伯克进殿吧。先嘱咐好了,今儿不是正式召对,只是我与和贵人想私下见见他。”

    刘玉明白规矩,出去便嘱咐了鄂对。故此鄂对进殿,没有行双腿跪安,只是单腿安。

    婉兮轻轻与和贵人解释,“终究鄂对伯克也是回部人,这些请安的规矩怕还是生疏。咱们便也不必与他拘礼了。”

    和贵人自是感念,含笑轻轻点头。

    因有和贵人在,鄂对在给婉兮请过单腿安之后,又起身按着回部的礼节,以右手按在左边心口,躬身单腿跪,又是一礼。

    和贵人略有些不好意思,抬眸向婉兮示意。婉兮却轻笑点头道,“其实我喜欢你们这礼节。这右手按在心口的姿势,叫人看见真心真意。”

    和贵人便也起身,用这样的礼节,给婉兮行了一礼。

    婉兮忙笑,“快都请坐。和贵人、鄂对伯克,都坐下说话儿吧。”

    虽然,后宫与外臣的座位之间,仍旧要垂下一道竹帘。只是坐得这样近,倒不似大殿里那般拘谨了。

    婉兮留意到,鄂对的衣着也是官员朝服、剃发蓄辫。婉兮心下有数儿,便含笑道,“方才在大殿上,有幸见皇上亲赐鄂对伯克冠服。恭喜鄂对伯克。”

    鄂对腮下虬髯,可一双蓝眼却潋滟有波,可见是一个勇猛,却又不失温柔的男子。

    鄂对忙又起身谢过,“蒙皇上恩旨,微臣被授予叶尔羌阿奇木伯克,犬子鄂斯满为库车的阿奇木伯克……”

    婉兮含笑点头,“鄂对伯克还是贝勒品级的贝子,我也可称一声‘鄂对王爷’了。”

    鄂对忙又是单腿跪礼,“微臣不敢。”

    说了一会子客套话,婉兮便按捺不住问到了热依木。

    “不知尊夫人此次可曾与鄂对王爷一起进京来?她若来了,安置在何处,可否请她进园子一见?”

    鄂对一愣,完全没想到一位深宫里的贵妃,竟然知道他的妻子,且如此热切希望与他妻子相见。

    婉兮便轻笑,“鄂对王爷别惊慌。这些……都是皇上讲给我的。”

    这会子自然不便提及“狐说先生”。

    鄂对受宠若惊,急忙又是行礼。

    “微臣不知令贵妃娘娘如此抬爱,若早知道,必定携内子一同前来……”

    婉兮微微失望,“原来,热依木夫人没来?”

    鄂对忙道,“因此番是随朝廷班师大军一同来京,女人跟随其间多有不便;再者,微臣的长子鄂斯满蒙皇上恩旨,赐为库车的阿奇木伯克……可是他年少,今年才十六岁。微臣担心他凭自己之力,无法办好库车诸事,故此内子需要留在库车协助于他。”

    “微臣生怕犬子年少,有负皇恩……”

    婉兮听罢,便也轻叹一声,点头而笑,“鄂对王爷是为了库车地方安定,是为了朝廷安稳。我非但不能怪你,还得钦佩你,也更加钦佩热依木夫人。”

    “这次没能见着,我心下虽说遗憾,不过却也不失望。我相信以后总有机会,等你们夫妻下次再来京觐见,我再期盼着吧。”

    婉兮说着向和贵人伸手,“好在我这会子得以见着和贵人,便如同我见着半个热依木夫人一样儿。回部女子的美丽、刚毅,我已廓然于心。”

    当晚,皇帝在园子里赐功臣、回部伯克食。

    婉兮知道今晚儿皇上过不来,这便也准备早些安寝。刚一躺下,便听窗外一片乱声。

    还没等有人进来通禀,外头人便自己直接冲了进来。婉兮一瞧,竟是四公主。

    四公主闯进来,自是没人敢拦着;况且这些年凭四公主与婉兮情同母女的情分,便是直入婉兮的寝殿,倒也无妨。

    婉兮是被四公主满脸的泪给惊着,也顾不得穿大衣裳,便下炕一把扶住了四公主问,“拈花,你别急,这是怎么了?”

    四公主哭倒在婉兮怀里,已是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缓缓展开手里一张帕子给婉兮看。

    婉兮一看之下,也惊得险些跌坐在地上。

    一张染红的帕子——那帕子婉兮认得,是纯贵妃素常最爱用的;原本绾色(浅绛色)的帕子上绣着江南的花样儿,莲叶田田之上,是苏州的水道与小桥。

    可是这会子,那帕子已然不是绾色,这会子已是被染成了血红!

    四公主哽咽得零碎不能言,“……吐血了,令姨娘,我额娘她,又吐血了。”

    “虽说是从去年九月就已经开始吐血,可是都没这次这么多的。令姨娘你看,她这次吐了这么多血……我该怎么办?我好害怕。”

    婉兮也是盯着那张血红的帕子,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是这会子四公主方寸已乱,婉兮自己便更不能乱。她抱稳了四公主,竭力平静地安慰,“你别急啊,好孩子。走,我带你去求见你皇阿玛。”

    这会子正是皇上赐宴功臣、回部伯克之时,寻常人不敢去打扰。还是婉兮亲自去了,这才将皇上请了出来。

    皇帝一看那条血红的帕子,也是愣住。

    皇帝与婉兮两人急忙奔赴纯贵妃寝宫。

    一路上,婉兮的指尖有些凉,紧紧攥着皇帝的手,低声道,“……拈花的初定礼,爷原本给定在了四月初三。这会子,我觉着,爷还是给提前些吧。”

    纯贵妃吐血已然如此严重,婉兮真的怕,纯贵妃已经熬不到亲眼看见女儿出嫁了。

    皇帝长眉也是陡然而结,“好,我这就下旨,叫礼部更改日子,紧急去办!”

    三月初一日,五福堂里的小鹿儿顺利打了第一个喷嚏。

    从吹植痘种,到第一个喷嚏,这便兆示小鹿儿已经正式感染上了天花。接下来就等着由这样微量感染的天花之毒,叫人体自行产生抵抗之力。

    而这日,皇帝也回到宫中,在太和殿受平定回部的正式朝贺。

    凯旋将军兆惠、富德率从征各官、行庆贺礼王公百官俱行礼。

    兆惠自被恩授銮仪卫总理大臣、紫禁城骑马之后,此时又以户部尚书,署理兵部尚书事。

    便也在三月初一这一日,礼部得旨:“本衙门具奏,内开和嘉和硕公主成婚日期,奉旨于三月初七日初定礼筵宴,本月十二日成婚礼筵宴。”

    原定于四月初三的初定礼,五月十三日的成婚礼,直接都提前到了三月里。从这一天礼部得旨开始,要在十二天里仓促地完成。

    ——这便已是“冲喜”了。

    以此时婉兮的贵妃位分,又与四公主多年的情分,便是此时小鹿儿尚在种痘,婉兮也不得不扛起纯贵妃已经无法再担负的“娘家妈”的身份来,代替纯贵妃,帮着四公主立即忙碌起来。

    三月初二日,皇帝于乾清门听政。

    三月初三日,皇帝在西苑丰泽园,御大幄次赐将军兆惠、富德及诸将士、并新附回部贝勒品级贝子鄂对等宴。王公大臣皆与。次第赐酒。赏将军及随征将士等、银币有差。

    三月初五日,礼部题:“和嘉和硕公主,下嫁和硕额驸福隆安。其筵宴、请照淑慎和硕公主、及和敬固伦公主之例”。皇帝批复:“嗣后固伦公主著筵宴二次;和硕公主,著筵宴一次。并载入会典,著为例。”

    三月初六日,皇帝奉皇太后,赴先农坛行亲耕礼。

    阳春三月,一年之始,这一宗宗一件件全都是需要皇帝亲自去办的国事。虽说皇帝暂时不在园子里,可婉兮的心下倒也是妥帖的——终究小鹿儿种痘这前前后后的事儿,皇上都已经亲自监督、安排好了。

    而纯贵妃那边儿,即便皇上已经将四公主的初定礼、成婚礼都提前了一个月来冲喜,可是纯贵妃的身子依旧不见半点好转,反倒吐血越发严重……

    皇帝不得不下旨,将原定在三月十二举行的四公主成婚礼,提前在三月初九日。

    ——便连这三天,纯贵妃怕是都要挺不下来了。

    三月初七日,和嘉公主初定礼。皇帝亲御保和殿,赐王公大臣等宴。

    公主初定礼,傅恒家的女眷按说应该进宫在慈宁宫也举宴。只是此时纯贵妃和四公主母女都在园子里,且纯贵妃的身子已经如此,故此兰佩、明瑞福晋等傅家的嫡福晋们,都留在宫里在慈宁宫举宴;侧福晋芸香,以及明瑞的侧福晋,以及傅家其余受过诰命的侧福晋们,则代表傅家女眷,也到园子里来行礼。

    皇后也留在宫里,在慈宁宫一起举宴,婉兮便也在园子里承担起女主人的角色,设宴款待芸香等人。

    原本就没什么心思饮宴,不过是顾着公主初定礼的仪轨;况且对面的人又是芸香,故此婉兮倒没什么胃口。

    坐在这样盘碗累累的宴席间,反倒觉得胃口堵着,甚至一阵阵的翻涌,仿佛想要干呕。

    这会子她心下也只能有一点小小的遗憾:篆香不是贪图名分之人,否则这会子若是篆香以侧福晋的身份进宫来,还能叫人心下舒服一点。

    也多亏了芸香有福灵安这么个好儿子,婉兮便是再与芸香并无话说,也还能夸赞福灵安几句。

    芸香倒也不矜持,含笑将婉兮的夸赞都受了,挑眸定定凝视婉兮。

    多年前,她们两个还都是给人当奴才的。一个是傅家的通房大丫头,一个是宫里的官女子;如今,一个是忠勇公的侧福晋,儿子是多罗额驸、头等侍卫,年少立功;一个则是大清贵妃。

    这么瞧着,芸香倒是瞧出些共同点来,这心下不由得更是意气风发。

    “奴才与令贵妃主子多年不见,今日有这个荣幸得以进园子给令贵妃主子请安,心下深觉亲近。”

    那芸香也是汉姓人,与婉兮说话都只用汉话。虽说听来亲近,可是婉兮心下却做不到什么都全忘了。

    婉兮便也淡淡点点头,“旧日相识,多年未见。容颜都已改了,若不是经人引见,我倒是头一眼都没敢认出侧福晋来。”

    婉兮这是明明白白将“亲近”二字给否了。周遭其余傅家的侧福晋们

    芸香面上有些挂不住,她左右横了傅家的一众侧福晋一眼,便也强笑着说,“令贵妃主子便是不记得奴才了,也不打紧,终究令贵妃主子还记得灵儿就够了。”

    芸香瞟着婉兮,“令贵妃主子当年还亲自送给我灵儿一挂佛珠儿呢!奴才事后才听说,那本是令贵妃主子的贴身之物,竟然能送给灵儿,这又如何不是令贵妃主子对灵儿格外投缘了去!”

    “奴才便想着,灵儿能得今日功业;便是十三岁就到了西北军营效力,却没受过什么大伤,便必定是令贵妃主子当年赐下的那串佛珠的保佑!”

    芸香说着,还与周边儿的侧福晋们显摆:“……你们总说,隆哥儿和康哥儿是在令贵妃主子身边儿长大的,令贵妃主子待他们极好;那是你们不知道,令贵妃主子对我们灵儿的情分!”

    “那情分啊,是早在隆哥儿和康哥儿之前的。我只不过是从前当着嫡福晋的面儿,不好意思说给你们罢了。你们今儿可都明白了吧?”

    这一场筵宴支应下来,婉兮回到岛上,便更是不舒服。

    忍不住抓过唾盂来,终是呕了好几口。

    玉蝉忙上来问,“主子这是怎么了?”

    婉兮按着嗓子,摇了摇头,“还不是对着那么个倒胃口的人,便是勉强吃了两口,这便也都吐出来了。”

    玉蕤坐过来,帮着婉兮拍着后背,叹口气道,“可不!要不是这会子事儿多,懒得与她计较,不然我都要忍不住将她当年对主子所作的事儿,都在她面前摆出来。看她有没有脸说什么与主子‘亲近’,又是什么主子对她儿子的情分比四额驸和保哥儿还深厚了!”

    婉兮接过玉萤递过来的茶盅,漱了口,又用热手巾擦了脸,这才叹了口气,“算了,与她那样的人计较,反倒是咱们自己没脸了。”

    “不管怎么说,她的话也不算全都错了。我当年是给过灵哥儿那串珠子的。对那孩子,我的心意倒是诚心诚意的。”

    玉蕤便也点点头,“也只能庆幸,那位灵哥儿当真争气。要不主子当年的一片心,全都白费了。”

    婉兮轻轻垂下眼帘去,“这样一个人,原本是怎么都不可能入了九爷眼的。九爷竟然还能给她第二个阿哥去,九福晋当真要回头好好儿检讨自己一番。”

    玉蝉忍不住学芸香那副嘴脸,“主子没听见么,她还在那显摆她那第二个儿子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哦,福长安……她还说什么来的,哦,说要什么她孩子的福气啊,长长久久,安安稳稳。”

    婉兮轻轻叹息一声儿,“长安?便是大唐长安又如何,难道便没有安史之乱,当真千秋万代了不成?这世间安有长安之策?总归事在人为。唯有人心到了,方有长安一说。”

    婉兮这边的恶心感刚稳当下来些,外头来报,说太医来回话儿。

    婉兮还轻轻一笑,瞧着玉蝉她们,“瞧你们啊,我都说了没什么打紧的。亏你们还非把归御医给叫来了。他刚出园子去,天都快黑了,何苦要折腾他一回?”

    刘柱儿面色微微有些变,罕见地急着抢话说,“回主子,不是归御医!是伺候咱们十四阿哥的几位‘种痘科’和‘小方脉’的医士。”

    婉兮原本正端着茶盅喝茶,这冷不丁一下,婉兮也是一颤,险些丢了手里的茶盅。

    婉兮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叫他们进来。”

    按着宫里的规矩,伺候皇子种痘的太医,若是有事儿,需要禀告被皇帝、皇后和皇太后三宫知晓;婉兮虽然是生母,虽然是贵妃,终究嫡庶有别。

    可是这几位太医忽然直接来见她,便必定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儿;急到,都来不及奏报给还留在宫里的皇帝、皇后和皇太后三宫去。

    两位医士进内,不过片刻,殿内便传出婉兮的喊声,“……快给皇上送信儿,请皇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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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0章 10、踏过樱花第几桥(六千字毕)

    大清公主厘降,有“三礼”:初定礼、成婚礼、回门礼。顶 点 X 23 U S

    初定礼与成婚礼之间,一般要留下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来筹备;只是纯贵妃病重,四公主的初定礼和成婚礼被一并提前到三月之后,成婚礼更是第二次再度提前。

    这样仓促的准备,皇帝自己都要亲自盯着,以免各处因来不及而出现纰漏。

    三月初七这一日,是四公主和嘉的初定礼;因是在紫禁城里保和殿行礼的,故此这只隔着两天的成婚礼,本也应该还是在宫里办。皇帝便也应留在宫里筹备一应礼仪就是,不必再从宫里往园子里这么折腾。

    可是三月初七这天晚上,宫里的赐宴还未结束,便接到了园子里的信儿。

    公主厘降初定礼这天,皇帝要亲自设宴款待额驸家里人。因四额驸又是傅恒的嫡长子,傅家本又是孝贤皇后的娘家,皇帝自然要更为隆重一些。

    况傅恒这一辈哥们儿九个,本就人多;便是上面傅清、富文等几位哥哥已经故去,可是那几家里子侄还是颇为兴旺,故此这一回宴会一直忙到天黑还没完。

    可是皇帝接到婉兮的信儿,便已经顾不上这些傅家的男人,吩咐魏珠,立即备马。

    便是身为额驸父亲的傅恒,当听见是令贵妃那边送信儿来,也立时起身,毫不犹豫跪倒高声道,“奴才恭送皇上。”

    有傅恒这般带头,其余傅家男子便是有些还意犹未尽的,也都赶紧跟随在傅恒身后跪倒。一大片的男子,一同恭请皇帝起驾。

    皇帝点头,拍了拍傅恒的肩,这便转身疾步而去。

    待得皇帝脚步匆匆上了“天然图画”,婉兮迎上来扑进皇帝怀里,终是落下泪来。

    旁边,语琴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儿,可是婉兮却一直挺着。这会子皇上、皇后、皇太后都在宫里,园子里唯有她扛着;语琴都可以哭,她却不能。她若也跟着哭得乱了,这园子里的事儿还能由谁来主持?

    可是皇上回来了,她终于可以卸下肩上的担子,放心落下泪来。

    皇帝扶住婉兮,柔声安慰,“你先别急。爷回来了,凡事都有爷呢。”

    玉蕤和玉蝉两个忙上前扶住了婉兮,暂且退到一旁歪一会子。

    皇帝走到外间,胡世杰已是带四位太医、还有负责坐更太监的首领,候在了门外。

    皇帝传他们进来,低声询问。

    太医都答:“历来种痘,种后打第一声喷嚏,意味着痘种已是成功种下。三月初一日,十四阿哥打了第一声喷嚏。”

    “三日左右出现红色丘疹,五日左右丘疹形成疱疹,八日左右转为脓疱,十二日左右形成棕色痂盖,十八日后痂盖脱落,遗留瘢痕。这便是成功送圣了……十四阿哥三日出红疹,五日出疱疹,全都正常。”

    几位太医略微犹豫,抬眸悄然看向皇帝,“今日乃是第七日的晚上,正是出脓疱之时。原本一切还都好好儿的,便到今日,情势忽然急转直下;微臣,微臣们是担心……”

    “总归微臣们定会拼尽一身所学,竭力伺候十四阿哥;只是微臣们却也不能不斗胆启奏皇上,十四阿哥的小衣裳,怕是要提前预备了。”

    “预备衣裳”是含蓄的说法儿,指的便是该预备身后之事了。

    皇帝不由得长眸眯紧,“你们,说什么?”

    四位太医都是叩头在地,咚咚有声,“此时痘种已是到了最关键的脓疱之时,微臣们的医术都已回天乏力,一切都只能看上天。微臣们,实在是……”

    种痘发展到脓疱之时,已是病毒全然发作开的最关键时刻,生死都在三两日间。

    “若是前边儿有不好的,你们怎么不早早上报,非到此时才说?”皇帝已然血灌瞳仁,在这幽茫的夜色里,紧紧盯着四位太医,“便是朕这几日不在园子里,你们何尝就不能立即上奏了?”

    几位太医额头都已磕红,“启奏圣上,前几日十四阿哥的确是并无不好,一切都是按部就班;也只是因为这七八日前后正是出脓疱之时,怕是病气一并发到高峰,微臣们也无法预知……”

    眼前这四位太医,都是皇帝亲手挑选的“种痘科”和“小方脉”的行家里手,倘若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他们四个人必定不会到他面前来说这样的话……皇帝心下已经有数儿,可是这心上却是怎么都不能接受。

    他腾地站起身来,迈开长腿便往外去。

    四个太医对视一眼,候在门外的魏珠和胡世杰也慌乱之下交换了个眼神儿。

    皇帝刚迈出门槛,几个人便从两个方向一同扑了过来,各自死死抱住了皇帝的一条腿。

    “皇上!万万不可啊……”

    便是皇上一个字都不说,他们却也都明白,皇上这么急着迈步出门去,就是要朝着五福堂去的!

    皇帝两条腿被六个人分别死死抱住,他满眼血红垂眸盯住这六个人,却只说了一个字,“滚!”

    可六个人还是死死抱住,宁死都不肯放开。

    皇帝抬眸,还是小心看一眼暖阁的隔扇门,他不想叫外头的声音太大,惊动了暖阁内的九儿。

    他大口吸气,竭力沉下声音来,低低吼道,“那是朕的儿子!朕小时候早种过痘了,便是进那屋子去看看那孩子,又还有什么打紧?”

    那六人还是死死抱住,含泪劝谏,“痘症凶险,往往超过人力之可为去。别说幼龄孩童,便如当年准噶尔的叛酋阿睦尔撒纳又如何,最后还不是死于痘症?”

    “皇上便是小时候种过痘,可终究都这么多年了;谁都不敢保证,种过痘的人就一定能完全避免了痘症,又或者痘症还会不会复发……”

    因种痘之事,成败的例子都太多,更有不少便是种过痘了,因为出痘的反应也不够有效,从而种痘之后还染上痘症的。

    皇帝却哪里听得进去,抬腿便要踢开几人。

    便在此时,隔扇门轻轻一响。

    皇帝心下却是轰然一震,抬眸忙望过去,只见九儿娉婷立在隔扇门边。

    她本就瘦,寻常那般凭门而立,都显得娉婷而孑然;这会子便更是叫人觉得,她的身影瘦弱得叫人心疼。

    皇帝忙深吸一口气,竭力朝婉兮笑笑,“没事。爷跟他们说话呢,你先去歇着。”

    婉兮却走出来。

    她走得有些缓慢,可是步伐却是坚定。

    她一步步走近来,一步步将自己的面容在灯光里显得更加清晰。

    她的面上还留着泪痕——可是这会子,她已经不再流泪。

    她走到他面前来,也坚定地伸出手,攥住了他的手臂。

    “……爷若非要去,那奴才也必定要跟着。身为生身之人,其实奴才是最应该去的。”

    皇帝这才一跺脚,“傻话!你怎么能去!”

    婉兮轻轻垂下眼帘,竭力控制住又要浮起的泪意。

    “那爷就也别去……”

    如何可能是不心疼孩子,可是那是天花痘症啊!任何人接触过,都有可能被过了病气来,被夺去性命啊!他是天子,国不可一日无君,便是谁都能去,他却是怎么都不可以去的。

    婉兮竭力忍住喉间的哽咽,“种痘既然又为‘送圣’,这便一多半是听天命,人力已不可为。”

    “若是……爷便是去了,又能如何呢?爷便是再精通医术,可是术业有专攻,此时眼前儿就有‘种痘科’的专家里手呢。他们都已无力可为,爷又何必……?”

    这些话,其实说出来每一个字,都是在绞着婉兮的心一般。

    可是便是再难,此时此刻她也得来说这番话——因为这样的话,此时此刻也唯有她才能说得。

    她勉力说完这些,眼前已是阵阵发黑。她攥紧了皇帝的手臂,将额头轻轻靠在皇帝肩上。

    “爷……不要去。爷的心意,小鹿儿他,必定都明白。”

    婉兮还有许多话想说,可是身子却已是一软,眼前的黑暗终于汇拢成了大片乌泱泱的海水,冰冷刺骨地,不断不断向她涌过来,终是将她淹没。

    耳畔,只能远远听见皇上的惊呼,“……九儿!”

    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一晚,至三月初八这一个白天,婉兮一阵昏一阵醒,睁开眼便是问小鹿儿的情形。

    三月初八日,酉时(晚五点~七点),太医终是来报——皇十四子永璐,薨。

    婉兮坐在炕上,静静听着太医们的禀报。

    她远远地听见自己说:“酉时,古称‘日入’。又名日落、日沉,是鸡归巢之时。天黑了,小鹿儿他,也跟着一起回去了,是不是?可是傻孩子啊,额涅在这儿啊,你若要回家,也该回到额涅身边儿来;你怎么走错了呢?”

    她想她应该是没有哭,因为她没听见自己的喉咙发出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来;她只是静静坐着,可是那眼泪就是默默无声地从眼睛里不停不停地落下来。

    她都不知道自己这样子,是不是在哭;她都不知道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是不是应该用这样的方式来哀悼。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更已经控制不了自己。

    皇帝已是第一时间过五福堂那边去了,玉蕤和归云舢等人都死死拦住她,不叫她动弹。

    她喉咙里没有哭声,便还能说出话来,她说,“玉蕤啊,你们别光拦着我,你们去拦住陆姐姐才好……告诉她,别去看小鹿儿。小鹿儿是出了一身脓疱的时候儿,小鹿儿必定不希望叫他的庆阿娘看见他这副模样儿。”

    玉蕤和玉蝉等人虽说拦着婉兮,可是她们自己何尝不是也都个个儿哭得早已红头肿脸了去?

    在场就归云舢一个男子,他眼瞧着女人们这样儿都是不行,他便伏地叩头,“微臣回令主子,令主子这会子便是再难过,也绝不可伤了心;令主子为十四阿哥难过,却也不能再伤了胎气去……”

    归云舢的声音不大,却在这一片哀戚的暖阁里,不啻于打响了一个小小的雷声。

    婉兮被雷声劈得呆住,抬眸愣愣望住归云舢。

    “小归御医,你……说什么?”

    归云舢伏地叩头,“回令主子,是!”

    归云舢抬眸,眼里也有水痕,却还是扬起更多的笑意来。

    “昨晚令主子昏倒,及至今日,微臣已经为令主子诊脉多次。便是从前还有些不敢料定的脉象,这会子已是可以认定了——微臣恭喜令主子,恭喜皇上,令主子已然又有了近两个月的喜脉了!”

    婉兮一时惊住,只能呆呆望住归云舢,却已是说不出话来。

    归云舢也是欣慰地含了泪道,“此前一个月,微臣为令主子请平安脉时,隐约已是察觉;只是那会子令主子因身子初初康复、又忙碌,故此脉象略有些乱,故此微臣尚且不敢说准。”

    “此事重大,微臣生怕说早了,说错了,倒叫令主子空欢喜一场,故此才一直忍着没说;昨晚到今日,微臣连着把脉多次,便是怎么都敢料定了……”

    玉蕤和玉蝉等对视一眼,终是忍不住,抱住彼此已是哭出了声儿来。

    上天可怜见儿,主子刚失去十四阿哥,上天却又送来了一个新的皇嗣。

    这世间,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最痛的莫过于丧子;那么这世间能够医治一个母亲的丧子之痛最好的药方,何尝不是就在这会子,便又送来一个孩子啊?

    婉兮按着嗓子眼儿,那里面发出的哑哑的声音,便连她自己都已经不知道是哭声,还是笑声了。

    只是啊,再怎么分不清悲与喜,她这会子却也明白,小鹿儿已然离去,她此时便是再难过,也必须得收起眼泪。

    血脉有延连,小鹿儿走了,这个孩子来了,这便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她还有机会,将所有的心意,将所有对于小鹿儿的疼爱,将所有还有去年刚失去的那个孩子的歉意,全都留给此时这个新来的孩子。

    ——这便也是给小鹿儿,还有去年那个失去的孩子的,最好的纪念。

    婉兮毅然擦干了眼泪,皇帝也已归来。

    皇帝早已知道喜信儿,只是眼圈儿依旧还是红的。他走过来与婉兮并肩坐下,将婉兮拥在怀里。

    “……你且放心,咱们的孩子,爷必定不叫这么白白地走了;便是小鹿儿走了,咱们又一个孩子来了,爷也必定将更多的心,都加倍补偿给咱们这个孩子去。”

    婉兮忍住泪,用力点头,“奴才不敢信天,因为上天已是连着夺走奴才两个孩子了,却半点预兆都不给……在这天下,奴才唯独敢相信爷。爷说的话,奴才半点不疑;奴才便也替咱们的孩子,不仅是小鹿儿和这个新来的孩子,还有小七、啾啾,以及去年失去的那个孩子,一并给皇阿玛,谢恩了。”

    皇帝心下愀然一痛,将婉兮紧紧抱在怀里。

    “别说这些傻话。此时没有君臣,只有父子。爷只觉愧对孩子们,不能如平民百姓家一般,每日亲眼看着他们长大;你又谢什么恩,嗯?”

    婉兮含泪点头,“因为爷是天子,是天下之父,爷要照顾的人是全天下兆万人,不能只顾着他们几个……”

    皇帝心上更痛,便用力箍紧婉兮,低低誓言:“可是爷跟你说下:从今以后,咱们的孩子,爷必定如眼珠儿一般盯着!定不叫他们再离开爷的视野。”

    “爷啊,从此要亲眼看着咱们的孩子长大。绝不再错过一天。”

    失去了小鹿儿,便是再沉痛,几个时辰后就是四公主的成婚礼。

    三月初九一早,皇帝还是强忍悲痛,拉着婉兮,一并离了园子,回了宫去。

    否则这“天然图画”岛上,到处留下的都是悲伤的印迹。那五福堂里,是小鹿儿离去的所在;而那些特为了小鹿儿点起的香油灯、锦绣彩坊,都要撤去,换上素白的……婉兮若留在岛上,这样亲眼瞧着,又如何能不叫悲伤蚀骨了去。

    皇帝便也是狠了心,强行带她回宫。好歹,宫里还是一场婚宴。凭着婉兮对和嘉公主和四额驸福隆安的情分,她便也不能不打起几分精神来。

    只要精神不倒,一切便都还能好。

    皇帝是这一早才从园子里赶回来,宫里早已一派喜庆。

    成婚礼还是分前朝和后宫分别举行。前朝男子们在保和殿行礼、赐宴;后宫女眷们则是在皇太后的慈宁宫设宴。

    永寿宫的位置,恰好在保和殿和慈宁宫当间儿,叫婉兮在这一片大悲大喜之间,好歹还能保持一段距离,寻一方安静。

    她坐在自己永寿宫里,待吉时未到之时,总得寻点事儿来做才好。

    玉蕤走进来时,正听见婉兮嘴里碎碎有声儿。

    玉蕤原本还以为是婉兮在念诵经文,可是细细听下来,才知道不对。

    “和硕公主下嫁妆奁定例,陪给:嵌东珠九颗朝帽顶一个,嵌松石、珊瑚垂珠软帽后金花一枝,嵌东珠两颗金佛一件,嵌东珠一颗、松石一块凉帽后金花一枝,嵌东珠七颗金项圈一围,嵌东珠九颗金箍一件,每须嵌小珠一粒金花二块……”

    “三等赤金五十两,淡金五十两,银一万两……”

    “粉一百匣,胭脂二百匣,象牙梳十副,杨木梳七十五副,篦子二十张,抿子二十把,牙刷二十把,剔刷八把,镜二面,镜套二个……”

    “女子十人,八十户,庄头二名;其陪送额驸暨嬷嬷、嬷嬷妈、二等女子三名,三等女子四名……”

    玉蕤这才寻思过味儿来,婉兮竟然念叨的还都是和嘉公主的嫁妆!

    因这些事儿此前都是婉兮亲力亲为,那礼单都是亲自过目多少遍的了,一件一件查问清楚的。这便都已经能过目成诵了。

    玉蕤忍着心疼,上前努力含笑,故意轻声问,“姐这是念什么呢?”

    婉兮自己倒是一个激灵,方醒过神来一般,却是摇头,“我念什么呢?《大悲咒》,还是《往生咒》?”

    玉蕤摇摇头,坐下来,轻轻帮婉兮按着额角。

    “都不是。我就知道你不知道自己念叨什么呢……姐念叨的,是四公主的陪嫁礼单。”

    婉兮也微微怔了怔,“啊”了一声,“我自己竟也不知道。”

    玉蕤点点头,“姐虽说心下还难受着呢,心思还是从园子里回不来;可是姐便是自己不知道,这颗心却还是事实上已经回来一半儿了。姐心疼十四阿哥,却也同样还是放不下四公主啊。”

    叫玉蕤这一句话,如醍醐灌顶一般,将婉兮的心神倏然拉回了眼前。

    婉兮眼中便还是含了水意,用力点头,“你提醒得对。小鹿儿已经走了,今儿又是送拈花的日子。我若今儿还在梦游,倒又错过了送拈花的机会去。”

    “她今儿起就正式离开宫里,成为人家的媳妇儿了。我与她情同母女这一场,今儿怎么能再这么梦游着,不好好地送她一场呢?”

    玉蕤欣慰而笑,眼角便也又红了。

    “有姐这样一句话我就放心了。姐心下,总是比我们更明白。姐有这样的心,便必定什么都能熬得过去。”

    三月初九日这一天,好歹在和嘉公主的成婚礼气氛之下,热热闹闹地结束了。

    和嘉公主临去之时,纯贵妃已经无法亲自来送,婉兮随着那拉氏来送。和嘉公主攥住婉兮的手,悄然垂泪,低声嘱咐,“……我这便去了;六哥也已出宫就府,这宫里便唯有额娘一个人了。令姨娘,好歹看在这些年与我的情分上,替我多照看额涅。”

    和嘉公主自己说着,也是歉疚,“我知道,小鹿儿昨儿才走,这会子令姨娘本是最难受的时候儿,我却还要给令姨娘添这个负担……只是这后宫里,能叫我放下心的人,亦唯有令姨娘您一个人了。”

    婉兮竭力微笑,用力点头,“你放心就是。便是没有你嘱咐,这事儿我又岂是不做的?”

    “再说你便是厘降了,九天后便是你的回门礼,你便自可再回宫来看你额娘;再说你是大清公主,可不是泼出门的水,岁时伏腊,皆可回宫请安,这便与你还在宫里时候儿,分别亦不大。”

    和嘉公主虽是点头,却也还是垂泪,“终究不能在额娘膝下朝夕侍奉。况且我额娘这会子的情形……”

    婉兮按住和嘉公主的手,“你六哥三月初六成婚,你今日成婚,三天里你们兄妹两个两桩婚礼,足够给你额娘冲喜。你额娘必定会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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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1章 11、恩怨不忘(六千字毕)

    三月初十日,婉兮在永寿宫里,悄悄儿地清点起小鹿儿留下的小物品。www.uu234.net

    小鹿儿虽说是在园子里离去的,他大部分的物件儿还都在园子里,可是宫里也还是留下他不少的东西去。

    婉兮拣些全新、还没穿过的,搁在一旁,留着给自己还没出生的孩子用。

    而小鹿儿有些贴身的衣裳,婉兮抱过来凑在鼻息。都不必用力,便能闻见那孩子身上的奶香味儿——小孩子,便是断了奶,可是身上的味儿闻起来,依旧还是宛若奶香一般的。

    从鼻息间拉开,留恋地一件一件再看一遍。婉兮的眼中已然无法控制地含满了泪,可是婉兮却还是因为眼前这一件一件的衣裳,忍不住轻轻笑了。

    ——堂堂皇子的衣裳啊,每一件几乎都不是干干净净儿的。那衣大襟儿、袖头子,几乎多多少少都有些油渍麻花儿。便有的不是油星儿,也都有各色的痕迹,比如墨痕,比如胭脂印子,比如,石榴、海棠、荔枝这些浆果淋漓的汤儿。

    每一样儿,都是他那小馋猫最生动的标记去,记录下他那些明里暗里的口福。

    这样好的衣裳,染了这些去,曾经她都忍不住笑骂,说他糟践东西;可是此时看过去,反倒觉得这些印渍和污迹,才是最最珍贵的。

    有了它们,才会真真实实地记录下那个小生命来过这人间的两年零八个月;如果没有这些印迹,即便那些衣服还是簇新的,却其实与那个孩子完全无关了。

    婉兮便是再强忍,这一刻终是忍不住埋首进那一堆小衣服里,无声地落下泪来。

    玉蕤进来,不敢劝,也不忍心劝,只是立在一旁,陪着默默掉泪。

    良久,婉兮察觉到玉蕤在身畔,这便在衣裳上用力蹭了蹭脸,将泪痕擦干。然后努力轻快地吩咐,“去,请剪刀。”

    因剪刀是铁刃利器,在宫里也不能擅用,总有专人管着,便是内廷主位要用,每次也要特地说声“请剪刀”才行。

    玉蕤闻声便怔了怔,“姐……你要作甚?”

    婉兮缓缓垂下头,“你去就是。”

    玉蕤跟玉蝉拿了钥匙,开了装剪刀的抽匣儿,请出剪刀,双手递给婉兮去。

    婉兮抄过来,深吸一口气,便照着衣裳铰了下去。

    “姐!”玉蕤惊叫,却已是来不及拦了。

    婉兮手起剪刀落,却是将那衣裳上的那些污渍剪了下来。

    剩下的衣裳还是好好的,只是多了那几处破洞。婉兮吩咐,“拿去给针线上的妇差,叫她们寻些颜色相近的布片,将这些地方儿给补上了;又或者补不上的,便绣朵花儿、猫儿狗儿的盖上就是。”

    “补好了,衣裳便散给她们去。谁家里有孩子,年岁身量相当,不嫌弃的,便好歹拿回去穿用吧。”

    皇子的衣裳,用料岂是寻常孩子能见着的?便是小鹿儿已经不在了,这些衣裳给寻常孩子穿,那也是尊贵无比的。

    玉蕤含泪点头,“姐放心,那些妇差必定是争抢着要的。他们的孩子们,必定欢天喜地穿出来。”

    一个孩子去了,却有那么多孩子穿着他的衣裳,活泼泼地继续在这天地间,便是这些衣裳最好的去处了。

    玉蕤却有些舍不得,“可是那终究是皇子所用的衣料,给他们那些家的孩子穿去了,当真是有些可惜了的……姐这边儿柜子若是装不下了,也不必非散出去,交给我就是,我那边儿空地方多。”

    婉兮想象着那幅图景,便也含笑抬起眸子来,“傻丫头,你的心我替小鹿儿记下了。只是你看啊,窗外已是春来。咱们的海棠树,又重新枝繁叶茂起来。”

    “这些叶子看起来,与往年的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傻丫头啊,你难道非要这些叶子,还得是与去年相同的一片不成?”

    婉兮深深吸口气,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欣欣向荣,心下便也平稳下来不少。

    “不妨事。叫那些孩子们穿着去吧。小鹿儿虽然不在了,可是他的衣裳却还‘活着’。那些孩子便不是我生的,却也都是同样活泼可爱的小生命。这样想着,便也仿佛觉着,小鹿儿他,并没有走远。”

    玉蕤使劲儿低下头去,只叫自己的泪水落在地毡上,不敢叫婉兮瞧见。

    婉兮轻垂眼帘,“便是皇子的衣裳,叫妇差们的孩子去穿用,也不必叫她们心下忐忑。告诉她们,便是皇子的本生额娘,我从前也同样是内管领下的丫头,与她们的出身没什么不同。”

    “我孩子的衣裳,蒙她们不弃,肯时常上身儿穿着,便已是叫我高兴了。”

    玉蕤心下也是微微一肃,“可不,我自己虽说不是内管领下的,可也何尝不是内府包衣的出身?没的因为自己晋位,就非要抹平了过去去。”

    婉兮含笑点头,“可以被旁人看不起,可是人却不可以自己看不起自己。”

    玉蕤欠身儿答应,“好,那我这就去安排。针线上的妇人们,必定都高兴坏了。只是怕不够分,我便出个题目叫她们赛一赛,就叫她们都以‘鹿’为名目,绣出花样儿来当补丁;谁绣的好,就给谁。”

    此时婉兮为贵妃,贵妃位下的做活计妇人就有七十七名;玉蕤这常在的位分下,还有做活计的妇人二十名呢,加在一起这就上百号人了。故此就算小鹿儿留下的衣裳不少,可是却也当真不够这些妇人分的。

    婉兮这便也点了点头,“你的主意好,便这样办吧。”

    安顿完了这些衣裳,婉兮心下反倒松快下来些不少。

    原本收拾这些东西,都是一件叫人更加伤心的事儿;可是想着能将离去的孩子的物件儿,依旧在这世上活泼泼地存在着,那“死亡”与“离去”所留下的悲伤,便也减轻了下去。

    更得感谢这窗外的春意如许。

    ——或许小鹿儿这孩子就是个懂事的孩子,便是离去,都是在这样的阳春三月。叫她凭窗看出去,满眼生机、处处鲜活,而并非凋零与萧瑟,故此那心底的灰暗便也无法沉落压实,反倒被这春风春意给吹散了去。

    她最后还是决定,将留下的那些块带着小鹿儿印迹的布头儿,全都烧化成灰,埋在了正在复苏的海棠树下。

    若此,便是每年三月春来,海棠睡醒的那时,便也仿佛小鹿儿重归永寿宫,重归她眼前。就守在这玻璃窗外,陪着她,永永远远。

    皇上说过,五福堂窗外的那棵玉兰是他;那么永寿宫窗外的海棠,从前是她自己,这会子便改成是她的长子吧。

    她亲自挥动花锄,埋好了布灰,再抬起头来时,面上已是重又堆满了久违的红晕。

    春回大地,人心也总有复苏之时。

    皇帝走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儿的婉兮。

    皇帝也不由得微微挑眉。

    她一向是外表柔弱,内心却是坚韧的,他早就知道,这二十年来一直都知道;可是他还是没想到她能这样快就调整好了自己。

    他还担心她是伤心得傻了,这便上前捉住她,上下左右仔细打量。

    婉兮心下明白皇上的心意,这便也故意淘气装傻,愣愣盯住皇帝,傻傻问,“……这位大爷,你是谁呀?为何捉住奴家不放?”

    皇帝这才知道她没事儿了,这便长长松了一口气,轻轻放开了她。

    另只手已是抬起来,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个脑瓜崩儿,“……乱来!”

    皇帝自顾走到炕边儿去,盘腿上炕,闷头喝茶。

    婉兮走过来,靠在皇帝脊背上,“……爷这是怎么了?奴才都已是在慢慢醒神儿了,爷怎么还闷闷不乐?”

    皇帝抬手按着婉兮的手,却不敢回头,“没事儿!爷不是还放不下……爷是,呃,因为前朝的事儿。”

    婉兮从背后抱住皇帝的身子,轻轻摇了摇。

    是谁说过来的,人啊活着活着,心就越发活回去了,像个小孩儿了。“老小孩儿”、“老小孩儿”便是这么叫起来的。

    她的爷啊,今年五十岁了,按照年岁来说,算是“老”了;那么从这会子开始,他的心也会越来越像个小孩儿了吧?

    婉兮心底微微地酸,又是微微地甜。

    也好,从此对他的感情,不止是敬如天子、爱如夫君,更是要怜如稚子——尤其是这会子啊,小鹿儿刚去,这新到的孩子还未降世,便在这几个月间,将她的爷当成她又一个孩子吧。

    婉兮便将头抵在皇帝肩上,歪头瞧着皇帝的侧脸,“前朝怎么了?爷拣能说的,简单给我说说。”

    皇帝蹙眉,“……闲散宗室之女,原无封授品级之例。今苏巴什里,为其子罗布藏索诺木,聘定闲散宗室弘晃之女,奏请加赏品级。爷本想申饬,只是因苏巴什里是公主之子,他父亲亦对朝廷有功,这才加恩准其所奏,授弘晃之女为乡君品级。”

    这事儿从天子之高看起来,是不合规矩;可是若以父母之心看来,倒是好理解些了。

    婉兮不由得想到了兰佩,想到兰佩那几乎都要溢于言表的、希望福康安能够成为额驸的期望来。

    婉兮轻轻垂首道,“……终究是聘定宗室女,好歹是爱新觉罗家的格格。从常理来算,那罗布臧索诺木也该是额驸了。可是额驸的品级,是跟着格格们的品级来的,和硕公主的额驸就是和硕额驸,多罗格格的额驸就是多罗额驸;若弘晃之女并无品级,那罗布臧索诺木便也跟着没有品级,倒算不得额驸了。”

    “不是正经额驸,得不到相应的品级,他们又何必还要巴巴儿地求娶宗室女呢?爷说呢?”

    成为额驸,便有相应的品阶,享受相应的俸禄。故此成为额驸,不啻为大臣家族男丁的一个最稳妥的晋身之阶。外藩蒙古的王爷们如此想,兰佩动的也是完全相同的念头啊。

    皇帝便哼了一声儿,“朕也明白,这才加恩特授了。否则那弘晃本就是闲散宗室,没有世爵世职,无功于朝廷,只拴个黄带子闲养着罢了,朕倒不待见!”

    婉兮明白,此时朝廷财政支出最大的担子就是旗人养赡的问题,而这当中还有相当多的闲散宗室。他们生为爱新觉罗家的子孙,腰上拴着黄带子,皇上不管不行;可是这些闲散宗室却因非嫡非长,没有世爵世职继承,在朝中又无差事,便一天到晚游手好闲。

    皇帝深恶之,却因同宗同祖,不得不管;皇帝也曾下过狠心,拴上大马车将不少闲散宗室送出关外,送回盛京、吉林去种地。只是这终究不是彻底解决的法子。

    可是这会子这帮闲散宗室还要顾着自己身为爱新觉罗家子孙的体面,还要跟皇上给自己的子女求品级,便更叫皇帝十分不痛快。

    婉兮垂首轻笑,“其实奴才自己倒是颇能体谅他们的心思……奴才自己也有闺女,总归也希望闺女出嫁之时体面些。更何况额驸的品级,是跟着咱们女孩儿的品阶来的呢,若是咱们自己的闺女品阶低了,倒叫小两口自己心底下不痛快不是?”

    皇帝高高挑眉,凝视婉兮。

    婉兮便笑,轻轻打了皇帝一下儿,“爷再瞧,奴才就无地自容了。奴才是就事论事,没说对咱们闺女的品阶不满意——咱们闺女必定是和硕公主,奴才可是亲自经手了和嘉的妆奁,和硕公主的嫁妆已然那般丰厚,奴才哪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皇帝便哼了一声儿,长眸里微光闪动,却没说话。

    婉兮瞧着皇帝还有些没开晴儿,便坐过来问,“爷还有旁的烦心的?”

    皇帝皱了皱眉,“爷今儿还是下旨,正式册封李朝国王李昑继妃金氏。以署散秩大臣柏成,为正使;内阁学士世贵、为副使,派赴李朝赐予册封礼。”

    婉兮倒是讶了讶,“爷这会子才下旨册封?奴才恍惚间记得,好像去年六月,那李朝国王就已经选定了新王妃,向爷上奏,请求册封来着啊?”

    李朝因是大清藩属国,国王与王妃都需经过大清册封方名正言顺。

    皇帝哼了一声儿,“是。只是爷一直撂着,懒得搭理这事儿!”

    听皇上的口气啊,五十岁的天子,可不是有点像小孩儿的赌气了似的?

    婉兮自己想了想,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便挨过来,靠近皇帝的怀里,“倒是怎么了?爷给奴才说说呗?”

    皇帝哼了一声儿,“这个新王妃不是李昑的元妃,是元妃死后的继妃。你道李昑多大年岁,而这个继妃又是多大年岁?”

    婉兮摇头,“从前淑嘉皇贵妃还在世的时候儿,奴才好歹还能知道李朝些见闻;这会子是全然不知道了。”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儿,“李昑比爷还大十六岁,今年已是六十六岁了;而这个新选的继妃金氏,刚刚十五岁!”

    婉兮也怔住,“……这样说来,这位新妃不是内廷晋位而来,而是新选的?”

    十五岁这个年岁,必定是重新拣择而来。

    皇帝点头,“爷看不惯的便也是此事。李昑已然六十六岁,便是挑选继妃,便从后宫中挑选一人便也是了;他却重新颁下‘拣择令’,选出如此年幼的女孩儿为王妃。爷便不愿意下旨册封。”

    婉兮也是微微皱眉,“怎会这样……”

    与此形成对照的,就是此时的大清后宫。那拉氏都是后宫晋位而来,一个藩属国竟然要挑这样年幼的王妃,着实有些不像话。

    玉蕤在旁听着,忙上前低声与婉兮解释,“奴才听说,是这位国王的父亲曾下令,不准后宫嫔御扶正为妃。”

    婉兮蹙眉,“你可知道为何?”

    玉蕤答,“听说那位先王曾经宠爱后宫里张禧嫔。嫔为王妃之下第二人,生下世子后,被那位先王扶正为王妃;结果她设计毒害被迎回的正妃闵氏……故此那位先王后悔宠妾灭妻,便下令不准子孙在将嫔御扶正为妃。”

    婉兮听了也是忍不住唏嘘,“原来如此。一朝被蛇咬,难免十年怕井绳。”

    皇帝却哼了一声儿,“这又算什么,李焞此人,身为君王而无能,将前朝之乱都推给一个嫔御罢了!终究那张氏封嫔、封妃、生世子,还不都是他赐予的?那闵氏被废,再迎回殿中,难道就不是他的决定了?”

    “两个女人之间的争斗,全都因他而起。他无能弹压,这便全都推给那一个女子,叫她受后世唾骂。他自己却超脱事外,还留下这么一道遗训,叫子孙还要受他影响。”

    皇帝今儿本就不痛快,再说起这事儿来,便是挡都挡不住的不满。

    婉兮伸手过去,轻轻捂住了皇帝的嘴,“爷……”

    皇帝这才叹了口气,不骂了,却是顺手攥住了婉兮的手。

    “六十六岁还要另选十五岁正妃的事儿,总之爷是做不出来。爷啊,这颗心都在后宫。只想从后宫里选一个人罢了。”

    婉兮便也点头,“爷不是都选了嘛,就是咱们主子娘娘啊……大清是宗主上国,自然不会受他们影响就是。”

    此时的婉兮还不知道,眼前儿的这件事、这样的一番话,在数年之后,也将深深影响到皇上与她自己。

    三月十二日,皇后亲蚕。

    因亲蚕礼为皇后大典,故此行礼之前也需要三天的斋戒。

    便从三月初十日起,皇后便赴先蚕坛斋戒;直到三月十二日行礼。

    因纯贵妃已然病重,婉兮便是怀着身子,没用斋戒,却也在当日赴先蚕坛,陪那拉氏一起行礼。

    这倒是从小鹿儿走后,婉兮第一次单独与那拉氏面对面。

    行完礼,一并从先蚕坛回后宫,那拉氏特地叫婉兮同车。

    那拉氏难得捉着婉兮的手,柔声安慰,“你看我也忙,三月初六是永瑢出宫娶福晋;三月初七这又是和嘉初定礼、初九便是成婚礼。初十这便赴先蚕坛斋戒,直到今儿行完礼……我都一直留在宫里,没能回园子里去。”

    “便连咱们小十四走了,我这当皇额娘的,都没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儿。”

    那拉氏说着也是垂泪,“想小十四种痘之前,我还与他说了那些话,都等着他稳稳妥妥送圣成功,我便回园子亲自为他主持‘送圣礼’呢。哪儿成想……”

    婉兮竭力地忍住泪,“主子娘娘的心意,妾身替小鹿儿谢皇额娘的恩了。”

    那拉氏叹口气,擦擦眼角,“虽说你的皇子没了,可是好歹身边儿还有两位公主。皇上又一向疼爱两位公主,你便也不必太伤心了。”

    那拉氏说着又是眼圈儿一红,“看你这模样啊,我倒是想起我的小十三来了。唉,我的小十三走的时候儿,也才两岁大;我的小十三走之前的七天,是你的小十四来了,我还说着,这也算好事儿。可怎知道,你的小十四竟然也……”

    婉兮微微偏开头去,望向车窗外的春意明媚。

    眼睛暖了,心下的寒凉便能少些吧?

    于是婉兮还是笑了,轻轻摇头,“按着规制,皇子陵中,必定以嫡子为首,砌造地宫。端慧太子永琏独为一券,悼敏皇子为一券,主子娘娘的十三阿哥又为一券。其余嫔御所出皇子,皆要跟从嫡子为葬。”

    “此时悼敏阿哥的地宫中,已是葬入了九阿哥、十阿哥;想来妾身的小鹿儿,便必定是要葬入主子娘娘的十三阿哥的地宫中。”

    “小哥俩虽说生死擦肩,缘悭一面;可此时于地下,却可相伴同眠……主子娘娘或可放心了。”

    那拉氏不由得收了笑,侧眸凝住婉兮。

    “你这是说什么?”

    婉兮缓缓一笑,“妾身虽为贵妃,却也终究只是嫔御。妾身所出的皇子,能与嫡子同一地宫而眠,妾身倒是觉着,这是给妾身和小鹿儿的抬举。”

    婉兮眸光淡淡,一段傲骨高高擎起头颅,“便是他们小哥俩儿自己还有什么账,在地下,他们两个自己有的是光景,兄弟两个自己慢慢算清楚。倒不必咱们这些当娘的,再替他们操心了。”

    当年永璟夭折,七天前却是小鹿儿降世。那一段怨念,那拉氏曾经竭力掩饰过,婉兮也曾经想要忘了。

    总以为恩怨或可暂时抛却,两人或可各自相安。却原来,终究是没修来如此缘分。

    既然如此,事已至此,那些恩怨,倒不必忘了。

    (对的,正如亲们留言,乾隆二十五年是龙年,真龙天子来啦~~)

第2352章 12、她们两个,皆非无辜(六千字毕)

    一路回到宫中,那拉氏左右寻思有些不是味儿,这便又召婉兮到翊坤宫问话。www.uu234.net

    婉兮静静而来,静静立在地下盯着那拉氏。

    此时婉兮已为贵妃,便是面见正宫,这又是私下里的见面,那拉氏怎么都该赐座才是。

    可是这会子,那拉氏却任凭婉兮在地下站着。她眯起细眼来,上下打量婉兮。

    “令贵妃,我怎么总觉着你从先蚕坛那一路回来,与我说的话儿,有些话里有话呢?”

    婉兮倒也不否认,含笑静静回望住那拉氏。

    “是么?那妾身倒想知道,主子娘娘从妾身的话里,听出什么话儿来了?”

    那拉氏一声冷笑,“你说那话,什么叫小十三和小十四在地下有的是光景自己算账,倒不用咱们当娘的费心了?你这是觉着小十四也去了,你便觉着我有嫌疑?”

    “你是觉着我将小十三的事儿记恨在你身上,故此才要费心害你的小十四去不成?”

    婉兮轻垂眼帘,真的都想笑一下儿。

    真的,那拉氏这肠子直接通着嘴的性子,婉兮都忍不住想要鼓掌的。

    婉兮深吸一口气,缓缓抬眸,“主子娘娘是正宫皇后,妾身好歹也是大清贵妃,都要为六宫表率的;若是咱们两个人儿在这儿说这些吵起来了,怎么都不适当。不如咱们有话都到皇上面前儿去说,请皇上来裁断,如何?”

    那拉氏一声冷笑,“你不用在我眼前又抬出皇上来!我自然明白,皇上凡事都向着你,你有话在皇上面前说,你便有恃无恐了!”

    婉兮轻轻扬了扬眉,“如此说来,主子娘娘并不希望到皇上面前去?”

    婉兮轻轻扬眸,眸光掠过窗棂去,再度望向窗外的欣欣向荣。

    “那也好。原本妾身也知道皇上忙于国事,妾身也不忍心去打扰。”

    婉兮妙眸一转,从下向上,那眼光斜睨住那拉氏去。

    “那这话儿,便不必说了吧。否则就咱们两个人,各说各的理,又哪里说得明白?”

    那拉氏恼得一拍炕桌,“大胆魏婉兮!我是皇上的正宫皇后、大清**!你便是贵妃,此时爷只是嫔御,我问你话,你又焉有胆敢不答之理?”

    婉兮抬眸凝注那拉氏,反倒笑了。

    那拉氏会端出正宫的威仪来压她,婉兮当真是半点儿都不意外。

    也是,这会子那拉氏能用来压她的,也就剩下这正宫的身份了。

    婉兮微微屈膝,“主子娘娘是正宫皇后,妾身岂敢不敬中宫?妾身瞧着,今儿这话是必定要说的了?”

    那拉氏森然而笑,“你若不说,我便也只好请家法了……你可以不当着我说,那你就到坤宁宫去跪着,跟祖先神们说去!”

    婉兮点点头,却又摇摇头。

    “不必再折腾去坤宁宫了。不如妾身与主子娘娘举荐一人:咱们皇太后面前去说,如何?”

    那拉氏也是一怔,“去皇太后面前?”

    那拉氏也是意外,凭这些年皇太后对婉兮的态度,她相信婉兮是宁肯不说,或者到坤宁宫去跪着,都不愿意到皇太后跟前去说的……可是这会子,她怎么自己主动这样建议了?

    婉兮轻轻一笑,抬眸凝注那拉氏,“皇太后一向与主子娘娘婆媳情深,想来到皇太后面前去说,主子娘娘应当不用担心再有人会偏袒妾身。”

    “况且我大清的规矩,皇子种痘,凡事也都要禀报给皇太后知晓。小十四不仅是妾身的孩子,更是皇太后的孙子,关于小十四的事儿,皇太后也愿意听一回。”

    婉兮的话成功地将那拉氏给架上了。

    她眯眼又打量婉兮半晌,便是嗤然一笑,“你都敢到皇太后面前去说,我又有什么不敢的?这便走!”

    这个三月里,前半个月就接连出了这么多大事儿,还都是皇太后的孙子、孙女的事儿,她样样儿都跟着一起忙活,也是累得够呛。

    更何况,三月初七那日刚忙完和嘉公主的初定礼;当晚皇帝接了小鹿儿的事儿,便急匆匆从宫里返回园子的时候儿,将那拉氏留在了宫里,却也带着老太太一起回去的,送老太太驻跸畅春园。

    三月初九一早晨,就又带着老太太又从园子里折腾回宫里来。老太太里外里比那拉氏还多折腾了两回,这便很是有些心力交瘁。

    那拉氏与婉兮相偕而来,说有话要回,老太太一见两人便都没有什么好气儿。

    “你们两个,究竟有什么要说的?这会子皇帝刚忙完家事,又要顾着国事,你们两个一个是皇后,一个是贵妃,东西六宫都以你们两个为首;你们两个不想着一起为皇帝分忧,这会子又有到我宫里来分辩什么?”

    婉兮恭谨行蹲礼,“今儿的话,妾身本不愿说。可是主子娘娘坚持,不准不说。妾身也是深知皇上国务繁重,故此皇上之外,也唯有敢到皇太后面前儿来说——终究这不是妾身自己的事儿,而是事关皇子。皇太后祖孙情深,妾身不敢不报。”

    皇太后瞟了那拉氏一眼,便也点头,“只要不是你们两个之间那点子鸡毛蒜皮的事儿就行。既然是事关皇子,这便说吧。”

    婉兮深吸一口气,“回皇太后,伺候小十四种痘的太医、太监们都曾奏报,小十四种痘初时,一切尚好,未曾发现半点异常;是在种下痘去第七日夜晚,小十四身上开始出现脓疱时,情势才急转直下的。”

    皇太后叹了口气,“小十四出事之后,太医院连同宫殿监,将三份底档一同报给皇帝、皇后和我。我也亲自翻看了,故此这些细节,我倒早已知晓的。”

    婉兮轻轻垂眸,“情势怎么会突然急转直下的?不该是那痘种有事,也不该是太医、太监们不尽心尽力——毕竟,这些都是皇上亲自盯着做好的预备。”

    “妾身也曾询问了太医们,太医都说,怕是小十四身子里头原有些什么毒气,借着痘种的毒气一起发作开。只是那孩子身子里原有的毒气倒是微弱,故此初期那几天倒不妨事;而到种下痘七八日间该出脓疱的时候儿,痘毒才最是尽数发作开,这才勾得小鹿儿身子里原有的毒气一并发作……”

    那拉氏听了便是冷笑,“小鹿儿终究是你生出来的皇子,又一向只在你宫里养育,后来也是到的庆妃的宫里……便是那孩子原有什么毒气,也都是你与庆妃照顾不周!你自己以死谢罪就是了,又怎么反倒来攀挂着我?!”

    “况且小十四是三月初八薨的,那会子便是我这个正宫皇后也不能擅入五福堂去,且我本人都在宫里操持永瑢、和嘉的婚事;再往前推算,小十四是二月二十七前后就进了五福堂开始供神的,我那会子根本是随着皇上谒陵途中,还没回京!这些又究竟哪里与我有关了?”

    那拉氏说这些话,婉兮当真是半点都不意外。

    婉兮这会子已是能平心静气地抬眸盯住那拉氏的细眼。

    “只是妾身却听说,二月十九清明节那日,主子娘娘去看望过纯贵妃。”

    那拉氏一眯眼,“我去看望过纯贵妃,怎么了?令贵妃,你虽然此时也是贵妃,可是纯贵妃才是后宫第二人;我陪着皇上出门谒东陵,二月十八才回园子来,二月二十就又要走,我难道不应该在中间儿的二月十九这一天,去看看她?”

    婉兮点头,“没错,纯贵妃病重,从去年九月十三就因‘肝郁耗血’而吐了血。主子娘娘是该去看看。”

    皇太后听得皱了皱眉,“令贵妃,你究竟想说什么?”

    婉兮在皇太后面前跪倒,“回皇太后,纯贵妃生的是肝病,且已经到了吐血的地步;妾身从前倒是听说,肝病是有可能过给人的。”

    “二月十九,皇后亲去探望纯贵妃;二月二十皇后便到妾身的岛上,与小十四脸儿贴着脸儿地告别……若肝病当真是能过给人的,那般的亲昵之下,小十四难道没有被染上的风险去?”

    婉兮的音量不高,也没有太多的悲愤,只是这样平心静气地娓娓道来。

    可是这一番话落地儿,还是叫殿内倏然一静。

    所有人都惊愕得睁大了眼,面面相觑。

    皇太后的烟都停了,老太太眯起眼来盯住那拉氏。

    “肝病能过给人去的话儿,我倒是也听说过的。只是肝病不能一概而论,有些能过给人,有些未必就能过给人。”

    皇太后说得极慢,眼珠儿却是始终盯在那拉氏脸上。

    “……不过既然纯贵妃去年九月就已经吐血了,那便是说她的肝病已是十分沉重。这样沉重的肝病,论理儿,倒的确是有能过给人的风险去。”

    那拉氏一惊,急忙已是撩袍跪倒。

    皇太后将烟袋撂在一旁,缓缓道,“皇后,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肝病能过给人去的事儿,不至于没听说过;你又是正宫**,是皇子们的嫡母,你便更该知道,既然第二天就要去带皇子给痘神娘娘行礼,你当日去看望纯贵妃,怎么就不能小心一点儿?!”

    那拉氏惊得面上已是一片惨白,却是抬眸怒视婉兮,“可是即便说肝病可能过给人去,可是你也听见皇太后怎么说了——肝病有的能过给人,有的却未必能过给人去!你瞧我,我这会子何尝不是好好儿的!”

    “再说还有四公主呢!还有纯贵妃位下的那么多女子、太监呢!你何曾听说他们也染了病了?”

    “况且那日,我又不是自己一个人去的。若要染上病气,与我同去的人愉妃怎么也没听说病倒了啊?”

    皇太后闻声也是一眯眼,“你说,愉妃与你一同去的?”

    那拉氏忙转回身来,“……回皇额娘,实则不是媳妇自己要去看望纯贵妃。是,是愉妃非要拉着媳妇去的!”

    “愉妃说,潜邸里的老人儿就剩下我们四个了,我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也许都是来日无多,这便更应该彼此照应着……况纯贵妃病重,媳妇也是十八那日才回京,二十日又要走了,便只有中间儿这么一天,便也一时急,这便去了,忘了多想一层去。”

    “大人便是没事儿,可是小十四却是个才两岁多大的孩子!且又要种痘,如何与你们的身子骨儿相比去?”皇太后陡然一声,惊得那拉氏不敢再言语。

    皇太后垂下头去,缓缓问道,“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愉妃的主意?”

    那拉氏忙不迭地点头,“没错,正是愉妃!那天本是媳妇陪皇上到安佑宫行礼,原本没打算去看纯贵妃的;是愉妃拉着妾身前去,愉妃还说要叫人去请婉嫔一起去……”

    婉兮垂下眼帘,咬住贝齿,努力地笑,“多亏婉嫔姐姐没去。否则若是婉嫔姐姐也去了,也同样染上了纯贵妃的病气去,那此时出事的怕便不只是小十四;连小七她也……”

    这会子回想起来,才当真心寒至极。有人不止用这一件事儿来瞄着小鹿儿,其实反倒可能是一箭双雕!

    皇太后面色也是一变,“皇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拉氏跪倒在地上,身子微微发颤,眼角已是垂下泪来,“媳妇还要多谢皇额娘点明此事,还有令贵妃的这一番话……媳妇才知道,怕自己也是被人设计了,而不自知!”

    婉兮立在地下,高高抬眸,睥睨跪在身旁的那拉氏。

    她心下并无“真相将白”的欢喜,这会子反倒只如隔岸观火一般。那火苗看似跳跃得热闹,却温暖不了她的心。

    那拉氏、愉妃,都是皇子之母。她们两个为了各自的儿子来,便谁都说得过去;可是也因此,这会子的情形倒是变成了可能是愉妃设计,一石二鸟同时算计了小十四和皇后去;不过,却也可能是皇后拉着愉妃,同样想一石二鸟将愉妃母子拉落马下。

    便连皇太后也只是幽幽转眸,盯住眼前的两人,半晌只说,“此事牵涉重大,你们先回去吧。回头,我自会与皇帝说。”

    那拉氏与婉兮是一起来的寿康宫,可是回去,终究道不同了。

    那拉氏出了寿康宫,恶狠狠瞪了婉兮一眼,这便气冲冲先走了。

    婉兮倒不想坐轿,叫太监们抬着轿子在后头跟着,她自己由玉蕤扶着,一步一步走回永寿宫去。

    长街幽静,左右红墙像是鲜血涂成。这一片皇家的煊赫,却也永远摆脱不了骨肉相残的阴翳。

    婉兮半晌没说话。喉头里似乎是有千言万语,可话到嘴边也只化作一声叹息,重又咽了回去。

    玉蕤轻声道,“……姐缘何倒这般冷静?”

    婉兮听了笑笑,“是啊,旁人怕是这会子也正期望着我闹起来。或者是扯住皇后,或者是扯住愉妃,或者是同时扯住她们两个,一起到皇上面前去闹个天翻地覆。”

    玉蕤眼角已是被风吹出了水意,“为了十四阿哥,这便也是值当的。”

    婉兮点了点头,“如今这东西六宫里,纯贵妃病重,最高位者就是皇后、我与愉妃了。若因为这一件事儿,我们三个大闹起来,皇上震怒之下,将我们三个一并处置了去;同时再饶上纯贵妃的病气去……那这个后宫,才当真是要天翻地覆了呢。”

    玉蕤想来也觉不妥,便轻轻点头,却问,“那姐你特地拉着皇后闹到皇太后面前来,难道不是为了给咱们小鹿儿寻一个公道?”

    “公道?”婉兮轻叹一声,“公道自在人心。尤其是在身居高位、可以主持公道之人的心里。那人的心若一碗水端平,才有公道;若那人总有轻重,那便哪里还有什么公道?”

    玉蕤听着也是愣住,“那姐又何苦要到皇太后面前来?皇太后明摆着这些年总是偏袒皇后,菲薄姐……”

    婉兮停住脚步,回眸望住玉蕤,紧紧攥住玉蕤的手。

    “你说的没错,除了宗法礼度之外,皇太后便是她最大的靠山!因为有皇太后的庇护,便是皇上都不能对她怎样!——当年立她为继后,皇上都曾与皇太后冲突那么多回;皇上迟疑了那么久,才不得不屈从于皇太后……”

    “所以若想与她算这些年的账,我便要首先一瓣一瓣剥掉皇太后对她的信任去。”

    玉蕤微微一怔。

    婉兮缓缓转身,目光从血红的两列宫墙间,仰起向湛湛青天。

    “皇太后虽是守旧的老太太,但是皇太后却并非糊涂不分是非的老人家。她是要顾着满洲世家的体面,不待见我这样儿的汉姓女,但是皇太后却不是不顾及皇家子嗣的老祖母。”

    “故此这样的事儿,我便宁肯到皇太后面前来说,叫皇太后也一点一点看清楚,这位坐在皇后宝座上的正宫皇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是皇太后也开始对她起了疑心和不满,那咱们就算赢了这一局。”

    玉蕤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婉兮轻轻垂下眼帘,转回身来,“所以今儿,我到皇太后面前来说这个话,倒不是指望皇太后给我、给小鹿儿主持什么公道去……这终究还只是一个开始,我要为的不只是已经走了的小鹿儿,还得为了小七、啾啾,为了我肚子里又一个新来的孩子着想。”

    “我要他们以后在这后宫里,都能安安稳稳活下去;不再出现小鹿儿这一回的事儿。”

    玉蕤听得忍不住涌起泪水,“姐便是为了以后,那这一回也不能饶了她们去!不管是皇后,还是愉妃,总归不能饶了她们去!”

    婉兮轻叹一声儿,“……她们一个是皇后,一个是永琪的生母,难道能叫皇上将她们都关进慎刑司去,严刑拷问?”

    “不能的;况且我所说的也只是个推测,并无实证。而且皇后与愉妃之间,必定会互相指责,倒叫这件事儿无法问个明白。”

    婉兮缓缓伸出手来,握了握玉蕤的指尖。

    “况且这件事儿还要直接指向纯贵妃的病去。纯贵妃如今已是到了这样的时候儿,如何还能叫人到她宫里去折腾,甚或再去问她的话去?”

    婉兮轻轻摇了摇头,“这些年,我虽然与纯贵妃也有过多次龃龉,可是终究后来有了拈花。因为那个孩子,叫我在无法生养的那些年里,体尝到了身为母亲的快乐去。她出嫁走时,是将纯贵妃托付给了我啊。”

    “况且纯贵妃此时的身子,怕是也没几天了,我又何必要连她最后的日子也不肯体谅去?”

    婉兮说出这些话来,又何尝容易。每一个字,都扯动着心下生疼。

    “总归纯贵妃虽然时日无多,我与她们却还是来日方长。便是这会子不便即刻算明白的账,咱们便也都记下来,慢慢算。”

    这一日回到宫里,便传来消息,说和婉公主病重了。

    婉兮便又忍了忍,没有到养心殿去与皇上说开此事。

    次日,皇帝便奉皇太后,带着那拉氏和婉兮,重又回到圆明园。

    重回园子里,这才是几天之隔,婉兮朝自己岛上去,心下终又是浮起感伤。

    终究“五福堂”里就是小鹿儿离去的地方;而那岛上,处处还都留着小鹿儿的音容笑貌。

    皇帝一把拉住婉兮,“你走错了。”

    婉兮怔住,当着皇上,努力含笑,“皇上错怪奴才。奴才还不至于几天没回来,就忍不得园子里的路了。”

    皇帝却哼了一声儿,又叫住了那拉氏,“皇后也走错了。”

    那拉氏和婉兮齐齐惊住,都抬眸望向皇帝。

    皇帝看一眼胡世杰,胡世杰忙上前跪倒,“奴才启皇后主子、令贵妃主子,奴才已经奉皇上口谕,将皇后主子寝宫的一应物件儿,都挪到长春仙馆了;令贵妃主子的一应物件儿,也都从‘天然图画’挪进‘天地一家春’后殿。”

    这样一番挪动,便是那拉氏和婉兮两人一起挪宫了。

    两人都是毫无防备,双双愣住。

    倒是那拉氏先轻笑一声,“皇上这是为何?倒不与妾身说一声儿?”

第2353章 13、皇后下屋(七千字毕)

    皇帝眸光微转,嘴角轻轻一勾。顶 点 X 23 U S

    “朕就是觉着你原来那处后殿最好,合适她挪过去。朕已经下旨挪动好了,就没什么好商量的。”

    “长春仙馆岛上本就有‘皇后下屋’,合适你住。那处所在从前孝贤侍奉着皇额娘也住过。如今也该你挪过去了。”

    那拉氏闻言不由得一眯眼。

    “长春仙馆”并非孝贤皇后的寝宫,而是皇太后驻跸圆明园时的寝宫。皇帝为皇子时曾赐住在那里,那时候原本用名为“莲花馆”。

    皇帝登基后,将该岛改建后作为皇太后驻跸圆明园时的寝宫,改名“长春仙馆”。

    皇帝给“长春仙馆”的御制诗写的明白:

    “常时问寝地,曩岁读书堂。秘阁冬宜燠,虚亭夏亦凉。”

    “欢心依日永,乐志愿春长。阶下松龄祝,千秋奉寿康。”

    皇帝还为此诗特地做了题注:“循寿山口西入,屋宇深邃,重廊曲槛,逶迤相接。庭径有梧有石,堪供小憩。予旧时赐居也。今略加修饰,遇佳辰令节,迎奉皇太后为膳寝之所,盖以长春志祝云。”

    这一首诗已经明明白白写明了“长春仙馆”乃为皇太后膳寝之所,便是“长春”二字都是为给皇太后祝寿之心,实在与孝贤皇后半点都无关联。

    而孝贤皇后在世时,之所以也曾住在长春仙馆,都只是因为按着满人的规矩,儿媳妇是必须要与婆婆一处居住,伺候婆婆的;这个道理也跟皇帝历次出巡,都是皇帝单独居住,而皇后则要与皇太后一同居住,是相同的。

    “长春仙馆”牌匾所挂的正殿一路宫苑,从正殿到后殿“绿荫轩”,都是皇太后的寝宫;孝贤皇后所居的,只是那岛上最西边儿的一列西厢房,并无特别命名,只简单称为“皇后下屋”。

    这“下屋”二字,着实是委屈了孝贤这位元妻嫡后;凭皇帝这样一个最爱吟诗题词挂匾的人,竟然也能只以“下屋”二字为孝贤的寝宫名之,实在是半点心思都没用在这上了。

    故此皇帝这会子叫那拉氏搬进“长春仙馆”去,那拉氏心下倒不抵触。终究那处是皇太后的寝宫,里头一应陈设物件儿便是也曾留下过孝贤皇后的影子,却终究都是人家皇太后的物品。

    她在意的,是皇帝竟然叫婉兮搬进“天地一家春”的后殿里来。

    那拉氏深吸口气道,“园子里一应宫苑,皆与宫里对应而设。‘正大光明殿’对应太和殿,‘勤政亲贤殿’对应养心殿,安佑宫对应太庙……那这‘天地一家春’便是对应东西六宫。”

    “天地一家春,正殿是升座、供佛之处,不住人;那后殿,地位便相当于坤宁宫,乃为中宫寝居所在。”

    那拉氏还是忍不住盯住婉兮。

    “令贵妃虽为贵妃,却终究是妾室。皇上为何将令贵妃挪进本应唯有我居住的中宫里去?!”

    那拉氏这话说得没错,故此婉兮心下其实也不无忐忑。

    便连纯贵妃,同是贵妃,又在贵妃位上这么多年了,都只能住在“天地一家春”后头第三道院子里的后罩房里,不敢住后殿。

    ——今儿,皇上怎么忽然要将她挪进原本唯有皇后才能居住的后殿里去了?

    皇帝倒是面上始终淡淡。可是那淡淡里,却有着帝王那恩威难测的平静和坚定。

    便是对着皇上这样的神色,那拉氏心下才最恨!

    “皇上便是顾着那‘天然图画’岛上,刚刚走了小十四,皇上怕令贵妃睹物思人,故此要为令贵妃另外挪个地方住,我当然可以体谅;”

    “只是这园子这么大,便连后湖边儿上便有九个岛呢,皇上另外给指一处就也是了。又何必要将令贵妃挪进这中宫里来?倒叫人觉着,有些嫡庶不分了似的~~”

    皇帝静静听着,唇角还噙着一抹极淡极淡的笑。

    就仿佛那拉氏这时说的这番话,他早已没有半个字意外的;而且他心下,也早知如何应对。

    皇帝耐心听那拉氏抱怨完,这才不慌不忙抬起眸子来,静静望住那拉氏。

    “皇后说得有理,‘天地一家春’的后殿,就是相当于后宫中宫。故此,朕就是觉着,这园子里除了皇额娘的寝宫‘长春仙馆’之外,便哪儿都没有那儿好。”

    “朕既然要为令贵妃挪一处居住,便自然第一处就想到了那儿去。”

    那拉氏听得直咬牙,这便嗤然冷笑一声,“可是即便如此,‘天地一家春’里又不是没有旁的屋子了,皇上尽可以指一处偏殿给令贵妃住就是了。怎么都没有叫嫔御居中宫的道理!”

    “哦?朕瞧着,皇后仿佛是不愿意挪过去与皇额娘同住,还想继续留在天地一家春喽?”皇帝长眸倏然扬起,凝注那拉氏。

    那拉氏不肯退让,“我倒不是那个意思。”

    “只是,中宫就是中宫,便是皇后暂且别宫而居,也没有叫妾室入主的规矩!宁愿叫那屋子空着也就是了!”

    皇帝眯起眼来,微微想了想,却反倒笑了。

    “不如这样儿,朕便依皇后心愿,就不必挪动了。总归这会子纯贵妃病重,和嘉又厘降出宫了,纯贵妃身边儿也没个人照料——还是留皇后在‘天地一家春’里,就近照顾着纯贵妃好了。”

    那拉氏果然面色骤然一变。

    肝病又岂同旁的病去?昨儿才跟婉兮在皇太后面前议论完肝病是否会过给人去的事儿,如今若要她每日里都在纯贵妃身边儿照料着不成?

    皇帝却不肯松口,依旧含笑盯着那拉氏的眼睛,“皇后是中宫,这会子照料嫔御,倒是你中宫应尽之责。”

    那拉氏心下一虚,下意识向后退开两步,避开皇帝的凝视。

    “皇上说的自然有理。只是纯贵妃的身子需要照料,可是皇太后难道不需伺候了么?妾身倒担心,若是镇日照料纯贵妃,若皇太后回圆明园来,妾身倒抽不出身儿来伺候皇额娘了。”

    皇帝便笑了,无声,却笑意浓重。

    “皇后孝心可嘉,朕自然不该拦着。那就算了,皇后还是安安心心挪进‘长春仙馆’里的‘皇后下屋’处居住吧。朕另外派人照料纯贵妃。”

    皇帝说着眸光轻转,望向婉兮,“和嘉厘降那日,临行时与朕拜别,曾含泪请求朕叫令贵妃前去照料纯贵妃……朕与和嘉父女情深,自然舍不得不答应她。

    “故此还是叫令贵妃搬进来照料纯贵妃吧。皇后那后殿,本与纯贵妃寝宫最近,最是方便。朕这便定了:令贵妃挪住‘天地一家春’后殿。”

    皇帝说着含笑走到婉兮面前,眸光凝视着她,轻轻点头,“什么都不要想,也什么都不必管,自管搬进来住着。安安心心地,住着。”

    婉兮心下轰然地震动,抬眸望住皇帝,心下如春江水解,潮头拍岸。

    这些年来,多少事,他曾经与她说过的多少话,这会子便都汇聚在了一起,随着那潮头轰然而来,无法阻挡。

    曾经盛京的大清门——那是大清历史上第一座大清门,是比京里此时这座由“大明门”更改而来的大清门,更为纯粹的大清门;如今的中宫,虽是园子里,却叫皇上一年中燕居日子比宫里更长的夏宫里的后宫正宫……

    只是这一刻还当着那拉氏的面儿,婉兮不想叫她瞧出来,这便连忙垂下头去,轻轻含笑。

    虽是刚失去小鹿儿,虽是时隔刚刚这几日便又回到园子来,难免睹物思人、独自伤情;可是有皇上对她这样的心——那一切的痛,便都可迎刃而解了去。

    婉兮只蹲礼,“妾身谢皇上、皇后体恤之恩。”

    皇帝将话说死,婉兮又已经谢过恩了,这件事儿便已经成了定论。

    即便那拉氏是皇后,可是她这会子再说什么,也没人听,更已然更改不了什么了。

    那拉氏惊愕望住皇帝,又恨恨瞪一眼婉兮,不甘心不情愿,却又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地跺脚,愤然转身,朝着“长春仙馆”的方向去了。

    目送那拉氏走得没了踪影,此处唯有她与皇帝两人,婉兮这才上前轻声与皇帝嘀咕,“……爷的心意,奴才自然深铭于心。只是这些形式上的事儿,奴才其实并不计较,皇上又何必当着这样多人,叫奴才搬入中殿去~”

    皇帝伸手过来,轻轻捏了捏婉兮的手,“爷早说过,那些形式与名分,你自己可以不计较;可是爷,却不能不计较。爷该给你的,必定给你,谁都别想拦着;便是你自己不要,都不行。”

    婉兮心下已然如融化了的饴糖去,甜软得不成个形儿了。

    婉兮深深垂眸,轻声问,“……爷今儿忽然这样决定,可是皇太后已与爷说了什么去么?”

    皇太后曾经答应,要与皇上说起此事。那么这会子皇上忽然做出这样的决定,怕是皇太后已经将这事儿与皇上说了。

    虽然不知道皇太后究竟具体是如何说的,可是瞧着皇上今儿这模样,想来皇太后也并未怎样过分偏袒了皇后去——终究,皇子才是皇太后牵心连肉的嫡孙,儿媳妇总要远一层的。

    皇帝轻轻点头,“那‘长春仙馆’本是皇额娘的寝宫,若不是皇额娘点头,便是爷也不好直接将皇后给挪过去……你啊,放下心吧,就是皇额娘说,该叫皇后寻个僻静的地方儿,自己冷静冷静了。”

    婉兮心下呼啦一暖。

    ——老天有眼,皇太后终于肯做出这样的评判了!

    婉兮欢喜之下,忍不住调皮,歪头瞟住皇帝,“……这真是皇太后她老人家自己个儿说的,不是爷添油加醋来哄奴才的?”

    皇帝嗤然一笑,啐了一声儿,“偏你还不敢信!难道你这二十年的用心,全都白费了不成?皇额娘虽是守旧,可她不能接受的也只是你这汉姓女的身份……又如何是她不明白你为人如何了?”

    “人便是装好,又岂能装得二十年的?这二十年来,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她又哪一样儿没紧盯着看着呢?”

    婉兮心下更甜,用力点头,“奴才此后,必定加倍孝心,孝敬皇太后。”

    皇帝含笑轻轻点头,却又悄悄儿捏了捏婉兮的手。

    “你这会子已有喜,自是不便再亲去照料纯贵妃。只是方才爷不想太早叫外人知道,故此才没提及此节,依旧说叫你去照顾纯贵妃。”

    “不过爷说的,你自己可别当真了。你目下身子劳累不得,更不能叫肚子里的孩子沾染了纯贵妃的病气去……纯贵妃的身子,朕另外安排人就是。”

    婉兮含笑点头,却忍不住问,“倒不知皇上要安排何人?”

    皇帝抬眸望了望天,“就叫愉妃来吧。”

    “不是潜邸里的老人儿,情分深厚么;愉妃这会子也没有孙子要带,自己一个人在宫里也是闲呆着!人若太闲,心底便会长草,不定能生出什么胡思乱想来。于她自己也不好。”

    “便叫她将这份儿闲心善加利用起来,做点儿有益的事儿吧~~”

    皇太后和皇上将此事做到这儿,婉兮的心下已经敞亮开了。

    婉兮含笑点头,却又还是眉眼之间略微有些惆怅。

    皇帝便瞧见了,忙问,“……你心下,可还有什么不痛快?这便都告诉爷,爷记着;便是此时还有些委屈了你和小鹿儿的地方,可是这笔账爷自然记着,总有一日都算清楚了。”

    婉兮忙笑,急忙摇头,“爷别着急,奴才没想那个。皇太后和皇上能为奴才做到这般,奴才已然心满意足。”

    婉兮回眸,望向这万物复苏的园子,“奴才就是有点遗憾,‘天地一家春’里有些拘谨,倒是不如天然图画岛上那么活泼。这会子三月春归,奴才本该在岛上带着人张罗着种花种菜、等着采竹笋了……可在‘天地一家春’里,却没这些花花草草。”

    皇帝望住她,便也笑了。又是回想起当年便是由她起头儿,将这园子里闲置的地、竹林和荷塘都包出去的。如今已是多年过来,园子里日常的开销,都已经不必额外花银子,便是这些收入就都够了。

    皇帝便轻哼一声儿,“那岛上自然还是你的去处,你若心下平复了,跟爷保证再上岛去不会因为想起小鹿儿而难受,那便依旧由得你去!”

    “再说就算‘天地一家春’里没那么些花草,可是你离着爷的‘正大光明殿’和‘九洲清晏’也都近。‘正大光明’那边有‘芳碧丛’那大片的竹林;‘九洲清晏’又挨着湖边儿,哪儿少得了荷花?你便都去侍弄起来就是!”

    婉兮这才开怀而笑,“这样说来,奴才便要当爷的花匠了?”

    皇帝轻啐一声儿,“花什么匠?管家的婆子还差不多!”

    次日,皇帝在同乐园,赐回部王公们看戏。随驾看戏的有:哈密郡王品级贝勒玉素布、和阗郡王品级贝勒霍集斯、阿克苏贝勒品级贝子鄂对等四十六人。

    席间,皇帝赐这四十六位大小伯克棉衣茶果。

    这依旧是朝廷平回部之乱的延续,可是皇帝却莫名在这一天颁下另外一道与此事毫无相关的谕旨来:

    “行宫周围附近田地不许耕种,原为扈从人等安营起见。遇朕巡幸之期,自应遵照办理。但永远荒芜,亦属可惜。”

    “如朕巡幸木兰皆在秋令,麦苗等项,原可早为耕获。朕恭谒二陵如在春季,车驾已过,秋谷尽可耕种;如在秋季,春花亦已收成。”

    “著交总管内务府衙门,将此次圈出各行宫附近田地,即行赏给各行宫千把兵丁等。遇朕经过之时,留为隙地;于经过前后,分拨耕种。则田地不至废弃。而于官兵生计亦大有裨益。”

    总管内务府大臣们接了旨意,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浑没想明白,今儿皇上看着看着戏,怎么忽然想到这些事儿去了。

    ——皇上看着戏呢,那些戏台上的热闹,又或者是戏台下与回部王公们的交流,难道都不能拢住皇上的心思去么?那皇上眼睛看着戏,嘴里说着回部的话,心里却是想着谁呢?

    三月十日四,至三月十六日,连着三日,皇帝都是在同乐园,赐回部四十六位伯克们看戏。原本那些笙箫官簧,伴着朝廷与回部的亲如一家,自是和乐融融,倒能好歹将三月前半月的哀伤,过滤掉不少去了。

    只是这个三月,也合该是多事,三月十七日,便传来噩耗,和硕和婉公主薨。

    和婉公主因是和亲王弘昼的女儿,皇帝待如己出。从小儿又是在宁寿宫里抚养长大,皇帝甚至曾经将和婉公主序齿为自己的四公主——故此和婉公主破格儿赐封为和硕公主。

    真正的四公主和嘉公主刚刚成婚,曾经的四公主和婉公主这便薨逝——尤其,和婉公主这薨逝的日子,恰好是和嘉公主的九日回门礼。

    这便有一点点宿命之感,叫皇帝心下更是感伤不已。

    三月十九日,皇帝亲临和婉公主府,赐奠。

    这一日皇帝叫婉兮与舒妃同来。婉兮与舒妃对皇帝此举,心下也都是明白。

    故此在和婉公主府里,舒妃硬是掉下了眼泪来。好在这叫外人看起来,只是她为和婉公主掉泪,倒没人多想什么去。

    舒妃落泪,婉兮便没做哀声,只是慰问了弘昼家的几位福晋,连同额驸德勒克家的几位女眷。

    隔着竹帘,婉兮看见和婉公主的额驸德勒克前来谢恩。这位和硕额驸,本是巴林郡王璘沁的长子;又是和硕额驸,便怎么都该袭封巴林郡王。可是终是因为和婉公主与舒妃的十阿哥夭折有关,故此皇帝便是没有直接惩戒和婉公主,却活生生将额驸德勒克的巴林郡王,给了他的弟弟;他本人,只封了个“巴林辅国公”。

    这位额驸怕是也不明白皇上为何如此决定,这些年也是有些悒郁了的。

    婉兮便也轻轻回眸,望了舒妃一眼。

    不管怎样,那一场恩怨到此,不论谁对谁错,也总该做结。

    感受到婉兮的目光,舒妃便也轻轻闭了闭眼。

    她知道,这件事儿都已经这么多年过来,婉兮怕是也已经知道七七八八了。

    舒妃便叹一口气,“这世上谁人不欠债,谁人不被人亏欠?我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事儿,我从前不愿承认,总想当成是旁人做的;而此时,便也没什么不敢认的了。”

    舒妃转眸来盯住婉兮,“旁的那些倒也都罢了,我当年唯独没想到,你当真敢将永瑆交给我抚养……我倒不信你不知道,当年我与淑嘉皇贵妃也并非无仇。”

    婉兮轻轻叹口气,别开脸去,“那我也不瞒你,当年九阿哥受了炭火气,还是我发现的。故此淑嘉皇贵妃临终,才要将永瑆托付给我。”

    舒妃微微眯眼,“那你还敢将永瑆托付给我?”

    婉兮微微扬起下颌,目光里有一股冷肃和寂然,“我自然也有不放心,不然当初你又怎么会争取抚养永瑆那么久,我起初却怎么都不肯撒手去?”

    “我后来还是给了你,一来是因为是见你先主动争取抚养永瑆。你一向也是聪明之人,既然决定抚养永瑆,又如何能叫永瑆在自己身边儿出了事去?否则,皇上和皇太后也不会饶了你。”

    舒妃吐了口气,转开眸光去,无言以对。

    婉兮缓了一下儿,嗓音便又柔软下来,“二来,我也是想着,这世上最危险的去处,却也说不定是最安全的。我将永瑆放到你身边儿去,反倒就此钉死了你的手脚,倒叫你不敢再提曾经与淑嘉皇贵妃的恩怨,不会再对永瑆做什么去。”

    舒妃有些惭愧,又无话可说,这便还是桀骜地啐了一声儿,“呸!你又掐住我的七寸了,要不要我给你道声恭喜啊?”

    婉兮这才缓缓笑开,“不过这些年,你当真将永瑆照顾得极好。甚至,比我照顾得还要好。若永瑆是在我身边儿呢,我真不敢说他会有如今的文武双全。”

    舒妃一怔,豁然抬头,眸光倏然转亮。

    “你……当真这样觉着?”

    婉兮耸耸肩,“你是书香大家,家里有纳兰容若那样的大词人,家学深厚,无人能比;你家里又是叶赫部的王族,又有明珠那样的权相,故此你教育出来的孩子,会更有大局观,看得更加深远。”

    “便是淑嘉皇贵妃活着,她家里怎么都没有你家的高度,故此都未必能将永瑆教得如此好。想来淑嘉皇贵妃地下有知,看着这样儿的永瑆,也必定能含笑九泉了。”

    婉兮说着,终于轻轻含笑,伸手过去拉过舒妃的手来。

    “若以永瑆论,相信淑嘉皇贵妃也已然对你释怀;那一桩恩怨,至此,也同样可以了结了。”

    舒妃霍地转开头去,眼中已然隐约有泪。

    知道舒妃是抹不开脸,婉兮便也收回目光来,轻轻垂下眼帘。

    其实就连婉兮自己又何尝能想到过,如今有一天她与舒妃还能这样坐在一起,还能这样在回首过去的恩怨时,还能相对一笑?

    说到底,不过两句话:

    ——得饶人处且饶人;

    ——为人留路,就也是为己留路。

    两日后,皇帝又特地亲临慎郡王府,看望永瑢——虽说永瑢这会子还只是贝勒,可终究出继承袭慎郡王之嗣,故此他便是入主慎郡王府。

    三月初六日,永瑢成婚,迎娶了傅谦的女儿富察氏福慧;此日,正好半个月了。

    永瑢带着嫡福晋福慧来给婉兮行礼。

    福慧终是傅家人,虽是侄女儿,但是与孝贤皇后、傅恒还是眉眼之间颇有几分相像的。

    婉兮便也拉起来含笑祝福。

    永瑢不便与婉兮单独说什么,这便告退出去,却是看了福慧一眼。

    等后殿内只剩下婉兮和福慧二人时,福慧便含笑道,“回令姨娘,六阿哥是嘱咐了奴才,叫奴才一定要给令姨娘磕头谢恩。早前阿哥爷还有些想不明白的事儿,多亏令姨娘点播,四公主也都将话儿说给阿哥爷了,阿哥爷早已想明白了,如今倒是与奴才一起学着看账簿子,从理家开始呢!”

    婉兮点头,拉着福慧的手嘱咐,“我倒说句实在的:永瑢是出继而来,终究不是慎靖郡王的本生孙儿,情分上终究要隔着一层去。如今郡王府内,慎郡王的老福晋、侧福晋还都在世,还都需要六阿哥和你来奉养。”

    “居家理事,当儿孙媳妇的伺候婆婆、太婆婆,最不容易。更何况这还不是本生的,中间便更是容易出些小差头儿去……永瑢是皇子,从前与慎郡王的老福晋们是君臣之礼,如今却要成为嗣孙,这心下难免有些没适应过来的。福慧你是嫡福晋,你便得在耳畔时时刻刻提醒着去。”

    福慧便也笑了,“令姨娘放心,奴才都明白。整个慎郡王府的份例,内务府都是从阿哥爷头上统一派下来的。虽说名儿上都是给阿哥爷的,可是奴才必定提醒阿哥爷,将最好的、掐尖儿的,都先进给老福晋、侧福晋们去。”

    “在老福晋们面前,必定执儿孙之礼;唯有回到宫里去念书,才又是皇子了。”

    傅家的女儿,礼数上必定是错不了的。婉兮这便放心点头,“能娶到你这样儿的福晋,是永瑢的福分。待得回了园子,我也必定将这话儿带给你们母妃去,叫她也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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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4章 14、迟来的安慰(七千字毕)

    当晚,皇帝带着婉兮和舒妃回到圆明园。www.uu234.net

    皇帝赐婉兮与舒妃一同作陪用膳,婉兮却告退。她惦着纯贵妃,知道她今儿去永瑢府邸,纯贵妃必定等着听她讲说呢。

    舒妃起身行礼恭送,一直送到门外。

    门外廊下,舒妃见左右无人,不由得叫住婉兮。

    “令贵妃,你就这么大方,放心将我一个人儿留在皇上这儿?你难道不担心,我待会子陪皇上用酒膳,这便用了法子,让皇上今晚留下我去?”

    婉兮淡淡一笑,俏皮轻哂,“你若有本事,那就随你的便了。我明儿一早就等着消息,看你今晚儿是不是当真留下来了。”

    婉兮这样的沉静,倒叫舒妃颊边泛起红晕来。

    舒妃扭过头去,啐了一声儿,“呸!我才不给你看笑话儿。拉倒,我也不跟你玩儿了。”

    斜阳流转,余晖微红,落在人面上,便如涂了一层胭脂去。

    看着这样儿的舒妃,婉兮倒是忍不住微笑,“……其实,我倒有些想念当年的那副嘎拉哈。”

    从前年少,想与舒妃一起玩儿的时候儿,舒妃却不待见;如今年岁大了,这人情世故许多都能看得通透了,舒妃终于肯来与她玩儿的时候儿——却一回头,都已经蹉跎过去这么多年了。

    舒妃心头也略有惆怅,这便轻轻叹了口气,“算了吧。嘎拉哈自然好得,吩咐膳房给留着就是了;再不济,拿半吊铜钱儿叫听差苏拉到外头去给买呗,自有现成儿的。”

    “只是咱们都老了。这会子便是手上还有嘎拉哈呢,当真还好意思玩儿起来么?”

    婉兮含笑凝视舒妃,却没说话。

    舒妃面上有些尴尬,转开头去,“你做什么要这样看着我?怎么,又自以为掐着我什么七寸去了?”

    婉兮含笑轻轻摇头,“你现在的七寸,都是我给你安上的——就是永瑆啊。”

    “既是我给你安上的,那我自然一捏一个准儿。”

    舒妃便更有些挂不住,轻咳一声儿,“不是急着去看纯贵妃么,怎么还不走?”

    婉兮便也笑了,伸手来轻轻握住舒妃的手,“嘎拉哈没了便没了,这二十年过了便过了。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咱们两人都疼爱永瑆;都愿意尽一个母亲的心,护着永瑆。”

    舒妃终于克制住了面上的红晕,轻轻抬眸盯住婉兮,那一双眼黑白分明,异常坚定。

    “你和我都是曾经失去过皇子的人了,你和我便都更明白这宫里如今的争斗,已然都是围绕着孩子们了。这会子我必须护住永瑆,不能再叫永瑆遭遇不测;只要你帮我,我也必定不负你去!”

    “九洲清晏”与“天地一家春”可真近,就是左右挨着,仿佛又是永寿宫与养心殿的模样儿了。

    婉兮便也不要轿子,就自己携着玉蝉的手,一步一步走回去。

    玉蕤早在门外等着,玉蝉上前给玉蕤见过礼,便也退开一旁。由玉蕤来扶着婉兮往回走。

    玉蕤轻声禀报,“……皇后搬到‘长春仙馆’后,果然住不安稳。这便主动说又要去行躬桑礼,三日前就斋戒去了,今儿回先蚕坛行礼去了。”

    三月十九日,那拉氏开始斋戒;三月二十一日行礼,故此和婉公主的奠礼、永瑢府邸的驾临,她都没能随着皇上一同去,而是一个人儿留在了北海的先蚕坛。

    婉兮便也点点头,“亲蚕与躬桑分开,便是说今年,桑叶生得又比往年迟了。”

    虽说三月春归,万物复苏,可是这生机的复生却也总分早晚。这个三月,皇室颇多生离死别之事,怕是那桑叶也感知到了这股子悲伤的气息,故此便也又比往年迟到了吧?

    玉蕤悄然看婉兮一眼,“……我方才瞧见,姐仿佛与舒妃说了许久的话。今儿姐与舒妃这一路同行,她并未为难姐去吧?”

    究竟这会子婉兮怀着孩子,胎气还没稳当,若舒妃还跟从前似的怀着坏心眼儿,那婉兮这一路上便当真是有些风险的。玉蕤颇有些不放心。

    婉兮含笑点点头,“有时候儿我就觉着皇上给后宫的封号,真是好。便如舒妃,这个‘舒’字,总叫我想到‘舒一口气儿’去。”

    玉蕤何等心思剔透,便也懂了,吹书轻轻含笑,“舒,缓慢也。舒妃身为叶赫部的部长后裔,身份高贵,年少的时候儿自然心高气傲;又因曾有皇太后扶着,这便一向不将姐你放在眼里。”

    “可是幸好,二十年走过来,斗也斗过了,生生死死都见过了,终于肯与姐放下芥蒂,携手在一处。故此啊,虽说这一口气儿舒的的确有些慢,用了长长的二十年;不过好歹,终于是来了。”

    婉兮也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说的是。后宫的战火此时又已点燃,多一个盟友,便少一个敌人。”

    婉兮太明白,凭着她在宫里,母家帮衬不上任何;便是有皇上护着,可是以去年和今年这两个失去的孩子而论,皇上也总有顾及不上的时候儿。

    若要保护自己和孩子,她必定不可单打独斗。

    而此时,与她情同姐妹的,都是语琴、婉嫔这样的汉女;便有个颖妃,终究也只是八旗蒙古的出身,她身边并无出自满洲世家的格格。

    也怨不得她如今总是被人说成是后宫里汉女一派的为首之人,这样的定位,只会越发引起前朝宗室王大臣、后宫里皇太后的反感。

    故此,若能与出身满洲世家的格格们化干戈为玉帛,才是明智之举。更何况天下一统,满汉齐家,更是皇上的心愿。

    已是回到“天地一家春”,婉兮点了点头,便直接走向后院去看望纯贵妃。

    因儿子、女儿都已经出宫成婚去了,纯贵妃独自躺在寝宫里,便更显得寂寞。

    她的寝宫是“天地一家春”的后罩房,屋檐矮于正殿和后殿,故此这会子斜阳还能照进后殿去呢;却已经照不进这后罩房里来了。

    纯贵妃陷在这暮色暗寂里,一张脸上都是暗的,便与她此时身子的情形一般无二。

    愉妃奉旨照料在纯贵妃身畔,见婉兮来,急忙起身行礼。

    婉兮点头,“愉妃不必多礼,便也坐吧。”

    纯贵妃一把攥住婉兮的手,急着要问永瑢府邸的事儿。

    婉兮拣着方便的,一样一样委婉讲给纯贵妃听。

    纯贵妃轻轻一叹,“你嘱咐得对……我这会子心下最不放心的,也是永瑢该如何对待慎郡王的老福晋、侧福晋们。虽说是承袭慎郡王,可是毕竟那是人家的宅子,里头从上到下用的人,还都是人家的。”

    “便是家里的诸事,也一向都是老福晋们做主。永瑢刚搬过去,一应大事小情难免掣肘。若是处置不好,倒叫旁人指摘了去。”

    婉兮含笑点头,“福慧那孩子是名门闺秀,从小就在家里当家理事;虽说不是王侯之家,可是她们傅家什么样的排场没见过呢?福慧在慎郡王府里,一切都甚得宜,必定能帮衬得上永瑢。纯姐姐放心就是。”

    纯贵妃唇角蠕动,还有许多话想说,却抬眸望向愉妃。

    婉兮知道,有愉妃在这儿,纯贵妃很有些不方便。婉兮这便含笑道,“慎郡王的老福晋、侧福晋也给纯姐姐请安呢。知道纯姐姐身子弱,这便进了几盒子滋补的好东西来。”

    “慎郡王的老福晋和侧福晋是咱们的长辈,这些东西可不能怠慢了,我倒不放心交给奴才们去归置。还得麻烦愉妃你,替纯姐姐收好了吧。”

    愉妃便也赶紧起身双手接了。

    纯贵妃向蔓柳使了个眼色,蔓柳便也含笑上前行礼,“奴才伺候愉妃主子。”

    愉妃带着蔓柳一并出去了,巧蓉跟着送到门口,确定左右无人,这才转身回来,向纯贵妃点了点头。

    纯贵妃便向婉兮伸出手来,想要攥住婉兮的手。

    可是,她却还是自己收回了手来。

    婉兮便坐下,伸手过来握纯贵妃的手。纯贵妃却连忙将手闪开,有些着急地道,“万万不可!”

    见纯贵妃如此,婉兮便也明白了。

    或许纯贵妃对自己的病气可以过给人之事,有了数儿。

    婉兮便垂首努力一笑,“既然愉妃没事,想来我也没事。大人终归不同于孩子,抗病的能力终是强十数倍去。姐姐放心就是。”

    纯贵妃却摇头,“我总归不愿意连累你。”

    “至于她……我是巴不得她出事!叫她早早儿跟我一般!”

    “可是她倒好,防备得滴水不漏,便连茶盅、唾盂都自己带来,绝不动我宫里的。平素也只是隔着三五尺远陪我坐着罢了,照料我的事儿,她是半点都不亲自动手的。”

    “如是旁人来,她才勉强支应一番。便是碰触我,都是悄悄儿用袖头子垫好了,并不直接触碰到我的!”

    婉兮便也一眯眼,“照此说来,她与纯姐姐果然生分了。”

    纯贵妃虚弱地冷笑,“可不,何止生分,她还怨恨我的。如今她自然是巴不得我早死。”

    婉兮怔然,“纯姐姐,此话这是……”

    纯贵妃哀伤而笑,“你如何忘了,她原本曾是我钟粹宫里的贵人?南苑海子披甲人的女孩儿,从潜邸到进封,都是位分最低的;便不是使女出身,却早早儿被使女出身的慧贤皇贵妃、淑嘉皇贵妃盖过去了多少倍。”

    “她就跟着我,从潜邸一直到进封,低眉顺首、乖巧听话,叫我渐渐对她不设防,甚至有些话也愿意与她说了。”

    “那些年我的处境其实也是不舒心。孝贤皇后利用我汉女的身份来与当时的娴妃、如今的皇后斗;娴妃与我一起封妃,早就看我不顺眼,更何况我是汉女,又诞下皇子,娴妃那些年便没少了给我小鞋儿穿,不时在皇太后跟前搬弄是非。我没有办法,只能投靠孝贤皇后,为人当棋子儿使。”

    “那些委屈,平素我也没人能去诉说,便也多多少少与她说了。我以为她是个闷嘴的葫芦,又懂事,哪成想她却是个有心计的,将我那些话全都记个清楚。”

    “乾隆四年那会子,我母家奉旨入旗,诸事都要我在宫里打点;而当时的嘉嫔生下皇四子永珹来,封妃在即。后宫的格局一下子又有些乱了,我担心自己失宠,这便与淑嘉、娴妃斗得更狠。”

    “却没想到……我防了外人,没能防住自己宫里的人。她竟主动向孝贤皇后效忠,将我素日与她说过的那些话,都作为邀宠的资本,去说给了孝贤皇后去!”

    “那会子,孝贤皇后刚失去永琏。大阿哥的额娘哲敏皇贵妃又已经不在世了,故此后宫诸人的目光,自然都定在我的永璋身上。孝贤皇后虽说用我防着娴妃,可是她却也同样防备着我们母子,她倒也乐得我身边儿多一个愉妃来盯着。”

    “故此,她给了愉妃机会,叫她承宠,得了永琪去……事后,又要我与她一同保密,叫愉妃能将永琪顺顺当当地生下来。”

    纯贵妃说着,眼中已是含了泪意。

    “事后,外头人都说是我利用自己宫里的贵人去邀宠、固宠,是我向皇上举荐了她……婉兮啊,你说,若我当真要举荐,又为何不举荐我身边儿更忠心的官女子们去?我因有娴妃压着,不得不凡事依靠孝贤皇后;而我曾经与愉妃说过的那些话,也成了我的把柄,我便有苦难言,只得受了。”

    纯贵妃说得激动,这便又是一口血吐出来。

    婉兮忙起身想要扶住。

    纯贵妃还是小心地避开了婉兮的手。

    婉兮心下便更是难受,不由得含泪道,“纯姐姐……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纯姐姐便别再说了。这会子,养好身子才最是要紧。”

    纯贵妃苍白寂寂地看向婉兮,努力一笑,“我只怕,这会子再不说,以后就更没机会说出来了。总归,你心下千万有个数儿——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你千万别被那些外表老实的人,给害了。”

    “这会子我也帮衬不上你什么了,我只是……还能提醒你这两句罢了。你千万千万,心下要记着。”

    与纯贵妃说完这些话,当晚纯贵妃的病情便又恶化。听巧蓉来报,说是这回吐血更多……

    皇帝亲自带太医院多位御医前来,婉兮因怀着身子,被皇帝下旨挡住。

    夜半时分,皇帝才回来,进门前小心地在外用热水烫过了手,又用香药熏过衣裳,这才入内。

    婉兮一瞧皇帝的面色,便知道不好。婉兮垂眸含泪,“……怎么会这样?拈花和永瑢两人的婚事,紧赶着慢赶着在三天内都完成了。子女二人,都为母妃冲喜,怎么纯姐姐的身子,还不见起色么?”

    皇帝也叹口气坐下来,“拖得太久了。脉案上记着,她从去年九月十三就开始吐血……太医们也说,坚持到今日,已是六个月,已然不容易了。”

    婉兮泪盈于睫,“九月十三……那么巧啊。”

    皇帝也是明白,黯然点头,“是,就是爷万寿之后的整一个月。想去年八月里,她还特地带了永璋去避暑山庄,给爷贺寿。她的心意,爷不是不明白,她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身子不好了,这便想求爷收回对永璋的话;至少也不叫永瑢出继……”

    “可是爷却没有答应她,叫她在避暑山庄便病情加重,一个月后,这便吐了血。”

    婉兮听得也是难过,忍不住哽咽道,“爷更是十二月间正式下旨,叫永瑢出继……爷也忒狠心。”

    皇帝伸手过来,握住婉兮的手,“是啊,爷知道自己在对待纯贵妃和永璋、永瑢之事上,的确是有些狠心了。只是,爷必须那么做。”

    婉兮垂下眼帘,也是心痛不已——终究,永璋和永瑢没什么不好,唯一的软肋,是汉女的儿子,身子里有一半汉人的血啊!

    随着这两位皇子渐渐长大,生母又居贵妃高位,仅次于皇后,这便必定叫前朝满洲亲贵大臣们不安。所以皇上需要做一个明确的表态,所以皇上当年才那么“莫名其妙”地训斥了刚十三岁的三阿哥,褫夺继承权;如今又“莫名其妙”地将皇子出继。

    因为同样是流着汉人的血,纯贵妃的疼痛和不甘,婉兮最能明白。故此这会子她便尤其心疼纯贵妃去,泪都停不住。

    “爷当真是委屈了纯姐姐……她以汉女之身,在这大清后宫里,举步维艰;她却还陪了皇上三十年去,又为皇上诞育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去。爷,您总不能叫她这么含恨走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握住了婉兮的手。

    “爷知道。她的身子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爷还能为她做的,也就只剩下那一件事了。”

    三天后,即三月二十四日,皇帝下旨,诏封纯贵妃为皇贵妃。

    谕旨曰:“奉皇太后懿旨,纯贵妃久膺册礼,克勷内治,敬恭淑慎,毓瑞椒涂。今皇子、及公主、俱已吉礼庆成。应晋册为皇贵妃,以昭令范,钦此。所有应行典礼,各该衙门照例举行。”

    得旨当日,众人齐聚“天地一家春”,向皇贵妃苏婉柔道喜。

    只是因皇贵妃苏婉柔的身子实在不好了,这便只隔着碧纱橱,与一众后宫道谢。众人便也都散了。

    婉兮因一起住着,这便留下,含笑道,“如今苏姐姐已经诏封皇贵妃,理应居‘天地一家春’后殿。我这边已经开始拾掇,等姐姐身子好些,这便挪过去吧?”

    皇贵妃苏婉柔只当着婉兮,便也不再掩饰面上哀伤。

    “我也不瞒你,这个皇贵妃之位,是我多少年来都曾梦想过的。从慧贤皇贵妃被封皇贵妃起,我便想着,原来汉女也可封皇贵妃;待得淑嘉也追封皇贵妃,我便更是要对这个位份势在必得。”

    “咱们当娘的,从前是为了恩宠;后来再想要这个位分,其实都是为了咱们的孩子了……可是你看啊,我便是这会子封了皇贵妃,又还与我的孩子有什么关联了?”

    “他们该被褫夺继承权的,已经在十多年前就被褫夺了;该出继的,也在几个月前已经成了别人家的嗣孙;而我的拈花,也只是以和硕公主的品阶厘降的……便是我为皇贵妃,也都在这些事儿成了定论之后,皇贵妃这个位分,还能给我的孩子们,带来什么去了?”

    皇贵妃苏婉柔抬眸看向帐顶,目光干涩而喑哑。

    “皇上将我孩子们的命运都安排完了,才给我这么个皇贵妃,这会子看起来,不过是一场安慰;是另外一次冲喜罢了。”

    “若是皇上当真心下对我愧疚,为何不能早一点进封了我?至少,在我的永瑢出继之前,在我的和嘉以和硕公主的品阶厘降之前啊!好歹,也能叫他们还有机会母凭子贵那么一下儿……”

    皇贵妃苏婉柔的一席话,叫婉兮心下也是感伤。

    婉兮竭力安慰,“苏姐姐别这样想,总归姐姐能进封皇贵妃,是喜事,大喜事。”

    “便是永瑢、和嘉他们没能在姐姐进封之前成婚,可是姐姐好歹……好歹还可以想想自己的身后事。”

    皇帝的几位皇贵妃都已然葬入皇帝的地宫,百年之后地下仍可相随。

    婉兮极力含笑道,“姐姐已为皇贵妃,自可千古追随皇上。我自己却没这个福分,真是羡慕姐姐呢。”

    皇贵妃苏婉柔便也苦涩一笑,迟缓地点了点头,“这会子唯一还能聊以安慰的,便是此事了。”

    苏婉柔说着,抬眸凝注婉兮,“婉兮啊,别挪动了。那后殿是皇上指给你的,便是从前你我都在贵妃位,皇上也只将那殿里指给了你。你我之间又何必还拘束什么皇贵妃与贵妃的位分差别去么?”

    婉兮还想劝,苏婉柔却已是黯然闭上了眼,“听我的吧。我的身子,我自己最明白。这番挪动,已是全然没有必要了。”

    四月初,皇帝以常雩祀天,赴南郊斋宫斋戒,多日不在园子里。

    婉兮这边小心顾着身子,却又要协助那拉氏,为皇贵妃苏婉柔的册封礼而忙碌。

    因皇贵妃的位分不同其余位分,一应典礼的准备更加繁琐、严格;再加上皇上是毫无预兆的突然诏,叫礼部、内务府等相关司部毫无准备,而为了冲喜,给的期限又紧,故此整个后宫和园子里已是忙成了一片。

    这一日,病了多时的语琴,忽然来看婉兮。

    自从小鹿儿走后,语琴便也一病不起。婉兮自己这边好歹还有皇上拽着,回宫观四公主婚礼,又是去永瑢府邸等,还能散散郁结;语琴却宛若一整根脊柱都被抽走了一般,整个人已是卧倒不起。

    便连皇贵妃诏封等事,都没办法来庆贺。

    自打婉兮挪到“天地一家春”来,语琴这还是第一次来。

    婉兮见语琴走进来,面色还是病恹恹的,这便连忙亲自起身走过去,一把抱住了语琴,“姐姐有什么事儿不能叫晴光她们来说,非要自己来?”

    语琴扶着婉兮,缓缓走到炕边儿坐下。便是这几步路,都是有些头晕、眼前发黑,忙抬手撑住了额角。

    “有件事儿,我非得自己来说给你才好。”

    婉兮便也坐下,亲自伸手帮语琴揉着额角。

    “姐姐说就是,慢慢儿说。”

    玉蕤也忙取过一条婉兮素日里用的抹额来,上前给语琴额头勒上。

    玉蕤边忙活着,边瞧了婉兮一眼,低声问,“庆姐姐,可是那兰贵人和鄂常在,闹出了什么幺蛾子?”

    语琴病恹恹地抬眸望了玉蕤一眼,却是摇头,“她们两个是闹起来了,只是我这会子早已顾不上她们两个。便是她们两个也瞧见了我如今的模样儿,也没敢闹到我眼前来。”

    “我这会子,一颗心都已死透了,我哪里还管得了她们的事儿?便闹去吧,有本事掀了房顶,或者谁弄死谁去!”

    婉兮急忙扶住语琴的手臂,“姐姐,万万莫动气。既然不是她们两个的事儿,姐姐便消了气,慢慢儿说起就是。”

    语琴深吸一口气,叫自己平复下来,抬眸望住婉兮。

    “你可记着,英廉?”

    语琴这话头起得,叫婉兮都是有些意外。

    “英廉?”婉兮一时都没想起来。

    多亏玉蕤对内务府的事更清楚,这便连忙提醒,“便是庆姐姐母家奉旨入旗之后,所在佐领的职官。”

    婉兮便也点头,“我想起来了,是姐姐家所在的佐领的包衣佐领。好像也是汉姓人,汉姓是冯的?”

    语琴点头,“嗯,就是他。”

    婉兮忙问,“他怎么了?姐姐今儿特地过来,怎么会说他?难不成,他敢给姐姐母家苛待?”

    “若是那样的话,倒也简单。玉蕤现成儿的在这儿呢,便将这事儿交给她阿玛德保去;再不济,还有九爷呢。九爷当日将姐姐母家托付给这个英廉去,想来他也不敢不尊九爷的话。”

    语琴却是摇头,“正好相反,他对我母家殷勤备至。”

    玉蕤也看了婉兮一样,“我想起来了,好像这两日才听说这个英廉由户部郎中,要升补为内务府正黄旗护军统领。”

    婉兮扬了扬眉,还是有些不明其意,“九爷既然将姐姐母家托付给英廉照管,那英廉能升补,自然是好事。姐姐晋位为妃,如今又是病着,皇上便是因为姐姐,爱屋及乌,也是有的。”

    语琴却皱眉,“我却担心,算不得好事~”

第2355章 15、别急,都有一死(八千字毕,月票加更)

    婉兮静了一会儿,举手告饶。顶 点 X 23 U S

    “我今儿这脑筋是怎么都不够用了,姐姐这是说什么呢,我怎么实在听不出关键来了?”

    语琴便又抬眸瞟一眼玉蕤。

    玉蕤的脸便红了。

    婉兮轻笑一声儿,垂下头去,“怨不得我今儿脑子不够用了呢,原来是你们两个合伙儿跟我打哑谜呢。你们当中一个,都是我比不上的;这么合起伙儿来,我便自然像个大傻子了~”

    语琴忙道,“是我对你心有亏欠,这话便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玉蕤更是直接撩袍跪倒。

    语琴歉疚地望向玉蕤,“她自是早就知道的,是我求她,暂且不要在你面前说起。终究,这一个月来你的心里也不好受,这么点子破事儿,我实在不想叫你这心上,雪上加霜。”

    婉兮瞧着两人的神情,倒是笑了,“这话儿究竟是怎么说的呀?瞧你们两个紧张的。我这会子还有什么承担不了的?你们直说就是。”

    语琴轻轻闭了闭眼,“这话儿还得从我晋位为妃说起。既然晋位为妃,位下的官女子便要增添,内务府里便留了神替我选着。”

    “今年二月,内务府使女挑选,内务府说给我选好了人。我那会子都只忙着小鹿儿预备种痘的事儿,哪有心思去看女子,这便暂且撂下了。三月,小鹿儿走了之后,内务府便奏请,将已经在内务府里学了一个月规矩的女子们,领来给我瞧瞧。”

    婉兮点头,“这都是自然。”

    语琴抬眸望住婉兮,“我却怎么都没想到,他们领进来的人里,竟有一个,是我陆家的妹子!”

    婉兮也微微一怔。

    今年二月时候的确事儿多,那会子皇上整个月几乎都在谒陵的路上,故此皇上压根儿就没亲自去看内务府使女的挑选;况且那会子正值和贵人初封,内务府里挑女子,倒是主要是给和贵人挑。

    既然是给和贵人挑女子,那范围就窄了,只能在新设的回人佐领里挑,又或者也可酌情挑入一二蒙古佐领下的女子。故此内务府这回也用不着大张旗鼓地从外地选女子进宫,只在京里两个佐领里挑就是了。

    若此,婉兮便也没多留意此事。

    不过婉兮虽说惊讶一下儿,却也垂首含笑,“便是姐姐家族中的姐妹入宫,也是好事儿。终究姐姐的母家已经奉旨入旗,这会子已是内务府镶黄旗包衣佐领下人,家里的姐妹自也可参加内务府使女的挑选,已不再是从前汉女入宫的例儿。”

    语琴叹口气,“可是我自己都被蒙在鼓里,这才是叫我不高兴的。“

    语琴说着抬手按着额角,也是摇了摇头,“后来才知道,这个英廉因是我母家所在佐领的职官,这便在内务府挑选使女的时候儿,将我这个妹子举荐了。”

    “他的用意我也明白,终究是我刚刚封妃,母家又都在他佐领中,他是用这样的方式向我示好。恰又传出叫他升补的消息来,他就更是希望用此来在后宫里,寻我给他当个靠山吧!”

    婉兮抬眸看一眼玉蕤,便也笑了。

    “这么一听,我倒明白了。那英廉终归是内务府包衣,便是如今有了官职,也还是内务府下的人。他自然希望能在宫里攀个高枝儿去。”

    “姐姐母家既然在他佐领之下,又刚刚封了妃,这便是现成儿的。他不设法孝敬姐姐,难道还能舍近求远去了不成?他又不敢在银子上来孝敬姐姐,这便设法举荐了姐姐家的姐妹入宫呗,便也容易明白了。”

    终究语琴的父亲当年曾闹过让两淮盐政出银子捐官的事儿来,这英廉也是聪明的,自然不敢再在银子上动心思,这便从人的事儿上来取巧了。

    语琴抬眸望住婉兮,“……只是,他们的心思,又哪里只是叫我妹子进宫来给我当官女子呢?我就怕到时候儿我这妹子再生了旁的心,倒叫咱们姐妹因为她而生分了。”

    婉兮也是点头,“她进宫来,虽走的是使唤女子挑选的路子;可终究是你的妹子,便进宫来也不能按着寻常的官女子的身份。”

    “只是,即便是进封,也不打紧。咱们的大清后宫里,姐妹一同侍奉皇上的,也不算少见了。便比如太宗爷的宸妃和孝庄文皇后、康熙爷的孝昭仁皇后和温僖贵妃;”

    “本朝呢,舒妃和九福晋不也差一点都留在宫里了?”婉兮静静抬眸,眸光澄澈,“近的还有怡嫔和白常在呢。你瞧咱们不是相处得也没什么障碍去么?”

    语琴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虽说与我同出一门,可是我心里自有远近。她进宫来安生便罢,若不安生,我也是第一个便不饶她的。总归啊,不给她机会起什么幺蛾子去!”

    婉兮含笑点头,“这不就好了?姐姐便别多想了,这会子赶紧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婉兮抬眸,静静看一眼那湛蓝宁静的天空,“小鹿儿他……走了一个月了,越走越远。他必定爷不想一回头看见姐姐卧病在床,那他也,不放心走的。”

    语琴一怔,垂下眼帘,泪便已然盈睫。

    “是,我知道错了。从前我只想着,小鹿儿若因为挂念我,舍不得走远才好;那我就觉着他还在我身边儿,说不定夜半梦回,一睁眼还能看见他。”

    “是我想得太狭隘……他还是个孩子啊,若耽搁在人间,不肯早早离去;那又如何能早早重入轮回了去?”

    婉兮伸臂,将语琴拥入怀里。

    “姐姐不要再病了。小鹿儿已经走了,姐姐再不好起来,那我就也跟着醒不过来了。”

    四月十一日,皇贵妃苏婉柔的册封礼略带些匆忙地举行了。

    苏婉柔是乾隆朝第一位生逢册封礼的皇贵妃,因诏封到册封礼之间预备的日子实在太短,一应物品虽说还不周全,但是好歹标志着正式身份的金册、金宝,还是紧着赶造出来了。

    皇贵妃金宝,制与婉兮的贵妃金宝几乎相同,都是金宝,蹲龙钮。平台,方四寸,厚一寸二分,玉箸文。

    金册也与贵妃的同为十页,唯一的不同,是皇贵妃的金册用八成金,贵妃的金册是七成金。

    皇贵妃苏婉柔已经无法下地跪拜行礼,故此一应册封礼的仪轨,全都从简。苏婉柔在婉兮和皇后那拉氏的陪同之下,在炕上勉强接了金册、金宝。

    皇后为上位,便是陪同一起行礼,却也不能亲自出力;故此都是婉兮来代替皇贵妃,将金册、金宝、圣旨摆放好的。

    那拉氏冷眼旁观整场册封礼,心下最是五味杂陈。

    身为正宫皇后,才是最忌讳身边出现活的皇贵妃的;虽说这会子皇贵妃苏婉柔已然病重,皇上的赐封已然是有了冲喜的味道,可是谁都没想到苏婉柔当真顽强,生生是活过了这二十天去,愣是活着赶上了册封礼。

    有这股子顽强的劲儿,那拉氏真是担心,说不定这一欢喜之下,苏婉柔当真活过来了、病好了。那这个活的皇贵妃,便正正经经就在她身畔了。

    虽说这会子苏婉柔的两个皇子都已经不可能再继承大位去,可是便瞧着这么个皇贵妃在身畔,也是膈应不是?

    ——大清祖制,册封活的皇贵妃,便为“副后”之选;隐隐然便是指责中宫有所失德,随时可能由皇贵妃替换。

    这样儿的寓意,哪个当正宫皇后的,能不烦啊?

    册封礼已毕,一众后宫嫔妃、皇子和公主们,都分批上前行礼。只是苏婉柔躺在病榻上不便惊动,都是那拉氏升座,替皇贵妃受的礼。

    行礼已罢,那拉氏先行回宫。婉兮走过来轻声嘱咐和嘉公主,“不管怎么着,今儿都是你额娘的好日子。你额娘顾不上的礼数,你好歹给周全着些。”

    婉兮向皇后那边努了努嘴,“去送送主子娘娘吧。她从这边儿回‘长春仙馆’去,你好歹陪陪。”

    皇贵妃如今病重卧榻;永璋和永瑢又都是成年皇子,不便在内廷里随意走动,这便唯有四公主能担此任。四公主便点头,随后跟出去了。

    身为皇后,出入自然都要从正门;便是皇贵妃的后院里,另外有偏门,她也是不走的。

    这便不能不经过婉兮所住的后殿去。那从前正是那拉氏自己的寝宫,她从那穿堂而过,便不由得心头又是火起。

    不愿意多留半点,迈开大步急匆匆就往外走。出了“泉石自娱”,依旧恶气未出。

    “好嘛,这会子的‘天地一家春’里,不但有妾室忝居主殿,更封个活的皇贵妃出来!皇上这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叫这后宫里哪里还有半点规矩了?!”

    塔娜和德格都知道主子心下不痛快,这便都小心顺着说话,“皇贵妃的病情已是明摆着,什么人吐了半年的血了,还能活得长远去?四公主和六阿哥紧赶慢赶着在三天里都完成婚礼,还是不能叫皇贵妃的身子好起来;皇上便也唯有以进封位分来冲喜了。”

    “这不过是非常之举,主子倒当真不必计较。这样的冲喜,与当年给慧贤、哲悯、淑嘉三位皇贵妃的追封,也没什么不同去了。”

    那拉氏一声冷笑,“可她倒是死啊,她怎么还不死啊?”

    “我是真真儿的没想明白,这苏婉柔不是江南汉女么,她名字里不是有个‘柔’字么,可是她的心气儿怎么反倒比前头那三个人都更顽强!这口气就是迟迟不肯咽,倒是活生生完成了册封礼去!”

    “天知道她究竟还死不死了,又究竟要熬到什么时候儿,才肯死!”

    这正殿明间儿的穿堂,都有数道门前后衔接着;明间穿堂墙上开的门,更是悬垂了厚重的门帘。

    那拉氏走得急,全然不知道隔着一道门帘后面,和嘉公主已是赶了上来。

    仅隔一道门帘,那拉氏那句恨恨的话语,全都传进了和嘉公主的耳朵里去。

    和嘉公主当场愣住,身子一个摇晃,踩着高高旗鞋的脚,险些崴了。

    和嘉公主身畔的使女清芬急忙扶住,想要出声提醒,却被和嘉捂住了嘴。

    那条穿堂走廊里,阳光繁盛,窗外花影婆娑,可是和嘉公主的眼底却满是破碎,星星点点,泪光裹着恨意漫漫浮生。

    门帘那面,那拉氏终于走远了。

    和嘉公主这才松了手,放开了清芬。

    清芬也是从内务府陪嫁给和嘉公主去的,从前也都是皇贵妃宫里的人。故此方才听见那拉氏那一番话,也是眼中早含了泪。

    “她咒我额娘死?”和嘉公主踉跄两步,倚坐在窗台上,“我额娘这次病体康复了便罢,倘若我额娘当真被她给咒死了,便必定有一日,我也要索了她的命去!”

    “我真没想到,身为正宫皇后,这时候儿还能说出这样恶毒的话。这样的皇后,别说大清定鼎以来不敢出第二个;便是历朝历代也没有这样儿的吧!”

    清芬也是含恨点头,“可不,别说是此时,便是这些年来,她何尝不是将咱们皇贵妃主子当成眼中钉去?只是因为当年皇上刚登基,皇贵妃主子便与她一同封妃;后来晋位贵妃,还是一同,她这便记恨了咱们皇贵妃主子去。”

    和嘉公主深深吸气,倒缓缓平静下来,“不忙,总归如今我和哥哥都长大了,额娘便再不是独自一人挨着她的欺负。便是额娘没办到的事儿,总归有一天,我和哥哥也都帮额娘办了!”

    册封皇贵妃带来的欢喜,不过只持续了八日。四月十九日,皇贵妃苏婉柔终究还是撒手而去。

    巧蓉和蔓柳等人登时慌乱了手脚,愉妃虽然也在畔,却一应都躲闪开,并不肯亲自动手。

    婉兮这会子便还能计较什么呢,忙回自己宫里去,将从前诞育孩儿们剩下的红布扯了几块来,回到皇贵妃的后罩房去,将镜子和一应玉器都给蒙了。

    又从自己的宫里取来铜钱,用红布缠了,压在皇贵妃苏婉柔的身上……

    和嘉公主闻讯回园子来,看见的就是婉兮如此忙碌的身影。和嘉公主终究年纪小,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儿,一应的礼数全都不明白,这便只能一边哭,一边跟在婉兮身后,由着婉兮帮着料理。

    婉兮轻声给解释,“这镜子在亡人看来,容易当成了河。若不用红布蒙上,亡人便不敢往外走……”

    见和嘉公主回来,愉妃这才垂泪上前,也是叹口气,“治丧的规矩,各旗都不一样儿;更何况我还是八旗蒙古的,一应礼俗便又与满洲旗份的不同。生怕错了规矩去,这便也一应都只跟着令贵妃做主罢了。”

    和嘉公主抬眸瞟愉妃一眼,眸光里漾起清淡,“愉姨娘能在这会子陪在这儿,我也已然心怀感激了。只是愉姨娘说得没错,各旗治丧的规矩也都有不同,令姨娘是内务府下正黄旗,我额娘还是正白旗呢,也不是同一个旗份,可是令姨娘却也都会料理了。”

    愉妃有些语结,看了和嘉公主一眼,便也尴尬地告退了,说去帮着立“丹旐”——亦即红色的灵幡。

    满人重白轻红,丧事里用的反倒是红色。故此那灵幡儿,用的都是红颜色的。

    婉兮与和嘉公主,连同巧蓉、蔓柳等,一起使力,将皇贵妃的尸身挪动了,顺着炕沿摆放——满人睡炕也有讲究,只有死人才是顺着炕沿儿躺着,活人必须头冲外而脚冲里。

    忙活完,婉兮已是额角汗下,扶着炕罩坐在脚踏上,微微气喘。和嘉公主小心扶着婉兮,在母亲炕边,终是忍不住大放悲声。

    和嘉公主边哭,边抬手将自己的旗头给拆了,卸下扁方和所有的钗环。这是旗俗“拆发撂辫”的守丧规矩。(以后再看清宫剧,嫔妃还敢梳着两把头参加皇帝、皇太后丧礼的,乃们就可以呵呵了,可以请板子挨个儿往死里打了~)

    婉兮伸手帮着她将散落的头发编成辫子,心下也是心疼不已,忍不住先劝说,“……你是出了阁的闺女,按理儿便不必拆发撂辫了。你只跟随甥妇的规矩,只以青布缠住首饰就够了。”

    “你终究还是新婚,若是拆发撂辫,便要跟着一起跪灵;等你额娘下葬之后,你还得跟着守三年的孝期去……这又何苦?”

    和嘉公主终究才成婚一个月啊,若三年守丧,便三年都不宜与额驸同房,那便三年不能诞育孩儿……相信这样的情形,也不是她额娘在天上愿意看见的。

    和嘉公主却大哭着摇头,“不,我要为额娘拆发,我愿意跪灵,我也必定要守满三年的孝期去。”

    婉兮明白这孩子至孝,便是心疼,便也都由着她了。婉兮这便手脚麻利地帮和嘉公主编起辫子。辫梢散着,不用辫绳儿。

    当日和嘉公主便在母亲的病榻前哭晕过去了好几回;当暮色降临,“泉石自娱”殿门口,按着满人的丧仪,竖起了红色的灵幡儿,搭起了两个大“他坦来”,皇子、公主、宗亲福晋们皆进园子来为皇贵妃守夜。

    婉兮陪着落泪,与和嘉公主一起,将苏婉柔生前最爱的衣裳、首饰、物件儿,填入火盆,焚化。按着满人的风俗,这叫“烧饭”,是带给亡人,在另外那个世界里用的。

    还是皇帝来,一眼瞧见婉兮,这便强拉着婉兮,带她回了寝宫歇着去。

    ——此时,婉兮的胎,也已经到三个月了。

    皇帝命那拉氏和愉妃来共同经理皇贵妃的丧仪,婉嫔因同为潜邸老人儿,这便也自请前来帮忙。

    那拉氏身为皇后,只是主持治丧之事,凡事都只需动嘴吩咐,叫愉妃和婉嫔去办就是了;其它还有宫殿监和内务府呢,倒不用她亲力亲为。

    她只坐在殿内,劝解着和嘉公主。

    身为嫡母,这会子的那拉氏也宛若慈母,伸手轻轻抚和嘉公主的已经散下来编成辫子的头发,“好孩子,你额娘是以皇贵妃的身份走的,想来她身后便也没什么遗憾了。”

    满人为亲人服丧,“男摘冠缨截发,女去妆饰剪发”,和嘉公主除了拆发撂辫之外,更是已然亲手将那大辫子剪断一截,志为守丧。

    此时和嘉公主已然能平静下来些,只是听见那拉氏说话,她便忍不住抬头盯住那一张一闭的嘴唇,眼中又浮起了泪。

    她额娘身为皇贵妃,那这后宫里上上下下便都为她额娘穿孝、拆头;除了皇太后之外,唯有一人例外,那就是那拉氏。

    皇贵妃之上,唯有正宫皇后啊。所以这正宫皇后今儿虽然也来陪着守夜,可是这身上、头上的,却是没见半点孝意去。

    “是么?”和嘉公主勉力苦笑,“我倒觉着,不管是什么位分去的,我额娘也宁肯多留在世上陪我们兄妹一天。故此便是以皇贵妃位分去的,她心下必定也是舍不得走的。”

    那拉氏抬了抬眉毛,惊讶地望一眼和嘉公主。

    半晌才道,“你这孩子,今晚上也是太过伤心了,这便都与皇额娘顶起嘴来了。不过算了,今晚上皇额娘也不与你计较。”

    和嘉公主反倒忍不住笑出了声儿来,“皇额娘?呵呵,皇额娘……”

    那拉氏有些不耐,这便松了手,抬眸望一眼外头。

    院子里,已然打起了两个黄幔帐篷来,名为“他坦”。“他坦”里铺好了草席地毡,来守夜的嫔妃、公主、福晋一处,其余皇子皇孙、额驸等一处。众人都已席地而坐,静静陪着刚刚离去的皇贵妃,守着这漫漫长夜。

    那拉氏便耸了耸肩,“瞧瞧,所有人都来了,唯独缺了你令姨娘。”

    “这后宫诸人里,倒是你令姨娘住得最近,这会子却反倒没了她的影踪。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你皇阿玛不是将你额娘托付给她了么,她这会子是不想来,还是——不敢来啊?”

    和嘉公主眯了眯眼,“方才皇阿玛来,将令姨娘叫走了。皇额娘没看见么?”

    那拉氏耸了耸肩,“所以我才不明白,你皇阿玛这会子不多陪陪陪你额娘,却一进来就急着将你令姨娘拽走,是所为何来?”

    “他们离开可是好一会子了吧?你皇阿玛留在你令姨娘那寝殿里头,这么长的光景了,是说什么话还说不完呢?”

    和嘉公主便也微微眯了眯眼。

    那拉氏留意到了,便轻轻摇了摇头,“这些年你与你令姨娘,也算情同母女。她是帮着抚养了你之后,才得了福气,生下莲生的。她头一胎生下的就是公主,这福气岂不是你带给她的?”

    “故此啊,她能有今日,是当真要好好儿谢谢你们母女的。今儿你额娘去了,便是旁人还没到,她却也应该是头一个来的;至少应该满满当当陪着你守满了今晚的时辰去,片刻都不该离开才是。”

    和嘉公主心口有些起伏。

    那拉氏瞧着,便又叹了口气,“你额娘和她,终究都是后宫嫔妃,当年在你出生之前,也不是没有过争斗;她便为了这个,不想来陪着你额娘,倒也罢了。”

    “可是,她总归来陪陪你吧?瞧你这孩子,今天哭成了这样儿,她若还是记着曾经与你情同母女的情分,又如何能忍心不管?”

    那拉氏说着张开怀抱,将和嘉公主的头搂过去,轻轻摩挲,“可怜的傻孩子……”

    和嘉公主却奋力挣扎了开,“皇额娘!”

    那拉氏一愕,“这是怎么了?”

    和嘉公主大口地喘气,“没事。我就是担心,守夜的人们都腹中空空了。还请皇额娘与孩儿一同去煮福肉吧。”

    这亲自用大锅煮福肉的事儿,都是身为皇后才能办的。那拉氏便也点点头,略带一股子满足地叹口气,“那便走吧。”

    随着一阵黑猪的叫唤声,以及司胙的妇差们的忙碌、跳神之声,不久肉香便已经飘满了整个院子。

    婉兮从北窗望出去,见女子们已经端着大盘,将白切成片的福肉,端到了两个“他坦”里,置于众人面前。众人都各自从腰间取出小刀来,直接切了肉片吃。

    婉兮还是不放心,腾地又站起来,“爷……旁人倒也罢了,求爷恩典,免了和贵人吃福肉吧。”

    皇帝略微犹豫。

    婉兮忙道,“奴才明白,她此时已是皇上的和贵人,便该嫁夫随夫,一应习惯都随着宫里的规矩走……只是她终究刚进宫,进封也才两个月。爷若急着叫她改了习惯,她必定接受不来。”

    皇帝耸耸肩,“那怎么办?宫里煮福肉,一向都是黑猪肉。”

    婉兮立即道,“总归奴才这儿近,奴才这便‘偷梁换柱’一回,用羊肉替换了去就是。总归羊肉也颇多白肉之处,与福肉倒是有些相似,切开片之后,隔着夜色就更冷不丁分不出来了。”

    “只要爷准了,那奴才就不怕祖先神们怪罪了。”

    皇帝便也笑了,“羊肉?你能做得好?若做不好了,腥膻味重,便是眼睛分不出来,鼻子也能。”

    婉兮便忙点头,“奴才多放些花椒大料,汤儿里再兑些黄酒进去,这便怎么都能将那腥膻味儿给盖了去。”

    皇帝便也点头,“准了。只是,不准你亲自动手,叫刘柱儿去。”

    刘柱儿终究是御膳房的出身,手脚自是麻利儿,不多时便煮好了,沥干汤汁儿,切了片,摆好了大盘子,悄悄儿叫人去请蔓柳来。

    终是众目睽睽,若是婉兮这边儿的人端盘子送去的,倒是扎眼;而用皇贵妃身边儿的老人儿,总不引人注目。

    蔓柳来了,听了刘柱儿的请托,略微迟疑,也便端着盘子去了。

    后宫嫔妃、公主、福晋等女眷所坐的“他坦”里,和贵人果然早已举起袖子,掩住了鼻子去了。

    便如久吃猪肉的人,闻着羊肉是膻味的一样;久吃羊肉的人,闻着猪肉也是腥味刺鼻的。

    和贵人几次想走,可是碍着宫里的规矩,不得不忍着。

    不仅气味,又要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当着她的面儿,将那些白花花的肥猪肉切开,放进嘴里去大快朵颐的模样儿,和贵人已是几番胃底翻涌,几乎要呕出来了。

    便是此时,蔓柳脚步匆匆走进来,将盘子摆在了和贵人眼前。

    和贵人一怔,忙摆手拒绝,“快端走!我……我不饿,不需要。”

    蔓柳便低声贴着和贵人的耳畔道,“是令主子嘱咐的,叫和主子您尽管放心用就是。”

    和贵人惊喜抬眸,望住蔓柳,这才悄然松一口气下来。

    这个细节,旁人忙着吃肉,倒是没太留意;可是坐在和贵人身旁不远的忻嫔却是瞧见了。

    这些日子来,因八公主也到了种痘的年岁,忻嫔如今仅剩下这么一个女儿,再加上又怕八公主身子上的秘密被旁人给发现了,这便在自己宫里,亲自死看死守着。忙到这会子,八公主成功“送圣”,她才闲了下来。

    她便轻轻勾唇一笑,起身走进殿里去。

    那拉氏正在锅台前忙活,忻嫔上前行礼请安,问是否有什么需要自己帮衬的。

    那拉氏瞟了她一眼,“倒没旁的,自有奴才们呢。你回去歇着就是。”

    忻嫔点头笑笑,觑着左右无人,这便道,“主子娘娘就是偏疼自己宫里人,对妾身们总归有远有近。”

    那拉氏一皱眉,这便直起腰来盯着忻嫔。

    “你这是说什么呢?我几时偏疼我宫里人了?”

    忻嫔朝外一指,“大家伙儿都是用大盘吃福肉,可就和贵人面前的盘子是小的;她自己单吃一盘儿,可不跟我们的都不一样儿么?”

    那拉氏也是一怔,“你说什么?和贵人单独用小盘吃的?可是皇上赏的?”

    忻嫔耸耸肩,“怎么会,皇上这会子还在令贵妃寝殿里没出来呢。”

    忻嫔打量着那拉氏的神色,故作惊讶道,“难不成,和贵人吃的,也不是主子娘娘赏下的?主子娘娘亲手烹煮的,才是福肉,和贵人却不吃么?”

    “难不成,她觉着主子娘娘的手艺,不合她的胃口?妾身倒奇怪了,主子娘娘的手艺,分明如此了得。她一个小小的贵人,怎么就敢不用了?”

    那拉氏面色便是倏然黯了下来。

    忻嫔悄然瞟着,心下欢喜,面上却是故作惊慌,急忙蹲礼请罪,“哎哟,妾身说错话了!和贵人终究是主子娘娘宫里的贵人,妾身便是嫔位,也不该指摘的。总归,有主子娘娘自己掌着规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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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7章 17、五月宜除毒(七千字毕)

    皇贵妃的遗体于当晚午夜,移至吉安所停灵;数日后便将正式奉移至静安庄装殓。www.uu234.net(当晚都要挪走,因为满人旧俗,婚丧嫁娶都在晚上进行哈~)

    只是皇贵妃苏婉柔的情形有些特殊,在她之前,所有得了皇贵妃位号的,都已经葬入了皇帝百年之后的地宫;皇贵妃苏婉柔是第一个不能与皇帝合葬的皇贵妃。

    而她的位分又是皇贵妃,已是“二妻”,不同于妾室,故此不可直接葬入妃园寝。

    《钦定礼部则例》载:“妃园寝规制,总建琉璃花门三,前为享殿五间,东西庑各五间,燎炉一。前为门三间,覆以绿琉璃,绘五采,饰以金,缭以周垣。大门外东西厢房各五间,守卫官军班房各三间,均朱饰。门前石桥一。”

    “如特建皇贵妃园寝,添建明楼一座。”

    “内营圹,妃以上用石,嫔以下用砖,各按位次安葬。”

    皇帝因此下旨,将现有妃园寝进行改建,按着皇贵妃规制,添建绿瓦明楼一座。

    宫中凡事皆等级森严,便是从这“绿瓦”一事上,便已确定皇贵妃园寝将永远低于皇帝陵,连锁棺石都不能用帝陵中所用的龙山石;而皇贵妃苏婉柔也因此,丧仪规制低于同眠于帝陵中的几位皇贵妃去。

    生,皇子皆为她亲眼所见,失去继承大统的资格;死,她成了第一位无法祔葬的皇贵妃。

    而按照旗俗,侧室不可祔葬,便由此,皇帝已是明白将她归入“侧室”,即便有皇贵妃的位号,也都枉然。

    这一番添建,又要额外需要一两年的工夫去,故此皇贵妃苏婉柔在静安庄中,要安睡久一些,等待最后的奉安。

    四月,就这样,随着皇贵妃苏婉柔的薨逝,而伤感地落下了帷幕。

    五月,这一番哀伤仿佛还不肯远去。五月初一日,又逢日食。

    皇帝下旨修省。

    日食为上天对帝王的最大示警,此时又经历了三月、四月间接二连三的皇子夭折、皇贵妃薨逝之事,无论前朝后宫,无人敢不恭谨。

    “真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宫里接连两个月已经出了这么多的事儿去,怎么这刚到五月,就又日食了呢。”语琴走进来,边走边叹息。

    语琴的病终于渐渐好了起来,只是病虽好了,身子依旧还是懒懒的,神情更是恹恹的。

    婉兮抬眸看一眼窗外。虽说是日食,可并不是暗黑如夜。今年这一场日食,天光尚好。

    婉兮便点头,“钦天监的禀报说,京师的日光分数原本要比山东、山西二省还少呢,可是姐姐看,这天光仍旧明亮;那山东、山西二省所见日光,必定比咱们这儿更亮。”

    “若此,便是日食,便也没什么好忌惮了。兴许也是上天只为这三四两个月的事儿,做一个最后的总结吧?”

    语琴便笑了,“你啊,果然是朵解语花儿。什么不好的事儿,叫你这么一解说,谁的心下便都纾解开了。”

    婉兮明白,语琴是说皇上。

    “我啊,总不及你,我便总是想着,这上天必定还是在示警给皇上,就是说这后宫里虽然已经故去了这么多人,可是还有该死的人没死呢!”

    “皇上也是太过仁厚了,总以为上天示警,是说他这身为天子的有哪里做的不好;可是依着我看,上天根本是在降罪给那个身在中宫之位的人!”

    语琴眸光幽凉,玉蕤等听了,便也不由得都是扬眉。

    经过了皇贵妃苏婉柔头夜那晚的事儿,婉兮如何不明白语琴心中的愤慨去。

    “那今儿的日食就是好事儿,这说明苍天真的有眼。那咱们便只需等着就是了,总有一天,她将欠咱们的,都还回来!”

    日光虽幽暗些,但是借着窗外天光,婉兮还是看见了跟在语琴伸手的女孩儿。

    十三岁的女孩儿,年纪尚小。却有语琴的几分风度,娉婷秀丽,楚楚可怜。

    婉兮忙问,“这位,可就是姐姐说到的那位妹子?”

    语琴这才轻叹一声,“可不就是她么?忙过这阵子的事儿去,我今儿也觉着,是时候带她来给你行礼请安了。”

    那小陆氏忙怯生生上前。显见着刚进宫来,对于宫里的礼数还不熟稔,这便有些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行礼。

    语琴叹口气,“行万福礼就是。”

    那小陆氏却惊着,回眸慌乱地望向语琴去。

    婉兮便也明白是什么事儿了,便含笑抚慰,“汉人的万福礼,与旗下的万福礼,名儿虽然一样,实际上却不一样儿。汉人的万福礼,只是颔首低眉、躬身屈膝而已,你便觉着不够大礼,在我面前儿是失礼了去——可事实上,旗下的万福礼,与汉人的全然不是一回事。”

    “旗下的万福礼,是从唐代的肃拜大礼传承而来,需以两手按腿,行三叩首。若是福晋、女子因为头上的首饰越来越多,不能叩首,便以抚鬓礼、抚翅礼、举手礼来代替叩首——故此啊,你姐姐说要你给我行的万福礼,便是旗下的规矩,是半点都不失礼的,你别怕。”

    语琴也是抬手捏着额角,显得有些头疼,“可不是!好歹如今也因了我一起入了旗了,便该按着旗俗行旗下的礼数。英廉当日引荐你时,却都没教给你去么?”

    婉兮倒是颔首微笑,伸手按住语琴的手。

    她明白语琴的心情。语琴母家当真是这些年没少了出罗烂,语琴自己也最不愿这个妹子进宫来;可是既然人都已经来了,又终究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儿,何苦吓坏了她去。

    “你多担待吧,”语琴叹口气,“虽说跟着我母家一起入了旗了,可终究是从小在苏州长大的。也是这一二年才从苏州来京里,旗下的规矩一应的都还不懂。”

    那小陆氏忙跪倒就叩首,婉兮忙笑着叫玉蝉给扶起来,松开语琴的手,腾出手来去接过那小陆氏的手来,上下仔细打量了,问,“小名儿叫什么?”

    那小陆氏便红了脸,悄然抬眸偷偷瞟一眼语琴。

    婉兮便垂眸轻笑,“叫我猜猜,既然是一家的姐妹,又是同一辈儿的,必定名字里也有个‘语’字。”

    那小陆氏百年整张脸都更红了,羞涩垂首,轻声道,“回令贵妃娘娘,奴才小名儿叫——语瑟。”

    婉兮便笑了,朝语琴悄悄儿眨眨眼。

    如今的语瑟才十三岁,语琴却进宫都二十年了,这语瑟便是出生在语琴进宫之后的。陆家既然已经出了一个语琴,自然会希望家中的女孩儿都有如此贵重的命格,这便猜都能猜到,是按着语琴名字的路数走的。

    所谓大琴小瑟,琴下头就是瑟。其实都不必语瑟自己言明,婉兮也早已经猜到了。

    婉兮不想惊着语瑟,便含笑点头,“语瑟,好名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又有‘半江瑟瑟半江红’,瑟瑟者,绿珠也。瞧,语瑟你的名儿里便当真是‘有声有色’。”

    语瑟笑了,抬眸怯生生却是明亮亮地凝视住婉兮,“实则,庆妃娘娘的名儿才是最好,注定了与令贵妃情同姐妹。”

    婉兮扬眉,“哦?这话儿又是怎么说的?”

    语瑟有些怯怯,又偷偷瞟语琴一眼。

    婉兮拍拍她的手,“便说吧。总之这会子有我替你做主呢,你姐姐好歹给我三分薄面。”

    语瑟这才笑了,“庆妃娘娘的‘琴’字,测字先生说过,上头为二王,本为相争之势;可是二王下头却是‘今’字,‘今’比‘令’字少一点……便妙在这‘少一点’上,注定庆妃娘娘不会与令贵妃娘娘二王相争了去,而反倒会成为一辈子最过命的好姐妹去。”

    婉兮听得也是张大了眼睛。

    语琴的名字,可是打小就有的;而她这封号的“令”字,却是封嫔的时候儿才有的。可是这解释却当真是妙,回眸想想,倒仿佛当真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注定。

    也怨不得她与陆姐姐这些年相依为命走过来,虽说也曾经险些中了旁人的计而闹起来,却终究全都逢凶化吉了去。

    语琴也是红了脸,自己虚弱着,便吩咐晴光和潋滟,“你们两个还杵着做什么,还不去将她扯过来,好好教教她规矩去!这些外头人的浑话,她也好意思到你令贵妃主子面前来说!”

    婉兮却是大笑,作势将晴光她们给拦住,朝语琴眨眼,“既是姐姐的妹子,这便好歹也该叫我一声姐姐吧。我不管,便是姐姐不答应,我也先叫一声小妹了。”

    婉兮扭头吩咐玉蝉,“快去,将新裁得的荷包里,选一大一小两对最好的,捧来送给小陆姑娘去。”

    当听得“小陆”二字,殿中人都忍不住微微一个恍惚。

    太巧了,虽然不是同一个字,听起来却也是一样儿的。

    婉兮倒是轻垂眼帘,拍着语瑟的手,“小陆妹妹便也别见外,寻常也来我宫里走动走动。你姐姐若有什么暂且顾不上的地方儿,你尽管来找我,跟我说。”

    “我啊,从小没有本生的姐妹,就一个哥哥,故此可愿意多收几个姐姐妹妹,在一起才热闹去呢!”

    玉蕤便也含笑走上来,拉住语瑟的手,“小陆姑娘也到我殿里去坐坐,我也有些见面礼想送姑娘,却不知道姑娘喜不喜欢,还是请姑娘过去挑才好。”

    语瑟便也随着玉蕤出去了,语琴轻叹一声,歉然对婉兮说,“你竟然对她如此……倒叫我心下更不得劲儿。”

    婉兮摇头,“傻姐姐,她再怎么着,也是你陆家本家儿的妹子。我便是不看她,我也得看你去呢。为了小鹿儿的事儿,你直到此时还如此着,叫我心下又如何过得去?有个自家妹子进宫陪伴着,倒也能叫姐姐宽宽心去,我便自然是高兴的。”

    语琴轻叹一声儿,“我今儿过来,倒不是只为带她来给你行礼的。还是玉蕤聪明,瞧出来了我是另外有话要与你单独说。”

    婉兮点头,“姐姐说。”

    语琴凝眸望住婉兮,略顿了顿。

    婉兮便也半垂眼帘,心下已是有了眉目,“姐姐是要说兰贵人与鄂常在的事儿么?姐姐说吧,也到了该说的时候儿。虽说小鹿儿的离去,倒没牵连上她们,可是我接下来又有了此时这个孩子,为了这个孩子的未来起见,姐姐那门户,依旧需要打扫干净了才好。”

    婉兮点头,目光谨肃下来,“从前因为小鹿儿,皇上倒是将自己的茶室‘清晖阁’挪出来,给我们景仁宫里的住着。如今小鹿儿去了,我便自然要请皇上的示下,从‘清晖阁’里挪出来。也免得那两个再生出旁的心思来。”

    严格来说,“清晖阁”是属于“九洲清晏”的,也就是位于皇帝的寝宫范围内,本不属于后宫的寝居之地。那里更是皇帝自己钟爱的茶室,都是因为小鹿儿,皇帝才特恩叫景仁宫里的人住过去。

    那边距离皇帝的寝宫实在太近,语琴很是担心兰贵人和鄂常在趁此向皇上邀宠。

    “鄂常在倒也罢了,我看她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本事。”语琴静静凝视着婉兮,“真格叫我不放心的,倒是兰贵人。她年轻貌美,又心高气盛,后头还有那位老太太撑着腰杆子,她什么事儿都敢做得出来。”

    婉兮垂首思忖,“所以,姐姐的意思是,更希望能将兰贵人挪出去,而宁愿暂且留着鄂常在?”

    这倒是与婉兮之前的打算,正好相反了。婉兮和玉蕤更想将鄂常在挪出去。

    语琴轻轻点头,“你的考量我也知道,只是,你这会子除了要防备愉妃和鄂常在之外,也更要顾虑到皇太后那边儿。皇太后好容易如今稍微倾向咱们一点儿了,可咱们若在我那宫里再与兰贵人冲突起来,反倒便将这一点儿好感都给打没了。”

    “虽说将兰贵人挪出去,这件事本身也可能叫皇太后不快;但是这样做总是‘短痛’,比将来日日在一个宫里相处,再摩擦出龃龉来的长痛,可要更好些。”

    婉兮也是点头,“姐姐说的自然有理。只是该如何将兰贵人挪出去,又不引皇太后不满,总归需要咱们想个周全的理由才是。”

    语琴眼帘轻垂,“我倒有个狠招……”

    五月初五日,端午。满人俗称“五月节”。

    因还在园子里,皇帝奉皇太后至“万方安和”设宴,亲自为皇太后侍宴。

    “万方安和”位于后湖西侧,东邻杏花春馆,西南湖外为山高水长,为一组“卍”字形的建筑,故此旧称“万字房”。

    此处造型独特,风景秀丽,为先帝雍正爷最为喜爱园居之处。故此每年端午节,皇帝都会在此处侍奉皇太后进宴。

    “万字房”四面临水,西边有一戏台。此戏台设计别致,优伶在西北,皇帝在正殿,则形成隔水相望,仿佛有美人兮,在水一方。

    今年因五月初一的日食,皇帝下旨修省,这便连今年的龙舟竞渡都给免了;虽然没有了传统的赛龙舟,可是还有这样看戏的消遣,倒也叫节日的气氛并不减少。

    皇帝今儿朝冠上戴艾草尖,身穿蓝棉纱袍、红青棉纱绣二色金龙褂。另外,腰间的黄带子上还拴龙舟大小荷包和五毒小荷包。

    这一应的穿着,虽说有内务府承应着,可是婉兮也没闲着。那挂在朝冠上的艾草,内务府的大臣们可不敢动手来挂,总归是婉兮制好了,亲手挂上的。

    还有皇上腰上的荷包,那个龙舟形的就是婉兮亲手缝制的——尽管,做完了怎么看都不像条龙,反倒像个大长虫……皇帝大笑,反倒说“好”,说是因为日食,真正的龙舟竞渡都免了,这腰间的荷包更不能是清楚的龙舟形状,反倒是这样转了,才更为妙。

    不仅皇帝这样穿戴,皇太后、皇后、内廷主位们,头上也都戴五毒簪、艾草簪,或绸布制的老虎簪。

    婉兮因怀着孩子,不敢劳累,便也只给皇太后、皇后进了各一对亲手做的艾草花儿;其余便只是给小七、啾啾做了簪子。

    此时宫里的小公主,除了小七和啾啾之外,也就只剩下忻嫔所出的八公主了。婉兮虽说略有犹豫,最后还是也做了跟小七与啾啾一模一样的艾草花儿,叫给八公主送了去。

    戴不戴是她们母女的事儿,总归做得了,就是自己心安了。

    欢宴之上,婉兮与那拉氏一左一右,分别领班一众内廷主位、宗亲福晋。皇帝倒是站在皇太后宴桌边儿,亲自给皇太后夹菜。

    众人看戏的看戏,看孩子们嬉闹的则更是满脸的笑。

    殿前早设了大桌,桌上远近堆叠起了各种形状、绑着各色彩线的粽子。粽子摆在金盘里,一众年纪小的皇子、公主、皇孙们,人人掌着一张小弓箭,都去竞射。

    谁射中了的粽子,便赏给了谁吃;射不中的,便噘着嘴站在一旁不甘心,倒是忘了旁边的眼桌上小山似的堆叠的满是粽子呢。

    小七和啾啾也跟着竞射。便连婉兮都有些惊讶,小七的箭技竟然了得,几乎每一箭皆能命中。

    啾啾就可怜兮兮一点儿,终究是小孩儿,这还不满两周岁呢,走路都像个不倒翁似的,个头儿还没那桌子高呢,自然怎么都射不中。

    也幸好小七这当姐姐的技艺高超,自己又吃不了那么多黏米的,这便都将射中的分散给妹妹,以及其余辈分矮的宗室格格们去。

    玉蕤看见婉兮情不自禁地微笑,便也含笑道,“……拉旺阿哥和保哥儿都争着抢着教咱们七公主。他们两个在上书房里,谙达们教得用心,皇上又几乎每日都要亲去考校他们的箭术,他们两个互相比着,倒是个个儿都百发百中了——有这样两个小师傅争着教,七公主想不射好都不成。”

    婉兮也是忍俊不已,“所以咱们啾啾射不中,就是伦珠那孩子太纵着她了呗?”

    玉蕤也是笑,“依我瞧着,伦珠倒是用心,只是咱们九公主总跑题儿——她拿过弓箭来啊,想的不是怎么拉弓射箭,她总是先凑到鼻子前闻去。那弓上用的牛角啊、鱼鳔胶啊,都叫她给分出来了。”

    婉兮心下无法形容的满足。虽说小鹿儿去了,可是还有两个如此可爱的闺女在身边儿,回头想来,也总是安慰。

    皇帝看得欢喜,他自己奉着皇太后,饮菖蒲酒;赐给内廷主位饮雄黄酒。

    婉兮因有身子,自然不饮;其余内廷主位都是起身谢恩,各自饮尽了。

    孩子们也不能饮酒,各自的母亲便都拢过来,用手蘸了雄黄酒,在孩子的额头写“王”字,又或者在耳朵、掌心等处涂抹一阵。一时之间,满堂的热闹,人人皆欢。

    趁着这个当儿,婉兮悄然转眸,望向坐在语琴身后的兰贵人去。

    因是御赐的酒,自然都要喝得涓滴不剩。兰贵人又是满洲格格,酒量甚好,这便饮得尤其豪迈。

    见兰贵人面前的酒壶已空,婉兮便垂下头来,微微一笑。

    宴后撤去膳桌,摆果子桌,用茶果。

    正值五月好春光,果子桌上摆的都是新鲜的桑葚、樱桃之属。

    皇帝也赐下节项恩赏来。有布料活计:纱、葛、扇子、香饼、香包、香袋、宫珮等;也有如从前婉兮做的避暑香珠之类可以驱虫避暑的香药,如紫金锭、蟾酥锭、盐水锭等。

    这些都是最应时令的好东西,布料可做入夏的薄衣裳;香药可以避免暑气、毒虫。虽不贵重,却最是精细用心。

    婉兮端坐良久,脚脖子都有些肿了,这便还是借口去净房,暂时离了去。

    立在水边,今年看不见龙舟竞渡,倒叫心下安静些许——端午了,婉兮虽说之前一直含笑而坐,可是心下其实早已酸楚了许久。

    一道端午,便总想到屈原;一想到屈原,便忍不住想起“被明月兮佩宝璐;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同光”……想起她的小鹿儿啊~~

    抬眸望向天际,掌心却贴住肚子,婉兮在心中默默地呼喊着小鹿儿的名字,也期待将这一份母子之间的心灵交感,传导给此时肚子里的孩子。

    待得婉兮心情平复下来,回到殿中时,已是听见兰贵人惊呼了起来,“……我怎么又这样儿了?!”

    婉兮不急不忙抬眸,果然看见兰贵人此时又是一脸的红疙瘩。

    原本贵人的位分,这会子没人敢在皇太后和皇帝的面前这样大喊出来,可因为是兰贵人,众人便也都忍了。

    皇太后瞧见了也是皱眉,“这是怎么说的?还不快传太医?”

    太医来给诊脉,却也一时委决不下,只说,“兴许是在这水上吹了水风,起了风疙瘩;又或者是饮下雄黄酒,许是有些饮急了,这便串了皮去。”

    皇太后觉着有理,便叫太医按着这个开方子。兰贵人却自己不依起来,“回皇太后,妾身脸上这红疙瘩,已然不是头一回起了。若说今日是吹了水风,或者是饮了雄黄的缘故,那之前的又是怎么说?”

    “妾身便觉着,今日依旧还是从前那回的缘故,倒不是水风和雄黄酒使然!”

    皇太后也是一怔,“你从前脸上就起过这红疙瘩?几时的事?”

    “是二月……”兰贵人委委屈屈地跪倒,含着眼泪,将上回的事儿哀哀道来。

    兰贵人的话说完,整个后宫里便所有人都盯住了鄂常在去。

    兰贵人将日期记得那么清楚,那会子语琴和豫嫔都不在,唯有鄂常在。

    鄂常在已知情势不对,急忙起身,满面苍白跪倒在地,“……小妾,小妾实在是不知此事。兰贵人病了,小妾也是难过,只是此事实在于小妾无关啊!”

    皇太后眯眼盯着鄂常在,缓缓地笑了,“与你无关?这话儿说的倒是奇了,这满屋子里的人呢,有谁说了跟你有关么?你自己又心虚什么,何必跳出来急着辩白了去?!”

    老太太平素慈祥和蔼,可是一旦绷起脸来,那股子气势压得人都抬不起头来。

    鄂常在惊慌伏地,便是抬起头来,都不敢对上皇太后的眼睛,只能哀哀落泪道,“回皇太后,因为,因为兰贵人这样说过之后,便这殿中所有人都盯着小妾瞧。小妾便知道,必定是大家伙儿都疑心上小妾了。”

    “可是小妾,小妾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过是小小一个常在,更何况是曾经掣肘了皇帝整整十年去的权臣鄂尔泰的侄孙女!这便上至皇太后、皇帝,下至内廷主位,都不将鄂常在放在眼里。听她如此哭着辩白,非但没有人同情,反倒有些干脆就露出了鄙夷来,都懒得掩饰。

    皇太后更是啐了一声儿,“你说与你无关,那你倒是与我说说,那会子整个‘清晖阁’里,除了你之外,可还有旁人去?若与你无关,那难道是兰贵人自己叫自己生了满脸的红疙瘩去?”

    “又或者你还想说,是女子太监们的事儿。可是你别忘了,那清晖阁可是你万岁爷所居的‘九洲清晏’的地界儿,便是太监,全都是你万岁爷御前的人!怎么,你是想说,你万岁爷叫人让兰贵人起了一脸的疙瘩,还是你万岁爷故意想要陷害你去?”

    鄂常在狠狠愣住,抬眸望一眼皇帝那幽暗如阎罗般的脸色,整个人身子一软,已是要瘫倒在了地上。

    “不敢!小妾万万不敢啊!”

    鄂常在如临深渊,茫然四顾,只想找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去。

    她的目光,便不由得落在了愉妃的面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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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8章 18、疼就对了(八千字毕)

    这会子鄂常在能指望得上的人,也唯有愉妃了。m.www.uu234.net

    此时殿上众目睽睽,大家伙儿几十双眼睛都一起盯着鄂常在呢,鄂常在这点子小小的神色变化,自然也都落在了众人眼底。

    婉兮抬眸也静静瞟向愉妃。

    众人都看得见的事儿,愉妃自己何尝没看懂?她神色已是跟着一变,身子下意识向后缩去。

    婉兮刚想说话,语琴伸手来盖住婉兮的手,低声道,“你呆着吧,小心养着身子;今儿这事儿,自有我呢。”

    婉兮还是有些不放心。

    终究这会子皇太后在呢,皇太后曾经有多不待见她,就一样有多不待见陆姐姐啊。

    语琴点头一笑,“我心下有数儿。总归我是这孤身一人儿,她便是想拿捏我又还能怎样?你不同,你得护着孩子们去。”

    还不等婉兮说话,语气已然坐直了,微微一哂。

    “鄂常在,你这是总盯着愉妃瞧,是何故啊?你的意思难道是说,兰贵人如今脸上这样儿,是你动的手,却是愉妃在背后挑唆你的不成?”

    语琴的话掷地有声,鄂常在和愉妃两人一齐变色。

    鄂常在一时说不出话来,愉妃倒是缓缓站起,目光倏然朝语琴投过来。

    “不知道庆妃这话儿,今儿又是从何说起啊?”

    愉妃说着笑笑,朝皇太后、皇帝和皇后行了个半蹲礼,“再说此时皇太后、皇上和皇后娘娘都在呢,凡事也自有三宫做主;庆妃妹妹缘何急着说话儿了?”

    “总不至于是庆妃妹妹担心,上头这三宫还处理不明白鄂常在的事儿,非得搬动出庆妃妹妹来,才能问个清楚吧?”

    语琴迎着愉妃的眼睛,不由得不怒反笑,甚至轻轻拍起了手来。

    “算算日子,我进宫也二十年了。好像这二十年里加在一起,我也没听见愉妃姐姐当众说出这么多话来。”

    “原来咱们从前以为愉妃姐姐不善言辞,都是错了;愉妃姐姐不但极善言辞,而且思维清晰,妙语连珠,句句叨着理儿,当真是此中的高手呢~~”

    语琴的话既直切快,如薄薄刀刃,直接剖开核心。

    众人都是微微变色,更是随即都盯住了愉妃,看她如何应对。

    那拉氏对眼前的情势,心下更是不由得欢喜油然而生。她端坐高位,兴味盎然地望着语琴和愉妃两人。

    忻嫔那边厢也小心听着,不由得与身边的乐容嘀咕道,“倒没想到庆妃倒是急着出头来。瞧她还病恹恹的样儿,说出话来却不客气。”

    婉嫔那边厢垂首轻轻一笑。

    “倒叫庆妃娘娘给说着了。其实何止庆妃娘娘进宫这二十年来没听过啊,便是我与愉妃娘娘从前在潜邸的那些年去,我也没听过愉妃当众说过这么多话呢。”

    婉嫔说着微微歪了歪头,“愉妃娘娘今儿打破几十年来的常规,既然肯说这么多话,想来便是为了鄂常在吧。这便足见鄂常在与愉妃私下里的情谊深厚。”

    “倒也难怪,终究鄂常在与愉妃还是姻亲呢。鄂常在的堂妹便是五阿哥的嫡福晋,愉妃与鄂常在两人,自然要多亲多近去。”

    愉妃吃惊地望住婉嫔。

    “婉嫔,同样的话我还要回敬给你!你这些年不是同样并非这样多话的人么?那你今天这么多话,又是为了谁?为了庆妃么?”

    婉嫔倒是笑了,“我为什么要为了庆妃呀?今儿又不是庆妃出了事儿。“

    “今儿两位事主,一位是兰贵人,一位是鄂常在。愉妃是为了鄂常在说话,那我难道就不可以替兰贵人说句话了么?”

    愉妃心下便更是咯噔一声,抬手指住婉嫔,却也只能说出一个字来,“……你!”

    语琴与婉嫔对了个眼神儿,两人都是淡淡一笑。

    语琴便又接过话茬儿,淡淡耸了耸肩,“至于愉妃姐姐说我不敬三宫,倒当真是多虑了。我之所以这会子要出来说话,自是因为兰贵人和鄂常在都是我宫里的人,教导她们每日里勤修内职,这都是我的本分。这会子她们两个出了事儿,自然理应由我先行查问清楚,再禀明三宫不迟。”

    上座的皇帝听着,也勾起唇角,缓缓含笑。

    “朕听明白了。庆妃说的不错,既然都是景仁宫里的贵人和常在,凡事自应先交由庆妃查问,如此方显宫规有序。”

    皇帝说着起身,朝皇太后双腿跪安。

    “今儿是端午,却也恰好是太和殿策试天下举子的日子。儿臣先行告退,此处一应事体,皇额娘先叫庆妃问着;最终还请皇额娘定夺就是。”

    皇太后便也点头,“殿试乃是为国抡才,是国之大典。这点子后宫里的鸡毛蒜皮的事儿,自不该阻碍了。你快去吧,此处谅她们都闹腾不起来!”

    皇帝这才含笑起身。

    那拉氏也跟着连忙起身,率领众人,一同向皇帝行礼,恭送圣驾。

    皇帝一路往外走,走到语琴面前停步,点头道,“是你宫里的人,便凡事都由得你问。今儿本是过节,便别扰着皇太后不痛快。这事儿便都撂给你,只待你问清楚了,将结果回奏给皇太后就是了。”

    皇帝虽说是在语琴面前单独说的话,可是膛音如钟,倒叫殿中众人都听了个清楚。

    语琴自更有了定心丸儿,半蹲行礼,“妾身不敢有负圣望。”

    皇帝含笑点头,这便大步去了。

    语琴得了皇上的话儿,便更不客气,起身走到鄂常在面前,居高临下。

    “方才我问你的话儿,愉妃替你答了半晌,可是你却还半个字儿都没回呢。”

    “愉妃是好意,替你说话,护着你;可是我今儿要拿到的却是你的口实!”

    语琴缓缓蹲下来,脸与鄂常在的脸靠近,眼睛盯着眼睛。

    “今儿当着众人,你已然到了如此地步,我便奉劝你,有话早早儿都说出来。”

    “若是有人挑唆了你,那你便招供了出来,还能为你自己求一分赎罪的机会;若当真是没人挑唆你,而那会子咱们清晖阁里又没有旁人在,那上至皇太后,下至我,就也只能认定了,兰贵人那脸,就是你动的手脚。”

    鄂常在伏在地上,绝望地抬眸凝注语琴,眼神里是近乎垂死的挣扎和犹豫。

    殿中寂静得如同死了一般。

    忻嫔紧紧盯着鄂常在,心下也是揪紧着。

    她也与鄂常在有旧,故此她方才当真害怕鄂常在会揪住她来。不过幸好,鄂常在还是寄希望于愉妃去了。

    ——不过想想也是,她现在已是失宠的状态,鄂常在便是揪着她,她也救不了;还不如愉妃,好歹是妃位,还有永琪那么个争气的皇子。

    深知内情的乐容也紧张得掌心都是冷汗,在忻嫔旁边儿低声问,“……主子,咱们该如何防范?”

    忻嫔咬住唇,低声道,“这会子鄂常在若想自保,她就得端出愉妃来,说是愉妃叫她害兰贵人,而她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可若这样一来,愉妃倒了,五阿哥永琪必定受影响,那鄂常在寄托在五阿哥身上的希望,便也碎了。”

    乐容点头,“所以主子说,她是宁肯赔上自己,还是会端出愉妃来?”

    忻嫔深吸一口气,眸光一转,望向皇太后去。

    这会子其实无论鄂常在,还是愉妃,抑或是兰贵人怎么着了,都与她无干。她这会子计较的是皇太后的态度……如今凭她的处境,若想复起,唯有依靠皇太后去。

    所以她要研判的是,皇太后心里的动静。她唯有顺着皇太后的心思走,顺水推舟,才能在这件事儿里捞到属于自己的一点好处去。

    此时皇太后神情凝重,虽说有语琴在那问着话,不用皇太后劳累,可眼见着皇太后却是半点都没放轻松。

    忻嫔心下办有了数儿:终究兰贵人是皇太后本家儿的晚辈,若有人敢伸手向她们钮祜禄家的人去,皇太后必定拼力护着。无论前朝后宫,老太太都得摆出这样儿的态度来。

    可是话又说回来,若兰贵人只是叫一个从未得宠过的、家道越发败落的小小常在给算计了,传扬出去,岂不是这个兰贵人太不中用!更何况,兰贵人背后,还有她这位皇太后护着啊~~所以啊,皇太后必定需要从鄂常在背后,揪出一个有些分量的人出来才好。

    忻嫔便不由得抬眸凝注婉兮。

    婉兮端坐着,手却自然地抚在肚子上。

    忻嫔便不由得呼吸急促,想起婉兮从前在她面前慢条斯理说过的那句话:“那我教你,我就是要恃宠生骄!”——也是,这会子婉兮有着双身子,便是最大的救命符;这会子不管是谁,都是无法算计得了的。

    忻嫔只得作罢,垂下头去,迅速在脑海中重又盘算一番。

    她回身便吩咐乐容,叫她带八公主舜英过来。

    今年二月,两周岁的八公主舜英种痘成功,这顺利叫忻嫔心下信心陡增。小十四都没能熬过去,她的八公主整个过程里却无惊无险,可见便是个公主,却也是比令贵妃的皇子更有福气的。

    况且已经舜英已然平平安安过了两周岁了,身形儿已经稳定下来了,当年那刀子匠的手艺是真不错,这会子从外表上来看,已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除了,等以后这孩子到了月信初来时候儿,再小心观察些;那之前,倒不用太担心什么了去。可那,毕竟还有十来年去,倒不用这会子就担心了。

    故此忻嫔这便从前都是小心藏着的八公主,从今年开春儿起,她已然愿意带着往外来了。便是今儿皇子皇孙、公主格格们一起竞射粽子,她也准了八公主去一起跟着玩儿。

    如今皇上膝下的小公主,就是七公主、八公主、九公主这三位。九公主尚小,话还说不大明白,八公主便本能地更爱跟着小七去。

    小七是姐姐,虽说只比八公主大了一岁,却十分有当姐姐的模样儿,故此那会子倒是时刻都照看着八公主。

    八公主的箭技竟也了得,虽没怎么练习过,可是兴许是身子里多少还存有男孩子的力气,故此拉弓射箭的力气倒是大,五箭里倒能射中三箭。若此,八公主原本也不缺粽子,可是小七还是拿出姐姐的疼爱来,将自己射中的其它新鲜样儿的粽子,照样儿分给了八公主吃。

    八公主也是欢喜,便也懂得投桃报李,这便也将自己的粽子分给九公主吃……三个小姐妹,年纪是一岁一岁挨着的,头上又都戴着婉兮制的艾草花儿,叫人看着当真是十分喜欢。

    皇帝瞧见了也说高兴,甚至从自己手指头上撸下一个玛瑙的扳指儿来赐给了八公主。说叫她用这枚扳指儿,好好儿地正式学学拉弓射箭去。

    忻嫔心下便更有了底儿——虽说八公主藏着那么个秘密,可是皇上终究是父女天性,倒并不歧视这个孩子。

    不过想想也是啊,四公主的手还那样儿,八阿哥的脚还不利索呢,皇上不是也一样给予了疼爱去?

    八公主攥着两只草编的小耗子走过来,抬眸望忻嫔,“额娘,有何吩咐?”

    忻嫔看着她手里的小耗子。舜英攥得登紧的,显是十分珍惜。

    “谁给你的?”忻嫔用手将舜英额角的汗擦了,小心地问。

    舜英面颊微微一红,“是七姐给的。七姐手巧,会用花草拧出小猫、小狗、小耗子来,都可好看啦!”

    忻嫔心下也是酸楚……这两年将孩子藏得太紧了,叫舜英这两年来都没什么机会跟同龄的小伙伴儿一起玩耍。这两个草编的小耗子,怕还是舜英头一回收到来自同龄小伙伴儿的礼物。

    忻嫔点了点头,耐心哄道:“可是同样的小耗子,你何必要着两个呢?留着一个就是了。”

    忻嫔朝皇太后那边努努嘴,“去,送一个给你皇玛母去。给皇玛母道一声‘端阳安康’,谢谢玛母给你们这一众孩子赐下的进贡来的番果子。”

    听额娘叫给分出去一个,便是知道是要进给皇太后,舜英却还是有些舍不得,低了头迟疑。

    再者,她从小到大与皇太后相处的光景也不多,她心下颇有些害怕。

    忻嫔轻叹口气,“去吧~~回头额娘再设法跟你七姐讨一个旁的花样儿去就是。只要你去了,额娘保准儿给你讨去!”

    听见额娘这样说,八公主才欢喜了,点头答应。

    忻嫔将八公主拢过来,凑在耳边嘱咐了几句话,这才松手,叫舜英去了。

    那边厢,鄂常在泪落满面,已是痛苦权衡之下做出了决定。

    她痛哭流涕道,“回庆妃主子……当真是没有人指使小妾;小妾也真的并未动过旁的手脚去!”

    “小妾敢对天发誓,若有半点虚言,小妾愿不得好死!”

    语琴小小失望,终是没想到,这鄂常在宁肯自己死,也不肯将愉妃给托出来。

    语琴便也缓缓站起身来,下颌高扬。

    “不得好死?鄂常在这话儿便别在宫里说了。皇上钦定的《宫中则例》里定的明白,若有人敢在后宫里自戕、自尽的,便要连累母家一同发配边关去,给披甲人为奴。”

    “鄂常在便是自己不怕死,也别连累了你母家。”

    兰贵人见鄂常在还不肯认,也是恼恨不已,指着鄂常在道,“她自然不怕。总归她伯父、她阿玛都已经被皇上赐了自尽!她便也不怕再连累谁去了!”

    语琴凝注兰贵人,点点头,“兰贵人说的也正是我所想的。她因为无所忌惮,才敢这样赌咒发誓;可是也因为她已经无所忌惮,故此这赌咒发誓才半点都信不得——她说不是她做的,那倒怪了,她是想说还能是兰贵人你自己将自己的脸弄成这样儿的么?”

    兰贵人更是恼恨,跺着脚道,“可不是!当我是她么?她肯咒自己死,她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儿,我却还珍惜我这张脸呢!”

    语琴转身走到皇太后驾前行礼,“妾身瞧着,鄂贵人是抵死不招了。这会子若只是问话,已然问不出什么来;若不用刑,倒难从她嘴里掏出实情来了。”

    说到给内廷主位用刑,皇太后也颇为谨慎。

    终究是内廷主位,便是皇帝惩治,也多以降位、或者下旨申饬来体现,倒是极少会用刑。

    这会子八公主舜英已经站在了皇太后的身边儿,之前已是与皇太后说了几句话了。如今皇太后手里已经接了舜英送来的一枝草编小耗子。老太太的面上,还存着此前的笑意。

    那笑意,终是慈祥的。

    被语琴上前回话给打断,八公主舜英便只好闭了嘴,静静立在皇太后座旁。她也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闲得无聊,这便咬着手腕上的避暑香珠儿玩儿。

    这香珠是皇上刚刚赐下的。

    皇太后专心听语琴说话儿,安寿在旁看着八公主的动作,心下担心不妥,这便上前告罪一声儿,一把拢住了舜英,哄着将舜英含在嘴里的香珠儿给要下来。

    皇太后因而分神,转头望回来,问“怎么了?”

    安寿忙跪倒回话儿,“回皇太后,方才奴才瞧着八公主往嘴里含着那香珠儿玩儿……奴才觉着有些不妥,故此才……”

    皇太后便一眯眼,登时也想起了当年六公主舜华夭折的事儿去。

    皇太后不由得抬眸瞟了那拉氏一眼。

    那拉氏自不愿牵连到自己,这便忙起身一礼,将八公主给拢过来,搂在自己怀里,“听皇额娘说,这香珠儿是戴着的;若是中了暑气,也只能用水化开了才可服用,切不可这么囫囵吞枣儿地就往嘴里含啊!小心卡了嗓子眼儿去!”

    回想起当时的事,皇太后心下也是不痛快。六公主那孩子,终究也是皇太后的亲孙女儿;况且,那会子皇太后还对忻嫔曾经寄予了厚望去。

    皇太后便忍不住低声与那拉氏道,“不管如何,当年那两个伺候舜华的婆子,总归是你宫里的。便是你不在京里,那两个婆子不守规矩,也是你教导不周。”

    那拉氏咬住了嘴唇,心下的懊恼无处去,这便霍地转眸盯了愉妃一眼。

    她没办法儿不想起来,其实愉妃这样当众“多话”,当时也曾有过一回了啊。那回愉妃将香珠儿的事儿解释得清清楚楚,替令贵妃全然化解了怀疑去。

    那会子愉妃那妙语连珠的模样儿,倒是与此时眼前的情形,有些相似。

    旧日的恨意,这会子便又不由得重新翻涌了起来。若是当年便是因为六公主,叫令贵妃和忻嫔狠狠斗起来,那说不定便没有了令贵妃如今的进封贵妃了!

    ——都是愉妃的错儿!

    那拉氏便忍不住冷笑一声,“宫规是白纸黑字,却挡不住人心是活泛的。有些人啊,别看着平素跟闷嘴的葫芦似的,可是一到出事儿,她必定是那个渔翁得利的!”

    “这会子兰贵人一张俏脸都成了这样儿,而且这事儿一而再地发生,若说没人算计,我是不信的!可鄂常在呢,进宫多年,始终都只是常在的位分,若说她有这个胆子算计兰贵人,我倒是不信的。”

    “鄂常在的背后,必定有人挑唆!虽说‘刑不上大夫’,给内廷主位用刑更是不合适。可是,这会子若不问个清楚,不还兰贵人一个公道,难道就不是委屈了兰贵人么?故此啊,依我看,既然鄂常在不肯招供,那便唯有用刑!”

    那拉氏越说越恼,面上已然冷意浮涌。

    “不是咱们不仁厚,是鄂常在自己放弃了那个赎罪的机会……儿臣是主张用刑的。还请皇额娘示下。”

    兰贵人听见了,也上前跪倒,一张红疙瘩遍布的脸上,早已不见了素日秀丽的容颜。

    兰贵人哭着伏地,“还求皇太后替妾身做主啊~~”

    皇太后便眯了眼,半晌终是冷哼一声,“用刑是痛楚,可是兰贵人如此这般就不痛楚了么?既然有人做出这样的事儿来,那这用刑的痛楚便是这个人该承受的!”

    “来啊,吩咐慎刑司,请了你们的鄂常在小主下去,招待妥帖了,务必请了你鄂常在小主的明白话儿来才好!”

    不多时,慎刑司的几位精奇嬷嬷便奉旨前来,带一脸横肉的笑着,“请”了鄂常在去。

    鄂常在哭天抢地,再几番望住愉妃,却也终究无法抵抗,这便被带走了。

    出了这样一番事儿,众人便也都没兴致再一起过节,这便也都各自散去了。

    “不管怎样,好歹这回叫鄂常在吃了一回苦头,倒也值得了!”玉蕤咬着银牙恨恨道。

    语琴倒是蹙眉,“只可惜便宜了愉妃去。我本想着顺带将愉妃拉进来,没想到那鄂常在倒是宁肯自己吃苦头,也不肯指了愉妃去。”

    “也不奇怪。”婉兮轻轻握握语琴的手,“终究她母家已经再无仰仗,她目下唯一的寄托都在永琪身上。她伯父和阿玛都被皇上赐了自尽去,她自也横下一条心,宁肯自己死,也要守住家族复兴的最后一点希望了。”

    颖妃略有担心,“只是姐姐们看,这回兰贵人和鄂常在,究竟能不能挪出去?”

    婉兮含笑点头,“那是必定的。鄂常在已然德行有亏,如何还能继续住在康熙爷的诞生地、皇太后当年的寝宫的景仁宫去?景仁宫,便是‘景仰仁德’之意,那鄂常在哪里还配继续留下来?“

    “至于兰贵人,皇太后总是心疼她。她们认定了是鄂常在动的手,那便谁都不敢确认她那寝殿各处,是否还留着鄂常在的手段去。只要叫兰贵人脸上的疙瘩再起一回,她便不敢继续留下来了。”

    “便是皇太后,也得因为心疼兰贵人,而将兰贵人挪动了。”

    颖妃有些惊讶,“倒不知姐姐们究竟是何法子叫兰贵人脸上起了疙瘩?二月间起了,今儿是怎么又起的,还叫人查不出什么来?”

    婉兮和语琴对视一眼,便相视而笑。

    语琴便轻叹一口气,“其实原本是个意外。二月间要为小鹿儿种痘预备,我便带着宫里人每日抄经。可你知道,我本心乱,抄经的时候儿也难免出错。这便必须要用‘雌黄’给抹了。”

    “我自己是心乱,才容易出错儿;她们陪我一起抄,却是不耐烦,便也同样出错,这便也都用雌黄频频去涂抹。便有一回,我发现兰贵人手沾过‘雌黄’之后,起了些红疙瘩。”

    “因涂改经卷所用的雌黄量少,故此那点小疙瘩当日不久便退了;我却因此知道,她的体质怕是与那雌黄不服的。从小在江南,学诗书绘画,就见过有人这样儿,都说是体质不同,有些人会这样,有些人却不会。我便料定,她的体质是不能接触这些的。”

    “我二月里带着小鹿儿回‘天然图画’之前,便也留了些功课给她们,叫她们每日继续抄经。没有我监督,她必定更不情愿,这便出错只会更多,用雌黄涂抹的就越多……她这便几天之后,脸上就起了疙瘩。”

    婉兮点头而笑,接过话茬儿道,“雌黄又与雄黄相伴而生,她的体质既与雌黄不对付,那么对雄黄便也会同样儿不对付。今儿是端午,必定饮雄黄酒,故此她一定还会再起那疙瘩。”

    当晚,皇帝忙完正事,回“天地一家春”来,笑眯眯问婉兮,“今儿庆妃可问出什么来了?”

    婉兮小小遗憾,忍不住噘嘴道,“没想到那鄂常在倒是个嘴硬的,怎么都不肯招。终是皇太后做主,叫慎刑司给请过去了。”

    “天色已然这会子了,还没听见什么动静呢,怕是便是到了慎刑司去,也不肯吐口儿吧?”

    皇帝倒是笑眯眯点头,“不招便不招,急什么呢?”

    婉兮倒是愣住,抬眸盯住皇帝。

    皇帝便耸耸肩,“既不肯招,就慢慢儿问好了。难不成要急着都招了,这便早早儿又回来了?”

    婉兮张大了嘴,望住她的爷。

    天啊……是她笨了,竟忘了这个关窍——总之目的是要将鄂常在挪出景仁宫去;那么这会子总归鄂常在是被关在慎刑司呢,便也跟搬出去有什么两样儿了?

    况且慎刑司又是什么地方儿,将鄂常在关在那去,还不是比这后宫里任何的地方儿都更省心了去?

    皇帝看着婉兮犯傻的模样儿,不由得笑得合不拢嘴,这便拈了枚桑葚,冷不防塞进婉兮张开的嘴里去,吓了婉兮一小跳,忙红了脸将嘴合上。

    皇帝却凑过来亲她的嘴。

    那桑葚被咬碎了,浆汁儿甜甜、黏黏地在两人的唇齿之间恣意潜流。皇帝淘气,还用唇故意沾了,然后借着唇瓣儿的摩擦,全都给涂抹在婉兮嘴上了。

    婉兮又羞又急,叫一声推开了皇帝,急忙爬上炕,揽着镜子来瞧。

    女子嘴上涂抹口脂不新鲜,可是桑葚颜色却是紫红,抹在唇上,颜色便很是有些特别。

    婉兮噘嘴不依,“爷净祸祸奴才!这成什么了呀?若再配个大白脸,还不成了诈尸的妆了?”

    “呸!”皇帝又恼又笑,啐了一声儿,上前忙将她嘴给捂上了,“说什么呢,怀着孩子呢,也不怕孩子跟你学坏了~”

    婉兮的嘴被皇帝的掌心摁着,婉兮却也不服儿,索性张口将皇帝的掌心给咬了一口去。

    皇帝疼得甩手,无奈地笑,“你个小狗崽儿!”

    婉兮故意轻拍了拍肚皮,“听见了没?你阿玛说你呐!”

    狗在满人的文化传统里,是忠实的伙伴,是老汗王的救命恩人,是亲密的家人;故此满人不准吃狗肉、寝狗皮、戴狗皮帽子。便连皇上这一句“小狗崽儿”都并无半点骂人的意思,只有喜欢罢了。

    皇帝却不满了,上前攥住婉兮的手去,“瞎说!这分明是个——龙崽子!”

    婉兮高高扬眉,含笑凝住皇帝,便也笑了。

    可不,这个孩子从坐胎到下生儿,都是在这个龙年里;况且还是真龙天子的儿子,可不正是个“龙崽子”么?

    可是婉兮念头随之一转,便忍不住“扑哧儿”就乐了,“……其实,是个兔崽子~”

    皇帝属兔,那这老子是个兔儿爷,儿子实打实的兔崽子啊!

    皇帝大笑,伸手拍婉兮的顶梁盖儿,“行啦,兔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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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9章 19、皇上在后(六千字毕)

    次日,亦即五月初六日,皇帝奉皇太后、带领后宫从圆明园还宫。www.uu234.net

    从这一天起,皇帝要为了祭地之礼,入斋宫开始斋戒。

    内廷主位给皇帝、皇太后、皇后三宫行礼恭送之后,也各自还宫。

    正月离开紫禁城,挪到园子里时,东西六宫还宫主俱全;而此时回来,钟粹宫的皇贵妃苏婉柔却已经不在人世。

    这钟粹宫便成了无主之宫。

    想到此处,婉兮等人都人都不由得叹息一声儿。尤其是同住在东六宫的语琴、颖妃和婉嫔,都觉着一往东六宫回去,路过或者望向钟粹宫的方向去,这心里都觉着空落落的。

    昨儿刚发生鄂常在的事儿,今儿回到宫里,愉妃也是垂首敛眉,无声无语。不想多出一声儿,以免又引人注目了。

    可是当她回到自己的储秀宫,一进宫门,却还是忍不住惊得叫了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愉妃眼前所见,正殿明间儿里的宝座下地坪上所铺设的地毡已经撤掉,暂时只露出黯淡的木制地坪来,漆色凋零;宝座后的屏风也撤走了,只剩下那宝座光秃秃、孤零零地摆在那处,一派萧条之感。

    而左右次间、暖阁里,一应原来的坐褥、帐帘、铺宫陈设等竟然也都该拆的拆、该卸的卸,摆了一地的杂乱,全然已经不是从前的模样儿。

    听见动静,储秀宫的首领太监张三喜急忙上前跪倒,“奴才迎愉妃主子来迟,奴才给愉妃主子请安了。”

    宫内一应太监都出来一同跪倒请安。

    愉妃眯眼盯着张三喜,“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不过才走几个月去,回来便连自己的寝宫都不认得了,倒像是走错了地方儿。”

    张三喜忙叩首,“回愉妃主,主子不在宫中,奴才自然不敢擅动半点儿。奴才这是接了宫殿监的令,叫奴才带人搬动的,奴才这才动的。”

    说着话儿,外头来报,说宫殿监总管太监高玉前来请安。

    愉妃便吸一口气,知道高玉这便是来正式给个说法了。

    高玉进来,先恭恭敬敬跪倒,给愉妃请双腿跪安,“奴才给愉妃主子道喜了。”

    愉妃自己也控制不住,先闭了闭眼,“……说吧。”

    宫里凡事皆称喜。只是这“喜”是旁人嘴里的,放到自己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那就只有自己才清楚了。

    高玉含笑道,“宫里各宫苑,皆有每隔些年便需修缮、更新之例。愉妃主子居储秀宫多年,储秀宫里也有多年未曾修葺过了。如今看着,储秀宫内外,不少梁檐彩画有剥落之处;柱子、梁椽虫蛀之处……兼之内里棚顶、墙面皆有不同等处陈旧、污渍等。宫殿监、内务府早已上报有年~~”

    “愉妃主子居住在这样儿的宫里,着实委屈了愉妃主子去。皇上下旨,便赶着这次的机会,请愉妃主子移步,到先皇贵妃主子曾居住的的钟粹宫去。”

    愉妃心下便是咯噔一声儿,“你是说,皇上下旨将我挪到钟粹宫去?!”

    高玉笑眯眯道,“正是。皇上旨意里说,愉妃主子从前就是钟粹宫里的贵人,对钟粹宫的情分自是深厚。如今先皇贵妃已然薨逝,钟粹宫一时空下来无人做主,那这内廷主位里,便没人比愉妃主子更适合挪回去了。”

    愉妃盯住高玉。皇上这话儿说的,叫她竟然无语反驳!

    她深深吸气,抬眸望向高天,“那便多谢皇上的体恤了。只是我倒以为,终究先皇贵妃四月里刚薨逝,如今还不满一个月,那钟粹宫里怕也该摆设些念想之物才是,又如何合适这样快就挪动人进去?”

    高玉含笑点头,“愉妃主子说的自然有理。只是皇上口谕,已经将先皇贵妃的喜容、生前物件儿等,都挪到长春宫去了。总归与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等几位的喜容、遗物一同供奉即可。钟粹宫依旧著人居住。”

    愉妃轻轻闭了闭眼,心下已然知道,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

    她缓缓转身,向南,朝养心殿的方向行跪礼谢恩,“妾身,谢皇上恩典。”

    礼罢起身,高玉含笑道,“愉妃主子的一应物件儿,奴才等早已著储秀宫内太监全挪到钟粹宫了。愉妃主子这便动身前往即可。奴才这便吩咐,替愉妃主子备轿?”

    连一个奴才都在撵她!

    愉妃深深吸气,将心底闷气压住,竭力维持表面的平静,轻轻点头,“不忙。好歹我在这储秀宫里,也住了十多年了,如今说要挪出去,还当真有些舍不得。便叫我再延宕一会子,四处再瞧瞧,稍后就过去了。”

    “高总管,你是大忙人儿,我不敢留你继续在这儿陪着我。你请便吧。”

    高玉便也笑笑应了,跪倒告退而去。

    高玉走了,白常在也上前来,轻声道,“小妾陪愉妃娘娘四处看看吧?”

    愉妃苦笑,“不用了,你先过去吧。那边儿怕是还没妥帖,你自己的寝殿里也需要你重新亲自归置。”

    “我自己在这边看看,不多会儿就也回去了。”

    白常在这便半蹲告退。

    储秀宫里的人陆续离开,便安静了下来。愉妃只带着三丹一人,绕着这储秀宫前前后后地走。

    “三丹啊,你还记得么,我在这储秀宫里,已是住了多少年了?”

    三丹听得出主子这语气里的沉重和哀戚,垂首轻声答,“……乾隆十年,慧贤皇贵妃薨逝。便是从那一年,主子便入主储秀宫了。算到今日,已然十五年了。”

    “十五年了。是啊,都十五年了。”愉妃轻轻闭了闭眼,“所以也难怪高玉他们说这宫里陈旧,该重新修葺一番了。因了这样的理由,将我给挪出去,当真是太合情合理了。”

    三丹忍住一声叹息,“那主子便别难过了……”

    愉妃深深吸气,抬头望向天空,“我倒是不想计较!这东西六宫,这储秀宫又不是离养心殿最近的……”

    愉妃轻轻阖上眼帘,“可是,这储秀宫总归是与其他的宫,地位不一样儿的啊。”

    便如先帝雍正爷时,皇帝寝宫从乾清宫换成了养心殿,皇后自然也要随着从坤宁宫一起搬进后宫,在东西六宫里择一宫居住。究竟东西六宫之中,哪一宫才能是皇后正宫,并未有书面上的明文规定;但是私底下,总有些不成文的规矩。

    “皇上刚登基那会子,乾隆二年正式册封后宫,孝贤皇后位正中宫便居储秀宫。那储秀宫,便成了后宫的中宫所在;”

    “后来孝贤皇后执意挪至长春宫去,这储秀宫里便住进了慧贤皇贵妃,这储秀宫的地位依旧超卓于其他宫之上。后来孝贤皇后崩逝,长春宫里不住人了,这储秀宫依旧是里地位最高的。”

    愉妃努力地笑,“故此我在意储秀宫,觉着皇上当年将我给挪进来,就是暗示属意了永琪……我也没猜错,这些年来皇上对永琪是真的好。”

    “可是如今皇上却要将我给挪出储秀宫去了!皇上他,怎么可以这样儿呢?”

    三丹最是明白主子对这储秀宫的在乎,可是这会子也只能劝,“主子快别这样想了。这会子皇后主子可是居翊坤宫呢,那翊坤宫才是中宫,主子便忘了这储秀宫曾为中宫的老例儿吧。”

    “再说,奴才还记着,乾隆十三年,咱们储秀宫里不是也改造过一回么?那年四月间,皇上下旨,将咱们储秀宫里的地平宝座与景仁宫的对调安设,就是因为储秀宫里的地坪宝座规制高;而那年七月,嘉妃晋为贵妃,这便将原本给慧贤皇贵妃的地坪宝座挪到她宫里去了。”

    “从那以后,咱们储秀宫里的地坪宝座,用的都是景仁宫里原本有的妃位的规制,还哪里有什么超卓、特殊的去了?故此,主子又何必还留恋不去呢?”

    三丹自是好意,想帮主子宽心,这便极力说储秀宫的种种不好。可是愉妃没见欢喜,反倒倏然睁圆了脸,将三丹扶着她的那只手,狠狠甩开。

    “你说什么呢?!”愉妃已然是满面厉色。

    三丹一惊,念头一转,已然明白自己失言。这便连忙白面苍白地跪倒,“主子……奴才,奴才不是那个意思。”

    愉妃深深吸一口气,盯住三丹。

    “便是乾隆十三年,曾经将地坪宝座与景仁宫对调过,将规制降低;可是储秀宫依旧还是储秀宫,储秀宫的风水不会改变的!”

    其实乾隆十三年四月那会子拆出的不止地平宝座,还有正殿明间里代表规制的左右宫门顶的毗卢罩。至此,储秀宫的级别彻底降低,已然不是当年慧贤皇贵妃所居的那个储秀宫。

    她心里何尝不明白,可是她却不想承认;不但自己不承认,也更不想叫别人发现了这个。

    这会子便是对着自己位下的官女子,她也一样不愿承认啊。

    “那会子便是皇上叫对调地坪宝座,也只是因为金静凇进封贵妃,皇上却舍不得重新制造一份贵妃规制的地坪宝座,所以才将储秀宫原有的拆出罢了,绝不是皇上因此便轻视了我和永琪去……”

    三丹落泪,顾不得头上发髻和钗环,已是叩头在地,“奴才明白的,奴才绝无此意。”

    愉妃却仿佛不是在与三丹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便是这次我被挪出储秀宫了,也只是因为那钟粹宫终究是皇贵妃的寝宫了。那苏婉柔可是除了继任皇后待期之外,咱们本朝头一个获得册封的皇贵妃啊,那么说起来,这位分倒是已经超过高云思去了。”

    “高云思她,即便是初封贵妃,却也不是经过册封的皇贵妃啊。那钟粹宫,就理应已然高于储秀宫了,是不是?”

    说到此处,愉妃便笑起来,极力地自我安慰,极力地想要抹去面上语中的哀戚。

    “……其实不止如此啊,当年皇上刚登基时,先帝的太妃们还没有正式挪进寿康宫的时候儿,依旧还住在西六宫里;而我们这些皇上的嫔妃,便统住在东六宫。那钟粹宫,最初那会子也曾经是高云思暂居过的寝宫呢。这样说起来,那钟粹宫倒比储秀宫还在先!”

    那会子钟粹宫以贵妃高云思为首,当年同样为汉女的苏婉柔还是纯嫔,随高云思居住。

    “那我便是挪过去,也还是皇上依旧重视我母子,没有半点迁怒、降格之意!三丹啊,你说,是不是啊?”

    三丹早已额头磕红,泪流满面,哪里还敢再说个不字,只一径顺着主子罢了,“……是,主子英明。皇上他,必定是这个意思。皇上只叫主子越走越高,皇上心下只对咱们五阿哥越来越重视。是这后宫里其他的主位、其他的皇子,都比不上的。”

    愉妃终于舒心而笑,站直了身子,垂眸望住眼前的三丹。

    “快起来吧,你怎么还跪着呀。钟粹宫那边儿还等着咱们过去归置呢。”

    “罢了,这储秀宫此时已是如此破败陈旧,风水也早转了。咱们还留恋什么?走吧,咱们回咱们的钟粹宫去。”

    储秀宫里这样一番折腾,同在西六宫的婉兮自是很快便得了信儿。

    稍后待得愉妃回到了钟粹宫去,那钟粹宫里传出了动静,语琴等人才知道。

    语琴这便又急急回永寿宫来,问婉兮的看法。

    婉兮倒是淡淡一笑,握了握语琴的手,“愉妃那么舍不得储秀宫,那姐姐呢?姐姐还是比愉妃更先住进储秀宫里去,当年一进宫便是在慧贤皇贵妃位下学规矩。姐姐要不要也去看看,凭吊一番?”

    语琴的脸都红了,拍掉婉兮的手,“呸,亏你还来打趣我!”

    婉兮执苏绣团扇,笑得捂住了脸,“姐姐为何不能一笑?这事儿,难道姐姐听了,心下不痛快么?”

    语琴便也笑了,“自然是痛快的!还以为也就昨儿在园子里,咱们折腾鄂常在那一出戏罢了;哪儿想到,皇上早在宫里另外给愉妃预备下了另外一台戏。今儿啊,我都不用去瞧愉妃那张脸,都能想象到她有多气急败坏了!”

    婉兮垂首,笑意漫延。

    语琴无奈地摇摇头,“亏咱们昨儿还在园子里折腾得那么热闹,自以为那出戏唱得也算不错;哪儿成想,终究都比不上皇上一根小指头去。”

    “这样回想起来啊,咱们跟昨儿在‘万字房’西边儿那水上戏台上唱戏的戏子,倒没什么区分去了;人家皇上压根儿都离席了,敢情是早就在宫里都安排好了。便没有咱们那一出戏,皇上这边儿该折腾的也早就折腾完了。”

    婉兮明白,将愉妃的东西从储秀宫折腾到钟粹宫去,那没个十天半月的都折腾不完,可见皇上下手更早。只是这些别说愉妃自己完全没听得见风声去,便是连婉兮和语琴她们都被瞒住了。

    语琴叹了口气,“皇上啊,终究还是替你顾着胎气,便什么都不想叫你操心,暗地里早就布置完了。亏咱们昨儿还那一顿折腾……怪不得皇上一开场就离席了,他啊是用不着看,也舍不得看你被惊动了去吧。”

    婉兮低低垂首,努力控制着笑意,“总归,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语琴除了叹气还是叹气,“这会子啊我倒庆幸昨儿那出戏,是我出头来演,没惊动你;要不然若是你出头啊,我都担心皇上给拦下来。他啊,之所以不动声色,就是不想叫你惊动着呢。”

    婉兮眸光含笑,“所以昨儿看见姐姐唱念做打均得宜,皇上这才放心而去啊。由此可见,皇上可是信得过姐姐去呢,将那么大个戏台子都空出来,可着姐姐挥洒呢!”

    “呸!”语琴红了脸,扬手又作势拍打了婉兮一下儿,“我再挥洒,他老人家也不稀罕看啊!……不过若是你担纲,他才不会走呢。”

    婉兮连忙撒娇,“姐姐千万别这样说……皇上昨儿离席,那是为了策问举子们去呢。”

    语琴便又啐了一声儿,“你不说这个,我还作罢了;偏你要说这个,那我就更不依了!皇上策问举子在哪儿啊,那不是得在太和殿么!太和殿在哪儿啊,那是在宫里啊!——可是皇上昨儿又是在哪儿呢,他是在园子里啊!”

    “所以我说啊,他才不真的是为了什么策问举子而离开的,他就是心有成竹之外,又不稀罕看我演戏,这便借故退开了……”

    语琴当真句句在理,婉兮都没办法反驳了。

    谁叫皇上昨儿的确是在园子里啊,他哪儿回宫来,又怎么能在太和殿策问举子们呢?

    “不管怎样,这会子姐姐可乐一乐吧。”婉兮凑过去缠磨语琴,“姐姐再说那些话,那我便无地自容了~~”

    语琴这才释然一笑,“呸,我刚刚儿都忘了我自己多大年岁了。三十七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女孩儿时候似的,就忍不住酸你几句呢!”

    “你说你啊,连我都忍不住因为你而拈了酸去;你又叫其他那些人怎么活呢?”

    “姐姐~~”婉兮揽住语琴的手臂撒娇地摇。

    语琴无奈地叹气,“算了,不说了就是。否则你这张脸皮都快红破了。”

    两人又说笑了一阵子,终于平静下来。

    语琴转头望向窗外,“愉妃自是活该,可是我这会子却是要忍不住去猜,那储秀宫空出来,又要叫谁住进去?”

    婉兮倒是淡淡的,“储秀宫必定要修缮,这一动,怕是一年半载的都修不完。总归这会子还住不进人去,姐姐等到修完了再去想,就也是了。”

    语琴便也点点头,“总归啊,无论是谁住进储秀宫里,都没有你的永寿宫离皇上近!况且你这永寿宫,在乾隆十年你正式封贵人、晋嫔位之前,整整十年都没人住。皇上可不就是等着你正式进封,独指给你么!”

    婉兮装傻地笑,“哦?有么?哎哟,乾隆十年,这都十五年前的事儿了,我哪儿记得清楚去?”

    语琴恼得直掐婉兮,“你还敢跟我装傻了是不?”

    婉兮抬手拍拍脑门儿,“……姐姐冤枉我,我哪里有装傻?我怀着孩子呢,这会子是真傻啦!”

    五月初十日,祭地礼成,回到宫中的皇帝亲御乾清宫,行礼,恭览玉牒。

    玉牒为皇家族谱,每十年编续一次。大清玉牒共有两套,一套存于京师的“皇史宬”;另外还要恭送一套去盛京故宫存放。

    在宗室玉牒中,以帝系为统,按照辈份为序,每一辈首列皇帝,自近支推及远支;以及皇太子的册立、后妃的晋位情形等。但是并非所有后妃都能载入玉牒,唯有诞育了子女者方可载入。

    便也是在这一日,皇帝从礼部呈进的皇贵妃苏婉柔的谥号中,选定了“纯惠”二字。自此皇贵妃苏婉柔册谥为“纯惠皇贵妃”。(纯惠皇贵妃的谥号不是皇帝钦定的,由此可见,又比另外几位低了去)

    册谥的诏书亦传谕六宫,令后宫皆知。

    那拉氏接完旨意,起身之后便也忍不住冷笑一声儿,“纯惠皇贵妃,好,好。终究,也算命好,一个汉女,如今这便是给正式载入玉牒了。”

    “只是这些册文里的话,文绉绉的,我听可听不明白。”那拉氏不由得朝南边儿——永寿宫的方向望了一眼,“不过我倒是记住了纯惠四月里册封皇贵妃的册文里的一句话:‘式令仪于圭璧’……皇上心里,总不过对后宫德行的嘉许之词,就这么几个字儿了吧?

    “好歹那是给纯惠册封皇贵妃的册文,倒还又是‘令’啊,又是‘圭’的,怎么都跟永寿宫连一块儿去了。可怜纯惠那会子已在弥留,却还要听着像进封旁人似的。”

    塔娜轻叹一声,轻声劝道:“总归那是纯惠皇贵妃的事儿,主子何苦替她计较?奴才倒是记着‘令’字倒是许多内廷主位的册文、祭文里时常出现的,又不是唯独指令贵妃一人……”

    那拉氏却是倏然转眸,盯住塔娜。

    “你说的没错,这个‘令’字几乎出现在每一位内廷主位的册文和祭文里!那又何尝不是说,皇上对后宫之德,最好的定位,就是这个‘令’字?”

    “而皇上他,更是只把这个‘令’字,给了那个人为封号啊!”

    塔娜也是怔住,一时间哑口无言。

    她极力地调整心绪,用力一笑,“不管怎样,这会子皇上将愉妃从储秀宫里挪出来了,那便也是好事儿!主子想想这个,心下必定能舒坦些了。”

    那拉氏眉头高挑,想了想,便也哼了一声儿,“倒也是。总归啊,皇上给了‘令’字给那人做封号,到如今都十五年了;我还计较那个做什么!”

    “这会子,我只顾着我的永璂就是了。反正这会子她已经没有皇子了,倒是瞧着愉妃那模样儿,更叫我痛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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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0章 20、只要情真(六千字毕)

    便也是在五月初十这一日,皇帝亦在太和殿传胪。www.uu234.net乾隆二十五年这一科的新科状元为毕沅,榜眼诸重光,探花王文治。

    此外还有一位二甲进士;二甲第八名,总第十一名的,名为童凤三。

    此乃国之盛事,太和殿前汇聚的都是人中之杰,便上书房中一众皇子皇孙都去观礼;而如小七这样的公主,本不该这么小就跟着抛头露面,可是小七还是在拉旺和福康安的齐心协力帮助下,也一起去偷看了。

    从后宫往前朝跑,终究不合规矩,若是旁的事儿,婉兮是要拦着的;可是今儿这事儿,婉兮自也睁一眼闭一眼了。

    婉嫔和豫嫔都不放心,这便都跟着去了。有她们二人在,婉兮倒也不担心,只叫玉蕤去看一眼就是了。

    终究麒麟保在那儿呢,没人看着。婉嫔和豫嫔都是好性儿的,未必压服得住。

    玉蕤去看了一眼,倒也很快就回来了。婉兮瞧她如此快去快回的,斜倚着海棠红的大靠枕,不由得扬眉,“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玉蕤便笑,走过来在脚踏上坐下,自然地伸手给婉兮捏着脚踝。

    怀着孩子,婉兮坐久了,脚踝容易肿。

    “姐说呢?我怎么能这么快去快回的?”

    婉兮便也笑了,自己也拿过金瓜来,沿着经络敲着自己的腿,“……这会子麒麟保都六岁了,没想到小七还是能管得住他。”

    玉蕤点头道,“这就是一物降一物吧。我方才去站了一站,见保哥儿虽说喜欢热闹,恨不得冲出人群去,可是咱们七公主一瞪眼,他就立时将腿收回来了……若此,我看我倒用不着继续在那儿站着了,倒叫他们不自在。”

    婉兮点头微笑,缓缓问,“豫嫔她,还自在吧?”

    玉蕤答,“终究咱们拉旺阿哥也是稳妥的性子,豫嫔便是没有婉嫔姐姐那么自在,不过照顾拉旺阿哥,当是半点都不难的。”

    婉兮这才松了口气,也打听前头的那些人才模样儿。

    玉蕤将一甲三名、二甲头十名的姓名报了,婉兮听罢那状元的名姓,便也是微微一怔。

    “毕沅?可是毕秋帆?”

    玉蕤点头一笑,“正是。”

    毕沅,字秋帆。

    婉兮倒是垂首一笑,“天,竟然是他高中状元。”

    玉蕤倒是怪道了,抬眸惊讶望住婉兮,“姐难道认得这个毕沅不成?连他的表字,姐都可张口而来。”

    婉兮垂首含笑,却是轻轻摇头,“我不认得他,却是知道他。而且我不仅知道他,甚至连榜眼诸重光,连同那第十一名的童凤三,我都曾听过其名。”

    玉蕤便越发不解了,“这是怎么回事?”

    婉兮轻声一叹,“因为,他们三个都在军机处供职,皆是军机章京。”

    玉蕤也是张了张嘴,这便豁然明了,“原来如此。既然这三人皆与赵先生是同僚,那赵先生必定在笔记中提及过他们三人。”

    婉兮便点头,“正是如此。我听说毕沅高中状元,忍不住格外笑一下儿,还是因为赵翼笔记中的一段故事。你还记得不,我与你将说过的——便是乾隆十九年的状元庄培因,与庆成班方俊官的那段轶事。方俊官因与庄培因好,还被戏称为‘状元夫人’那段儿故事~”

    玉蕤便也想起来了,忍不住秀眉高挑,“姐这会子说这个,难不成那这毕秋帆也……?”

    婉兮含笑点头,“正是。这毕秋帆也与宝和班的李桂官好了多年。”

    当年庄培因与方俊官的一段情,在庄培因故去之后,方俊官还曾为庄培因穿孝、守灵,尽“未亡人”之份。

    而毕秋帆因父亲早逝,家中唯有母亲养育长大,家境有些窘迫,比不上庄家是江南名族;而那李桂官与毕秋帆相识于风尘,非但不图毕秋帆的钱财,反倒这些年来时常用自己的银子来周济毕秋帆。

    虽说这两段故事,都是男子之间的情谊,不为时人所接受;但是至少这两位状元与名伶的情,当真有真挚动人之处,倒不比男女之情浅了去。

    “哎哟,”玉蕤听得也是笑红了脸,“若说有一位状元郎有这样的‘状元夫人’还罢了,怎么这就连着两位状元郎,都有这样的故事啊~”

    婉兮别开脸去望向窗外,心思却已从这桃红之事上飘远,“……可是今年头甲两名,连同二甲的第十一名,却怎么都是军机章京呢?”

    军机处因职责重大,过手的都是最要紧的消息。故此从先帝设立军机处起,到乾隆爷登基这二十五年来,始终严格防范就是军机处向外泄密。

    军机章京们虽不同于军机大臣,品阶不高,但是毕竟从事文书执笔之责,便所有的文书来往都瞒不过他们去。以他们所处职位,外人自难免认为他们是能事先得知考试题目的,这便叫人心下颇有不公之想。

    若如此,皇上回头冷静下来,细查三人的身份,心下必定不高兴了。

    果然不出婉兮所料,当晚皇帝回来,面上尽管还带着笑意,可是眼角眉梢却还是泄露了一点子心绪。

    婉兮叫刘柱儿赶紧传膳,且是传酒膳,哄着皇上好歹喝点酒,发散发散。

    婉兮自己小口抿着蒸鸡蛋膏儿,一边小心瞟着皇帝的神色。

    等她一小口一小口,将一小瓷盅的鸡蛋膏儿都给抿完了,放下瓷盅瓷勺,便故意磕在一起,“当”的一声脆响。

    玉蕤忙亲自上前查看,生怕惊动婉兮的胎气。

    婉兮故意嘟着嘴,“去,叫人到永和宫,与陈姐姐说一声儿,今晚上罚小七多写一张大字去。写不好就撕了重写,不准涂改了糊弄。”

    玉蕤也一时没猜着婉兮的意思,有点儿惊愕地小心打量婉兮的神色。

    皇帝也给惊得回了神,连忙问,“这是怎么了?”

    婉兮故意板着脸,可不看向皇帝,只盯着眼前炕桌上的空碗,“还不是她个小丫头蛋子不懂事儿!堂堂大清公主,今儿竟然跟一班臭小子一起跑到前朝去了。便是偷偷穿了拉旺的衣裳,混在一群阿哥里头了。可是哪儿能瞒得过皇上的眼睛去?”

    “皇上必定是认出小七来了,这便心下不高兴呢。可是皇上却体恤着我怀着孩子,这便不在我眼前说开,只是自己生闷气儿罢了。”

    “皇上是天子,日理万机,这便气坏了怎么成?我这当额娘的,自当起规矩,罚她去!”

    皇帝都被婉兮给怼得一愣一愣的,等婉兮连珠炮似的嘟嘟嘟都说完了,这才小心地伸手去摸摸她的手。

    “……你这想到哪儿去啦?我,哪儿有啊?”

    婉兮依旧板着脸,眼珠儿一挑,盯在皇帝脸上,“怎么没有?难不成要我搬个镜子过来,给皇上照照去么?”

    婉兮如此气势,便连皇帝也矮下去了,连忙摆手,“别了,我这眼前正好有碗汤,我照照啊~~”

    婉兮瞧着堂堂大清天子就着一碗汤照影影儿的模样,早就忍不住想乐,只是使劲儿忍着,叫自己脸上还挂着霜儿。

    皇帝煞有介事地在汤碗里照了照,用力摇头否认,“没有啊,我没看出来我有哪儿不高兴啊。你又何苦为难孩子去?”

    婉兮哼了一声儿。“皇上当我怀着孩子,非但脑子不好使了不说,便连眼睛也看不清楚了么?皇上高兴还是不高兴,我可是陪了皇上二十年了,我至于就分辨不出来么?”

    皇帝竟都说不出话来,小心翼翼瞄着婉兮,赶紧递软话,“……不是跟你,更不是跟莲生。你别想多了,啊。”

    婉兮这才不慌不忙,目光幽幽一转,“那皇上是跟谁呀?皇上要是说不出来,那就还是跟小七~~”

    皇帝长眉陡然一扬,终是咂出味儿来了,这便笑了。

    只是婉兮这会子了,他不敢说,也不敢掐不是?便只得哼了一声儿,“玉蕤,去永和宫看看你七公主,是不是耳朵边儿都叫你令主子念叨红了?”

    婉兮扑哧儿就笑了。

    皇帝躬着腰,小心去寻婉兮的眼睛,“你看你,什么额娘啊这是,有话不直接说,非得往自己闺女身上绕。”

    玉蕤忙含笑蹲礼而去。

    待得玉蕤出了门儿,婉兮这才伸手掐在皇帝手背儿上,“爷方才是说什么话呢?玉蕤现在是爷的瑞常在,爷怎么还跟支使官女子似的?玉蕤是玉蕤,可不是玉蝉,亏爷还什么‘你令主子’的话!”

    皇帝自知失言,便也笑了,“究竟这是关起门儿来在你宫里呢,那在爷眼里,玉蕤就还是从前那个玉蕤,没什么不同了去。”

    “况且你看她倒是神情自在得很,半点儿都没计较这些,你又何必跟爷算账,嗯?”

    皇帝说着就使坏,从炕桌儿底下偷偷伸手过来,鸟悄儿地想要掀开婉兮的小袄下缘去。

    婉兮登时红了脸,急忙给按住,“爷!说正经的呢!”

    皇帝这才轻叹了一声儿,虽说将手从桌底地下抽回来了,却干脆整个人绕过炕桌去,索性挨着婉兮坐,正式将手伸婉兮领口里去了……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旋转的力道和角度,都正好儿,只那么一两下儿,婉兮便已是喘了。

    婉兮硬撑着,赶紧催,“爷倒是说呀~~”

    再不赶紧问,待会儿她就又该失了魂儿了。

    皇帝心头也是热血沸腾,急着想叫婉兮乖乖就范;可是婉兮非揪着问不可,他这便还是“招”了。

    “……毕沅,他的字,爷原本是认得的。”

    婉兮使劲儿拽着理智,不叫皇上给揉乱了。

    ——可不,毕沅既然是军机章京,由他动笔书写的奏疏、战报等,皇上必定看过许多了。

    “他的字不好,急的时候儿跟狗爬似的!”皇帝语中难掩懊恼,“若是换成往年,自然容不得他混了进来。”

    婉兮便也明白了:今年殿试策问之前,皇上曾经下过一道谕旨,说“向来读卷诸臣,率多偏重书法……对策自重于书法。若策对全无根据,即书法可观,亦不得入选。”

    故此这毕沅虽然一笔字儿不怎么样,可是却因策问文章醇厚,反倒列入前十名,卷子誊抄之后送到了皇帝的眼前。皇帝看过文章,选他为状元。

    婉兮小心道,“既然毕沅的策问答得好,又这些年本在军机处称职,那便合得起状元的身份……爷,又何苦不高兴?”

    皇帝手上忽然使了点劲儿,在婉兮那绵软处掐了一把。

    “你道爷策问的题目是什么?便是新~疆军垦屯田之策!——毕沅在军机处当值,策问前一晚,他正好收到新~疆屯田的奏报,他恰好研究了一个晚上。故此他那文章,怎么可能写得不力拔头筹去?”

    婉兮心下也是咯噔一声儿,险些儿不敢喘气儿。

    这殿试策问,又哪里容得半点杂质去?毕沅高中状元,个人才学先不说,他恰好碰到这样的题目,岂不简直跟泄露了题目相似了去?——虽说事实上是运气好,不是泄露题目,可是终究这一切运气都是来自他身在军机处的这个职位啊。

    也怨不得皇上不高兴,有苦不能言。

    婉兮便垂眸,轻轻一笑,“爷,还记得爷曾经在莲生的脑门儿上摁的红点儿么?”

    皇帝挑眉,“怎么又说到莲生去啦?你难不成还想继续叫咱们丫头耳朵发红不成?”

    婉兮扑哧儿笑开,伸手按住皇帝的手。

    自不是不叫他动弹了,只是不叫他越来越快,她都要上不来气儿了——她啊,是摁着他的手,叫他慢下来;至少得按着她引导的速度来。

    皇上的手缓慢了下来,婉兮终于缓过一口气来,红着脸垂首,轻声道,“……莲生那小丫头,那会子虽说小,却是个小鬼头。她还知道掏出当年爷给奴才的《九九消寒图》,说她额头的点儿,就是当年那图中的花瓣儿一般。”

    皇帝长眉一挑,便也想明白了,忍不住哼了一声儿,“是鬼道。不过,也不瞧瞧是谁生的~~”

    婉兮赶紧将话茬儿往外推,“莲生是大清公主,自然是皇上生的呀!”

    皇帝大笑,无奈地摇头,只能啐了一声儿,“呸!”

    婉兮笑罢,缓缓道,“当日的情形,是莲生在替奴才和爷说合呢~~奴才心下也是都软了,舍不得叫孩子去做这样的事儿,心疼莲生那么小却那么懂事儿,故此奴才赶紧将那话茬儿给扯开。”

    “奴才便告诉莲生,说那额头的红印儿啊,是‘梅花妆’。反正梅花妆本就是寿阳公主那儿风起的嘛,那小七也是公主啊,这便同样好看了呗。”

    皇帝轻哼而笑,“还算说得过去。”

    婉兮缓了口气儿,悄然半回眸,凝住皇上一半儿的脸去。

    “关于这‘梅花妆’,古往今来诗词吟咏无数。可是奴才记得最清楚的,倒是这样一句:‘出身首荷东皇赐,点额亲添帝女装’。”

    皇帝阅书无数,听了便是轻哼一声儿,“张藻的《咏梅》~”

    “果然瞒不住爷,”婉兮便笑了,轻声道,“奴才后来才知道,这句诗竟然是这位女诗人所作,而且还是本朝的。而且这位女诗人,六岁能读《诗经》、《离骚》,十岁便通晓声韵,善作诗文。”

    婉兮想说什么,皇帝这下子全都明白了。却还由着她说完,只又哼了一声儿。

    婉兮自然明白,她肚子里这点儿墨水儿,哪儿能比得过皇上。只是这会子,拼着红脸,也得说才是。

    “甚至这位女诗人的母亲,同样是一位才女,名顾英……这样的家学渊源,真是叫人敬佩。”

    皇帝叹了口气,“嗯。张藻是毕沅的母亲,独自抚养毕沅长大;顾英是张藻的母亲,也就是毕沅的外祖母……”

    婉兮想说的就是这个呀~

    婉兮红着脸转回身来抱住皇帝的手臂,“有这样的母亲、外祖母,这位毕沅如何能不才学八斗去?便是恰好这次策问的题目与他之前看过的奏报相同,那也只能说是皇上恰好与他心有灵犀了;倘若皇上之前没选这个策问的题目,那毕沅自然便也不用担这样儿的嫌疑了去。”

    “而且奴才相信,凭他这样的家学渊源,便是皇上换了旁的题目去,以他才学,必定有本事同样摘得魁首去!”

    婉兮抬眸,抬手托住皇帝的面颊,“一个人的才学,不只在书法里,更哪里只在一篇文章里?他有这样的家学渊源,必定腹有诗书,篇篇文章皆锦绣。”

    “况且来日方长,皇上尽可长远来观察他的才与德。若当真才德不符,皇上到时候再贬了他就也是了。终究朝中对官员都有京察的例儿,官员的称职与否,终究都是瞒不过皇上的。”

    婉兮说完这些,皇帝的气儿其实早就解了。身为帝王,那毕沅是什么样的家学培育出来的,他自然比婉兮更为清楚。只是之前那会子忽然知道毕沅是前晚刚看完屯田的奏疏,他一时气愤,这才顺不过来了。

    皇帝便哼一声儿,“这毕沅也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倒叫你来替他说情!”

    婉兮便也笑了,“可不是嘛!奴才也仔细回头想想,跟他当真是半点儿相识都没有。那奴才便望以后想吧——谁让他是今年的状元,而今年又将是奴才肚子里这个孩子从坐胎到下生的年份;更是皇上五十大寿的大庆之年呢,那奴才便与这毕沅,也算有一点这么八竿子打得上的一点儿联系吧。”

    皇帝转念一想,便也笑了,“算你有理!”

    这一晚,胎气已然四个月的婉兮,终于放了胆子,与皇帝亲昵。

    不过又该怎么说呢,或许当真是这一年一个儿的频率,叫她也早长了这样儿虽怀着孩子,却仍旧能亲昵的经验去,故此身子反倒更加柔软放松,并不紧绷着了。

    这般,尽管顾及着婉兮的身子,皇帝仍旧深深畅快了去。

    婉兮柔然如绵的四肢,将皇帝缠绕得紧,她在他耳畔娇柔地呢喃,“……爷说是个龙崽子的,那便是他叫我缠这么紧的。爷那块儿呢?爷自己说,也同样缠得紧了不?”

    皇帝登时身子一颤,险些当场便泄了功去。

    皇帝懊恼,将她腰侧抓紧,“小东西,闭嘴!”

    都五十的人了,哪儿还禁得起她这么逗呢?

    婉兮却惊讶,咬着皇帝的耳,娇娆吟哦,“……是这么闭么?爷验验,那嘴儿是不是都闭紧了?”

    小小的暖阁里,登时漾起皇帝懊恼的嘶吼,“都赖你!原本还能多半个时辰的!”

    其余的,就只是婉兮那娇软却调皮的笑声了。

    六月,京城中已然盛夏。

    六月初一日,皇帝下旨,著参赞大臣阿里衮派人看守回部旧和卓木的坟墓。“回部喀什噶尔、旧和卓木坟墓,原有三十帕特玛地亩钱粮,看守回人十二户。仍照旧管理,以供祭祀修葺,余为伊等养赡。”

    和贵人闻讯,从翊坤宫到养心殿给皇帝谢恩。从养心殿出来,还是来了永寿宫看望婉兮。

    和贵人进门行礼,婉兮忙叫玉蕤给亲自扶起来,拉过来一处坐了,含笑道,“这回你可放心了吧?虽说霍集占兄弟有罪,但是皇上并不会因此殃及你和卓家族。瞧如今你叔叔、兄弟们都在京里安养,你又在后宫里得宠。”

    “这还不算上,四月初八的时候儿,皇上可是特地选了官女子巴朗,指给了你哥哥图尔都公爷呢。”

    这便都是跟语琴的妹子小陆氏同一批挑选入宫的内务府旗下的女子。

    谕旨是四月初八就下了,只是三四两个月宫里的事儿实在太多,直到这会子婉兮才来得及与和贵人说到此事。

    “无论是八旗女子挑选,还是内务府女子挑选,皇上选中的女子啊,能指给大臣的,都只是为宗室子弟配婚呢。选中的八旗女子为皇子皇孙嫡福晋的,便是内务府下的世家女儿,也是为宗室阿哥们的格格、使女。”

    “依着我记着,皇上给你哥哥指的这桩婚事,倒仿佛是皇上头一回将一个官女子指给非宗亲的大臣呢~~由此可见啊,皇上可没将你哥哥当成外人过,这是当成宗亲们一样儿来看的。”

    和贵人终于露出微笑,面颊上多了些红晕。

    “……四月里,纯惠皇贵妃头夜那晚上,也多亏令贵妃您帮着我。要不然,我,我宁肯死了,也绝不碰那脏东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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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1章 21、你好香(7千字毕)

    婉兮知道和贵人不食猪肉,可是和贵人这一句“宁肯死”的话,才叫婉兮更明白和贵人对猪肉那厌恶有多甚去。顶 点 X 23 U S

    婉兮伸手拉过和贵人来,“……阿窅,你知道么,这世上的人呢,彼此之间总有太多的不同。不同的相貌,不同的部族,不同的习惯,不同的信仰。”

    “便如你们回部厌憎黑子,绝不肯碰大肉和荤油等物;可是猪却是自古以来与满人、汉人有着太长的渊源。”

    “说到吃肉,满人也好,汉人也罢,首先想到的怕都是猪肉。这习惯千百年来,早已与生活密不可分,难以割舍;”

    “而且因为祖先在关外生活的缘故,满人的先祖——肃慎人,还曾经以放牧猪群为生。”

    “故此啊,满人的传统菜单里,太多的经典菜式都是猪肉做成的,而且是肥猪肉。比如白肉血肠儿、比如汆白肉、酸菜炖白肉……就因为猪肉曾经是满人先祖最好的肉食,所以供神祭祖也都用的是猪肉,所以才会婚丧嫁娶这些大事儿,大家都是围拢一起,席地而坐,吃的都是这样的的‘福肉’。”

    “猪肉在满人和汉人的生活里,已经不仅仅是一道菜,甚至渐渐跟供养祖先的信仰联系在了一起……你若轻易张口说它‘脏’,在我面前还无妨,只是可能会叫宫里的有些人觉着刺耳去了。”

    和贵人黯然垂眸,“我明白。便是为了这个,我进宫这几个月来才一直那么不招皇后娘娘待见。”

    婉兮顿了顿,抬眸凝视和贵人。

    “阿窅,我却觉着,这是两件并存的事儿,是可以同时存在,并行不悖的。我不觉得有必要非要将两件事儿非要分成谁对谁错,谁高谁低;就让它们自自然然并存着就好了。因为这都是不同的生活地域、不同的生活习惯所造成的差异罢了。”

    “大家互相尊重,互相理解,才是最合适的。你说呢?”

    和贵人也自是聪慧之人,闻言,轻轻阖上眼帘。

    “令贵妃娘娘你放心,这道理我懂。皇上和令贵妃娘娘你们肯尊重我的信仰和习惯,我便也同样尊重你们的神,尊重你们的生活习惯。”

    和贵人抬起眸子来凝注婉兮,“我从小只看《古兰经》,绝不可能接受其他任何的经文;可是进宫以来,因为令贵妃娘娘你的教诲,我如今虽说还不肯跪拜你们的佛陀,可是我真的已经开始努力在翻看你们的佛经。”

    婉兮轻轻点头,她记得林贵人在纯惠皇贵妃头晚那晚曾说过,和贵人在皇后的宫里,虽然还是不肯拈香跪拜,不过好歹是肯看看佛经了。

    对于一个“圣裔”和卓家出身的女孩儿,她原本对于她们的信仰,要比普通的回部百姓,甚至贵族伯克们更为虔诚和专一才是。

    可是这会子,和贵人肯听她肯翻起佛经,这本身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终究在她的家族当中,这行为本身是可能会被当成一种“背叛”的,可是和贵人已经肯这样做,可见她的诚意。

    婉兮便重展微笑,轻轻拍了拍和贵人的手。

    “阿窅你说得对,咱们都急不来。终究你从西域进宫以来,一共才五个月。让你用这五个月的光景去对抗从前二十多年的习惯,对抗你的祖先们刻印在你骨血里的烙印,是不可能的。”

    “所以皇上不急,你自己也别急。咱们只是心里明白这个方向就好,倒不急着非要一下子就转了自己的方向去。”

    和贵人这才松了口气,“多谢令贵妃娘娘的体恤。”

    婉兮便又忍不住抬眼打量起和贵人的穿着来。

    她依旧穿白色大袍子,还带着风帽的那种,拉起来便宛如半幅遮面纱。

    她这样的装束之下,非但不像宫里的嫔妃这样衣饰锦绣,甚至都比不上官女子们好歹还有一点打扮。

    从前初春的月份,天气不热,婉兮还能忍着不问,这会子都是六月盛夏了,看和贵人还这么穿着,婉兮便着实有些忍不住了。

    “阿窅,你……不热么?”

    这大袍子是从脖子一路到地,没有腰身,整个儿地将和贵人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婉兮瞧着,都有点儿觉着浑身冒汗。

    和贵人脸红起来,却是摇头,“不热。”

    见婉兮的目光里还有疑问,和贵人便也笑了,“其实不止令贵妃娘娘,这宫里每一个见过我的人,眼神儿里都有这个疑问。实则这袍子是祖先们从天方国时候就穿着的。那边是大漠无边,缺少树木,夏日里更是骄阳似火,无处躲避。”

    “这样的大袍子便能将人从头到脚都罩住了,反倒能多一丝阴凉来。”

    婉兮张了张嘴,细想一下便一拍手,“跟我们夏天撑起伞盖来隔住阳光的道理,是一样儿的!只不过伞盖是举起来的,而你们的袍子是穿在身上的。”

    和贵人便也笑和,轻轻点头。

    “不止如此,我们回部的女子,在外人面前的穿着,也是既不能勾勒腰身,更要尽量少地露出身子来。便如我这般,露出一张脸来已是够了。”

    婉兮心下画了个魂儿,忍不住轻声问,“可是这个规矩,是说在外人的男子面前吧?可是此时咱们也是在后宫里,除了皇上外,咱们都不用担心会撞见陌生男子去。你能见到的男子,也就是皇上一个……”

    皇上也是和贵人的夫君啊,和贵人又何必还要这样穿戴得严严实实?

    和贵人面上一红,那深凹的眸子向婉兮幽幽一转,半垂下头去。

    “这便是在令贵妃娘娘你面前,我才肯说实话;若换了旁人,便不管是皇后还是皇太后,我都不肯说的——皇上对于我来说,同样是‘外人’啊~~”

    婉兮微微吃了一惊,可是心下却也有豁然开朗之感。

    “我好像明白些了……”婉兮凝视着和贵人,“因为皇上与皇后一样,都要亲自主持、参加家祭,这便是要亲手烹煮猪肉,带头分吃福肉。故此,你便不爱与他们亲近。”

    “而且按着你们的信仰来说,皇上不信你们的神,不读你们的经文,他便永远都不会成为你们的族人……故此,他也同样是‘外人’?”

    和贵人轻轻点头,“没错。从前我回部的嫁娶也是有规矩的,可以娶进来,却不可嫁出去。”

    “便如我的哥哥们,曾经在准噶尔的压迫下,家里难免娶过蒙古女人;以及皇上这回赐下官女子巴朗去给我哥哥……这都不要紧。因为嫁夫从夫,她们嫁进来之后,会融入我们的家族,成为我们家族的人;她们生下的孩子,也是我们家族的血脉。”

    “可是嫁出去,却是另外一回事,除非那个男子也肯为我而皈依我们的神。”

    婉兮听了,也是暗自叹息:皇上是大清的天子,怎么可能皈依和贵人她们的神呢。

    和贵人自己何尝不是叹息一声:“我自然明白,这是绝不可能之事。我甚至根本,连想都不敢想的。故此这也便注定,他对我来说,这一生,都将只是‘外人’罢了。”

    “因此,如我这样,即便成了大清皇帝的后宫,这里也永远无法成为我真正的家。我日日生活在这陌生的宫廷里,没有亲人陪伴,每日里鼻子里闻见的还都是各种各样的黑子肉的味儿!——这才是,根本无法忍受的。若不是我知道自己不能死,否则,我真的宁肯死了……”

    婉兮都不由得小小吃惊呢,忙轻声劝慰。回首细想,倒也有些明白了。

    终究对于人来说,吃食有时候比情爱来得还要更实际、更要紧。对于和贵人这样的和卓家族的女孩儿来说,他们家族的人自己便代表着他们的神、他们的信仰。所以他们这个家族的人是不可以对自己的信仰和生活习惯有半点的不洁和背叛的。

    而在这大清的后宫里,坤宁宫每日早晚两次家祭,必定要用猪肉供神;御膳房里,每一餐里都必定有大量的猪肉为主的荤菜。甚至,便连饽饽里,也几乎所有的都要用到荤油去。

    如此,这便从早到晚这个后宫里都时常飘动着猪肉的气味儿……满人、汉人、蒙古人倒罢了,总归闻习惯了;可是这萦绕身周、挥之不去的气味,对于和贵人来说,却是逃不开、躲不掉的一种折磨。

    婉兮心下忽然跳得有些急,“……傻阿窅,你若非要这样想,那你将来又如何侍寝?”

    和贵人霍地抬头,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凝注婉兮,却是笑了。

    “侍寝?”

    和贵人笑得直摇头,“令贵妃娘娘,我怎么可能侍寝啊?我连去亲吻皇上那张每日里都要吃黑子肉的嘴,触碰他那抓过黑子肉的手……都是做不到的啊!”

    话说至此,便是婉兮都不知该如何劝慰了。

    和贵人苦涩一笑,“不可能的,我绝不会侍寝。回部女子本不该外嫁,我却还是成为了大清皇帝的后宫,这已经是非我所愿;我便更不会委身给这样的皇上了。”

    “不然,等我死去的那一天到来,我的家人,我的祖先,还有我的真主,都不会接纳我。我的魂魄,将无法升入天国。”

    和贵人说着,黯然垂眸。艳丽的深目中,已然涌满泪水。

    “不是说皇上对我不好,正好相反,他对我很好;从进宫以来,他尊重我的信仰,为我做了很多。我心下也是十分感念。可是我若与他欢好,便是违背了我的信仰,更是背叛了我自己的血液去。”

    和贵人缓缓抬眸,面上罩上一种宛若白玉一样的清光,神圣而皎洁。

    “我是宁死,都不会侍寝的。

    “更何况,我也同样深深明白,皇上他召我进宫来,也只是为了西疆的平定,并不是为了我这个人……”

    “皇上他尊重我,却未见得会喜欢我;皇上重视我,却也只是因为我的身份罢了……故此,我不会侍寝;而他便也从来都没有翻过我的牌子。”

    和贵人眸光静静,宛若她轿子顶上,那一弯宁静澹然的新月:“进宫以来,皇上他对我虽好,却从来连我手都没碰过一下儿。我便知道,他是明白我心思的,他自没想过要临幸于我,他也同样不会难为我的。”

    和贵人这句话说完,叫婉兮都有些愣住。

    眼前的女子,容貌明**人,端的是美貌不可方物,是后宫所有女子合起来都比不上的美丽。更何况除了美貌之外,她举手投足间还有那样特别的异域风晴,一颦一笑都惹人目光流连,舍不得离开。

    便是同为女子,婉兮自己都忍不住要一直盯着和贵人看,情不自禁对她心生怜爱,想要亲手去抚平她眉间的清愁去。更何况,男子呢?

    而皇上现如今已是眼前这女子合理合法的夫君啊~~他给予她什么样的宠爱,都是名正言顺。

    而且,婉兮自己此时正怀着孩子啊……便是这时候儿皇上翻了和贵人的牌子,谁都没有什么好说的。

    更何况,和贵人一人,还牵系着回部的安定呢。

    可是——和贵人进宫已经五个月,正式进封已经四个月了,皇上竟然并无临幸她之意?

    和贵人瞟着婉兮,反倒释然一笑,“以你们看来,我和皇上之间的这份儿默契,必定有些不可思议,是么?可是我倒是十分欢喜,特别感谢皇上。”

    “他是会说我们回部的话的,我相信他甚至都看过我们的《古兰经》,所以他必定明白我们的信仰和习惯,明白我不会侍寝的。”

    “故此尽管他几个月来对我一向和蔼可亲,却也除了赏赐给我好东西之外,从未有过其它什么。我承他的情,也自然将他怎么待我的情形,叫人去告诉我伯伯(读“掰掰”);再由他们,将这些都传回西域去,叫我的族人们听见,也让他们安心。”

    婉兮心下柔暖,伸手握住和贵人的手,“阿窅,聪慧如你~”

    和贵人便含笑点头,“其实从我进宫以来,皇上对我好,又有令贵妃你这样一个知心人,我倒没什么不快意的……除了,那皇后的宫里,当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儿!”

    “我啊,如今在这后宫里,最大的心愿也就是能逃出她那宫里去,不用每日里再被她折磨,就够了。”

    婉兮听得心惊,“……她,难道还罚你的跪?”

    和贵人耸耸肩,“总归她们每日早晚去拈香拜佛,我是不肯跪的。她便说,我若不愿到佛前跪,却也没有叫我单独一个不跪的道理;便每日她们拜佛的时候儿,叫我在自己寝殿门口的廊檐下跪着。”

    “她拜完了佛,若想起来了,还能叫人让我平身;有时候儿她若是忘了,可能一两个时辰,都让我那么跪着。大不了到时候儿说一声儿‘她忘了’……”

    婉兮听着也是皱眉。

    婉兮自己虽说是汉姓人,可还好歹是内务府旗下的呢,这些年来却还是被那拉氏看不上;这和贵人,血统和相貌与满人距离更远,信仰和生活习惯更是全然不同,那拉氏便更如眼中钉一样儿,怎么都看不顺眼了。

    而这样的偏见,是根植在骨子里的,根深蒂固。甚至都不会随着岁月的老去而又所更改,甚至反倒更有可能会变本加厉。

    婉兮忍住一声叹息,拉住和贵人的手,“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了。走,我带你去看看我这永寿宫去。”

    说起来从和贵人正月里进宫,这几个月来就都是在园子里的;这会子皇上才正式带着后宫们一起回宫来,那和贵人倒是第一回正正经经来参观这永寿宫。

    和贵人看过了婉兮宫里那些花花草草、飞鸟游鱼,还有猫狗熊猿的,也是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婉兮含笑,“我这宫里就是乱糟些,叫你见笑。”

    和贵人却含笑摇头,“真好,我真喜欢。”

    和贵人深吸一口气,转眸凝注婉兮,“我又想起我从小儿在西域的日子了。那时候可以在天山下、大草甸子上策马奔驰的日子。”

    宫里虽好,可是跟那天山之下的苍茫大地比起来,终究狭仄了。况且这宫里所有的一切,都与和贵人从小所经历的,迥然不同。婉兮能理解和贵人此时的心情。

    便是金玉满屋,又如何比得上本生本土去?

    婉兮轻轻拍拍和贵人的手,“那以后,你若得了空,便也常来我这永寿宫里走走。”

    和贵人却是冷笑,“我自然想,只是怕有人不给时辰!我终究是她宫里的贵人,便是踏出她那宫门半步,也得请她的旨意啊!”

    “况且我说是来令贵妃娘娘的永寿宫了,她又不定如何想什么去,又要如何对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

    两人并立说话儿,冷不防却传来一串儿孩童清亮的稚音。

    “蝴铁儿,还有蜜蜂儿!”

    两人回神,婉兮这才留意,原来和贵人身边竟然聚拢了几只蝴蝶和蜜蜂来。

    而那个大喊的人,正是啾啾。

    刘柱儿忙带了太监,拿了网罩子上前粘住了蜜蜂儿,不叫蜜蜂蜇了人去。

    婉兮不由得垂眸含笑,“阿窅貌美如花,身上更是香气醉人,便连蝴蝶和蜜蜂都抗拒不得了呢。”

    婉兮话还没说完,啾啾已经从月洞门一路小跑到了台阶前。也顾不上小心看着脚下的台阶,只仰高了头,满眼闪光地盯住和贵人,“……香!好香!我没闻见过!”

    啾啾这会子眼睛是不好使的,整个人都是跟着鼻子走的,这便险些一个跟头卡在台阶上。

    伺候啾啾的两个嬷嬷吓得赶紧跑上来,先一把都抱住了啾啾,这才跪倒下来请安和谢罪。

    婉兮含笑,“你们都起来吧。是她自己不小心,这会子就顾着和贵人身上的香了。”

    和贵人也惊讶住,望着还不满两周岁的啾啾。

    婉兮含笑解释,“惊着你了吧?这是九公主,小名儿叫啾啾。从小儿啊就长了个好鼻子,就爱闻香味儿。”

    “她这会子也跟那‘狂蜂浪蝶’一样儿,是抗拒不了阿窅你身上的香气了呢。”

    和贵人便笑了,躬身,拉住了啾啾的手。

    啾啾自然是求之不得,上前赶忙贴住和贵人的衣袍,深吸几口气,“……香!却不呛鼻子!”

    婉兮笑着啐,“还不给你和娘娘行礼请安!”

    啾啾这才颤颤巍巍行蹲礼给和贵人请安。

    可是走路刚走稳当的小人儿,这样的深蹲礼如何能行得稳当呢,结果还没等蹲下去呢,就整个人“邦当”歪倒在地上了。

    婉兮这个无奈,忍不住笑,“你呀,从前不是叫‘搬不倒儿’么?今儿怎么还是倒地下啦?”

    啾啾不恼,也不怕疼,索性就躺在地下,还保持着两手抱膝盖的姿势呢,对着婉兮与和贵人笑眯眯地,“……是因为,和娘娘太香啦。”

    婉兮无奈地摇头,“好,算你个嘴巧的。”

    和贵人也好奇地盯着眼前这个小人儿。以她年岁,对孩子已是十分喜爱;况且她从前在家乡见到的都是如她一般深目高鼻的小孩儿,而眼前这样眉眼细致、宛若瓷娃娃一般的小孩儿,也是头一回这么仔细地看着。

    婉兮挺着肚子,不便蹲身;和贵人便蹲下去,忍不住伸臂将啾啾给抱了起来。

    “……你,分辨得出,我身上的,香不一样儿?”

    和贵人为了能叫小孩儿听懂她的话,这已是在努力用刚学会的满语,一顿一顿地与啾啾说话。

    啾啾使劲儿点头,“能!跟宫里的,都不一样儿!”

    和贵人便抱着啾啾,忘了周围众人一般,只在栏杆上坐下来。一字一顿道,“对,并非,熏香。”

    此时中原用香料,还多是用各种熏香的法子。无论是香饼子、线香、还是香篆,总归都是需要加热的;而只要加热,那香里就自然有烟火气。

    而香囊、香珠儿等身上佩挂的,虽然没有烟火气了,可是那香气的浓度却是有限。

    而和贵人身上的香,却叫啾啾给分辨了出来,并无烟火气不说,还香气袭人。

    啾啾惊讶地问,“不是熏的?那是啥?”

    和贵人含笑点头,“水,是香香的水……不用烧火,只涂在身上,就融入毛孔腠理,香得,许久不散。”

    啾啾登时睁大了眼,“和娘娘怎么会有这样的好水?”

    和贵人略有些费劲地寻找合适的满语词儿来解释那工艺:“用花儿榨油……还有,把花儿们,给炖了!”

    啾啾就傻了,“啊?花儿还能榨油,还能给炖了?”

    啾啾因鼻子从小就灵,便从小就格外爱惜花草,这一听,小脸儿都白了。

    这一大一小的对话,听得婉兮抬头纹都快出来了。

    终究是一个还不大会说中原的话,而另外一个还太小不点儿了,无法自行去理解。

    婉兮便缓缓走过来,含笑道,“傻啾啾,你知道么,这世上最好的香料,都是从西域来的。而你和娘娘的家乡是哪儿啊?就是西域啊!”

    啾啾张大了眼,“那西域,有很多很多的花儿,是不是?”

    “其实不是。”婉兮含笑摇头,“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比西域更远的地方啊,有个波斯国,还有个大食国,他们那儿出产这世上最好的香料,他们那的人也都最会制香了。”

    “而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开辟了一条‘丝绸之路’,便通过西域可以一直走到波斯国和大食国去,便有许多的西域商人将波斯国和大食国的香料千里迢迢地,经过西域,带回中原来了。”

    “所以那个时候儿啊,丝绸之路上最大宗的商品呢,就是从中原往西域那边运走丝绸和茶叶,而从那边运回来香料。”

    婉兮伸手轻轻拍了拍啾啾衣襟上挂着的避暑香珠,“便是咱们中原宫廷里所用的香料,便千年来主要还都是从西域那边儿贸易,或者是进贡来的。故此你和娘娘啊,可是占着‘地利’,她自然见过比咱们中原更多、更好的香料去呢。”

    和贵人惊讶地望住婉兮,“令贵妃娘娘,你怎知道?”

    婉兮有些不好意思,捂住脸道,“哎呀,这算班门弄斧了。也是因缘巧合,因我阿玛原本是负责做饽饽的内管领,那管领下就有蜜户,养蜂采蜜来供做蜜果子、蜜饽饽用。”

    “故此我长大的田庄里,有大片的花海。我也一样喜欢花儿,这便慢慢知道了这些。”

    便是与皇上,都是在那花海里的相遇啊……

    和贵人伸出手来,轻轻与婉兮一握,“……真好。”

    啾啾虽说年纪小,听得似懂非懂,却也睁大了眼睛,一双眼珠儿黑黑亮亮地盯住婉兮,眨都不眨。

    和贵人抱着她,忍不住笑着道,“葡萄,黑葡萄。”

    啾啾立即吸了吸鼻子,却是反对,“没有葡萄……”

    婉兮与和贵人相视而笑,知道这小孩儿是会错意思了。

    和贵人却认真道,“有,很有很有。我的宫里,带来了许多许多的葡萄干儿。你要不要吃?”

    啾啾登时拍手,“葡萄干儿?我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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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2章 22、大红轿,带你静静远去(八千字毕)

    婉兮一听,倒是急忙拦住,“哎哟,那葡萄可别都糟践了!”

    世人只知荔枝贵,殊不知那葡萄的金贵也是半点儿不遑多让。www.uu234.net

    西域相距京师,与岭南相距京师,两者路程相差不多。而从岭南往京师来,还有运河可用,尽可利用船只来载运;况且岭南至京师的途中,始终都是朝廷传统版图之内,途中一切自然顺遂。

    而西域往京师来,却更多是要走陆路,途中有沙漠,戈壁,艰难颇多。便是有黄河水道可用,终究比不得江南水路的平稳和发达。

    且因从大清定鼎以来,西域便在准噶尔、回部等的控制之下,官方驿路台站时常不通;而商人行商的道路上阻碍甚多,有的甚至还可能有性命之虞。

    因此便从这运输的代价来算,西域葡萄运到京师来的成本只会比岭南荔枝的更高。

    婉兮也曾经问过位下的内管领和听差苏拉,听闻他们说过宫外市集上贩卖西域葡萄的价钱。据说一斤西域的葡萄要卖到一两五钱至二两银子;而当时一只羊的市价,不过才只一两银子。

    也就是说,一斤西域葡萄的价格,要比一只羊还要贵。

    若以内廷主位们的年例银子来折算,便如贵人,年例银只有一百两,平均到每一个月还不足十两。贵人一个月的例银,不过只能购买不到五斤葡萄罢了。

    更何况葡萄对于和贵人来说,不止是一种水果,更带着对家乡的记忆,她宫里的葡萄就更显得无价了。故此婉兮当真舍不得叫啾啾去给囫囵吞了。

    和贵人却笑,“令贵妃娘娘请放心就是。我说的是葡萄干儿,我进宫带了不少来。只要九公主喜欢吃就好,没什么糟践的。”

    啾啾就随着和贵人回了翊坤宫。

    翊坤宫终究是那拉氏的宫,婉兮有些不放心。还是玉蕤亲自跟着去,说是教导着九公主的礼数,以免九公主在皇后主子面前失了规矩。

    和贵人便也一笑点头,“令贵妃娘娘别担心。九公主是我带去的,一切自有我呢。别看我平日里被她罚跪,不作反抗;可若是她要对九公主如何,我必定不容她!”

    婉兮这便含笑点头,轻轻按住和贵人的手臂,“那么,一切便有劳和贵人多照看一眼。”

    这还是九公主第一次与和贵人这样的亲近,可九公主对和贵人的喜欢和依赖却完全不像是第一次这般。这一路上,九公主怎么都不肯叫玉蕤抱,反倒伸手就是够着和贵人去。

    和贵人一颗心软得都能拧得出水来了,这便一路都抱着九公主不撒手。

    啾啾更是不认生,被和贵人抱着,便自自然然伸胳膊勾住了和贵人的脖颈,将一颗小脑袋都窝在和贵人的颈侧去。

    和贵人终究是这样一位异族的姑娘,进宫来几个月,与后宫内的所有人都是有些冷淡,便连玉蕤都觉着与和贵人颇有些距离感。因此玉蕤见九公主如此,心下不由得也有些不妥帖,这便含笑道,“今儿真是当真劳累和贵人了。九公主要下个月才满两生日,这会子便是会走路了,也还是喜欢叫人抱着……”

    玉蕤尝试伸手过去,“若和贵人累了,便交给小妾吧。”

    和贵人却将九公主抱得更紧,紧着摇头,“不用。我喜欢抱着她。”

    她边说边回眸望了玉蕤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终究永寿宫跟翊坤宫也是南北挨着,一共有几步路啊?再说,九公主这么小,又能有多沉呢?”

    这眸光交递之间,叫玉蕤看清了和贵人眼底微微的水光和温柔。

    玉蕤心下微微画了个魂儿,便也随即笑了。

    也是啊,和贵人终究是这个年岁了。此时自己没有孩子,便是看见旁人家的孩子,又是这样招人儿疼的,自然便紧紧抱着,都舍不得撒手了。

    玉蕤便与九公主说话儿:“我的好公主,稀罕叫和娘娘抱着就抱着了,你好歹也别那么使劲儿勒着和娘娘的脖子啊,我也不跟你抢~~”

    和贵人都听乐了。

    玉蕤叹口气,抬头望着天儿,“这都大夏天的了,你那么勒着和娘娘的脖子,和娘娘这还怎么喘口气儿啊?”

    和贵人穿着那回部的大白袍儿呢,从头盖到脚的,袍子都没有衣襟和开气儿,就靠领口那一个地方通风儿呢。这会子倒好嘛,整个儿的叫九公主用两条小肉胳膊给“扎上口儿”了,这还不憋闷死啦?

    和贵人自也会意,朝玉蕤轻轻眨了眨眼,“……我这袍子,方才经令贵妃娘娘上手摸了,才告诉我,原来这叫‘白编绫’,是江南出产的。皇上在园子里,端午那天曾赐下布料表里给咱们,赐给我的就是这个。这布料孔眼清晰,穿在身上,其实很是透气的。”

    玉蕤便也明白了,终究婉兮的兄长德馨本就是江南织造的职官出身,如今又管着内务府里的缎库呢,这些江南织造进贡的布料,经由德馨这些年的指点,婉兮上手近看之下,便也都能认个大概齐了。

    玉蕤含笑道,“早听说江南出产的白编绫的名头,远在唐代就已经是贡品。如今小妾可看见真的了,果然是素而不淡,轻盈皎洁若云影月光。最合和贵人的通身气派,又是皇上的独一份儿的心意。”

    和贵人便红了脸,轻咳了声儿,回头只继续说九公主去。

    “九公主就非趴在我的脖子这儿,也是有缘故的。终究我这一身包裹得太密实,唯有我脖颈之间,才能透出我身上的香气。这孩子爱的就是香气,故此她便如此亲昵着了。”

    玉蕤却也含笑凑趣儿,“小妾瞧着,倒是九公主与和贵人亲昵更重呢。便如和贵人方才所说,既然这白编绫孔眼清晰,若九公主只是为了闻香,自然也不一定非领口不可了。”

    和贵人眼中便柔情更软,“也是。终究说到底,还是我与这孩子投缘。”

    和贵人抱着九公主又行了几步,却还是轻叹一声儿,“……九公主如此爱闻香,还是因为令贵妃娘娘从小也是在花田里长大的缘故。若此,我与九公主的投缘,倒依旧还是从令贵妃那儿起的;还是我与令贵妃娘娘投缘的根由。”

    听得和贵人如此说,玉蕤更是一颗心稳稳地落了地儿。

    翊坤宫里,和贵人虽不愿意,却还是由玉蕤劝着,先带着九公主去给那拉氏行礼请安,然后等那拉氏叫退了,这才退回自己所居的配殿里去。

    九公主终究年岁还小呢,见谁都甜甜地笑,管那拉氏也满嘴都是“皇额娘”,倒叫那拉氏这颗心也硬不起来。最后还是因九公主最爱闻香,那拉氏便亲自抓起殿内清供的一个品相最好的佛手柑,赐给九公主捧着玩儿去了。

    九公主稀罕那个佛手柑不得了,捧着不撒手不说,还用自己的小手儿去比那柑子,“……像我的手。”

    那拉氏都无奈地直笑,“嗯,可不。圆圆胖胖儿的,挨个手指头下还都胖出个小坑儿来!”

    九公主不明其意,还赶紧去翻找那柑子上的“小坑儿”呢。

    那拉氏却不经意回眸,瞧见了镜子里映出的自己那一脸温煦的笑意……这便一皱眉,赶紧收了起来。

    继而叹了口气,“不过啊,要说起最像这佛手柑的,还得是你四姐的手。”

    九公主年岁小、和贵人进宫晚,对四公主那手的事儿都不甚了解,玉蕤却听得心下微微一惊。这便急忙抱住九公主,替九公主向那拉氏告退。

    和贵人便也意识到了有事儿,便也同样告退。

    那拉氏便也不多留着,待得两大一小走下了后殿的月台去,那拉氏方走到窗边儿,眯眼望住她们的背影去。

    “……倒没想到,这个和贵人从进宫以来,就镇日跟我梗着个脖子,耍耿耿儿;罚跪、禁膳都折不服她。可是没想到,她跟永寿宫倒又是投缘。”

    “怎么会这么巧呢,凡是跟我不好的,却都跟她那边儿好。究竟是这些人自己另寻靠山,还是永寿宫那边儿在蓄意笼络,就是为了跟我对着干呢?”

    塔娜听着也不由得蹙眉,“……幸好这和贵人如今不过是个贵人。再者,便是进宫快半年了,皇上也还没翻过她的牌子去。既若此,和贵人在这后宫里,便也翻腾不起什么来。”

    那拉氏轻哼了一声儿,“皇上自然不会翻她的牌子,甚或,怕是连她的绿头牌根本就没制出来!”

    “你没瞧么,她进宫都什么岁数了。俨然是第二个豫嫔去。依着她这个年岁,怕也跟豫嫔一样儿,同样是嫁过人的。”

    “皇上收了一个豫嫔,已是胃口尽倒;又如何还能再收一个嫁过人的去?”

    那拉氏说着目光幽幽一转,“更何况,人家豫嫔好歹是蒙古格格,还是成吉思汗的后裔,家人又并非罪人;皇上便是与豫嫔生下一个有一半儿博尔济吉特家血统的皇子,都正合满蒙联姻的规矩。可是这和贵人呢,她是和卓家的女儿,是那大小和卓的同族妹子啊!”

    “难道皇上肯叫她生下一个有一半回部血统,且是和卓家血脉的皇子来?那便才是天大的笑话儿了!~”

    塔娜垂首,却还是有些不托底,“可是瞧着皇上对和贵人的态度……事事破例,赏赐尤多,怕皇上不会计较和贵人的出身和年岁吧?”

    那拉氏却是冷笑,“要做个赌么?那便看着,这个和贵人究竟可不可能遇喜……豫嫔好歹还曾为皇上怀过孩子呢;这和贵人既然如此得宠,那也必定应该是孩子不断的。”

    “别说她年岁大,她比令贵妃年轻好几岁呢。若令贵妃三十四岁了,还能一年一个儿,那和贵人身子根基只会更好,必定生得出来。”

    那拉氏说罢轻笑一声儿,转身走回暖阁去。

    这会子外头来报,说忻嫔带着八公主,已在门外等候,前来给皇后请安。

    那拉氏微微扬眉,看了塔娜一眼。

    塔娜也连忙走到那回话的太监耳边,低声呵斥,“怎么都到门外了,才来回话儿?之前做什么来着?”

    那太监赶紧躬身行礼,满面为难道,“实则忻嫔主子和八公主,刚进宫门的时候儿,我就想进来回话儿了。可是我方才到了门外远远一巴望,便瞧见主子正跟姑姑说话儿呢……”

    “好歹在主子娘娘的宫里伺候这些年了,我这点子眼色还有,自然知道主子与姑娘说的,都是体己的话儿,不便进来打扰。我这才没敢进来啊。”

    “待得主子跟姑娘说完了话儿了,这忻嫔主子便也拦不住了,已经一直到了门外头。”

    塔娜不由得皱眉,“那她也太不合规矩。当这儿是哪儿了?这是皇后主子的中宫,是她能一直往里闯的么?”

    那太监急忙道,“哎哟,谁说不是呐!可是人家终究是嫔主子啊,她就放下八公主了,叫八公主一路往里跑,她顺着说要追八公主,便也跟着往里跑。姑姑说,叫我们这样儿当奴才的,是谁敢拦着八公主,还是截住她啊?”

    塔娜便也叹了口气,“算了,来了都来了。我与主子替你言语一声儿吧。”

    此时盛夏,门上便是挂门帘儿,也都是透亮儿的竹帘儿。塔娜与太监说话的工夫,那拉氏也早抬眼透过竹帘儿,瞧见了就近在门边儿的忻嫔。

    塔娜走回那拉氏身边儿,凑在那拉氏耳边,将方才太监回的那番话回奏了。

    “也不知道,她故意借着八公主往里跑,又是想干什么……”

    那拉氏倒是一声轻哼,“那倒是巧了。令贵妃的九公主刚来,她的八公主后脚就也到了。这么巧的事儿,我倒觉着有趣儿。”

    那拉氏说着,微微挑眉,抬眸隔着竹帘儿盯着忻嫔,幽幽冷笑一声儿,缓缓坐直,高高抬起下颌来,睥睨着外头的母女俩。

    “既然都来了,就叫进来吧。”

    忻嫔谦卑地笑,进来急忙深蹲请安,“妾身真是该死,方才不小心听见了主子娘娘的话儿。还请主子娘娘治罪。”

    那拉氏便皱了皱眉,“你听见了不要紧,我这里倒也没什么怕被人听见的。只是我这眼里不揉沙子,最是厌烦那些在我背后嚼舌根子的!若叫我逮着,那舌头就不用留着了~”

    忻嫔忙抱着八公主再度跪倒,“总归妾身这会子只剩下八公主一个孩子……妾身在这后宫里已然无所依傍。妾身恳求主子娘娘庇佑尚且来不及,妾身誓要全心全意伺候主子娘娘尚且不足……妾身如何还敢将主子娘娘所说的半个字传了出去?”

    “若不是妾身对主子娘娘情愿肝脑涂地,方才妾身便也不会直言不讳;妾身方才就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就是了,又何苦当面禀明了主子娘娘的,倒惹主子娘娘不喜欢去……”

    那拉氏轻哼一声儿,“你起来吧。你如今也是当娘的人了,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得凡事为了舜英多想想。你说呢?”

    忻嫔这才轻颤着连忙起身。

    德格搬来椅子,忻嫔却不敢坐,宁肯继续站着。

    那拉氏垂首悠闲吹了吹茶盅里,浮在水面儿上的茶叶,“既然听见了,不如说说,你怎么看啊?”

    忻嫔忙恭恭敬敬道,“妾身也亲眼见了纯惠皇贵妃头夜那晚,和贵人对主子娘娘的不驯。这还是主子娘娘宫里的贵人呢,便敢这样儿。由此可见,这怕是个刺儿头,倒要格外费主子娘娘的心去。”

    忻嫔缓缓转头,望向窗外。

    “如今盛夏,阳光和雨露都格外多,故此啊,这园子里的树木就都忘了规矩,开始恣意生长。瞧着啊,当真是有不少旁枝逸出的,纷纷乱乱扰了人眼。”

    那拉氏便挑了挑眉,“可不是嘛。阳光和雨露理应均沾,如何能独给了其中之一二去?倘若乱了规矩,叫那些不该疯长的,全都乱了规矩恣意起来,那这园子又跟那野外树林子,有什么区分了去?”

    忻嫔含笑点头,“故此啊,什么园子都得有个好管家,手里提着铁剪子,时常巡视着。见有那些旁枝逸出的苗头,便得咔嚓一声儿给铰折了。若此,这园子里才是规矩俨然,纤秾合度。”

    那拉氏终于笑了,“你说的没错儿。”

    忻嫔面上松快了下来,朝那拉氏又是一礼,“多谢主子娘娘。”

    那拉氏点头,“你坐吧。便是你不累,咱们舜英也该累了。如今舜英可是宫里几位小公主中的为长者,皇上喜欢,我也看重。便自然不该叫她受了半点儿委屈去。”

    忻嫔忙抱过八公主来,又是向那拉氏谢恩。这才规规矩矩坐下,却不敢坐实,实际不过是搭了一点边儿,虚坐罢了。

    这便是最为谦恭之态,那拉氏看了,倒也满意。

    “不过话又说回来,”忻嫔眸光幽幽一转,将八公主交给乐容去,叫带出去玩儿。待得八公主出了门儿,忻嫔这才幽幽道,“如果这和贵人当真能得宠、生得出孩子来,对主子娘娘来说,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那拉氏便是一挑眉,“哦?这话儿又是怎么说?”

    忻嫔半垂下头,幽幽缓缓道,“和贵人貌可倾国,又天生异域情态,那美丽当真是后宫之中无可出其右者。皇上便是这些年见过无数的美人儿,可这样儿的,怕也是第一次见着。”

    “皇上终究是男子,见了这样的美人儿,如何能不心醉?若说皇上不喜欢,妾身是第一个不相信的。皇上这五个月来,又是赐下赏物,又是特招回部御厨进宫……这些,都足见皇上对和贵人的青睐。”

    “依妾身瞧着,皇上不久就会翻和贵人的牌子。和贵人这样的西域美人儿,呵,妾身便是说句不当讲的话——便是在侍寝的时候儿,也必定能带给皇上不一样的感受去吧?那皇上一旦食髓知味,这和贵人的恩宠,便是咱们难以想象的。”

    那拉氏一皱眉,“你难道还乐见其成?”

    忻嫔面上也是一黯,“妾身自然也不好受。可是那至少,便可以分了令贵妃的宠去。到时候儿若皇上因为和贵人,将心从永寿宫里挪出来,那自然也是大好事儿一件。”

    那拉氏也是微微一眯眼。

    忻嫔叹息道:“故此啊,妾身目下倒是希望和贵人能得宠呢。总归和贵人是主子娘娘宫里的贵人,若她得宠,自然也是主子娘娘教得好的缘故。不说旁人,至少叫皇太后看起来,主子娘娘身为中宫,这便是功夫做得周全。”

    听到皇太后,那拉氏终于缓缓扬眉。

    “你说得倒也有些道理……如今六月份了,令贵妃的肚子也已然大了,这会子她正不宜承恩……这正是良机,合该和贵人承宠了去。”

    忻嫔轻轻垂眸,“我听说,回部女子的舞姿,都是这天下奇绝,无人能比的。”

    那拉氏眸光一闪,“是么?”

    忻嫔无声一笑,“便如那古往今来最最著名的‘胡旋舞’,便唯有她们能舞得出来。如今盛夏已至,水光明丽,花开妩媚。正是有美人献舞的时候儿了……”

    六月二十六日,皇帝在太和殿完成文武各官升转等事后,从宫里返回圆明园驻跸。

    此时夏日已深,每到午后,总叫人困倦。便是坐着都能睡着过去。

    又更何况此时婉兮的肚子越发大了,身子已沉。

    她便也时常看着看着书,就隐约睡过去了。

    六月二十九这日,窗外蝉声如海,婉兮不自觉陷入梦境。梦里只见长队猎猎,队伍中间儿是大红的轿子,前后皆是轰轰烈烈的仪仗吹打,一路朝前去。

    梦里的婉兮便以为是谁家娶新媳妇儿了,这便忍不住跟着那队伍去看,看看这样隆重的队伍究竟是哪家的。

    她便跟着队伍一直往前去,渐渐见那队伍走进了一条静静的路。那路上宽敞宁静,两边楼阁俨然,秀丽安宁,却并无旁人在路边驻足观看。

    婉兮便有些奇怪了,这样热闹的队伍,这样隆重的仪仗,怎么会就只有她一个人儿瞧见了,一路跟着走来?其他的人呢,难道就没人看得见么?

    她一着急,这便猛然睁开了眼。

    这才知道,原来方才是南柯一梦。

    而眼前暑气氤氲,因了冰箱子里释放的凉意,而汇聚成了雾气。隔着雾气朦胧,却见皇上就站在她眼前呢。

    婉兮忙一笑,也不急着起身,只抬手抹了嘴角儿一记,“爷什么时候儿来的?也不说话,就盯着奴才看什么?难不成,奴才淌哈喇子了不成?”

    皇帝一笑,“便是流了也不要紧。总归便是流了,因为人不同,那感受却也不同——若为美人,流下来的也叫‘香津’或‘檀津’,依旧是美的。”

    婉兮都忍不住浑身一寒,急忙笑,“瞧爷说的!”

    婉兮念头淘气一转,狡黠挑眉,“不过,爷这话儿倒是适合一个人去——那便是和贵人。和贵人通体生香,姿容倾城,那便必定连这哈喇子都是香的。”

    婉兮本是有意打趣儿,可是皇帝却是有些走神,半晌才回眸来“哦”了一声儿,并不专心。

    婉兮忙伸手来抱住皇帝的手臂,“爷……今儿这是怎么了?可是遇见什么不高兴的事儿了?”

    皇帝侧眸,静静凝视婉兮半晌,还是轻轻叹息了一声儿,叫高云从进来,捧进一叠子奏折来递给婉兮。

    婉兮吓了一跳,“爷怎么给我看这个?”

    皇帝轻轻摇头,“不妨事。这不是奏事的折子,这是大臣们请安的折子。”

    大清的奏折分几种:奏事折、请安折、谢恩折和贺折。

    其中奏事的折子,自然是事关国事,不宜后宫看,以免担了“后宫干政”的嫌疑;而后面三种则更多是礼节性的,无关国事,后宫看了倒是无妨。

    婉兮这才接过来。打开上头的一份,便见那条目为《谭五格奏为十四阿哥薨逝,恭请圣安折》。

    婉兮这便心下忽地一颤,已是明白了皇上这会子失神的缘故。

    怨不得连她故意用和贵人来打趣皇上,皇上却也没留意。皇上也是……为了他们的小十四啊。

    终究这世上血脉最亲,况皇上又已是这个年岁,故此对于皇上来说,父子亲情是合该超越男女之情去的。

    婉兮大致翻过,见那厚厚一叠奏折,都是因小鹿儿薨逝而请安的折子。婉兮不想在皇上面前掉泪,那些请安的折子便也不敢挨个儿都翻开细看了。

    她只怕看着看着,便要泪盈于睫。

    婉兮使劲儿地笑,只指着那最浮上儿的那封,极力平静道,“谭五格?奴才倒是仿佛有个印象,仿佛是在云南任职的吧?”

    皇帝点头,“是。就因云南遥远,故此小鹿儿薨逝的消息传到他那的时候儿已晚了一个月去;他再写请安折子送回来,就在小鹿儿走了这么久之后才到。”

    婉兮竭力地含笑,“也难为他了。为国镇守西南,与京师这般山水迢迢,还能有这样一番心意。奴才要谢谢他,也多谢爷了……”

    那孩子终究来这世上,不过才两年半;更只是她一个汉姓女所生的、庶出的皇子啊,非嫡非长,却能叫远在云南的官员这样千里迢迢地递请安折子……其原因只能有一个,便是皇上在大臣面前流露过伤感。

    君臣如此,身为一个母亲,她的心下,还有何不满足的?

    皇帝也深深垂首,半晌说不出话来。却是从那一叠奏折的最下头抽出一份来,递给婉兮看。

    婉兮默默接过来,小心地不敢去看皇上的眼睛。只竭力叫自己的唇角维持这向上勾起的角度,不想让皇上看见她的伤感来。

    婉兮泪眼朦胧,却见这份奏折不同于前头那些请安折子。这一份,是奏事折。

    婉兮不敢多做犹豫,急忙翻开了,使劲儿睁圆了眼睛去看。

    就怕眼睫若垂下,那眼中已然饱含了的水意,便会凝成了珠泪,滚滚而下。

    婉兮但见那奏事折上写:“营造司送十四阿哥金棺,沿途搭盖棚座,并给发抬夫饭食等项,领过银二千四十七两。”

    婉兮这便心倏然落下,忍不住一声哽咽,已是明白了过来——原来方才那一场热烈的送行,却是送别自己的小十四了。

    她在梦里看见大红织锦的轿子,便以为是喜事;是她忘了,按着旗俗,反倒是送葬才是用红的——这便是满汉之分。小十四是大清的皇子,那金棺之外的罩袱,自然也该按着旗俗,用大红的织锦才是。

    也怨不得梦境里,那条街道那样的安静啊。没有旁人观望,也没有那些笑声掌声,反倒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肃穆和哀婉。

    婉兮指尖儿轻轻滑过奏折上的字迹,眼中终是一串泪珠滚落了下来,打湿了那奏折所用的纸张去。

    按着规制,皇子奉移,金棺八十人杠,俱用杉木,沿途三十班……从这奏折所奏报银两数目,婉兮看得明白,奉移小十四的规制便丝毫不亚于孝贤皇后所出的七阿哥永琮去。

    婉兮含泪摇头,“其实爷,当真不必如此……终究悼敏阿哥是嫡出之子,又曾被皇上明示过曾有立储之意;而小十四只是庶子,身份比不上的……”

    皇帝也是红了眼圈儿,攥紧了婉兮的手,“……若不是爷不想叫外人知道爷曾经对小十四的心意去,爷只会给更高的规制;此时便只是与永琮持平,爷心下也是舍不得。”

    皇帝说着,伸手覆在了婉兮肚子上,“九儿啊,爷不愿意叫他们知道爷对小十四曾经的希望,不是因为小十四的身份比不上谁去;而是要为你肚子里、咱们即将出生的这个孩儿着想。”

    “仅仅还只剩下三个月左右,咱们这个孩子又要落地儿了,爷便不能在这个时候儿,叫任何人、任何事再影响到这个孩子去。咱们决不能再叫这个孩子,也遇上小十四的风险去……爷便不能叫他们窥知爷的心意,才能叫咱们这个孩子稳稳当当的。”

    婉兮用力点头,极力忍住泪水。

    却冷不丁倏然抬眸,有些不敢置信地望住皇帝。

    皇帝红着眼圈儿,却也缓缓地笑了,“……正是。傻丫头,咱们这个即将落地儿的孩子啊,依旧是个阿哥,是咱们第二个儿子。”

    “小十四走了,小十五却来了。他便是承继了爷对小十四的心愿,来得正是时候儿。小十四没能得到的,爷必定都给了他去;甚至,爷只会加倍地、给他更好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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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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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请您雨露均沾介绍:
入宫了,她的愿望很简单:安安静静当个小宫女,等25岁放出去。可是!那位万岁爷又是什么意思?初见就为她吮伤口;再见立马留牌子。接下来借着看皇后,却只盯着她看……她说不要皇宠,他却非把她每天都叫到养心殿;她说不要位分,他却由嫔、到妃、皇贵妃,一路将她送上后宫之巅,还让她的儿子继承了皇位!她后宫独宠,只能求饶:皇上,你要雨露均沾啊~--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皇上,请您雨露均沾,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