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2章 六卷 347、不识抬举(八千毕)
多贵人淡淡垂眸,“皇后主子说的是,令妃囊囊是个有福气的人。m.www.uu234.net”
那拉氏不由挑眉。
多贵人便又沉默下去,只呆呆想着自己的心事,并不主动与那拉氏说话。
那拉氏凝视多贵人半晌,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又道,“……说起来,最叫我失望的,还是那愉妃!”
“且不说皇上起銮之前,将你母子郑重托付给她;便说她好歹与你同为蒙古格格的份儿上,她也该对你格外尽心尽力才是!”
“可是她倒好,本是潜邸的老人儿,在这宫里已是这么多年去,什么事儿没经过,什么人没见过,怎么偏偏叫你九月初一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去!”
“那九月初一祭城隍,外头人多事儿乱,她如何想不到提前替你防备些?我就想问了,你那天要往那竹林里去的时辰,她又做什么去了?”
多贵人头垂得更低,“……那是九月初一,愉妃囊囊也去祭城隍了。那日五阿哥的福晋也进园子来拈香,愉妃囊囊自也应该同去给小皇孙拈一柱香。”
那拉氏眯眼凝住多贵人半晌。
“你说的对,祭城隍之日,是该为皇孙小阿哥拈一柱香。不管城隍管不管这夭折孩子的事儿,终究那日园子里要做三天三番的水陆道场。既是水陆道场,自可超度亡灵。”
那拉氏说到此处,又叹了口气。
“可是话又要说回来,愉妃刚失去自己本生的皇孙,便更该能明白你的心情。若心怀慈悲,自舍不得旁人再受同样的苦楚去。便是九月一日祭城隍的日子重要,她去拈香又要费多少时辰去?便是亲自去了,缘何不能快些回来,陪在你身边儿去?”
“若她能早些回来,想来兴许她便不会叫你去那竹林,更不会撞上那档子事儿……”
那拉氏说着,抬眸望住多贵人,伸手拍在炕沿上。
“可是她竟然就没做到!怎么着,难道只有她本生的皇孙金贵,多贵人你们母子便不金贵了么?皇孙是皇上的孙儿,是要紧;可是多贵人你肚子里的小阿哥,难道不是皇子了去?”
“皇子与皇孙比起来,哪个与皇上更近啊?”
多贵人似乎终于有所动,却只是抬眼迅速地瞥了那拉氏一眼,便又垂下了头去,沉默不语。
对着这么个扎起嘴的闷葫芦来,那拉氏当真如重拳砸在豆腐上。尽管一拳又一拳下去,那豆腐都被捶成渣儿了,可还是没起什么作用。
那拉氏有些口干舌燥,心下也跟着生烟。
这便又望了多贵人半晌,却还是无奈地起身,只嘱咐一声“好好将养”,这便还是快步走出了多贵人的寝殿。
“这个多贵人,也当真是不识抬举的。”塔娜瞧出来主子气冲冲的模样儿,这便道,“主子这样为她做主,想叫她将自己失了孩子的仇给报了。可是她倒好,一副痴呆捏傻了的模样儿去!”
“是知道她失了孩子,可能伤了身子,却不知道掉了孩子还能伤到脑袋去的!”
那拉氏眯眼瞥了塔娜一眼。
“她不傻……她只是,不愿与我一条心罢了。”
那拉氏朝“天地一家春”的后殿缓缓走回去。
“……就算多贵人不上道,可是那愉妃这一次却也难以翻身了!终究皇上是将多贵人母子托付给她,而多贵人的孩子既然失了,她便难辞其咎!”
深秋的圆明园,满目黄叶,幽光片片。
那拉氏立在幽光里冷冷而笑,“她刚失去那个小皇孙,这回又掉了多贵人的孩子,那她今年便起不来了!”
“从前是谁说,她必定今年晋位贵妃的?这回别说晋位了,皇上若不降她的位分,都算是怜惜她和永琪了!”
瞧主子高兴起来了,塔娜便也跟着笑了。
“除了愉妃倒了之外,令妃的孩子也吓掉了……除此之外,多贵人自己更是没了倚仗去。”
“原本今年这个年头,多贵人理应是风头最盛的,她若生下皇子,那将来的变数便又多了不知多少倍去——可惜她的孩子就在临盆前,偏偏没有了。她年纪都这么大了,这一胎掉了,来日还能不能再有,都难说了去。”
“而且看她呆呆的模样儿,当真怕是脑袋也跟着坏了……就凭她这个样儿,过了今年去,西北彻底平定,皇上再也不用格外歉疚厄鲁特各部之后,皇上还会再给她孩子了么?”
“若此说来,这个多贵人啊,在后宫里的好日子便也到头儿了。终归,想要在这后宫里的日子有点儿指望,还得有个孩子才行。她如今没了孩子,便是皇上再给她什么位分,到头来也不过一场空罢了。”
那拉氏听罢,唇角幽幽勾起。
笑容虽说不大,可是她心底的欢喜,却是无法言喻的。
多贵人这一个孩子,叫愉妃、令妃、多贵人这三个叫她心下提防的人,全都损兵折将了去。当真是一石三鸟,事半功倍。
其实还不止是这三个人,若她愿意,这张网还能牵连进来更多的人。
比如说与多贵人同住一宫的兰贵人、鄂常在;又比如一向与多贵人不睦的祥贵人……又或者是哪一些官女子和太监。
只是兰贵人背后终究还有皇太后,而今年这年头又不宜动祥贵人,故此她想想便也暂时摁下这个念头来。
不过有这件事儿摆在这儿就够了。若是以后再想对兰贵人、祥贵人出手,到时候再旧事重提,也就是了。
走回“天地一家春”后殿,那拉氏踏上台阶,忽地回头。
“……是多贵人自己位下的官女子娜仁和萨仁招供,是她们两人带着多贵人去的竹林。那这两个官女子便是头一份儿居心叵测的,谁知道那竹林里装神弄鬼的就是她们自己安排下的,又或者说是不是早与她们串通好的?”
“传我的话,叫慎刑司拿了娜仁和萨仁两个官女子去问话!若还敢有不尽不实,尽管用刑!”
塔娜也是微微一怔。
那拉氏转着手腕上的“九龙戏珠金手镯”,唇角轻勾,“人呢,没有谁是天生就识抬举的。总得叫这样的人吃点亏,长些记性,以后才能学会识抬举。”
失去孩子之后的时光,其实白天倒也好过。终究人来人往,况还有皇上陪着,说说笑笑很快这一天就也过去了。
真正难熬的,是夜晚。
不是怕梦见那孩子,是怕梦不见啊……
她从前那么多次梦见那孩子,却还是终究错过了那孩子的容颜;而如今,当身子已经恢复了正常,便连那般半梦半醒的状态都难找回了。
曾经旧梦,翩然远去,如那孩子一样儿,再也找不回来了。
婉兮连续好些日子,每到天黑便早早上炕,等待睡梦的降临……甚至叫人将窗帘都拉严实了,不叫窗外半点灯光、星月惊走睡意去,却竟然也还是梦不到。
甚至因这样一来二去,反倒折腾得半点睡意都没有了。连续失眠两个晚上,明明心力交瘁,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皇帝便索性抓着婉兮起来,就叫她坐到明窗殿的炕上去,看着他批阅奏本。
那小山样的奏本,他一本本拿起来,一本本展开,然后朱批,再放回去——这一连串都是完全重复的动作。他是想叫她这么看着看着,就看困了。
可惜,奏折虽重,事关社稷;却无法完全抵偿一个母亲失去了孩子的疼痛。故此虽说婉兮的确是有些疲惫,却还是不够她立时睡着。
皇帝实在无奈,便将那军机处处理完毕了回奏的奏本,都堆在她眼前儿去,叫她看。
看书总归能把人看睡着了吧?更何况是这样枯燥的国事。
婉兮先前倒是吓了一跳,连忙推开那些奏本,“爷怎可给奴才看这个?这便又要奴才背负干政的罪名去?”
皇帝倒是啐了一声儿,“都是爷早批复过的,军机处也都处理完的了。你便是想干政,就凭这些,也全都晚了。”
婉兮这才垂眸微笑,伸手翻开。
此时西北,准噶尔早已平定;只剩下回部等待捕获大小和卓兄弟,回部便可告平定。故此这会子婉兮最为关注的,还是来自西部的事儿。
婉兮接连翻开好几本奏折,都是定边将军兆惠奏,如何处置和卓家族剩余人员的。
婉兮好奇指着其中一份,问皇帝,“……兆惠已经将‘额尔克和卓’额色尹,送进京来了?”
皇帝停下御笔,抬眸瞟着婉兮,“你瞧出来了~~这兆惠办事儿,也敢‘先斩后奏’。”
婉兮也记着,皇上七月间往热河去,原本说不仅召见厄鲁特蒙古各部,也要召见回部立功的王公。那会子兆惠就曾说要送和卓家族这几位进京,并且希望皇上能将这些回部王公留在京中居住,以免后患;只是皇上后来因为大小和卓兄弟还没有被抓获,便要回部王公继续留在西北效力,待得大小和卓兄弟被擒获,再于明年元旦时一并进京陛见。
到时候再定夺,是将和卓家这些人留在京中居住,还是放回哈密等地安插。
可是这兆惠,却还是因为担心大小和卓逃走之后,和卓家族再出这样的人,再在西北闹出这样的乱子来,故此还是坚持将额色尹送入了京中。
婉兮歪头望皇帝,“那爷定了将额色尹如何安置?是如兆惠所奏,留京居住,还是叫他们回西域安插?”
皇帝轻叹一声儿,“他们一家呢,原本都住叶尔羌、喀什噶尔。后被准噶尔统治,和卓家族都被迁移到吐鲁番,后到伊犁关押起来种地。后大小和卓兄弟为乱,他们族人更是迁移到布噜特境内躲避。”
“额色尹系霍集占一族,他们既然多年久居在伊犁,倒是不宜将他们迁回叶尔羌。爷想,既然千里迢迢来了,还是留京居住吧。”(容妃与大小和卓兄弟是同宗,根本不可能发生传说里容妃是小和卓妻子的事儿。)
“此次除热河觐见、自然留京居住的额色尹之外,还有额色尹的侄儿图尔都和卓(容妃亲哥哥)、玛木特之子巴巴和卓等,俱都一体送京,爷都将留他们在京住下。”
婉兮垂首一笑,“奴才明白了。”
十月,皇帝恩封额色尹为公爵、玛木特为“扎萨克头等台吉”。
十月二十三日,恰好是婉兮这小月子最后一天,算得满月之际。
便在这一天,西北传来喜讯——巴达克山可汗,将大小和卓兄弟困在柴扎布,已皆剿杀,向朝廷献上大小和卓兄弟的首级。
至此,回部终于平定,西北各部,悉入版图。
皇帝封赏功臣:将军兆惠已晋公阶,并迭赐章服;其加赏宗室公品级鞍辔,以示宠异。
将军富德、著晋封侯爵并赏戴双眼翎。
兆惠、富德、著再加授一子为三等侍卫。
参赞公明瑞、公阿里衮、并赏戴双眼翎。
吐鲁番额敏和卓、著加恩晋封郡王。哈密玉素布,著加恩赏给郡王品级。霍集斯加郡王品级,鄂对加贝勒品级……至此西域回部的吐鲁番、哈密、和阗、库车等几大回王,就此形成。
此时适逢皇太后慈宁万寿庆辰,“朕恭诣皇太后宫行礼,亦于表文内增撰‘武成’庆语。其御殿颁诏诸仪,一并举行,既以循令节而迓崇禧,即以慰慈怀而布溥惠。”
因一系列庆典的即将举行,皇帝便也于此日奉皇太后,带领后宫,从圆明园回宫。
便连这样的日子,这样多的理由,可是搁在后宫女人的心眼儿里,却也未免带出些许酸涩来——皇上他终究要等到令妃这小月子坐满,才肯回宫啊。不就是怕她折腾着么?
刚回到宫里的当日,那拉氏去看多贵人安顿得可好,说着说着便说到此处去。
那拉氏瞟着多贵人,叹了口气,“好在你的日子是在令妃之前。这会子令妃满月了,你的日子更早就满了。故此便是皇上不是按着你的日子来选的,你心下也不必计较。”
多贵人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抬眸直盯盯瞪住那拉氏,“回皇后,我根本就没计较!”
那拉氏被吓了一跳。
这是后宫,她身为正宫皇后,已经有多少年没人敢再这么直眉楞眼地否定过她了?
塔娜瞧出主子被气到了,忙上前给多贵人行了一礼,“奴才斗胆提醒多主子,此时多主子是身在大清后宫,自应言行举止都按着宫里的规矩。方才是皇后主子与多主子说话,多主子态度极不合规矩。”
多贵人不得不起身,向那拉氏深蹲为礼,“妾身知错了。”
那拉氏极力笑了笑,起身走过来扶起多贵人来。
“我知道多贵人心里梗着什么事儿呢:不就是我下旨,叫慎刑司带了你身边儿的两个官女子去问话么?”
“她们两个是你身边儿的女子,你心下自然难免觉着她们亲近;可是你难道忘了,我又为何要下那道旨去?还不是要替你查清那竹林里的腌臜事儿!”
那拉氏说着轻叹一声,拍了拍多贵人的手。
“这两个女子啊,虽说也都挑的内府下蒙古出身的女子给你使,可她们终究又不是你从母家带来的,统还都是内务府给你挑了送进来的。便是相处了这两年去,你也不必这么早就将她们当成知心的去!”
“这宫里的官女子啊,也总难免有些怀着二心的。不然古往今来,这后宫里的事儿,怎么就那么多呢!更何况咱们大清后宫的官女子,尤其是能当上差的,个个儿都是内务府世家的女儿。在自己家里都是大小姐,就更不甘心当奴才。”
“故此啊,你别当她们都是好的。那竹林里的事儿,她们的嫌疑便最大!”
多贵人霍地抬头,定定望住那拉氏,唇角蠕动了几下,便又沉入了沉默。
便如同,她之前一直的那种沉默。
结果次日那拉氏就听说,多贵人去永寿宫了。
多贵人来,婉兮自己也是有些惊讶的。
不过虽说在意料之外,倒也是在情理之中——终究,这会子她们两人的处境相同,最可同病相怜。
玉蝉来回话,尚且有些迟疑,“主子,不如奴才说,主子身子还有些乏?”
婉兮明白,玉蝉她们担心的,是从前那多贵人刚有孩子的时候儿,她与多贵人结下的那点子心结。
此时回首望来,只觉苦涩泛起,只想苦笑。
谁能想到,当时那样计较的,有这样一天全都变成了空。两人的孩子,竟都没了……
婉兮垂首按下一声叹息,摇摇头,“无妨。都过去了。我若这会子还与她计较,除了自找苦恼,还有何意义?”
玉蝉还是有点儿担心,轻声问,“多贵人这么久没再登咱们的宫门,今儿忽然来了……奴才心下倒有些不妥帖。”
婉兮眸光微微一漾,“终究我与她是相同的心境。故此这会子她想说的话,怕是也唯有我最能听得懂了。便是想要为了那失去的孩子掉眼泪,她怕是也唯有在我面前,才敞得开心。”
“她既然都能向我敞开心去,我却为何不能向她敞开宫门呢?这后宫里本就这么狭窄一片天,若对人人都将宫门紧闭起来,那这天地就更小了。”
玉蝉领命,这便出去请多贵人进来。
多贵人入内,不敢与婉兮并肩坐在炕上,非要站在地下。
婉兮拗不过,只得叫人搬来一张小杌子,就放在炕沿儿边上,请多贵人坐下说话。
多贵人却还是垂着头,半晌沉默不语。婉兮朝玉蝉等人使了个眼色,叫她们暂且都退下去。
婉兮便也不说话,同样默默地垂下头去,与多贵人面对,却不互相打扰。
良久,多贵人终于抬起眸子来盯住婉兮。
“……难道,你就不恨么?”
婉兮的心下微微一跳。
“恨。这世上的女人,谁没了孩子,会不痛恨?可是……得知道应该恨谁,得恨对了人才行。”
“又总不能,因为一个孩子的失去,就一下子恨起这后宫里所有人来;甚或,要与所有人为敌。”
多贵人眸子里瞬间涌起了水雾。她忙别开头去。
又是半晌,她才转回头道,“你说得对。我会找到我该恨的人去,我不会与我不该恨的人为敌。我一定会亲手揪出那个害我的人去——不管她是谁,我一定会为我的孩子报仇!”
婉兮点点头,却没有多贵人那般激动。点完头,便又沉默下去。
“你怎么这样?”多贵人抬眸盯住婉兮,“你难道不想报仇?”
婉兮淡淡抬眸,那窗外初冬清浅的阳光,缓缓在她眼底流动。
“报仇,自然是想。只是我要先弄清楚,这仇是否当真存在;更得找一个适合的机会再去报仇。”
“这会子西北终于彻底平定,皇上正筹备各项庆典之时,难道我要悲悲戚戚到皇上面前去请求皇上做主,然后怒气满心地去计划报仇么?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便是再想报仇,这会子也愿意暂且忍耐下来。我会等着时机到来的那一天。”
婉兮静静望住多贵人。
“我信那句话:善恶到头终有报。”
多贵人目光一转,终是泛起了水雾。
窗外,几个孩子的欢声笑语又传了进来。她们不知在唱什么自编自创的儿歌,总归唧唧咕咕叫大人听不懂,也无法尽数理解她们那歌词里的用意去。
婉兮听着,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叫你见笑。永璐淘气,这会子就是对埋汰的话感兴趣,那歌词里非得加进‘鼻涕’、‘哈喇子’之类的词儿去……我也拿他没辙。”
多贵人愣了愣,便也笑了,“我都明白的。小孩儿小时候总有这样一段光景,就爱说这样的埋汰话儿。尤其是小男孩儿,一天不说两句,仿佛就心里刺挠似的。”
多贵人终究是太久都没笑了,这么忽然笑了笑,还是扯动了自己的伤心事。
婉兮明白,多贵人终究是当过娘的人。她还有一个儿子,跟在哈萨克锡喇身边儿逃亡而去,至今不知下落、生死不明。
多贵人竭力不想叫婉兮看出来,这便摇摇头,“你还好。虽说没了这个孩子,可是你还有三个呢。听着他们这样儿欢声笑语的,便也将你的眼泪都给擦干了去了。”
婉兮心下微微一动。
这会子听着外头的歌儿又加入了其它的动静儿——这回是犬吠。
这是拉旺的狗,有趣儿的是会跟着拉旺唱的蒙古歌儿的节拍来吠叫。
那是草原的歌儿,那是蒙古人的歌儿,那也是喀尔喀传统的故事——多贵人便也听得神往进去,不由得歪头跟着轻轻哼唱起来。
婉兮静静凝视着多贵人,静静地侧耳倾听。
窗外的歌声终于停了下来,婉兮抬眸望住多贵人,“时光总易过,一晃拉旺在宫里都呆了三年,已是正式进学了。”
多贵人点点头,“是啊,进学了,就是长大了。”
婉兮眸光静静流转。
“你说得对,我便是失去了这个孩子,可我还有三个孩子呢。更何况除了这三个孩子之外,拉旺也在我宫里。从他两岁大,就一直跟着我长了这三年去。”
“男孩子小前儿还不打紧,总归是吃食上、穿着上多小心些就是了,可是正式进学了,便该有人一心一意地盯着他才行,才能叫他的学业每日都有上进。”
多贵人不由得扬眉。
婉兮歉然一笑,“我终究这还有三个孩子呢,便是再想尽心尽力,终究有顾不到的地方儿。拉旺他爹娘又都不在京里,托付给旁人我也不放心……”
婉兮说到此处,深吸口气,向多贵人伸出手去。
“不知道,多贵人你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替我照顾好拉旺去,跟紧了他的学业?”
多贵人噌地便站起来,许久沉沉无波的一双眼,登时泛起光芒来。
“令妃囊囊,你真的肯……将拉旺阿哥放在我身边儿去?”
婉兮含笑点头,“你们同出喀尔喀部,更都是博尔济吉特氏。这后宫里若说还有人适合照顾拉旺去,那除了你,还能有谁?”
婉兮说着促狭眨眼。“况且,当初你也都替我们小七缝过喀尔喀的衣裳啦!我听说过,你们喀尔喀有句话叫做‘不问衣裳是什么时候做的,要问衣裳是谁做的’。在你们喀尔喀传统里,能给做衣裳的,便必定是有深情厚谊的人。”
“因为那套衣裳,叫你担一点子给我们小七当‘婆婆’的身份,倒也不算唐突了~~睡觉我们小七啊,将来就是博尔济吉特家的媳妇儿呢?”
多贵人一眨眼,泪珠儿便掉了下来。
“我真没想到,你竟能这样替我着想……在这后宫里,我原本已然绝望。没有个孩子,我真都不知道以后的年月该如何过去。你说得对,我与拉旺阿哥自是同根同族,故此这个孩子也最是能叫我安心的。”
婉兮含笑点头,“那便这样定了。从此以后,我们拉旺,还要请多贵人你多费心。”
身边儿有一个孩子,心里还能存着柔软的爱,那多贵人是不是便不必镇日只想着报仇去了?
消息传到那拉氏耳朵里,她不由得冷笑着狠狠一拍桌子,“……没想到,她竟越发不识抬举了!”
回到宫中,那一系列庆典自该筹备。
其中后宫重中之重的庆典,便是皇太后的圣寿。
那拉氏这便来与皇帝商量,今年的庆贺礼该筹备如何的规格。
“以皇上的规矩,皇太后逢整寿都要加尊号;今年是西北平定、大功已竣之时,我听说朝臣都在给皇上呈进贺表,更请皇上和皇太后加尊号——妾身想,今年为皇太后贺寿,加尊号之事,便势在必行了吧?”
皇帝点头,“再等等。总归朕要先请皇额娘懿旨再说。”
那拉氏便又道,“往年忙碌皇太后圣寿,总有令妃帮衬着妾身。可是此时令妃刚坐满小月子,妾身倒舍不得令妃再劳累……此事便还要请皇上的示下。”
皇帝便也微微皱眉,“皇后说得有理。如今妃位以上,能帮皇后扛得起这些事儿的,倒没几个可用的人了。”
“纯贵妃那身子,便不必说了;愉妃今年又叫朕如此失望……皇太后的圣寿,便也不能交到她手里。”
“虽说还有个舒妃,可是她已经多年没担过这样的担子,怕也不足用。”
那拉氏点头笑,“妾身也是如此忧虑呢。”
皇帝点点头,“既然如此,后宫的位分便又是该动一动的时候儿了。总该进封几个关键时刻能用得上的人上来。”
那拉氏小心地深吸一口气,“……原本多贵人是按着嫔位的份例给添的炭。那若小皇子顺利生下来了,那这会子多贵人便应该是嫔位了。”
“以多贵人的身份,再加上她的年岁,自然能帮得上妾身。况且她从前在哈萨克锡喇那里,手底下也管着几百户呢,那些部众和牛羊,她都有本事管得井井有条,那么后宫这些事,自难不住她。”
那拉氏絮絮说着,皇帝的面色已是微微变了。
那拉氏一怔,忙起身屈膝,“妾身说错话了……哈萨克锡喇已在布噜特伏法,朝廷已然彻底平定了准噶尔,那么这个人、这段旧事便不该再提起了。”
“此时这世上唯有皇上的多贵人,再没有什么哈萨克锡喇的妻妾去。”
皇帝抬眸凝住那拉氏。
“皇后,多贵人这些日子来一直由你陪着。她可怎么样了?”
皇帝终于问到了多贵人,那拉氏都不由得跟着惆怅地叹了口气。
“皇上此问,妾身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才好。这一个月来,妾身是只要得空便去瞧瞧多贵人,怕她心里还放不下那孩子,这便尽力开导她。”
“可是,多贵人的反应却一直都是淡淡的、懒懒的。甚或,便是说起那个孩子,都没见她掉过几滴眼泪去。”
“妾身担心她是那疼都郁在心眼儿里了,宣泄不出来,便怕她憋出病来。这便召太医来瞧,可是几位太医都说,多贵人身子尚好,心下并未郁卒住。”
那拉氏幽幽瞟皇帝一眼。
“……如太医所言,妾身竟是白担心了一场。原来多贵人没有郁在心里——又或者说,多贵人失去这个孩子,根本就没有咱们想象中的那么难受。”
第2333章 六卷 348、皇上,上酸菜(八千字毕)
皇帝闻言,不由抬眸,“哦?皇后似乎有些心得?”
那拉氏垂首一笑,凉意湛湛。顶 点 X 23 U S《
“是有些。只是,妾身不敢在皇上面前说。”
皇帝倒笑了,“皇后这话说得,倒生分了。你有什么不敢说?”
“从国而言,你是**,天下所有人都是你的子民;从后宫而论,你是正宫,所有人都为嫔御,受你壶教。”
“尤其这后宫之事,本就是你的份内之事。如今皇额娘年岁大了,朕又悬心国事,后宫里的事自然都要由你掌管。事关后宫的话,你若说不得,还有谁能说?”
那拉氏听到这儿,这才满意地点头一笑,“皇上既如此说,那妾身便说了——多贵人在今年这个年头有了孩子,本是关系到朝廷的好事儿;且她年岁也大了,这一胎来得便更是金贵。故此按着常理来论,她失去这个孩子,原本是应当悲痛欲绝的。”
“咱们便也是因此而格外怜惜她,唯恐她郁在了心里,憋出病来,这才尽量每日里都抽出空来去瞧瞧她,陪她说一会子话。可是她那反应啊,既没咱们担心的那么难受,太医也说心里并没郁住……”
“这便不符合常情了。难道要说她是心眼儿格外大的?可是这世上的女人,谁能在这个年岁上失去了这么个金贵的孩子,还能心眼儿大到不当回事儿去?”
那拉氏说到此处停住,抬眸望住皇帝。
“皇上,妾身便不能不揣度着,怕是多贵人心下从始至终就没将这个孩子当回事吧?不珍惜的孩子,没了就没了,这才能不但没有悲痛欲绝,反倒叫人瞧着,仿佛松了一口气去似的。”
养心殿内的阳光幽幽一转,皇帝转眸来紧紧盯住那拉氏。
皇帝却笑了,那薄薄的红唇无声挑起,眸光幽然绕着那拉氏面上转过。
“皇后直说。”
那拉氏垂下眼帘去,避开了皇帝的目光,轻叹一声,“……妾身原本也不愿意说这个话儿的。可既然皇上叫说,且妾身终究是皇上的中宫,职分所在,便不能不说。”
那拉氏垂首静默了一会子,终是倏然抬眸,迎上皇帝的目光。
“皇上,多贵人进宫已是三十岁,与后宫里其他的嫔御全不相同。后宫里其他的嫔御,都是十几岁便挑进来的小女孩儿,个个儿心里第一个仰慕、喜欢的男子,都是皇上您。”
“可是多贵人终究不一样,她曾为哈萨克锡喇的妻妾。而且以她的年岁,怕是必定早已经给哈萨克锡喇生过孩子了。无论男女情事,还是母子之情,宫里现下的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早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人呢,总会难免什么事儿都忘不了头一回的记忆,所谓‘先入为主’,后头的便都不是什么稀罕了。故此妾身忖着,多贵人怕是还没全然钟情于皇上吧?”
“如是这般缘故,那么那个孩子对多贵人来说,兴许便也没有那么珍惜了。”
皇帝面上看着冷静,却也是终究攥紧了指尖儿来。
他是男人,更是天子,这样的话儿,他听来自然刺耳。
那拉氏便又轻轻垂下眼帘,“况且妾身听说,今年才传来消息,说哈萨克锡喇去年已经死在了布噜特……那个亡命叛酋,被朝廷大军追到穷途末路,这才死的。那多贵人那会子刚坐下胎不久,说不定便因为这个,也对朝廷和皇上,冷了心吧?”
皇帝清冷一笑,“皇后的意思是,多贵人会因为哈萨克锡喇之死而记恨朕?所以她跟朕的孩子没了,她非但不难受,反倒松了口气去?”
那拉氏缓缓抬眸。
“妾身不敢妄断。可是凭多贵人在眼前儿的表现,妾身也只能往这么去猜。否则,便着实解释不通了去。”
皇帝唇角紧抿,沉默不言。
那拉氏便又垂下眼帘去,眸光幽幽而转,“今年多贵人与令妃前后脚有了孩子,却又前后脚没了。这样的巧合之事,难免叫人心下觉得不得劲儿。妾身便也有时候儿忍不住将两件事串在一起想想。”
“妾身想,九月初一日多贵人的孩子没了,令妃得了消息之后,必定受了惊动。若不是因此,那令妃的孩子,便说不定也不至于没了……”
离了养心殿,那拉氏面上的微笑一直挂着。
塔娜也欢喜地在那拉氏耳边嘀咕,“主子圣明。便是因为今年的年头,即便多贵人的孩子没了,皇上也不会让多贵人失宠;”
“可若是皇上想到多贵人的孩子没了,才叫令妃受了惊动,导致令妃的孩子也没了,那皇上心下必定膈应多贵人了去。”
那拉氏轻哼一声,“那多贵人虽说没了这个孩子,可是凭着今年这个年份,皇上必定不会冷落她。再说她身子的根基,原本就比谁都好。这便谁知道皇上会不会再补偿给她一个孩子去?”
“这便得想法子将她借着失子之痛再去邀宠的苗头,彻底掐灭了去才行!那令妃这失了孩子,自然便是最好的法子去……”
那拉氏眉毛轻盈扬起。
“便是皇上说什么后宫位分变动的事儿。那多贵人终究没孩子,便是能进嫔位,却是不能再封妃的了。在这后宫里,若她只是一个嫔位,便再难威胁到咱们去了。”
塔娜含笑点头,“老天也肯帮主子。多贵人的孩子没了,令妃便受了惊动,也跟着掉了孩子;而那五阿哥的长子,便也夭折了。否则啊,又不知道到这会子,这后宫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去。”
那拉氏轻哼耸肩,“……那会子舜华在咱们宫里,结果却受了害去。便是我不在宫里,可我终究担着嫡母和亲自抚养那孩子的责任去。”
“结果那件事儿上,叫愉妃很是出了一回风头去。她仗着自己当时不在宫里,将一切嫌疑摘得清清的;然后利用这样的便利,故意在令妃面前卖好,叫皇上对她和永琪又多起了好感。”
“她一向是个闷嘴的葫芦,我倒没留神她,才叫她得了空隙去。她那回得逞便得逞了,我又如何再容得她继续得意下去!”
那拉氏说着,满意地冷笑一声。
“俗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她上回既这样对我,那我怎么好意思不如法炮制一回,也回敬了她去?总归这回我也不在宫里,凡事自然与我无干;却是她留在宫里,出了什么事儿,她都摘不清楚……”
“这才是狠狠地打回她嘴巴子上去!叫她下回还敢不敢不老实,还敢不敢算计我去!”
那拉氏回到宫里,便传来了好消息。
德格抿嘴轻笑,“回主子,这会子已是月底,敬事房呈上进御嫔妃的名册来,请主子用宝盖印儿。”
那拉氏还没翻开那名册,便抬眸瞟一眼德格。
“你甭叫我自己找了,你这会子便给我说明白了。”
德格这才笑了,“主子圣明,奴才想说的好事儿,倒是不在这名册里。便是会在,至少也得从下个月才能落实到字面上来。”
“奴才啊,是刚刚听敬事房的太监说了,皇上叫暂时将多贵人的绿头牌收了!皇上是说,多贵人刚失了孩子,是该好好养着身子才好。”
那拉氏忍不住欢喜,将那名册“啪”地排在桌上,像是巨大的掌声。
“我就知道那么说,必定管用!皇上终究是男人,我才不信他不介意多贵人从前跟哈萨克锡喇的旧事去!一个女人,若连自己跟一个男人的孩子掉了,都不难受,那这个女人心中便将那男人看的一文都不值……皇上不计较才怪!”
塔娜忙含笑端上杏仁茶来,“凭多贵人这会子的年岁,那绿头牌多收一日,她再得孩子的机会,便越是少了一分。只要她在这宫里没有孩子,那她便对主子便当真再没有半点威胁了去!”
那拉氏笑了好一会子,却忽然幽幽抬眸盯住德格。
“皇上给的既然是这个理由,那,令妃呢?令妃的牌子,可也同样收起来了?”
德格微微一怔,轻轻咬住嘴唇。
“奴才,奴才倒是忘了问起……”
那拉氏便一扬手将那名册丢到一旁去,又是“啪”的一声。
“就知道皇上舍不得!明明失了孩子,难道还不叫她养着身子么?明明已经有了三个了,难道还想叫她继续再生?”
“皇上,过完这个年,就五十岁了!还要生?还要再生到什么时候儿去?皇上难道不想保重龙体么?”
塔娜和德格对视一眼,赶紧都劝,“主子说的对。皇上马上就五十岁了,凭着这个年岁,便是还想生,谁知道还能不能生得出来了?”
“便是皇上还不舍得收了令妃的牌子,也未必就还是能施恩给她孩子,说不定只是相依相伴罢了……终究五十岁的人了,皇上夜晚也怕孤单吧?”
那拉氏努力地想笑,却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怕孤单?我今年也四十二岁了……便是比皇上还小着几岁,可是女人过了这个年岁,倒比男人老得更快。”
“若皇上夜晚也会怕孤单,那难道我就不怕么?皇上可曾想过我会不会害怕,皇上为什么就不能也来陪陪我?”
那拉氏越说越是难过。
“我虽然也生过三个孩子了,可是这会子唯有一个永璂了。可是永璂已经挪到阿哥所去,又如何能每天都陪着我啊?而令妃,三个孩子还都小,她原本已是有那三个孩子的陪伴了啊!”
“皇上便是少去她那边几晚,又有何妨?皇上便是多来看看我,难道不应该么?”
都是失子之痛,令妃失去孩子之后,皇上这样小心翼翼……那她呢,她失去永璟以来,皇上何曾还想过再给她一个孩子去?
皇上又已经有多久,不再来陪她了?
十一月初一日,皇帝以冬至祭天,斋戒三日。
十一月初四日,皇帝在寰丘祀天。
十一月初五日,皇帝带领后宫至寿康宫,行庆贺皇太后礼;宗室王大臣等于慈宁门外行礼,其余百官于午门外行礼。
给皇太后行礼毕,皇帝又御太和殿受贺。以平定回部,诏颁中外。遣官致祭皇陵、孔子阙里之外,更多是恩旨纷纷颁下:
在京文武各官,俱加一级;其任内有降级处分,即以抵销。
在京满洲、蒙古汉军、马步兵丁,俱加恩赏一月钱粮。在京城巡捕三营兵丁,著加恩赏一月钱粮。
凡流徒人犯,在流徒处所身故,其妻子愿回本籍,该地方官报明该部,准其各回原籍。
各处养济院,所有鳏寡孤独、及残疾无告之人,有司留心养赡,毋致失所。
一时之间,朝野、军民,皆被皇恩。
皇帝又亲自撰写《御制平定回部告成太学碑文》。
在碑文中,皇帝首先将此武功归功于将士:“……战无不克、攻无不取,皆二将军及诸参赞、以及行间众将士之力也。”
同时又抒写自己这几年来的心情:“然予亦有所深慰于其间者,则以五年劼劬宵旰,运筹狎至,实未敢偷安于顷刻也。”
碑文传谕天下,婉兮看过,鼻尖儿也是酸了。
皇上这几年的心力交瘁,她最明白……
不过终于,终于,西北准噶尔、回部相继平定。那一片西域广阔大地,终于从此第一次正式记入我中国版图,皇上终于完成天下一统之大业。
忙完这些大事,十一月初六日,皇帝便再度到寿康宫给皇太后请安。
“祭天、祭陵、祭孔子先师等大事,儿子皆已安排妥当,即将一一实现;立功之将军、准部和回部的王公,儿子也已封赏完毕。”
皇帝静静抬眸迎住皇太后的目光。
“那么接下来,儿子是时候要进封后宫了。”
皇太后便是一皱眉。
原本家国大庆,她昨儿刚受完儿子带领宗室王大臣和文武百官的庆贺礼,心下正是欢喜呢。谁知今儿儿子就急着来与她再议此事。
于儿子来说,或许是趁热打铁;于她来说,却未免有些骤然转凉。
皇太后便垂下头去,吧嗒吧嗒抽烟,“你说说吧,你这次想进封谁去?”
皇帝淡淡垂眸,“今年两个失了孩子的,儿子既最要紧的两个月没能陪在她们身边儿,便是必定要进封的。一个位分,其实比不上她们失去的孩子;若儿子连个位分都不能给她们,儿子当真愧对她们,枉为人夫君!”
皇太后屏息抬眸,盯住儿子。
作为女人,儿子能这般掷地有声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欢喜;可是作为婆婆,总有那些出身低微的小妾,非要一次又一次爬到台面上来,坏了家与国的规矩去,她便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皇太后又抽了一口烟,将那眼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
“多贵人进封嫔位,倒也应当。凭她的家世和出身,以今年的年份来说,便是没失了孩子,进封嫔位倒也是合适;更何况她又的确失去了孩子呢。”
“这一宗,为娘准了。”
皇太后将眼袋锅子敲完了,又递给安寿,叫给再装上一袋烟。
安寿手法熟练地装好了烟丝,又用火绒子给点着了,不敢含在自己嘴里给嘬出烟来,这便递给皇帝。
——这点烟的活儿,通常都是家里的儿媳妇,或者姑娘给干的。安寿便是给主子点烟,也不敢用自己的嘴去嘬。
皇帝默默接过来,送进嘴里去嘬。让那烟丝燃烧得充分起来,将烟叶本身的香气儿发散出来,而不是刚点着时候的烟熏火燎味儿,这才起身双手奉与皇太后。
皇太后瞧着儿子这一连串的动作,也是忍不住叹息。
儿子再因为这个事儿与她争执,可是对她该进的孝敬,却也一点都没少了。
以儿子的天子之尊,这会子便是与她赌气,将她干放在这寿康宫里晾着,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儿子却没那么做,这叫她心下终究有些不落忍。
皇太后便叹了口气,“除了这两个失了孩子的之外,还有旁人的挪动么?你便先说出来叫我听听,我心下也好定夺。”
皇帝坐回去,“颖嫔出身蒙古八旗,进宫的年头也不短了,赶在今年这个年头,儿子决定晋位她为妃。”
皇太后微微迟疑了一下,也还是点了头。
“颖嫔虽说无子,可是她阿玛是一旗的都统,家里又有世职,身份自然不是那些包衣女子比得了的。她封妃,也合规矩。”
皇帝点点头,“这便已经是两位蒙古主位了。儿子在后宫一向一视同仁,既进封两位蒙古主位,那么接下来,该给汉姓出身的了。”
“除了令妃之外,儿子决定,进封庆嫔为妃。”
皇太后终究还是又一个大惊。
“皇帝!庆嫔不但是汉姓人,她更进宫多年,从无所出!她又凭什么进封妃位去?”
皇帝垂首,“她虽没有本生的孩子,可是这一年来,永璐却一直由庆嫔照料着。终究令妃已有三个孩子,这几年来又连着给儿子诞育子嗣,她忙不过来;庆嫔便帮衬着令妃,将永璐教导得很好。”
“若非要指摘庆嫔无子,那儿子就‘给’她一个皇子——永璐便是现成儿的。至于汉姓人之说,儿子早给她母家入了旗份,她现在也是旗下人。”
皇太后不由得拍桌,“皇帝!这是妃位,不是嫔位、贵人这些位分可比。你不可乱来!”
皇帝淡淡抬眸,“庆嫔、颖嫔身居嫔位的年头都不短了。若她们二人再无进封,这嫔位之上倒也不容易再挪动,这便叫贵人位分,无法进封了去。”
皇太后一口气梗住,盯着皇帝。
“皇帝,你是在与我说兰贵人么?”
皇帝也不回避,反倒含笑凝视母亲,“额娘难道不想兰贵人晋位么?”
皇太后一声轻喘,“便是不进封庆嫔、颖嫔,那嫔位之上依旧还有空位。你不必为了兰贵人便如此打算!”
皇帝垂眸淡淡一笑,“还有空位?随时可以补满。如今宫里慎贵人、林贵人、祥贵人等,也都在宫里伺候不少年了。她们都比兰贵人在宫里的日子长,儿子又一向疼惜老人儿,这便提前进封她们几个,那嫔位上就满了。”
“若说年轻,还有今年刚进宫的伊贵人……伊贵人也是厄鲁特的出身,儿子也可叫她再进一步去。”
皇太后瞠目,望住儿子。
“皇帝这是在与我讲条件么?”
皇帝垂首轻笑,“额娘,这不过是几个嫔御的位分变动,哪里够得上与皇额娘讲条件去?”
皇太后深吸一口气,“怎么,难道你还有其他的,想要与为娘交换的?”
皇帝含笑垂首,“这世间果然是母子最亲,儿子的什么心思,都瞒不过皇额娘去。”
皇太后用力紧吸几口烟,“你便说!”
皇帝轻轻垂首,“人这一生,总有个榜样在前头,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想要活成个什么模样儿。儿子有一个这样的榜样,皇额娘一样儿有。”
“儿子的榜样,便是皇祖;而皇额娘的榜样,自是辅佐皇祖成为一代圣君的孝庄文皇后。”
“如今儿子已经将皇祖生前未能完成的江山一统,大业告竣,儿子已经敢在皇祖陵前告慰;而儿子身为额娘的亲子,自然爷想用今年这大功业,为皇额娘再上封号,将此功都记在皇额娘名下。”
皇太后便眯了眼,“我知道十月间,王大臣们纷纷上表,庆贺皇帝大功告竣。他们请求为皇帝你和我,同上尊号。”
“可是,皇帝你却叫暂时搁下……”
皇太后以如今的寿数和位分,在这世上已是福寿双全、荣华皆满。到了这个岁数,越发在意的,反倒是死后的名声。这尊号,便可作为身后名声的标志。
故此儿子忽然在这样的大庆之年,暂时叫搁下她进尊号之事,她心下颇有些不快。
皇帝含笑点头,“皇额娘别急。明年便是儿子五十整寿,后年又是皇额娘的七十整寿。儿子想不如便索性等明年、后年的时候儿,再将给额娘进尊号的事儿,一并办了就是。”
“儿子怎会不给皇额娘进尊号去?只不过请皇额娘再多等一二年罢了。”
皇太后恼得说不出话来。
“皇帝!你敢说你如此决定,当真不是与为娘叫板?是不是若为娘不同意你给那令妃、庆嫔晋位,你便也将这尊号之事,永远拖下去?”
皇帝抬眸,静静一笑,“不会的。所谓母子连心,皇额娘必定最是知道儿子心如磐石。此时儿子的心念已定,皇额娘定不会永远拦阻,叫儿子心下不痛快去;同样,儿子也最明白皇额娘此时的心愿是什么,故此儿子是一定会给皇额娘再进尊号——儿子一定会叫皇额娘成为咱们大清历史上,乃至整个中国历史上,福寿独尊的皇太后去!”
皇太后一声轻喝,“皇帝,你!你终究又要为了那个令妃,与为娘当面对峙了去?!”
皇帝撩袍跪倒,仰头望住皇太后。
“额涅!儿子知道儿子不孝,惹额涅不快了。可是儿子……今年办完了这些事后,此时心下唯有这样一桩心愿罢了。儿子殚精竭虑,前后六年,连西北准部、回部皆可平定;儿子连皇祖、皇考没完成的意愿,都能完成——儿子却难道就连后宫里这一桩小小的心愿,都不能圆满么?”
“娘啊,儿子是娘的儿子,可是儿子也是天子啊。天子可统御万方,君临天下,儿子这会子只是想给自己喜欢的女子一个安慰,难道都不行么?她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啊,她心上的疼,儿子勉强只用一个位分来抵偿,其实不及万一……娘难道还不许么?”
“额娘啊,儿子孝敬额娘,这些年从未曾更改过;儿子也不想在这样的年头,在额娘圣寿将至之时,这样叫额娘伤心——可是额娘啊,儿子这些年来,与额娘之间这样的顶撞,便几乎都是为了那一个人……”
“儿子知道额娘的坚持,那额娘何尝就不明白,儿子的坚持呢?”:
“儿子也是个犟种,想来也是娘胎里带来的吧?娘坚持,儿子更坚持——便如这些年来的每一次都一样儿,儿子总归这回也一定要圆了这个心愿去,便是额娘再怎么拦着,儿子也会不断尝试。”
“儿子不想再这样与额娘当面顶撞,儿子也不想再伤额娘的心——儿子更不忍心,母子之间还要这样讲条件——可是儿子却肯为了这个心愿,即便无计可施,也要千方百计去。总归,所有的所有,都是为了赢来额娘的一个点头。”
皇帝说罢,在皇太后面前叩下头去,“……儿子心事全都说与额娘,还望额娘成全!”
皇帝说完,竟然就在皇太后面前,这样一个头一个头地磕了下去……
安寿等人都惊呼起来,皇太后的眼泪更是直直地掉了下来。
皇太后一声悲呼,“皇帝!你江山可平,却要为了后宫里一个嫔御如此么?”
皇帝抬眸,眼圈儿微红,“江山可平,儿子却给不了她一个安慰么?那儿子何用,儿子这天子之位,又有何用?”
皇太后也是位牛脾气的老太太,终究也是未曾点头。
皇帝那日是红着眼走出的寿康宫。
皇太后当晚辗转难眠。安寿听见,老主子在帐内叹了一个晚上的气。
这一晚,皇帝也没来永寿宫。
平素便是皇帝不来过夜,却也至少是晚上过来陪她一起用些酒膳或者点心,待她歇下,这才离去。
而这一天,皇上却一次面都没露过。
婉兮心下情知有异,便亲自备了些吃食,装了食盒,带去养心殿。
养心殿新任的总管太监魏珠忙亲自迎到吉祥门,早早儿给婉兮跪下了,“……回令主子,皇上今儿没召令主子。奴才不敢拦着令主子,可令主子好歹请暂且在门口等一等,叫奴才先设法回过了皇上。”
这个“魏珠”说来有趣儿,终于不再是从前各种“玉”了——虽说这会子宫殿监的总管太监,还是高玉、张玉、刘玉呢。可是好歹养心殿的总管太监这回名字里没“玉”了,却也还是有个“珠”。
珠,依旧是玉字边儿啊。
那会子婉兮宫里的玉萤淘气,还说,“什么名儿?——喂猪?”叫婉兮给拎过来,在嘴巴子上作势掐了好几把去,还嘱咐玉蕤了,说以后再有人敢说这样的浑话,直接拿绣花针扎嘴巴子去。
说笑归说笑,这魏珠终究是养心殿的首领太监呢,可不好随便取笑去。
婉兮那会子便正色嘱咐玉萤等年岁小的女子,说“满人从前在关外,因所处地势并非草原,故此难以游牧;这便是以放牧猪群、再加上渔猎为生。便是供神的福肉都是黑猪肉,这‘喂猪’二字便不是什么可笑的。”
婉兮含笑点头,“魏谙达你宽心就是,我来是来,却不是想来给魏谙达上眼药的~~我亲自过来,也只是因为咱们两个宫离着近,我自己顺脚就送过来了。本没必定要进去,只是这吃食好歹要亲口嘱咐魏谙达才是。”
魏珠赶紧跪倒磕头,“哎哟令主子,可折煞老奴了。老奴如何敢让令主子一口一个‘谙达’地叫着?”
婉兮倒是笑得平常,“这也是我多年改不过来的习惯。终究从前皇上跟前是李玉谙达伺候着,我叫了多年的‘李谙达’去,故此啊见了你,便已是这么叫出口了。”
魏珠赶紧又是磕头,“奴才哪儿敢与李爷他老人家相提并论去……”
婉兮便一笑,“那你可为难我了,你说叫我怎么叫才好呢?让我直接喊你名字,我当真叫不出口;可是难道我喊‘魏公公’,抑或是‘魏总管’去不成?”
魏珠微微琢磨了一下儿便也懂了,忙又是磕头,“哎哟令主子啊,奴才就更不敢当了。
一那么叫,就容易想起前明时候儿那魏忠贤去了。
魏珠哭丧着脸,“奴才这名儿取的是真不好,这姓儿就更糊涂了。”
婉兮含笑安慰,“谁说不好了?在宫里,但凡这名字沾了玉边儿的,注定都是好名儿。要不谙达怎么会有这个造化,挑到养心殿当总管了呢?”
魏珠心悦诚服,只得笑,“那奴才便随令主子吧,令主子怎么叫,奴才总归都还是令主子的奴才。”
婉兮含笑点头,“这是我新腌的酸菜,才剥了酸菜心儿出来,剁了馅儿,给皇上包的酸菜猪肉馅儿饺子。冬天里,皇上爱吃这口儿。”
第2334章 349、是酸也甜(六千字毕)
♂!
魏珠忙跪接过来,“令主子放心,奴才这便送进去;令主子的话,奴才必定一个字儿都不落,全都转奏给皇上。www.uu234.net”
婉兮含笑点头,这便转身退出了吉祥门去。
玉蝉忙跟上来问,“主子,何不再等等?魏爷送了饺子进去,皇上必定请主子进去的。”
婉兮却摇头,“我干嘛进去呀?这养心殿,咱们这些年前后院住着,来得都‘熟腾’了。我就是来送饺子的,送进去就结了。”
玉蝉终究进宫晚,还是有些着急了,上前扶住婉兮的手臂再劝,“主子……”
婉兮这才笑了,停步凝住她。
“傻丫头,等你将来嫁了人,懂了男人的心就好了。男人啊,不是时时刻刻都需要女人在眼前儿抚慰的。有些时候儿,当男人自己的心疼得狠了,或者是身上的那个伤口实在太重了的时候儿,他宁愿自己躲起来疗伤,也不愿意叫女人看见。”
“男人这时候需要一个‘山洞’,能叫自己躲进去藏起来,不叫人看见的地方儿。这根性或许是从男人们从前狩猎的传统里来的——男人们看见的猎物是如此单独躲起来疗伤,男人们自己便也在多年的耳濡目染之下,跟着学会了这个。”
“这样的时候儿,女人便是怎么想关心男人,却也不能走近那个山洞去。因为这时候男人自己的伤痛,关系到他自己的尊严,他谁都不想叫看见,尤其是不想叫咱们这些女人看见。”
“得给他一点光景,叫他自己独处,自己将那伤口给裹起来;等他自己走出山洞来才好。”
婉兮轻叹一声,唇角微微上扬。
“而且啊,越是平素看着强大的男人,他们才越需要这样的山洞,需要这样独处的光景。故此这会子我送进去饺子,叫皇上知道我来过,就够了。”
玉蝉也是讶然了半晌,“原来是这样儿的?奴才还以为,总归要时时刻刻守在男人身边儿,才能叫男人知道咱们关心他。”
婉兮轻轻一笑,拍了拍玉蝉的手。
婉兮几步就回到了自己的永寿宫,便也张罗着自己做饭。
她将之前掰掉的酸菜帮儿切了丝,添了些豆腐,还有之前用剩下的猪肉馅儿,一并炖了锅子来吃。
十一月的天儿已是寒冬,这样儿炖了锅子一边儿咕嘟一边儿吃,别提多热乎,多好吃了。
孩子们的鼻子都是天生的狗鼻子,别说永璐和啾啾早就自己扒掉鞋袜爬上炕了,便就是小七和拉旺,甚或还有那本该好好儿上学的福康安,都闻香而至。
一群孩子全都爬上了炕,一张小炕桌边儿都不够他们挤的。还得婉兮给分成两排,小的扒着桌边儿坐,大的在后头,准他们站起来伸筷子去够菜。
小七最吃不得酸,刚咬一口酸菜,便捧着腮帮撂下了筷子;啾啾却乐得呲出小牙来,还边吃边跟婉兮要,“额涅,我要韭菜花儿蘸着一起吃!”
永璐则在锅子里涮着筷子,翻了半天,忍不住扭头冲婉兮嘀咕,“额涅,怎没有血肠?或者加几片肉才好。”
婉兮“呸”地一声笑开,上前先掐永璐脸蛋儿一下,再拍啾啾小手一记,“你们两个馋猫!”
小七捧着腮帮,看弟弟妹妹竟然吃得这么欢畅,心下气不过,便故意糗永璐,“这锅子配血肠和猪肉,便一锅都是油了,多腻歪!要吃肉啊,这锅子里也应该配上好的鹿肉!”
鹿肉自是大补,皇家都吃。只是永璐记着自己是“小鹿儿”,又从小最爱御花园里那几头梅花鹿,故此从小就不管再怎么嘴馋,也不肯去吃鹿肉去。
永璐冲小七做个鬼脸,“不如将阿斯兰给炖了!”
身为阿斯兰的本主儿,拉旺却坐在一边只是恬静地笑,望着这对姐弟斗嘴,一点儿都不着急,也不恼。
倒是福康安手脚麻利,这会子已经出去要了一碟子蜜果子端进来,搁在小七手边儿。
小七便笑了,却还是小心瞟婉兮一眼,低声跟福康安嘀咕,“额涅说,不准我吃饭的时候儿再吃零嘴儿。”
福康安忙滴溜转个身儿,隔在小七和婉兮的视线当间儿,将小七给挡住了。
他猴儿似的回眸,眨眼一笑,“吃你的,我替你挡着!”
这一桌小孩儿本来个个筷子高扬,生龙活虎的,就拉旺恬静含笑看着他们笑、他们闹。可是这会子福康安如此,拉旺终于有些恬静不下来。
他伸手按住那装蜜果子的盘子,有些着急地跟小七说话,“小七,你可以吃那酸菜,却别吃这蜜果子!”
小七秀眉轻蹙,“……我嫌酸,我想吃甜的。”
福康安登时冲拉旺竖眉毛,“拉旺,你这是干什么?故意跟我打横儿,是吧?”
拉旺轻叹一声,黑瞳熠熠,正色凝望住小七和福康安。
“小七、麒麟保安答,你们先别急,听我说。”
拉旺输在嘴上,一着急嘴就更慢,还容易一时间找不见满语的用词儿,将不少蒙语往里塞。总得慢下来,捋清楚了,再一个字一个字重新按着满语说出来。
拉旺的嘴慢,他的眸子却格外动人。那一对黑眸,静谧如子夜的天空,安静却星光璀璨,带着能吸引人心的力量。
小七迎着这样的目光,便也安静下来,乖巧点头,“旺旺你说,我听着。你别着急,慢慢儿说。我等你。”
拉旺便笑了,那一笑便如同子夜的天空里,忽然流萤飞舞,光影琉璃。
福康安有些看不下去了,“嗤”了一声儿扭开头去,“你就说就说呗,我倒想听你想说些什么。”
拉旺含笑伸手出去,一只手拉住小七,一只手揽住福康安的肩膀。
“今儿令阿娘做的酸菜锅子里头,只有一点肉星儿……”
小七便扑哧儿笑了,“是啊,要不小鹿儿怎么不干了呢?”
福康安耸了耸肩,“憋了半天,就说这个?谁没看见似的!”
拉旺稳稳地笑,“令阿娘她,这么做,其实就是为了哄小七多吃两口。”
“所以,如果小七不吃了,反倒去吃蜜果子,令阿娘的心意,就白费了。”
小七睁圆了眼,一双眼清澈动人,凝住拉旺,“你为什么这么说?”
拉旺依旧静静地笑,“你爱吃柿饼,皇上说了这有可能是因为那柿饼上有柿霜。柿霜是药材,生津止渴、止咳平喘的。你到了秋冬干燥的时候儿,就是爱咳嗽;你的身子便自己为你寻找解药,所以你从小就爱吃柿饼。”
小七的脸便红了,“你怎么知道的?”
这话皇阿玛是说过,不过皇阿玛才不会将这话嚷嚷的满世界都知道去呢。
拉旺红了脸,垂下头,“那年我回家,你给我阿娘带柿饼……”
小七便也笑了,“是啊,因为我爱吃嘛。可是你怎么知道那柿饼能治病,还有我身子的不足之症的?”
拉旺的脸便更红了,趁着那子夜一般的黑瞳,这张小脸上便越发有些色彩浓丽起来。
“……我回家,舍不得将柿饼给我娘。我自己藏了好些天,后来都干巴了。”
小七张嘴,随即两只小手举起来,捂住嘴笑了起来。
拉旺使劲儿低垂下头,“我一走那么久,那样远,就总想着小七……呃,想着小七为什么那么爱吃柿饼。小七是公主啊,宫里那么多好吃的,为何就偏偏最爱柿饼呢?”
“我便偷偷儿问了家里的大夫。大夫便告诉我这些,我又想起小七秋冬天爱咳,便知道了。”
拉旺捉着小七的手,“大夫说,秋冬时该多吃点酸的,能生津。那酸菜就有如此功用。”
“你看宫里寻常吃酸菜,多数要配白肉,只是白肉肥腻,反倒伤津,对你身子不好;可是你看令俺娘今儿做的,就是故意清汤寡水的,便是想哄着你多吃两口,对你身子好。”
小七张大了嘴,福康安虽说还不服气地背着身儿,可还是已下意识扭过头来了,一双眼紧盯着拉旺,神色之间爷有着非比寻常的专注。
小七半晌,才终于笑了,望着拉旺的目光柔软得像是融化了的奶疙瘩。
“好,我听你的。再酸,也多吃两口,不叫额涅失望了。”
拉旺这才笑了,黑瞳熠熠,轻轻点头。
福康安终于不情不愿回过头来,却是拉着拉旺问,“秋冬天多吃酸的?那除了酸菜,她还能吃什么酸的?那不吃这蜜果子,吃蜜渍的海棠果不就结了?”
三个小孩儿私下的官司暂时告一段落,一抬头却看大家伙儿都停了筷子。便连吃得最欢的永璐和啾啾都顾不上吃了,都将筷子头儿咬在嘴里,正眼儿都不眨地瞧着他们三个呢。
就更别说他们的令阿娘早盘腿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盯着他们老半晌了的模样。
小七这会子便拿出长姊的范儿来,朝永璐和啾啾一瞪眼,“谁准你们咬着筷子头儿?快放下,杵了嗓子眼儿去,看你们可怎么整!”
玉蝉在炕边儿伺候着,一听七公主发威了,为免引火烧身,赶紧福身为礼,极力忍着笑道,“回七公主,奴才们可什么都没听见,都杵在这儿愣神儿呢~”
小七登时软糯地扑过来,一把抱住玉蝉去,“蝉姑姑……”
玉蝉忙闪,“公主小主子,奴才求你了,别再这么叫奴才了。奴才真没怎么‘馋’啊~”
婉兮也自舍不得小七太窘迫了,忙含笑讲话茬儿给拉开,伸手从永璐嘴上将筷子给扯下来,含笑对众人道,“真正馋的人啊,在这儿呐!”
这位皇子殿下,这“馋”也是名声远扬,这么说当真不算委屈了他,这便众人都哄堂笑开。
永璐委屈地扁嘴,“……今儿连肉都没吃着,额涅偏心。”
婉兮伸手点了他脑门儿一记,“谁让你是弟弟,便该诸事都可着姐姐。”
婉兮一语双关,众人便又都笑起来。语琴赶紧第一个跑过来,抱起永璐来亲了亲,“别急,待会儿我带你吃肉去。可着你吃足了,咱们还不稀罕在这儿吃了呢!”
婉嫔便也拍手笑,“好好好,委屈咱们小鹿儿了。待会子啊,婉姨娘就将你姐姐份例里的肉,都给你送过来。总归她秋冬日不宜吃得肥腻,那些份例里的肉放着也是放着,都可着弟弟吃!”
永寿宫里一室的笑声。那酸菜锅子里咕嘟出来的温暖,将室外的冬寒都给融尽了,敷在窗上,便是冰凌都开出了花儿。
高云从早在永寿门外候着,刘柱儿赶紧跑出来将殿内的情形说了,高云从这便笑了,点点头,回身撒腿就往养心殿里跑。
回了养心殿,皇帝独坐窗下,面前一盘饺子已是见了底儿。
高云从将永寿宫的情形讲了,皇帝终是长出口气,点头一笑,“你令主子啊,犯了欺君大罪!她说这什么酸菜心儿的饺子啊?她这饺子,分明是甜菜馅儿的。”
“要不啊,就是萝卜馅儿的,用的是那‘心儿里美’。”
高云从也美滋滋儿地出了来,廊下魏珠在那等着呢。高云从冲魏珠一挤眼睛,“……魏爷放心,那酸啊,解啦。”
魏珠这便轻叹了口气,“令主子就是高妙。都不用本人儿来,这酸就解啦。这就叫‘火候儿’,令主子如今啊,可算炉火纯青之人啦,难怪得宠。”
高云从也噗嗤一乐,“爷爷忘啦,皇上这酸,又是为谁酸的?可不就令主子才能给解得了~~”
次日晚间,皇太后捂着牙花子,叫撤了膳去。
她六十八岁了,这回上了好大一场火。
人的年岁大了,倒是不怕旁的什么病,最怕的反倒是这牙口儿上的不好。
牙口儿不好,便吃不进饭,这身子便不禁折腾,说不定别的病就跟着脚就来了。
安颐有些着急,这便试探着问,“……奴才倒是接着两道小菜。只是略微有些粗陋,故此奴才没敢端上来。不如太后您试着瞧瞧?若不想吃,奴才立即撤了;若合了眼缘,便好歹吃一口?”
皇太后点头,“去拿来瞧瞧吧。”
安颐小心地将两道小菜端上来,皇太后往里一瞧,也是有些瞠目。
果然是“粗陋”了些。
一道是酸菜心儿。没经过任何的加工,就是一棵酸菜,将菜帮儿都掰掉了去,剩下佛手形状的一个菜心儿。
另一道,是拌萝卜丝儿。用“心儿里美”萝卜,甚至都是连皮切的丝儿,也没做旁的加工,就是直接用了些酱醋一调,那萝卜丝儿还都硬幢儿的呢。
皇太后不由得挑眉。这样的菜色,在宫里的确加不进御膳里头来,顶多是给粗使的那些人吃的,连出上差的官女子、太监们都不至于吃这样儿的。
安寿瞧见皇太后面色微变,便也赶紧替安颐打圆场,她扭头故意呵斥安颐道,“你也是的,今儿怎么糊涂了?便是一心着急主子吃不下饭,也总不至于拿这样儿的上来进给主子啊!”
“酸菜和萝卜,虽是冬令里常用的菜,可你好歹也得嘱咐厨房里给精心烹制一番,才能符合膳食的规矩才是~~”
安颐连连称是。
皇太后却轻哼了一声儿,“这酸菜心儿、拌萝卜丝儿,瞧着上好。你们俩起来,给我洗手,我要用手拿着那酸菜心儿咬着吃,才有味儿。”
安寿和安颐对视一眼,忙欢欢喜喜起了身,替皇太后净手后,将酸菜心儿送到皇太后手里。
皇太后轻轻垂下头,微微避开众人视线,垂首张口咬着那酸菜心儿吃了。
“嗯……就是这个味儿。”
皇太后连着咬了好几口,抬眸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安寿和安颐。
老太太的面上,这一刻有小姑娘一般的窘迫。
“你们不知道,这酸菜啊,顶属酸菜心儿好吃。酸菜心儿呢,若是切丝儿煮炖了,虽说也可口,可都没有这样吃着新鲜水灵。若是那酸菜帮做成了热菜还罢了,这酸菜心儿就合该这么咬着吃的才好吃。”
皇太后说着叹了口气,“从小家里过日子不易,我们这些孩子冬日里就更没什么零嘴儿去。我额娘便在做菜的时候儿,捞出酸菜来,掰下酸菜帮儿做菜,然后将那酸菜心儿随手递给我们。”
“我们啊,捧在手里拿个稀罕,就跟吃果儿似的,甜甜蜜蜜地给吃了。原本那是酸菜啊,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儿的模样儿,却分明都是甜滋滋的。”
安寿和安颐对视一眼,都点头,“奴才家里头,何尝没过过这样的苦日子去?这些,奴才们自小自然也是经历过的。”
皇太后叹口气,将满手的酸菜汤儿洗净了,又伸筷子去尝那拌萝卜丝儿。还带着皮的萝卜,配上醋、清酱、小磨香油,吃在嘴里爽脆酸鲜。
这北方的冬日啊,关窗户关门儿,连窗户缝都是糊上的;屋里地下还摆着个炭盆,暖阁里头更是墙壁与脚下都是通火气的,故此人都容易干燥。故此这些还带着水灵味儿的酸菜、萝卜,酸爽清新,叫人心下顿时一阵清爽。
皇太后便又忍不住轻叹一口气,“给我盛碗粥来,我想多吃一点儿。”
安寿和安颐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隐约有泪。
两人忙去张罗盛粥,安颐在畔伺候,还小声儿地回道,“……这两道菜还有名儿。奴才不敢隐瞒,还请主子听听。”
安颐指着那酸菜心儿,“这道叫‘母子连心’。”
安颐又指向那盘子拌萝卜丝儿,“这道叫‘是酸也甜’。”
皇太后便眯了眯眼,将最后一口粥咽下,便将乌木錾金镶白玉头儿的筷子拍在桌上。
“果然是她送来的!我就知道,在这后宫里,这些玩意儿也就唯有她能弄得出来!”
“若是皇后、舒妃这样儿的,满洲世家大户的小姐,打小儿哪儿直接啃过酸菜心儿、吃过还带皮的萝卜去?若是纯贵妃、庆嫔那样的,她们都是江南人,家里也没吃过这样儿的酸菜去。”
“唯有令妃……”
皇太后眯眼盯住安颐,“听你说完这两道菜的名儿,我就更确定了是她!她这算什么,向我讨好,想要合拢我跟皇帝去?我与皇帝是亲生母子,哪里用得到她一个奴才!她,未免太自大了!”
“你个大胆的奴才,何时受了那令妃的好处,这便都敢明目张胆在我眼前儿替她说话了?”
见皇太后动怒,安颐惊得赶紧跪倒在地,“回太后,奴才,奴才万万不敢啊……”
安寿也忙跪下提醒,“回主子,别说安颐没这个胆子;便是安颐想这样办,奴才也会将她给拦住了,是绝壁不敢送到皇太后眼前来的。”
皇太后便眯了眼,“哦?难道不是令妃呈进的?”
皇太后这才缓下心神,去细看那食盒。
宫里凡事皆有规矩,膳食的规矩就更严谨。便是平素呈进的御膳,每道菜的盘子上都附黄签儿,上头写明是哪位御厨或者厨役的呈进。
这样一来能叫主子记住这个人的手艺,二来也是为了倘若饮食里出了事,能迅速查问责任。
宫里也有后宫嫔妃给皇帝、皇太后进菜的规矩,便必定是膳盒、盘子上也都有该宫的标记去。
皇太后这便垂眸细寻那标记,却只见没有标记。
在这宫里,除了她自己之外,另外不用标记的人,便只剩下一个人了。
皇太后便挑眉,“难道,是皇帝呈进的?”
安颐忙伏地,“正是!这两道菜的名儿,也是皇上起的。故此奴才方才才说‘不敢隐瞒’……”
皇太后愣了半晌,回头再去回味那两道菜的名儿——母子连心、是酸也甜。
安寿也道,“这事儿奴才可作证,的确是皇上那边送过来的。送菜的人还说,这两道菜是皇上自己这两天吃着好的,这才呈进的。”
这也是母子之间的老规矩,便是皇帝不来请安的日子,皇帝的御膳里吃着什么好的,也定会格外呈进一道来给皇太后尝尝;皇太后自己吃着什么好的,也会赏给皇帝去。
母子两人便不在一个宫里住着,有时候儿甚至是一个在宫里,一个在畅春园,隔着半个北京城呢,可是膳盒却在母子两人之间没断了传递过。
便仿佛,用这膳食,不管多远都牵系起母子两人的情。
皇太后轻叹一声,“萝卜顺气,酸菜败火……他啊,自有心了。”
第2335章 350、令贵妃(六千字毕)
♂!
十一月十六日,皇帝在斋戒三天之后,以平定回部,告功太庙。皇帝亲诣太庙行礼。
十一月十七日,皇帝再赴寿康宫给皇太后请安。
皇帝是以告祭太庙的事禀告皇太后,皇太后听完,却也是高高抬着头,却叹了口气。
“皇帝,你可真够着急的!”
皇帝跪在地下不肯起身,“儿子求皇额娘成全。”
皇太后轻轻闭上了眼。
“还有八天,就是我六十八岁的生辰。人到了这个岁数,生辰便变得越发金贵,谁都不知道自己这个生辰过完了,还有没有下一个。”
“故此人老了之后,便在生辰前后格外不愿意遇见不吉利的事儿。便是有些事儿其实我自己心下不愿意,可是为了图个吉利,有时候儿也不得不妥协。”
皇太后说罢停顿,眯起眼来,缓缓垂下头来,凝视皇帝。
“皇帝!你不要以为我是在乎上尊号的事,我甚至也不怕自己的生辰不吉利——祖宗规矩不可变,为了这个,我什么都能豁得出去!”
皇太后说完狠话,终究还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啊,只不过是心疼那个已经成了形儿,却没能落地儿的孩子……令妃的身份再不配,那孩子终究是我的小皇孙!”
“我这个当皇祖母的,都没能亲手抱抱他,没能跟他说上一声儿话去,就这么眼睁睁瞧着他没了——我啊,如何能忍得下这份儿心。”
皇太后说罢,也是老泪垂下。
她举袖擦了擦眼睛,又是长叹一声儿,“我既然已经来不及对那孩子好,心里也想着这辈子也不能白白祖孙一场,叫那孩儿就那么可怜见儿地去了……罢了,就将我对那孩子的心,补偿在令妃身上吧!”
皇帝心下终于呼啦一声,风吹云散。
皇帝欢喜得叩头在地,“儿子谢皇额娘恩典,儿子也替令妃、替那未能出世的孩子,谢皇太后、皇祖母恩典……”
皇太后闭上了眼,轻轻摇了摇头。
“皇帝啊,我不想看见你为了她这么高兴的模样儿……你给我记住,我这不是跟你妥协,更不是从此便接受了令妃那汉姓女在后宫的平步青云去——我只是心疼我那个孙儿,心疼我爱新觉罗家的血脉罢了。”
“至于我的尊号,至于我能不能做到孝庄文皇后的地步,我都不在乎,你爱给不给!”
“总之,我要你记着,这大清的江山,是我满人的江山;汉姓女在后宫里,可以为宠妃——但是,也只能为宠妃!贵妃位分,好歹依旧是嫔御,看在那皇嗣的面儿上,我便容了你去。”
“只是,皇帝,你要记住四个字:到此为止!”
“我爱新觉罗家的江山,绝不准一个汉姓女变妾为妻去!贵妃再往上,皇后、皇贵妃,那可已是妻,不是妾了!”
皇帝霍地抬头,唇角微东,却终究还是暂且忍住了。
皇太后有些疲惫,垂眸盯了皇帝一眼。
终究是亲生的儿子,便是他极力隐忍,她也还是知道他这会子的神情,代表了什么去。
她眼角微微抽了抽,“皇帝,你在我面前屡次提及孝庄文皇后,我知道你心下也并非没有想起,顺治爷对那孝献皇后董鄂氏的故事去。可是董鄂氏是什么家世?她出身满洲世家大族,她父亲是三等伯鄂硕,她弟弟是将军费扬古,她家早就有世职……这是令妃能比的么?”
“况且顺治爷时,后宫典制尚未完善。顺治爷还想效仿元代后宫,原本准备并立数位皇后,以第一皇后、第二皇后、第三皇后来定封号呢!——故此那董鄂氏只封个皇贵妃,又有什么稀罕的?”
“唯有你这个令妃啊——辛者库下的汉姓人,这才是大清入关以来,最最违反祖宗规矩的!”
皇太后眯眼凝视皇帝。
“孝献皇后董鄂氏,出身满洲世家大族,孝庄文皇后尚且不准顺治爷立她为后;你眼前这个令妃,我怎么可能准你一再违制了去?!”
“又或者你要说,孝庄文皇后不准顺治爷立董鄂氏为后,是因为要将皇后之位留给她博尔济吉特氏的本家侄女儿,就是要蒙古女来当这个皇后,以保证满蒙联姻,稳定朝廷的大后方去——可是我却并无这个私心!”
“这宫里,是有一个兰贵人,出自我本家儿。我便是有所回护,也都是人之常情,并未做什么过格儿的去。皇帝,这一点,我敢面对列祖列宗去。你埋怨不着我!”
皇太后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我维护的,是我大清天下,是我爱新觉罗家的血脉绵延。”
“这些年来,令妃的为人我不是不知道,我也不是私心里讨厌她这个人去;可是她终究是辛者库下的汉姓人,我便得维护后宫的规矩,容不得她走得更高、更远去。否则,你我将来又如何向爱新觉罗家的列祖列宗交待,啊?”
“我大清天下,主母只能是满洲世家的格格;我大清的江山,唯有我满洲血统或者满蒙联姻下的皇子,方可承继!”
皇太后眯眼凝视皇帝。
“皇帝,我对你的让步,只能到今天如此;便再没有以后了!”
十一月二十一日,丁卯日。
皇帝谕旨:“来年为朕五十诞辰,又来年即恭值圣母皇太后七旬万寿。钦奉懿旨:彤闱集福,盛典骈臻,令妃、庆嫔、頴嫔、贵人博尔济锦氏,俱淑慎敬恭,允勷内职,宜加册礼,以宏嘉禧。”(请注意哈,所有事关后宫进封的谕旨里,必定有“奉懿旨”的字样儿,所以皇太后这一关,必须得过。)
“令妃著晋封贵妃,庆嫔、颖嫔著晋封为妃。贵人博尔济锦氏,著晋封为嫔。钦此。”
“所有应行典礼各该衙门敬谨察例举行。”
消息传来,阖宫大惊。
这是大清入关、后宫典仪完备以来,第一个出身辛者库,且为汉姓人的大清贵妃!(是空前,也是绝后,后头也再没有了。雍正爷的年氏、慧贤皇贵妃高氏,虽说也是汉姓包衣出身,但她们不是辛者库下的;且父兄那都是什么身份了~~)
这个消息,皇帝竟然将婉兮也瞒着。当这谕旨忽然传下,婉兮自己也是惊住。
是宫殿监大总管高玉亲自来给婉兮传旨,高玉都传完旨了,婉兮还呆呆跪在地下。
高玉将圣旨双手擎着,自己忙已是双膝跪倒在婉兮面前,“奴才给令贵妃主子道喜了……”
婉兮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倒是陪着婉兮一同跪接圣旨的玉蕤忙起身来张罗,“令姐姐这是欢喜得呆住了,怠慢高爷了。这儿是两个荷包,高爷先收着,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回头等令姐姐回过神儿来,必定另有答谢。”
高玉忙叩头,“哎哟瑞小主,可折煞老奴了。老奴万万不敢呐。”
玉蝉等人忙扶起婉兮来,婉兮才缓缓回神,也是点头微笑,“高爷,多谢你了。”
婉兮吩咐玉蝉忙开库房,取了两匹宫缎出来,谢过了高玉去。
高玉走了,一时永寿宫上下所有人全都跪倒在地,个个儿眼底都噙了泪花儿。
“贵妃主子,奴才们给贵妃主子贺喜……”
婉兮含泪点头,“虽说是喜,可是这喜后头必定跟着不少的麻烦。你们跟着我一起,这些年福没享过多少,罪却没少遭过。”
“此时我进封贵妃,这前朝后宫必定又是一片议论如沸。八成你们还得跟着我受牵连,我这儿便提前与你们道一声‘委屈了’……”
玉蝉和刘柱儿为首,忙都道,“主子待奴才们,情同家人。奴才们斗胆说一声儿:既是一家人,奴才们便为主子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哪里有‘委屈’二字?”
婉兮含泪点头,“还是你们说得对,咱们就是一家人。总归这宫里的日子长,咱们相依为命就是。你们为我,我亦为了你们!”
不管心下是欢喜还是嫉恨,总归圣旨传谕六宫之后,六宫上下都来给四位晋位的主位道贺。
首宗,自然是都到了永寿宫来。
语琴和颖嫔、多贵人接了旨意之后,也都赶了过来。
玉蝉忙都迎上去行大礼,“奴才们这回可要改口了:奴才们给庆妃主、颖妃主、豫嫔主子贺喜了!”
这三人也都同婉兮一样儿,满怀惊喜,眼窝都是红的。
豫嫔还好,因之前添炭已是按着嫔位给添,故此她自己心下也明白,封嫔是迟早的事;只是这回封嫔,皇上也同时赐给她封号“豫”。
而语琴和颖妃就压根儿没敢想自己今生还有封妃之日,又是这么年轻就封了,且与婉兮是在同一天得了恩旨。
语琴一说话就掉泪,捉着婉兮的手,好半晌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颖妃更快冷静下来,抱着语琴就笑,“还记着当年我与陆姐姐还争过位分来着么?这回倒好,咱们封嫔是一起,封妃还是一起了。倒分不出伯仲来,陆姐姐还不乐呵,怎么还哭个没完?莫非,是遗憾又没能赢过我去?”
语琴这才破涕为笑,扬手便打颖妃,“呸,亏你还好意思说这个,我真想打死你!”
婉兮这才笑着抱住两人。
虽说婉兮是在救场,可是与语琴四眸相对之间,还是两人齐齐又落下泪来。
颖妃倒还罢了,终究家世封妃是足够的;反倒是婉兮和语琴,一路走到今天,在这大清的后宫里,该有多不容易。
语琴抱住婉兮,终是泣不成声,“婉兮,我从未想过,我还有这样儿一天。我寻不着理由,我的出身不够,也没有生养,按理我是怎么都不可能封妃的;若非说有个理由,我怕那理由就是咱们小鹿儿……”
语琴抬眼凝望婉兮,“我这会子偏不说是因为你,就说是因为小鹿儿,也省得你太得意了去——是因为皇上在乎小鹿儿,知道我在嫔位,便不能名正言顺照顾小鹿儿,这才赏给我这个妃位的。”
“我啊,才不谢你,我把我的这份情都还给小鹿儿。总归,我下半辈子都只为了这个孩子活着,我会比你这个当亲娘的更疼咱们小鹿儿去。”
婉兮便也笑了,抱住语琴,“什么因为小鹿儿啊,依我看,是皇上对姐姐的情。姐姐在宫里伺候这些年,皇上心下都有数儿。”
语琴便又跺脚,指着自己的耳朵眼儿,“呸!你当年给我扎的三个耳朵眼儿,终究另外两个又长死了。皇上怕是连我有几个耳眼儿,早就都忘了!”
婉兮便笑,故意指着语琴的耳蜗道:“姐姐三个耳眼儿么?分明是四个啊,这儿还有个大的呢。若长死了,怎么听见声儿呢?”
几个人说说笑笑,终是一场惊喜。
这会子外头来贺喜的人不断到了。婉兮请语琴和颖妃先到外间帮着招呼着,这才迎上豫嫔去。
两人互相见礼,婉兮主动含笑点头,“豫嫔,也给你道喜了。”
豫嫔倒是淡淡的,“与令妃囊囊这天大的喜比起来,妾身这个倒是没什么意外的。”
婉兮眸光轻转,“《尔雅》说,‘豫,乐也’;《珠丛》记,‘心中和悦谓之豫’。豫嫔,皇上赐给你这个字为封号,是心有喜悦所致,是个好封号。”
豫嫔倒是笑得淡淡,“妾身出身蒙古,虽汉学算不得精深,但是好歹在宫里寂寞之时,也翻过不少汉家典籍。尤其拉旺阿哥此时进学,妾身便是要为了陪着拉旺阿哥念书,也跟着念了不少去。”
愉嫔静静抬眸,望住婉兮,“妾身也读到过‘豫附’二字,意味‘心悦诚服而来归附’,这说的不就是妾身之所以进宫的缘故么?”
“还有,张衡《东京赋》里说,‘度秋豫以收成’。此处‘豫’字又特指皇上秋日出巡——这便又正合皇上秋狝,以合蒙古各部之举。”
豫嫔幽幽地笑,“便是这个封号,也是皇上叫妾身记住自己的身份,记住自己此时这位分的来历。这是朝廷的对厄鲁特蒙古的施恩,是朝廷平定准噶尔的欢喜,倒不是皇上私心里对妾身有何喜悦……”
豫嫔的话,说得婉兮心下也有些凄楚。
原本以为凭豫嫔蒙古格格的出身,兴许对这汉字没有太多的体会。却没成想豫嫔本是用心之人,竟早已将这个字看透了。
婉兮努力一笑,“多谢豫嫔那般尽心尽力陪着拉旺一起念书。他的功课反倒比在我宫里时,更进步了。前儿师父还说汉学进益颇快,这便都是豫嫔你的功劳。”
豫嫔垂首笑笑,“我其实从进宫的第一天,就知道皇上对我究竟是什么样儿的情分。他对我的一切,都只关朝廷罢了。”
“我终究已是这个年岁才进宫,我便也没什么看不明白的,故此我自己心下也对皇上,并无半点的奢望。”
“从前那会子说想争宠,也同样不是我自己有多喜欢皇上了,不过是为了母家。不过孩子没了,我那份儿心便也跟着一起远去了——如今想来,那孩子是带着我那样的心愿才得来的,便也注定那孩子留不住吧?”
“故此我心下虽说恨那算计我的人,但是却没有因为这孩子本身的离去而太过悲伤。反倒,仿佛松了一口气。”
“如今朝廷西北用兵已然大捷,我肩上的担子便也可以卸下来了。如今得了皇上这样的封号去,我心下便更知道从此在宫里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婉兮听得轻轻蹙眉,“别说傻话……皇上必定不会薄待了你去。”
豫嫔含笑点头,“我信。皇上会对我不错,该给我的位分会给我,却也明明白白用这个封号告诉了我,他对我心下其实是个什么情分。”
豫嫔说着深吸一口气,“我的绿头牌已经被皇上收起来了,我心下非但没有半点的遗憾,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令妃囊囊我不瞒你,我从十三岁起嫁给了那个男人,我的什么都是那个男人教的;叫我二十年后又要去伺候另外一个男人——那滋味,实在别扭。没有半点欢悦不说,反倒沉沉的都是负罪感。”
“这个孩子没了之后,皇上自觉亏欠我,便应诺了我,从此会善待我母家人去……我也相信,皇上便不是为了我,也会为了那个孩子,记着那日对我的承诺去。”
“我若从此免了那事儿去,于我来说,便再没什么遗憾,反倒尽是解脱了。”
婉兮抬眸凝住豫嫔,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一个女人,夹在朝廷和叛臣中间儿,也许大义与钟情终究是两回事儿。为了大义,她选择了跟随母家举家内迁,可是她的心里——怕依旧还是放不下那个从十三岁起就与她在一起的男子吧?
便如豫嫔自己所说,她在男女之情上,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个男人教的;所有的亲密举动,百年都带着那个男人的烙印。
一旦换成另外一个男人,怎么都觉着无法接受。
婉兮深吸一口气,轻轻拍了拍豫嫔的手,“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到了咱们这个年岁,除了男女之情之外,这世上还有更重要的事。你与皇上之间,便是不容易抹掉旧情的影子,但是终究,尚可彼此陪伴。”
豫嫔便也含笑点了点头,“他既然给我这样一个封号,那我将来陪他在木兰一起哨鹿行围,凭我的功夫,还是足够的。”
难得豫嫔自己已然豁达如此,婉兮便也轻笑,“可不?我最羡慕你们满蒙格格这马上的功夫,我啊,从前骑驴还总掉下来;后来在木兰好容易骑了一回马,就遇着个熊瞎子。我心下都有阴影儿了,怎么都不敢再骑了。”
旁边玉蝉忽地扑哧儿笑了一声。
婉兮忙瞪玉蝉一眼,红了脸瞟着豫嫔去。
豫嫔便也知趣地行礼,“妾身相与令妃囊囊说的话,已是都说完了。外头已是好些人了,囊囊该出去见见,别再为了我一个儿这么耽搁着了。”
婉兮含笑说“好”,豫嫔这才先扭身出去了。
婉兮急忙一把抓住玉蝉,“小蹄子,你偷笑什么呢?”
玉蝉忙跪下,红脸笑着道,“……奴才该死。奴才也不知道怎么着,一听主子说从此不骑马了,反倒想起来咱们七公主骑着皇上满地爬。”
婉兮脸腾地燃烧起来,一跺脚,这便赶紧跑出去了。
——婉兮明白,玉蝉这是想说,“主子虽说不骑马了,可是后来皇上自愿给主子当马了”。
婉兮拍了拍脸,这才走出门来,到对面明窗间,与一众道贺的主位相见。
贵妃位分不同旁的,便是皇后和纯贵妃原本不必亲自来的,这二位却也还是来了。
婉兮上前先给那拉氏和纯贵妃见礼。
那拉氏面色微微有些不自在,极力挤出笑来点点头,“令妃——哦不,是令贵妃,当真是大喜了。皇上的旨意来得真是惊喜,连我事先都半点动静都不知道。”
婉兮忙道,“皇上谕旨中说得明白,妾身能有这突来的福分,都是因为明年便是皇上的五十大寿,后年又是皇太后的七十万寿。妾身是托了皇上和皇太后的福气才是。”
那拉氏轻叹口气,“你啊,也是托你那刚失去的孩子的福。那孩子啊,也可放心地走了。”
话虽不算错,只是听起来有些凉,有些扎心。婉兮尽力笑笑,这便转向纯贵妃去,不想与那拉氏多说。
纯贵妃更见憔悴,这会子能坚持着亲自来道贺,实在是因为婉兮,也因为婉兮进封的是与她相同的贵妃位分。
纯贵妃握住婉兮的手,轻轻点头,“婉兮,我便知道迟早都有这一天。你还这样年轻,你的福分啊,终究是我和淑嘉都比不上的。”
那拉氏轻轻一笑,“淑嘉如今是皇贵妃,安眠在皇上百年之后的身畔。她的福分啊,倒是连我都羡慕的。”
纯贵妃微微一皱眉,忙欠身,“妾身失言了。淑嘉皇贵妃是皇贵妃,妾身不该直呼‘淑嘉’二字。”
婉兮忙道,“纯姐姐当年与淑嘉皇贵妃前后封妃,又同在贵妃位上,情谊深厚。故此纯姐姐心下自是只当淑嘉皇贵妃依旧在世时一样,那会子纯姐姐与淑嘉皇贵妃同居贵妃位分,说话便也自可亲近些。”
那拉氏眯眼望住婉兮,“令贵妃如今也是贵妃,这便情分上更与淑嘉和纯贵妃亲近了。”
婉兮含笑行礼,“主子娘娘当年也曾为娴贵妃。若以此来说,妾身与主子娘娘一样儿亲近。”
第2336章 六卷 351、皇上就给赏个这?(六千字毕)
这一日的永寿宫,可说鲜花著锦一般。这意外的惊喜,足够将小皇嗣没能下生的哀伤,掀开过去了。
众人退去后,婉兮坐在妆奁前卸下钗环,面上却并没有太多的喜色。
玉蕤和玉蝉一起伺候婉兮,玉蕤瞧见婉兮的神色,也叹了口气,“今儿皇后是不高兴了。”
婉兮轻垂臻首,“今年原本都说愉妃会晋位贵妃,皇后防范最多的都是愉妃和永琪母子。而眼下,我忽然晋位贵妃,她心下想要防备的人,自然又换成我了。”
“这个贵妃位分,终究与从前的位分都不一样。我已然在贵妃之位,她对我的新仇旧恨便都重新浮上心头。”
“她爱怎样都随她,咱们还怕她不成?”玉蕤微微冷笑。
玉蝉也道,“今儿……看上去最可怜的,倒是愉妃。主子进封贵妃,位分在她之上,她便不能不亲来道贺;可是她那会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尴尬得恨不得躲起来的模样儿,叫人瞧着都替她觉着不得劲儿。”
婉兮抬眸,望向妆镜里自己的脸。
“今年原本是‘铁定’了要晋位贵妃的人,外人这么想,她自己也是这么想。可是这下子她非但没能晋位,甚至因为我的晋位,叫贵妃位上再无空缺,绝了她晋位的念想去……她心下的绝望、失落,甚至恼恨,全都可想而知。”
玉蕤将婉兮的首饰装好,回头轻笑一声儿,“这会子我倒感谢宫里有她和五阿哥了。若没有她今年这么盛的风头,皇后也不会直到这会子才想到主子晋位贵妃;若没有五阿哥挡在前头,皇后说不定这会子已经要开始算计咱们十四阿哥了!”
婉兮轻轻垂首,“是啊,若没有永琪的盛名在前,这会子我晋位为贵妃,小鹿儿便立时回成为皇后的眼中钉去。”
玉蕤轻轻一哂,“依我看着,这会子皇后暂且还顾不上咱们十四阿哥。主子虽说晋位贵妃,可终究十四阿哥年纪还小,反倒是五阿哥这都二十了,对十二阿哥的威胁才最大。”
“更何况虽说英媛和五阿哥的长子夭折了,可是这会子侍妾胡氏的肚子里那个即将临盆……皇后这会子怕还是要更担心五阿哥那边才是。”
婉兮点头伸手轻轻捏了捏玉蕤的手,“我这会子庆幸的也正是这个。”
玉蕤凝着婉兮的眼睛,忽地笑了,“唯有五阿哥的所里越热闹,皇后主子才能越分不出神来惦记咱们十四阿哥。”
婉兮点头。
玉蕤便屈膝一礼,“主子安心,这事儿交给奴才了。”
婉兮忙伸手扯住玉蕤,“……别为难英媛格格。她终究也刚失了孩子。”
玉蕤含笑摇头,“不为难。既然加入帝王家,她便从第一天就该明白在这宫里的安身立命之根本。这会子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心下理应清楚。”
天寒地冻的,婉兮洗漱之后便窝进了被窝儿去。
夜已深了,皇帝才一挑门帘进来。
抬眸瞧着那已经挂上的门帘儿,长眸里笑意如醉,悠然一荡,故意道:“我先去瞧了瞧她们三个,最后才来你这儿。故意来晚了点儿,急了么?”
“为何要急?总归养心殿这么近,爷要是不来,我找上门儿去又不难~”婉兮歪头瞟着他端详门帘儿的得意,便也轻哼了一声儿,“今儿奴才宫里来的人多,送什么礼的都有,哪儿有皇上这样儿的,诏封一回,竟赏个门帘儿啊?”
这门上新挂的门帘儿,正是皇帝今儿密秘赏的。
皇帝给婉兮的赏赐,在内务府和养心殿库房的记档上,总是最奇怪的。旁人无论是生辰,还是册封,得了赏赐,该赏赐银多少两,赏的物品都是什么,记载得都是清清楚楚;唯有赏给她的,时常在档案里落的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儿“赏物”。
至于究竟是赏给了什么物品,又是赏给了多少件儿,压根儿就不记。
这便没人能查的清楚,总不能去直接问皇上去;婉兮明白这是皇上的私恩,不叫外人知道,可她偏说皇上赏给的物件儿都是“见不得人”的。
便比如这大清贵妃的诏封恩赏,皇帝竟然就给赏了个门帘儿来。
——这本就不算庄重吧?更何况这门帘儿还是个大红的,尺幅都不是挂在外面门上的,只能是挂在内里小暖阁隔扇门上的。
虽说高云从也算聪明的,来送的时候儿还临时编了个口彩,说这叫“喜气盈门”;可不管怎么说,这挂在内室的门帘儿,用在这诏封的时候儿,当真还是“见不得人”了呢。
更何况这门帘儿的制法还是有些特殊了些——不是简单一层门帘子,而是大红库缎上绣了凤鸟之外,帘子楣上还格外不同宽窄地罩了三层罩子。
第一层罩子上绣拜天地,第二层罩子上绣百子图……两层罩子下都垂下九彩穗子下来。
这样还没完,门帘左后还各垂下一条彩祱一般的“压门条”,彩祱的上端都是镂刻彩绣的莲花童子……
整个门帘儿用料都是江南织造上进贡的厚实致密的库缎不说,这些彩绣就更都是精细的苏绣,整个门帘连同罩子上都是满幅绣了。光这个绣的工量,没几个月都赶制不出来。
用这么多的织工、绣工,只为制作这样一条门帘,婉兮心下当真有些惭愧。
婉兮噘嘴道,“便是宫里用的门帘,冬日里为挡风寒,皇上也一向都说应按着祖宗从前在关外创业的规矩,皆以简朴为宜。便是用花缎的,也都只用素色暗花就够了,不准额外加绣的。”
“可是皇上赐给奴才这条,不但大红分彩,这还彩绣了,还用了金丝银线绣,而且是满幅绣……实在有些靡费了。”
这内里的秘密,便是外人不知道,因婉兮的兄长德馨此时就正是主管内务府缎库的员外郎,故此早已随这门帘儿将话给递了进来——只说单这一个门帘儿,连料带工,所费银两便不亚于一件龙袍去。
婉兮上回陪着皇上去过江南织造,故此记得其中一件龙袍的底档,上头记载一件“鹅黄缎细绣五彩云水全洋金龙袍”,需用绣匠六百零八工,绣洋金工二百八十五工,画匠二十六工……每件工、料银合计为三百九十二两二钱一分九厘。
若一件门帘的工、料银与一件龙袍相当,便也要三百两银子左右了。这便是一个妃位一年的份例银子了!
便是贵妃的年例银子,比照妃位加倍,为六百两一年。那也只够置办不到两条门帘儿的啊……
皇帝自在地脱了靴子盘腿坐上炕,瞟了婉兮一眼,哼了一声儿。
“怎么啦?这门帘儿也不是只给你自己用的。爷来的时候儿,难道不是先看见这门帘儿,难道不是爷的手抬起来捧着这门帘儿?”
“那爷自然得选个好看的,爷自己看着先好看了,心下才得劲儿;况且是爷手碰着呢,那自然要高于后宫的规制,得按着‘上用’的规矩来。”
婉兮瞪着皇帝,竟都无言以对。无奈只能笑了一声摇摇头,“爷又噎人!”
皇帝一双手伸过来,故意伸到婉兮胳肢窝下头去。
“哪儿噎人了?那你说说看,爷说错了似的?”
婉兮连忙躲闪,“爷!没错就没错呗,何苦咯吱人啊!”
皇帝仗着胳膊长,这会子已是得了手,傲然挑起长眉,“谁胳肢你了?爷这是找个暖和地方儿焐焐手。”
婉兮忙着躲闪,又被痒得直笑,面颊已是一片桃红。
皇帝望得失神,不由得凑上前来,嗓音已然沙哑,“别动啊……若是动了,你自己痒痒了,可怪不得爷。”
他的手紧贴着婉兮的胳肢窝,唇已然落了下来。
婉兮怕痒,只得乖乖不敢动。在他的唇之下,整个身子已是不自觉地柔软下来。
像是热锅子里,融化了的奶疙瘩。渐渐瘫软得不成了形儿,却在他鼻息之间,漾起一股子无法形容的香气……那香气又热又软,搅得他的心都跟着痒了。
耳鬓厮磨间,空气渐渐滚烫了起来。
皇帝咬牙切齿地算日子,“……两个月了,嗯?”
婉兮伏在他怀里低喘,“爷,不成。至少爷还得再忍一个月。”
尤其这一回是掉了孩子去,也许着身子的恢复,便格外更需要长一些的时光才行。
皇帝一时情动,难以自抑,便伸手向下去……
婉兮惊呼,“爷!~真的,真的暂时不行。”
皇帝沙哑地笑了声儿,“别怕。爷就是想摸摸——那小门帘儿。”
婉兮身子陡然一紧,已然不敢呼吸。
皇帝哑然低笑,贴在婉兮耳边,“爷就爱赏给你门帘儿……叫爷瞧瞧,是不是跟爷赏给你的,一样儿红了……”
一室大红,宛若初婚。
夜色深沉,两人并肩躺着。
皇帝虽逗弄了好一会子,终究无法尽兴,身子还是有些滚烫的。
婉兮怕皇帝干燥,便起身端了一盆水进来,座在炭盆上,给暖阁里加些水汽来。
她这一忙碌,身上细汗,加上水汽,惹得皇帝又是情动,以唇来嘬。
两人直忙到天色隐约见明,婉兮才求饶。
皇帝闷哼着躺下,轻轻咬着她的耳,“你给爷下了什么蛊去,嗯?明知道这会子不能碰,就是忍不住。”
婉兮自己何尝不是情动?这便也难耐地在皇帝心口上故意咬了一口去,“……那爷呢?爷又给奴才下了什么蛊去?叫奴才都这几年没一年得闲儿~”
皇帝大笑,将婉兮紧抱在怀里,“……就是想要,怎么办呢?”
待得西洋挂钟当当地敲响了三下,皇帝再过一个点儿就要起身了,婉兮这才抬手盖住了皇帝的眼睛,又索性用自己的抹额将皇帝的眼睛给罩上,叫他好歹睡一会儿。
只是她还是忍不住淘气,将那蒙着眼的皇帝,还是拖过来给亲了嘴儿一记。
皇帝又好悬……再不想睡了。
西洋钟敲四下,皇帝该起身了。
皇帝难得懒得不想动弹,抱着婉兮,又往内里紧紧按了按。
婉兮轻声笑,“爷去忙吧。待会子,奴才起来给爷炖汤,补补。”
皇帝懊恼地笑,“呸,还补?!都没地儿使去,再补,还不冒漾了!”
婉兮便一张脸更红了。
皇帝这才心满意足地坐起来,伸手捏捏她的鼻尖儿,“……贵妃不贵妃的,倒不打紧;爷真正想看见的,是你因为这件事儿,又再度露出此时的笑模样儿来。”
过去的那两个月,虽说婉兮也都刻意不在皇上面前说起那个失去的孩子。她也笑,可是那不过都是强颜欢笑,又如何瞒得过他的眼。
该怎么叫她欢喜,该怎么找回她从前的笑容,便是他这两个月以来,最想实现的心愿。
婉兮含羞垂首,“奴才谢爷恩典。”
皇帝便又掐了她面颊一记,“呸,别瞎说!爷想给你的恩典,不是这个……爷想多多给你的恩典,你,懂的。”
婉兮当真快要羞死了。
爷这是憋着了?今晚上说的这些话,可真——坏。
她真想提醒一声儿:爷,五十岁了嘿……这么着,合适么?
外头魏珠已是提着灯笼候着了,婉兮不敢再造次,便收了笑谑,含笑点头,“爷去吧。”
皇帝捏捏婉兮的手,“……爷也明白,晋位贵妃,你心下未必就都是欢喜。可是爷这回想要这么任性一回——你虽不计较名分,可是爷却不能不计较。”
“不管你在乎不在乎名分,爷也非要叫你名正言顺——这心愿,当年在盛京,爷拉着你的手一起跨过大清门的时候儿,已然许给你了。”
“爷不准你忘,爷自己更不会忘。”
皇帝说完,一纵身,终于下了地去。
婉兮含笑目送皇帝的背影,眼里那么热。
便是心底还有对那个孩儿的放不下,便是还有对这进封贵妃之后岁月的担心,可是就凭皇上这句话,就凭这多年的“不忘”,她便不止眼中热,心更全都暖遍了。
忧虑会叫人心下生寒,可是深情,从来都予人燠暖。
暖尽所有的寒。
紧接着,十一月二十五日,便是皇太后的圣寿节。
皇帝亲诣寿康宫行礼,宗室王大臣在慈宁门外,众官在午门外,行庆贺礼。
庆贺礼毕,皇帝又带领六宫,奉皇太后幸静怡轩、重华宫,皇帝亲自为皇太后侍宴。
六宫齐聚,今年进封和新封的几位嫔妃,自格外受瞩目。除了六宫按着常规给皇太后的行礼之外,婉兮又率语琴、颖妃,以及伊贵人、郭常在等,再度至皇太后座前行礼。
皇太后望着为首的婉兮,除了叹息,只能叹息。
那拉氏与皇帝一左一后,分别站在皇太后两侧,为皇太后侍膳。那拉氏瞟着皇太后的神色,便含笑抬眼望住皇帝,“皇上二十一日下旨进封令贵妃等,因二十五日就是皇太后的圣寿节,妾身一时忙不过来,故此也忘了与皇上提及;这会子倒是想请皇上示下:庆妃多年随愉妃居住,从前的位分倒不打紧;如今庆妃也在妃位了,妾身觉着,倒不宜两位妃位共同挤在一个宫里了。”
“只是庆妃该挪到哪个宫里才合适,还要皇上和皇太后定夺。”
皇帝倒并不犹豫,“庆妃挪到景仁宫吧。”
皇帝如此的毫不犹豫,叫那拉氏和皇太后都惊得抬眼望住他。
皇太后都忍不住低声喝道,“皇帝!”
那景仁宫,是康熙爷诞生之地,又是皇太后当年为熹妃时的寝宫,特别之意不言而喻;况且淑嘉皇贵妃曾居住此宫,此宫的仪门与永寿宫规制相同,为龙形石影壁。
就因为这样的特殊,皇太后才将兰贵人放在这个宫里。可是这会子皇帝竟然叫庆妃挪进此宫去!
那拉氏也尴尬地笑,“回皇上,景仁宫里,此时已经有了刚进封的豫嫔;再说永和宫也只是婉嫔独居,若将庆妃挪过去,也合规矩。况且庆妃与婉嫔,本就素日亲厚……”
皇帝倒是淡淡的,“永和宫里已是婉嫔多年居住,再挪一个高位过去,不合适;况且婉嫔抚养小七,那宫里已经有个孩子了;再挪庆妃过去,岂不永璐也要一并挪过去?那便闹腾了。”
那拉氏张了张嘴,仿佛还有许多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皇帝静静抬眸,望了皇太后和那拉氏一眼,“此时住人的东西六宫里,除了忻嫔的咸福宫之外,唯有景仁、永和二宫。朕权衡之后,还是觉着景仁宫合适。便这么定了。”
婉兮与语琴对视一眼,语琴面上的神色倒是从未有过的坚毅。
她朝婉兮一笑,轻轻拍了拍婉兮的手,这便起身行礼谢恩,“妾身谢皇上恩典。”
家宴罢,众人各自回宫。
语琴先送婉兮,一捉婉兮的手,都是凉的。
语琴点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终究那景仁宫里,还有兰贵人和鄂常在。”
“不过就算有她们两个又怎样?终究选在景仁宫,才对咱们小鹿儿最好!你且放心,为了咱们小鹿儿,我必定牢牢看住她们两个。”
语琴说着轻叹一声,望住婉兮,“不得不说,你那会子能忍下心下的计较,与豫嫔重修旧好,还是做对了——这会子我挪去景仁宫,凡事有豫嫔帮衬一把,必定会比我单打独斗要更稳妥。”
“如今豫嫔的绿头牌已被皇上叫收了起来,她此时心下便更应该明白,她以后在这后宫的日子,已经不能再仰仗皇上;唯有寄托于你了。故此,她会更为了咱们出力。”
婉嫔也缓缓走过来,含笑道,“此前我还说,豫嫔的孩子刚没了,皇上便收了她的绿头牌,有些不近人情——这会子算是明白了,原来皇上心下早已想好了这一步。若此,豫嫔与咱们自会更加亲近。”
“从前我陪皇上对弈,皇上就说过,下棋的高手绝不是看眼前,至少看出三步以外去;咱们皇上啊,怕是能看出五步、十步之外了。每件事儿,前后总有关联。”
这日天已晚了,次日一早,那拉氏便亲自到景仁宫去,查看正殿、后殿有什么需要修补、更换的去。
自淑嘉皇贵妃薨逝后,这景仁宫的正殿、后殿,已是许久没人使用了。虽日子还不久,可是宫室之内还是因为缺少了人气儿,而显得有些凋零了去。
景仁宫里几位嫔妃都来请安,那拉氏单留下了兰贵人。
那拉氏由兰贵人陪着,一间一间地走着看着,不由得侧首看向兰贵人几回,轻轻叹息了声儿。
兰贵人有些惶恐,不由得屈膝行礼,“不知妾身言行有否不妥,还求主子娘娘指正。”
那拉氏拉住兰贵人的手,轻轻叹息,“傻妹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来?我啊,心疼你还来不及,哪儿还会寻你的错处去?”
兰贵人挑眉。
那拉氏叹息着摇头,“你啊是皇太后本家儿的格格,皇太后赐你居住在景仁宫里,这是她老人家从前的寝宫,自是希望有一天,这景仁宫里由你当家儿。”
“原本啊你与多贵人平起平坐,都为贵人,都有相同的机会。可是几天前,多贵人忽然就变成豫嫔了,这便位分在你之上去了。”
“只是我还觉着,倒也不打紧。终究贵人与嫔位只是一步之遥,凭你的家世,用不了一二年便又可追平了去。那这景仁宫,依旧还可能是你的。”
“可是哪儿成想啊,皇上竟然将庆妃给挪过来了……既然这宫里有了妃位,便必定是妃位居住后殿,在这宫里当家。”
那拉氏说着又是沉沉一叹,拍了拍兰贵人的手。
“便是你将来慢慢儿升到妃位,可两个妃位也得分先来后到。故此啊,等你到了妃位之后,是要被挪出景仁宫,挪到旁的宫里去的——这样儿一来,这景仁宫终究是要与妹子你失之交臂了。”
那拉氏叹息着摇摇头,半晌才又道,“哎哟,瞧我给忘了。说什么妃位呢,这会子妃位之上已经有了愉妃、舒妃、庆妃、颖妃,这便已是四妃齐全了。瞧这数年之内,都不会再有人有机会升上妃位去了。”
那拉氏静静望住兰贵人,“如此说来,庆妃这一进封,不但夺走了妹妹的景仁宫,便连妹妹将来进封的路都给堵上了。哎哟,咱们大清后宫,究竟为什么汉女都纷纷跳到咱们满洲世家格格前头去了?”
第2337章 六卷 352、几家欢喜(六千字毕)
兰贵人也是心下苦闷,几次想去求见皇太后,可是皇太后心下也是不痛快,便都没见。:3wし
末了还是安寿出来亲自见了面儿,软声解释,“皇太后这些日子来身子也不大好,怕见了面儿倒冷落了兰主子。兰主子便回去吧,等老主子好起来了,自会宣召兰主子来见。”
终究也是怕,相对无言语吧。
兰贵人心下一时苦闷,无人倾诉,这便还是想到了忻嫔。
忻嫔所居的咸福宫,虽说与冷宫无异,可是冷宫也有冷宫的好,出入都容易避开人的眼目。
兰贵人这日趁着暮色前来,进了殿内还没等说什么,眼圈儿已是红了。
忻嫔拍拍兰贵人的手,“不必你说,我又如何能不明白你心下的委屈?你的委屈啊,症结全都在庆妃身上。”
“说起来我也奇怪呢,庆妃一个汉女,无宠也无子,凭什么就封妃了?可是想想,她这次跟颖妃,竟是与令贵妃同日得了诏封,这便叫人没法儿不怀疑,庆妃能有今日,怕还是令贵妃在皇上枕边儿吹的风。”
兰贵人却是冷笑,“无宠?谁知道呢。总归封妃谕旨下了这些日子来,皇上倒是轮着翻了庆妃和颖妃的牌子两回。人总归是进了养心殿的,早上也按着规矩赏了早膳的。”
“不过人那一晚上里,究竟是宿在皇上的寝殿里,还是宿在旁边儿的围房里,咱们外头人哪儿得知道?总归叫外头人再难说人家封妃是‘无宠’了!”
忻嫔勾着唇角,点了点头,“有宠无宠,看她进宫来这么多年的经历,还没有结论么?她是跟令妃一起进宫的,到今日,也十九年了。若是得宠,何苦十九年里一次动静都没传出来过?”
“别跟我说她有不育之症。这宫里进宫多年,一次动静都没传出来的,又不是她一个。否则这后宫成了什么?不育女子大集合?哈,真真儿是笑话!”
“若后宫里这么些女子都有不育的毛病,这还当进宫的时候儿那些查看咱们身子的嬷嬷、太医们当什么?他们就是这么替皇上‘复看’的,挑进来的都是这样的人?”
兰贵人也是哀哀一笑,“可不!皇上选了咱们,只是‘初看’;总归后头还有那么多嬷嬷、太医们的屡次‘复看’,就是要确保咱们的身子没病没灾,适合为皇家开枝散叶呢。这后宫里至少在走进顺贞门之前,便没有谁是身子不能生养的。”
“可是便是身子再能生养,若没有皇上的恩宠,便都是白搭。”忻嫔抬眸瞟兰贵人,“倒是咱们,才是当真无宠的。皇上压根儿就再没翻过咱们的牌子,才是真的。”
兰贵人恼得别开头去。
人家忻嫔好歹还生过两个公主呢,便是已经夭折一个,如今还有一个傍身。兰贵人任凭家世如何高贵,人又如何年轻貌美,却无法博来皇上一个侧眸。
忻嫔也是叹了口气,“我自己呢,倒也罢了。虽说才二十三岁,可是终究进宫也好几年了,算不得新鲜了。可是兰妹妹你不至于啊……你终究是皇太后的本家儿,皇上又是至孝之人,便是凭他对皇太后的孝心,也不至于这样对你才是。”
“不说远的,便说舒妃。当年不过是凭着舒妃的祖母耿格格与皇太后那么一点子情分,皇太后便护着舒妃一路封到妃位,还曾得了个皇子去;当年跟令妃当真是斗到风云变色,叫令妃也没吃什么好果子去……”
“你呢,你可是皇太后的本家儿,论远近,自然是该比舒妃亲近多了。那你在宫里至少也应该与舒妃平齐,进封妃位,得了皇子才是。”
忻嫔说着举袖按了按唇角,“不过好在兰妹妹还年轻,说不定皇太后早已为兰妹妹计划好了,将来这妃位和皇子迟早会得着,总不会落空的。”
兰贵人再坐不住,霍地站起。
“……这些,我都不想再说了!”
她朝着窗口走过去,立在窗边看窗外那满园凋敝的冬日光景。
“皇太后都如此待我,我又能怎么样?我去求见皇太后,皇太后都不见我……或者想来还是我与皇太后虽是本家,却终究支脉有些远了吧。”
忻嫔望着兰贵人的背影,叹了口气,起身走过来,轻抚兰贵人的脊背。
“皇太后是什么性子,你该比我清楚。皇太后是个要强的人,年轻时候家境虽算不得好,却不服输;在王府里从格格熬起,也终究走到今天。这样的老人家,如何能看着自己本家儿的晚辈吃亏去?”
“只是啊,皇太后再要强,却抗不过皇上的执拗罢了。皇上那枕边风的威力,都盖过了皇太后的训导吧。”
兰贵人倏然转身,盯住忻嫔,“你说这一切,都是令妃?”
忻嫔耸耸肩,“那日重华宫家宴的情形,你也看见了。令贵妃进封为贵妃,有违祖宗规矩,皇太后并不满意。所以我猜,皇太后必定曾经拦了;可惜君心如铁,皇太后也没能拦住皇上去。”
“皇太后设法拦阻她进封,令贵妃心下如何能舒服?可是她又不敢对皇太后做什么,她的怨气便总得需要一个宣泄的渠道,选一个容易拿捏的人……”
忻嫔说到这儿停住,兰贵人霍地转回身来,盯住忻嫔的眼睛。
“你是说,她故意坑我?就是因为我是皇太后的本家儿,她便向我身上来撒怨气?”
忻嫔摊了摊手,“不然庆妃为何一定要挪进景仁宫去呢?庆妃完全可以挪进永和宫,叫庆妃与婉嫔一起住着,也正好互相照应。”
兰贵人笑了起来,“你是说,我这些年没对她做过什么,她却先向我下手了?”
忻嫔轻叹一声儿,“这些年皇太后如何对她,相信你也有所耳闻。你觉着她会不恨么?”
“她不过在皇上面前儿装出个柔顺的模样儿来;可是她如今贵为贵妃,想要拿捏妹妹你一个贵人,自然便容易了许多。”
“况且如今她身边儿的,个个都得了晋位。庆妃、颖妃、婉嫔、瑞常在……啧啧,当真是各个位分上都有。都不需要她亲自动手,只需要她努努嘴,便自然有人替她动手了。”
兰贵人高高抬起下颌,“想向我下手?哈,她们想的美!”
忻嫔看了兰贵人一眼,便先转身,默默走回了炕边儿坐下。
“如今她已是贵妃,再不是从前的令妃、令嫔;更不再是那个官女子魏氏……便是兰妹妹你这样家世出身的满洲格格,对她也不能再掉以轻心了。”
“想她这回连皇太后都能斗赢,咱们自比皇太后又如何去?若不是小心绸缪,咱们非但斗不赢她,反倒会遭了她的算计去!”
忻嫔说着深深叹了口气,“最要紧的,是皇上这会子早已鬼迷心窍了一般。为了她晋位,连皇太后都不惜违拗;你再看那养心殿信任的总管……”
“从前养心殿的首领太监、总管太监,名字里不是这个玉,就是那个玉的;可是这回还是头一次换了个名字里没有‘玉’的。”
兰贵人也一蹙眉,“便是没有玉,名字里也有个‘珠’,倒也算一脉相承。”
忻嫔抬眸望着兰贵人,忽然扬声笑了起来,“瞧,我就知道你们都是被那个‘珠’字给吸引过去了,全都忘了他的姓氏——你们怎么忘了,那个太监,他也姓魏啊!”
兰贵人也是惊住,“你是说……便连这个魏珠,也是皇上因为令贵妃才选的;又或者说,干脆是令贵妃引荐给皇上的?”
忻嫔耸了耸肩,“汉人说,同姓儿的,五百年前都是一家……将皇上跟前的总管太监换成自己的本家儿,你说令贵妃这一招,高是不高?”
“她本就住在永寿宫,离着养心殿最近;皇上身边儿再安这么个本家儿,这便自然是能将皇上牢牢攥在掌心儿了。也难怪,这些年她才能总是最懂皇上的心——有什么难呢,消息灵通罢了。”
兰贵人双目圆睁。
忻嫔叹了口气,“如今皇太后都拦不住她进封,皇上为了她连祖宗规矩都不顾了。那她在这后宫里想做什么,还有谁能拦得住她了?”
兰贵人心口剧烈起伏。
“并非无人,还有皇后!”
忻嫔歪头想了想,“皇后?倒也对。只是皇后年纪大了,再没了年轻时候的锐气,与皇上当面争执越来越少了。她如今啊,一颗心都扑在十二阿哥身上罢了。只要不是关系到十二阿哥的储君之位的,皇后娘娘怕是什么都不在乎了。”
兰贵人凝住忻嫔。
“虽说原本十四阿哥永璐于储位无望;可是这会子令贵妃既然已是贵妃,子凭母贵,那永璐岂不是要威胁到十二阿哥永璂去了?”
忻嫔赞赏地扬眉,轻轻拍掌,“兰妹妹如此聪慧。”
兰贵人微微冷笑,“若是永璐出了三长两短,相信皇后娘娘是愿意看见的。”
忻嫔含笑点头,“不仅皇后娘娘,愉妃也是愿意看见的。”
兰贵人立在原地,眸子里宛若雾霭随风,飘来荡去。
可是最终,她却还是摇头,“不,这事儿我不干!终究我又没孩子,我算计她的孩子,又图什么呢?倒是那背后有孩子的人高兴罢了!”
“我要的,又不是这个。我才不给人当枪使!”
忻嫔微微有些失望,不过却也笑了,自己也是摊摊手,“可不,我就算有孩子,也只是个公主。那些皇子们争夺的事儿啊,跟咱们都没有干系。”
兰贵人走回来坐下,垂头半晌,倒是幽幽笑了,“虽说与咱们没干系,咱们犯不着算计这个。不过忻姐姐倒是说对了一件——愉妃怕是愿意干的。”
“令妃晋位贵妃,抢走的是愉妃的位分;令妃的永璐因此而子凭母贵,除了威胁到永璂,何尝就没威胁到五阿哥永琪去?”
“若将来皇子继位,要子以母贵的次序来排位的话,永璐自然排到永琪前头去了。”
忻嫔抬眸盯住兰贵人,也同样幽幽地笑了。
缓缓道,“兰妹妹真是聪慧动人,不愧是钮祜禄家的格格。”
兰贵人轻哂,“我钮祜禄家,好歹康熙爷时就出过一位皇后,一位贵妃;如今又有一位皇太后。钮祜禄家的女人,曾这些年高居后宫之巅,自对后宫这些手腕早已深谙于心;而我钮祜禄氏家的男人,有开国重臣之功勋和勇气,历代于前朝皆封公侯,什么权柄之争没见识过?”
“生为钮祜禄家的格格,我便是年轻,便是刚进宫吃些亏,又如何敢叫我钮祜禄家的先人蒙羞了去?”
忻嫔便也拊掌,“兰妹妹说的是。”
忻嫔说着却叹了口气,“只是可惜,庆妃却挪到景仁宫里来了。若庆妃依旧与愉妃同住在储秀宫里,相信愉妃迟早会动手……”
兰贵人便也眯了眯眼,“虽说如此,不过幸好我景仁宫里还有个鄂常在……若那永璐出了什么事,正好顺水推舟都推到愉妃身上去好了。”
忻嫔咯咯一笑,“谁说不是呢!要说跟令贵妃斗,这个鄂常在怎么都指望不上;不过若论到算计小孩子,这鄂常在倒是经验丰富,值得托付。”
兰贵人一怔,“此话怎讲?”
忻嫔却不肯说破原委,只是垂首一笑,“要用一个人,总要提前试炼试炼她堪不堪用。兰妹妹,你说是不是?”
十二月来了,宫里筹备着过年,在接续着皇太后圣寿的喜气儿之后,更加地热闹了起来。
五阿哥的所里也传来好消息,都说侍妾胡氏怀着的,又是一个男胎。
因这回是都在宫里居住呢,不用如上一回一般还要在圆明园和宫里两处奔波,故此便连皇帝都亲自去看望过两回。
这样“失而复得”的孩子,皇帝在乎,愉妃也更在乎。
尤其是愉妃在进封贵妃无望之后,留在宫里也是怕叫人笑话,这便更是将一颗心都放在永琪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身上。
宫里的传言起来之后,玉蕤悄声与婉兮复命,“……主子放心,太医们都安排好了,他们必定张开的是同一张口来说话。在孩子落地之前,他们会众口一词都说是男胎。”
婉兮抬眸望住玉蕤,“没有人怀疑过吧?”
玉蕤轻笑一声,“姐你放心,怎么会有人怀疑呢?五阿哥和愉妃自然是早就希望这一胎依旧得男,故此便是旁人没那么说的时候儿,他们自己都恨不得往外放这样的话去;这会子太医只是说‘隐约看来,似乎男脉’,他们便已然一百个相信,绝不多问一声儿的了。”
婉兮点点头,“有这个孩子的事儿暂且拴着,愉妃、鄂常在,便连同皇后在内,暂且便兴不起什么风浪来。”
“我不求别的,只求这会子风平浪静的,等小鹿儿明年种痘平平安安过来,就够了。”
永璐的周岁已经过了两岁,已是到了种痘的年纪。钦天监已经给了永璐种痘的吉时,就在新年开春儿。
算算永琪的第二个孩子可能落地的日子,便也在那前后。若能借那孩子的事儿,来暂且拴住那几个人的心去,倒也叫小鹿儿种痘的事能得些平安了。
十二月,皇帝的国事也侧重于新旧交替。
十二月初五日,皇帝升座太和殿,文武升转各官谢恩。
十二月初八日,正式下旨:“皇六子永瑢嗣慎郡王后,以承王祀。著封为贝勒,于明年就府。”
谕旨一下,纯贵妃苏婉柔这一生的所有念想,到这一刻终于尽告结束。
她这一生,一共两个皇子,长子三阿哥永璋,十三岁的时候儿被皇帝借故褫夺继承权;次子永瑢,在这一年被正式出继。
两个儿子,纵为皇子,也再与那个皇位无关了。
虽说这消息纯贵妃早就知道了,可是“传闻”与正式下谕旨确定之间,还有一些区别。只要皇上的谕旨一日不下,便总好像还存着那么一点子希望似的。
故此便是纯贵妃在慎郡王允禧去年过世之后,皇上就派了永瑢去送“陀罗经被”时心下已有数儿了,可是那会子还能硬撑,这谕旨一下,终是病倒了。
四公主哭着来请婉兮,攥住婉兮手的刹那,那指尖的冰冷叫婉兮都吓了一跳。
“令姨娘……我额娘这一回病倒与往日不同。我真的害怕,我额娘这一病便再,好不起来了。”
婉兮伸臂拥住四公主,“傻孩子,别说傻话。只是这十二月的天儿冷,你额娘身子本就弱,这才受了风寒。”
玉蕤也上前盯住,“四公主万万不能叫人说,纯贵妃娘娘是因为六阿哥的事儿病倒的……只可说天冷风寒。”
四公主忙抹一把眼泪,“我记住了。便是这眼泪,也只到永寿宫来流;在外人面前,他们别想看见!”
婉兮急急赶到钟粹宫,纯贵妃已是起不来炕了。
婉兮到来,纯贵妃虚弱地伸手,攥住了婉兮的手。
她想笑,可是一眨眼,泪终究是先流了下来,“淑嘉临去之时,托孤于你。我那时还说,又何必如此?唯有自己也到了这样一天,才知道原来这样做,才是最后的心愿。”
婉兮不想落泪,可是摇头之间,面颊上还是挂了水痕。
“纯姐姐,你别乱说。只是风寒,纯姐姐养几日,必定好起来了。”
纯贵妃努力地笑,“好起来?心病还须心药医,若叫我好起来,除非皇上收回成命,不叫永瑢出继了;又或者叫皇上毁去十一年前的前言,不叫我的永璋再受那等委屈了。”
“咱们当娘的,这一辈子好歹给皇上生下了两个皇子,又居贵妃之位,总想着好歹还能为自己的儿子争一点子什么去——可是你瞧,皇上竟是如何对我这两个皇子的?”
“皇上他——好狠的心啊!”
同是当娘的,婉兮如何能不明白纯贵妃的心啊。
纯贵妃用力抹着脸上的泪,“便是当年还想争,可是慢慢儿的,我也明白了,终究咱们是汉人,大清的江山如何能交给一个有一半汉人血脉的皇子来承继?”
“可是皇上啊,他不想将大位交给我的两个皇子去,那就不给好了;又为何非要将话说的这样明白,还每个都要下了谕旨,这样丝毫不留情面地昭告天下去,啊?”
“他就什么都不说,悄无声息地叫我的孩子绝了这个念想去,难道就不行么?”
婉兮垂泪,只能摇头。
纯贵妃叹口气,努力地想笑,“皇上其实就是想告诉天下,他才不会将大位交给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孩子去呢。他这是要叫满洲亲贵大臣们放心,是不是?”
婉兮伸手过来替纯贵妃拭泪,将被子给纯贵妃又拉了拉,“纯姐姐,听我一言:皇上谕旨既然已经下了,咱们便别再往回去想。不如想想将来,尽最大可能替三阿哥、六阿哥安排好前程,就也是了。”
“便是不能承继大位,当个逍遥王爷又有何妨?咱们在宫里这些年,亲眼看着皇上每日里的殚精竭虑……咱们的孩子,其实又何必非要那般?”
纯贵妃却还是泪水不停。
“逍遥王爷?婉兮啊,孩子们既然生在帝王家,便没有‘逍遥’一说,有的永远是‘成王败寇’。只要生为皇子,不管自己想不想,终究会一步一步被人推到那条路上去。”
“你看看我的永璋,他如今缠棉病榻已有数年,那都是委屈得来的病啊……我的永瑢呢,皇上叫他出继不说,初封竟然只给了个贝勒……我真怕永瑢也会一时想不开,步了永璋的后尘。”
婉兮轻声劝,“便是初封贝勒又何妨?终究六阿哥是承继慎郡王,那么将来便必定也是慎郡王……”
“郡王?呵呵……”纯贵妃轻轻摇头,“他若不出继,本该是亲王啊……”
纯贵妃哭得累了,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婉兮起身走到外间,拉过已经哭成泪人儿的四公主来。
“拈花,这会子你额娘心绪难平,可是你不能只这么陪着你额娘哭了。你额娘心疼你两个哥哥,你总得先拔出来,帮你额娘,冷静地看一看未来的路去。”
四公主用力点头,狠狠抹掉颊上的泪。
婉兮欣慰含笑,“好孩子。我曾与你说过:不能叫你六哥再步你三哥的后尘。你三哥郁闷在心,你六哥必须要看开才行。你额娘现在说不出这些话来,这些话唯有你去说。”
第2338章 353、我就这一颗心(六千字毕)
♂!
当晚,四公主便赴南三所,见了永瑢。
永瑢风姿俊秀,然这一道谕旨下来,不过半天的光景,也已然神形憔悴。
四公主进门见了,心下也是刀剜一般的疼。只是她记着令姨娘的话,这会子她当着哥哥的面儿,已然不可以再哀戚、落泪了。
永瑢见了妹妹的面儿,急问母亲,“额娘她,可好?我本想今儿就进宫请安,只是我又怕自己今儿这模样,见了额娘,反倒只叫额娘伤心。”
四公主按下心内的怆然,面上只淡淡一笑。
“六哥,额娘没事。额娘在宫里沉浮三十年,什么事儿没经历过?额娘这会子不过是担心你,”四公主抬眸凝住哥哥,“你虽然是哥哥,可是你今年不过刚满十六岁。唯有你没事,额娘才会没事。”
永瑢惨然一笑,跌坐回炕上。
“刚满十六岁,哪里?!十二月十四才是我十六岁的生辰,我到十二月十四才满十六岁!可是皇阿玛偏偏赶在这十二月初八便下旨定我出继……”
“连六天都不肯等。皇阿玛当真是半点都不怕我伤心。”
四公主深吸一口气,抬眸盯住永瑢的眼睛。
“皇阿玛既然半点都不怕你伤心,那你就必定不能让皇阿玛失望。今晚就罢了,明天一早,你赶在皇阿玛起身的时辰,便早早收拾停当了,去养心殿给皇阿玛谢恩!”
四公主推着永瑢到镜前,指着永瑢的脸,“这脸上的憔悴和哀戚,今晚上必定全都得抹去了!你得平静,甚至带着喜气儿去才行。”
永瑢霍地回身,一把推开四公主的手,“你当我是什么?我怎么能做得到?!”
四公主缓缓收回了被推开的手,静静凝视哥哥的眼睛,“我知道你做不到,可是你必须要做到!”
“谁让你生为皇子,这命数便不止是叫你来享荣华富贵,更是要让你来扛起凡人都扛不起的压力来。”
永瑢一双黑眼凝住妹妹。
眼前的妹妹,也是出生于十二月,此时刚刚满了十四岁。
十四岁的妹妹,这一刻,倒比他这个当哥哥的,更为冷静。
永瑢被四公主的沉静所慑,倒也终于平复下来不少。
他坐在一旁,偏开脸去,“……我明白。明日一早请安,我必定去。便是面上还有些什么,我也趁着明早天色未亮,约略用些妆粉去遮盖就是。”
“此时三哥已然那样,我便更不能任性。若因为我而惹恼了皇阿玛,只会更加连累额娘和三哥。”
四公主这才松一口气,上前来拥住兄长。
“六哥……三哥已经积郁成疾,病了这好几年去。六哥你千万不能再有事。否则咱们娘儿四个,又要依赖谁去?”
永瑢沉沉垂眸,疼痛地长叹一声。
“生为皇子,我自忖资质、努力绝不比任何兄弟差了去。便是五哥永琪,他虽然声名鹊起,可是论才学、还是弓马,抑或书画,我哪一点逊色于他?”
“……说到底,我相差的,不过是身子里流淌的这一半汉人的血!”
四公主轻轻点头,“那咱们还争什么呢?便是再努力上进,谁又能改的了身子里这一半的血去?若还非要争,岂不是与自己为难,岂不是非要割断自己的血脉,换掉血去才心甘?”
“六哥啊,听我一句话——血脉是咱们改不了的,这命便怎么都是争不过的。此时皇阿玛谕旨已下,咱们便更得自己提醒着自己,平顺下这颗心来。”
四公主眼圈儿也是微红,“六哥,我最怕看见你再如三哥那般……”
永瑢叹息一声,揽住妹妹的肩头。
“这些道理我何尝不明白?只是,心下总归意难平。”
四公主吸吸鼻子,含泪仔细端详六哥眼底的不平,“这会子你怨天怨地都不要紧,最怕你对皇阿玛生怨。你若因此对皇阿玛生了怨去,那你的这一生,便是毁了。”
“况且你说皇阿玛半点都不为你顾虑,可是你怎么忘了皇阿玛在下旨将你出继之后,紧跟着便又下一道谕旨,定皇子分封后章服的?”
永瑢眯眼凝视四公主。
四公主含泪一笑,“皇阿玛说,从前的规矩是:皇子教育宫中,俱服四团龙补服;及分封之后,当服用各视现在爵秩。皇阿玛命你明年出宫就府,那按着从前的规矩,你就该穿贝勒的服色。便再不能穿皇子的四团龙补服。”
“从此便是兄弟相见,你从服色上已然矮了一头下去。想必,你心下自然难受。”
“不说别人,便说咱们三哥。自从被褫夺了继承权,三哥出宫分府之后,穿着的服色便已经不是皇子;遇见兄弟们,还得按服色行礼。”
永瑢深吸一口气,“何尝不是!”
四公主静静地微笑,“可是这一回,皇阿玛却是为了你而改了规矩呢。皇阿玛说,‘第念皇子年届受封,岂必概膺王爵。自亲王、郡王、以及贝勒、贝子、公、秩分五等,惟朕所命。但皇子等、均在内廷,自不与外廷宗室同科。彼兄弟同怀联序之间,亦未宜以章服等差,致生形迹。”
“皇阿玛是说,咱们大清的规矩,未必皇子都封王;咱们大清的皇子,按着宗室爵位可分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等五个品阶。具体封何爵位,都由皇阿玛来定夺,没旁的成文规矩。”
“可是皇阿玛说,既然都是皇子,即便分封后的品阶不同,若因为服色有所区分,倒叫兄弟之间不睦。”
“故此皇阿玛改了规矩:‘嗣后皇子分封,所有俸糈官属各依封爵外,其一应章服,著仍照皇子时服用。’也就是说,六哥啊,你虽然出继,虽然封为贝勒,可是你仍旧可按照皇子的服色,穿四团龙补服。跟五哥,甚至跟嫡子永璂,都毫无分别。”
永瑢含泪凝望妹妹。
四公主用力点头,“所以你瞧啊,虽说你已奉旨出继,从宗法上你已是慎郡王的嗣孙,可是皇阿玛并没说你从此不是皇阿玛的儿子了……你依旧可以穿皇子的服色,皇阿玛依旧还是将你当儿子啊!”
永瑢黯然笑笑,“是,听你这样一说,我也明白了。皇阿玛对我尚有安慰,至少不叫我刚出继,便从服色上已经与兄弟们不同。”
“只是……便是还能穿皇子的四团龙补服又怎样?就算皇阿玛还认我当儿子,又怎样?我能穿皇子的服色,我却已经从宗法上来说,不能再继承皇阿玛的任何了。”
永瑢抬起眸子,瞳仁幽黑。
“按着我大清律例,出继之子还能收回来的,除非是亲生的兄弟全都不在人世了,这个出继的儿子成为独子……可是你瞧,皇阿玛还有这么多个儿子,我便再没机会了。”
四公主忙伸手捂住永瑢的嘴,“六哥,慎言!”
永瑢倒哀然而笑,“傻妹妹,你怕什么呢?你以为我是在诅咒所有的兄弟都死了么?——我怎会,我更没那么傻。”
四公主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永瑢又是沉沉一叹,“我知道你从小懂事。只是,今晚这些话,我倒不信都是你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都说得出来的。”
“也不会是额娘。知母莫若子,我知道额娘此时必然已经方寸大乱。”
四公主欣慰点头,“是令姨娘。从去年二十一叔祖父过世,皇阿玛叫你去送经被时,令姨娘已经看到今日。那时候儿她便已经暗中嘱咐我,叫我来劝你。”
永瑢点头,“也是,这会子咱们家的事儿,旁人看笑话还来不及呢。也唯有令姨娘,同样身为汉姓女,同样有十四弟与我相同的身份,才能真心帮衬着咱们。”
永瑢说完,转身走到窗前,望向窗外夜色。
“这一口怨气,我与你说说,便也散了。你放心,我不会傻到去怨恨皇阿玛,叫旁人捉了把柄去,最终连累到额娘和三哥、你去。”
“我只是……”永瑢伸手扣住窗棂,“我只是,看不清未来的路。身为皇子,若自己眼前的路彻底与那大位无关了,我究竟今后要走向何方?”
大清对皇子的规束甚严,尤其是在康熙朝出现了九龙夺嫡之事后,朝廷便曾下严令,禁止皇子私下结交大臣,甚至不准皇子在六部任职。
他身为皇子,却已出继,若连任职都不能,他还能做什么去?
四公主垂首想想,便起身静静走到兄长身边儿来。
“令姨娘倒是与我说过另外一番话,此中滋味,小妹我不敢说参透了,只是说给哥哥吧,哥哥自己再思忖。”
永瑢回眸,“令姨娘说了什么?”
四公主垂首,“令姨娘说,格格明年出宫就府,便也该完婚了。哥哥的王府里,皇阿玛必定从内务府拨世管佐领、内管领下人过去服侍。哥哥王府里,还有内务府下的长史替哥哥管理王府中大小事。”
“令姨娘说,虽说这一应都有长史管着,哥哥便是刚分府也不用担心;但是王府终究是哥哥的府邸,哥哥也不能凡事都只依靠长史,哥哥还是应该早早儿学着自己管家才好。”
永瑢眯起了眼来,“令姨娘是说,我一个皇子,要学着管家?”
四公主蹙了蹙眉,“又或者是我听错了。令姨娘也说,我明年也要正式厘降,公主府里也同样有内务府派过去的长史来理家;令姨娘怕是要我自己学学,将来自己管着自己的公主府吧?”
永瑢静静凝视四公主,半晌却是摇头。
“不对。你是女子,管着自己的公主府,这都是自然的;令姨娘的话,怕还是对我说的。”
永瑢转开身去,垂首细思,“皇子,却要学着管家……”
半晌,兄妹两个一齐抬眸,四眸相望,眼底都是一亮。
“我想到了。”
“我也想到了!”
四公主含笑抱住兄长的手臂,“皇子不能结交大臣,也不能在前朝任职……可是皇子却可以学着在内务府里任职啊!内务府就是咱们皇室的大管家,皇子学着管自己家,这有什么不行呢?”
永瑢也是点头,“便如庄亲王允禄都曾管过内务府,我便学着这个样儿,从内务府寻差事来做,便也是了!”
四公主便也笑了,“若哥哥肯有这个心,那师父都是现成儿的!我几个月后就将厘降,我公公傅公爷就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我公公之外,还有令姨娘宫里的瑞常在的父亲德保啊,他也是当了多年的总管内务府大臣……哥哥若想学,我这便设法帮哥哥就是!”
次日一早,四公主便来给婉兮请安,说永瑢今早天不亮已经赶去养心殿给皇阿玛请安了。
婉兮心下一块石头落下,也自欢喜。
婉兮捉着四公主的手道,“你厘降的日子也近了。你顾着你额娘、哥哥的同时,也别将自己的事儿都撂下了。你这边儿若还有什么忙不过来的,你且告诉我。”
说来也巧,四公主的厘降之日,也定在了明年的开春儿。倒是与小鹿儿种痘之事,赶在一起了。
一说到这事儿,四公主便又泪盈于睫,“这虽然是喜事,却赶在我额娘病了的时候儿。如今两个哥哥都大了,各自都要出宫分府去,额娘在宫里唯有我一个了。我却这样快也要厘降出宫去了……我又如何能放心得下?”
婉兮心里也是跟着难受,不过还是极力一笑,握住四公主的手。
“你的孝心自是值得嘉许,可是你却不知一个当娘的心……当娘的啊,总要亲眼看见儿女都成了家,稳稳妥妥的,她这一颗心才能放得下。”
那一句残忍的话不忍心出口——便是纯贵妃熬不过这一场病去了,却也总要亲眼看见儿女都成家了,才能闭得上眼啊~
四公主也是懂事,这便用力点头,“令姨娘说得对。我会好好预备,我还想等我安顿好了,到时候儿接额娘出宫,到我的公主府去瞧瞧呢。”
婉兮拍拍四公主的手,“说来也是好事,你嫁进傅家,你六哥的福晋也同样是傅家的女儿。你们两家这便是亲上加亲,你和你六哥正好互相帮衬着。”
婉兮含笑点头,“隆哥儿是个好孩子。你们两个也是在我眼前儿长大的,我相信他一定会对你好。”
四公主这才桃颊染红,露出了一片微笑。
十二月十八日,甲午日。
礼部奏请,这一日请令贵妃、庆妃、颖妃、豫嫔行册封礼。
先期,皇帝已遣官祗告太庙后殿、奉先殿,由礼部奏请命大学士等为各主位册封的正副使。
皇帝钦定,由傅恒为令贵妃册封礼的正使;刘统勋为副使。
十二月十七日这一晚,傅恒早早预备好了簇新的冠服。夜深,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这样的夜晚,他便又独自一人走入了书房,关起门来,独坐在灯下。
一灯如豆,映在墙上,永远是他孑然一身的影。
他的手上,还留着皇上颁旨命他为九儿册封正使时,皇上在他手上轻轻拍过,留下的温度去。
从那一刻起,他就想落泪。
只是这些年身为军机首揆,早已学会了将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吞进肚子里,不形于色。
这一刻书房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他便不用再继续戴着那张面具去。他垂首对着自己的心,眼睛终究是被水打湿了。
——九儿终于有这样一天,成为大清入关以来,后宫以辛者库下汉姓女的身份,封贵妃的第一人。
——而皇上,竟然将册封她的任务交给了他。
这十九年来,他对九儿的初心不改;却更难得,皇上对他的信任,也从未改过。
便也唯因皇上如此,他便更知道该狠狠收起对九儿的心。不可念。
也因为这样一份儿情,他对皇上更是肝脑涂地,宁愿死而后已。便是不管前朝多少人反对,他都要永远立在皇上的身畔;不惜将自己那年少的儿子,早早便送上西北的战场。
皇上给了九儿和他,这样一份十九年不改的情;他便也要还皇上一份忠、一条命。
他极力去想与皇上的君臣之情,极力压抑着晚一点儿去想到九儿。
他甚至都不敢想,明早正式册封九儿,宣读册文的那一刻……他会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儿,已是要泪洒当场。
十九年啊,他这样近在咫尺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地位;可是那咫尺,不过一道宫墙,却远如天涯。他看着她,他却永远不能再走近她一步。
他也曾无数次警告过自己,该放下了。在赵翼窥破皇上要进封九儿为贵妃的那晚,他更是再一次狠狠警告自己——皇上对九儿这样好,他可以放下了。
故此那晚,他进了芸香的房。他知道芸香故意用酒灌他,他却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带着笑,吞下那盅苦酒。
他又给了芸香一个孩子,他用这个孩子来提醒自己……放下吧。
他也用这个孩子,来叫长子福灵安安心——十三岁就被自己的父亲送到西北那拼命的战场上去,身为父亲,他对长子心下有愧。
他也是用这个孩子,给兰佩一个警告。
兰佩将康儿留在宫里,那份用心他能理解,只是——他不喜欢兰佩用这样的方式,来叫九儿为难。
他的后宅,就这么三个女人、几个孩子,便都要他权衡之间心力交瘁;而皇上呢,后宫里那么多人,那些人背后那么多的世家,皇上却有本事保着九儿一路走到今天。
他自愧不如。
门上响。
傅恒的思路倏然截断,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篆香么?何事?”
此处是书房,若有人敢来打扰,那便自然也就是篆香了。
门一开,却是九福晋兰佩走进来。
兰佩立在门边,灯影照亮她面上的尴尬。
“原来九爷在等篆香么?妾身来的不是时候了。”
傅恒听得一皱眉,“福晋何苦说这样的话来?这是书房,篆香这多年来一直住在这儿,所以我听见有人敲门,便自然第一个想到篆香去。”
“倒是福晋的正房与这边倒有段距离。福晋这么天黑路滑的来,我自没想到。”
兰佩悄然扭紧手上的帕子,面上竭力平静,仍旧含笑。
“所以妾身说,来的不是时候了呢,倒叫九爷替妾身多担了一份儿心。”
傅恒微微眯了眯眼,便也不再说话。
兰佩深吸口气,上前微笑道,“妾身本不该过来,只是想到明儿是令贵妃主子的册封礼,九爷为正使,自是怠慢不得。九爷明早天不亮就要进宫去准备,故此妾身这会子赶过来瞧瞧,九爷还有什么地方儿没准备好的没。”
好歹兰佩这是为了九儿而来,傅恒便也和缓下来,“福晋放心就是,我自是凡事前后想了多遍。”
兰佩垂首微笑,“令贵妃进封贵妃,这次册封礼与她从前每一次的意义都不相同,皇上又特地命九爷为册封正使……皇上当真有心了。”
傅恒却心尖微微一紧,“兰佩,你又想说什么?!”
兰佩没想到九爷竟然恼了,怔怔呆住。
半晌才别开头去,“我懂了,九爷是误会了。九爷以为我这会子又要说什么对令贵妃不利的话去,是不是?……原来过了这么多年,九爷还是忘不了我从前与令贵妃之间的几次龃龉去。”
“我自问已经将这颗心都掏给了令贵妃,我便是从前有机会做得不妥,也都已经极力改过,更早已时过境迁了。可是我能忘,令贵妃能忘,可是九爷,却始终不肯忘。”
兰佩轻轻摇头,“……九爷怨我,从不明言,只是用旁的法子。如今芸香这个孩子,便也还是九爷在惩戒我。”
傅恒皱眉,“那你方才,究竟想说什么?”
兰佩走到傅恒眼前来,高高抬头,“我说皇上命九爷为令贵妃主子这次的册封正使,是皇上有心了——皇上的这份儿心,是信任九爷的心。”
“我甚至还觉着,九爷这次身为令贵妃的册封正使,便说不定是皇上有心促成咱们家跟令贵妃之间再结一门儿女亲家呢!我是想着,说不定皇上已然有心将九公主指给咱们家呢。”
“我此时一门心思敬着令贵妃,讨好着令贵妃,我巴不得能与令贵妃再结一门亲呢——九爷又将我这一颗心,当成什么什么坏心眼儿了去?”
第2339章 354、册封(六千字毕)
♂!
每当说到这个,傅恒心下总是沉重。www.uu234.net
他转过身去,“福晋,康儿还小,你又何必非要这会子就要决定他的终身大事?”
“还小?”兰佩摇头苦笑,“七公主是两个月就指婚了;四公主许配给咱们家隆儿的时候儿,也才四岁。如今康儿都六岁了,皇上还没有给指婚的意思,你叫我这心下如何能安定?”
傅恒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你想要令贵妃所出的公主与康儿结亲的心愿……可是七公主指婚之时,正是朝廷用兵的特殊时刻,皇上亦没的选。既然已经错过了,咱们便别抢扭着瓜儿了,不行么?”
九福晋眯眼凝住傅恒,“七公主已是错过了,妾身自然知道。可是老天并不亏待咱们康儿,令贵妃又生下了九公主啊!既是公主,又是序齿为九,这不就是合该便完成咱们的心愿去么?”
傅恒皱眉,“我又何尝不希望康儿能与令贵妃所出的公主结亲?可是,福晋啊,我总觉着,这事情终究是康儿的终身大事。咱们或许还是应该再等等,多看看,瞧着孩子自己的心意才是。”
兰佩不由得瞠目,“瞧着孩子自己的心意?九爷这是怎么了,今年康儿才六岁啊,他能懂什么终身大事?”
“况且古往今来,哪个世家子弟的婚配,或者是皇上指配,或者是父母之命,哪儿容得叫他们自己选了?孩子终究是孩子,便是叫他们自己选,怕也只能看见眼前一时的如花美眷,却看不懂如何来相伴一生的似水流年啊。”
傅恒微微蹙眉。
“福晋所说不错,只是……”
只是,傅恒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当年不能不眼睁睁看着心仪之人走入宫门,就再也没能出来;而自己的婚配,完全由身为**的姐姐做主,迎娶了这样一位出身高贵,却并不得他心之所爱的福晋。
虽说也相伴走过来这么多年,兰佩算得上如花美眷,也真情真意陪他共度这似水流年……可是,便如方才门启的那一刻,或者又如眼前讨论儿女婚事的一刻,他却依旧还是觉得,与她之间,相隔那么远;彼此说出来的话,听起来都那么陌生啊。
他眯眼望向烛火,更说不清为何,总是抹不掉那年园子里河畔灯火里,自己那小小的儿子,孤单立在星光水影里,哭了那一脸的泪……
从前他恨过命运为难自己,他那一刻抱住儿子的时候儿,心下便也暗暗发过誓:绝不用同样的为难,去强迫自己的儿子。
这世上终究是有“情有独钟”四个字。天地再大,除了那一个人就不行;哪怕另外一个人与那个人有着相似的容颜、相同的血脉……却也终究不是那个人啊。
傅恒轻叹一声,也在袖口里审慎地攥了攥指尖儿。
他明白,这样的话便是说出来,兰佩也不会同意——终究康儿此时还小;康儿立在河畔灯火里哭的时候儿,就更小。他若用“情有独钟”四个字来形容康儿,兰佩只会说他是推诿之词。
其实傅恒自己也有一点不敢确定,那一晚河畔灯火里看见的泪水,看见的那个“情有独钟”的孩子,究竟是尚且年幼无知的康儿,还是观照到了他自己啊……
傅恒遂甩了甩头,眸光倏然一亮,凝住兰佩,“只是我觉着,咱们家既然已经有了灵儿为多罗额驸、隆儿为和硕额驸,与皇家已经是两次联姻。又何必还非要再希冀康儿能再成额驸呢?”
兰佩抬眸凝望傅恒,感知到自己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九爷说的没错,我们家此时已经有了两个额驸。康儿还不算什么,终究他是咱们的嫡长子,便是尚了公主,也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姑舅亲’;倒是灵儿,能为多罗额驸,能有如今头等侍卫的身份,当真是荣幸。”
“灵儿和隆儿都是九爷的儿子,九爷有了两个额驸儿子,心满意足;可惜对于妾身来说,灵儿是灵儿,康儿是康儿;妾身做不到因为灵儿争气,便不管康儿的前程了!”
八月间皇帝在热河大庆平定准噶尔之功,皇帝以福灵安“非披坚执锐之岁,即能奋勇行阵,屡著勤劳”擢头等侍卫,赐缎六端,银百两。
福灵安于乾隆二十一年,以三等侍卫的身份赴西北军营。到此时不过三年,便连着“三级跳”,从三等侍卫直升头等侍卫,平均一年一级!
更何况他直到今日,才还只是十几岁的小孩儿啊……
此外,因福灵安这三年在西北军营,都是跟着堂兄、傅家大宗“承恩毅勇公”明瑞。堂兄弟两人一同出生入死,结下深厚情谊。以明瑞为傅家大宗的身份,此时福灵安在家族中,事事皆有明瑞撑腰。
虽为庶子,芸香的出身虽然卑微,此时傅家上下却也都对这一对母子给予了甚高的尊重。福灵安已经隐隐然之间,可以与福隆安匹敌;而芸香的声望,也开始不逊色于兰佩这个嫡福晋了。
家有如此庶子,叫兰佩这样的嫡母、嫡福晋,如鲠在喉,情何以堪。
每当与傅恒生了嫌隙,福灵安的事儿便会如细细的毒蛇一般,从那缝隙里爬出来,一点一点儿啃噬她的心,叫她忍不住将这样的话在傅恒面前一遍一遍地冲口而出才痛快。
如今芸香又有了个孩子,亦然临盆在即,兰佩心下那隐隐的疼痛感,就更甚。
兰佩用力吸气,抬眸凝注傅恒,“九爷,康儿是咱们的嫡子。可是纵为嫡子,他却是次子,不能承继咱们家的世职,也不能分得多少家业……他啊,终究还得自己去打拼。”
傅恒蹙眉,“康儿纵不能承继世职、家资,可是凭他是咱们的儿子,皇上将来也会赏给他侍卫出身。”
“侍卫出身?”兰佩笑了,“便是侍卫出身,因为他不是额驸,没有世职,故此他只能从蓝翎侍卫做起;却不如灵儿,因有多罗额驸的世职,灵儿可以从三等侍卫封起啊!”
“便如九爷当年,便是孝贤皇后最爱的幼弟又如何,因不是嫡长子,便也只能从最低的蓝翎侍卫封起;而四哥富文,却是大宗,是承恩公啊!”
大清世家,子弟的出身都与你这个家族是否有世职、世爵密切相关。若有世职、世爵,子弟出身时候的起封,便也要依着世职世爵的基础给封;而福康安非嫡非长,并无世职可以承继,只能从最低的蓝翎侍卫出身。
兰佩哀哀而笑,“再说侍卫只是出身,能不能有个好的前程,终究还都是要军营立功才行。便如这几年西北用兵,皇上亲自送了多少御前的侍卫到军营效力?”
“康儿便是从蓝翎侍卫出身,将来若想有个前程,便也得冲锋陷阵,到军营去搏命立功才行!”
兰佩抬眸望住傅恒,“怎么,难道说九爷也已经想好了,等康儿到了十三岁,九爷也要将康儿送进军营,叫他到两军阵前去搏命不成?!”
傅恒不由蹙眉,“灵儿可去得,且以年少已然立功;康儿为何就去不得?”
“我满洲男儿,本就以披甲立功为荣。难不成你想叫康儿成为养在家里的窝囊废不成?!”
兰佩一口气梗住,踉跄后退。
“果然,果然……怪不得我这样为了康儿计议之时,九爷却并不热衷;九爷甚至都不肯为了康儿,到皇上面前去求一门亲事——凭九爷如今在朝中威望,若九爷肯求,皇上怎么会不肯?!可是九爷有了灵儿就心满意足了;九爷不需要三个儿子,个个儿都成为额驸了!”
傅恒长眉陡然一扬。
“福晋,你够了!我傅恒的儿子,若要求取出身,或者寒窗苦读,以科举出身;若不行,那便沙场立功,为自己赚来功勋。没的非要尚公主,以额驸之身求取功名利禄!”
“倘若怕死的,就也不是我傅恒的儿子;不配当满人的勇士!”
傅恒拂袖而去,兰佩哭倒在地。
书房寒寂,满架的书,带不来半点温暖。
门响。
兰佩以为是篆香,便是一声大喝,“出去!”
这一刻,她不想叫自己绝望的模样被芸香、篆香当中的任何一个看见。
“额娘……”却是孩子的童声。
兰佩心下一震,慌忙抹掉眼泪,转头望去。
门口是福铃拉着福康安的手。
——福康安这会子虽然已在宫里进学,但都是白天去,晚上依旧还是要回自己家里。已经不能再如从前那般,随便宿在内廷里了。
兰佩慌忙大口呼吸,极力叫自己平复下来。
福铃上前将兰佩扶起来,轻声劝,“额娘,夜晚天冷,地上最凉。我姨娘叫我进来伺候额娘,我姨娘说去给额娘烧水,叫额娘洗洗脸。”
兰佩心下一颤,便伸手轻抚福铃的面颊。
她明白,这是篆香懂得分寸,故此篆香自己没进来,却叫福铃进来伺候。
“你怎么把你弟弟,给带来了?”
福铃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因为女儿知道,额娘伤心的时候儿,女儿没本事叫额娘重展笑颜;唯有咱们家三哥儿才有这个本事。”
兰佩被福铃那孩子给说的,又是想掉泪,又是忍不住苦笑。
福康安咬着嘴唇走过来,却没顾得上逗母亲笑,反倒迷惘地望住母亲的眼睛,“额娘,你方才与阿玛一直提到儿子,是做什么?”
兰佩登时皱眉,心里不落定儿子是听见了多少。
福铃懂事,轻声道,“招娣才来,在门外还没站上一会子呢。”
兰佩这才放下心来,深吸口气,极力叫面上平静,“没什么,只是与你阿玛说你的功课。那毕竟是上书房,皇子皇孙们若有半点惫懒都要受罚,你便更不准淘气。”
福康安咬了咬唇,“额娘担心这个做什么?我念书比永璂、永瑆都好!”
福康安和拉旺的年岁,因与永璂、永瑆相仿。故此在上书房里念书,福康安跟拉旺,是与永璂、永瑆,还有几个年纪相仿的宗室子弟是一拨儿的。
福康安终究是在宫里长大,每日里又是一处念书,这便是提到永璂、永瑆,也都直呼其名。
尤其是永瑆,因永瑆跟婉兮好,在永寿宫里本就常来常往;况后来又是在舒妃宫里抚养,与福康安的情分自然是情同手足,没分那么多规矩去的。
兰佩却被吓着,忙伸手一把捂住福康安的手,“谁叫你这么说的?你在上书房,也曾这样炫耀过不成?”
福康安扬眉,“何来‘炫耀’?儿子的功课、射箭本来就比他们两个都好。那么多师父、谙达、同窗,都看着呢!”
兰佩这一刻哪儿还顾得上什么跟九爷的争执,双膝一软,已是跪倒在地,紧紧抱住福康安。
“哎哟我的小祖宗……额娘求你了,以后可千万不准这么着了。便是比试背书和射箭,也不准你再赢过皇子皇孙们去。”
“他们是主子,咱们都是奴才。当奴才的怎么敢在主子面前这样抢尖儿了去,啊?!”
福康安有些不服气,“主子又怎样?永瑆自己都承认,他也就是汉学书画比我强,射箭和满文,他都比不过我!”
兰佩小心地喘气,“永瑆倒不打紧……额娘说的,是十二阿哥。你万万不可以在十二阿哥面前争先儿去,你记着为娘的话,绝不准忘了!”
十二月十八日,令贵妃等位,行册封礼。
一大早,鸿胪寺设节案于太和殿正中,设册案于左,宝印案于右。
内监设节案于永寿宫、景仁宫、延禧宫。三宫的正殿,宝座明间正中前列香案,设册宝印案于左右东西飨。宫门前分别列贵妃、妃、嫔的采仗。
銮仪卫设采亭于内阁门外。
内阁礼部官奉节、册、宝印,及宣读册宝印文,陈于亭。
銮仪校舁行前列繖仗。
礼部官前导至太和殿阶下亭止,奉节册宝印升入殿,陈于案。
大学士一人立于殿外,正副使立于丹墀东,咸朝服西面。
吉时到,鸿胪寺官引正副使升自东至阶丹墀左北面立。大学士入殿左门,奉节由中门出。
正副使跪,大学士奉节授正使,正使受节与副使随舆西面立。礼部官入殿,举册宝印各案出。正使持节前行,副使随案。后由中阶降,仍东陈采亭内。
册封正副使们出太和门中门至景运门外,以节授内监。内监持节舁采亭入,陈节于中案,陈册宝印及文于东案。
这一系列仪轨,全都恭谨庄严。虽是喜庆,却也叫人心下没有窃喜,反倒有肃穆之感。
永寿宫里,婉兮早已穿戴好了贵妃吉服,在宫门内道右候过随入。
阶下,
内管领下的官员福晋们充当引导女官——婉兮的母亲杨氏,从前便曾身为这样的引导女官,而得过雍正爷的赏赐——内监早在拜位上放好拜垫,引导女官引着婉兮倒拜垫前,扶着婉兮面向北跪倒。
册文曰:“朕为化起二南,赞理必资乎淑德。官分九御,褒荣递进夫崇阶。爰沛纶音,式加象服。尔令妃魏氏,素娴女诫,早侍掖庭,勤慎居心,柔嘉著范。钦承圣母,供内职以无违;敬佐中宫,禀徽音而有恪。前晋封乎妃秩,已越十年。今称庆于宫闱,恭逢万寿,奉皇太后慈谕,册封尔为贵妃。尚其克承荣锡,永流翟舀之光,益懋芳徽,式协珩璜之度。钦哉。”
这一篇册文洋洋洒洒,撰文者乃为编修——当朝大才子纪昀纪晓岚。
贵妃金册,十页,每页用七成金,十有五两。册文镌刻在金册之上。册文外又有册文匣,配象牙雕刻的钥匙牌。女官宣读完册文,将金册装入册匣,然后跪倒将册文匣连同想要钥匙牌授给婉兮。
婉兮垂眸,见那象牙雕刻的钥匙牌上,凤鸟凝眸……竟然与皇上赐给她的那大红门帘儿上的凤鸟,一模一样。
婉兮不由垂首,唇角不自觉轻轻扬起。
婉兮祗受,交给身畔的玉蕤。玉蕤以常在之位,今日以为协礼女官。玉蕤跪接,与婉兮一同将册文陈于案。
接下来再宣贵妃宝印,受宝印亦如之。
贵妃金宝,蹲龙钮,六成金。平台,方四寸,厚一寸二分,玉箸文。
婉兮垂眸端详。从前妃位的宝印为龟钮、五成金。平台,方三寸六分,厚一寸……这贵妃的宝印不仅比妃位的宝印更大更重、成色更好去了不说;印纽更是已经用了龙纹,标示出贵妃位分在后宫中的地位,已经越发从妾侍向妻子过渡去的尊贵。
婉兮最后行六肃三跪三叩头礼毕,引礼女官引着婉兮回到原位立,内监持节出。婉兮送到宫门口如初迎仪。
内监出景运门,以节授予正使傅恒。
傅恒与刘统勋行礼罢,左门复命。
而永寿宫中,皇子、皇孙皆来行礼;宫殿监高玉等人率领内监也来行礼,本宫首领太监刘柱儿等随从行礼。
这一场煊华嘉礼,婉兮与傅恒一同经历了。傅恒还身为册封正使……可是他们终究内外有别,傅恒只能于景运门外,隔着这重重的金瓦红墙,遥遥与婉兮共度。
傅恒回眸望那红墙巍峨,虽是含笑而立,却也终究,眼角已泽。
次日,婉兮等四人赴皇太后宫行礼谢恩。
皇太后正殿升座,受六肃三跪三拜的大礼。
礼毕起身,皇太后各自赏赐下银两和表礼,却也盯着婉兮,止不住地轻笑。
“十一月二十一日诏封,十二月十八日就行册封礼,前后竟不到一个月。这效率,当真是后宫册封史上罕见的一笔啊。”
“后宫册封,又是你们这样儿嫔位到贵妃都有的,光是织造冠服、制作金册金印,花费金子不说,原本更需要半年去筹办,方做得完——可是这回,皇上心急成这样儿,一个月都不肯等。”
皇太后眯眼盯住婉兮。
“令贵妃,你说皇上这是在着什么急?他是天子啊,天子谕旨已下,谁敢违拗?难道他还担心他的谕旨,会有人推翻了去;叫他下旨进封了的人,再追回了位分不成?”
婉兮轻垂臻首。
心下虽说也是因皇太后这样的话而翻涌,可是——可怎么办呢,叫皇太后这么一说,她心下最多的,反倒是甜了。
是啊,皇上这么心急是怕什么呢?急急忙忙给行了册封礼去,将这一切都给定下来,难不成还真怕被谁给推翻了去不成?
诏封到册封礼,都不到一个月,皇上啊,也当真是心急得有些藏都藏不住了呢。
心下这样的甜,便不自觉涌上来,从唇角溢了开去。
婉兮屈膝一礼,“回皇太后,皇上如此,必定是希望将后宫进封之事,于今年西北大功告成这一年早些办完,也好叫皇太后安心,叫列祖列宗放心。”
皇太后不由得扬起下颌。
眼前这个汉姓的丫头,这一回听了她的呲打,竟然没有同从前那样露出忧色,反倒笑了?
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小丫头,终究长大了。二十年后,已经敢在她面前笑了?!
谁给她的胆子?!
语琴自己也是惶恐不安,好在颖妃不怕,这便瞧见皇太后的神色之后,在婉兮背后轻轻咳嗽了声儿,提醒婉兮。
婉兮便也缓缓抬起头来,迎上皇太后的眼睛。
皇太后不由得一声冷笑,“安心?令贵妃,你觉着皇上心急若此,我能安心么?列祖列宗,又安能安心?”
婉兮妙眸轻转,“妾身相信,皇太后和列祖列宗应当可以安心。想如今皇上功业已成,大清江山一统,无论塞北还是江南,无论满人还是汉人,皆共戴圣君;大清舆图从未有如此广阔,南北百姓从未有如此安居乐业。”
“社稷安稳,百姓和乐,难道这不是皇太后和列祖列宗最想看到的么?”
婉兮轻笑宛转,不卑不亢。
“妾身相信,皇太后和列祖列宗,又怎么会将目光只放在后宫进封这样的小事儿上?与江山一统、社稷鼎定相比,后宫这件事又何足一提?”
“后宫进封,只为江山之喜,为皇上和皇太后的圣寿助兴罢了。是有大喜在前,妾身们此等小事助兴为辅。皇太后说,妾身说的对么?”
皇太后唇角紧抿,竟是说不出话来。
婉兮含笑垂首,却是起身走到皇太后面前来。
“皇太后是想抽烟了么?妾身伺候皇太后。”
第2340章 355、自古婆媳是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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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伸手,玉蝉递上火镰荷包和火绒子来。顶 点 X 23 U S
皇太后便一眯眼,“哟,你还自己预备了来了?怎么,是赌我必定想在你眼前抽烟,而且必定准你来点烟不成?”
婉兮却是轻笑摇头,“妾身此时已是贵妃位分,在这个位分上该学着如何伺候皇太后的,妾身便自然都应该学起来了。”
“便是皇太后这回未必抽烟,或者未必准妾身点烟,可是妾身该怎么预备还得怎么预备着。妾身也相信,皇太后便是今儿不准,明儿不准,却也必定会有准的一天。”
皇太后一声轻笑,“谁给你这样儿的信心?!”
婉兮含笑屈膝,“回皇太后的话,是贵妃这个位分。”
婉兮微微扬眸,环视窗外,“宫里,本是这天下最讲规矩的地方儿。内廷主位,哪个位分上可以做什么样的事儿,不可以做什么样的事儿,全都宫规分明。”
“这些规矩,是定给这些位分的,不因是谁身在这个位分上而有所改变。”
婉兮不疾不徐地说,缓缓走到皇太后脚边的螺钿紫檀脚踏上坐下,摊开荷包,取出晒干的烟叶,细细地搓碎。
“按着宫规,贵妃是不必由皇后带领,也可单独带领嫔妃前来给皇太后请安,日常到皇太后驾前伺候的。今儿妾身既然已经身在贵妃位分上,便理应遵从这个位分上的规矩。”
婉兮将烟叶搓得很细,且小心将那些叶脉处的硬梗儿剔除。
“这样的规矩,不是皇上定的,也不是皇太后定的;应该是大清后宫里这一百多年来传承下来的。这些规矩没有明文记在《会典》里、《宫中则例》里,可是却明明白白地记在一代又一代后宫女人的心里。”
“这规矩,妾身记得,皇太后必定记得更清楚。故此妾身岂敢不遵从,而皇太后又必定是后宫里第一敬重祖宗规矩之人。”
婉兮的话说的不卑不亢,距离也是不远不近。
没有对皇太后的半点刻意讨好,却也并无恐惧和不满。
皇太后倒是盯了婉兮好半晌。
“可是我抽水烟,不抽旱烟!你这烟叶子,算是白搓了!”
婉兮依旧只是淡淡点头微笑,“妾身知道。因宫里尤其怕走水,故此一向对烟火看管严格。从前康熙爷年间,便也曾传下话儿来,说御膳房就是曾有一位厨役,名叫二格的,因抽烟而引起膳房走水……康熙爷严惩了二格,便也从此留下话儿来,不准宫里抽烟。”
“可是旗下的老太太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传统,谁能不抽烟呢?故此皇太后便在宫里只抽水烟,这便不担心走水之虞。”
皇太后轻哼了一声儿,算是认可了婉兮的说法儿。
婉兮却笑了,“前些日子给皇太后办圣寿,妾身帮着归拢皇太后宫里入库礼单……盘点的时候儿,竟又寻着了几根烟杆子……与内务府的底档对照了,原来是孝庄文皇后她老人家留下的。”
婉兮扬起头,俏皮地冲皇太后眨了眨眼。
“……原来即便是康熙爷早年下过旨意,不准后宫抽烟,康熙爷却并没有限制孝庄文皇后他老人家。”
“身为天子,一言九鼎,无人敢违;可是却唯独有一宗例外,那就是天子的孝心——天子的话,可以用来规束前朝、后宫,天子说出的话便不会更改,不容为任何人开特例——可是天子,却会为了尽孝,在全天下只为那一个人更改前言、独开特例。”
婉兮说着微微停顿,偏首轻笑。
“康熙爷肯对孝庄文皇后如此,皇上亦愿意为皇太后如此。”
皇太后不由深吸一口气,垂眸凝住婉兮。
婉兮依旧半垂首,细细搓着手中的烟叶。这情形仿佛不是在煌煌紫禁城里的寿康宫,而就是在普通旗人家里的炕头儿上。一老一少这样依傍而坐,婆婆举着烟袋等着,媳妇儿仔细地将烟叶搓好了,以备给婆婆点上。
冬天日短,窗外酷寒,这样的冬日里在关外的人家无法耕种,甚至都冷得不愿意出门儿。男人们自然有男人们的乐子去,女人们便是这样依偎在一起,互相陪伴。
便是婆媳之间的规矩大,当媳妇儿的不敢在婆婆面前随便说话,但是却也用这样细致的动作,将自己的一片孝心,抒写无遗。
皇太后不知怎地,叹了一口气。
在宫里这些年,内廷主位们来给点烟的场景,对于皇太后来说自然不陌生。从前自然有孝贤,伺候她伺候到小心翼翼,甚或战战兢兢。那模样儿虽说至孝,可是反倒叫她心下也不是滋味儿——孝贤虽说是儿媳妇儿,可终究是元妻嫡后啊。
那样的小心翼翼,叫她反倒觉着自己像个母老虎似的,好像随时都能一口吞掉人家似的。
她知道,孝贤终究是出身名门,家里的规矩就大,未必是故意对她战战兢兢,而是人家从小在家就是这么养成的好规矩——可是她自己终究不是那样钟鸣鼎食家里出来的姑娘。
她自己啊,家里苦过,她自己也吃过苦、伺候过人。故此反过来被孝贤那样儿的伺候,她反倒觉着有些不得劲儿。
后来换成那拉氏。那拉氏是老满洲家的格格,点烟的手法自然是没的挑。只是那拉氏便是点烟的时候儿,嘴上也不消停。东一句不是,西一句不好的,倒叫她抽一袋烟都抽不安稳。
还有——无论是孝贤、那拉氏,还是她自己找过来给她点烟的舒妃、兰贵人,这些孩子在她面前都太想讨她欢心,故此全都是规规矩矩在她面前站着。
没一个跟眼前这个汉姓丫头似的,明明知道不受待见,却还这么自来熟地一下儿就坐在这脚踏上了。
却也唯有如此,才叫她既无可奈何,又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
真正的婆媳相伴,不管是宫里还是百姓家,原本不是都应当这样儿的么?
婉兮自然知道皇太后在凝视她。
她便也自自然然垂着头,尽量少抬头,也省得那四目相撞之际,倒叫老太太尴尬。
——老太太想看着,就看着呗。反正她来之前,已是仔仔细细篦过了头,肯定没有头皮屑,也没有虱子。
她自己这么一想,也不由得笑起来,唇角露出小小梨涡。
那算不得“酒窝”,只是唇角扬起时候一个小小的旋涡,不笑的时候儿就没有了,像是隐藏起来的秘密。
“……水烟虽好,可是一来并不是关外的老传统,这水烟袋都是舶来的;再者妾身瞧着皇太后必定是抽着这水烟觉着不赶劲儿,这才每日里倒要抽好几袋去。”
“既如此,倒不如就叫皇太后抽两口旱烟了。既能找见老味道,又能赶劲儿;只是皇太后答应妾身一件事:既然赶劲儿了,那每日便只抽一袋可好?”
婉兮说着,将错好的烟叶熟练地填进那铜鎏金的烟袋锅里去,拔下头上的“老鸦勺”给压紧了。接着便手脚麻利地用火镰点燃火绒子,细致地将那烟叶点燃。
皇太后抽了一口,便哼了一声儿。
这烟叶子用手搓碎,与用剪刀细细剪碎,那味道是不一样儿的。从前孝贤是大家闺秀,自然不会用手搓烟叶来伺候人;那拉氏是顾及自己正宫皇后的身份,自也不动手。
倒是难得这令贵妃肯用自己的掌心来搓烟叶子,这样肯伺候人。
安寿忙递上荷包来,想要将婉兮搓好余下的烟叶装好。婉兮却含笑摇头,“姑姑别用荷包。再好的绸缎,跟烟叶子也不搭,还容易串味儿。”
婉兮从自己带来的褡裢里拿出一个柳条笸箩来,“从前见老人家们装烟叶都用这个。烟叶与柳条皆为草木,想来用柳条笸箩既会影响烟叶原本的味道,还能增加些清香。”
安寿微微犹豫,抬眸望皇太后。
皇太后倒也哼了一声儿,“用笸箩装,才方便搓烟叶。一边儿搓,一边儿就都用笸箩接住了。”
婉兮这便笑了,朝安寿点头,“姑姑给放在炕头儿上,这便不担心烟叶返潮了。”
安寿屈膝接过来,抬眸望向婉兮,便也轻轻一笑,“今儿是令贵妃主子的大日子,令贵妃主子来给皇太后请安,却是淡妆素颜。”
皇太后便也瞟了婉兮一眼,轻哼一声儿,“故此她的手掌心搓出来的烟叶子,才没有半点儿脂粉味儿。否则,这烟是抽不得的。”
婉兮凝视皇太后,静静一笑。
皇太后不由得皱眉,“你又笑什么?以为我便这么就容得你了?”
婉兮却含笑摇头,“还请皇太后恕罪:妾身是忽然想起来,小时候见庄田里的老人家,抽着这铜烟袋,正巧有野狗路过,吓哭了小孩儿。那老人家便顾不得一袋烟是新装的,从唇里扯下烟杆子,便追着野狗打了过去。”
“这烟杆子对于老人家来说,不止是烟杆子,还能当拐棍儿,当兵器,锄强扶弱。”
“甚或还能当家法,听孙子背书,若背不好了,直接拎着脖领子提过来,用烟杆子敲脑门儿去。”
皇太后“嗤”了一声儿,摇摇头,转开了头去。
婉兮也不多留,伺候完了皇太后的烟,这便行礼告退。
皇太后望着她们的背影,缓缓含着碧玉的烟嘴儿,轻轻叹了口气。
安寿看了主子一眼,便也轻声道,“令贵妃主子能这些年圣宠不衰,自然不是因为天香国色;奴才忖着,不过‘讨人喜欢’四个字吧?”
这世上就是有一种人,分明不是最好看,也未必是性子最平和的,就是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能讨人喜欢。民间便也有俗话说,这便是有“爱人肉儿”。
皇太后又叹了口气,也是轻轻摇了摇头。
“你瞧她,方才在我眼前这一出儿,也没有刻意的讨好我,甚至有些话还挺刺我耳朵的;我明明对她一肚子气呢,可是也不知怎地,听她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到了后头,就掉进了她挖好的坑儿。”
“她明明先前都是梗着脖子跟我犟嘴呢,可是说着说着,她却都不知什么时候儿全都换上了我爱听的话去了。”
安寿垂首也是轻轻叹息,“可不!奴才先前看主子与令贵妃僵着的样儿,还真担心这话怎么继续往下说呢。”
“话又说回来,若是令贵妃一来就摆明了讨好老主子的样儿,怕是主子您一早就把她扫地出门儿了,哪儿还能给她继续往下说的机会?”
皇太后便眯紧了眼。
“小丫头长大了,这便也是越来越摸出了我的性子——我又何尝不是个倔脾气?若她开头就是卑躬屈膝的样儿,我便只会叫她闭嘴;她便故意开头就是顶着说,我反倒要听她往下说,看她还能说出什么来……”
安寿笑了笑,唇角微动,却没说话。
皇太后凝着安寿,“你这老东西,又有什么话不直接说?”
安寿便也是笑,屈膝行礼道,“奴才是想着啊,终究是母子连心。令贵妃这些年会哄皇上欢喜,那便自然也懂如何来哄皇太后欢喜了。皇上的性子,从根儿里来说,还不是跟老主子一个模子抠出来的?”
皇太后扬眉盯了安寿半晌,又啐了一声儿,“就你嘴巧,下辈子可变个八哥儿!”
安寿出了皇太后的寝殿,安颐忍不住低声道,“……如今瞧着,你倒是也在老主子面前,说令贵妃的好话了。”
安寿便瞟安颐一眼,也是轻叹口气。
“咱们在宫里啊,说到底是当奴才的。当奴才的哪里有什么自己的喜恶去?不过都是看着主子的脸色,咱们便也跟着摆出相同的脸色罢了。”
“老主子不待见令贵妃,当年令贵妃年纪小、刚进封的时候儿,老主子的不待见尤其甚;主子若此,咱们当奴才的,难道还要替令贵妃说好话去不成?”
“自然是主子厌烦,咱们便跟着一起厌烦;甚至要加倍厌烦的才行。这样儿才能不在主子面前说错了话,露出了不该有的神色去。”
安寿自己说着,也是叹了口气。当年舒妃跟令贵妃斗的时候儿,她也向着舒妃过,也收过舒妃的银子去。
只是,其实银子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依旧还是主子们的脸色——那会子摆明了皇太后喜欢舒妃,厌恶令贵妃,那她们这些当奴才的,便自然要向舒妃靠拢。
故此舒妃赏给的银子,她便也自然得接着。
“不过这些年过来啊……你瞧,多少人得宠过,又失宠了;多少人诞育过皇嗣,不过皇嗣却也不能保得一世安稳,皇上依旧是该出继的都给出继了。”
“这些年啊,宫里唯有令贵妃一人,始终保持着上升的势头,更是皇嗣连年不断……那咱们便还看不明白么?若还看不明白情势,岂不是在宫里这些年,都白活了?”
安颐便也叹了口气,“这令贵妃除了会讨人喜欢之外,该使的狠招虽说也使,却还知道给人留三分余地。”
安寿也吓了一跳,“这又是说什么呢?”
安颐瞧了瞧安寿,微微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反正这会子庆顺早出宫去了,日子也没有几天了,我便这会子说,倒也不怕了。”
安寿皱眉,“……你是想说庆顺跟寿山那档子事儿?算了,不过只是一场假凤虚凰,人年岁大了相依为命罢了。虽说违反宫规,可是咱们自己何尝不是这样的命,咱们不可怜他们,难道还要到处说嘴去不成?”
安颐点头,“可是庆顺这些年一直提心吊胆。她说她与寿山的事儿,她自己隐隐觉着令贵妃也是知道的。她之所以从慎刑司被放进太后宫里来,反倒跟寿山见天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是令贵妃在拿伏她。”
“终究庆顺当年在慎刑司的时候儿,得罪过令贵妃……那猫刑,可不是能见得人的;况后来永寿宫里还死过一个叫玉烟的,也是庆顺奉老主子的懿旨,带人去查的,叫令贵妃那会子被禁足宫里。”
“庆顺便说,她知道令贵妃定不会放过她,迟早必定用她跟寿山的事儿毁了她……她提心吊胆这些年,却没想到,令贵妃竟然就像是忘了这回事,再没提起过。”
安寿便也叹了口气,“说的是,我也没想到令贵妃明明有这么一步好棋攥在手里,却竟然没使过。”
安寿说着朝前走,却忽然又是停步回头。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令贵妃使了那步棋,那这会子她跟老主子之间的关系,早已经毁尽了。”
“以这事儿回想起来,高手不是手里有棋,而是明明有棋却不走。”
安颐便也笑了,缓缓跟上去,与安寿并肩而行。
“……所以此事,你说老主子就当真半点儿都不知晓么?所以便是这些年来老主子与令贵妃之间虽说都不算太和睦,可是老主子却也始终都还给她留着一步余地。”
安寿也是含笑点头,“可不。这后宫里的事儿,只有老主子装糊涂的,哪儿有老主子看不明白的?况且当年庆顺办的事儿,也都是老主子下旨叫去办的,老主子如何不心知肚明。”
安寿轻叹一口气,“其实说到‘余地’,庆顺这些事儿都算不得余地。老主子和令贵妃之间,真正的余地,只在皇上。”
“便如这世间千万年来的婆媳关系,能不能相处得好,关键永远在那个儿子身上。唯有儿子在母亲面前永远护着儿媳妇,婆婆便是再不待见,也要留下一线余地;这余地是留给儿子的,也是留给母子之情的。”
“故此啊,唯有皇上对令贵妃恩宠不衰,皇太后才愿意永远留着这一线余地去;倘若皇上对令贵妃的恩宠不再了,那皇太后便绝不会再留着余地了。”
安颐点头道,“何尝不是……令贵妃只要有本事能一直拢住皇上的心,皇太后便永远不会将事做绝了去。”
册封礼这第二日的行礼,按着规矩是先到皇太后宫行礼,其后要分别再到养心殿、皇后宫,向皇帝和皇后行礼。
皇帝等在养心殿,看见婉兮走进来,面上虽然端庄平静,可是眼底闪过一丝慧黠去,皇帝便笑了。
每次婉兮去太后宫里,他这颗心都是揪着的。这一次尤其甚,终究是因为贵妃之位的要紧,他与母亲刚争执过那么一大顿去;又在诏封不足一月,便紧着赶着行完了册封礼。
——母亲便一看就知道,他早已将贵妃的冠服、金册金宝预备好了。便是不管母亲同不同意,他都早已定下了进封九儿的心。
故此他今儿格外担心,母亲会为难了九儿去。
他今儿本想跟着去,却终究是叫九儿给拦住了。她说她自己都三十三岁的人了,已是三个孩子的娘,如何还能叫皇帝永远都陪她一起去太后宫呢?
那会子她含笑抬眸,“况且那是太后宫,是皇上母亲的寝宫;又不是妖精洞~~”
那会子他都给气乐了,“好嘛,前半句还叫爷心疼呢;后半句,爷就想掐你了!”
此时见她隐笑盈盈而来,他这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皇帝当着语琴、颖妃、豫嫔的面儿,还得端着,不好意思直接问婉兮是用什么招数平安逃脱的。
语琴瞧着皇帝那神色,便含笑捉住婉兮的手,递到皇帝面前儿去,“皇上闻闻,她掌心里是个什么味儿?”
皇帝微微挑眉,凑上前只一下就闻出来了,“烟味儿?!你这是吉林漂河的‘南山红烟’!”
东北烟叶,俗称“关东烟”,“烟,东北三省俱产,惟吉林产者极佳”。这关东烟醇香、味厚、劲大、吸进鼻腔,自动回窜,有特有的窜香。
故此抽“关东烟”又俗称“享口福”,因为那窜香,抽烟的时候儿,都叫人一边忍不住吧嗒嘴。
婉兮含笑点头,“什么都瞒不过爷去……这就是豆饼水养出来的关东红烟呢。”
这么一闻之下,皇帝心下便有数儿了,便哼了一声儿,“光搓烟叶子算得什么能耐?也没说给预备个烟杆子口袋去?不然你叫皇额娘她老人家享完了口福,还直接跟民间老太太似的,直接将烟杆子别在腰带上不成?”
婉兮吐了吐舌,低声道,“我留着下回的。我还得用口袋去换皇太后赏的‘装烟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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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1章 1、争嫡(六千字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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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二十五年,正月。顶 点 X 23 U S
正月初一日,皇帝诣奉先殿行礼,后又赴堂子行礼。
率王以下文武大臣诣寿康宫,庆贺皇太后。礼成。御太和殿受朝,作乐宣表如仪。
其后又到大高殿、寿皇殿行礼。同时遣官祭太庙后殿。
大年初一这过年的日子,对于皇帝来说,永远是忙得脚打后脑勺的一天。这宫里这么多的神祗,这么多的神殿,都需要他去拈香行礼。
便是他每到一处,便有鞭炮声跟着响起,渲染足了过年的喜庆气氛;可是他却无法停下脚步,一个白天都是忙到脚不沾地。
唯有忙到午后,各路神明、祖先全都拜祭完了,方能松下一口气来。
可是随着暮色悄然降临,他又要再太和殿赐宴群臣;同时在乾清宫,赐宴宗室王公。
女眷们,便也都在坤宁宫举宴。
今年过年的赐宴,日子与往日略有不同。原本是正月初一太和殿赐宴群臣,宗室王公的赐宴一般在初二;今年是因为大年初二起,皇帝便要进斋宫斋戒,故此这家宴与国宴便一同都在大年初一举行了。
今年婉兮因为孩子们都大了,懂了过年的滋味儿,这便更多郑重其事起来。
天不亮婉兮便带着孩子们起身,先焚香,再放纸炮“崩门”;然后刘柱儿带着宫里的太监们,一起将永寿门上的大门杠给取下来,朝地下抛掷三下儿。
砰砰声响,永璐乐得也拍手上前儿跟着一起摔。
宫里这规矩,叫“跌千金”。
忙过了这个,婉兮便亲手煮好了煮饽饽,叫了孩子们来吃。煮饽饽就是水饺儿,这一顿饺子婉兮尤其给孩子们做的是素馅儿的。
大年初一宫里吃煮饽饽,按着规矩就是只吃素馅儿的。因皇家信佛,故此大年初一的煮饽饽合着敬佛之心,故此都是干菜为主,有长寿菜(即马齿苋)、金针菜(即黄花菜)、木耳,再辅以蘑菇、笋丝、面筋这三味馅料。
虽说永璐有些嘀咕,小七也拍了他一下儿,叫他将咬开的煮饽饽都给吃了。婉兮瞧见了便也笑——早晨吃素的,叫孩子们也好消化。
玉蕤和玉蝉便也早带着宫里的女子,将“百事大吉盒儿”摆到了各处。
所谓“百事大吉盒儿”,便是将柿饼、荔枝、桂圆、栗子、熟枣共装在一个盒内,大家一起吃。
除此还预备了“嚼鬼”,是以驴头肉煮熟了,或者腌渍,或者烟熏,做成小食,供人随时嚼咕。
孩子们吃着,婉兮自己还有的忙,这便早早与语琴凑在一处,亲手开始预备供神的饽饽。
虽说寻常供神,自然有内务府下的饽饽房、内管领们来张罗;便如婉兮的父亲清泰,原本的差事便是负责这个。那些饽饽或者用来摆桌,或者供神,或者供皇上赏克食……逢年过节,那饽饽桌都是垒山填海一般的,总是清泰最忙的时候儿。
只是这大年初一的供神饽饽,与往常的还有不同。
因大年初一,皇家还要在坤宁宫进行家祭。身为皇家女主人,皇后是主祭;皇太后虽不必亲自操持,却也要奉上亲手准备的饽饽来供神。
这差事,自然不能叫今年已经六十九岁了的老太后亲自来动手,婉兮便早早与语琴知会下了。她们两人先将饽饽预备出来,等祭神之前,只叫皇太后亲自动手,或者上屉蒸,或者下锅炸就是了。
婉兮和语琴忙得热火朝天,倒也不用特地去猜皇上的动静。总归只需侧耳听着,这宫里哪个方向传来一阵炮仗声,那就是皇上已经到了哪处去了。
语琴听着是西北传来的炮仗声,便起身直了直腰,“听着动静,必定是皇太后的寿康宫那边放的炮仗。看样子,是皇上领着大臣们已经在寿康宫给皇太后行完庆贺礼了。”
婉兮也是淘气一笑,起身叫小七他们来,叫颖妃和婉嫔领着孩子们到寿康宫磕头去。
语琴倒是有些紧张,上前拦着,“这不合规矩。孩子们都该晚上在坤宁宫家宴上再给皇太后磕头,这会子就去了,怕不是添乱?”
因皇太后对后宫汉女的不待见,故此虽说皇太后也喜欢小七、小鹿儿和啾啾三个孩子,但脸上却总归是有些绷着。语琴总是舍不得孩子们受委屈,尤其是永璐身为皇子,皇太后面上的神情便更容易绷得严。
婉兮点头笑笑,“不打紧,叫孩子们去吧。磕头压岁的事儿,早去早得;添乱便添乱,闹哄起来才热闹。”
婉兮虽这样说,却也还是悄悄儿叫过小七来,低声嘱咐。
小七静静听着,点头道,“额涅放心,我必定看着小鹿儿和啾啾,叫他们都乖乖的。”
拉旺瞧见了便也走过来,立在小七身旁,“我陪着小七一起去。”
孩子们这便去了,婉兮和语琴亲自送到宫门口。
孩子们小,又爱热闹,愣是四个孩子挤在一个轿子里去的。在里头还不消停,从外头都能瞧见那轿子里头噼里噗噜的。
婉兮也无奈摇头,回头叫玉蝉拿了两个小荷包叫刘柱儿塞给那几个抬轿子的太监去。
永璐虽然不是亲生,语琴倒比婉兮更紧张,这便攥着婉兮的手低声嘀咕,“不如我跟去……便是皇太后给脸子,也叫她冲我使,别委屈了孩子们。”
婉兮含笑垂首,拍了拍语琴的手。
“我记得小时候儿,田庄里太常见媳妇儿跟婆婆置气的事儿了。胆子大的媳妇儿还敢跟婆婆当面顶撞两句;若是性子柔软的,便也只能低头忍了。”
“不过不管是胆子大的,还是胆子小的,都在置气的时候儿拦住自己的孩子,明里暗里不叫自己的孩子跟婆婆亲近。”
婉兮抬眸望语琴一眼。
“她们的心情自是可以理解的,这也算是媳妇们对婆婆们一种无声的反抗。只是我倒觉着那样做未必明智。”
语琴想了想,便也叹了口气,“可不。若这样一来,便将孩子们给拉进来了。到时候孩子们便跟老人都生分了。”
婉兮静静微笑,“正是这个话儿。若是小门小户还不打紧,总归老人家怕也就是这么几个孙子孙女儿,迟早还能好;可是若放在大家大户,老人家不止有一房的孙子孙女儿。你不叫孩子们跟老人亲近,老人自然会去格外疼另外那几房的孙子孙女儿去。”
“更何况咱们此时是在宫里……皇太后这么多孙子孙女呢,她疼谁去不是疼?她原本就不待见咱们,咱们若再将咱们的孩子拢起来不见她,她自然更有理由连咱们的孩子都一并不待见了。”
婉兮眼底的微笑缓缓收起,她静静抬眸望住语琴。
“……若那样做,对咱们的孩子来说,又哪里还有半点的好去?”
语琴便也轻叹一声儿,“是啊。不管她怎么不待见咱们,可是孩子们终究还有一半爱新觉罗家的血脉。便是冲着这个,皇太后便也不会太过分了去。”
婉兮点头,“民间都说‘隔辈儿亲’。咱们自己不容易讨得老人家欢喜,但是说不定孩子们却要容易得多。”
“所以不管我与皇太后心结如何,我也绝不在孩子们面前抱怨她一个字;我愿意主动将孩子们推过去,他们终究才是亲祖孙。”
孩子们一去就没回来,午时寿康宫才传过话儿来,说永璐和啾啾干脆在寿康宫玩儿累了睡着了。皇太后这才吩咐人来取孩子们素日歇晌用惯了的小被子来。
还说叫婉兮、语琴等人不必着急,待得晚上坤宁宫家宴,皇太后便用暖轿将孩子们一并带过去就是。还叫将孩子们晚上穿的衣裳都一并给寿康宫来人给带回去。
婉兮听了便垂首微笑,冲语琴眨了眨眼。
语琴这也才松了一口气下来,“……老太太还行,倒叫我白担心一场。”
婉兮眨眨眼,“你别看老太太平素在咱们眼前儿绷着脸,其实啊,老太太身子康健,爱吃爱玩儿、爱热闹。孩子们去了,她老人家欢喜着呢。”
“况咱们这几个孩子年岁还小,不用跟永璂、永瑆那几个孩子似的,去了还得站规矩,问功课。他们几个过去,就只跟着一起热闹就是了。”
婉兮收拾停当,将饽饽也都叫寿康宫来人给带回去了,这才闲下来整饬一下自己,预备晚上的坤宁宫家宴。
四公主却来了,含泪道,“我额娘今儿早起又呛了两口风,这便紧着咳嗽。额娘说怕晚上在宴席上咳出来倒不好了,这便想向令阿娘报一声儿,今晚的家宴就不过去了。”
婉兮急忙去看望纯贵妃。
大过年的,婉兮不想有不好的联想;可是也实在是因为纯贵妃本身是汉女,当年的慧贤皇贵妃高云思也是汉女,故此两人在病榻上的情形看上去,总有太多的相似。
——慧贤皇贵妃高云思,便是在正月里油尽灯枯而死的。
婉兮急忙上前攥住了纯贵妃的手,“纯姐姐别多想。不过是冬日里寒冷,姐姐终究是江南生养的身子骨儿,不耐北地严寒,呛了几口风而已。”
纯贵妃努力地笑,只是眼神却飘飞得邈远。
“北地严寒……是啊,此处不同江南;八月里的热河,都下雪了啊。”
婉兮轻轻垂首,“可不是嘛。热河是山城,比京师还要冷得更快一些;坝上草原吹来的朔风,总是先到热河。”
“纯姐姐身子弱,今年八月皇上万寿时,纯姐姐却还要坚持亲自从宫里给皇上去送贺寿的饽饽……这一路上奔波,在热河必定又受了寒气去。”
那会子因为婉兮和多贵人都怀着孩子,不能走动了;故此八月十三皇帝万寿节前夕,婉兮和宫里都预备了贺寿的饽饽等,要由宫里送到热河去,还是纯贵妃坚持一定要去的。
那会子婉兮虽说也有心拦着,可是一来她自己的身子也已经沉了,二来——她听说纯贵妃是叫三阿哥永璋护送着一路去的。
都是一颗当娘的心,纯贵妃宁肯拖着绵弱的身子也要一路向北去热河,这便都是为了永璋。婉兮明白这份儿心意,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纯贵妃与永璋一路奔波送了贺寿饽饽去,在避暑山庄过完了圣寿节,八月十六日待得皇帝从避暑山庄起驾赴木兰,纯贵妃便又一路由永璋护送回京。
纯贵妃在避暑山庄经历了什么,婉兮并不知晓;只是,即便纯贵妃那一路而去,可是皇上还是在十二月里,正式下旨叫永瑢出继了。
纯贵妃凝望着婉兮,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半晌还是垂下眼帘去,攥紧了婉兮的手。
“……不是天冷,是心寒。我以为我那样折腾一回,说不定能叫皇上心软一点儿。可是,呵呵,你也瞧见了,十二月里叫永瑢出继的谕旨,还是下了。”
婉兮抬起头,宽容地笑了笑。
“纯姐姐那一去,又何尝不是为了皇上。那是纯姐姐对皇上的心意,便不一定都非要与孩子们关联上的。”
纯贵妃也是微微一警,抬眸认真望住婉兮,郑重点头。
“你说得对,我这是病糊涂了。我那是为了去给皇上贺寿,拖着同样病弱的永璋去,也只是因为他也有心向皇上尽儿子的孝心罢了。”
婉兮这才含笑点头。
纯贵妃却忽地一把拽过婉兮来,叫婉兮凑近她嘴边。
她极轻极轻地道,“……也多亏是我在八月间去过一回热河。等九月里,你和豫嫔的孩子前后出事,我才隐约回想起来,我从避暑山庄回宫,队中便有几个和尚和道士。”
“他们原本也是奉旨到避暑山庄给皇上贺寿,兼祭月之礼时做法事的;皇上起銮赴木兰之后,他们便也跟我一起从避暑山庄回京。”
婉兮一怔,惊愣望住纯贵妃,“纯姐姐的意思是,九月初一当天出事,‘瑞应宫’里的太监道士,是在八月间到过避暑山庄的?”
纯贵妃点头,“所以啊,别看你们九月出事的时候儿,是有人不在宫里。可是八月间那几位在热河的,却也可能见过那几个内监道士……便是面授机宜都来得及。”
“八月热河相见,九月初一你和豫嫔便相继出了事……这时间上,不也正好前后连在一起了么?”
婉兮一把揪紧袖口,听见心脏在身子里砰砰的回声。
“纯姐姐可知道他们在避暑山庄里,都曾见过谁去?”
纯贵妃歉然摇头,“我终究身子不济,便在避暑山庄里也都是在寝殿里歪着,倒少出门。”
纯贵妃挑眸望住婉兮,“总归,你心下便有数就是:不能因为有人那会子不在宫里,你便将她给排除了嫌疑去。”
“我帮不上你太多,我的话也成为不了证据去,可是好歹,你将来的日子还多,比我多……你慢慢儿查,终究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去。”
当晚坤宁宫家宴,那拉氏率领六宫,连同公主、宗室福晋们,一起家祭。
因纯贵妃没来,婉兮便成为皇后那拉氏一人之下。
皇太后来时,又是带着小七和永璐、啾啾这三个孩子一起来的。那拉氏瞧见了,便不由得眯了眯眼,赶紧叫永璂上前去给皇太后磕头拜年。
九岁的永璂,此时看起来当真是大孩子了,那脸上的神情已然隐约之间颇有了几分大人的模样。
今晚行礼,次序可以按着长幼,也可以按着嫡庶。永璂这般抢着上前行礼,便自然将嫡庶的顺序摆在台面上——此时嫡子唯有他一人,其余一众皇子皇孙,便都只能在他身后跪倒成了一片。
即便比他年长的永璋、永珹、永琪等人,都只能屈居在后。
永璂面上,身为嫡子的矜傲,泛起明晃晃的光芒。
婉兮的目光便不由得从永璂身上,缓缓转向那一群孩子的身后,紧紧盯住那拉氏那张脸。
中宫正妻,在这坤宁宫里身为女主人,便是立在堂皇灯光里,都是高高扬起头。
女主人——尤其是在这代表中宫的坤宁宫里,尤其是在这唯有女主人才能主持的元旦家祭之时,她的荣耀和煊赫,是旁人永远不准分享的。
这一对母子,在今晚这样的时刻,面上生出同样的光芒来。
婉兮与那拉氏一同将上供的福肉、饽饽,一碗一碗摆到供桌上。
两人一起忙碌,便偶有手碰到手的时候儿。
那拉氏不由得轻笑,用唯有两人听见的音量道,“令贵妃这是急什么呢?不过是摆个供碗,多大点的事儿,用不着这么急着跟我争抢。”
婉兮心下微微一跳,抬眸望一眼那拉氏,微微福身,“供神有吉时,便是摆供品,耽误了吉时也是不好。妾身若有失礼之处,还望主子娘娘宽宥。”
那拉氏侧眸斜睨了婉兮一眼。
“你是新封的贵妃,今年倒是头一年与我一起摆这供碗。你对我失礼倒没什么,总归有皇上护着你,你也不怕我对你如何;倒是你的失礼若叫祖先神瞧见,那才当真不好了。”
“终究这坤宁宫的祖先神,都是我满人世世代代信奉的神明,终究与你们汉人信奉的,不是相同的神。其实这会子叫你一个汉人来摆我们满人祖先神的供碗,都是对神明的不敬。”
婉兮停下手来,侧眸望住那拉氏,轻轻一笑,“妾身倒是记着,无论是宫里还是园子里,皇上都是各路神明一同供奉,不分彼此。佛家、道家,还是供奉满人先祖信奉神明的堂子,一应俱全。皇上今儿从早上起,也各处都拈香行礼过了。”
“皇上已然不分满人的神明,还是汉人的神明;可是却原来主子娘娘还要分得如此清楚么?”
那拉氏一声冷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可惜那是国祭,而此时此处为家祭。坤宁宫里只供奉我满人历代信奉的神明,没有你说的那些什么家……”
纯贵妃的话,又在婉兮心头翻涌而起。
婉兮便忍不住轻笑,“所以对于主子娘娘来说,九月初一的祭城隍之日,便没有意义了,是么?终究城隍是汉人的神,主子娘娘未必信奉的。那么便是九月初一那日出了什么事,对于主子娘娘来说,也不算冲撞了神明,心下更不用惶恐了,是么?”
那拉氏手上的供碗“当”的一声撞在供桌上。
“令贵妃你想说什么?这会子与我提九月初一,难道是想挑拨我与豫嫔的关系去?“
“可是你别忘了,九月初一我身在木兰,陪皇上和皇太后行围!京师里的事,与我半点干系都没有!”
婉兮含笑点头,“没错。所以妾身才敢在主子娘娘面前说这个笑话……总归,是怎么都与主子娘娘找不出关联的,主子娘娘又何必气恼?”
那拉氏冷笑一声,“我怎么会气恼?再说我身为正宫皇后,也体谅你刚失去孩子的痛。便是你胡言乱语几句,也只当你余痛未消罢了。”
稍后回到座中,等待皇帝到来,一起祭神行礼。
六宫众人的坐席左右分成两列,各自以皇后和婉兮为首。
语琴坐在婉兮身侧,伸手过来攥了攥婉兮手臂。
“你怎么了?方才见你与皇后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回来便面色有些不对。”
婉兮深吸口气,抬眸凝着对面首席而坐的那拉氏,幽幽道,“姐姐,你说皇后有没有可能要算计豫嫔和她的孩子?”
语琴皱眉,“不能说没可能,只是就连我一时间都想不明白她何必。若说她害你,倒是情有可原;可是豫嫔便是诞下孩子,对她和永璂也暂时并无威胁。”
“这话,便是咱们对旁人说去,怕是也无人会信。”
婉兮轻轻点头,努力地笑,“是啊,无人肯信……更何况,她那会子压根儿就不在京里啊!这便摘得干干净净,谁都不敢质疑。”
语琴手上便是一紧,“你倒是与我说清楚,究竟怎么了?”
婉兮深深吸口气,“没事。只是眼看着永璂都九岁了,连今晚都忙不迭要抢在首位,像是怕旁人忘了他是嫡子一般……我便觉着,从此以后,皇子们之间的手足之情,便更是要考验重重了。”
第2342章 2、白月(六千字毕)
♂!
正月初二日起,皇帝以祈谷于上帝,斋戒三日。www.uu234.net
正月初四日,皇帝赴南郊斋宫,斋宿一晚。于次日,即正月初五日,祈谷于上帝。
正月初六日,皇帝遣官享太庙、祭太岁之神;皇帝自己率领群臣赴重华宫,锡宴联句。
前朝后宫、君臣之间全都一片和乐融融。
正月初九日,“浩罕国”使臣于乾清宫觐见,向皇帝献上了小和卓霍集占的首级。
至此,平回部之战,至此全部了结。
正月十一日,丁巳日,行献俘礼。
皇帝亲登午门城楼,王公百官朝服侍班。
皇帝登临城楼,午门广场之上,铙歌大乐、金鼓全作。
兵部堂官以俘酋扪多索丕等,跪奏请旨。
皇帝命将俘酋交刑部。刑部堂官跪领旨,押俘出天安右门。王公百官行庆贺礼。寻命悬霍集占首级于通衢。
在此献俘之礼上,皇帝重申回部之乱,罪在大小和卓兄弟,与回部其余伯克、百姓无关。故此朝廷问罪,只问大小和卓之罪;今已获大小和卓兄弟首级,其余叛酋皆为大小和卓兄弟所掠,背叛朝廷并非己心所愿。
故此,皇帝在午门城楼上宣布,赦免地下所跪的扪多索丕等人。
正月十二日,皇帝便奉皇太后、率领后宫,离开紫禁城,赴圆明园。
每年元宵节前后,圆明园里都有热闹的赐宴,山高水长的火戏。皇太后便住进“长春仙馆”,而没有回畅春园去。
这一路车马逶迤,后宫嫔妃们谈论最多的,都是刚刚结束的献俘礼之事。
婉兮与语琴、颖妃同乘一辆马车,话题自然也是绕不开这个。
“听说此次押送叛酋入京,除了朝廷的官员之外,回部还有不少王公跟着一同来京觐见。”颖妃朝婉兮眨眨眼,“也不知道有没有令姐姐心心念念的那位传奇女子热依木?”
婉兮遗憾地摇摇头,“玉蕤早替我跟她阿玛打听了。内务府给出来的信儿,是没有热依木。”
“还是去年十一二月的时候儿,皇上曾经下过旨,说阿克苏的管理事务繁忙,朝廷只相信鄂对伯克,叫鄂对伯克驻留阿克苏,而不得不与家人分离。皇上也不忍心,这便著鄂对准与成衮扎布王爷驻乌里雅苏台办事的规矩,也准鄂对携家眷在任上。”
大清的规矩,官员赴异地上任,不准携带家眷。除非,朝廷特恩。
“热依木夫人要陪着鄂对伯克在阿克苏管事,故此便不能来京觐见了。”
颖妃听了叹口气,“哎哟,又没能见着。听令姐姐说的,我都想见见她了。”
语琴却抿嘴笑,“我倒是不关心什么热依木夫人,只觉着婉兮话里提到成衮扎布王爷的事儿有趣儿——皇上对成衮扎布王爷,当真是特恩连连,连家眷都准携着一起到任上去,不叫一家骨肉分离。”
婉兮垂下头去,“……只可怜了小拉旺。他父母都在乌里雅苏台,他却自己一个人儿在宫里。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爱惜得够。”
语琴便笑,“瞧你,又心疼小女婿儿啦!正应了民间那句话,‘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喜欢’哈?”
几人便也都笑了。
到了圆明园,园子里从正月十三就开始热闹了起来。
正月十三日,皇帝便在“山高水长”赐宴蒙古王贝勒额驸台吉,及浩罕、巴达克山、齐哩克、博罗尔、布噜特诸部使臣。
正月十四日,位于后湖东北的“同乐园”大戏台已经开了戏。
同乐园里有整个圆明园里最大的戏台——高达三层的“清音阁”。戏台一层底下设有地井,二层、三层有隔板相连,如剧目需要地井可喷水,二层和三层可相通上下自如。故此不管什么神兵天降、还是东海龙王,甚或地府鬼魅的戏码,这大戏台上均可演绎逼真,叫人如身临其境。
戏台北边便是供皇家看戏的“戏楼”,同乐园的匾额便是挂在这座戏楼上。看戏的时候儿,皇帝坐一楼殿内,皇太后及皇后、嫔妃则坐在楼上看戏。
戏楼两旁各建有二层转角配楼十四间,是皇帝赐宗亲和王公大臣看戏之所在。
今年正是举国大清,皇帝赐宗室、蒙古外藩,以及浩罕等部使臣,一同在同乐园看戏;便是平时住在宫外的公主格格、宗室福晋等也都进园子来看戏。
一时之间,当真是君臣一家,天地同欢。
这一日,后宫嫔妃所坐的楼上,格外多了一个人。
按说这日楼上这样多的女眷,想要特地多看哪个人一眼都不容易,可是今儿多的这个女子,却叫人想看不见都不成。
——因为,她是个回部女子。
回部女子生来容貌便与满人、汉人皆有绝大区别;况且她身上穿戴亦是回部装束。
她身披白袍,罩帽半幅遮住面庞。周身上下从外看起来,只是一身素淡至极的白袍,没有任何半点装饰。
这样的素淡,在今日这人人皆浓妆艳抹、环佩琳琅的场合,实在是素淡得叫人无法不侧目。
可是却也因为这样的素淡至极,反倒在一众脂粉环绕间,清绝如夜空明月。
更何况,便是一身素淡至极,可是那样一张脸却玲珑立体到,不需任何脂粉、妆容的陪衬,依旧可得“艳色照人”之感去。
便是婉兮,自这女子一上楼来,都忍不住一双眼紧紧凝住她,怎么都松不开目光去。
“这是谁呀?”玉蕤都忍不住低声问,“难道是哪位入觐的回部王公的家眷?”
婉兮含笑道,“我一直在想象热依木夫人的容貌。我想,应该与眼前女子,是相似的眉眼吧?”
“她是和卓家的女子。”豫嫔走过来,朝婉兮一礼,“这一脉和卓家族为‘白山派’,故此唯有和卓家的女子,才配满身素白,不需要其它任何颜色、珠宝、脂粉的装饰。”
豫嫔因母家曾为准噶尔部统治,久居西域,故此十分了解当地回部风俗。
婉兮也愣了一下儿,“和卓家的女子?”
豫嫔看了婉兮一眼,点头,“和卓家为‘圣裔’,故此和卓一家在回部的地位超卓。即便是女子,也如回部的公主一般尊贵。”
婉兮小小遗憾了一下儿,“若此,这位女子便必定不可能是热依木夫人了。”
她回头问玉蕤,“你可听你阿玛提到,和卓家族有哪些位进京陛见了?”
玉蕤忙道:“来京的和卓为‘额尔克和卓’额色尹、额色尹的弟弟帕尔萨;‘鄂托兰珠和卓’玛木特、以及图尔都和卓……他们是一家人,额色尹和帕尔萨为叔父,玛木特和图尔都为侄儿。”
“这一脉和卓,皇上已经圣命在京居住。其中额色尹已经封为辅国公,玛木特为公品级一等台吉、图尔都为一等台吉,帕尔萨为三等台吉。”
皇上对这一家的高官封赏,叫婉兮也是小小吃了一惊。
婉兮轻轻点头,“怪不得。以和卓家族在回部的地位,皇上方有如此封赏。这位和卓家的姑娘,身份自是尊贵。”
说着话,已是到了眼前。
跟随在那和卓家族女子身边儿内务府下的官员福晋忙低声与那女子介绍。
那女子抬眸望向婉兮。
她的眼珠儿,像是大漠里掩埋了千年的琥珀;她的睫毛,长长宛若彩蝶之翼。
还有她的眉毛,那样细、那样长,黛色浓郁,两条眉的眉头,仿佛都接连在了一处。
这眉眼便都与中原之地迥然不同了。便如汉人流行如雾轻袅的“罥烟眉”,或者如汉代卓文君的“远山眉”,都是以淡雅清秀为风格;眼前的和卓姑娘,这眉色便显得浓烈而强势,正与她一双深凹的眼眸相称,更显得她五官如刻如画,艳色夺目。
此时以婉兮贵妃的身份,在后宫里只在皇后一人之下,那和卓姑娘理应主动上前行礼请安才是。可是那和卓姑娘面上却并无半点的伏低之色,只是站在原地,躬身浅浅一礼。
那内务府下的官员福晋便很是有些尴尬了,连忙上前大礼请安,低声用满语解释,“……这位姑娘终究刚从西域入宫来,于宫中礼数还不了解。也是奴才教得不好,小心教了这几日去,姑娘还是没学会。”
婉兮却笑,轻轻摇头,“无妨。”
婉兮径直走到那姑娘面前,想了想不知该用何种语言说话才方便。想来这和卓姑娘必定不会说满语,也不会说汉话的。
这会子豫嫔曾在西域生活的经验便派上了用场。豫嫔在婉兮身后轻声提醒,“她必定会说蒙语,令贵妃囊囊与她说蒙语便好。”
婉兮先是点头,可是随即心下微微一动,却摇了头。
婉兮坚持不在那姑娘面前说蒙语,这便没法子说话,便也只是一笑,向那姑娘伸出手去。
内务府下的那位福晋赶忙上前又与那和卓姑娘介绍。婉兮听得懂,那福晋通译所用的语言,同样也是蒙语。
在那福晋说的蒙语声音里,婉兮静静凝视那和卓姑娘。
果然……在那姑娘眼角,有一抹极轻极轻的轻蔑之色。
婉兮便也拦住那福晋,只是用微笑与那姑娘面对。
微笑,该是这世上不分语言、国度,都能看得懂的善意。
终于,那和卓姑娘也报以浅浅一笑。
虽然没有行礼,没有一个臣女对贵妃的崇敬之色,却终究报以相同的微笑去。
婉兮便也不多留,点点头便走了开去,走向自己的座位。
玉蕤早已打听了一圈儿回来,低声禀报,“这位和卓姑娘是辅国公额色尹的侄女、一等台吉图尔都和卓的妹妹。”
婉兮点点头,转头看向戏台,唇角微微含笑。
“看戏吧。大戏开锣了……”
皇后那拉氏奉着皇太后,是最后压轴到的。
那拉氏自然也是瞧见了那和卓姑娘。
一众嫔妃、公主、宗室福晋都赶紧起身,给皇太后和皇后行礼请安。那和卓姑娘便也随着一同请安。
原本按着身份,她应当退到最后一排去。可是兴许也还是对宫中规矩生疏的缘故吧,便还是站在原地,一步都不肯退。
能站在这一排的,都是婉兮和语琴等妃位以上的位分了,这么一位白衣素淡的姑娘这样站在一起,未免叫人瞠目。
婉兮便含笑拉了那姑娘一把,叫那姑娘站在自己身边儿,以免她尴尬了去。她自己先缓缓行礼,怎样屈膝、怎样在屈膝的同时叫双肩和腰挺直的动作,细细分解了给那姑娘示范看。
那姑娘便也会意,虽说还是有些犹豫,不过终究还是学着婉兮的模样儿,给后宫的两位女主人行了大礼去。
皇太后和那拉氏对视一眼,皇太后便也点点头,“都起来吧。今儿是咱们君臣、一家子同乐。便不必那么多规矩,都坐下吧。”
那拉氏扶着皇太后入座,回头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便忙召那内务府下的福晋过来问话。
“……那丫头是什么意思?”
内务府下的福晋行礼回话,“奴才只是接到差事,为买丽克姑娘的引导之职。其余,奴才也不知晓。”
“奴才想来,今儿是皇上赐宴宗室、外藩;买丽克姑娘为和卓家族尊贵的姑娘,故此也获邀前来。与蒙古各部的福晋、格格们同来看戏的规制是一样儿的。”
那拉氏眯眼打量买丽克,“她叫买丽克?”
那福晋答,“正是。”
那拉氏瞟了塔娜一眼,“看样子年岁也不小了,怕也有二十七八岁了。怕是哪个回部王公的福晋吧?”
塔娜便问那女官,“那你怎还叫她‘买丽克姑娘’?”
那女官忙答,“回皇后主子,塔娜姑娘,奴才是没见排单里有她夫家的名字,她今儿只是跟着她母家叔叔、兄长一起来的。故此奴才也只好称她为‘姑娘’。”
皇后宫里的伊贵人,因也来自厄鲁特,对回部的了解与豫嫔相似,这便起身走过来伏在那拉氏耳边介绍,“买丽克,在回部的语言里,意为‘公主’。”
那拉氏不由得一哂,“哟,敢取这么个名儿的,怪不得之前便是给我和皇太后行礼,都不肯退后呢。”
伊贵人便也小声将和卓家族在回疆的地位娓娓道来。
那拉氏扬了扬眉,“他们觉着自己是什么‘圣裔’,这回疆各部便自然是他们的属民,归他们统御了?朝廷可并未给他们这个权利!他们是谁的后裔,我可不认得他们信奉的神,我才懒得理。”
那拉氏又横了横买丽克,“……又来了一个信奉不同的神明的!既然也是和卓家人,便又是与大小和卓同宗之人,那便是朝廷的罪人!”
伊贵人忙解释,“她叔叔额色尹和卓,她哥哥图尔都和卓,都不同意大小和卓反叛之举,她们家人还起兵协助过朝廷,立了功的。”
那拉氏轻哼一声儿,“那也是朝廷大军压境,他们家为了自保,不得已不为之吧?我倒不信他们诚心归附,不然你瞧她刚才,给我行礼还心不甘情不愿的劲儿!”
皇帝忙到正月十五的晚上,在“山高水长”带着后宫、群臣看完了火戏,闹到了大半夜去,这才腾出空来,上“天然图画”看婉兮。
婉兮已是困得快睁不开眼,被皇帝用两根指头挑着眼皮,这才勉强看着他。
婉兮便瞟着皇帝笑。
皇帝面上微红,上前捉住婉兮的手,“你又笑什么?”
婉兮悄然伸指头,在皇帝肚皮上捅了一下儿。
“奴才是笑啊,爷这回西北已定,这便心宽体胖,这个年过得,倒是富态了些去。”
从前皇帝的脸都是长脸,两颊如削;如今的皇帝,两颊倒是增丰了不少,倒变成容长脸儿去了。
皇帝哼了一声儿,“可难看了?”
婉兮含笑摇头,抬手托住皇帝的脸。
从前的皇帝一张瘦削长脸,英姿勃发、目光犀利如刀;如今的皇上,两颊因发福而变得线条柔和了,这便显得目光也宽容了许多。
婉兮便笑,“奴才觉着,爷此时的相貌,才更像是盛世之君。尤其今年是西北战事平定之年,又是爷五十圣寿之年,爷这般的宽和之颜,才更符天时地利与人和。”
皇帝哼了一声儿,伸手捏了捏婉兮的脸。
他们两个心下都明白,却也都没说——皇帝发福,一半也是因为他终究五十岁了。五十岁的人,难免要发些福了。
皇帝收回了手,将婉兮圈进怀里,“……爷倒是希望能见着你胖起来些。这些年太辛苦你,叫你总不见胖。”
婉兮故意起身在皇帝面前转了个圈儿,“这显得奴才身姿轻盈,又有何不好?”
皇帝急忙一把给抓回来,“身姿轻盈是好,可是爷却怕你被一阵风给吹跑了~~”
婉兮便笑了,伏在皇帝心口,“瞧爷说的,奴才变成飞燕了不成?奴才可做不到的,奴才便是怎么瘦,都有一个铅坨儿坠着奴才呢——这铅坨儿啊,就是皇上,就是咱们的孩子们。”
“有了这个铅坨,奴才便哪儿都不去。任凭什么东南西北风,都吹不走奴才。”
皇帝却还是将婉兮箍得那么紧,不肯松手。
这一晚皇帝小心地与婉兮缱绻,忌惮着她失了孩子之后的身子。
婉兮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太过困倦了,还是因为皇上格外温柔的对待,便觉今晚的身子格外的柔软、延展。便是皇上摆弄个什么形儿出来,都能随心所去。
皇帝越发动情,亢扬之情无法平抑,一径轻啮她耳珠,沙哑地一遍又一遍低喃,“……你将爷都给吞进去了。你那么小,怎么可能将爷囫囵个儿地都吞下去了?”
婉兮又是困倦,又是忍不住笑,总归只叫自己的身子化为柳絮随风一般,腰身款摆,引小舟直入藕花,深处,更深处……
缱绻了好几回去,夜已然更深了。只是因为今儿是正月十五,民间也开了夜禁去,故此这京师的上空远远地还能听见不知何处传来的炮仗声响。
距离远,那声音也不大,只是“哒”地一声又一声,响起在辽远的夜空之处。有了这声响,便显得这晚的夜色,更为宁谧、温馨。
婉兮累得睁不开了眼,连腰都扭不动了,只是还舍不得就睡死了,这便靠在皇帝怀中,抬手摸着皇帝下颌上的胡须。
窗玻璃上轻响。
婉兮这才用力睁开眼,“……爷,怕是魏珠他们有事。爷去看看吧。”
皇帝不耐起支起身子,撩开帐子问,“什么事?”
窗外簌簌动了动,却没人直接回话;少顷还是玉蝉端了灯进来,在暖阁的隔扇门外轻声回话,“魏总管不便在窗外回话,这才委了奴才进来转奏……回皇上,魏总管说,今晚上是十五,皇后主子那边儿来人问了好几回,看皇上回没回九洲清晏呢,说皇后主子亲自熬了醒酒汤……”
婉兮的困倦便醒了一半儿。
“奴才忘了,今晚上是十五……爷今晚理应去看主子娘娘。妾身失了规矩。”
皇帝轻哼一声儿,“哪儿来的毛病!这些年都不再论什么初一、十五的规矩了,她今年怎么忽然又提起来了?”
婉兮眼前又是坤宁宫家宴那晚,两人的手碰撞之时,那拉氏那一脸的嫌恶。
婉兮轻笑一声儿,“或许今年,主子娘娘格外想念爷的恩宠吧?终究今年是爷的五十万寿,主子娘娘便格外在乎与爷独处的时光。”
皇帝哼一声,“就说朕今晚看完火戏,又与宗室、外藩喝酒喝多了,已经睡下,叫不起来了。皇后的醒酒汤叫九洲清晏的人先收下,放着就是了。”
玉蝉便又出去传话,稍后又回来。
“回皇上,魏总管之前已经这样支应过皇后主子宫里人……可是皇后主子说,就因为知道皇上今晚儿高兴,酒喝了不少,这便怎么都不放心。非要亲眼看见皇上,亲手伺候皇上服下醒酒汤,这才能安心。”
婉兮听得忍不住笑,背过脸去,轻轻推皇帝。
“爷便去吧。也难为皇后主子,这样天寒地冷、三更半夜的,还在不眠不休地等着皇上。”
皇帝皱眉,“叫她等!若等不得了,九洲清晏里又不是没有旁的围房,叫她径自去安置就是!”
第2343章 3、冷暖(六千字毕)
♂!
婉兮抬眸望住皇帝,也是轻轻一笑。www.uu234.net。しw0。
回头吩咐玉蝉,“夜里寒气重,你叫外头上夜的内监们,在廊庑下的小炭炉子里,温几吊子黄酒来。”
玉蝉忙答应一声儿,到外头吩咐了。
用小吊子温酒倒是快,不多时便好了,玉蝉将小银吊子装的黄酒送进来。
婉兮却笑,“不要银吊子的,换成白锡的。皇上喜欢白锡酒器里烫的酒,喝起来甜。”
皇帝凝视婉兮,唇角轻挑。
婉兮含笑迎上皇帝的眼睛,“爷今晚大宴宗亲、外藩,又在‘山高水长’看火戏,散了的时候已是子时前后了,上了奴才岛上来,都已是过了子时了。”
“这会子天都快亮了,爷原本来的就晚,更是到此时还没得歇息。不如喝一口黄酒,散散寒气暖暖胃,安安稳稳睡一会子,天亮了也好继续处理政事。”
婉兮伸手轻轻抚了抚皇帝的胃,“爷今晚酒宴上虽说也喝了不少的酒,可是这会子奴才给爷预备的不是白酒,是黄酒。黄酒度数低,烫暖了,喝起来便不伤身子,只为叫爷能稳稳当当合一会儿眼。”
少顷玉蝉将白锡吊子烫好的酒也送进来。
婉兮亲自接过,给皇帝分酒,回头嘱咐,“方才你们用银吊子烫好的那些,也别糟践了。外头上夜的太监们也都冷了;你也这么里里外外走了好几回,也染了寒气。这吊子酒,便你们拿去分分都尝尝吧。”
“宫里虽说有规矩,当值的时候儿不准你们动酒;只是今晚是元宵,民间的宵禁都止了,你们浅尝一口,倒不打紧。”
玉蝉忙含笑行礼谢恩。
婉兮将玉蝉拽过来,在耳畔轻声道,“……额外多热一壶,给皇后宫里的人送过去。”
玉蝉惊讶扬眸。
婉兮淘气地眨了眨眼,玉蝉便也笑了,这便告退而去。
婉兮回头,从自己炕衾的小抽匣里掏出自己永寿宫那专有的糖渍海棠果来,拈了两颗放进酒盅里,递给皇帝。
烫好的黄酒,里头添两颗海棠果,酸酸甜甜,格外好喝。
皇帝眯眼凝视婉兮一眼,忽地坏笑凑过来,伏在婉兮耳边,沙哑道,“……何必要酒?若你肯叫爷再啜你下边那儿一口,爷自然就醉了,必定睡得最香。”
婉兮深吸一口气,脸颊已红,却还是伸手直接拿过酒盅来,仰头将那杯酒喝了。
她妙眸染了酒意,轻轻而转,“……这样儿,爷少待片刻,等它流转下去了,爷就能美酒与琼浆,共饮了。”
皇帝喉头一梗,已是霍地扑过来,将婉兮紧紧覆住。
这一晚,“九洲清晏”岛上,格外的冷。
后湖已然冰封,那从后湖上吹过来的风,便也仿佛裹了冰碴儿一般,打在脸上都是割肉一般地疼。
那拉氏站在廊檐下,望着东边儿。
“天然图画”就在“九洲清晏”的东边儿,天光的熹明也在东边儿。
故此那拉氏往东边儿看过去,看见的不只是夜色熹光之间影影绰绰的“天然图画”,更有东边儿天际那一点一点亮起来的天色。
终究这一晚,还是白等了。
塔娜已是不知第几次出来劝那拉氏,这回更是将重新烧好了炭的手炉捧出来,塞进那拉氏的手筒子里,小心摸着那拉氏的手,生怕那拉氏冷着。
那拉氏冷笑一声儿,“这么点子冷,又怕什么!我穿着大毛的衣裳呢,又有手炉和脚炉,身周左右还有宫墙遮风;与满人先祖在关外爬冰卧雪比起来,已是不知道暖和了多少!”
“我是满人的格格,我的骨子里便没有‘怕冷’二字!”
塔娜与德格对视一眼,只能低声再劝,“天已经要亮了。待会子皇太后便要起身,主子还得过去伺候……这会子不如还是进内眯一会儿,好歹暖暖手脚。”
听到皇太后,那拉氏只得蹙眉,霍地转身,终于回到了围房内。
一进内,便瞧见了桌上摆着的温酒壶。
各宫的器具都有各宫的标记,那拉氏一瞧那酒器,便气不打一处来,“她想得倒周到!不光送酒来,还送了温酒壶,连同炭火底子一起送来。天亮了,她的酒却还没冷!”
塔娜也忍不住咬住嘴唇,“令贵妃也欺人太甚!便是她不说,咱们谁不知道皇上是去了她那边?亏她还要特地送酒来……这不是挑明了的显摆,又是什么?”
那拉氏缓缓坐下来,“酒可暖胃,人则寒心。她这是……故意向我示威!报复我今晚儿上搅了她的好事儿!”
塔娜和德格又对视一眼,德格忙上前帮那拉氏褪下披风,又到外头,叫负责地笼烧炭的太监,将地笼里的火烧旺些,叫暖阁地面和墙壁里能更多些暖气。
塔娜则低声道,“……其实主子今晚又是何必非要与她置气?今晚皇上大宴,再加上火戏,散了已是晚了。便是皇上回来,主子陪皇上的时辰,也只剩下半个晚上。”
“便是将半个晚上给了令贵妃去,又能怎样?主子若能忍下来,说不定皇上十六的晚上,反倒能早早来陪主子……到时候,那便是一整个晚上呢。”
那拉氏霍地垂头,目光森凉凝视着塔娜半晌,便忽然大笑了起来。
“一整个晚上?塔娜,可能么?”
那拉氏的目光由森凉里,沁出了痛楚来,“……从永璟没了之后,皇上已经有多久再没来陪过我了?那些个夜晚加起来,到如今已经累计到了一个什么数目去,你们可还数的清?”
塔娜黯然垂下眼帘去,不敢再说话。
那拉氏仰起头,目光撞上墙壁。那里是烛光与炭盆里的微光,一同将她的身影描摹勾勒出来的形状。
多少个夜晚,她睡不着的时候儿,便是这样看着墙上的影子。
她自己一个人的影子。
身子可以被温暖,被皇后的明黄袍服、东珠朝冠包裹起来;可是,影子不能。人变成墙上的影子的时候儿,便是什么尊贵的身份,什么华丽的冠服都无法叫那个影子看起来哪怕不再那么凄凉一点点……
她看着墙上的那个孤零零的影子,笑起来。
“我当然知道,这十五的晚上只剩下一半儿,我便是抢来了,又能与皇上在一起多久?我是可以退一步,等着皇上自己心下歉疚,不要十五的晚上就要十六的……可是!十五的晚上,是属于正宫皇后的。哪怕就只剩下一半,那也依旧是属于天子正宫的!我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要将它拱手让人?!”
“便如正宫之位永远不能相让一样儿,这十五的晚上,我是可以争不过,但是永远别期望我会主动拱手相让!”
“我没那个好脾气,这正宫之位也容不得我对一个辛者库下的奴才那么卑躬屈膝!”
主子若此,当奴才的心下如何能舒坦?塔娜哀哀望着那拉氏,忍不住轻声道,“……主子,今年是皇上的五十万寿。”
那拉氏细眼便是狠狠圆睁。
“皇上五十岁了……你想提醒我什么?”
塔娜一颤,忙伏地,“奴才多嘴了。可是奴才,一颗心都是为了主子。”
那拉氏却笑了,垂下眼眸盯住了塔娜的头顶,“你想提醒我,皇上五十岁了,对女人的兴致便没那么足了,是不是?那皇上怎么还去了令贵妃那儿?”
“又或者你是想提醒我,皇上五十了,我也四十多了……可是四十多了又怎样,便是有些苍老了,可是谁说就不能侍寝了?宫里的规矩,嫔妃五十岁才撤下绿头牌,不再侍寝;我便是四十多了,可是却还没到五十岁呢,你替我着什么急?!”
五十岁是后宫女子的一道门槛:皇帝的嫔妃五十岁之后不可再侍寝,要将侍寝的机会留给尚能为皇家开枝散叶的年轻嫔妃去;五十岁,也是先帝留下的太妃们才可单独与皇帝见面的年岁——也就是说,五十岁在宫里成为女子失去生育功能、生育机会的一个标志。
那拉氏此时已然年过四十,虽说还没到五十岁,可是随着年岁向那道门槛越挪越近,她的心下便也越发惶恐起来。
“……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才又想去争宠?不是,我是为了永璂。我此时所做的一切,都还是为了永璂啊!”
那拉氏垂下头去,眼角哀哀涌起水雾。
“小时候儿,家里人都说‘多子多福’,这是对一个家族的繁盛而言;对于咱们自己来说,多一个兄弟姐妹,便能在这世上多一个依靠。”
“阿玛和额娘总有老去的一天,等双亲升天而去,能在这世上帮衬着咱们的,就剩下手足兄弟了。可是永璂呢,虽然贵为大清嫡子,可是终究这会子唯有他自己一个人啊。”
“坤宁宫家宴的那个晚上,我看着他领头跪在皇太后面前。他是嫡子,他跪在第一排,自没人敢与他并列;可是他就是那么一个人啊,而他背后,则是黑压压一片的皇子皇孙……每个人都抬眸盯着我的永璂,每个人都虎视眈眈着他身为嫡子所独有的地位!”
那拉氏说着,抬手揪紧了心口。
“我便觉得好揪心,从未有过的莫名的害怕去……这样的害怕,是从前没有过的;可是如今永璂九岁了,长大了,我便反倒越发害怕起来。”
“等他过了十岁,等他需要与兄弟真刀真枪争夺起来的时候儿,谁与他站在一处,谁能跟他相依为命?”
那拉氏的指尖儿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便是那个出继了的永瑢,他好歹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呢!还有四阿哥永珹,他下头还有老八、老十一两个本生的兄弟!”
“便是永琪,虽说他也是自己一个儿,可是他年岁大了,此时有了老婆和孩子去……就我们永璂,虽为嫡子,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那拉氏站起来,走到窗边,目光印满了窗外那黎明到来之前的幽暗。
“我时常忍不住回想起康熙爷时候儿的九龙夺嫡来。那时候儿的太子胤礽,还不是孤军奋战!看似先帝当年最支持他,可是到头来还不是先帝才成了最大的获益者,得了嫡子的天下去!”
“倘若那时候胤礽再多几个本生的兄弟,与兄弟们争斗起来便多几个手足和依仗,他是不是便也不会被那些庶子们给害成了那样儿……”
塔娜惊得慌忙起身抱住那拉氏的腿,“主子,那是先帝啊,是皇上和主子您的皇父……主子万万不可再说这样的话了。”
那拉氏叹了口气,“我知道,我只是打个比方,并未说先帝的天下来得不明不正。”
那拉氏走回去,再度缓缓坐下来。目光幽幽盯了桌上的烛光半晌,又转向婉兮叫送过去的温酒壶上。
“我只是想,便是为了永璂,我也得在五十岁来临之前,再设法跟皇上要下一个孩子来。最好是皇子。便不是为了叫那个孩子再去争夺皇位,也要叫那个孩子成为永璂的帮手和依靠去。”
那拉氏长叹一声,“故此,我便是明知道今晚做的事儿有些傻,可是我还是要做。时光留给我的日子不多了,我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距离五十岁不远了。我得在这仅剩的最后几年里,争取达成这个愿望。”
次日天亮,那拉氏在“长春仙馆”伺候罢皇太后,回到“天地一家春”,嫔妃们都已来请安了。
那拉氏笑着瞟向婉兮,“正月十五吃元宵,令贵妃宫里吃的,怕是汤圆儿吧?”
元宵与汤圆儿,便是南北之别。
婉兮心下微微一动,却是含笑道,“回主子娘娘,昨晚上奴才和孩子们,都随着皇上一起,闹腾得晚了。便没顾上吃元宵,更没吃汤圆儿。”
那拉氏轻笑一声儿,“那令贵妃怎么好端端的,大正月十五的给我送黄酒?黄酒都是南边人才喝的,我可喝不惯。”
那拉氏说着叫塔娜将那温酒壶拿过来,她接过来走到婉兮面前儿,亲手塞回了婉兮手里。
“这些南边人的玩意儿,还是令贵妃这样的汉姓女自己留着吧。”
婉兮淡淡一笑接过,“那便是妾身会错意了。妾身以为,皇上喜欢的,主子娘娘必定喜欢。昨晚上皇上连饮了好几杯这酒,称赞说好,故此妾身才给主子娘娘也送一壶尝尝。”
“这是‘冬酿’,俗话说‘小雪前后做正酒,种入酒酿悉观嗅,开耙把关需高手,一二三耙九十九,前后二酵三个月,大器晚成香永久’……小雪那天酿的,到今日两个月才开坛,主子娘娘不用,真是可惜了。”
婉兮说着将酒壶交给玉蝉。
她转身儿一笑,轻睨那拉氏,“这黄酒口味上倒有个特点,若是烫得暖了,喝起来温软绵长;可若是冷了,入口倒嫌酸涩。故此妾身给主子娘娘送去的酒,是配着温酒壶和炭火底子一起送去的,就是想叫主子娘娘入口的,便是暖酒。”
“可是瞧主子娘娘这样不喜欢,妾身便忍不住担心——主子娘娘怕是冷着入口的吧?那这黄酒便变成了醋一般,那便当真不合适了。”
那拉氏倏然挑眸,冷意毕现。
婉兮却含笑错开了目光,只对着玉蝉道,“不过不要紧。酒是好酒,便永远都是好酒,便是主子娘娘退回来了,咱们自己留着就是。”
“烫过的酒便是冷了,也坏不了,回头咱们拿回去重新再烫热了,喝下去依旧可口、暖心。“
玉蝉便也含笑屈膝接着。
婉兮回眸又瞟了那拉氏一眼,“主子娘娘放心,这酒妾身必定不糟践了。李时珍都说‘腊月酿造之酒,经数十年不坏’。这酒,妾身会和皇上一起,替主子娘娘喝下去的。”
那拉氏登时细眼圆睁,恨恨瞪住婉兮。
婉兮一笑抬眸,迎上那拉氏的目光,没有半点闪躲;就在那拉氏的目光里,含笑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稳稳坐定。
语琴噙着笑看完了这一幕,不由得含笑与婉兮耳语道,“你今儿倒是不惯着她脾气了~”
婉兮缓缓舒一口气,“她昨晚儿,几次三番叫人到我岛上去叫起儿,又何尝对我客气半分了?我这些年来,该忍她的,忍了;该表达我心意的,也都表达过了,她却依旧将我当做辛者库的奴才看,我自己忍得,我这贵妃的位分也忍不得,我更不会叫孩子们也这么忍着!”
坤宁宫家宴那晚,三个孩子随着皇太后一起到了坤宁宫,永璂抢先率众给皇太后请安磕头;之后皇子皇孙们互相行礼请安,小鹿儿便也去给十二哥行礼。
婉兮亲眼看见,就在那一刻,永璂却伸手一把将小鹿儿给扒拉开。
小鹿儿回来委屈地问她,“为何十二哥不叫我给他行礼?是他没准备荷包,没银子给我压岁么?那没事儿啊,我不要他的银子就是。”
幸亏那会子人多,旁人兴许是没看见孩子们之间这点子小举动。可是婉兮看见了,又听了孩子这委屈的话,那疼便在她心上泛滥开,忍都忍不下。
无论那日那拉氏怎么对她,她自己倒都能看淡些;可是孩子若也因为这个受委屈,那对不住了,她必定原样奉还!——她自是不能还给永璂那小孩子,那她就只好还给那拉氏了。
不多时六宫齐聚,外头也传进话来,说皇上马上就到。
那拉氏面上一亮,忙起身,率领六宫迎到“天地一家春”正门口。
远远地,只见皇帝的暖轿后,还另外跟着一顶小轿。
那轿子的颜色有些特别,是蓝色的,以白色为顶。冷不丁一眼看过去,倒像是皇上行围木兰的时候儿,那大草原上所用的毡帐的颜色了。
尤其是那小轿的顶上,不装饰凤或者翟鸟,而是竖着一弯月牙儿。
婉兮也回眸,望了豫嫔一眼。
豫嫔上前来耳语道,“与我们蒙古人一样,回部人也尚蓝、白二色。囊囊再看那轿顶——回部人崇拜星月。”
婉兮心下越发有了数,含笑向豫嫔点点头。
不多时两顶轿子已经来到眼前,皇帝落轿之后,并没急着先到众人面前来,而是站在轿边,等着后头那顶小轿落稳,含笑等着那轿子里的人走出来。
婉兮是含笑静待,那拉氏却已经站不安稳,疾步走到皇帝身边儿去,问道,“……皇上这是?”
说着话,那蓝轿子里的人已经缓缓走出。
依旧是满身素淡,长袍严严实实裹住全身,风帽遮盖住半个面孔去——可即便只露出一双眼眸和眉毛,却已是足够叫人眼前灿光一转。
正是那位回部和卓家的姑娘——名为“公主”的买丽克。
那拉氏喉头陡然一紧,心已经砰砰跳得急了起来。只是她身为正宫,这一刻面上却不能不保持微笑。
“皇上,这位和卓家的姑娘怎么进内廷来了?便是哪位回部伯克的家眷,可以进园子看戏,却也不宜进内廷来吧?”
皇帝轻轻摇头,“她不是哪位伯克的家眷。”
皇帝也不多说,便率先跨步走向宫门来。
婉兮在宫门口,屈膝迎候皇帝。
皇帝走到婉兮面前,伸手拉起了婉兮,然后对后面六宫道,“都起来吧。大过年的,都不必拘礼。”
一时走入“天地一家春”正殿,皇帝坐下,便向众人含笑点点头道,“朕今早上已经下旨,辅国公额色尹、一等台吉图尔都等,归理藩院管辖;其余随额色尹、图尔都等来京的乐工、匠艺人等,共编一佐领,归内务府管辖。此后陆续到京的回人,均入此佐领下。”
那拉氏便一眯眼,“若此说来,留京居住的回人,已然纳入八旗之下统领?”
皇帝点头一笑,“没错,便为‘回人佐领’。”
“既然已入八旗之下管辖,故此按着后宫挑选的规矩,回人佐领中的女子亦可参与挑选。”
皇帝一指白袍裹身、静静立在地下的买丽克。
“朕已挑选一等台吉图尔都之妹、辅国公额色尹侄女,和卓氏之买丽克入宫。”
皇帝说得语声清淡,可是一众嫔妃却都惊得瞪圆了眼。
那拉氏尤其大口吸气,努力挤出一抹笑,对皇帝道,“回人便是入了佐领,回人佐领的女子可参与挑选……可是终究这会子并不是女子挑选之年啊。”
“皇上若这样不明不白便选了女子进宫,这便不合规矩!不若皇上再等两年,待得后年挑选之年,再挑选合适的回人佐领下女子进宫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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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4章 4、早产(六千字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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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淡淡挑眸凝视了那拉氏一眼,笑笑,却是摇头。m.www.uu234.net
“不必了。朕已经定了,买丽克挑选入宫。”
“皇后若非要说不是挑选之年,其实倒是朕的错儿。原本去年就是女子挑选之年,也原本去年八月前后,兆惠就要送额色尹他们进京陛见的。是朕给拦下了,叫额色尹他们继续在西北安定回疆各部,替朝廷效力,进京陛见这才推迟到今年一月的。”
“若是那会子他们已经进京来陛见了,那朕便那会子已经叫买丽克进宫。倒是不违挑选的年份了……若这会子皇后还非要追究这个,那便是追究朕的不是了。”
皇帝含笑,目光轻轻飘落在买丽克面上,“没的要因为朕的更改,倒要再耽误买丽克两三年的青春去。”
婉兮听了,便是轻轻一笑。
语琴也是轻叹一声,“可不,这位回部公主,看起来年岁也有二十七八了;若再耽误两年去,便又要年过三十了。这大清的后宫,也不能总收这样年岁的女子进宫来啊。”
皇帝转眸望着那拉氏,面上笑意不减,“话又说回来,即便今年不是女子挑选之年,朕也要为功臣之家破这个例。额色尹和卓一族,不与霍集占兄弟同流合污,心向朝廷,且出兵襄助朝廷,这便是有功于社稷!”
皇帝的话已然说到如此,那拉氏只得深吸一口气,勉强含笑点头,“全凭皇上做主就是。”
那拉氏重新坐直,下颌微扬,环视殿内一众嫔妃。
“既然买丽克已然入宫,倒不知道皇上要将买丽克安排进哪个宫里?回部的一切都与咱们内地迥然不同,吃的喝的、行的卧的,都与咱们不一样儿。妾身倒是一时想不出,该将买丽克指给哪个宫里去。”
皇帝也是点头而笑,“皇后倒是与朕想到一处去了。皇后说得不错,回部习俗与内地皆迥异,放在哪个宫里,朕也担心一时间都不合适。”
皇帝伸手朝那拉氏伸过来。
那拉氏一怔,心下便也涌起一股子又苦又甜的滋味来,抬起手来迎上皇帝的手。
皇帝含笑握了握那拉氏的手,“若此,朕最放心的还是皇后来亲自教导买丽克。便叫她在你宫里学规矩吧。”
那拉氏一梗。
方才那一瞬间的甜还没从嗓子眼儿咽下去,那嗓子眼儿便卡住不动了。
那拉氏忙努力地笑,“妾身身为中宫,教导内职,自然是责无旁贷。只是妾身宫里已经有林贵人、伊贵人随妾身一同居住……妾身担心,买丽克进了妾身的宫里,可安排的房屋便不多,倒叫买丽克委屈了去。”
那拉氏说着还压低声音与皇帝耳语,“妾身听闻,她们吃的喝的,都不愿与人混用,这便难不成还要为她单独辟一个厨房,连厨子杂役、内管领、听差苏拉……全都单配一批人来?”
“再加上她所拜的,与咱们又不是同一个神,那难道说要在妾身宫里的小佛堂之外,还要再给她建一个礼拜堂去不成?”
皇帝想想,倒是含笑赞许而笑,“还是皇后想的周到,就应该这么办。”
那拉氏面色顿时一白,“……若要如此,妾身宫里哪里还有那么多房屋可用?”
皇帝却含笑点头,轻轻拍拍那拉氏的手,“那皇后便也委屈一点,将你目下所用的房屋,腾两三间出来,就也是了。”
那拉氏一声轻喘,“皇上……是要妾身这个中宫,为一个新进宫学规矩的女子腾房屋?”
皇帝却依旧含笑,温柔点头,“皇后母仪天下,自当爱民如子,将后宫所有嫔妃都当做自己亲生姐妹。皇后必定能如此,朕最是放心。要不然……皇后岂不失德?”
那拉氏终是说不出话来,只能定定望住皇帝。
皇帝面上眼里没有半点不豫之色,一径温柔如水,暖如春阳。
那拉氏不由得猛地抽回了手,不再看向皇帝,径自直挺挺坐正。
皇帝面上依旧笑意温柔,便也自自然然收回了手,目光温煦从一众嫔妃身上扫过。
买丽克还在地上站着,皇帝便起身,亲自走过去,与买丽克说了两句话——这话,竟是在场所有人都听不懂的。
豫嫔给婉兮介绍,“这是回部的语言。”
婉兮含笑点头,“我一直好奇回部的语言该是什么样儿的,想来必定与古时候那些西域的商人、女子所用相同。今儿,终于听见了。”
婉兮又回眸向语琴含笑解释,“皇上一向将所有编入旗下佐领的部族,都一视同仁。故此皇上不但满语、汉话、蒙语精通之外,便连高丽话、鄂罗斯话、西南苗疆、雪域藏人的话,也都运用自如。”
“如今回部之乱平定,皇上便连回部的话也能说得这样好了。”
语琴惊得不由得瞠目,“我当年进宫,只会说汉话,不会说满语,便是有你教我,还学了好几年去才勉强能听得懂些……皇上竟然能学通这么多话?”
婉兮含笑眨眼,“还不止这些。钦天监里还有洋人,我还听说皇上向钦天监里的洋人学欧罗巴的话呢。”
颖妃也是张了张嘴,“……皇上是不是早定了心思,要选回部女子入宫?皇上就是为了这个买丽克才学的回话吧?看起来,皇上好喜欢她。”
颖妃的这一句话,倒是叫语琴等几个人,面上都黯然一下。
终究,那回部的女子,天生的五官艳丽,叫她们心下都有些自惭形秽。
婉兮悄悄儿冲颖妃做了个鬼脸,“哎哟,是不是我那黄酒洒出来了?怎么迎面一股打鼻儿的酸味儿?”
颖妃脸一红,“令姐姐又笑话人!”
婉兮含笑冲几人点头,“不是的。这会子只是朝廷平了回部之乱,却并非回部初次归顺朝廷——便如吐鲁番的额敏和卓,便是康熙爷年间就曾出兵助力朝廷,征伐准噶尔;雍正十年的时候儿,就被先帝封为扎萨克辅国公了。”
“故此皇上学习回部的语言,该是当皇子的时候儿就开始了,并不是这会子才为了一个回部女子所学。”
颖妃红着脸吐了吐舌,“我说嘛!不然皇上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学会了啊。你们听,那话还打着嘟噜儿的,颇有些难学才是~”
还是婉嫔稳稳地坐着,看语琴和颖妃都说够了,才伸手过来轻轻按了按婉兮。
“看戏的时候儿,你明明可以听豫嫔的提醒,用蒙语与她说话,可是你却没说;而今儿,皇上也没用蒙语与她说话,而是特地用了她们部族的言语……”
婉兮会心抬眸,与婉嫔眨了眨眼。
皇帝定完此事,便将买丽克交给了那拉氏,他自己含笑起身离去,赴“山高水长”,赐王公大臣、蒙古王贝勒额驸台吉、及霍罕、巴达克山、齐哩克、博罗尔、布噜特、诸部使臣等茶果。
众人都知道,“天地一家春”接下来为了安顿买丽克,又有一番好折腾,这便都起身告退。
大家一起朝外走着,话题自然都是围绕着这位买丽克。
同来自厄鲁特蒙古,对回部多年杂处相居的豫嫔、祥贵人,这会子成了众人争相请教的焦点。
豫嫔是跟在婉兮身边儿,倒没怎么多话;倒是祥贵人颇有些得意洋洋地道,“姐妹们世居内地,没见过几个回部女子,才觉得那买丽克相貌艳丽罢了……我母家在西域这些年,什么样的回部美人儿我都见过。说实在的,这个买丽克的相貌,在回部女子当中,也不过中人之姿罢了,没什么特别的。”
兰贵人听了,便也点了点头,“可是她终究是出自和卓家,凭和卓一家在回部的地位,她母家的身份倒也显赫。更何况皇上刚封了她叔父为辅国公,她哥哥是一等台吉呢。”
“身份显赫?”祥贵人却反倒捂嘴笑了起来,甚至笑弯了腰,“要说他们家身份显赫,对那回部人去说,倒还罢了;可千万别到我们蒙古人眼前儿来说。不然啊,我们当真是要笑掉大牙了……”
婉兮听了都一皱眉,轻轻瞥向豫嫔。
豫嫔便也会意,轻声道,“囊囊放心,我自然不会如她那般口无遮拦。”
语琴听得有些迷糊,忙问婉兮,“你们究竟打什么哑谜呢?看戏的时候儿,你特地不在买丽克面前说蒙语,可是她明明是能听懂蒙语的……这会子那祥贵人又得意成那个样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多亏婉兮这几年来不间断地看“狐说先生”赵翼的笔记;而赵翼曾为刘统勋家幕客,刘统勋则为《西域图志》的负责人,故此赵翼的笔记里,对于西域的描述颇为详尽、翔实,便也叫婉兮对于西域所居的厄鲁特各部、回部有了相当的了解。
这会子便是不用豫嫔来说明,婉兮也能准确说出其中的原委。
“……当年准噶尔辖制西域,回部受其要挟。回部的和卓都被准噶尔人驱赶至伊犁东北之地,沦为阶下囚。和卓一家在伊犁不但再没有尊贵的地位,甚至要自己种地来养活自己。”
“他们会听会说蒙语,也是在那段日子里被迫学会的。故此我在她面前才反倒尽量不用蒙语……”
婉兮说着也是轻叹一声,“对于和卓一家人来说,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祥贵人母家从前就是准噶尔的宰桑,曾在伊犁看管过和卓一家。故此她从小便习惯了蔑视她们,这会子才这般得意。”
颖妃回眸狠狠瞪祥贵人一眼,“这算什么,戳人家就伤疤,还得意成这样儿!叫她为我延禧宫的贵人,我当真是脸都要被打红了!”
语琴也与豫嫔道,“这话祥贵人说得,咱们必定不能这样说。即便是回到咱们景仁宫,关起宫门来,便是兰贵人要问你,你也当守口如**。”
看语琴这般已然自然而然端起了一宫之主的威仪来,婉兮不由得含笑凝眸。
豫嫔忙行礼,“庆妃囊囊放心就是。谁人心上没有旧伤疤?今日咱们揭旁人的,难免他日,旁人也同样揭咱们的。这才是得不偿失。”
颖妃轻叹一口气,低声道,“这会子我真佩服庆姐姐了。我那延禧宫里啊,可没这么好节制。”
语琴摇头苦笑,“瞧你说的,你没见那边儿打听得最热闹的,不就是我宫里的兰贵人么?我与豫嫔能说这样的话,与那兰贵人又何尝是容易说得通的?”
婉兮听着,缓缓低眉。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更何况咱们这后宫里,各宫关起门来,看似一个家,却实则一个屋檐下的并非亲人呢。”
“小到一个宫,大到咱们东西六宫,甚或再加上太后宫、太妃宫,这整个后宫去……道理便都是一样儿的。”
“从前咱们自己是宫里位下人,上头有人为主,咱们得低头听着;而如今,咱们自己的年岁也都大了,各自为一宫之主,便再低头忍着,倒不成规矩了。”
婉兮缓缓抬眸,眸光清静,望住语琴和颖妃,“既然宫里人多心眼儿也多,那咱们便再只听之任之也不是事儿。是时候咱们挺起了腰杆来,先将自己宫里整肃清楚了。”
婉兮一左一右握了握语琴和颖妃的手,“古人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语琴与颖妃的眸子同时一定,继而对视一眼,然后两人齐齐转过头来望住婉兮,都是点头。
“你说的对,是时候了。从前咱们要听人家的话,这会子便得要旁人学会听话了。”
几人在后湖上小码头告别。
婉兮和玉蕤坐上冰船回“天然图画”。
玉蕤这才轻声道,“颖姐姐的宫里还好说,不过一个祥贵人挑刺儿;倒是庆姐姐的景仁宫里,兰贵人和鄂常在,都是叫人不放心的。”
婉兮点头,“今儿倒不见愉妃和鄂常在……”
玉蕤也是蹙眉,“奴才也觉意外。难不成是胡氏要生了?可是不对呀,原本是说开春临盆,这才正月里……”
婉兮便也微微皱眉,“你回去便紧着去问问。”
婉兮回到岛上刚歪着盹了一会子,玉蕤便急急忙忙走进来,“真没想到,真是胡氏提前临盆了!”
婉兮睡意全无,一下子便坐了起来。
“……竟是早产了?”
玉蕤奉了婉兮的命,从圆明园赶回宫里,来到五阿哥所里的时候儿,五阿哥的所里已经忙成了一团。
个个面上都并无喜色,反倒是一派惊慌失措。
玉蕤忙去找英媛格格。
英媛将玉蕤拉进她房里,向外看了一眼,低声道,“是个小阿哥。”
玉蕤忙问,“既然是个小阿哥,那是天大的喜事啊!怎么这所里内外,竟然都忙叨成了这个样儿?难不成是因为早产,那胡氏的身子不好么?”
英媛叹了口气,“……这么忙叨,不仅是早产的事儿,更是——那孩子虽然落了地儿,却怕保不住了。”
玉蕤也吓了一跳,呆呆望着英媛半晌。
“你和五阿哥的长子没能保住,难道说胡氏这第二个阿哥,也要保不住?”
英媛也是黯然跌坐,拍了拍腿,落下泪来,“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啊……一个保不住,个个儿都保不住。”
玉蕤也是摇头,“若说从前皇室也有头几个孩子保不住的,那都是成婚早、年岁小的缘故;可是五阿哥这都二十了,年岁可不小了,生下的孩子按说不应该保不住才是。”
英媛含泪摇头,“谁知道呢?总归人家说是咱们的孩子福,要不就说我们这当娘的担不起诞育皇阿哥子嗣的担子来……”
玉蕤平定下来,却一把攥住了英媛的手。
“那这会子,你可想好了,该怎么应对?”
英媛吓了一大跳,“姐姐说这……竟是何意?”
玉蕤蹙眉道,“我的傻妹子,我在园子里一听说胡氏早产,这便悬心于你,赶紧向令主子求了恩旨,这才赶回宫来看你——你想啊,宫里的女人早产,这一向都会被人加以利用,可用来害人的啊!”
“你与胡氏都是五阿哥的侍妾,又是先后有的孩子;你说,胡氏忽然早产,若有人怀疑,又会怀疑到谁身上来?”
英媛惊得腾地站起来。
“姐姐是说,她们会将这事儿推到我头上来!”
玉蕤深深叹一口气,“这个嫌疑已然够重,若小阿哥再保不住,这责任便更重了!这会子趁着小阿哥那边儿还没传出准信儿来,你心下赶紧打量个清楚才好。”
英媛紧紧盯住玉蕤,半晌含泪而笑。
“我懂了……我们两个都是皇子侍妾,又是先后有了孩子;都是小阿哥,这便又前后一同都保不住了。这便正好被人利用了,说是我们两个鹬蚌相争的缘故。”
“她们尽可以将我的孩子没保住的责任,推在胡氏身上;再将胡氏母子的事儿,赖在我头上。这样我们两个的孩子都没了,便得了合理的解释;而我们两个,便都该死了!”
玉蕤也起身,一把抱住英媛,“正是这回事……所以你这会子不能再傻等着,唯有先理清思绪,待得待会儿小阿哥的信儿准了下来,你便该先下手为强!”
当整座紫禁城都沉入夜色,那些金瓦红墙都被黑夜掩盖的时候儿,终于传来了准信儿——胡氏所诞下的、永琪的第二子,也已夭折。
英媛所诞下的长子,好歹还活了三天,等到了洗三之时;胡氏诞下的第二子,竟然于诞生同日,只来这世上看了一眼,便长辞而去了。
胡氏自是哭到撕心裂肺,几次要以头撞地,想要跟着孩子一起去。
终究都才只是十八岁的小姑娘,这辈子头一回当娘,这便如何承受得起这样的丧子之痛;便想不开,宁肯一同死了罢了,也舍不得小小的孩儿独自去走那条黄泉路。
愉妃和五阿哥嫡福晋鄂氏,见大势已去,虽说也安慰胡氏,但是总要出门去面对众人。
愉妃更是要亲自回禀皇帝才行。
胡氏的屋子里便只剩下几个妇差、女子照应着,拼命拦着胡氏寻短见罢了。
胡氏闹腾了好一会子,终于累了。绝望地躺在帐子里,小小的脸衰败如落叶。
英媛走进来。
妇差们都像见了救星,跟英媛行礼,都说:“英媛格格好歹劝劝我们格格。”
英媛坐下来,要了热水,拧了手巾,轻轻替胡氏擦着额角被汗黏住的头发。
“失去孩子的疼,在咱们所里,我便最懂。你眼下心里的不甘、绝望和疑问,几个月前,我心里全都一模一样儿。”
“可是,博容啊,”英媛唤着胡氏的小名儿,“我都能好起来;你会子便是再难熬,你也得熬过去。你得跟我一样儿好起来才行。”
“咱们的第一个孩子是没了,可是唯有咱们好起来了,才能再有第二个、第三个孩子去……便是咱们这第一个孩子是怎么没的,那孩子受了什么委屈去,也唯有咱们好起来了,才有机会回头查清楚去,是不是?”
胡博容眸光一转,眯眼凝住英媛。
“姐姐是说,姐姐也觉着我和我的孩子受了委屈去?又或者说,姐姐当初失了大阿哥,回头已经查清楚了,内里别有隐情?”
英媛毅然点头。
“我的孩子没了,可是却因此反倒换来了阿哥爷的格外疼惜。我不怕与你说:阿哥爷这几个月来在我房内留宿的夜晚,倒比嫡福晋还多出两倍去!太医说,我的身子调理得很好,康复得很快,说不定很快便可以再得孩子去。”
“博容,你的孩子没了,这已经是事实。你就是再难受,也已经挽不回。若你愿意,倒不如善加运用此事,反倒能赢来阿哥爷多一分疼惜……”
胡博容的哽噎一点一点变弱,终于安静了下来。
她望住英媛,“姐姐,你为何帮我?”
英媛却笑了,“这会子我何尝是帮你?我是帮我自己。我只怕明天一早起,所里便会将你早产、阿哥夭折的事儿按在我头上了。到时候我便是想与你说话,都不容易了。”
胡博容紧紧盯住英媛,“姐姐这样说,便是这件事必定与姐姐无关?”
英媛惨然一笑,“同样的苦,我也吃过;我敢在你面前用我全家性命,用我余生的子孙福气来与你赌咒发誓!”
胡博容盯住英媛半晌,终于转开目光,幽幽点头,“那我心下,便也明白了。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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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5章 5、设防(七千字毕)
♂!
玉蕤当晚返回圆明园,将永琪所里的情形禀报给婉兮。www.uu234.net。しw0。
婉兮听罢也是出了好一会子的神,叹息道,“可惜了两位小皇孙,也可怜了两位刚刚当了娘就不得不骨肉离分的格格。”
玉蕤也是蹙眉,“原本咱们都希望这回胡氏能诞下的就是个阿哥,以此来分开愉妃和鄂常在她们的心去,叫咱们十四阿哥能安安稳稳预备三月的种痘。”
“老天可怜见儿,那胡氏诞下的果然是个阿哥,倒是与咱们期盼的相同。只是没想到,这孩子竟然早产了。”
婉兮也是轻轻垂下眼帘,“所以这世上,人算总是不及天算。”
婉兮说罢倒是释然而笑,安慰玉蕤,“无妨。这是意外,咱们指望不上这个法子,便再另外想法子就是。总归时间还有,咱们安排什么也还都来得及。”
玉蕤却是摇摇头,“姐你是好性儿,以为是人算不如天算,可我却觉着,这分明还是人算!只不过这算计倒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只是碰巧影响了咱们去罢了。”
婉兮闻言抬眸。
“这话又是怎么说?难不成胡氏的早产,背后也有人为?”
玉蕤点头,“听英媛讲说,原本这些日子还都是好好儿的。因距离临盆的日子还远,那胡氏每天早上起来便也还按着规矩去给嫡福晋请安。”
“结果今早上下了一层清雪,清雪下头却结了一层冰。从外表看不出来,结果胡氏一脚踏上去,整个人便重重摔在地上。”
婉兮也是眯起眼来。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儿?宫里规矩这样严,便是冬日里,院子里地面上也不准留下冰和雪的。突下的清雪倒还罢了,那雪下头怎么还可能留着冰去?”
玉蕤道,“可不!故此我就觉着那片冰,就是有人故意为之。就赶在下雪初时,在地上泼了水去,熟知胡氏平日行走的路线,这便得手了!”
婉兮点头,“到头来,若是追究责任,一便是追究那负责扫地的太监、二怕是反倒要追究到胡氏房里负责打水的粗使女子去了。倒一时牵连不到旁人去。”
玉蕤也是恨恨,“正是!我回来的时候儿,那所里已经将几个太监、女子送交慎刑司去审问了。”
婉兮抬眸望住玉蕤,“那英媛格格呢,你可提醒她小心了?”
玉蕤忍不住冷笑,“想来今晚上若是那几个太监、女子问不出什么来,明早上这罪名便会安到英媛头上去。我自是不能看着她吃这个哑巴亏,该说的话我都说了;该做的预备,她也都去办了。”
婉兮这才松一口气,“这样才好。”
天亮了。
永琪熬了一个晚上,眼已是红了。
愉妃也同样是一晚没办法合眼,早上起来永琪和嫡福晋西林觉罗氏一起来请安时,愉妃便是强打精神,也仿佛老去多岁。
永琪心下便更是难受。
愉妃没用西林觉罗氏伺候,只叫她亲自去看看胡氏那边儿。西林觉罗氏告退,愉妃便捉住了永琪的手。
“儿啊,你如今成婚之后,还留在宫里,未曾出宫分府去;那你的子嗣之事,便与哥们儿都不同。便是各家都有夭折的孩子,可是他们的终究是在宫外,与皇上隔得远;可是你就在宫里呢,孩子夭折前后的事儿,都得牵连宫里上下,都是要你皇阿玛亲自过问的啊!”
“已经连着夭折了两个小皇孙……永琪啊,不能再这么着了。他们是能说孩子福薄、或者是英媛和博容福薄,可是你的长子与次子相继夭折,且都是刚落地就没了……这便难掩悠悠众口,怕又要有人说,其实是你的福气薄。”
永琪眸光也是一黯,“额娘说得对,必定会有人这样说!”
愉妃攥紧永琪的手,压低声音,“从今早上天亮起,你便得面对这些了。你且记着我一句话:孩子去便已经去了,决不能牵连出你后宅的内斗之事来。”
“不管这胡氏早产、孩子没了,是不是有人在背后动手脚——这些咱们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切不可传扬出去,也绝不能叫胡氏乱说话去。”
“不然,你叫你皇阿玛又要如何看你?两个儿子相继夭折还不够,难道还要加上你连自己后宅里这么三个女人都驾驭不了么?若如此,你皇阿玛又如何能放心将这么大的江山交给你去?!”
永琪眸光又是一闪,望住母亲,缓缓点了头。
用过早膳,愉妃与永琪从表面上看起来,已然神色如常。
两人一起去看胡氏,胡氏见两人来,便掉下了泪来。
“愉妃主子、阿哥爷,慎刑司可传回话来了,他们可有人招供了去?”
永琪与母亲对视一眼,便上前来坐在炕沿儿上,握住胡博容的手,轻轻伸手帮她将滑下的被角拉起来,帮她盖严。
“慎刑司那边虽然还没传回确定的话儿来,不过我忖着,缘故必定是出在这些太监、女子手里。他们惫懒,你又好性儿,这便撒了些水都没当回事儿。没成想清早下了雪,这才结成了冰,倒伤了你和咱们的孩子去。”
“你且放心,不管慎刑司那边儿口供为何,我都必定饶不了他们几个去。”
胡博容微微一怔,望住永琪,已是流下泪来。
“阿哥爷是认定了,这事儿必定都是他们的错儿了?那几个太监倒不说了,那两个打水的粗使女子,却都是这两年一直在我身边儿伺候的。若是认准了是她们的错儿,那还不是我管教不严了?”
“到头来,我摔倒早产,倒成了是我自己的错儿害了我自己去?那岂不是,反倒要叫有些人说成是‘罪有应得’去?”
胡博容虽是汉姓女,这会子身子弱得都抬不起身儿来,可是刚经历丧子之痛,这会子便是当着愉妃的面儿,这些话说出来也都是字字如钉,铮然有声。
愉妃听了微微皱眉,便也走上前来。胡博容身边儿的女子急忙端上一张椅子来,扶着愉妃坐了。
愉妃轻叹一声儿,伸手抚了抚胡博容的额角,“博容啊,别想那么多。该是奴才们的错儿,自然治奴才们的罪就是。那两个使唤女子虽说是你房里的,可是她们终究又不是你带进宫来的家下女子,终究都是内务府送进来的。”
“若说看人走眼,也都是内务府看走眼了,追问那职官的责任去便是,牵连不到你去。”
永琪和愉妃都这样说,胡博容一颗心更是直沉谷底。
她微微偏开脸去,目光躲开永琪,更是不再面向愉妃。
“那两个女子的事儿,我是可以不管。只是,愉妃主子、阿哥爷,孩子如何去的……这事儿我总不能放下不管!”
永琪微微皱了皱眉,“咱们这会子说的,不就是孩子的事儿么?就是因为他们惫懒,叫那地上的冰没及时除干净,这才害你跌倒,早产伤了孩子去。”
胡博容的耳畔,反复转过英媛的话。
胡博容便霍地回眸,盯紧了永琪去,“阿哥爷是以为,我跌倒了早产,孩子是因为这个没的?跌倒是跌倒,孩子没了却是另外一宗事儿,阿哥爷不能给混为一谈啊!”
永琪也陡然长眸圆睁,“你这又是何意?难道不是因为你跌倒了,惊动了孩子去,这才早产下来,叫孩子保不住了么?”
胡博容一声轻笑,“我是当娘的,孩子诞生下来的时候儿什么样儿,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虽说孩子是早产了,可是却也不是保不住的月份;孩子落地儿的时候儿,还是哭声洪亮,什么都好好儿的!”
永琪面色一变,与愉妃又对视一眼。
愉妃也道,“你发觉什么了?”
胡博容苍白着一张脸,缓缓闭上了眼。
“孩子生下来之后,阿哥爷和愉妃主子忙着出去报喜,这房内一时之间都只是妇差们支应着,没个人做主。”
永琪一皱眉,“怎会?我与额娘出门时,分明嘱咐了福晋在房内照应着你。”
愉妃也道,“当时鄂常在也在。有她们两个人呢,又如何是无人做主?”
胡博容笑了,笑容甚为惨淡,“……是么?那我倒是有些记不清楚了。我那会子刚分娩完,也是累得脱了力去,神智都不清楚了,只是想睡。”
“只是惦记着孩子,舍不得睡死,睡一会子便勉强睁眼看一眼。”
永琪的呼吸急促起来,“所以,你究竟看见什么了?”
愉妃则心下咯噔一声,伸手一把攥住永琪,“博容也说了,她那会子已是累到脱力,半睡半醒的。她便是看见什么去,又会不会是做梦,或者是看错了人?”
胡博容霍地转头,紧紧盯住愉妃,“……奴才不会看错人的。奴才看见是鄂常在站在孩儿身边,正给孩儿盖被子。可是她盖完了被子还不立即松手,仿佛还故意用手压住了,且压了有一会子。”
永琪砰地站起身来,“什么?你说鄂常在?”
愉妃也急忙跟着站起来,伸手死死攥住永琪的手臂,“永琪,你先冷静下来!”
愉妃将永琪拽出房去,拉着永琪在门外吹了吹冷风。
“你疯了么?当真要顺着博容的话,去怀疑鄂常在?博容是什么身份,不过你是阿哥所里的使唤女子,便是替你诞育孩子,却没能活下来;可是鄂常在呢,她是皇上的后宫啊!”
“按着辈分,这叫不敬长辈;若按着身份,这叫以下犯上!”
永琪也是深深吸一口气,“可是额娘别忘了,这个孩子不仅是博容的孩子,也更关系到了儿子的声名去。有人害我的孩子,便是有心害我!”
“你傻了么?”愉妃轻轻给了儿子一拳,“若说后宫其他有儿子的嫔妃,可能会这样办;可那是谁,那是鄂常在啊!”
“她自己没有儿子不说,她更是你嫡福晋的亲堂姐!她们鄂家将满门复兴的赌注都押在了你身上,她怎么可能会害你去?”
永琪眯起眼来,“额娘是说,鄂常在不可能害这个孩子?”
愉妃垂下头去,也是沉吟半晌。
正月里的风,如薄薄的刀刃,在人面上身上削过去。
“倒也不能那么说……”愉妃抬起眸子来,眸光微眯,凝住永琪,“终究你身边儿两个使女相继有了孩子,你媳妇儿心下不是滋味也是有的。鄂常在虽说不会害你,可是那也终究是以她妹子作为你嫡福晋的身份而言;故此,她并非没有可能为了她妹子,而动博容这个孩子的心思。”
永琪喉头一梗,“那也是我的孩子!我便如何能容得她去?”
愉妃却依旧紧紧攥着永琪,“那也是我的孙儿,你以为,我就不伤心么?”
“可是孩子已经没了,你再回头去追究,又还有什么意义?此时此刻你应该往以后去想想,想想怎么熬过眼前这个难关,不要叫人在你皇阿玛面前说出什么不利于你的去才是!”
永琪眉眼一冷,“那也无妨。我不如禀明皇阿玛,若是福晋她果然牵扯其间,我索性请旨废了这个福晋去就是!或者叫皇阿玛另指福晋,或者干脆空着福晋的位子,将英媛立为侧福晋来当家就是。”
愉妃闭了闭眼,“……我知道,你早有这份儿心。你嫌弃你阿玛给你指鄂尔泰的孙女为嫡福晋,耽误了你前程;你早想用英媛来攀住令贵妃,以及她母家的观保、德保去。”
“你这么想也没有错,终究令贵妃正得宠,比你额娘我在皇上心里更有分量;那观保和德保也是前朝大员,越发受重用。”
永琪微微蹙眉,“额娘别多心,令贵妃怎么与额娘相比?”
愉妃却是缓缓挑眸,眸光变冷,“可是你别忘了,人家令贵妃自己也有儿子啊!若是子以母贵,如今永瑢已经出继,纯贵妃的两个儿子都不济事了;那目下皇子里头,除了嫡子永璂之外,那永璐已是排位第二的了!”
“人家令贵妃自己有儿子不去扶着,难不成要转头来,就为了一个瑞常在的缘故,便要扶着你去不成?”
永琪怔住,望住母亲,半晌说不出话来。
愉妃叹口气,垂下头去,“这些年,令贵妃是对你不错;可是前提是她从前生不出孩子来,更没有皇子。如今她有了皇子,永璐在一天天长大;更何况她刚刚进封为贵妃……”
愉妃抬起头来,直直盯住永琪。
“那是仅剩的一个贵妃位分,原本今年为娘最有希望进封的。可是贵妃位分却被她捷足先登,那她的永璐便也已经子以母贵,排到你前头去了!”
永琪身子一个摇晃。
“是啊,还是额娘提醒得对。我便是想要尽心侍奉令贵妃,怕令贵妃也已经不稀罕我的心意了。”
愉妃黯然叹息,“为娘我在后宫里,本就不受宠,便是想替你争取什么,处境都是艰难。故此我不能自己一个人儿,我需要有人帮衬着。”
“令贵妃是注定指望不上的,反倒是鄂常在……她肯一心一意都为了你着想,反倒能凡事都肯与我站在一起,什么事儿都肯帮我的忙。”
愉妃的头越垂越低,良久也是摇了摇头,叹息着抬起头来,攥住儿子的手。
“永琪啊,我心下也不好受。可是这个鄂常在,为娘我在后宫里需要她;孩儿你的将来,便也同样需要她。故此博容的这个话,咱们不能当真,更不能为了这句话去做出傻事来。”
“况且,博容她说不定就是半梦半醒了,又或者这会子是急痛攻心说出胡话来呢?”
永琪喉头又是一梗,一个踉跄,已是落下泪来。
“额娘,那可是我的儿子啊……”
愉妃这会子已然坚定下来,眼中再也无泪。
“你还年轻!永琪啊,你今年实岁才十九岁!你的好日子才刚开始,你将来的日子还长。你眼下最要紧的不是生孩子,终究你皇阿玛又不缺皇孙,你的孩子再怎么着,怕也比不过绵德和绵恩去。”
“你这会子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如何叫你皇阿玛先立你为储君!等你顺利登上大宝,你将来想要多少孩子没有?”
“眼前这个孩子虽说可怜,可是他绝不是你唯一的孩子。你将来得了大位去,若是觉着对博容和这孩子舍不得,便随便你怎么追封这孩子去都行;至于博容,她也年纪还小,你便如对英媛一样,对她多些宠爱,就也是了。”
永琪怔怔望住母亲。母亲眼底的坚定之色,也感染了永琪。
永琪点点平静下来,举袖抹掉眼中的泪,腰杆缓缓站直。
“额娘说得对。此次的事,唯追究那太监、女子们去就是。按着宫规,重重惩处去,叫博容这一口气出来就是。”
永琪抬眸望向天际,“总之,来日方长。”
因二月皇帝还要去祭陵,故此正月里这小皇孙夭折之事,随着慎刑司对太监、女子的惩处,便也点点安静下来,渐渐烟消云散了。
玉蕤心下颇有些不平,“原本是多好的一个机会,正可拿住鄂常在去。即便未必能将她怎样,可是至少能叫她收敛些,以后不敢再干伤害孩子的事儿去。”
“可是倒不知道五阿哥和愉妃是怎么想的,这事儿竟然没追究起来,反倒这么无声无息下去了……倒便宜了那鄂常在!”
婉兮目光放得悠长,“这会子若说可怕,我倒不觉得那鄂常在怎么可怕了。”
玉蕤也是微微眯眼,挑眸望住婉兮,“……姐你是说愉妃和五阿哥,宁肯牺牲这个孩子?”
婉兮叹了口气,“自古以来,都说天家无亲情;我原本还以为只是手足相残,这会子看起来,倒不止如此了。”
“果然有人肯为了那个储君之位,豁出所有的一切去。这样的心,才最是可怕。”
玉蕤垂首想了想,也嗤了一声道,“这事儿出在愉妃身上,倒也不奇怪!不然她当年初封,是整个潜邸里身份最低的,可是却怎么偷偷怀下一个皇子来,为她博到今日的地位呢!”
玉蕤说着也觉心寒,不由得望住婉兮,“姐你说,当年的事儿,难道皇上心下不知么?”
婉兮眸光转开,“……咱们后宫里,嫔妃们都是从四十岁开始,给过‘整寿’。除了常例的千秋恩赏之外,整寿又会额外恩赏九九物品,或者银元宝九个。”
“乾隆十八年的时候儿,愉妃四十整寿。皇上却并未给愉妃整寿的恩赏。”
玉蕤也是一拍手,“我也想起来了,正是如此。内务府还曾为了愉妃的四十整寿,请过皇上的示下。这自然不是内务府敢忘记的,只是皇上没有赏下。”
玉蝉在畔听着,也吃了一惊,“后宫里的人,能活过多少个整寿去?况且四十整寿,又是开始过整寿的第一回,皇上怎么好歹也不能忘啊。”
玉萤轻哼一声儿,“……这位愉妃主子啊,得不得宠,难道这一件事儿上还看不明白了么?亏她还巴望着晋位贵妃呢!”
女子们说着话儿,婉兮还是轻轻拉过玉蕤的手,“……虽说这一回没能动了鄂常在去,可是景仁宫里的事儿,还是要平。”
玉蕤点头,“不然庆姐姐日常不好管束,咱们小鹿儿也不安稳。”
婉兮轻垂眼帘,“兰贵人和鄂常在,有这么两个人在景仁宫里,难免陆姐姐左右顾不过来。可是若是两个都去了,动静倒是有些大,况兰贵人住景仁宫又是皇太后亲定的,将她挪出去,还是不妥。”
婉兮缓缓抬头,坐直。
“兰贵人和鄂常在,便去一个、留一个吧。”
“也不必牵连到陆姐姐和豫嫔去,便叫兰贵人和鄂常在两人自己摩擦起来就够了。”
玉蕤眸光轻转,便也笑了,“姐好主意。”
时至二月,虽说京师里还是有些春寒料峭,可是终究冻人不冻水,那后湖里的冰已经化冻,地下的土壤也已泛起土香了。
婉兮下岛走走,在“泉石自娱”处,巧遇买丽克。
这会子买丽克还未正式进封,身份依旧是学规矩女子,这便见了婉兮,大礼请安。
婉兮留意到,虽说买丽克的神色还是矜持的,可是行礼却是主动些了,倒比看戏那日更懂规矩了。
可见她这些日子来在那拉氏的宫里,那拉氏必定严格教导于她;身入这后宫,便是再多的骄傲,也终究会被严格的宫规,一点点磨平了棱角去。
婉兮含笑扶起买丽克,想说话,终究还是忍住,依旧只报以微笑。
买丽克留意到,这便努力笑笑,主动用了蒙语说,“令贵妃的心意,小妾心下都领了。倒也无妨,令贵妃便用蒙古话吧。”
“总归这宫里会说我们回部语言的人少,也总不能求各位都能如皇上一般。小妾若再听不得蒙古话去,在这后宫里便没人能说话,倒要憋闷死了。”
婉兮含笑点头,拉着买丽克进了廊庑坐下,却含笑望住她,“不如这样,我们暂且用蒙古话;可是从今儿起,我教你说汉话,你教我说你们的话。这样儿,便不久之后,咱们便可弃了蒙古话,或者用汉话,或者用你们的话了。可好?”
买丽克登时眸光一亮,定定望住婉兮,“令贵妃当真肯学我们的话?”
婉兮认真点头,“其实我早就想学你们的话,在你进宫之前,甚或知道有你这么个人之前,我就已经想学了。”
买丽克蹙眉,“为何?”
婉兮含笑,半垂眼帘,“因为我知道你们回部里,有一位热依木夫人。我对她钦佩已久,时常想象着若她能随鄂对伯克进京陛见,我必定要见她一面的。”
“既然要见面,我便总得学说几句你们的话,才能与她说得上话啊。”
买丽克的眸光便更为闪耀,“热依木?鄂对伯克?令贵妃竟然知道他们?”
婉兮含笑点头,“我还知道其他很多人,比如额敏和卓,还有哈密的玉素布贝勒……不过他们都是男人,比不上我对热依木夫人的神往。”
买丽克眼中竟然隐隐有泪。
她侧过身去,极力不想叫婉兮看见。可是深吸一口气的当儿,还是轻轻哽咽了一声儿,“原来这大清的后宫里,还有人是不将我们看成异类的。”
婉兮心下也是愀然一动。
古往今来,有句话虽然有些道理,却也谬误不浅,这便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回部因相貌、信仰、生活习惯都与内地迥异,买丽克在后宫里的不自在可想而知。这样的处境之下,最怕人用这样的眼光,这样的说法来看待她。
婉兮便轻轻一笑,尝试着伸手去碰了碰买丽克的手,“哎?咱们怎么说远了?不是说好了,咱们要互相去学彼此的话去么?”
玉蝉早捧上了笔墨来伺候。
婉兮提起笔,冲买丽克眨眼一笑,“我先教你一个汉字。”
买丽克便也被笔墨吸引过来,点头静待。
婉兮屏息凝神,在纸上落墨,大大地写了一个字——“窅”。
买丽克盯着这个字,好奇地打量着。
婉兮含笑教她,“这个字念‘咬’……我们汉字啊,形与声皆有涵义。你看这个字,分解开来便是‘凹陷下去的深目’。”
婉兮抬眸含笑凝注买丽克,“这正是你眼睛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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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6章 6、和贵人(七千字毕)
买丽克惊讶得圆睁双眼。m.www.uu234.net
“原来汉字跟画儿一样,看一个字,就能看得见一个人的面容!”
婉兮含笑点头,“的确如此。汉字的由来,在远古的时候儿,就是先人们在岩壁、龟甲上的图画,慢慢儿一点点简化演变而来。”
买丽克将那幅字拈起来,欢喜地举在眼前又仔细看了好半天,接下来便抱在怀里,目光殷殷望住婉兮。
“这幅字,可否送给我了?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汉字里还有这样一个,能与我相关联的。”
买丽克说着赧然垂首,“从前我总以为,汉人的世界与我们的,是两回事。汉人的天地、汉人的风俗、汉人的文化,都与我相距遥远,与我无关。”
婉兮含笑点头,“我知道你的回部名字叫买丽克,那我既然要教你汉话,我便也帮你取一个汉字的称号,也好叫咱们私下里昵称的,可好?”
买丽克眸光便又是一亮,举起怀中这幅字,“这个字可不可以当名字?我就用这个字当称呼,好不好?”
婉兮拊掌轻笑,“当然可以。古时候就曾有一个女子,以此为名。”
买丽克怔住,“她是谁?她为何也用这个字?她是你们汉人么?汉人为何也用这个字为名?”
婉兮含笑点头,娓娓道来,“那个女子是六百年前的南唐人,她十六岁时被南唐后主李煜选入后宫。她母亲的祖上,是唐代随着使臣从西域来江南经商的回鹘人,故此她有回鹘人的血统,眼睛便如你一般的深凹。”
买丽克便笑了,“对,我们回部的祖上就是回鹘人。若此,那个女子与我倒算同族。”
婉兮点头,“因为她生得卷发、高鼻、浓眉、长睫,双目深凹而顾盼有情,故此南唐后主李煜便为她取名‘窅娘’。”
婉兮含笑抬眸,凝注买丽克的眼睛,“这个字,便是为回鹘后裔女子所用,故此用来当你的称号,便最是合适。我便从此管你叫‘阿窅’,可好?”
买丽克惊喜地扬眸,仔细回味了一下,便用力点头,学着婉兮用汉话说了一遍——“阿、窅”。
婉兮笑着点头,“阿窅,你喜欢么?”
买丽克用力点头,“我喜欢!”
因为一个字,叫婉兮与买丽克之间的距离便倏然拉近。
婉兮便迭声连连叫几回,“阿窅,阿窅,阿窅……”
买丽克便也笑,同样迭声地回应,“哎,哎,哎!”
两人相视而笑,两双手已经不自觉地向对方伸过去,握在了一处。
婉兮含笑道,“你说回疆与内地相距遥远,汉人的世界与你们的,仿佛不是一个;这话有理,却不对。”
“便如我说到的窅娘,她自己就是身在江南,为南唐后主李煜后宫的嫔妃。她相貌美丽之外,更因为有你们回鹘女子的血统,故此天生善舞回旋,舞艺便是在江南之地、南唐后宫,也是独领风骚。”
“她身段儿轻盈,可做根据王昌龄《采莲曲》所编的‘莲中舞’。南唐后主李煜用黄金打造两丈高的莲台,窅娘可在莲花中为他回旋而舞。”
“窅娘为莲中而舞更加轻盈,不穿鞋履,只用布帛缠住双足。”
婉兮含笑眨眨眼,“便如这大清的后宫里,说到汉女,第一个特征便是缠足——便也有人说,汉女缠足的习俗,就是起源于这位窅娘。”
“窅娘面貌之美,可由这个‘窅’字窥见一斑;窅娘的舞姿之妙,又成为史书上唯一能与汉代赵飞燕相提并论之人。”
“所以你瞧,一个有回鹘血统的女子,竟然开创了汉女缠足的先河;可以与赵飞燕并论而竞美。那你们回疆与我们内地,乃至江南汉人的生活,何曾远隔了?又何曾是两个世界?”
买丽克听得也是微微张开了嘴。
“原来,汉女缠足的习俗,竟然可能是一个回鹘后裔的女子开创的?天啊,我从来就没想到过。”
婉兮含笑点头,“其实说到窅娘,都已经算晚的。咱们还该往前再继续推算——比如说到回鹘商人从西域到内地来经商,这便是大唐时候再常见不过的事;后来大唐遇安史之乱,险些灭国,还是回鹘出兵协助平叛,这才叫大唐气数又能延续下来。”
“故此大唐国都长安,亦即今日的西安,大唐皇帝便下旨,将城中最繁华的钟鼓楼处,赐给回鹘商人经商……从大唐至今,数百年来依旧如此,这便是大唐为了感谢回鹘的救国之恩。”
说到“救国之恩”四个字,买丽克的面颊也不由得红了。
婉兮点头,“虽然那是大唐,此时已是大清,但是中原王朝实则一脉相承。便是如今咱们皇上每年的祭祀里,还都要拜祭历朝历代的先帝。咱们大清的皇上,从不仅仅将自己当成大清这一代的皇上,更不只是满人的皇上,大清是传承汉唐,历朝历代绵延而来。”
“故此那大唐时候的救国之恩,咱们大清也同样记着。”
买丽克的脸颊,便更加红润了起来;那一双天生深凹明媚的眸子里,更是波光流转。
这个回部女子,从正月十三同乐园看戏那日,整个人便是苍白隐忍的;这一刻,终于在婉兮面前柔软了下来,那容颜里天生的艳丽,便也如花朵徐徐绽放开来。
婉兮望着这样的买丽克,终于放心而笑。
“还有更远的呢,例如汉代,中原与西域便经由丝绸之路经商来往。内地太多的诗词里留下了关于‘胡姬’貌美、善舞的记载去。便如汉代的乐府诗中便曾说‘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
买丽克不由得含羞微笑,“说得好美。”
“不仅美,”婉兮轻轻拍拍买丽克的手,“更可贵的,是性子的直率与刚烈。便如我神往钦佩热依木夫人许久,那首乐府诗里在赞美胡姬的貌美之后,还接下来说‘不惜红罗裂,何论轻激an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便是讲这位胡姬拒绝霍将军门客冯子都,不为权势与金钱所折腰,不惧当场翻脸,扯断红罗带,直斥金吾子。”
婉兮收起微笑,正色凝视买丽克,“再加上本朝这热依木夫人的故事,更叫我觉得,回部女子最动人之处,倒不是倾国美貌、如燕舞姿,而是这一份直率刚烈的性子。”
“所以你瞧,你们回部人,千百年来早已与内地的历史嵌合在一处;西域与内地虽然地理上相隔遥远,但是从来都不是两个世界。此时咱们身处的虽为大清后宫,在后宫里说满语,习俗多是满人的;但是无论后宫,还是整个内地,与你们世代居住的西域,终究还是同一个世界。”
“你日后若吃食、穿着,或者使唤人手等事情上,若有事,尽管来与我说。我好歹还能学着去了解你们一些,必定能帮得上你去。”
买丽克呼吸微微急促,抬眸凝视住婉兮半晌。
终于,买丽克垂首,手上已是攥紧了婉兮,“多谢令贵妃。我不知道你们的汉话该如何来形容我此时的心情……我只懂得说:我很庆幸能在这陌生的内地、陌生的大清后宫里,能够遇见令贵妃您。”
婉兮含笑点头,“我又何尝不是?我与热依木夫人始终缘悭一面,如今见了你,便也叫我心下得偿一半去。”
“更何况你家有功于朝廷。身为和卓之家,你们一家干系到西北回疆的稳定,于国于私,我也都想对你说一声‘幸会’。”
两人说得投缘,十分有些恋恋不舍。只是买丽克还是不得不起身告退,“我在皇后宫里学规矩,宫里的规矩严,皇后管得更是严。我出来的时辰已是不短了,不敢再多停留。这便暂且告退,以后还希望能与令贵妃多多盘桓,能跟令贵妃多学学汉学里的典故。”
婉兮含笑点头,“我自然也是巴望着。”
买丽克走了,一路走远,还是几次回头望来。
玉蝉轻舒了一口气,却是含笑问,“买丽克小主这样姿容艳丽,六宫上下都十分防范。主子却如此相待,难不成主子就没有半点担心么?”
婉兮含笑抬眸,“若说带着异域特色的容貌,阿窅她又不是咱们后宫里的第一个。你忘了伊贵人么,她也是来自西域,虽说是厄鲁特蒙古出身,可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她同样也是肤色如脂,眉眼之间倒与回部女子更为相像。”
“可是你看伊贵人进宫以来,皇上可有特别的宠爱了去?”
玉蝉想了想,便也点头笑了,“可不是。这世上总有‘各花入各眼’之说吧。便是如回部女子的容颜美丽,可是入不入皇上的眼,却是另外一回事。”
婉兮轻轻点头,“朝廷平准噶尔,准噶尔是蒙古人,蒙古人里自然以成吉思汗的后裔血统最为尊贵,故此有出自博尔济吉特氏的豫嫔进宫;朝廷平回部,回部人里自然是号称圣裔的和卓家族血统最为尊贵,所以必定有和卓家的女儿入宫。”
“你看豫嫔进宫已是三十岁,阿窅进宫也已经二十七岁了。皇上却完全不在意她们的年岁,照样挑她们入宫,便是因为皇上要的不是她们这个人,而是她们的血统和出身所代表的象征涵义去。”
“若要与这样的女子争宠,其实破坏的是朝廷和皇上对于厄鲁特蒙古、回部的一片用心。皇上自是失望,又怎么可能争得来皇上的恩宠去?”
玉蝉便也笑了,“奴才明白了。”
二月初三日,皇帝亲自祭祀大社大稷。
同日,皇帝下旨,封皇后位下学规矩女子为和贵人。
当日黄昏,六宫又齐到皇后宫请安时,自是都给和贵人道喜。
因是自己宫里的贵人,那拉氏好歹也要先说些吉祥话儿,这便含笑对和贵人道,“你进宫刚学规矩一个月,皇上就赐封了贵人,这是皇上格外的恩宠。况且皇上还亲自赐下了封号,这便更是难得的。”
同样是皇后宫里的贵人,直到此时林贵人和伊贵人,还都是以母家姓氏为称号,并无封号呢。相比而言,和贵人的确是更显得得宠了些。
那拉氏含笑拍拍和贵人的手,“以和为贵,皇上的心意你自当明白。”
下首列座,语琴不由得转头与婉兮对了个眼神儿。
那拉氏这话当然没错,“以和为贵”,打完了仗之后都要化干戈为玉帛,这叫“和”。可是这话本身虽说没错,却要这样直接给和贵人解释出来,终究有些不是那么回事儿。
和贵人给皇后行完了礼,因纯贵妃没来,和贵人便走到婉兮面前行礼。
婉兮含笑道,“和贵人可知道,皇上最爱美玉。和贵人这封号倒叫我想起这世上排名第一的一块绝世美玉——和氏璧。和贵人的封号,便与那块美玉的‘和’,是同一个字。”
“况且玉璧乃为礼天之器,在玉器之中的地位最为贵重。玉璧又为天子之玉,《周礼》说‘璧琮九寸,诸侯以享天子,故此和氏璧后来便化作天子独掌的‘传国玉玺’。故此和贵人的封号一经提起,在我心中已是化作那至美、至高的和氏之璧。”
“便如主子娘娘所言,以和为贵;皇上赐下这个封号给和贵人,又何尝不是说在皇上心里,已经将和贵人看得如和氏璧一般贵重、华美了去?”
和贵人抬眸,双颊已是一片桃红。
婉兮含笑点头,压低声音私语道:“恭喜你,阿窅。”
二月初八日,皇帝将起銮,赴东陵谒陵。
此次皇帝谒陵,随行后宫的排单里,便又特地加上了和贵人。
此次随行六位后宫,除了皇后那拉氏、和贵人之外,另有颖妃、豫嫔,以及同样是新封不久的伊贵人、郭常在。
婉兮自请不随驾。
三月里便是永璐种痘、永瑢出宫就府;以及,四公主定于四月初三日巳时行初定礼,五月十三日巳时行成婚礼……这些要紧的事儿,一件连着一件,二月里都是最要忙碌的时候儿。而此时宫里皇后要随驾,纯贵妃身子不好,便一应的事体都需要婉兮来打点。
正月里,皇帝已经正式下旨,赐封四公主名号为“和硕和嘉公主”。赐予名号之时,便是厘降确定之日。
皇帝临起驾之前来看婉兮,握着婉兮的双手,直说,“又要辛苦你。”
婉兮叹口气,“爷进封奴才为贵妃之日起,又何尝不是早就打好了主意,就要奴才尽心尽力的?”
贵妃非其他位分可比,尤其此时纯贵妃身子一直不好,婉兮这贵妃之位,便已相当于后宫的“二妻”;皇后不在宫里时,所有大事小情自然尽都要婉兮管着。
皇帝眨眼轻笑,“说得倒好像你进封贵妃之前,这后宫里的大事小情便不是你帮衬着了似的……纯贵妃她终究是汉女,对内务府一应事体,哪里有你知道得详细?”
婉兮便也只能无奈地笑,“爷是吃定了奴才了,奴才自当尽心竭力,哪儿还敢有半点惫懒啊。”
说是说,笑是笑,皇帝却也明白婉兮心下的事,“……小鹿儿种痘,必定没事的。爷此番去谒陵,必定祈求列祖列宗护佑。”
婉兮鼻尖儿霍地一酸,这便极力忍住,努力地笑。
“爷说的是,奴才也相信必定没事的。况且今年从开头儿便是连连的好事,回部的献俘礼,接着又是四公主的厘降婚礼,这都多喜庆呢,自然不会还有旁的。”
“再说,便是小鹿儿是奴才的孩子,可是难道四公主和六阿哥就不叫奴才一声儿‘姨娘’了么?他们两个的婚事,也同样都是终身大事,奴才也愿意尽自己一份儿心意去,这也是责无旁贷。”
皇帝轻叹一声,伸臂将婉兮圈入怀中,“爷有时候儿也不喜欢这身为天子的不自由。这会子去谒陵,将宫里这么些事儿都扔给你;叫你心下记挂着小鹿儿的事儿,却还要忙这么些旁的。爷其实想在这会子,留在京里陪着你和孩子。”
能有皇上这样一句话,婉兮心下便什么都开解了去。她伏在皇帝怀里,小心翼翼地抽抽鼻子,“爷不必这样想。爷是天子,其次才是父亲,这个主次,奴才能分得清楚。”
“况且爷每年二月谒陵,已是这多年的惯例,如何能轻易更改?况且今年是准部、回部彻底平定,爷自然该谒陵,将此等功业禀告历代先帝。这些事儿都是国之大事,都比小鹿儿种痘之事更要紧。”
“小鹿儿是皇子,就更应该明白这些事儿。此时是他还年幼,若他再大几岁,奴才还要叫他陪着爷一起去谒陵,到列祖列宗陵前磕头尽孝呢!”
婉兮伸手帮皇帝整理了下衣襟,“爷便放心去吧。奴才和小鹿儿等爷回来。”
皇帝依依不舍地走,婉兮却叫住皇帝,呈上几个食盒。
皇帝打开看,都是炉食。炉食方便在路上带着,不怕干,也不易坏。
皇帝便挑眉,“这回怎么想着给爷路上带炉食?”
婉兮却笑了,从皇帝手中轻轻夺回食盒的盖子来,盖回去,“爷会错意了,这些炉食,奴才可不是给皇上预备的!皇上路上用的,自然有内务府下的内管领都预备好了,必定比奴才这个做得好吃多了。”
皇帝便高高挑眉,抱起膀子来盯着她,“哟呵!那你给爷看,是几个意思?那这又是给谁预备的?”
皇帝自己说罢,不由得眼珠儿一转,“……进给皇太后的?”
婉兮低笑出了声儿,却又是故意矜傲地摇了摇头,“也不是给皇太后的。反正皇后娘娘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呢,皇太后想吃什么,皇后娘娘亲自做就是了。”
皇帝忍不住轻啐了婉兮一声儿,“小蹄子,那你到底给谁做的?”
婉兮轻轻一笑,刚想张口说,却还没等说呢,啾啾从外头进来。
刚一进门儿,还没顾上给双亲请安,先皱起鼻子来在空气里嗅了嗅,“……膻味儿!牛羊的?”
婉兮是被啾啾的“狗鼻子”给打败了,这便红了脸看向皇帝。
皇帝便也笑了,“那我知道了,你是给和贵人的!”
婉兮含笑点头,“这会子奴才不便再到皇后宫里去送,还是请爷代为转交吧。爷别忘了告诉和贵人,这些炉食都是奴才在岛上专门砌了新灶,用了新锅、新铲,一应的厨灶用具全都是新的。”
“这些炉食和面的时候儿,半点猪油都没碰过;或者用素油,或者用牛油羊油,其余半点不沾的。”
皇帝不由得微微眯起眼来,“你竟细心若此~”
婉兮轻笑一声儿,“终究满人古时曾以放牧猪群为生;满人上供用的也都是猪肉、猪血,平素吃饽饽,里头必定离不开荤油……尤其是皇后娘娘,因主持坤宁宫家祭,要亲自在大灶里煮猪肉,平素怕便容易忽略了和贵人的习俗。”
“这会子皇后主子走得也急,奴才也怕皇后娘娘给忘了这些,倒叫和贵人在路上没有合适的吃食。既然奴才独住一岛,什么都方便;且奴才是汉姓女,平素猪肉荤油用的也不多,还是喜欢素淡的些,这便更方便替和贵人预备。”
皇帝说不出话来,只是深深凝着婉兮。
良久,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她扯过来,落下唇来仔仔细细亲着她。
流连太久,气息便已乱了。婉兮红着脸,轻轻推开皇帝。
“爷快走吧。再盘桓,奴才便更舍不得爷了……”
皇帝极力平息气息,故意在婉兮耳边呢喃,“那便叫你舍不得!叫你这一个月想着爷,等爷回来……咱们再将这些账目,混在一起,一并算过。”
婉兮脸便更红,含笑做了个鬼脸儿,“爷,年过半百了呢……”
皇帝懊恼,伸手绕过她腰侧,在她那圆翘上,又揉又捏了一把,这才意犹未尽地去了。
皇帝起銮而去,婉兮率语琴、舒妃六宫,一并送行。
銮驾走远,婉兮与语琴携手往回走,婉兮远远望望那空了一半儿、倒是因此而清静了许多的“天地一家春”,缓缓道,“二月,节气上算开春儿了,万物更新,姐姐的宫里也是时候打扫门户了。”
语琴轻轻一哂,“可不~咱们虽说倒用不着回避皇后,不过她这会子不在京里,的确叫咱们更松快些。等她随着皇上谒陵回来,我那景仁宫里,也该安顿下来了。”
婉兮含笑点头,“姐姐那边可都安排好了?”
语琴轻笑,“安排好了。正好豫嫔随驾走了,而她们两个又都在宫里;现在只需要我跟小鹿儿暂时搬出来,将那个空院子留给她们两个去就够了……到时候儿,咱们且看着就是了。”
婉兮含笑点头,“我这两天就放出话儿去,说小鹿儿三月就要种痘,我心疼孩子,这个月非要跟小鹿儿守在一处。你便可自自然然搬出来,到我岛上去了。”
皇帝銮驾刚走,语琴还没等搬过来呢,第二天,九福晋兰佩便已急着递牌子进园子来请安。
接下来即将有四公主的厘降,以及永瑢出宫就府迎娶福晋,这两宗都是皇室与傅家的联姻,婉兮有多忙,九福晋就一样有多忙。
故此两人总要碰头在一处,将两边儿的事儿对好了,才不致出了纰漏。
九福晋见了婉兮,行完礼,便也褪去客套,叹了口气。
“奴才方才先去看了纯贵妃一眼……终究四公主是纯贵妃所出的公主,奴才需要先问问纯贵妃的意思。”
婉兮点头,“这是应当的。若不是纯姐姐身子不好,这会子操持这些事儿的,便也应当是纯姐姐。”
九福晋轻轻摇了摇头,“当着令主子,奴才方敢说句实话——奴才怎么瞧着,纯贵妃有些不大好了?奴才真担心这会子替四公主办婚事,若是办得迟了,倒可能要先守丧了。”
纯贵妃的身子,婉兮心下多少有数儿。归云舢也私下里说过,说今年开春儿便是一大难关;纯贵妃若熬过去了,兴许还有日子;如这个开春儿便不好,那很可能就是大限已到。
而若是纯贵妃这个开春薨逝,赶在四公主婚事前头了,那四公主就不能如期成婚,倒要守满孝期去了;同样的道理,永瑢的更是如此。永瑢身为皇子,甚至要守满三年的孝期去。
婉兮也是点头,“皇上定在四月初三行初定礼,五月十三行成婚礼,这便也都在眼前儿了。相信纯贵妃必定能熬过去。”
兰佩便也只好点头,长叹一声。
兰佩这样叹口气之后,便半晌没有再抬头,显是有些走神了。
婉兮便轻声问,“……可是府里预备两桩婚事,遇到了什么难处?若是有为难的,你尽管与我说就是。”
终究这会子皇上去谒陵,九爷也随驾去了。这府里的大事小情也都是兰佩自己一个人扛着呢。九爷府里还比不得宫里,终究宫里有整个内务府来各分其职呢。
兰佩闻言霍地抬眸,望住婉兮,眼中已是起了水雾。
“芸香她……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