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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请您雨露均沾全文阅读

作者:miss_苏     皇上,请您雨露均沾txt下载     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八卷24、为什么没人相信我?!

    皇上这么一说,那拉氏反倒有些呆住。m.www.uu234.net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皇帝淡淡垂眸,“朕还能是什么意思?朕是说,皇后猜对了。”

    连那拉氏自己都觉脊梁沟忽地一凉,掌心摁着膳桌面儿就站起来了。

    “难道说……当真是舍卫城里的神佛做法,将那念珠给化走的?”

    皇太后一皱眉,忙伸手了皇帝衣袖一记,“皇帝!不可唐突神佛!”

    皇帝起身向皇太后施礼,“额娘放心,儿子绝不敢。儿子只是想问清这案子,就是不想让那贼人假借了神佛之名,那才更是唐突了神佛去。”

    皇太后的好奇心都给挑起来了,忙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皇帝没搭理那拉氏,只是含笑面向皇太后,娓娓而谈:“先前内务府大臣盘点舍卫城买卖街各店铺的物件儿,虽发现短少了,却一时尚且不知何人窃取。他们整整查了一个月,将所有到过那些铺子的人,从各处总管太监,倒店铺柜上的太监,统统都查问了个遍。”

    “却也是那人打定了要窃取的主意,知道是大罪,这便准备的倒也周全,故此内务府大臣竟然没能从中揪出这个人来。眼见已经查了整月,内务府大臣们正一筹莫展之时,忽然听说舍卫城里一个扮作小贩的太监疯了。”

    皇太后忙问,“怎个疯法儿?”

    皇帝幽幽道,“那人叫赵连璧。素日也是谨慎之人,却在那几天忽然叫嚷着,说他自己是舍卫城的神佛下世,看中了买卖街里的念珠,这便拿过去用了。赵连璧还大言不惭地当众教训内务府大臣,说他们查都不该查,这本是对神佛的供养……”

    皇太后也是一惊,“当真是下神了?”

    满人在关外接受佛法之前,本是笃信萨满。萨满教里有“大仙儿”可下神,经过“跳神”,可令天神附身在她身上,令她的口可传达天神之意。

    皇帝却是一笑,“皇额娘倒肯信他!”

    皇太后便是扬眉,“假的?”

    皇帝点头,“德保和吉庆他们几个素来都是谨慎洞察之人,这便不动声色,趁着赵连璧疏忽之时,派人去查了他所住的塌房去果然在炕洞子里,将念珠给找见了!”

    皇太后也是一拍桌子,“赵连璧自己行窃便罢,竟然还胆敢假托神佛的名义?!当真该死!”

    皇帝唇角轻勾,“这还没完,他一见自己行迹败露,非但不肯清醒回来认罪伏法,反倒又弄起花样来,在内务府大臣面前用童音说话,说他是个十二岁上被淹死的男童,都是这男童制住了赵连璧的手脚和言语,也是这男童叫他说出那番假冒神佛的话,做出那等行窃之事来的。”

    皇太后也是恼了,“当真一派胡言!”

    皇帝这才不慌不忙抬眸望了那拉氏一眼,“内务府大臣,会同宫殿监、慎刑司一起,再审赵连璧。终于从赵连璧嘴里掏出了实话来……”

    “赵连璧是江西人,他这一番瞎话,实则在江南地界倒是颇有个典故的。”

    那拉氏在听见皇上讲述什么十二岁淹死的男童,男童阴魂又可操控赵连璧言行时,心下已然打鼓成了一片。这会子忽然又听皇上这样说,她脚下一个虚弱,忙向后按住了椅子背儿去。

    小心撑住,不敢、可是却又无法不死死盯着皇帝,等着下文。

    皇帝眸光幽幽,“如愿”向那拉氏瞟了过来,“在江南各地,这种法子名为‘叫魂’。”

    那拉氏已是说不出话来,却要强撑着笑起来,“叫魂?哎哟,那便也不是江南才有,这山南海北的哪儿还没有呢?”

    皇帝淡淡扬眉,“两回事。”

    北方的叫魂,一般为儿童受到惊吓而终日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惶惶不可终日。这便会认为是”掉了魂儿“。家长带着孩子找到当地会叫魂的人来叫魂。会叫魂的人一般年龄都比较大,以女性为主。叫魂时由叫魂的人在地上画一个十字,掉魂的人站在十字上面,掉魂的人的家长站在一旁,叫魂的人在口中先念一段词,然后一只手伸向天空作抓东西状,口中喊到“某某(孩子名儿)回来了”,然后把手伸向掉魂者,由掉魂的人的家长在一旁应道“上身了”。如此反复七遍,次日,掉魂者即可痊愈。

    那拉氏便故意做了姿态,抬手向天,指尖抓挠,“孩儿啊,回来了,回来了……若不是这个,又是哪个?”

    皇帝笑了起来,“皇后对此事果然上心。不如这样,朕索性宣一个杭州本地替人做法害人的石匠来,当面儿给皇后好好儿地讲讲!”

    那拉氏一怔的工夫,皇帝已经起身叫:“福隆安!”

    外头,身为銮仪卫大使的福隆安,亲自拎了个人走进来。

    婉兮都不由得张大了眼睛。

    曾经在她记忆里还是个小孩儿的隆哥儿,如今原来已经如此英武了。

    果然是九爷的嫡长子,与九爷性子一样儿,平素看起来静气迎人,永远都是贵公子的模样儿;可当需要他们的时候儿,他们永远是最最勇武之人!

    福隆安奉诏进内,将那人往地下一掼,自己先上前请安。

    皇帝长眉轻扬,“地上所跪何人?今日当着朕和圣母皇太后的面儿,将话说明白了才好;否则,朕必定叫你死个零碎儿的!”

    福隆安上前一把拎住那人的发辫,将那人的头猛然向上一扬

    那拉氏脚底下便一下子被自己的高底鞋给绊住了,整个人连同椅子,全都摔倒在地!

    那人正是她跟位下几个奴才一起安排好的那个石匠!

    一见那拉氏这样,皇太后也是皱眉,“皇后这是怎么了?方才说什么叫魂,竟将你给吓着了?”

    那拉氏小心捉着帕子擦额头的冷汗,这便紧紧控制着自己,不叫自己更著痕迹了去。

    她这便顺着皇太后的话茬说:“媳妇,媳妇是有些被唬了一跳。许是窗外来了凉风,正好吹在媳妇的后脖颈上,这便有些盗着了。”

    皇帝却并不看向这边,依旧寒声审问那石匠。

    那石匠知道今日逃不过了,这便抖若筛糠一般,“求,求皇上宽恕草民的家人……草民罪不容诛,可是草民的家人却是无辜。草民知道死期到了,可是草民也不过是,不过是慑于权势,不敢抗命。”

    皇帝幽幽扬眸,“你若是说的明白,朕自可保你家人不受你牵连!”

    那人终于松了口气,整个人便是委顿在地。

    “回皇上,草民本是个普通的石匠,什么法术都不会。可是说来也莫名其妙,两年前忽然有个姓沈的人找到我,给我两个荷包。我打开一看,里头分别附着一张写了名讳的纸条儿,还有一小绺头发、一两块衣裳上铰下来的布片。”

    “草民不知何意,急忙推脱。那姓沈的却托以重金,说他相信俺们这些当石匠的,有种特殊的本事。只要草民在架桥的时候儿,将这两个荷包分别放入桥桩里去,然后以锤敲打那桥桩,直到将桥桩沉入水下,就会让这两个人生病或者死去!”

    “草民一听这恶毒的话,自是极力推辞。可是那姓沈的却含泪解释,说这两个人是他的两个侄儿,这两个侄儿十分不孝,时常虐打他和他老母亲。他说他自己倒还罢了,抵抗不起还能跑出去;可怜八十岁的老母亲瘫在炕上,却是走不得的,只能生生被这两个孙儿虐打……”

    听到此处,皇太后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石匠这便顺势道,“草民彼时也是一时义愤填膺,不是想害人,只是想保护那位可怜的老人家,教训教训这两个孽障。草民甚至也并不相信这个法子当真管用,好歹便是走个过场,叫这沈姓母子宽宽心也好不是?”

    “草民这便接受了他的委托,却是一星儿银子都没要。草民按着那姓沈的说法,将装着他两个侄儿名字、头发和衣角的荷包给封进桥桩里,砸入水下……谁想到,石桥落成那日,那姓沈家的两个孽障侄儿,当真都死了!”

    石匠说着也是痛哭流涕,“自此,草民有这本事的话儿,也不知道怎的,竟然就传开了。越来越多人来找草民,都要行这样的法术。草民可不敢造这个孽,故此才背井离乡,从江西来到杭州来。本想着只做老本行石匠的营生,再不干那莫名其妙的事儿去就是了,却不成想,杭州这边儿不知道怎么也都听说江西的事儿,这便又有人找上门儿来……”

    “草民自知实在躲不过,这便只好寻些作恶之人的案子,也算替天行道去了直到,直到……”

    石匠不敢说下去了,小心翼翼转动眸子,开始在亭阁之内四处打量。

    皇帝高坐,淡淡而笑,“你找什么呢?难不成,就在朕这行宫里,就在这‘礁石鸣琴’里,竟然也有人去找你办这事儿不成?”

    福隆安更是一声厉喝,“还不说?!”

    那石匠伏在地下,咚咚地叩头。

    “……草民早先也没想到是皇宫里的人。草民前几日又接了一个案子去,草民本不想接,可是那边儿的来人说,倘若草民胆敢不接,那草民一家的性命就不必要了!草民一听那官腔,又是京话,听来不是杭州本地人,草民便担心是随驾南来之人。”

    “既是随着圣驾而来的大人,草民哪儿敢得罪,这便硬着头皮,便接了那一对荷包……直到,直到闰二月十四那天,都已经正式打桩了,草民心下有些不安定,在桩子打了一半,都浸了水去,草民还是良心发现,将那荷包给扯出来,打开给看看!”

    石匠说到这里,已是满面死灰。可以想见,他彼时刚打开荷包时候儿,也会是如此的模样。

    “草民万万也没想到,那荷包里的名字,竟然是,竟然是皇上和皇太后啊!”

    除了皇帝嘴角噙着冷笑纹丝未动,其余众人全都拍案而起。

    “什么?!”

    皇太后更是直接气得哆嗦,说不出话来了。

    福隆安从袖口里取出一对荷包,上前呈给皇帝。

    皇帝不慌不忙打开,露出那两张写着名字的纸条。虽说已经浸了水,墨迹微微有些模糊,却也能瞧得出那两个名字是谁。

    皇帝再探入荷包内,将几根白发,一块明黄的衣料取出。

    皇太后登时恼得咬牙切齿,“这便是我的头发吧?!”

    皇帝也是轻轻闭了闭眼,“这是儿子的衣料。”

    那拉氏在旁,纵然是有德格几人扶着,却也已经是如堕冰窟,浑身寒颤个不停。

    她急吼吼地喊,“打死!还不拖出去,将这大逆不道之人,立时乱棍打死!”

    “皇后急什么?”皇帝幽幽抬眸,“背后指使之人尚未问出,这么急着打死他去,又有何益?”

    那拉氏只觉嗓子眼儿和心口都被扎紧,已是吸不进气儿来了。

    “必定是他血口喷人,诬赖随驾之人!他是江南汉人,他自己也说了,早几年在江西已经干过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去。这些汉人的门道儿啊,自是只有汉人才知道,便是咱们听都没听说过。”

    那拉氏细眼陡然一寒,“这事儿有两面儿:一面儿便是他受汉人挑唆,血口喷人,嫁祸给咱们去!另外一面儿,就当真是有可能随驾的人里头啊,必定有汉人想要加害皇上和皇太后去……”

    皇帝却笑了,甚至轻轻拍掌,“皇后说的好有道理。”

    皇帝笑罢,眸光倏然一冷,“可是朕的寝衣,尤其是这穿得半旧了的,又岂是人人都有机会得?”

    福隆安忙又跪倒在地,“回皇上,奴才已经奉旨到杭州织造大库里去查过这布料去。杭州织造历年所贡的上用衣料,都有存底备份,奴才按图索骥,这便查清了这衣料的来龙去脉……”

    皇帝冷笑一声,“说!”

    福隆安黑瞳里也是流光暗转,“这份衣料赶制出来的寝衣,在京里也只放进过皇后主子的中宫去……因中宫地位超卓,这衣料既然已经放入中宫,便不再放入其他宫里了。”

    那拉氏已经彻底没法儿呼吸,只能沙哑又绝望地喊,“不对,是汉人们的诡计,是他们设计陷害我这大清皇后!”

    皇太后听到此处,抬手指着那拉氏,已是气得满面雪白。

    “皇后……今年是哀家的坎儿年,坎儿年啊!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你不用作法送我,我自己迟早会去!”

    皇帝忙向皇太后跪倒请罪,“儿子有这样一个中宫,是儿子的罪过!”

    皇太后嘴唇打着哆嗦,已是说不出话来。

    她的儿子有这样一个中宫,又哪里只是她儿子的错?她怎么都没想到,她亲自扶上皇后宝座的这个人,竟然忘恩负义到扭头就来算计她来!

    婉兮在畔,心下已是渐渐有了眉目。婉兮忙上前,跪倒在皇帝身后,“妾身斗胆奏请皇上,还是先请皇太后起驾回行宫歇息。接下来的事,皇上独断即可,万万不可再叫皇太后动气了。”

    皇帝也是点头,回眸凝视婉兮,“令贵妃,你与庆妃,带着永常在一起去陪伴皇太后。这里只留朕与皇后就是了。”

    皇太后哪里还有兴趣留下来,这便起身,看都不再看向那拉氏,转身就向外去。

    那拉氏眼见自己宛如那被石匠砸入水中的桥桩,一点点沉入水面之下,渐至没顶。

    皇太后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不能叫皇太后走啊!

    她这会子唯有大吼出来,“皇额娘!我,我不是想咒皇额娘短寿,我也没想咒您和皇上死啊!这其实当真没什么,不似你们想象的那么严重!”

    皇太后霍地转身,陡然冷笑,“如此说来,皇后你是承认了?!”

    那拉氏张口结舌……她不想承认,可是这会子也唯有如此,才能挽住最后一点余地不是?

    她真的不是要咒他们娘儿俩死啊!她只是想控制了他们的精气神去,叫他们从此对她好,听她的话罢了……

    “皇额娘,您听我说啊”

    皇太后已是冷冷转身,“够了,我老婆子哪儿还敢再当你的皇额娘去!”

    皇太后说罢,决然抬步就迈出了门槛去,再也没有回眸。

    礁石鸣琴的早膳,就这般不欢而散。

    皇帝跟上去要去送皇太后,那拉氏扑上来想要扯住皇帝的衣袖,却被福康安等一众銮仪卫给拦住。

    那拉氏嘶哑地大喊,“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说,你今儿演这么一出,究竟是想要将我怎么样?!”

    皇帝长眸轻挑,唇角勾起一抹微哂。

    “皇后说什么呢,分明是皇后自导自演了一场好戏,如何变成朕粉墨登场?想要作法害皇太后、害朕,难道不是皇后你自己的主意么?”

    那拉氏嘶吼道,“不对,不对!若只是我自己的安排,你是怎么这么快就知道的?这是江南汉人的把戏,你堂堂日理万机的天子,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了,且早就叫福隆安给查得这么清楚了?”

    皇帝难得赞赏地挑了挑眉,“不错,皇后果然还是皇后,都这般了,脑筋还能没尽数都乱了。”

    “果然是挖坑等我跳!”那拉氏大叫起来,想要冲上来与皇帝撕搏一般,自是被福隆安等一班人给死死拦住,“……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个天下、这个宫里,最坏的人不是那班汉女蹄子,不是戴佳氏那个贱人,而是你!”

    “你手握天下,你想办什么就办什么,若是你想挖坑等我跳,那自是易如反掌!”

    皇帝悠然挑眉,“朕挖坑等你跳?嗯,朕是挖了坑,可是跳与不跳,却是在你自己啊!”

    “你若当真活的这么明白,就不会犯了古往今来所有后宫最大的忌讳用巫咒之术谋害皇太后和朕去!”

    “我没有!”那拉氏跳脚大哭,“我没有要谋害你们的性命去!”

    “够了!”皇帝也是冷冷扬眉,“你这话多说无益。朕不会相信,皇太后也不会相信了。”

    皇帝说完,唇角悠然一挑,这便大步轻快而去。

    福隆安带人“护送”那拉氏回到寝宫。

    经历今日这一场大悲大恸,那拉氏回来半天,还无法抽离,依旧呜咽哭泣。

    “我没有要你们死!我没有加害皇上,我也没有加害皇太后!我没想叫你们死啊,那叫魂之法,本有两重效用,第二重才是咒人死;可我只要用第一重,我只想叫你们听话去啊……”

    她没有那般狠心至极,可是皇上和皇太后他们娘儿俩为什么却这么对她决绝了去?他们为什么就不肯听她将话说完,为什么就不肯相信她并不想叫他们死啊……

    她若是想要他们娘儿俩死,他们今日这么对她,她还能接受。可是她原本没有啊!

    那他们还凭什么这么对她?凭什么一副她已经害死了他们,他们要来报仇似的模样?

    她霍地转头,猛然从水银妆镜里看见一个苍老的、头戴凤钿的尊贵女人去。

    她忽然冷笑起来,“皇额娘,你不是走了么?怎么忽然又跑过来,站在窗外头这么冷笑着盯着我看?你想看什么,看我没有了你的支持,会变得有多狼狈?”

    “皇额娘,你知不知道,你啊,你已经老糊涂了!你再不复当年的圣明,你现在也被一班汉人蹄子给蒙蔽了,你现在也中了她们的毒,你开始也与她们狼狈为奸了!你忘了,你当年有多厌恶她们,你曾经如何拦着她们,不叫她们成为这后宫里的主宰的!”

    “我再跟你说一遍!我知道今年是你的坎儿年,可是我也没想咒你死!我啊,我还指望着你扶持着我呢,我为什么要你死?你若死了,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去啊,你说话啊!”

    她都已经如此声嘶力竭,剖白心迹,可是那镜子里的老女人,为什么还依旧只是盯着她冷笑?

    就仿佛,她是说了多大的一个笑话,可笑到叫那人都不屑搭理她。

    她便越发地恼了,跳起脚来扯破了嗓子喊,“你到底听没听见我说什么!我没咒你死,你竟然还这么对我!”

    她猛地回头,正好见着妆奁之上摆着的一把银剪子。

    她恼怒地一把抄起,“你还冷笑,还冷笑?好,好,那我就真的咒你死,给你看!”

八卷25、薅头发

    在宫里,因剪刀是利器,一向都不准随便摆放,更别说擅动了。www.uu234.net

    各宫里都有一个官女子是专门儿来管着剪刀的,平素谁要用了,都得正式的请过主子的示下,还有个正经的名头,叫“请剪刀”。

    那拉氏是主子,更是中宫皇后,自然是不用“请剪刀”,可是一见她这么样儿地抄起剪刀来了,负责看管剪刀的果新便是一声尖叫,也顾不得那剪刀会不会刺着、割着她,她是奋不顾身地就冲上去,死死抱住那拉氏的右手手臂去。

    “主子这是要做什么?主子要用剪刀,尽管吩咐奴才们。主子撒开手啊,主子要铰什么,叫奴才们去动手就是了……”

    那拉氏手臂被抱住,她反倒更加激动起来。她使了全身的蛮劲想要挣脱开,却一时无法如意,这便只能挥舞起自己的左手来生生扯掉自己后脑勺上的金凤满钿,顿足大哭,继而一把薅(hao)住了自己的头发去!

    满人习俗,并不重男轻女,甚至家中未出阁的姑娘们都是“姑奶奶”;且因为姑娘家也同样要骑马射箭,早年间男人们在外披甲征战的时候儿,倘若家宅受到攻击,女主人们要登高而呼,带领家人抵抗的。

    故此满洲世家的格格啊,那是个顶个儿的烈性子。平素要是当真动起手来,女人家最有效的招数就是薅头发。

    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这都只是男人家的偏见,没哪个女人当真放在心上。可是女人们却也最知道,头发长有个最大的坏处那就是在掐架的时候儿,一旦被对方给薅住了,那就跟蛇被掐住了七寸一般,不容易挣脱,且疼得要命。

    若是见着哪个女人自己薅自己的头发那就当真是发了狠了,什么都豁出去了,死都不在话下了。

    那拉氏跳着高高儿狠劲薅自己的头发,“我没咒他们死,我没有!凭什么他们就不相信我!那我还容他们活着干什么?我为什么还要生生受他们的气去?”

    “啊啊,要死就都死了得了,我也不活了,我跟他们娘儿俩拼了!”

    那拉氏这回真的是气疯了,心也冷透了,这便当真是发了狠,对自己都半点儿不留情去。左手用劲又稳又准,一把就将头发给扯下一片来,好好儿的脑袋上,竟给扯秃噜皮了一块!

    看上去,像是得了斑秃的一般。

    果新这边儿刚抱住那拉氏举剪子的右手,哪儿想到她们主子的左手又去薅头发了呀!

    果新这便只能急忙松开了那拉氏的右手,再扑过去又抱住那拉氏的左手去。

    因事发突然,方才德格和更根都被吓傻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会子回过神来,德格和更根也赶紧冲过来。

    更根与果新一同抱住那拉氏的左手去,德格就将她们主子手心里的头发给抢过来,哭着想往回摁……

    德格也是心急得傻了,那已经薅下来的头发,便如同是泼出门的水一样,既然已经掉了,又哪里还能安得回去?

    不管德格怎么使劲儿,那拉氏脑袋上的斑秃还是清清楚楚地晾在那儿,是怎么都堵不上的了!

    “主子!主子何苦如此啊……”德格两腿一软,哭着滑跪在地,“主子难道不疼吗?主子何苦这般对自己?皇上和皇太后又不在这里,他们看不见,他们也不会因此而怜惜主子的了啊……”

    那拉氏一震,一口气梗在嗓子眼儿里。

    她不想掉泪,不愿服输。可是都快这口气堵着,上不来也下不去,反倒将眼泪都给堵了出来,漾满了眼圈儿去。

    她想要不在乎地笑,可是发出来,却也成了带着呜咽的苦笑:“是啊,他们都不会再怜惜我了……无论我怎么解释,他们都只宁愿相信他们自己以为的,都不肯信我对他们没那么狠心!”

    越说越恼,心下都被那一对母子的无情给伤尽了,凉透了。

    左臂被两个女子抱着,一个在地下跪着哭,她的右手终于松了下来。

    掌心里握着的剪刀,握了这么半晌,又经历过之前跟果新的撕搏,都竟然还没焐热,硌在掌心里依旧冰凉凉的。

    就像是,皇上和皇太后那娘儿俩永远焐不热的心!

    越想越恨,越想越是绝望,她索性猛地举起右手的剪刀,照着自己已经散下来的发辫咔嚓就铰了下去!

    “你们不让我好,那你们就也别想得好儿了!你们不是冤枉我要咒死你们么?好,好,我便从现在起就给你们服丧守孝你们在我心里,已经死了!”

    满人极其重视头发,老话儿有满人“修头不修脚”之说。

    虽说满人男子前额和两鬓的头发剃去,这也不是说满人男子不重视头发,而是满人按着自古以来关外民族的“髡发”传统沿袭而来;除了前额与两鬓的剃发之外,满人男子对发辫极为重视。

    满人女子就更是如此,不缠足,却将更多的讲究和心力都放在了头发上。

    故此满人的丧仪,除了体现在服制之上之外,还要在头上有明显的体现。

    除了正常的脱掉发簪、耳钳等首饰之外,还有最具有代表性的“拆发撂辫”的习俗。

    丧家,按制服丧守孝的晚辈,除了同样都是百日内起居不释白之外,男女都要截掉发辫,表示此为最高级别的守孝。

    满人之家对已经出嫁的女儿,守孝的制度要轻一些。因为已经嫁做人妇的,便已经是婆家的儿媳妇,最重的孝都是穿给婆家,那给娘家的孝倒可轻一层了。

    故此对于那拉氏这样早已嫁做人妇的媳妇来说,她截掉发辫这样最高级别的孝,在这世上只能是给三个人夫君、公爹、婆母。

    先帝雍正爷是早已作古,如今活着的就只有皇帝和皇太后这娘儿俩了。

    那拉氏身为中宫皇后,又是嫡妻正室,她这样截去发辫,便已是为皇帝和皇太后守孝了!

    那便已经不需怀疑,她就是在咒皇帝和皇太后两个死!

    (出家是“剃度”,对法器和仪式都有严格的规定,自己剃都不行,得由寺院住持等高僧来执行,才能被认可,得到合法的度牒和身份。不可能是用剪子乱铰一气,更不可能是薅头发哈…“出家说”站不住脚,更是不了解满人习俗啦。)

    三个女子合力竟然还是顾此失彼,当三人看见那拉氏已经截掉的发辫,三人都如遭雷劈!

    好一会儿,三人才都绝望地尖叫出来,“主子……主子怎能这般,怎能这般啊!”

    薅头发还好说,大不了叫人说这媳妇撒泼耍疯;可是这般堂而皇之截掉发辫,这便是明明白白的为夫、为公婆守孝去了!

    倘若叫皇上知道了……主子就完了,她们三个也都跟着完了啊!

    三人尖叫着在那拉氏身畔哭成一团,又手忙脚乱成一团。

    那拉氏反倒冷静下来。

    事已至此,她已经没了退路,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德格和果新上前来,摁住她的肩膀,都颤抖着嗓子尖叫,“主子快坐下!趁着还没外人知道,奴才替主子将这发辫重新用头绳好歹给绑回去!要不,要不就用剪子将发梢给打碎,看不出齐齐铰过去,这便也还能瞒过人眼去!”

    “我为什么要那样?”那拉氏伸手推、伸脚踹,将三个女子都给挡到一边儿,冷冷看着她们,“我既然做了,我就不怕叫他们知道!我就是要他们明白,他们不想叫我好,我也一样不叫他们好!”

    她好痛快啊,哈哈,当她一剪子咔嚓截断发辫,立志要为那两个人守孝的时候儿,她的心下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去!

    这些年,那些个明里暗里的窝囊气,她受够了,再也不想受了!

    她是皇后,是正宫!她凭什么要受那些气去,她忍过十几年去,却换不来他们娘儿俩的半点怜惜,那她为什么还要继续忍气吞声?!

    三个女子还想苦劝,那拉氏已经半个字都再听不进去,尖声利嗓地大喊,“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你们去给他们娘儿俩当奴才,我用不着你们再去帮他们两个,在我面前说自以为对我好的话!”

    那拉氏抬脚便踹,全不管女子们是跪着,她抬起脚来便等于是照着面门去,“滚,滚蛋啊!”

    厚底鞋,鞋底是七八寸高的硬木,边沿儿都是尖锐的棱角,三个女子脸上哪里禁得住这个……也想再拦住主子,可是主子这会子当真是拦不住,力大如牛,三人无奈,只得哭着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殿内空了,原本被在门槛外伺候的太监们,无旨更不敢擅入,这便没人再敢进来。

    那拉氏在只有她一人的殿内,仿佛欢喜,又仿佛凄凉地大笑。

    “哈哈,哈哈……终于再没人敢拦着我了!都死吧,你们全都去死吧!”

    那拉氏在寝殿里折腾成了这样儿,她原本就是跟皇太后在一处驻跸,这便早就有皇太后跟前的人听见了动静,这便赶紧来见皇太后,却等在殿外犹豫着该不该回,又该怎么回。

    终究他们都是当奴才的,而那位是正宫皇后。

    永常在正巧儿从殿内出来,瞧见福海带着两个小太监在外头正犹豫呢,这便含笑问,“福谙达,这是怎么了?”

    福海明白,这会子在皇太后跟前最能说上话的,就是这位永常在小主儿了。既然是此等不太好回的话儿,那便自然是先交给永常在小主儿,由这位去转回给皇太后老主子,才最安稳。

    更何况皇太后老主子今早上刚在“礁石鸣琴”惹了那一肚子的气,这会子若说话说得不合适了,岂不是要给自己找病儿去么?故此啊,这会子永常在小主儿刚好出来,可当真是天上伸下来的一根救命稻草,他们可得赶紧给抓住喽。

    福海这便冲那两个小太监一努嘴,两个小太监便也会意,赶紧跪地下对永常在将皇后寝宫里的动静都说了。

    永常在也吓了一大跳。愣了半晌,方点点头,“行了,你们先退下吧。回头我觑个空儿,寻着皇太后心下痛快的当儿,再将这话给回了。“

    福海自是如释重负,赶紧又冲那两个小太监是个眼色,三人一起跪谢永常在去。

    福海带着两个奏事的小太监下去了,永常在立在廊檐下愣怔了一会子。

    她便是在皇太后跟前再“得烟儿抽”,可是她却也终究只是个十九岁的小丫头,这话里的轻重缓急,她自己心下也揣测不定。

    终究那是皇后,且听说还是皇太后一力推上中宫之位的,自是在皇太后心里还有地位,她这话便拿不准该怎么回才好。

    若是在京里,她还能立时设法去问问她那个当都统和总管内务府大臣的阿玛四格去,可是这会子还在杭州呢,阿玛也帮不上忙。

    她思来想去,还是叫了位下女子观岚去,“你过来,我有件事儿要交待给你。我自己离不开,皇太后不定什么时候儿就叫我,你去代我将这事儿给办了去。”

    观岚请了时辰,从皇太后行宫出来,直奔婉兮的贵妃行宫而去。

    观岚见了婉兮,便将永常在的话给转告了。

    婉兮明白,这是永常在请她帮忙拿主意。

    婉兮垂首淡淡一笑,“凌之是何等聪慧之人,这会子心下怕是已有成竹,只不过倒也敬重我,这才叫观岚你特地来跑一趟,再问问我的意思罢了。”

    “实则咱们在宫里啊,哪个聪明到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去呢?左不过凡事都是为皇上马首是瞻,揣度着圣意行事就是了。”

    观岚怔了怔。

    婉兮叫玉蝉上前扶起观岚来,“观岚姑娘你尽管放心回去,将我这话儿说与永常在就是。”

    观岚又急忙赶回皇太后行宫,将婉兮的话给转述给永常在。

    永常在立在廊檐之下,轻轻勾了勾唇。

    观岚小心地问,“主子可明白贵妃主子的意思?”

    永常在轻哼一声儿,“果然是贵妃娘娘,在后宫里这些年的日子不是白过的,当真是滴水不漏。”

    观岚皱了皱眉,“主子的意思是……?”

    永常在耸耸肩,“皇上的意思明摆着既然皇上已是授意叫我叔叔已经担了娶贵妃娘娘宫里女子进门的名声,我也每月都去给贵妃娘娘送信,那我又如何还不明白皇上的倾向去呢?我如今已是与贵妃娘娘拴在一根线上的蚂蚱,蹦不掉了。”

    永常在说罢转身就快步进了门。

    毫不留情地将那拉氏的那番闹腾,全都转述给皇太后了。

    皇太后气得变了脸,“去告诉皇帝,去将皇后的所言所行,全都告诉皇帝!”

    这日未正(下午一点),皇帝在西湖行宫进晚膳。

    在正式摆膳之前,皇帝先颇有兴致地先进奶茶。

    奶茶虽好,可是这会子却是闰二月十八日的江南杭州,饮奶茶已是颇有些燥了。若不是心情甚好,是绝难克化的。

    皇帝用完奶茶,便叫赏奶茶了。

    从这会子侍膳的太监和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们,便已经察觉有点不对劲儿了:皇上赏给奶茶的,后宫随驾主位里,只赏给了令贵妃、庆妃、容嫔,却是忽然不见了皇后的名字去。

    不过这终究还只是奶茶,不过是开胃的,还不是正膳。故此太监们倒还并未太当回事去。

    赏毕奶茶,正式传膳。侍膳太监们用折叠膳桌摆大炒肉炖白菜、燕窝莲子鸭子、肥鸡豆腐片汤、火熏加线猪肚、东坡肉、苏烩、攒丝烀猪肘子、春笋炒肉、蒸肥鸡烧火向皮攒盒、白面丝糕、糜子米面糕、猪肉青韭馅儿炸合子、银碟小菜、野鸡汤……

    那叫一个丰盛,且以肉菜居多。

    这里头平素倒有好几道都是皇后特别爱吃的。

    太监们小心预备着皇后的黄签儿呢,就等皇上的旨意下,这就将皇后的黄签儿给摆到赏克食的食盒上去。

    结果,等来的却是皇帝赏菜依旧只给令贵妃、庆妃和容嫔三个人去!

    不光赏菜给后宫,皇帝今儿还心情大好,赏一等饭菜二十桌、二等饭菜二十桌,一共四十张桌的饭菜给随驾的王公大臣,乃至侍卫人等去!

    皇上几乎将身边儿人都给赏到了,却独独落下了正宫皇后。皇后,仿佛忽然没影儿了!

    太监们的感觉没错儿,可是他们不如军机大臣们知道的清楚:就在皇帝来用膳的同一时间未时,皇帝已经下旨:“派额驸福隆安扈从皇后,由水路先行进京。”

    皇帝在谕旨里还保留那拉氏应有的排场:“所有沿途需用马匹纤兵务须足额预备,如一时河兵应用不及,即慎选民夫协同河兵牵挽。再直隶、山东一路停船营盘,恐尚有未能修理齐全之处,可急速赶紧备办。”

    “但期料理简便,不必过求整饰,以致迟延,速速……”

    因皇帝这番措辞,便是军机大臣们也未能觉察后宫发生了何事;况且皇帝原定的回銮之日就在明日,皇后便是早一天走,也仿佛没有什么可异常的。

    也唯有九爷这样多年善察君心的首席军机大臣,才从皇上旨意里最后一句话中,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便是皇后提前一天回京,皇上的语气里为何如此催促?

    福隆安终是傅恒的儿子,傅恒得了旨意,这便亲自私下里去见了福隆安去。

    福隆安虽不敢多说,却也将早上皇后的失态与九爷扼要说了一遍。

    九爷立在西湖之畔,不由得微微眯了眯眼。

    福隆安小心看一眼父亲,“阿玛……儿子这一路扈从皇后主子回京,阿玛可有吩咐?”

    福隆安到今日也不过二十岁,还不到老练的年岁。这般独自扈从皇后回京,一路上的态度该如何拿捏,心下尚且有些举棋不定。

    傅恒淡淡勾了勾唇角,“何须为父嘱咐?这些年你在内廷养育,后宫的事你见的怕是比为父还多。谁对你好,谁对你不好;谁对四公主好,谁对四公主不好……你心里自有一面明镜儿似的。”

    福隆安登时清眸一寒。

    “多谢阿玛提点,儿子明白了!”

    几乎是没容那拉氏多做一刻的停留,福隆安即时便带了那拉氏上了船去。

    船走远了,傅恒立在水畔,遥望北方,也是微微眯了眯眼。

    眼前,又是当年九儿刚刚进宫时,彼时还为娴妃的那拉氏盛气凌人,指着九儿叱骂的情形。

    他忘不了,当年若不是他豁出去疾奔而出,九儿和庆妃也许都没机会走到今日来。

    傅恒攥了攥指尖儿,幽幽道:“九儿,这世上但凡伤你的、害你的,必定都不得好下场!”

    只是……半晌凝立,水风过耳,叫他细细回想这一番前情后果,再融进皇上的性子去……他便又不由得黯然下来。

    终究,设计这个玲珑棋局的人,还是皇上啊。

    终究,替九儿出尽了这一口恶气的人,还是皇上啊!

    二十五年走过来,皇上果然做到了曾经与他说过的话:皇上对九儿,果然始终守护不变。

    虽说心下高兴,可是这一刻的醍醐灌顶,却还是叫九爷顿觉万念俱灰。

    终究是比不上皇上……

    注定这一生,同时相遇,却被皇上远远甩在身后。

    这样的怅惘,这一生一世,怕是再无机会弥补了啊。

    到了这一日的晚晌,皇帝再用四品小菜,分别为:燕窝烩五香鸡、脊髓溜鸭腰、春笋炒肉、茄干。

    皇帝用罢,分别将溜鸭腰赏给婉兮,春笋炒肉赏给语琴,茄干赏给了容嫔。

    再度确认,没有了给那拉氏的赏菜。

    这便连膳房太监们都已经隐约察觉出皇后果然不见了。

    这从晚膳到晚晌,皇帝一直心情大好的模样儿,仿佛天高云淡,什么都没发生过。

    闰二月十九日,皇帝在西湖行宫进罢早膳,奉皇太后回京。

    皇太后的御舟之上也少了皇后,只剩下永常在一人来支撑。

    御舟启行,皇帝亲自登上皇太后御舟来请安。

    皇帝却不是自己一个人儿来的,而是带来了三个人婉兮、语琴和小十五。

    皇帝凝着婉兮的眼交待,“朕回京路上还要转成陆路,不能在皇额娘身边儿亲自伺候。贵妃你替朕好好儿尽孝。”

八卷26、恩断情绝

    送走婉兮、语琴和小十五,皇帝回到自己的行宫,面上的温煦便尽数敛去。

    身为天子,自该杀伐决断。他能作这世上最圣明的仁君,孝心最盛的孝子,却也肯做最不留情的刑官去。

    那拉氏已经启程北归,接下来便要安排那拉氏回到宫中的诸项事宜了。

    这些自不必九儿知晓。

    连他这般的眉目神情,就也都不用他们母子看见了。

    皇帝于闰二月二十一日,寄谕福隆安:“派尔扈从皇后,护送启程时,曾令日行二站。今据安泰返回所奏看得,途次行进尚好,全然无事。既然如此,前往彼处何需过急。倘若过快,地方官员不及筹备,且当差纤夫等人必怨辛苦。应估计路途远近,酌情行进,无需过急。随后,朕降阿哥之旨发尔处。”

    从杭州回京,途次有每日固定行进的频率,以岸边所定站点来规划。皇帝命福隆安是每日行两站。

    发下这样的谕旨,自然不是皇帝回心转意。皇帝想到的是尚在种痘之中的小十六。

    终究那拉氏是正宫皇后,倘若途次行程太快,怕是能赶得上小十六种痘之事。此时他与九儿都不在京中,那拉氏又完全可以凭皇后身份,亲自主持送圣仪式……想来,总是叫人担心。

    他这才决定追谕一旨,宁肯叫福隆安在途次之中放慢些速度去。

    一切,都等京中潘凤的请安折子。

    只要等到小十六成功送圣的消息去,就自可令福隆安尽速带那拉氏回宫。

    一路行舟北归,婉兮代替了那拉氏,侍奉在皇太后御舟之上。

    经历过那拉氏那一番大闹,皇太后一番扶持满人后宫的心气儿也受了挫去,这便对婉兮也和颜悦色多了。

    况且还有小十五在呢。

    不过皇太后终究是皇上的生母,皇上心里那一盘小九九儿,皇太后又岂能是半点都看不透的?

    婉兮终究还是出自辛者库的汉姓女,皇帝这般叫婉兮代替那拉氏来伺候她,她心下还是有几分防备的。

    这大清的后宫啊,还没出过汉姓的中宫去!

    故此皇太后对婉兮的态度,终究还是有几分保留。多亏有语琴也同来陪伴,倒叫婉兮还能有个人说说话儿,不必独自一个儿在皇太后宫里人的包围之下去。

    皇太后与婉兮之间关系的微妙,永常在自是早就看出来了。她这便也小心,在皇太后面前,并不主动与婉兮走得过近。

    唯有夜晚间,伺候皇太后都歇下了,她再寻个由头,过来给婉兮请安。

    婉兮凝着她便笑,“凌之,你心里有事。”

    永常在轻轻咬了咬唇,“贵妃娘娘和庆妃娘娘都过来这边儿了,那岂不是皇上跟前,就只剩下容嫔娘娘一人了?”

    婉兮静静扬眉。

    半晌,只是淡淡一笑,“那又有何不好?容嫔倾国倾城,皇上便是独宠些儿,也是应当。”

    永常在便瘪了嘴,沉沉垂下头去,“贵妃娘娘倒是好性儿!”

    婉兮没急着说话,又打量永常在一会子,这才浅浅而笑,“凌之,你进宫晚,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别急,更别将这股子火气撒到旁人身上去。”

    永常在造了个大红脸,抬眸望住婉兮,尴尬得手足无措,有些无地自容。

    婉兮却笑,伸手想要去拉永常在的手,“凌之啊,你可知道,此时西北,正有乌什之乱?”

    永常在蹙了蹙眉,“小妾知道,那几日隐约听人在皇太后跟前提起过。可是,还没扑灭么?”

    婉兮摇头,“尚未可知,这次平乱又要多久。”

    永常在咬住嘴唇,不说话了。

    婉兮便柔声劝解,“在西域,容嫔母家身为白山派和卓,地位超卓。即便并非所有回城都是在她母家控制之下,可是那些回城的伯克们却也都尊崇白山派和卓的。故此,若要乌什平叛,首先必须要保证其他回城不跟着一起作乱,这便最最需要容嫔母家的影响力去。”

    永常在缓缓点了点头,“那……贵妃娘娘就不怕,容嫔娘娘抢了您的恩宠去?”

    婉兮含笑点头,“怕呀。容嫔那么美貌,若是她当真想要与我争,又或者是皇上当真是以貌取人,那我必输无疑。”

    永常在一怔,倏然抬眸,望住婉兮。

    婉兮这便含笑点头,“凌之,在这后宫之中,也并非是所有嫔妃都只互相争宠,依旧还是会有真挚的情谊在的;便是皇上,他也从来都不是仅仅以貌取人的天子啊。”

    永常在深深吸一口气,霍地冲口道,“那……贵妃娘娘说,如何才能如贵妃娘娘一般得到皇上的恩宠?”

    婉兮静静垂眸,“说难也不难,其实就是两个字懂他。”

    永常在讶然愣怔半晌,终是黯然别开头去。

    那两个字说来简单,可是对她而言,当真是难如登天了进宫这两年来,她从不曾有一日一事,敢说自己看懂了皇上的心去。

    这般想来,便连之前那会子的雄心万丈,甚至想要借着自己帮衬令贵妃的功劳而求令贵妃帮她得宠去……可是这会子,那点心思倒也都熄灭下来了。

    或许还是她自己太年轻,这后宫里的日子,她还得继续修炼。

    闰二月二十六日,圣驾一行回到苏州,连同次日的闰二月二十七日,两晚皆在苏州府行宫驻跸。

    京师与苏州相距遥远,婉兮此时还不知道,便在闰二月二十七这一日,京里已经得了好消息:小十六就在这一日送圣。

    这个消息是在三月初一日才从京师送到途中来的。

    三月初一这一日,皇帝正奉皇太后渡江,驻跸金山行宫。

    渡江北归是盛事,两岸官员百姓齐声欢呼。皇帝却瞧着傅恒的面色有些不对。

    待得回到行宫,安顿好皇太后,皇帝急忙召见傅恒。

    傅恒噗通跪倒在地,“奴才,奴才……刚刚收到京里的奏折。事关十六阿哥。”

    皇帝也深吸一口气,极力地笑,“算算日子,是不是小十六已经送圣了?必定是内务府又要呈进送圣的用香、仪仗等安排。朕不在京中,那些事叫他们与留京大臣商议就是。”

    傅恒垂下眼帘,指尖已是在袖口里攥紧,“回主子,主子圣明……果然是内府报喜的折子。十六阿哥在闰二月二十七日,已然送圣。”

    皇帝大喜,站起身来轻轻拍掌,“赶紧着,赶紧去回你贵妃主子去,叫她也好放下心来!”

    傅恒一声吸气,眼圈儿却已是红了。傅恒向地下叩首,“皇上,万万不可!”

    皇帝笑意未敛,这便陡然一惊。

    五十五岁的皇帝,这一生什么事情没经历过?可是这会子他就那么盯着傅恒,却一时不敢说话了。

    傅恒听得出皇上忽然的沉静,这便终是忍不住滴下泪来,“回皇上……仅隔一天,闰二月二十八日,十六阿哥、十六阿哥他……又反复了。”

    皇帝忽地大笑起来,“反复了?不怕!种痘之事,反复几回也是常见的!不说旁人,便连朕的九公主她不是也在刚以为送圣,结果几天后颊腮之处便又肿了……可是却无大碍,叫小方脉的太医调养了些日子,不是也还是如期都好了么?”

    “况且,小十六还是皇子,身子骨的根基自然该比啾啾更好。没事的,朕都知道,必定没事的!”

    傅恒也是含泪道,“奴才也是如是想。十六阿哥他,必定吉人天相,一定会送圣大吉去。”

    如今的傅恒,早已是有泪不轻弹的大丈夫。可是他今日在皇上面前,却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是忍不住,替九儿在疼啊!

    倘若九儿知道了这个消息,九儿她又该如何心痛如绞,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回京师去吧?

    只可惜,无论是天子,还是他这个军机首揆,可以执掌天下生杀大权,却无法左右此事。

    皇帝看着傅恒的神情,也是摇头,“幸好她不在跟前,这便还能瞒着她些日子去。记着,若是她自己算计着日子,设法打听消息,你必得叫所有人都守口如瓶去,谁也不许告诉她小十六的情形反复了去……”

    傅恒吸吸鼻子,“皇上放心,奴才会亲自盯着此事。谁敢多嘴,奴才必定不饶!”

    傅恒去了,皇帝窝在椅子里,闭目坐了好半晌。

    高云从在外瞧着动静有些不对,这便赶紧进来问皇上是否又何处不舒坦,是否需要传太医来。

    皇帝疲惫摇头,“不必,朕自己个儿没事。高云从,你去给福隆安传旨,叫他在途中再慢些……至于究竟何日才能进宫,叫他在外等着朕的旨意。朕的旨意追上他之前,不准那拉氏进京!”

    在皇帝与傅恒君臣二人的合力隐瞒之下,婉兮直到三月,还一直并不知道小十六那边的消息。

    虽说牵挂,语琴却也劝说:“没有消息,这便是好消息去不是?”

    种痘的日子长些,都看孩子们各自的身子根基而定,倒不要紧。如果要是中间出了什么事故,那太医院和内务府才会设法六百里加急将消息传递过来呢。

    既然没有,便是没事。

    婉兮自己也是含笑点头,“也是,终究咱们都在途中了,快能见着了。”

    婉兮实则也担心那拉氏提前回京,会给小十六的种痘带去影响,故此她也是小心在听着那拉氏行程的动静。

    三月初三日,山东地方官员奏,那拉氏船队已经到了山东地界。

    三月初五日,皇帝在栖霞行宫,在直隶总督方观承的请安折上御笔朱批,命方观承在直隶地界,“查勘河路营盘,恭候皇后御舟”。

    由此可见,直到三月初五日,那拉氏还尚未抵达直隶,就更不可能已经回京去了。倒叫婉兮能松下一口气来。

    掐指算着日子,便是小十六种痘的日子要格外长些,到了三月里,也该有个结果了。

    无论是婉兮、皇帝还是九爷傅恒都不会想到,就在三月十七日,小十六终究还是没能熬过种痘去……

    小十六薨逝的消息,三月二十三日才从京中送抵皇帝行宫。

    皇帝听罢立在殿内良久,浑浑然忽地看不清了这天地去。

    “皇上,皇上!”高云从赶紧奔进来,扶住皇帝。

    皇帝却忽地眸光一寒,扭头盯住高云从,“今日之事,你若敢漏半个字给你贵妃主子,朕绝饶不了你!”

    高云从吓得一个寒颤,趴地下磕头,“奴才岂敢!贵妃主子于奴才有恩,若不是贵妃主子,奴才早就被皇后主子给整死了……”

    皇帝不由得咬牙,“为何该死之人不死?!”

    皇帝大恸之下,命高云从传下两道旨意:

    第一道给福隆安:“顷据福隆安奏称,本月三十日将抵京城等语。著寄谕福隆安,兹令英廉于二十三日,由顺河集启程追赶,有谕旨。福隆安奉此旨后,不过行一二站,英廉即可追上;或酌情择一处暂宿,务于入京城前,等候英廉前去传旨再往。”

    第二道旨意,是关于那拉氏的侄儿,也就是那拉氏母家承袭承恩公爵位的讷苏肯:令讷苏肯随西北办事得力的官员,一起回京,等待议叙。

    两道旨意传下,皇帝令高云从退下。

    他亲自取出两封请安折:分别是潘凤在闰二月十一日、闰二月十七日两次从京中送来的请安折。

    两份请安折中都详细地列明了所有皇子公主、皇孙福晋等人的请安。就在闰二月十七日的请安折里,潘凤还清清楚楚写着“碧桐书院阿哥”也一并请安。

    皇帝含泪,伸手从那名号上滑过。

    那一日,这孩子还是好好的;可到了此时,他与那孩子,却已是,阴阳永隔……

    巨大的恨意,排山倒海而来

    皇帝伸臂拈起笔来,蘸饱了朱砂彩墨,略一思索,这便在两份奏折的尾部,写下御笔朱批。

    笔笔朱砂,宛若字字是血。

    “原有旨意阿哥公主福晋们都不许接见,如今著:于她到宫之日都在别处伺候着。俟她进翊坤宫后殿,然后你们同福隆安一同进去,开读旨意。不可预先见面,事毕同出也不用关防。除此段不用告诉妃们,别的只管告诉他们。”

    “谕王成:皇后此事甚属乖张。如此看来,她平日恨我必深。宫外圆明园他住处、净房,你同毛团细细密看,不可令别人知道,若有邪道踪迹,等朕回宫再奏,密之又密。”

    第二份请安折上则朱批道:

    “再她到宫之日你接至斋化门,同福隆安随进,由苍震门、基化、端则门走至翊坤宫后殿,再令阿哥公主福晋们进去。福隆安有持去的旨意,你看著,阿哥们念,他怎么听、做何光景,一一记下,不必写折子,涿州接驾你再奏。”

    “到宫之日你带开齐礼去,俟传旨诸事毕,把后殿锁了。每日进茶饭,开齐礼经管。她宫里老实女子择两名进去也不许换,其余女子并活计都搬到端则门暂住。翊坤宫留老实太监十名,别人不许一个在内,开齐礼就且是那宫的首领。跟了去的女子三名,当下你同福隆安审问他们,十八日如何剪发之事,他们为何不留心,叫他们出去他们就出去吗?要寻自尽难道他们也装不知道吗?问明白每人重责六十板发打牲乌拉。著阿哥公主福晋并他本人都看着。小太监一个不许留都拨各处当差。外头的它坦也散了,每日只吃茶膳房茶饭,他的分例也用不完,你同总管们再议。”

    “谕王成:将皇后所有一切东西在宫在圆明园者俱查明封贮。俟进宫请旨,再传旨与潘凤等:‘皇后疯了,送到宫时在翊坤宫后殿养病,不许见一人。阿哥公主请安只许向潘凤等打听’。此旨俟她到宫前一日再传,不可预先传出。屋里只许跟去的两个女子服侍,也不许出门。”(乾隆爷的御笔朱批,在南京博物院展出过。)

    皇帝一气呵成,写完将御笔掷下。一眨眼,终是老泪横流。

    他大喝,“传英廉来!朕有密旨,叫他赶回京时一并带回,转角福隆安!”

    英廉也提前回京,是因为果郡王弘也薨逝了。

    因果郡王的两个儿子还都年幼,皇帝要派内务府总管大臣来协助办理治丧一切事宜。皇帝便将此事交给了英廉与赫尔经额,这才叫英廉提前返京。

    英廉也不知道自己带着的是皇上什么内容的密旨,他三月二十三日启程,终于在三月三十日之前赶上了福隆安,将皇上密旨传下。

    福隆安展开密旨,也是神情凝重。

    福隆安心中有底,这便正式来见那拉氏。

    那拉氏早已经等得不耐烦,厉声吼叫:“福隆安,好大的胆子,你究竟想要将本宫怎样?!这一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今日快明日慢的,你是不是在故意折腾本宫!”

    “况且咱们几日前就已经到了京师,你又胆大包天,竟敢拦着本宫,不准本宫进京!本宫倒要问你,你有几个脑袋,你全家有几个脑袋?本宫是中宫,是皇后,你们竟然敢对本宫如此!”

    那拉氏直到此时还在撑着皇后的架子,倒叫福隆安颇觉齿冷。

    福隆安高高扬起下颌,“主子何时进京,何时回宫,自然都是皇上来定夺。奴才不敢拦着,奴才却也不敢不等皇上的旨意!”

    “主子今儿发脾气,也算发着了,皇上的旨意终于来了,主子可以进京,可以回宫去了。”

    那拉氏这便松了口气,“太好了!在这城外的憋屈地方儿,本宫可呆够了!本宫这就要进城,这就要回宫!”

    只有回宫,她才能再找回正位中宫的尊严和信心来。

    皇上那些话,不过都是在南巡途中说的,说不定等皇上回宫之后,那宫廷的规矩森然就又会叫皇上警醒,能回心转意了也说不定。

    那拉氏兴冲冲地进城,回宫,可是她绝没想到,那等在紫禁城里的,已经不是她身为中宫的尊贵,而是金顶红墙的牢狱。

    回到翊坤宫,皇子公主们都来恭迎。

    那拉氏瞧着高兴,却无法不留意,立在皇子公主们后头的几位总管太监却都是脸色冰寒。

    十二阿哥永还不等上前来跟母亲亲近,这便也觉察出有些不对劲。

    那拉氏不由得冷笑,“你们这又是什么规矩!”

    魏珠、毛团儿为首,带领王成等几人上前,跪倒请安。

    礼数全了,魏珠起身,嘴角噙一抹冷笑躬身道:“奴才们请皇后主子正殿接旨!”

    那拉氏刚刚回宫,圣旨竟跟着就到。这都是一向少有的事儿,几位成年的皇子都觉察到了。

    魏珠回身,抱着圣旨走到五阿哥永琪面前,跪倒行礼,“还请五阿哥开读圣旨。”

    永琪也是一愣,眼见眼前的情势有些不对劲,可是却已经来不及闪躲。

    永琪唯有小心问,“魏谙达,你确定这圣旨有我开读,合适?”

    魏珠跪答,“如今诸位皇子阿哥之中,四阿哥已经出继履亲王,自然该以五阿哥为首。”

    曾经永琪一直以这样为实际上的皇长子身份而欢喜过,那么此时魏珠既然说出此言来,永琪已经不可推辞。

    永琪也是深吸口气,竭力叫自己平静下来。

    可是待得永琪展开圣旨,开读之前,扫视而过时,永琪也被吓得一脸苍白!

    他想象不到那拉氏究竟做了什么,能惹皇阿玛盛怒如此;他也不能不顾忌,即便那拉氏犯错,在皇阿玛正式给出说法之前,那拉氏就也依旧还是皇后,是他的嫡母!

    他这个当庶子的,却要在嫡母面前来亲自宣读这份圣旨她只担心早晚会有人以此为把柄,说他是不孝。

    永琪狠狠闭眼,心下的挣扎叫他的腿就更疼了,疼得钻心,无法再承托体重。

    他索性顺势一倒,这便跪在地上,朝向南方高高捧起圣旨,含泪高呼,“皇阿玛,请恕儿子不孝。这份圣旨,儿子当真不能宣读啊!”

    “儿子求皇阿玛,绕过皇额娘吧……”

    旁人并不知道圣旨里写了什么,只是一见永琪如此,都是心下更为惊异。

    福隆安等人也没想到永琪会这般行事,正为难时,一向都是退居人后的八阿哥永璇,忽然一步高一步低,不再在意旁人眼光地走上前来。

    “既然是皇阿玛的旨意,五哥不读,那我读就是。”

八卷27、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永琪便是一眯眼。m.www.uu234.net

    如今四阿哥永、六阿哥永相继出继的情形之下,成年皇子里永琪最防备的本就是永璇。故此这若是往日,放在别的事儿上,倘若永璇想要出头来取代他去,他必定不会答应。

    可是今天的事儿,却有些特别。

    那拉氏终究是皇后,是他们所有庶出皇子的嫡母,故此今日这圣旨不管是哪个皇子宣读了,将来难免叫人指摘,背上个不孝的恶名去。

    终究,那拉氏究竟做了什么,外头人并不知道。而皇阿玛也未必就会废后。

    中宫国母,同样是维系大清国祚之所在,从来都不是皇帝一个人的喜好。倘若废后,可以想象,朝野天下必定沸腾。

    大清不是没出过废后,可是倘若废后,那个天子便必定会背上多年的骂名比如世祖皇帝顺治爷,废后之后多年,依旧身背指摘“宠妾灭妻”。

    不仅天子为此背负骂名,便是那个被天子宠爱的妃妾,也同样难得善终。譬如董鄂氏,虽被顺治爷追封为皇后,但是一辈子不能系帝谥,不能太庙享祭。

    顺治爷谥号为“章皇帝”,帝谥为章。若系帝谥,皇后的谥号都该有个“章皇后”的名号,譬如顺治爷废后之后所立的第二任皇后,谥号便为“孝惠章皇后”、康熙爷的生母谥号为“孝康章皇后”。此二人才是真正系帝谥,死后太庙,享子孙祭祀。

    董鄂氏却不能。虽有皇后名号,却缺少了最重要的系帝谥,且不能太庙;便是死后爷能与顺治爷合葬孝陵,但是神牌却不能与孝惠章皇后、孝康章皇后两位摆在一起,而是被单独摆放在隆恩殿内(帝陵享殿都叫隆恩殿)的东暖阁。

    以此,便已是区分出了不同的等级去。董鄂氏虽说有皇后的名,却并未获得皇后的实。

    有这样一个先例摆在前头,不论是皇子永琪,还是前朝百官,乃至天下,谁都知道大清绝不会轻易再出废后。况且永琪深知,皇阿玛是这样一个好面儿的人,他又怎会因此而为自己一世英明添上一个污点去呢?

    况且此时后宫情形,令贵妃的位分仅次于中宫皇后。倘若皇阿玛废后,自然叫这天下鼎沸的非议,都会集中到令贵妃身上去。便是为了令贵妃,想来皇阿玛也不会贸然废后。

    更重要的是,还有皇太后坐镇呢!后宫位份变动,若没有皇太后的懿旨,若皇太后不肯用宝印,那便办不成。

    故此,永琪相信,不管皇阿玛这圣旨里是如何措辞严厉,都不至于闹出废后的事儿来。那么眼前的皇后就还是皇后,就还是他们这些皇子公主的嫡母。

    以子逼母的黑锅,他可不背。

    不但不背,他还要回去就写奏本,向皇阿玛替皇额娘求情,叫自己全一个至孝的美名去。

    那这会子永璇既然主动肯上前来接他手里这个烫山芋,那他自乐不得地撒手丢给永璇去。

    那个庶子不孝的骂名,就一块堆儿都甩给永璇去好了!

    若此想来,永琪心下极为愉快,只是面上却还是摆出哀戚,哽咽着对永璇道,“八弟,听为兄一句,皇阿玛此旨未必出自真心,也许只是一时懊恼,故此是万万读不得的啊!”

    “不但不能开读,咱们兄弟还应该立时联名上奏,求皇阿玛收回成命,方为人子之孝。”

    叫永琪这么一说,其余皇子、公主、皇孙们虽说还不知旨意里究竟写的是什么,可是也已经越发预感到不妙。

    绵德等几个年纪大的,更是立即盯住了那拉氏,察看她面上的神色。

    那拉氏哀哀地盯着永琪和永璇两个。

    没错,永琪竟然不肯开读圣旨,甚至还扬言要为她上奏求情,倒叫她意外……可是,她又如何看不明白,永琪此举又哪里是为了她,何尝不是惺惺作态,只是为了树立他自己仁孝的形象去罢了!

    至于那个瘸腿的永璇,就更是叫她咬牙切齿!

    两个庶子,一个生母是卑微的蒙古披甲人,一个生母更是高丽包衣,原本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这会子竟然有胆子为了她的事儿,在这儿一个假惺惺,一个恶狠狠地嘀咕起来!

    她,堂堂辉发部落贝勒之后,大清正宫皇后,她的命运,如何容得这两个庶子这般!

    “你们不用争了!”那拉氏咬牙切齿,“我的事,还轮不到你们两个这么嚼舌头!少在我面前给我看这些,皇上叫你们念,你们就念!我倒要看看,皇上还能将我怎样!”

    是啊,皇上又能将她怎样呢?

    孝贤皇后能东巡归来的路上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可是她可是安安稳稳地回来了啊!

    虽说一路上走走停停,那福隆安的态度也是诡异,她也曾担心过自己怕是也要步上孝贤皇后的后尘去……可是不管怎样,最后终究还是顺利进京,平安回宫来了!

    那就证明,皇上还没有除掉她的那个胆子!

    又或者,皇上兴许也有所回心转意。

    毕竟,孝贤死的时候儿,孝贤的儿子也都死了;可是她还有个好好儿的嫡子永在眼前呢!皇上若敢除了她,相信大清的列祖列宗也不会答应吧!

    况且啊,今年永就到了挑选福晋的年岁了,皇上再恨她,也不至于忘了身为父亲的体面总不能叫儿子大婚之时,连个高堂都没有了吧!

    故此,虽说眼前的情势有些严峻,可是她当真没什么好怕的!

    倒是永有些担心,上前来扯住那拉氏的衣袖,小声说,“额娘……他们都不想念,就别念了。”

    那拉氏一声冷笑,揽住永的肩头,“你怕什么!额娘是大清皇后,是你皇阿玛的正宫皇后!叫他们念!列祖列宗都在头顶三尺看着呢,我倒要看看你皇阿玛能做出什么决定来!”

    永璇听着,转身一笑,“皇额娘既然有旨,儿子若不领旨,反倒也是不孝了。”

    永璇收回目光,不掩嘲讽,挑眸盯住永琪,“五哥,天地人伦,身为人子是该尽孝。可是皇阿玛下旨在先,皇额娘口谕在后,哪儿容得咱们两个一再抗旨不尊去?五哥有这个胆子,弟弟却没有。”

    “弟弟啊只知道凡事都遵照皇阿玛的旨意行事就是。五哥的意思,弟弟无法改变;那五哥就也别拦着弟弟了,还请五哥到一旁歇息,开读谕旨的事儿,就都交给弟弟吧。”

    话已至此,永琪掩住暗喜,便也撒开了手去,叫永璇接了旨意去。

    永琪举袖擦了擦眼角,“唉,八弟……为兄怎么都拦不住你。唉,只希望你念完旨意之后,终究肯答应与为兄一起,联名上奏,为皇额娘求情才好。”

    永璇淡淡转过身来,面向那拉氏,勉强回了永琪一声儿,“开读旨意要紧。旁的,再说。”

    众目睽睽,永璇高高而立。

    素来因为那条染疾的腿,总叫他仿佛不能站直站稳一般的八皇子,这一刻,竟是如此挺拔。

    永心下莫名一惊,连忙扯住那拉氏袍袖,“额娘!别让八哥念!”

    那拉氏要说心下不突突,自是假的。可是她就是不肯服输,更不肯服软啊!

    她还是皇后,她便还要摆足了中宫的威仪!

    “怕什么,叫他念!”

    永璇微微冷笑,一字一顿,将皇帝宛若染血控诉一般的谕旨,当众朗盛宣读而出!

    那拉氏那一张开始还努力毫不在意的脸,在皇帝那字字如钉之下,一点一点垮了下来,一点一点被拔去血色。

    待到永璇念完,永已是一声惊呼,眼泪便刷地掉了下来,在那拉氏面前噗通跪倒,“额娘!您为何不能听儿子的话,为何就不能不叫他念!”

    英廉、福隆安、王成等人在畔沉静听完,一起上前向那拉氏一礼,都说一声,“皇上圣旨在此,奴才们得罪了。”这便各自带人动手,按着皇上的吩咐行事。

    一众皇子公主这便该立即退出,福隆安亲自引领。

    旁人不过欷一阵,便也遵旨退去。唯有永最是可怜,已是顾不得皇子脸面,跪倒在地大声嚎哭。

    “你们不准锁了我额娘!我额娘是中宫,是你们的皇后主子!你们有几个胆子敢锁我额娘,我必定一个一个都不饶了你们去!”

    总管太监王成神情淡淡,跪倒行礼,“……奴才奉旨行事。十二阿哥有话,还是等皇上回銮再当面禀明吧。”

    王成说得客气,待得起身之后却立即寒声吩咐手下太监,“还不送十二阿哥回阿哥所?!”

    七八个小太监立即跑上来,抱胳膊的抱胳膊,搂腿的搂腿,便如人肉的枷锁一般,将永给软软地锁住了,任凭永怎么踢蹬都挣脱不开。

    这七八个小太监也都是横下一条心来,不管十二阿哥怎么叱骂,甚至怎么打,他们都只管忍着,只管将十二阿哥带走就是。

    永璇将圣旨收好,交还给魏珠,回眸看着这情形,低低一笑对弟弟永说,“瞧这场景是不是眼熟?”

    永也耸了耸肩,“倒像是当年圣祖爷擒拿鳌拜一般。终是小鬼最难缠。”

    永再不甘心,却也终究是被那七八个小太监给裹挟着,越走越远。就在转出卡子门的时候儿,永一声哀嚎几乎响彻整个翊坤宫去。

    “额娘!”

    那拉氏之前便是再扮作不在乎,可是听着儿子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却也知道,怕是这一别,从此再难见面了……她的眼,终是也落下泪来。

    皇上心狠,已经明白说了,叫她在翊坤宫后殿锁起来“养病”!不准见一人!

    便是皇子公主要请安,都只许向潘凤打听,这便是包括了她的永,都从此不准再见她了啊!

    “永,你听额娘说,额娘自会好好的!你不必担心,你且看顾好你自己就是……额娘,额娘还是皇后,你皇阿玛不敢对额娘怎样的!”

    她的嘶吼声在翊坤宫半空回荡,可是听起来却那样空洞,那样凄凉。

    她也拿不准,她的话能不能带给儿子些许安慰;她甚至都不知道,她这一番话能不能叫她自己安下心来。

    那边厢,被临时委任为翊坤宫总管,负责看管那拉氏的开齐礼,已经带人将翊坤宫原来当差的官女子、妇差、太监们都撵到了门外,等着带往端则门外看守居住。

    按着旨意,翊坤宫后殿,只能留两个跟回来的女子伺候。只是皇上旨意里还说,这三个女子还要打板子……开齐礼琢磨了一下,还是另外选了两个原本在殿外伺候的粗使女子,叫近身伺候那拉氏,德格、果新、更根三个也被慎刑司押走。

    安排完这些,王成和开齐礼一起上前跪倒,“奴才请罪了。”

    说罢终是两人一同退出门外,将后殿大门关严,“哗愣愣”下了锁!

    那拉氏一个踉跄,跌坐在炕上。

    翊坤宫后殿,她的寝宫。可是为何此时看起来,竟然如此陌生啊?

    是因为这从前永远光灿灿敞开的殿门,忽然关严锁紧了吧?

    或者是因为,她身边儿再不是从前看管了的塔娜、德格、果新、更根……而换做了她平素一个月都看不到一面的两个粗使的女子去!

    这两个丫头这会子还瑟缩地看着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伺候她,更谈不上还能帮她什么去!

    这翊坤宫,哈哈,竟然成了锁住她的牢笼去,竟然成了她的冷宫,是不是?!

    可是那拉氏不知道,眼前的凄惨并不是她最终的下场去。

    她的凄惨,此时不过刚刚开始。

    虽然她还是皇后,虽然她还是能住在自己的寝宫里,可是殿门锁了,不准见儿子了,伺候的人也削减了;到了晚膳的时候儿,她才发现,就连来给她送的膳食,同样也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她是皇后,按例可比照皇帝的标准,至少也可用半份儿御膳。可是晚膳给她送来的膳桌,竟只是途中“拨用份例”的模样!

    那拉氏咬牙问开齐礼,“皇上的谕旨我是听见了!皇上说我宫里的他坦撤了,只准我用茶膳房里的膳食,我的份例叫你们再议……你们议来议去,原来竟是这个结果?大胆奴才,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如此欺侮中宫皇后?!”

    开齐礼该守的规矩自是守着,故此问答都是跪着。只不过开齐礼面上的神色却再不是素日里那恭谨的模样。

    甚或,开齐礼的嘴角还挂着隐约的一丝奚落。

    虎落平阳被犬欺,掉毛的凤凰不如鸡。几千年来,这都是固定的规律,谁都跑不了。

    “回皇后主子,奴才们自不敢擅自削减皇后主子的日常份例。想来皇上必定是早想到了,皇上体恤奴才等,不想叫奴才们为难,这便在皇后主子从杭州回来的第十天,亦即闰二月二十八日,皇上也早已下旨,叫递送了回来。”

    “皇上旨意里吩咐:皇后进宫,每日所用吃食份例俱照拨用份例用。侍候膳太监五名,厨师二名,西暖阁膳房当差太监三名。”

    开齐礼说罢淡淡一笑,“皇后主子听真了吧?皇上是说,皇后主子进宫之后,依旧照途次中的拨用份例……那奴才们,自然只有遵旨依从。”

    “奴才回的这旨意是皇上在闰二月二十八日发回的,只是皇后主子也听见了,皇上今儿叫阿哥开读的旨意里又有新的更改:皇上说,叫皇后主子宫里的他坦也撤了,只用茶膳房里的膳食。那‘西暖阁膳房’就也没了,那里头原本当差的三名太监,奴才也只好遵旨给撤啦。”

    那拉氏一口气梗在嗓子眼儿里,哪还有胃口吃饭?

    “开齐礼,你算个什么东西!”那拉氏指着开齐礼大骂,“哪里轮到你至我宫里来当首领?又如何轮到你来如此编排我去!”

    开齐礼无声一笑,“皇后主子说的是,奴才不过是个首领太监,而皇后主子的宫里,原本总管级别的就应该有两三名去,如何能轮到一个首领太监这般安排皇后主子的起居呢?所以啊,奴才是说,便从奴才来伺候皇后主子这个事儿上,也能瞧出皇上又是再削减了皇后主子的待遇去呢。”

    开齐礼垂首暗暗笑了笑,想起曾经那个夜晚,这位趾高气扬的皇后主子在养心殿摆威风,因等不着皇上,便将气都撒在他们这般御前的太监身上。

    便连他师父魏珠,身为养心殿总管的,都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他这个当小徒弟的,就也更只有跟在师父身后挨骂的份儿,连抬起脸来的资格都没有。

    他知道皇后主子怕是直到如今都没想起来他是谁,不过他自己啊,却是将皇后那些天的嘴脸都记得真真儿的。

    他更不会忘了师父魏珠那晚立在夜色暗影里幽幽说出的话:他们这些太监是奴才,最低等的奴才。尤其几乎所有的太监都是汉人,那在这位满洲部长世家出身的皇后眼里,就更是不得她待见。所以啊,在皇后的眼里,他们个个儿都是小人。

    师父又说:“可是这个世上,最不该得罪的人偏就是小人,不是么?”

    今时今日,谁能想到,高高在上的皇后主子,终于犯到了他们手里来。

    “小人得志”不是个好词儿,不过若是当真抛开那些虚头巴脑的面子,做一回得志的小人,可是真解气啊!

    虽说连膳食的份例都给削减了,可是不过是一顿饭的事儿,倒也还好说。

    况且这会子那拉氏气都气饱了,哪儿还有那么大胃口。

    真正叫那拉氏难熬的,是在次日才来的。

    德格、果新、更根三个女子,被慎刑司的精奇们给拖到她眼前来,要当着后宫嫔妃、皇子公主们的面儿,接受刑审!

    婉兮不在宫中,后宫里此时地位以舒妃为最高。舒妃这便下旨,叫尚且年幼的七公主、八公主和九公主都回避。

    皇上谕旨里说了,每个女子要打六十大板!

    这是什么意思?便是个男子,只需打二十大板,就能活生生给打死!

    更何况是身娇肉贵的官女子,更何况是要打三倍的数目!

    便是慎刑司在动刑之时,手头上可以分些轻重去,不至于打死……可是皇上那血淋淋的圣旨谁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哪个还敢当真手下留太多的情面去?

    皇上那意思便是不打死,也至少不能囫囵个儿地当个没事儿人去啊!

    英廉和福隆安为首的几位内务府大臣一起审问德格、果新、更根三人,闰二月十八日那拉氏剪发那天为何不拦阻……三个女子哭倒在地,个个儿辩解自是拦了,只是拦不住。

    可是不管她们怎么解释,该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再无转圜的余地。皇上的圣旨已经下过,她们三个还是要先挨板子,然后再发打牲乌拉处去……

    且不说六十板子挨下来,便是不死也得没了半条命。况且是打在下头,极有可能这一轮受刑下来,她们的身子就也被打残废了;再说即便能活下来,可是那打牲乌拉处却又哪里是个好去处?

    打牲乌拉都是在关外替内务府置办山珍海味的内务府奴才,举凡上山采蜂蜜、松塔;下水捕捉鲟鳇鱼、采珠……个个儿都是凶险的行当,一不小心就没命不说,便是活着,那一日一日的艰苦都不是她们这些在宫里呆惯了的女子能干得来的,都是叫她们生不如死啊……

    事已至此,她们三个绝望之下,最为痛恨的便只是她们这位暴戾又固执的主子了!

    她想寻死就死去,她何苦要连累她们三个?!

    当主子的出了这么大的事,皇上怎么能饶得了她身边伺候的奴才去?这道理是个人就该明白!

    她若但凡肯为她们三个考量一点儿去,她就不能办出这样的事儿来!

    她自己死了就死了,凭什么要她们三个从此这般生不如死地,为她陪葬了去?

    三个女子还没等受刑,已是哭天抢地,恨不得立时就给个痛快的。

    福隆安高高端坐,二十岁的男子,白面如玉。

    “……皇上的旨意你们也听见了,你们该受刑,该打发出宫,终究已是定论。只是本官心下爷颇有不忍。本官倒要问问你们,受刑之前,你们可还有什么可说的?”

八卷28、朕绝不留着她去!

    内务府给德格、果新、更根三个女子用刑,不仅那拉氏要亲眼看着,所有成年皇子、公主、皇孙们也都在现场看着。www.uu234.net

    那样的重刑,却是家诸身娇肉软的官女子身上,叫人只觉更加惨烈十倍去。

    回想三个月前南巡起銮之前,这三个女子还是皇后宫里的官女子,因伺候中宫,在整个后宫里都是地位超卓。虽说是官女子的身份,可是事实上又哪里比内廷主位低去?

    谁能想到,三个月之后,这三人就凄惨到如此地步。想来若要她们自己能选,她们必定宁愿当场就死了,也不愿意当众受这样的屈辱去。

    这些皇子皇孙之中,永琪的心情是最复杂的。

    从储位争夺来说,那拉氏今日落到如此地步,他自是心下暗喜的。那拉氏如此不得皇阿玛待见,那永便也自然失了重要的倚仗去,这对他来说无疑是极好的消息。

    只是,他终究不敢相信皇阿玛会废后。只要不废后,便再是帝后失和,那拉氏也依旧还是皇子们的嫡母,那他该做的表面功夫还必须得做足。

    况且此时情势,十一阿哥永和十二阿哥永今年也都到了指婚的年岁,这便也都是成年了。从前只有他跟永璇两人斗在明面儿的情势,已经要被打破。

    这当中永璇跟永偏还是亲生兄弟,他们两个自然会联起手来。而永璇与永都跟令贵妃过从甚密,且永的养母是舒妃无论令贵妃还是舒妃,位次都在他母亲愉妃之上。

    叫他以一敌二,实在并不明智。

    故此四人对峙的格局里,他反倒还是希望永依旧在局中的。他便是不至于跟永联手,但是好歹有这么个嫡子在里头搅局,他倒是也可以利用永来牵制永璇和永两兄弟去。

    眼前的情形固然惨烈,他倒是心思并不在这儿。待得用完刑后,他这便回到兆祥所里,急忙摊开纸笔,略一思忖,还是坚定地写下奏本,替那拉氏求情。

    鄂凝走进来。

    刚迈步进门,便先呕了两口酸水儿去。

    永琪忙亲自站起身来,上前扶住她,“你害喜得厉害,怎么好生养着?”

    两人成婚多年,鄂凝这终于得了喜信儿去。这一个月来可是万般的小心翼翼。

    “我虽说要顾着咱们的孩子,可是我也得了皇额娘的消息去了……此时我自然为阿哥爷悬心。”

    鄂凝捉住永琪的袖子,“阿哥爷……若当真要为皇额娘求情,岂不热闹了皇阿玛去?”

    永琪点头,却幽幽道,“你可知道,三月初七日,皇阿玛在江宁赴明太祖陵奠酒之后,又亲自去了尹继善的官署。”

    鄂凝深知自己母家不能给阿哥爷带来任何的助力,反倒尽给阿哥爷扯后腿了,故此但凡提到人家八阿哥的岳丈尹继善,她的心总是一哆嗦。

    “难怪阿哥爷心下如此决断。”

    永琪便也是叹了口气,“永也长大了,尚且不知道皇阿玛又要给老十一指个谁家的女儿。若是普通人家倒还罢了,倘若给老十一也找了个门第高的。那他们两兄弟齐心合力,便是我的心腹大患了去!”

    鄂凝蹙眉,“可是十二阿哥也是今年指婚啊。便是有门第高的,皇阿玛不是该先可着永去?没有舍了嫡子,先将好的给了庶子去的道理吧!”

    永琪眯了眯眼,“原本我也这样想。可是你瞧,眼前皇后额娘已经轮到如此地步……老十二的婚配,便也难说了。”

    鄂凝咬住嘴唇,“……可是汉代有‘立子杀母”之例。会不会就算皇后额娘遭此际遇,却也不会影响到老十二的前程去?”

    永琪一顿,高高扬眉,“福晋说的什么话!”

    鄂凝怔住,回头品味自己的话,也是慌忙站起,“阿哥爷别恼,是我口不择言了。我本不是那个意思。”

    杀母立子,永琪关心的自不是那拉氏的死活,他不愿意听的是“立子”二字!

    不,皇阿玛这么折腾皇后去,绝不可能为了立永为储君去!

    永琪虽有些不悦,却终究目光滑过鄂凝的肚腹去,这便还是上前扶住鄂凝,柔声道,“我明白。你快坐下,别惊动了。”

    鄂凝抬手覆在肚腹之上,提醒自己再说话时更要加倍小心去,“我心下倒是有个想法儿,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永琪点头,“你说就是。”

    鄂凝垂首道,“阿哥爷这会子的心思自都在老八、老十一和老十二去。阿哥爷却怎么忘了令贵妃所出的十五阿哥去?”

    “虽说他尚且年幼,可是如今皇后失势,难说令贵妃不会再进一步去。那到时候儿,老十五的地位怕就更是难比了。”

    永琪便是一眯眼。

    鄂凝缓缓道,“小十六刚夭折了去,按说令贵妃回宫来,且要有些日子缓不过神来,自是也未必顾得上咱们这些……这自然是个好机会,阿哥爷何不趁机叫他们那边儿难成气候去?”

    永琪心下也是一个惊跳,“你是说……利用小十六的死?”

    鄂凝轻轻抚了抚鬓边的发,“总归令贵妃随驾南巡走的时候儿,必定将十六阿哥托付给与她交好之人去了。舒妃、颖妃、豫妃,都是跟她一脉。十六阿哥既然夭折了,想来必定与她们也都脱不了干系去。”

    永琪眼睛突地一亮,“舒妃!”

    鄂凝含笑,轻垂眼帘,“我这会子怀着咱们的孩子,便是再想帮衬阿哥爷,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能说的便也是这些,至于该怎么办,交给谁去办,终究还是阿哥爷独力来周全。”

    永琪亲自送鄂凝出来,颇为情深意浓地捉着鄂凝的手,在月台上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叮嘱鄂凝好生养着,千万别动了胎气。

    鄂凝心下满足:她的主意,阿哥爷听进去了。

    银环扶着鄂凝朝寝殿去,银环小心地道,“……只是舒妃的妹妹终究是傅恒的福晋,又是四额驸的母亲,若咱们阿哥爷不小心,岂不是要与傅恒一家为敌去了?”

    鄂凝低低一笑,“你都能想到的,难道阿哥爷就想不到去?果郡王弘刚死,阿哥爷一时又失了个倚仗去,他目下才不会轻易与傅恒为敌去。”

    “那,主子方才那番话……”银环有些不解。

    鄂凝轻哼而笑,“我那番话,自是绕着弯子呢。我不过那么一说,自然知道阿哥爷不会得罪傅恒去。我就在赌,阿哥爷倘若要用我这个主意,他就得将劲儿偏一偏,使到别人身上去。”

    银环也是一眯眼,“留在宫里,受令贵妃所托照顾十六阿哥的人,除了舒妃、颖妃和豫妃之外,自然还该有她宫里的瑞贵人啊!”

    鄂凝忙竖起手指,“嘘……小点儿声!别叫东屋的给听了去!”

    银环眼珠儿一转便笑了,“奴才明白了。主子的心意在这儿,只是当着阿哥爷的面儿,自然不能直接了说。”

    鄂凝转过回廊,微微回眸朝东配殿看了一眼,轻哼了一声儿。

    她这也有孩子了,便更觉着英媛所出的五阿哥碍眼去。

    阿哥爷若要防备十五阿哥,自然要与贵妃宫里恩断情绝去……那英媛的这位堂姐瑞贵人,自然就是那条最该斩断的纽带。

    倘若瑞贵人出了三长两短,到时候儿再放些风声出去给英媛,叫英媛知道是阿哥爷所为那英媛跟阿哥爷之间,便彻底完了!

    因侍奉在皇太后御舟之上,且出了那拉氏这样大的事,故此婉兮虽说悬心小十六,可是这一路上却也只能按捺。

    便是每隔三五天,皇上都要来皇太后御舟之上请安,与她相见。可是婉兮却也不便当着皇太后的面儿再说到小十六去。

    整个三月便这样溜过去了。

    到了四月,虽说已经到了山东境内,距离京师又近了。可是婉兮这颗等待的心,却也绷得实在太紧。

    快要绷不住了。

    四月十三日,在德州地界,皇帝又来皇太后御舟之上向皇太后请安。

    便要在此地,皇帝与皇太后又要水陆两边分开。皇太后继续走水陆,皇帝却要登岸走陆路了。

    婉兮终是再忍不住,向皇帝问起小十六来。

    其实都不用婉兮问出口,只要看一眼婉兮的眼睛;甚或都不用看婉兮的眼睛,皇帝心下又如何不知道她在悬心何事啊?

    皇帝自己的心已然先被巨大的哀伤湮没,可是他却又不想叫婉兮这会子就知道了这还在途次之中,距离京师还有些路程。若是这会子听见了,难保她不就此病倒在路上。

    他已经失去了小十六这个孩子去,他绝对绝对不可以再失去她了。

    皇帝这便强压下心内的悲痛,拿出身为天子的强韧来,只含笑装傻,“……宫里送来的请安折,都说一切都好。你也知道,他们的请安折七天才一送,爷不及时告诉你,也只是因为便是告诉你了,也都是七天前的事儿了。”

    “你别急,再过七天,咱们都用不着再等他们的请安折,咱们自己也都回到京里了。”

    婉兮一想也是;又想着陆姐姐也说过,没有信儿就是好事儿。

    婉兮这便笑了,含笑点头,“那爷……就没有旁的话儿,想跟我说说了?”

    皇帝忍住一声叹息,伸手将婉兮抱过来,摁在怀里。

    虽说分开了这些日子,思念萦怀,可是这会子他又如何还能与婉兮亲热去?

    他不是不想,只是做不到……

    皇帝在婉兮看不见的头顶之处,深深闭眼,极力平静地含笑,说,“还是老话儿,你到底什么时候儿再给爷一个孩儿去?”

    婉兮羞涩,伸拳轻轻砸了皇帝一记。

    “爷!这事儿,亏爷倒来问我?”

    皇帝努力地笑,“爷可是虽是都预备着呢,什么时候儿只要你想要,爷尽都给你!”

    “别闹!”婉兮红了脸去。

    这位爷的秘密,她自是都清楚。终究是五十五岁的人了,这会子最天大的事儿自是健康长寿去,再加上皇上又是密宗弟子,这会子便是养着身子,更加不肯轻易外泄元阳了。

    便是与婉兮在一处,他也总逗着婉兮,问她可预备好了,他才给她……要不,是轻易不走那最后一步儿的。

    婉兮轻轻捅了捅皇帝的肋骨,“……等咱们回京去再说,好不好?终归这还是在途次中,都劳累,心里也都不安定。便是得了孩子,也对孩子不好不是?”

    皇帝自是深深点头,“好……等回京去,等一切都平静下来,咱们旁的都不想了,咱们就想着怎么再好好儿要个孩子去。”

    这日一别,皇帝弃舟登岸,婉兮便陪着皇太后继续在水路行进。

    分别的时候儿总难免有些小小的伤感。尽管心下都明白,不过分开几日,就都回到京里了。

    可,还是忍不住。一日不见,便是满怀的想念。

    不知是不是这样小别的离愁给闹的,婉兮回想起昨日与皇上说的话,便总觉着皇上的话里,仿佛有些难以释怀的悲伤去呢?

    只是婉兮便也努力以为,皇上这也是因为小小分别闹的吧?

    两日后,四月十五日,皇上忽然派了福隆安上皇太后御舟来请安。

    婉兮这才收起心绪,忙也来见福隆安。

    福隆安原本从闰二月十八日起,已经扈从那拉氏回宫去了,而此时福隆安又出现在皇太后的御舟之上,这便是说他已经将那拉氏送回了京去,他本人又从京里出来,向皇上复旨来了!

    福隆安给皇太后请完了安,自然又来给婉兮请安。

    婉兮凝望着福隆安,缓缓道,“隆哥儿,一路回京,自都平安吧?”

    福隆安点头,小心上前,将那拉氏回宫之后的事情全都说了。

    婉兮也是微微一愣。

    实则婉兮虽说恨那拉氏已深,却也并没敢想皇上这一次终究肯与那拉氏彻底斩断了恩情去。

    婉兮轻叹一声儿,“倒是那三个女子有些可怜。德格倒还罢了,她从前没少了替皇后出谋划策去;倒是果新、更根两个,都是塔娜出宫之后刚挪进门槛里出上差的,这便遭了这么大的罪去。”

    福隆安点头,隐秘一笑,“奴才自也不忍心。故此奴才在行刑之前,已是问过了她们话儿去,叫她们能有个机会,少些痛楚去。”

    婉兮心下也是腾地一热,“她们可张嘴了?”

    福隆安微微迟疑一下儿,缓缓道,“令阿娘……总之啊,您就放下心来。阿娘的痛,皇上全都记着,纵然她是中宫,皇上这回也再不留情去。”

    婉兮心下颤了颤。

    福隆安的欲言又止,叫婉兮明白,这孩子不是故意瞒着她去,怕是德格她们说到了与她有关的事儿去。

    怕是,就是当年小鹿儿,乃至二十四年掉的那个孩子的事儿吧。

    隆哥儿这孩子怕她伤心,这才故意不肯说起了。

    婉兮竭力地笑,心说,这些事儿她自己其实早已经想明白了。便是隆哥儿明说出来,她也不至于还有什么承当不了的。

    可是转念又一想,隆哥儿自己也还这样年轻,故此说不得这些话去。

    婉兮便也不为难福隆安,含笑道,“这些话,你可事先都禀明皇上了?若还没有,你倒是该先存着,便是在我面前也不可抢先说出来的。”

    福隆安便笑了,“这个规矩,奴才自是明白。令阿娘放心,奴才这番话就是皇上吩咐奴才回明阿娘,叫阿娘能宽宽心的。”

    婉兮这才扑哧儿一笑,“好。皇上和你的这个法儿啊,是当真叫我宽心了不少。你也快回去代我谢皇上的恩吧。”

    福隆安临告退时,眼含伤感凝视婉兮,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说,“阿娘,请务必记着,皇上和奴才,都会竭尽所能,替阿娘讨还公道。”

    瞧这孩子年纪不大,却说出这样老气横秋的话来,婉兮便笑,“好,皇上和你都这么说,那阿娘就深信不疑。”

    福隆安告退出船舱,立在甲板上,水风吹来,不由得打湿了他的眼。

    还有几天就要到京了,他都不知道到时候儿令阿娘面对十六阿哥的事儿……便凭今日这一番话,是否能叫她宽心去,少落一些泪的?

    他知道,终究是无法弥补上的啊。

    四月二十一日,皇帝从陆路先行回京,没回紫禁城,直入圆明园。

    此时走水路的皇太后还在郑家庄,尚未到京。

    皇帝回到圆明园,在安佑宫行礼之后,这便直奔碧桐书院。

    正月起銮时,京中冬寒尚未去;此时四月,又是中间夹着闰二月的四月,京中早已春深。

    碧桐书院里,梧桐青翠,碧色连天。正式“碧桐”二字最美写照之时……

    原本天儿渐渐热起来,这碧桐书院里便是最好的避暑纳凉的所在……

    可是这样的幽美,他这一腔深浓的父爱,都没能留住那幼小儿子的生命去。

    立在梧桐树下,听桐叶沙沙,皇帝忍不住劳泪长流。

    曾经瀛台上有“补桐书屋”,他为枯死的梧桐能再续新弦去;可是在这梧桐成林的碧桐书院,他却没办法再寻回一个小儿子啊!

    人生最痛,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今年五十五岁了!天命还有多少年,将来还能不能再有孩子,他自己都并不能确准这个年岁送走的小儿子,才更叫他摧断了肝肠去!

    这种痛,跟当年失去永琏、永璐那几个寄予厚望的儿子去还不同。那几个孩子没了的时候儿,他还春秋正盛,还有的是希望再得孩子去。那几个孩子承托的是江山大业承继的厚望,他难过是难过的是失去继承人,更是“公”的层面的意味。

    可是如今他五十五岁了。因为有了小十五,他并未将更多的压力放在小十六身上,他只将小十六当成小儿子,一个老来得子,一个老疙瘩来疼爱罢了。

    他对这个小儿子,疼得甚至都是小心翼翼。就为了小十六能不担负压力、自自在在地长大,他连大名都还没给他取因为按着关外的旧俗,小孩儿不该太早取名,否则容易不好养活。先以小名儿叫着,等到进学再取大名就是。

    他就等着这次南巡归来,也恰好就是小十六平安送圣之时,到时候正好可以给小十六取名……

    却不成想,一切竟都来不及,只能成为永远的遗憾去。

    五十五岁的皇帝,终究不能不服年岁,身子微微一个晃荡,急忙向后倚靠住梧桐树干。

    梧桐不言,翠盖飒飒;山林静立,风声如咽。

    便在碧桐书院,皇帝招来毛团儿和王成。

    皇帝三月里的密旨,是交待叫毛团儿亲自去那拉氏在圆明园里的住处,连同净房,都要细细查看,是否有“邪道踪迹”。

    皇帝特别指出要到净房去密密查看。净房就是“便溺之所”,紫禁城里帝后的厕所被称为净房,一般宫殿寝室的净房都设在卧室的一侧,明面装一扇或两扇小门,里面宽度约为六尺,亦称“套殿”。

    而净房这样的所在,又正是人们藏污纳垢,或者处置见不得人的东西的地方儿。

    毛团儿上前跪倒,神情谨肃,“皇上圣明,奴才果然在皇后主子的下处,寻得了脏东西!”

    皇帝便是狠狠一眯眼,“哪儿呢,拿来给朕看!”

    毛团儿约略迟疑,“奴才是在净房寻获,故此那东西都已经沾了脏污……不宜进呈皇上预览。”

    皇帝咬牙,“无妨!拿给朕看!”

    毛团儿寒着脸将寻来之物呈上

    包袱皮儿展开,一个浑身绑满麻绳、扎着针的小小傀儡便现在眼前!

    皇帝也是一个寒颤,“这是什么?”

    毛团儿叩头在地,已是泪下,“……上头已经找不见具体的人名,可是奴才却不能不联想到,十六阿哥的刚刚离去。”

    皇帝“啊”的一声,向后险些仰倒。

    “皇上!”毛团儿等人赶紧奔上前来扶持住。

    皇帝手指紧攥,“朕说呢,缘何那孩子明明已然送圣,却又为何忽然反复了!原来早有人在圆明园里动了手脚去!”

    “那个贱人!果然心如蛇蝎,果然罪不容诛!朕……绝不留着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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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卷29、该如何能让你不心痛

    皇帝从陆路提前回到京师,驻跸圆明园的四天之后,亦即四月二十五日,婉兮终于陪着皇太后从水路回銮。www.uu234.net

    皇太后御驾回到畅春园之前,皇帝先赶到了三间房(地名,朝阳区东,有过去的朝阳门)前去问安。

    见了皇上,婉兮却不由得朝皇帝后头看。

    已在京师,说不定皇上此来,会将小十六也给带来啊!

    从种痘之始,到此时都四月底了,已经是三个月去了。再怎么着,小十六也该已经平安送圣去了。皇上自是知道她心下有多着急,那以皇上的性子,怕是必定又要给她藏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去……

    那是不是说,最可能的惊喜,就是皇上干脆直接将小十六给带到三间房来了呀?

    为了这个,婉兮在今天一大早就嘱咐小十五,将从山东地界上带回来的石榴给预备好了,等小十六来了,就正好叫他捧着,看看到底是哪个“石榴”更好看。

    可是婉兮望尽了皇帝身后所有随驾之人,却终究没有看见小十六的身影。

    小十五因早早儿得了额涅的这个嘱咐,他心下跟额涅是一样的着急,这便只简单跟皇阿玛行了个礼,这便赶紧跑出去亲自寻找去了。

    他知道,额涅想弟弟想得,这几个月来时常掉泪。尤其是后头这几天,越是要到京了,越是就要看见弟弟了,额涅反倒越是情急不已,这便更是只要一提到小十六,额涅的眼圈儿就会泛红去。

    可是这会子在皇阿玛和皇玛母面前儿,额涅自然是不能亲自跑出去找去,那就该由他去。

    他仗着自己小,皇阿玛和皇玛母自都不会给他立什么规矩去。

    瞧小十五偷溜了出去,皇帝便是给皇太后问安呢,也坐不稳当了。

    毛团儿瞧见,忙单腿跪安,说有件差事急着办。皇帝点头,“快去吧。”

    毛团儿抹头就跟出来,在回廊下撵上了小十五。

    毛团儿不由分说,将小十五直接就给抱了起来。

    “十五阿哥这是干什么去啊?见了奴才都不容奴才给小主子请安,难道忘了奴才不成?”

    小十五一见是毛团儿,这便满面含笑,赶紧抱着脖儿说好话,“圆子怎么会忘了谙达?圆子也十分想念谙达呀!”

    毛团儿心下安慰,不动声色抱着小十五就要往回带,嘴上故意嬉笑着说,“我的好阿哥,快随奴才来,奴才还给十五阿哥存着好玩意儿呢!”

    小十五却不上当,腿上踢蹬着,“我这一路上吃了那么多好吃的,额涅都说我又胖了。谙达快放我下来,别将谙达的手臂给压坏了。”

    毛团儿心下暗道:真是人精儿似的小主子!

    毛团儿忍住叹息,柔声哄,“不管小主子又胖了多少,奴才都抱得动。奴才啊,就想趁着小主子年岁还小,还想多抱抱小主子呢。等回宫了,小主子这就要进学了,那奴才便是想抱着小主子,怕是都抱不着了。”

    小十五心下也是感动,这便只能直说了,趴在毛团儿耳边嘀咕,“谙达,我是出来找小十六的。我额涅啊,可想小十六了。额涅今早上还嘱咐我将从山东带回来的石榴给小十六留着呢……”

    “谙达放我下来,我找见小十六,先带给额涅瞧瞧去。等额涅放下心来,我再来跟谙达讨那好玩意儿来!”

    这世上,最叫人猝不及防的,其实就是这样满怀真挚的童言童语。

    若是面对大人,还能虚与委蛇;偏是这样纯真的童心,叫毛团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去遮掩和隐瞒去。

    毛团儿的眼圈儿都红了,鼻尖儿一阵发酸,心头更是苦涩。

    他也愧对令主子,愧对皇上,尤其是愧对十六阿哥啊。

    皇上将他给留在京里,没叫他跟着去南巡,又何尝不是将十六阿哥也托付给他了!

    可是他……

    他又哪里还有脸去见令主子?

    只是再不敢见,令主子也已经到了眼前。

    毛团儿已经想好了自己未来的路。

    毛团儿缓缓吐了口气,哄着怀里的小十五,“哎哟,倒是贵妃主子误会了,咱们十六阿哥压根儿就没来啊。还是等回到圆明园去,到时候就自然什么都见着了。”

    小十五听了也鼓了鼓腮帮,“原来真的没来呀?哎,怎么不来呢?都到眼前儿了,早点到这儿来见额涅不好么?”

    毛团儿不敢再多说,他不敢在面对这样纯真的小主子。毛团儿只是赶紧与小十五说,“十五阿哥先去回了贵妃主子,叫贵妃主子就别等了。也免得贵妃主子这会子心下还不安定不是?”

    小十五乖巧点头,“好,谙达放我下来,我这就赶紧告诉额涅去。”

    小十五回到婉兮身边儿,咬耳朵将小十六没来的事儿说了。

    婉兮又忍不住愣了一愣,只好强笑,“……没事儿,反正咱们待会儿就能回到园子里,就能见着了。已经近在眼前,在哪儿见都是一样。”

    小十五为难地指了指自己揣在怀里的大石榴,“那这个石榴……”

    婉兮深吸一口气,却是将那石榴从小十五的怀里取了出来。

    “额涅不叫儿子拿着了么?”小十五有些不解,扬起黑白分明的眼,“额涅放心,儿子必定不会偷吃的。儿子会留给弟弟,儿子也可想念、可想念弟弟了!”

    婉兮竭力地笑,然而面色却点点苍白了下来。

    “额涅知道圆子是给弟弟留着的。额涅从不担心圆子会偷吃……额涅是觉着,这大石榴好沉啊,放在圆子的衣服里,肚子便更是鼓鼓的了。回头你瑞姨娘和你姐姐她们见了你,又该说你胖了。”

    婉兮拥着小十五的肩膀,满是慈爱,可是她的手却是忍不住地颤抖。

    “额涅先替你拿着……啊。”

    小十五额涅描述的情形,姐姐们又要笑他吃多了好东西,他这便抱着肚子大笑,“那好吧!额涅拿着,等回了园子去,儿子再抠开给石榴吃!”

    婉兮示意玉蝉,玉蝉连忙将小十五给哄走。

    语琴不由得小心打量婉兮,伸手过来握住婉兮的手,“哎哟,怎么这么凉?”

    容嫔也闻声过来,看见婉兮的面色,也是忙问,“贵妃娘娘,你这是,怎么了?”

    婉兮笑,极力地笑,不知为何地忍不住一直摇头。

    “没事,我没事。”

    心中那个越来越浓的预感,她不想说,更不想信!

    她觉着,还是都守在嘴里,守口如瓶,那便都不会是真的。

    不会的。

    便不管再如何,这日午后,婉兮随着皇太后銮驾,终是回到了京里。

    皇帝带婉兮,两人一起送皇太后回畅春园。

    从畅春园回圆明园,距离其实很近。

    皇帝特地下了马,叫仪仗都先撤去,只留福隆安带着銮仪卫在周遭护卫;身后伺候的太监,也只留下毛团儿一人。

    皇帝挽着婉兮的手,忽然说想这么走走。

    婉兮极力地想撑一抹笑,却终究还是办不到。

    她便垂下头,不敢让皇上看她的眼。

    她便想起那一年皇上回盛京,也曾在那个月夜,就这样挽着她的手,在盛京故宫里两人并肩而行。

    那一次,她也是不敢抬头,只能垂首悄然分拣着自己的心事。

    不同的是年岁,还有彼时是羞涩,是对未来的不敢想象;而此时,是不敢碰触的……哀伤啊。

    皇帝深吸一口气,摇了摇两人握紧的手。

    “九儿啊,既是南巡归来,小十五就也该预备进学的事儿了。虽说还不到十月,可是爷觉着,是该叫小十五先正式从庆妃那边挪出来,单独住了。”

    这都是大清皇子养育的规矩,五岁就该从内廷里挪出来,住进阿哥所去了。

    婉兮倒也不意外,静静点头,“爷安排就是。早在南巡途中,庆姐姐早已跟圆子说下了。再说到时候儿圆子身边儿还有从小就伺候他的谙达、嬷嬷们呢,他不害怕。”

    总管桂元是早就经过历练,能放心的人;乳母孙氏、张氏,妈妈里崔氏和朱氏,更是从小就伺候在小十五身边儿的,婉兮倒不担心。

    皇帝却笑,垂眸深深凝注婉兮,“爷的意思……叫小十五住毓庆宫吧。”

    婉兮都是一怔。

    皇子五岁挪至阿哥所是定例,宫内又有多处阿哥所,将小十五放进南三所,或者北五所去皆可。婉兮都没想到皇上是特地将小十五放进毓庆宫去。

    毓庆宫虽也是皇子住所,但是地位特殊因为毓庆宫,原本就是当年康熙爷为六岁的废太子胤而特地修建的!

    从康熙年间开始,这毓庆宫就是太子东宫了。

    到了雍正朝,虽说不明立太子了,可是乾隆爷小时候儿从十二岁到大婚之前,也都是住在毓庆宫里的。

    如今,皇上更是要小十五直接住进毓庆宫去了。

    虽说,从雍正朝时候起,为了对应不明立皇储的规矩,故此毓庆宫并非只给一个皇子居住,以免被前朝后宫从中窥出端倪来……但是此时的皇子里,成婚的都已经另外分了所儿;而永和永两个,今年也要指婚了,故此若小十五搬进去,那将在未来的许多年里,都将是小十五一个人独居毓庆宫。

    那这特殊的意味,便又重新浮上水面来了。

    皇上为何这样决定,婉兮心下未尝不明白去。婉兮垂着头,努力地想笑。

    ……她的爷啊,这是已经费尽了心思在讨她的欢喜。

    这一路上,先叫福隆安来将继后回宫之事告知,要她宽心;紧接着又要叫小十五挪进毓庆宫去……她的爷,这个天纵帝王,此时其实都已经显露出些许的笨拙来。

    惟其笨拙,才越发看出真心实意所在。

    婉兮努力点头,“奴才知道了。奴才替小十五,谢皇阿玛。”

    “还有!”皇帝仿佛怕话就这么落到地下,叫婉兮又想起小十六的事儿来,“爷还准备,呃,给婉嫔和咱们小七也挪个住处。”

    婉兮不由抬眸,“爷要怎么挪?”

    皇帝搓了搓手,“你的储秀宫啊,挨着最近的就是翊坤宫了;翊坤宫再南面儿就是你的永寿宫,如今啾啾也在里头住着……那就叫婉嫔和小七挪进翊坤宫来住,好不好?”

    “这样儿你的储秀宫,小七的翊坤宫,啾啾的永寿宫,这便南北连成一条线了,叫你想见她们两个的时候儿,随时都能看见!”

    婉兮眼中越发沉甸甸了,她都不敢再低头。就怕再一低头,泪珠儿就掉下来了。

    皇上他……真的真的是,笨拙到不知该做什么了……

    婉兮用力摇头,别开眼去看旁边儿。

    那长长的宫墙,那静静伫立的一草一木。

    它们都不会说话,可是有谁能说,它们无情?

    “皇上不必如此……翊坤宫,终究是皇后娘娘的中宫。”

    “翊坤,如何能为中宫?!”皇帝仿佛变成了执拗的少年,用力攥着婉兮的手,“爷要把她挪走,省得还摆在翊坤宫里,倒叫我碍眼!”

    婉兮想笑,却终究笑不出来。

    只是婉兮终于高高抬起头来,静静看皇帝的眼睛。

    “爷……奴才也不想待会儿回到自己寝宫掉泪。那奴才便在这儿问爷一句:石榴他,是不是已经……?”

    皇帝讶然一怔,一垂眸,眼中已是通红。

    “爷是太自以为是了,才会想着瞒住你……爷其实就是个大笨蛋!竟怎么都找不到一个最好的法子,能叫你不用面对回京来的这一刻。”

    他深深吸气,怆然欲泪,“爷是天子啊,爷一言九鼎可决断人命生死,可是爷却如此没用竟然都护不住咱们的老儿子……”

    婉兮虽说心里早有预感,可是当这一切终于被证实,婉兮的腿还是一软。

    纵然她竭力想要站稳,可是也不知怎的,这腿脚啊就像被抽去了骨头一般,只剩下软软的一团,怎么都撑不住自己的身子。

    她整个儿向下瘫去,偏还穿着旗鞋,这便所有的重量都压在脚踝上去,身子一歪,眼看着脚踝就要支撑不住,唯有崴了脚去。

    皇帝忙一把将婉兮的身子给捞住,紧紧抱在怀里。

    “九儿啊,你千万别倒下……爷说过,咱们还会有孩子的!”

    婉兮眼前的天地,旋转,倒置,渐渐分不清黑白明暗,变成混沌一团。

    这是回到混沌初开之时了么?

    她伏在皇帝怀里,头靠着皇帝心口。

    皇上的心跳就那么近在耳边,一声一声,噗通噗通,那声音也鼓舞着她的心,叫她的心没办法就这么沉寂下去,反而要随着耳边这心跳声,而不由自主地跟着一点一点恢复跳动。

    她不想哭,不想哭。

    她至少不能回到自己宫里去哭。要不,不说颖妃、豫妃她们一定会难过,玉蕤便自是第一个自责的。她若当着她们的面去哭,难道是要叫她们难受去么?

    那她就也只能在这里暂且抛下贵妃的身份去,就在这里,哭一回吧……

    可是却又不能放声大哭,她便张口咬住了皇帝的衣襟……只叫泪水奔流而下,却不准口中发出悲声。

    不是她放不下这贵妃的身段,是因为她自己心下明白,哭又有何用!

    便是能叫悲伤宣泄,却不能挽回小十六的性命啊!

    她得将放声大哭的劲儿都留下来,她得去弄清楚小十六究竟是怎么走的……若当真只是小十六福薄,没能熬得过种痘,那倒也罢了;倘若不是那样简单,而是又有人动了手脚去,那她得将那股劲都留下来,留着,给小十六报仇去!

    “爷……你告诉我,小十六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哽咽着,将脸埋在皇帝臂弯里,颤声问。

    皇帝犹豫,继而缓缓道,“呃,小十六是,呃,三月十七去的。”

    “三月十七?”婉兮眯了眯眼,心中暗自算了算日子。

    福隆安说,那拉氏是三月三十前后才进宫的。

    难道,竟不是那拉氏?

    难道,小十六当真只是没能熬过种痘去?

    婉兮在想什么,皇帝心中都明白。他只紧紧抱住婉兮去,柔声道,“……你别胡思乱想了,只管养好身子,等着再给爷诞育一个孩子去。其余的事,都交给爷,啊!”

    婉兮这一晚,都没敢回天地一家春去。

    她留在九洲清晏,有皇上陪着,虽说她肝肠寸断,可是好歹一切还有人可以寄托,不用自己苦苦强撑。

    可是次日,有哈萨克使臣入觐,皇帝不能不去尽天子之责。

    婉兮终究还是回到天地一家春来。

    婉兮真是,有些不忍心面对玉蕤。

    果然,玉蕤来时,已是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原本那般年轻灵动、嬉笑怒骂的玉蕤,这一刻除了还有一口气在,其余的都已经看不出来她还活着。

    玉蕤跪倒在婉兮面前,不管婉兮怎么使劲拉,都拉不起来。

    婉兮竟然也做不到,就是因为玉蕤的整个身子都是沉的。便是婉兮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可是没有玉蕤的半点配合,也是拉不起来的这一刻玉蕤仿佛竟是,半点求生的心气儿都已经没了。

    婉兮原本强撑着,这一刻却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抱紧玉蕤,婉兮哽咽道,“你千万别这样!小十六的事儿我都知道了,我没什么扛不过来的。反倒是看见你这样儿,我就当真扛不住了。”

    “傻玉蕤,你千万别将这事儿都赖在你自己身上!我又何尝是糊涂人去,我怎么会不明白这与你半点干系都没有啊!”

    玉蕤却依旧还是愣愣跪着,只是眼底终究闪过了一丝涟漪。

    她的唇都是干涩的,一呼吸都起了皮。

    “姐……我已经死了,我不过留着这一口气,就是要等你回来,向你磕头拜别。姐……我去陪十六阿哥了,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就那么走了。”

    婉兮又惊又痛,忍不住劈手打在玉蕤肩膀上,“玉蕤你赶紧给我醒过来!石榴已经没了,我不能再没了你去!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也没有半点对不起我,我更不可能对你有半点的埋怨去!”

    “玉蕤啊,我要你好起来,赶紧好起来。你得继续陪着我,你得还跟往日一般,每日里在我面前嬉笑怒骂去才好……唯有这样,我才能熬过眼前的日子去。你不能这么着,你要是还不醒过来,我就也只能陷在眼泪里,也一样会好不起来了。”

    玉蕤一颤,眼波隐隐流动起来,极缓极缓地抬头。

    虽还是有些呆滞,却比之前多了一点生气儿,再不全像是行尸走肉了。

    婉兮含泪点头,伸手去搓玉蕤的面颊,去拍她的肩膀。希望这样的动作能让玉蕤的血重新流动起来,让她的面色重新红润起来。

    “我与你说……我啊,我会拼了命地再要孩子去。玉蕤你听见了吗,你得陪着我,你还得继续帮我照顾那个未来的孩子呢!你忘了,我今年已经多大了,我三十九了,若是有孩子,最快也得明年才能下生我明年啊,都四十岁了!”

    “这个年岁,已是当祖母的了。若没有你陪着我、照顾我,我做不到的……玉蕤啊,你不能跟着石榴去,你本与我的情分更深,你得留下来陪着我才行啊!”

    玉蕤麻木的身子,终于在肩头那儿,微微一颤。

    婉兮忍住悲伤,继续急促地说,“……佛家讲轮回,无辜的孩子不会就那么远去。就像小鹿儿离去之后,圆子就来了;我想尽快再有一个孩子,说不定那就会是石榴的重续母子缘分。”

    “玉蕤你若是真的舍不得石榴,那你就更得帮着我,让我早些怀下胎来。等一切都准备好了,那石榴他,才能回得来啊……玉蕤你说是不是?你赶紧醒过来,你赶紧回答我啊!”

    这世上是否真的有转世重来?婉兮也不敢确定。

    可是这样话,却是唯一能将玉蕤留下来的吧?

    良久良久,玉蕤终是一声长长的哽咽,呆滞的面上终于涌起悲痛的波澜,她僵直的身子终于向前投进了婉兮的怀中。

    “姐,姐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我宁愿替十六阿哥去,可是却为什么偏偏走的,是那个可怜的孩子……”

    婉兮紧紧抱住玉蕤,泪落无声。

    “我们一起,等着他回来,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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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卷30、兰宫领袖

    婉兮与玉蕤相拥而泣,上天仿佛也有感,窗外淅淅沥沥飘落下雨丝来。www.uu234.net

    玉蝉红着眼圈儿,悄然进来回禀:“主子、瑞主子,毛小爷来了。”

    婉兮忙抹掉眼泪,“叫吧。”

    毛团儿这会子来,必定是皇上有示下。

    况且婉兮也不想再当着毛团儿的面掉泪。

    虽说跟毛团儿在三间房已经见了,但是那会子是当着皇上和皇太后的面儿去,倒没能跟毛团儿单独说话。这会子毛团儿单独来见,除了可能是传皇上的旨意,另外也必定是毛团儿想要单独与她告罪。

    可是,毛团儿其实何罪之有啊?

    小十六已经去了,婉兮不想再将更多的悲恸反倒拖累这些活着的人们去。他们都是她的亲人,他们甚至比她自己还要疼爱那孩子。那孩子虽然走了,却也不该叫他们却要背着永远的怆痛去。

    婉兮叫翠鬟和翠袖两个进来,将玉蕤先给扶下去了。

    毛团儿进来便是噗通双膝跪地,正待重重叩头,不想那边厢玉蝉打斜里已是冲出来,将一张厚厚的拜垫,妥妥地给塞进毛团儿的脑门儿跟地面之前的缝隙里去了。

    毛团儿吓了一跳,慌乱抬眸。

    婉兮虽说眼睛还是红的,这会子已经不准自己再掉泪。

    想要让大家伙儿都不跟着自责,那她就得自己先好起来。

    婉兮吸了吸鼻子,“别磕了,也不准掉泪,更不准再说什么请罪的话。”

    毛团儿狠狠一颤,一颗心仿佛都被攥紧了、捏碎了。

    他不是为自己,甚至不是为了十六阿哥而是,心疼令主子啊。

    令主子本就生得柔弱,甚或是整个后宫所有内廷主位当中,身量最为纤细娉婷的。可是她的心,却偏偏是超乎所有人的强大和坚韧。

    她不但扛起了她自己的后宫生涯,扛着自己的孩子们,更是如老母鸡一般,伸开翅膀,将她身边所有人都尽己所能地护在羽翼之下。

    她从不肯,叫他们为难。

    毛团儿深深吸气,心下翻腾着,想要将自己亲手从那拉氏寝宫净房里掏出来的那些东西,都告诉给令主子……可是他不能忘了皇上的吩咐,这样残忍的话,不能在令主子面前说。

    死亡是可怕的事,可是那些魇胜污秽之物,却是比死亡本身更为可怖百倍的。倘若令主子听了、见了,也许以后就再也走不出这件事的阴影去了。

    他只好忍下来,深深吸气吞下泪意,再抬起头来,已是满面撑开的笑意。

    “奴才来回主子,皇上说今儿要见哈萨克使臣,之后还要到同乐园赐宴、看戏。怕是一整天都过不来。”

    婉兮点头,“我都知道了,皇上又何苦又叫你跑一趟来?你回去替我回了皇上,我一切都好,没什么想不开的,叫皇上只专心朝政去即可。”

    西北回部又乱,朝廷大军已经开始平叛。那乌什城里的反叛之人,若想脱逃,必定朝西边儿去。按着从前准噶尔、大小和卓的旧例,他们不是投奔布噜特,就会奔哈萨克去。

    皇上这会子亲自接见哈萨克使臣,又要同乐园赐看戏,为的就是此事。

    远交才能近攻,且可以稳定哈萨克,不至于叫他们趁着乌什之乱再跟着一起闹起来,否则西北又将成为难控之势。

    毛团儿却笑了,这一次却是真心诚意的笑,不再是强撑出来的。

    “是奴才嘴笨,还没说到点儿上。主子容奴才重说皇上说,今儿要忙活一整天,不光不能来看主子了,就连皇太后那边儿也没法儿去请安。”

    “故此皇上口谕:请贵妃主子率领内廷主位,共同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啊?”婉兮都愣住。

    婉兮是贵妃,前去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倒是不稀奇,可是这回皇上的口谕却是由她率领内廷主位,前去给皇太后请安啊!

    原本,领袖兰宫乃是中宫独享的权利。

    唯有当中宫不在京中之时,才可能由贵妃代行。

    可是此时,那拉氏在京中呢,而且依旧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啊!

    毛团儿会意,含笑叩首,“奴才恭喜主子……在皇上心中,此时主子已然是六宫之首。皇后虽说还在,可是在皇上心中,已然排除了那位的存在。”

    玉蝉等人听见了,也都欢喜得急忙上前一并跪倒。

    “奴才等一并恭贺主子,从今日起,领袖兰宫!”

    婉兮缓缓抬起头来,端然坐正。

    “既然责无旁贷,那,咱们便走吧。”

    当贵人以上主位齐集,天上的雨也已经停了。

    天际之上云开雨收,晴光点点浮现。

    而随着清脆的巴掌声,众人都远远看去,只见伞罗两分,仪仗引导而出的是贵妃婉兮。

    既然摆开的是贵妃的仪仗,那么今日不会有皇后驾临了。这么说来,是贵妃代替皇后带领她们前去畅春园给皇太后行礼?

    贵妃代行皇后之责,这仿佛有些过于僭越了。终究只是贵妃,还是妾室;在贵妃和皇后之间,还隔着一个皇贵妃呢!

    语琴等与婉兮情同姐妹之人,迅即明白过来,这便都是欢喜得泪花闪闪了去。

    愉妃等人自是愣怔,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得按着行走位次,各自归班。

    别说内廷主位们也都是意外,便连负责引导之职的内务府都虞司官员都准备不足。

    因都知道皇后那拉氏在紫禁城,此时不在圆明园中,故此都没想到今日内廷主位便要排开仪仗,一众主位共同去给皇太后行礼。这便当中有一个有随扈之职的内务府都虞司的员外郎,叫石格的,竟然没来。

    畅春园里,皇太后得了宫殿监的通禀,知道要升座,接受内廷主位行礼。

    皇太后却也没想到带领一众后宫而来的人,是婉兮。

    皇太后在御座之上也是叹了口气。

    是没想到,可是却也是在情理之中。

    那拉氏做了那样疯狂悖理之事,皇帝自是不可能轻易原谅去了。况且那拉氏那是在诅咒皇太后自己,皇太后心下也做不到这么快就解开疙瘩去。

    故此皇太后倒也顺顺当当接受了以婉兮为首的一众内廷主位的请安。

    皇太后再将往常那些本该说给皇后的话,譬如一路侍奉她,辛苦了;譬如一路从圆明园行走过来,也是孝心……这样的话,都换成了是对婉兮说。

    婉兮虽位分依旧是贵妃,可是从这些上来说,已与中宫身份无异。

    请安罢,内廷主位们告退时,皇太后虽说有些不情愿,却还是不得不说,“……皇后患病,以后这后宫诸事,贵妃你要多担待。”

    婉兮端庄而礼,“这本是妾身分内之事,还请皇太后放心。”

    待得步出皇太后宫,愉妃不由得向前几步,走到舒妃旁边,急促道,“这便怪了。难道不该是你晋位贵妃,在皇后患病期间带领后宫去?她又凭什么!”

    舒妃回眸盯牢愉妃,倒是哂然一笑,“我晋位不晋位,又关你愉妃什么事?愉妃要是看不过眼,不如自己去皇上面前求恩典晋位。”

    “话说愉妃位居妃位也二十年了,又诞育皇子,皇子又有了皇孙……怎么说也该晋位贵妃了。我都想不通,皇上为何就不给愉妃你再挪动挪动。”

    愉妃面色一变。

    舒妃淡淡扬眉,“愉妃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再来替我操心吧。”

    这一日所有内廷主位都随婉兮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皇帝的行程安排也都是明摆着的:召见哈萨克使者,之后又要同乐园赐看戏。

    可是皇帝却在百忙之中还“记挂”着那拉氏。

    被锁在翊坤宫里快一个月了的那拉氏,宛如陷在井底的青蛙,抬头只能看见翊坤宫后殿院子里这块四四方方的天。

    堂堂中宫,她别说走不出翊坤宫了,实则连翊坤宫后殿的门都是锁的。

    就连窗外那块四四方方的天,她都只能扒着窗子看见。那片天下,都已经不属于她了。

    这般尽一个月的挣扎和绝望之下,她渐渐有些麻木。

    她已经不指望身边那两个笨拙、胆怯的小女孩儿能替自己带进来什么消息了。

    她便在这翊坤宫后殿里,干枯等死就也是了。

    这日一早,两个小女孩儿进内伺候。那拉氏睁开疲惫的眼,盯着她们两个,嗓音干哑地问,“你们两个……都叫什么来着?”

    两个女子对视一眼,只得硬着头皮道:

    “奴才叫二妞。”

    “奴才是五妞。”

    “你们说什么?!”那拉氏不由得一个激灵,忍不住狠狠拍桌子一记,“你们再说一遍,这是你们原本的名字么?”

    那拉氏宫里的官女子,一向都只选满人家的女孩儿。而按着满人家的习惯,其实所有的女孩儿都可以按着家里的序齿,叫做大妞、二妞,乃至五妞、六妞的。

    故此这二妞和五妞,当真有可能是两个官女子的本名儿。

    只是那拉氏听着还是忍不住后脊梁沟发凉这两个名儿,总叫她想起令贵妃宫里那先后两个与她有关的女子去!

    两个女子倒也没隐瞒,这便都深蹲在地,将实话给交了。“回皇后主子,奴才两个的名儿……是,是那日被挑进来伺候主子的时候儿,几位谙达叫给现改的。”

    “果然如此!”那拉氏恼得咬牙,“他们倒肯叫你们说实话,这便也是摆明了不怕叫我知道。这当真是、当真是已经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那“二妞”深深垂首,“毛团儿谙达还说……请皇后主子永远永远不要忘记了‘二妞’这个名儿。”

    那拉氏深深吸气,紧咬牙关。

    堂堂中宫,如今命运反倒被捏在几个太监的掌心儿,竟然沦落到要受一班阉人磋磨的地步!

    “好,好……”她咬牙道,“本宫会好好儿记着!等本宫熬过这个浅滩去,回头第一个先要他们几个的命去!”

    两个女子都不敢说话,深深垂首。

    那拉氏闭上眼,盘算着如今的处境。

    虽说已经身在绝境,可是她的心却还没死。

    因为她还活着啊,因为皇上还没废后,那就是说,皇上她不敢!

    她是先帝赐给皇上的侧福晋,她是皇太后亲自下旨册立的中宫,她是告祭太庙中殿由列祖列宗接受的媳妇!

    皇上便是想废后,他怕也没这个胆子!

    那么为今之计……她最后最后的一重倚仗,还是在皇太后那儿了。

    她现在还剩下一步棋:那就是一定要设法再见着皇太后,一定要叫皇太后相信,她在杭州时所行的那“叫魂”之法,不是要害皇太后的性命去。

    “我叫你们去打听,皇太后何时回銮。吩咐了你们这些日子,你们一直都是闷嘴的葫芦去!”那拉氏不由抱怨。

    两个女子又对视一眼,由那五妞小心翼翼道,“回皇后主子,皇太后老主子昨日已经回到畅春园了。”

    那拉氏激动地站起,“终于回来了!”

    那拉氏说着扯了扯身上的衣裳,“我得去给皇太后请安!便是皇上不准,皇太后难道就不问么?”

    五妞咬着嘴唇,小心道,“回皇后主子……今日,今日贵妃主子已经率领内廷主位,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了。”

    那拉氏狠狠一怔,不敢置信地盯住两个女子。

    “你们说错了吧!是令贵妃去给皇太后请安,又或者是她带着她们一帮那几个人去请安的吧!她怎么会率领内廷主位们,去给皇太后请安?”

    两个女子都吓得簌簌发抖,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回,“……是,是贵妃主子率领所有内廷主位前去请安。内务府的仪仗都排开了,前引的内管领、后头随扈的都虞司职官,都去了。”

    那拉氏愣怔好半晌,回头盯住两个女子就笑了,“这消息又是那几个奴才故意叫你们告诉我的,是不是?他们就想看着我遭罪,就想看着我被困在这翊坤宫后殿里,插翅也飞不出这紫禁城去,更不能飞到御园里去!”

    两个女子都不敢说话,只能都伏在地上请罪。

    她们两个又招谁惹谁了呢,本就是翊坤宫里人微言轻的粗使女子,这会子陪着那拉氏一并被锁在翊坤宫后殿里,也不准出门,那拉氏还叫她们两个打探消息,她们,她们又怎么办得到呢?

    既然几位谙达给了消息,叫她们回给皇后主子,她们还能不回是怎的?再说不也是皇后主子叫她们去打听外头的消息么?

    怎地有了消息,皇后主子反倒又要跟她们两个发脾气么?

    两个女子心下委屈,同时又是害怕。

    前头德格、果新和更根三个,被打了六十板子那么重的刑,她们两个也是眼睁睁地看着的呀!

    那三个,原本是皇后主子跟前伺候的头等女子和二等女子,尚且得了这样的下场。那她们两个呢,原本就是粗使的,岂不是更要悲惨了去?

    进宫来原本以为能进皇后主子的宫里是幸运之事,可是事到如今却觉着,进皇后宫里来伺候,才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去……

    她们两个心下有怨,这便从心底里更加倾向外头那几个太监去了。

    总归如今自己的命运都被掐在那几个人掌心儿里呢,看不明白的话,只会叫自己更遭罪罢了。

    两个这便将那拉氏今日的反应和咒骂都讲说了。

    如今任翊坤宫首领太监的开齐礼听着就笑,安抚两人道,“别急,我这儿正好儿有事儿要回咱们皇后主子去。”

    见开齐礼进来,那拉氏不由得满脸的防备。

    “你进来做什么?即便你是奉旨看守着我,可是你也别忘了宫里的规矩!太监不准单独进内回话!”

    开齐礼便笑了,从容不迫地从地上自己站了起来。

    没等那拉氏叫他平身。

    那拉氏便又是一眯眼,“你好大的胆子!”

    开齐礼轻轻掸了掸袍子上的灰尘,“皇后主子急什么。奴才起身,也只是想伺候着皇后主子早些儿起驾,别耽误了时辰,倒没法儿给皇上复旨了。皇上可等着奴才们的信儿呢。”

    那拉氏一愣,“起驾?到哪儿去?”

    那拉氏心底不由得涌起希望来,“是皇上准我出去了,是不是?”

    “要不就是皇太后想见我。是皇太后叫我去请安,是不是?”

    开齐礼无声地笑了,笑得那般眉升眼翘。

    “皇后主子不必想那个了。传皇上口谕,请皇后主子将翊坤宫腾出来,挪到永和宫去。”

    “你说什么?永和宫?”那拉氏怔住,“……永和宫里原住着的婉嫔呢?”

    开齐礼含笑道,“皇上虽没给奴才示下。可是奴才忖着,八成婉嫔娘娘与七公主便会挪进咱们翊坤宫里来了吧。”

    永和宫在东六宫。永和宫北边的景阳宫里不住人,是皇帝藏书所用;故此永和宫就成为整个后宫里最东北角上的一座寝宫。

    皇帝的养心殿在西南角,永和宫在东北角,这便是与养心殿距离最远的一处寝宫了。

    原本永和宫给婉嫔住,是因为婉嫔这个人心下无争,对皇帝的恩宠本无牵挂,这便乐得落个清静去。可如今,皇上却要将这样一座距离养心殿最远的寝宫,给她了。

    那便是名副其实的冷宫了,是么?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那拉氏恼怒,“我要见皇上,你们去传我的话,说我要面见皇上,问个明白!”

    开齐礼不慌不忙地笑,“皇后主子有什么想问的呢?先给奴才示下,回头奴才也好向皇上回得明白。”

    那拉氏咬牙切齿,“本宫还是皇后,还是中宫!岂有将后宫之中距离养心殿最远的寝宫,当成皇后寝宫的?”

    “是这样啊……”开齐礼不慌不忙,“不瞒皇后主子,这事儿奴才倒也事先请教了几位总管大人去。总管大人们都说,那永和宫虽说偏僻了点儿,却也当得起中宫之份的。”

    开齐礼笑眯眯道,“皇后主子该不会忘了,乾隆六年那会子,因为永和宫里曾经住过孝恭仁皇后,故此皇上曾下旨将坤宁宫里的匾额‘位正坤元’给挂进永和宫里去。”

    “虽说‘位正坤元’匾是为纪念孝恭仁皇后,可是就凭这块匾,想来也不委屈了皇后主子去。那永和宫,自可作为皇后中宫的。”

    开启礼终究只是个首领太监,还没机会亲自在御前听皇上的原话。其实皇帝当着他师父魏珠和毛团儿的面,说的是,“她不是最在乎这个皇后的身份么?好,那朕就叫她守着‘位正坤元’这四个字,守到死!”

    “就让她每日对着‘位正坤元’四个字过吧。而朕从此不论死生,都再不复与她相见了!”

    是四月二十七日,内务府将都虞司员外郎石格缺席随扈之事奏闻。

    内务府查明,石格缺席的理由是下雨了,他在路上被耽搁住,这才没能来。

    “都虞司员外郎?”皇帝接到奏本,长眸也是轻眯,“第一波不怕死的已是跳出来了!也好,朕就随了他的心愿!”

    都虞司是内务府所属,掌内务府武职官铨选及畋鱼之事。

    德格等三人被发去的设在关外的“打牲乌拉处”,就在都虞司治下。

    故此那拉氏宫里现今的情形,纵然其他大臣极难知晓,可是都虞司的官员因要办理相关事宜,倒是知道的。

    毛团儿在畔听着,眸光也是微微一冷。

    毛团儿也明白,这是内务府的官员都在为那拉氏打抱不平了。

    也是,在他们眼中,那拉氏才是皇后,是他们正经的主母;反倒是令主子出身内管领,倒连他们都比不上去……如今那拉氏宫里的女子遭了那么大的罪,这便有人觉着是时候跳出来,表现忠仆之心,向正经的主母效忠了。

    皇帝冷冷批复:“将员外郎石格、都虞司在圆明园内住班之官员,一并叫该处察议!”

    皇帝将批复完的奏本放在一旁,目光便又落回早先的一份奏本上。

    一个小小的内务府员外郎,不过只是个开始。实则比这个石格更早跳出来的,更已经有皇子了!

    五阿哥永琪的请安折子早就送到了皇帝手中。永琪为“皇母”的求情,早已殷殷地呈现在了皇帝面前!

    此时已是四月二十七,叫皇帝不由得挑眸望向窗外。

    又到端午了。

    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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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卷31、诏封皇贵妃

    五月初一日,皇帝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今日儿子也将回宫。回宫之前,特来给皇额娘请安。”

    皇太后点点头,“我知道了。是要夏至祭地,要回宫斋戒去了。”

    皇帝垂眸淡淡一笑,“不仅如此。额娘是忘了,今年又是八旗女子挑选之年。”

    皇太后也叹了一声儿,“哎哟,可不是么!”

    皇帝凝视着自己的指尖儿。

    天子之手,天下在握。

    唯一不能擅自左右的,是生身之母。

    对待母亲,不可用天子之威,只能用人子之情。

    皇帝撩袍,忽地双膝跪倒:“额娘,儿子要晋令贵妃为皇贵妃,还求额娘允准。”

    皇太后一震。

    却又并没有太过惊讶。

    老太太闭上眼,“来了,果然还是来了。我就知道,你终归又要与我提此事去。”

    “只是皇帝啊,从前你给她封妃、贵妃,我都由着你了;可是这皇贵妃,可不是你说晋就能晋的!皇贵妃是你的二妻,已然不是妾室了!她一个内管领下出身的汉姓女,如何能成为你的皇贵妃去!”(满语里有“二妻”这个词,皇贵妃是妻不是妾,所以大清历代皇贵妃们才也可以跟皇帝合葬;妾是不可能的。)

    “便是慧贤、纯惠、淑嘉她们几个,虽说也都不是满蒙世家的闺秀,可是你给她们封皇贵妃的时候儿,都已经是她们病剧,这才冲喜的!我大清的后宫里,还没出过除了冲喜之外而加封的汉姓皇贵妃去!”

    皇太后的反应,皇帝自不意外。

    过去给九儿封妃、贵妃的时候儿,他母亲这般反对的时候儿,他还当真是动气的。

    可是今儿,他自己都是五十五岁的老人家了,虽说心下还是不高兴,却已经不至于动气了。

    反正,这些年来皇额娘说的,都是相同的一番话。

    皇帝垂首孝顺地听着,面色平静,也不急着争辩。

    等皇太后说完了,皇帝这才淡淡点头,“皇额娘说的是,只是儿子却也有一定要进封令贵妃为皇贵妃不可的理由。”

    皇太后深吸口气,“有什么一定要进封的理由?你倒是说给我老婆子听听!”

    皇帝不慌不忙道,“眼前便是八旗女子挑选之年。儿子已是五十五岁,今年儿子后宫不选人也不要紧。可是今年永、永都到了指婚的年岁;且绵德也是时候给续弦了。”

    “两个皇子、一个皇孙的婚姻,这可是大事,耽误不得。不然下次再选,就是三年之后了。为了咱们皇家的子嗣绵延,这次挑选就不能耽误。”

    皇太后不由得挑眉。

    没错,这个理由就算她是皇太后,也不能拦着。

    皇帝又道,“此时皇后癫疯,如何能主持此次八旗女子挑选?若非要让她去,皇额娘难道不担心,她给皇子皇孙挑选出来的,都是她那一双疯子的眼睛里才看着好的?”

    皇太后也是说不出话来。

    皇帝这才抬眸,恭顺地望了皇太后一眼,“况且皇额娘如今年事已高,儿子着实不忍心再请皇额娘主持此事。而儿子自己呢,终究是挑选儿媳妇、孙媳妇,又岂有儿子亲自去看的道理?总归还是该交给皇子之母、皇孙的皇玛母去,才方便。”

    皇太后闭上了眼,一口气梗在嗓子眼儿里,半晌才缓缓道,“……即便是我和皇后都不方便去,那叫令贵妃代行也就是了,又何必非要晋位为皇贵妃才行?”

    皇帝依旧平静,“便是贵妃,依旧是嫔御,只是皇子们的姨娘,不可称皇子之母去。此次八旗女子挑选乃是大事,尤其是为皇子皇孙配婚,如何能只令妾室主持?那咱们皇家的尊严,又将何存?又叫被挑选来的女子们,心下如何妥帖去?”

    “放到前朝大臣眼里,岂不是叫这些女子的母家也担心,是咱们不看重她们各自家族去了?”

    皇帝静静抬头,“此时情势,唯有进封令贵妃为皇贵妃,以皇子之母的身份主持挑选,方为得宜。”

    皇帝这般将这样大一个难题摆在了皇太后的眼前,七十三岁的老人家也是一筹莫展。

    终究这一回不只是为了给皇帝挑选后宫,而是给两个皇子、一个皇孙挑选福晋去啊!

    皇帝心中早有成竹,幽幽抬眸,“此事除了进封令贵妃为皇贵妃之外,别无旁的法子。儿子还请皇额娘允准。儿子此番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令贵妃,而是为了我皇家子孙万年!”

    “儿子心意已决,叩请皇额娘允准!”

    皇太后一声长叹,却也别无他法了。

    只能说,是皇后她太不争气!赶什么时候儿闹不好,偏偏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倒叫这南巡回来就赶上八旗女子挑选,这便没的腾挪了!

    皇帝从畅春园回宫,进斋宫斋戒之前,先到了毓庆宫去。

    毓庆宫的位置,就在斋宫和奉先殿之间。

    斋宫为皇帝祭祀天地之所,奉先殿则为皇家供奉先祖的家庙,毓庆宫被特地选址在这两者之间,其传承之意再明白不过。

    皇帝亲临毓庆宫,查看小十五即将挪入的一应安排。

    皇帝查看罢,回眸望毛团儿,“依你瞧着,如何?”

    毛团儿忙跪奏,“奴才斗胆……皇上,十五阿哥此时还不满五生日,若这么早就住进毓庆宫来,终究距离内廷有些远。十五阿哥要是想念贵妃主子、庆妃主子了,那该多叫人心疼去?”

    毛团儿的话说的委婉,皇帝何尝不明白。

    皇帝轻哼一声,“说的倒是,你当朕就不心疼?”

    毓庆宫的地位着实特殊,小十五的年岁偏还幼小着,倘若一旦挪进来……难免叫旁人心下不安分去。

    毓庆宫跟内廷和养心殿的距离又远,皇上和婉兮、语琴,便是再关心,怕也有顾不上的时候儿。

    “只是,毛团儿啊,有句话朕不便跟别人说,可你是朕的哈哈珠子太监,从小就跟在朕身边伺候,朕与你的情分自是非旁人可比。”

    皇帝轻叹口气,“朕熟读《资治通鉴》,这中国古往今来帝王的得失,朕都深记于心。那些帝王的寿数啊,朕就更是再清楚不过。从秦始皇至今,称帝的有约四百位。这当中一半寿数不足四十岁,另外一半不足六十岁。”

    皇帝仰头向天,轻轻闭了闭眼,“朕已经五十五岁了。便是按着皇祖的寿数,朕也时候儿提前安排了。倘若再晚,朕怕都来不及早早儿替小十五稳定下来。若当真只是等朕宾天那日再宣读秘旨,届时小十五尚且年幼……他的兄长、侄儿都比他年长,那他身边儿,才当真是危机四伏了!”

    毛团儿也是一个激灵,心下更是跟着拧着一般地疼。

    是啊,皇上已经到了这个年岁,总该为来日打算了。

    便是再不愿意想这样伤心之事,可是这事却已经到了不能逃避的年纪去了。

    “若想叫你十五阿哥在毓庆宫里住得稳稳当当,除了朕自己的安排之外,”皇帝眯眼,“这便最需要你十五阿哥身边儿有能叫人放心的人。”

    毛团儿忙道,“总管桂元是令主子亲自看好的人,几个嬷嬷也是从小就伺候着十五阿哥的人……”

    皇帝却摇头,“那些人虽说也妥当,却不足以叫人安心。终究他们与你十五阿哥的情分,不过都是普通的主仆之情。”

    皇帝长眸轻扬,“毛团儿,你请求替你十六阿哥去守墓的事儿,朕不准!朕叫你跟着你十五阿哥吧……你心下对十六阿哥的愧疚,就都给你十五阿哥身上补回来!”

    毛团儿一怔,随即身子一颤,已然伏身在地,双肩轻颤。

    “奴才只怕,怕奴才会再对不住皇上和令主子去……”

    皇帝亲自俯身,将掌心按在毛团儿肩上,“你十六阿哥的离去,不是你们谁的疏忽,是你们也都想不到,咱们这大清的后宫里会出了那么一个阴毒的女人去!若说有错,朕立了这么一个皇后,错自然在你们之上!”

    “这会子便是你去给你十六阿哥守墓,又能抵偿你令主子几分去?以她对你之心,若知道你又去守墓,她的心下又怎么能舒坦去?”

    “与其求去,不如留下。打起你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帮朕和你令主子,将你十五阿哥给护得铁桶一般去!”

    毛团儿落泪,重重叩头,“奴才,奴才誓不辱命!若十五阿哥再有半点闪失,奴才便自己将自己给剁零碎去,再不入轮回……”

    皇帝怅然而叹,点点头,“好。”

    经过三天斋戒,五月初四日,皇帝行祭地大典。

    当晚回到圆明园。

    次日端午,皇帝奉皇太后赴“万方安和”,与往年一样,在此处陪皇太后用膳、在水上戏台看戏。

    陪皇帝一同,立在皇太后御座旁伺候的,自是婉兮。

    皇帝尚且没将晋位的事儿说破,只是心下早与皇太后有了默契,这便不时抬眸瞟向婉兮,唇角挂着笑意去。

    婉兮也不知道皇上这是怎么了,当着皇太后和内廷主位、皇子皇孙,以及宗室王公福晋的面儿,心下倒觉着有些不安去。

    终究,她心下还没能放下小十六离去的悲伤呢。

    想让她笑,她暂且还真是笑不出来啊。

    婉兮这便深深垂下头去,尽量避开皇上的目光。

    看不见,就不用勉强笑脸相迎了吧?

    可是皇帝偏偏问,“贵妃,你今年倒是给朕绣了什么呀?”

    内廷主位们在端午给皇帝进献香囊、燧囊,这都是惯例。

    婉兮便红了脸,急忙低声道,“……妾身可瞧见皇上都收了两大盘子的香包去了。皇上快别难为妾身了,妾身那一手针线,皇上又不是不知道。”

    皇帝点头,“宫里从来都不缺精巧的手艺,反倒是那返璞归真的才最稀罕。贵妃的女红总有‘大象无形’之妙。”

    亏皇上竟然还有本事找出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婉兮都好悬被呛着。

    婉兮明白,这是皇上怕她今年伤心,这便故意想逗着她开心吧。

    婉兮不想让皇上失望,这便极力地勾了勾唇角,“瞧皇上说的,更叫妾身无地自容去了。”

    皇帝索性绕着膳桌走过来,立在婉兮面前,向她伸手,“拿来。”

    婉兮无奈,只得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香包来。

    她自知绣工是拿不出手了,故此只在荷包的形状上下了点工夫:因着当年的白玉葫芦坠儿,故此婉兮将今日的香包做成了葫芦形。上头也没格外绣什么图案,只是应着节气,用五彩线分别绣了一个花瓣,凑成五瓣的花朵,应五月初五的意头罢了。

    皇帝看了却是一把夺过来,含笑点头,“就这个了!”

    皇帝说罢就垂首,自己将那香包挂在腰间。

    这便也是宣告,今年皇帝腰间的香包已是选定了,其余嫔妃也不用再猜测今年这个位置属于谁去了。

    皇帝回眸望皇太后,笑意吟吟,“皇额娘瞧,贵妃的心意多好。今日不仅是五月初五,也正是儿子五十五岁之年,她用这最简洁的五瓣花儿,却最切中儿子的心意。”

    皇太后只能无奈地摇头了,忍住心下的叹息。

    儿子五十五岁了么?怎么瞧这态度和作为,根本像个十五岁的去了!

    今日眼见婉兮不但代皇后为后宫之首,且与皇帝如此,愉妃心下总是有些不得劲儿。

    既是端午,她自不会忘了重提永琪火中救父之事。

    一众皇子前来给皇太后、皇帝行礼之时,愉妃忙抓住机会道:“永琪你这孩子真是的,腿病又犯了,这便连行礼都有些摇晃……”

    皇子列班行礼,因为那拉氏的情形,今日十二阿哥永是怎么都不敢以嫡皇子的身份为首的了。

    没有了母亲护持的孩子,畏畏缩缩躲到后头去,只按着序齿的次序排列罢了。

    四阿哥永又是出继的皇子,自不便为首,这便又叫永琪明晃晃地为首来了。

    愉妃这么一说,倒叫永琪更加醒目起来。

    愉妃自己说完,倒起身向皇太后行礼,“妾身替永琪给皇太后请罪……不是这孩子不好好儿行礼,而是这孩子当年从火里背出皇上来,腿硬是给伤了。便是养了这两年去,竟也还没好。”

    皇太后便也唏嘘,“哎哟,可怜见儿的。这伤都是孝心,哪儿能责怪,反倒该赏!”

    皇太后说罢,便将自己眼前的一盘样式新颖的五彩粽子,叫赏给永琪去。

    愉妃瞟了婉兮一眼,得意道,“说来也是好意头,今儿是五月初五,又是皇上五十五岁之年,永琪他赶巧儿了就是序齿为五阿哥……当真是吉祥之数。”

    “还有巧的。永琪他媳妇儿进门数年都没有动静,今年这也有了喜了!嫡子一脉有继,皇太后今年圣寿之时,自又有重孙可抱,那便自也是永琪的一片孝心了。”

    有这样的喜事,皇太后自也高兴,这便含笑道,“好,好啊。再赏一笼粽子给永琪的媳妇儿去,叫她好好养着!”

    婉兮在畔听着,淡淡含笑。

    玉蕤立在婉兮椅子后不由得摇头,“……我这会子对他们母子已经无话可说。我心下唯有替英媛心疼。”

    婉兮轻轻握了握玉蕤的手,“别难过。英媛自有英媛的福气,她如今有了儿子,将来等儿子分府,她自然能跟着出宫奉养去。那自然是比在宫里更自在多了。”

    瞧愉妃说得热闹,皇帝原本坐在一旁,只含笑听着,倒没说话。

    待得愉妃这便热闹够了,皇帝才幽幽抬眸,“当年出了那事儿之后,朕就已经亲自指了太医去给永琪医治。这转眼也两年了,治也治了,养也养了,怎么看样子还没见起色?”

    皇帝吩咐高云从,“回头叫内务府大臣去问问,那几名太医是怎么给五阿哥看的,开的什么方子,用的什么药。怎地两年还不见动静?”

    高云从忙趴地下道,“!”

    听皇帝此言,之前还满心欢喜的永琪,不由得面色微微一变。

    待得好容易从皇太后和皇帝眼前下来,永琪急忙转到僻静之处,吩咐自己位下的太监三德:“你这便去见太医张如,宋国瑞等,叫他们稍后给内务府大臣回话,嘴上仔细些!万万不能叫皇上知道我这病根儿是从哪儿起的!”

    他决不能叫皇阿玛知道,他的腿病是因贪了欢而受凉起的;他必须叫皇阿玛始终以为,他的腿是为了救皇阿玛才得的病。

    三德行礼,“阿哥爷放心!该说的话,奴才必定会跟几位太医说明白的。相信几位太医也都是有眼色的,谅他们都知道眼前情形如何,必定知道该如何说话!”

    永琪点点头,“你不妨再将皇后此时的情形与他们透些口风,叫他们知道,老十二这嫡子也已经没戏唱了……”

    三德含笑点头,“自古储君,不是立嫡,就是立长。如今嫡皇子不中用了,自是以阿哥爷为长!”

    永琪勾了勾唇,“便是皇上问话,叫他们心下明白该怎么说,那倒也是他们自己将来的造化了。”

    皇上叫人问话,太医不敢隐瞒,否则就是欺君之罪……唯有叫他们明白来日的格局,才能叫这几个太医听他的话,才能叫他们生出胆子来,宁肯犯这一回欺君之罪去。

    刚过完端午,五月初九日,皇帝下旨:“奉皇太后懿旨,令贵妃敬慎柔嘉,温恭端淑,自膺册礼。内治克,应晋册为皇贵妃,以昭范。钦此。所有应行典礼,各该衙门照例举行。”

    一时间,前朝后宫,无不惊愕!

    皇后尚在,皇上竟然就晋封了皇贵妃去?!

    这已经都是多少年没有过的事儿了!

    自打顺治爷公然在中宫之畔,册立董鄂氏为皇贵妃,其后所有的皇贵妃都是在病重之时为冲喜而封,或者是中宫之位空悬,为册立继室皇后,才有册封皇贵妃之举。

    皇贵妃的册立,岂不是暗示着皇后失德,中宫极有可能被废了去!

    不管大臣们会如何猜想,只担心中宫废立之事,在宫中嫔妃们和皇子皇孙们担心的,却更是储君之位之事。

    大清立储,一向是子以母贵。若以此时后宫嫔位的位次,婉兮已经为皇贵妃,不但位次更高,更已是居于二妻之位!

    那皇贵妃所出皇子,亦可称嫡皇子。(乾隆爷也自称小十五为“吾嫡子”)

    这规矩便如顺治爷曾经将董鄂氏所出的皇四子,在早已有皇三子康熙爷的情形下,依旧将这位皇四子称为“朕之第一子”一样,因为彼时董鄂氏为皇贵妃,那董鄂氏所出的皇子便也可称作皇帝的嫡长子去了。

    便以此,对永琪来说就是当头一棒去!何曾想到,刚因那拉氏之事,庆幸一个嫡皇子倒下了;结果又因为皇贵妃之封,又一个嫡皇子出现了!

    再加上宫里已经有人给他递出消息来,说毓庆宫正在整饬,说是十五阿哥要挪进去了……

    嫡皇子、毓庆宫,哈,这不正好儿又是康熙朝太子东宫的重演!

    虽说尚未行皇贵妃册封礼,然则皇帝谕旨已下,一众皇子都要进内行礼。永琪是咬牙强撑着才行完的礼,待得离开“天地一家春”,两腿便又如铅坠,又如两把尖刀刺着,疼得几乎支撑不住。

    永璇从后头走上来,扶了扶永琪,笑意吟吟道,“我从小腿就不好,这事儿上的经验自比五哥丰富些。五哥听弟弟一句经验之谈:腿疼啊,就别走得太快,更别急着站到所有人前头去。”

    “就忍忍,落在人后头又怎么啦,便是不露脸又能怎么样呢?五哥得从此学会甘居人后,学会慢慢悠悠,这腿才有得好。”

    永琪眸光倏然一寒,“老八,亏你说的这话!我前头看你给皇贵妃磕头,也磕得比谁都积极,倒没甘落人后去啊!”

    永璇呲牙一笑,“磕头又不用腿不是?五哥若瞧不惯,也可以比小弟我更积极去啊,小弟绝不与五哥抢。”

    永琪切齿而立,恼得说不出话来。

    永璇含笑点点头,“如今,咱们哥们儿里头,四哥、六哥、我、老十一、老十五,我们四个人的生母都已是皇贵妃;老十二的生母是皇后……啧啧,所有的兄弟里头,只委屈五哥一人,依旧只为妃位额娘所出了。”

八卷32、什么都没有了

    被永璇这样一番讥讽,永琪在人前竭力克制,不肯发作。顶 点 X 23 U S

    待到少时后回到愉妃的寝宫杏树院去,永琪终是按捺不住,当着愉妃的面儿发作开。

    从前他是子嗣凋零,可是如今他已经有儿有女,且嫡福晋也已经有喜了!

    他如今最大的软肋,直如永璇所说,偏成了他的生母是所有皇子生母之中,位分最低的。

    他便是不想埋怨母亲,可是当着母亲的面儿,他还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愉妃知道儿子委屈。这样好的儿子,偏叫她给拖累了。

    更要命的是,她如今已经年过五十,早已撤掉绿头牌。本就不得宠,这一下子更是已经再不可能侍寝了……想要再晋位,几乎已经没有了可能去。

    愉妃心下所有的恨,便都集中在那永璇的身上去。

    “他的腿不好,他的嘴也不好!我都不知道他又能美个什么劲儿去,就凭他有了尹继善这么个好岳父?可惜啊,那尹继善的闺女嫁给他去,如今是一个蛋都下不来!”

    愉妃情急之下口无遮拦,可是永琪反倒平静下来了。眸光一扬,凝住母亲,反倒笑了。

    “额娘说的对,他既然没有子嗣,那皇阿玛便不可能传位给他去!”

    愉妃便也松了口气去,“如今想着,当初叫老八媳妇摔了那一下子去,当真是摔对了!要不然事到如今,咱们倒不知道怎么约束他们去了。”

    永琪含笑垂首,“总归是老八两口子成婚有年,却无所出。外头也不知道是老八的福晋不能生,还是老八自己不能生……”

    愉妃便也是一拍手,“那便自然该叫外头以为是老八自己不能生!”

    永琪笑意便更浓了。

    “额娘说得对,若只是老八的福晋不能生,那再给他那撷芳殿里多指进几个侍妾去也就是了。这自然不是咱们想要的……咱们啊,得叫皇阿玛和外人都以为是老八自己的毛病!”

    永琪越想越是笑意浓了起来,“幸亏老八他是个情种,除了他福晋之外,竟然在他撷芳殿里,他一个旁人都不碰。要不,咱们今儿这话还没法儿说了呢。”

    愉妃欢喜,忙道,“那事不宜迟,永琪啊,你赶快安排听话的太医去传这个话儿!”

    永琪点头,“这倒是简单。正好儿子也要找张如、宋国瑞他们几个去,安排他们应对皇阿玛的查问。这便一遭儿叫他们在太医院里也跟老八那撷芳殿里当值的太医联络清楚,到时候儿将这话一并传出去就是了。”

    永琪因找到了报复永璇的法子,心情终于轻松下来些。

    愉妃便连忙叫三丹端上茶和饽饽来,给永琪垫垫。

    永琪垂首喝茶,却出了神,半晌没动静。

    愉妃忙问,“这又是怎了?”

    永琪一蹙眉,“皇阿玛五月初一回紫禁城斋戒,五月初四回园子来,紧跟着这就是过端午……倒是有件事儿,儿子都没留意。此时回想起来,心下颇有些不安定。”

    “到底怎么了啊?”愉妃都跟着心慌了起来。

    永琪将茶盅放下,眉心拧紧,“五月初二日,皇阿玛下旨:四达、著实授刑部左侍郎;其刑部右侍郎,著绰克托补授。绰克托现在军,。所有刑部侍郎事务,著吏部侍郎旌额理署理。”

    愉妃皱眉,“这怎么了啊?”

    永琪摇摇头,“皇阿玛下此旨意的时候儿,正在斋宫斋戒。一般而言,皇阿玛在斋宫时候儿所处理的政事,都没什么要紧的,故此这道旨意传出来的时候儿,儿子也没留神。”

    “况且这道旨意里头,儿子更在乎的是后头那段儿:‘高晋现授两江总督,高恒应行回避。即著署理户部侍郎。’”

    愉妃点头,“对啊,明明是这高家堂兄弟两人的事儿,才更要紧!”

    高恒是慧贤皇贵妃的亲兄弟;高晋是慧贤皇贵妃的堂兄弟,跟吉庆又是亲家。

    且高晋接任的是两江总督,也就是尹继善原本的职位既然高晋接任,那尹继善便不日就要回京来了。

    永琪咬牙,“就因为关注高家兄弟与尹继善的动静,才叫儿子没留神前头刑部左右两位侍郎的变动去额娘可还记得,刑部右侍郎的位置上,曾是觉罗阿永阿。”

    爱新觉罗家直系宗亲为“宗室”,系黄带子;远支的宗亲则为“觉罗”,系红带子。

    觉罗虽比宗室远些,可依旧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地位非普通大臣可比。

    愉妃便也点头,“对啊!”

    永琪便是紧紧一闭眼,猛地一拍额头:“糟了!这么说来,觉罗阿永阿是被皇阿玛给革职了!”

    愉妃吓得慌了神儿,“儿啊,你仔细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了啊?”

    永琪紧闭双眼,咬着牙关,从牙缝儿里挤出来:“……儿子要为皇后求情,自知不能自己一个人独力求情。儿子也曾撺掇过其他兄弟,结果没想到他们倒是齐心,没人肯与儿子一同联名去。”

    “儿子无奈,自然要联络宗室和觉罗。”

    宗室里头,谁不知道果郡王曾经跟永琪关系最好,结果九洲清晏一场大火过后,成就了永琪的孝心之名,反倒弘受了牵连,被革去亲王,只剩个贝勒;这才两年之间,明明那么年轻的弘,竟得了重病而死这明明是连惊带吓,窝囊死的啊!

    其余宗室这便都小心自保,面儿上虽说不得罪永琪,却都没有答应跟永琪一起联名的。

    宗室们给出的理由也是明白:终究皇上并未明示皇后究竟是怎么了,皇子们是得了旨意,可是宗室们却没有啊。皇上没叫他们知道的事儿,他们怎么敢上奏本求情去?那岂不是等于向皇上承认,自己探听宫里的消息去了?

    永琪也是无奈,只好放弃宗室,又去觉罗之中寻找。

    结果,永琪就找到了这位身为刑部右侍郎、又兼任镶蓝旗满洲副都统的觉罗阿永阿去。

    永琪能挑到这个人,实则当真是一步好棋:阿永阿既是觉罗,说话自比普通大臣更有分量;二来他还是镶蓝旗满洲的副都统那拉氏母家在她正位中宫抬旗之前,就是镶蓝旗满洲的旗份。

    阿永阿这样的双重身份,若上奏本为那拉氏求情,便都是在职责所在,合情合理。

    永琪自己递上奏本去之后,阿永阿果然也跟着上了奏本。

    对于永琪的奏本,皇帝始终没给批复,连口头的说法都没有。永琪原本以为等过了端午,皇阿玛忙完了眼前这些事儿才会与他说到此事却原来,五月初二日那天,皇阿玛尚且在斋宫斋戒呢,却悄无声息地就将阿永阿给革职了!

    愉妃听了也是呆坐原地,面色有些发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永琪越发坐不住,起身向愉妃告退,“儿子得回去见见阿永阿。额娘先别着急,等有了消息,儿子再进内向额娘禀报。”

    这是大事,愉妃也不敢拦着了,这便只急慌慌道,“永琪啊,你千万小心,啊!你千万与这个阿永阿说明白,别叫他将你给供出来,别让你皇阿玛知道了是你将他的密旨给偷偷儿传出去了,啊……”

    永琪深深吸口气,“额娘别慌。他好歹还有些把柄在我手里!”

    永琪慌忙出了内廷,回到福园门内他的住处兆祥所去。

    幸亏挨着福园门住,一扇大门通内外,叫他这个当皇子的也能方便与外臣沟通。

    永琪叫三德、四书几个赶忙到福园门去打听。福园门外是在京各家宗室、觉罗们府里那些探听消息的人,个个儿都是消息灵通。

    不多时三德和四书就打听回来了,果然如永琪所猜想,觉罗阿永阿是被革去了刑部右侍郎的职去了!

    三德道,“说起来,觉罗阿永阿上奏为皇后主子求情……皇上大怒,召九卿议罪。结果同为刑部侍郎的钱汝诚为阿永阿说了句软话,说阿永阿家有老母需要奉养。结果皇上将钱汝诚也给革职,撵回家叫尽孝养亲去了……”

    永琪跌坐在椅子上,半天动弹不得。

    糟了,当真是糟了。

    皇阿玛虽尚且还未与他发火,可是凭皇阿玛如此对待两位大臣的坚决态度上,可见他这番怕是当真走错了一步棋了。

    他原本笃定,皇阿玛不会废后的啊!

    难道是他错了?难道皇阿玛这是当真动了废后的念头去?

    可是明明这阿永阿在三月间,刚被皇阿玛下旨议叙;四月间就加了一级去啊!而阿永阿和他为皇后写出的求情奏本,是在四月间才发出的……他原本还以为,皇阿玛给阿永阿加了一级,这是对阿永阿求情一事是欣赏的!

    却原来,他是被麻痹了。

    皇阿玛……他当了皇阿玛二十多年的儿子,却直到此时,他发现自己还是无法看透皇阿玛的心啊。

    永琪紧闭双眼,心下又是颤抖,又是一片荒凉。

    忽地,他猛然睁开眼,“阿永阿是三月间议叙……讷苏肯,皇后的侄子、承恩侯讷苏肯,不是也在三月间,被皇上下旨议叙么?”

    永琪一拍桌子,“去,设法到承恩侯讷苏肯府中找个人问问,他可曾得了信儿了,他又有否给皇上进言?”

    因讷苏肯本人此时尚且远在西北,故此永琪还不知道,其实早在三月初三日,皇帝就已经在南巡回銮的途中,给讷苏肯发出过密信上谕。信中直言:“前近,朕恭侍皇太后驾临杭州,正欲返回,于启程前之日,皇后肆行剪发。身为皇后,所行如此,着实不像话”。

    只是因此事涉及到巫咒,以及对皇太后的不孝去,故此皇帝书信中尚且有所回避。而讷苏肯也没想到事态演变到如此地步,还以为他姑妈是上来了脾气,跟皇上闹得不可开交,这便是要落发当姑子去。

    讷苏肯终究是身在西北,不知江南情形。他这个当侄儿的都忘了,他这个姑姑有多看不上汉人去倘若在杭州落发出家,那要到哪个寺庙去?难不成要到只被她赏赐下区区五两银子的灵隐寺去?她怎有这个颜面!

    况且杭州本地寺庙为禅寺,信奉汉传佛法;跟那拉氏自己信奉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那拉氏一个满洲勋贵家族的旧格格,怎么可能会在江南汉地,出家在汉传一脉的禅寺中去?

    晋位为皇贵妃,便是置身内廷,有高高的宫墙将内外隔绝开。可是婉兮依旧还是隐隐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这压力,是从前封妃、贵妃的时候儿都从未感受到的。

    这晚皇上忙完了过来看她,瞧她的模样儿,这便坐过来握住她的手,“想什么呢?又想说不在乎位分,不想当爷的皇贵妃了?”

    皇帝说着将她的小手捉起来,凑在唇边,轻轻亲着,“……还记得么,那年盛京故宫,爷就是握着你这只手,带你跨过大清门。爷说过,你是爷的妻。今日,爷诺言兑现。”

    婉兮含笑点头,心下如何不油然而生快活和感动去?

    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她知道她能拥有今天的一切该有多难。

    这是大清后宫里,从未有过的;皇上为了她,得扛住多大的压力去。

    可是她的爷,从不在她面前提一个字儿。

    婉兮将头依偎进皇帝怀中。

    “爷,奴才自己个儿想起的也是那个夜晚。那个晚上,站在盛京故宫的大清门前,心下想着那座大清门跟咱们京中此时的这一座大清门,是有什么不同呢?”

    “诚然,那会子在盛京,是祖宗草创基业,整个盛京故宫规模都不大,比不上如今京中任何一座王府;那大清门就更没有如今京中的这座这般宏伟。可是也正因为如此,正因为那是大清的第一座大清门,因为彼时是基业草创奴才反倒觉着,那座大清门才更是巍峨耸峙,高不可攀。”

    婉兮抬头,凝视皇帝。

    “爷,便是彼时有爷握着奴才的手,奴才却也认定,奴才是不可能攀得上那样高的。爷的话,奴才心下感恩,可是奴才却不敢期冀会有一天变成真的。”

    “可是今天,当奴才当真听见了爷这样的旨意,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变成了爷的皇贵妃……爷知道么,奴才虽说也高兴,可是,却仿佛又站在了那个晚上,站在了那座高不可攀的大清门前。”

    身边,暗夜弥漫;眼前,巍峨耸峙。

    总归,高处不胜寒。

    皇帝动容,更是心疼,伸手将婉兮抱紧。

    “傻丫头,想什么呢?别光顾着看眼前的大清门,也别只记着暗夜无边,你得赶紧回头看看身边儿啊不是你一个人在那傻站着!是爷陪着你,是爷带你走到那股道儿上去的!”

    “什么大清门,什么暗夜,在爷面前又算什么!爷是天子,这三十年执掌江山,爷没有什么不能替你扛着、帮你挡住的!”

    他的掌心,依旧赤子少年一般的滚烫;他的指尖,牢牢攥住她的手腕,熨帖着她的脉搏。

    他的热度,他的坚定,穿透她的血脉,印入了她的心底。

    婉兮终于松一口气,抬眸释然而笑。

    “是,奴才又愚了,怎地又将自己托大了去?奴才没有独个儿去面对那一切,奴才身边儿,永远都有皇上陪着、引领着呢。”

    皇帝含笑点头,吻在她的额头上,“这才是原本那颗聪明的小脑袋瓜儿!可算醒过来了!”

    婉兮伏在皇帝怀里,侧耳倾听他的心跳。

    “奴才只是……还有点迷糊。当了皇贵妃之后,奴才明早上起来,该干什么?”

    皇贵妃,虽只差了一阶儿,可是嫡庶有别,绝非贵妃可比的了。

    皇帝轻哂,“这就迷糊了?那爷先给你提一宗:皇贵妃,位同副后。明早上起来,便只管稳稳当当等着内廷主位们来给你请安就是!”

    “还有一宗:爷要顾着西北乌什的军情,暂且顾不上旁的。今年的八旗女子挑选,也要你扛起来。你带着舒妃和庆妃去吧,好好儿替孩子们挑几个人。”

    婉兮却是垂眸而笑,“姐妹们来请安的事儿,奴才倒还能处置得明白;反倒是后头这件……奴才可不敢去乱挑。终究永、永,连同绵德阿哥,个个儿都是身份贵重的孩子,奴才可怕给挑错了。”

    婉兮挑眸凝住皇帝,“奴才觉着,皇上心下怕是早有主张了。”

    皇帝轻哼,“谁说的?爷心里再有什么主张,也得等你来主持选看,初看筛选出人来,留宫二看、三看,都合适了才能定夺啊。这初看啊,还得你给爷筛选出人选来才行!”

    婉兮眯眼打量皇帝的神色,带着几许淘气,“……奴才得仔细瞧瞧,皇上哪根儿胡子里,藏着笑话儿呢?”

    皇帝大笑,捧住婉兮的头,对着嘴儿狠狠亲了一会子。

    “总之,放心大胆去挑。你如今是皇贵妃,亦是皇子之母,鞠育众子。这是你本分之事,不必左思右想。”

    婉兮被皇上撂给了这么大一个活儿,自是绝不敢怠慢,这便专心都扑到此事上去。

    婉兮都没想到,皇帝于五月十四日,从圆明园回了紫禁城去。

    自然有摆在明面上的缘故:皇帝要在太和殿,召见文武升转官员。

    内廷东路,永和宫里,那拉氏立在窗边,哀哀望着太和殿的方向。

    令贵妃被诏封皇贵妃了,这个消息开齐礼他们还是故意都传给了她知道!

    她惊得眼前一黑,好悬没当场就昏倒在地!

    她这个皇后还活着呢,皇上就封了这么个活的皇贵妃出来!皇上是要干什么,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她中宫失德,还是说皇上已经动了废了她的心思去!

    今日听说皇上从圆明园回来了,就在太和殿召见大臣呢。此时所有后宫还都留在圆明园里,这偌大的紫禁城里,唯有她和皇上了啊!

    她想见皇上,她有话想要跟皇上说!

    “去,你们去回禀皇上,就说他立皇贵妃,总要经过我这个当皇后的同意!你们叫他来,只要他肯来与我当面说清楚,我并非不能容忍!只要他来,只要他肯与我相见!”

    那拉氏这般大吵大嚷,叫开齐礼等人也颇无奈,却又不能进内捂住她的嘴去。

    开齐礼只得冷冷看她一眼,“皇后主子的话,奴才可以去回。可是奴才倒想提醒皇后主子一声儿,皇上的谕旨五月初九就下了,今日可都已经十四了。不管皇后主子答不答应,皇上的谕旨也是没人能给收回的了。”

    不管怎么样,开齐礼终究还是去给皇上回话了,那拉氏这便一直都等在窗边,翘首等着。

    不管皇上来了会对她怎样,是两人又要大吵一场,不欢而散;还是又要如何羞侮她……都无所谓,只要皇上肯见她!

    为了自己的永,她也不能死了这份儿心去,她还是要千方百计想见皇上才行啊!

    开齐礼终于回来了,手捧圣旨。

    那拉氏的心忽地重又燃烧了起来。

    是关于什么的圣旨?会不会是皇上要放了她回去的旨意?

    那拉氏却怎么都没想到,开齐礼宣读的圣旨却是皇帝命收回她皇后、皇贵妃、娴贵妃、娴妃四份册宝夹纸去!

    那拉氏如今的处境是身在冷宫,她以为这就到头儿了。可是哪里想到,皇上却还有更狠心的!

    被剥夺了皇后、皇贵妃、娴贵妃、娴妃四份册宝夹纸,那她就等于已经不再是皇后、皇贵妃、娴贵妃、娴妃……她便等于只是嫔位了!

    “皇上,你不能这样对我,不能啊!”她抓住窗棂,忍不住大声嚎哭起来!

    三十年前,皇上登基。她的初封虽说对她来说是极大的委屈,可是好歹初封还是娴妃呢!

    如今,她竟然连娴妃的册宝都保不住了,那她在这后宫里,就什么位分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啊她没当过嫔,她自然也并没有嫔位的册印啊!

    没有册印、册宝,她在这后宫里,便等于被抹去了所有的一切位分去!

    如果她那拉氏在这后宫里什么位分都没有了,那她这三十年,再加上曾经在潜邸里的日子……她这一生,究竟都去哪里了,还有什么意义去?

    还有她的永,身份又将要从嫡皇子,跌落到何样的深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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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卷33、一个都不放过

    那拉氏若以为只是被收回四份册宝夹纸就算完了,那她真是错了。

    皇帝对她的厌恶,已经不仅仅是对她个人,乃至她宫里的奴才。

    与“爱屋及乌”截然相反,皇帝将对她的厌憎,也开始蔓延到了那拉氏的母家亲族身上去。

    她被收回四份册宝的两日之后,亦即五月十六日,皇帝下旨:“更换副都统讷苏肯,往阿克苏,同参赞大臣绰克托办事。”

    简单的一道旨意里,便有两件事去:其一,革去了讷苏肯的副都统之职。

    讷苏肯以皇后那拉氏侄子的身份,承继一等承恩侯,同时兼任正红旗蒙古副都统。因承恩侯是从皇后丹阐这儿来,虽有俸禄,却无实职;故此讷苏肯在乾隆二十八年前后得了正红旗蒙古副都统这个官职去,一向十分看重。

    可是当那拉氏的四份册宝被收回,他的副都统之职,便也跟着飞走了。

    其二,皇帝又命讷苏肯赴阿克苏,在参赞大臣绰克托手下办事。

    此时乌什正乱,阿克苏与乌什毗邻。且阿克苏与乌什,曾经都是霍集斯家族的地盘儿,两城内的伯克们同气连枝,故此阿克苏本身已经如坐在火山之上阿克苏几乎已经等于是平叛的前线。

    皇帝将个外戚、承恩侯,给活活摆在了这样的地方儿,可见皇帝对那拉氏母家一族的厌恶之情。

    讷苏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降。可是他倒是也不糊涂终究三月里,他已经接着了皇上对于他姑姑擅自剃发之事的密信上谕,从中窥知了皇上的大怒去。

    故此五月里得了这样的旨意,他心下自知因果。

    他家一门的荣耀,都是从他姑姑这儿来的;他父亲、她自己的爵位也拜托姑姑封后所赐如今,便也合该他们一家跟着姑姑吃挂烙儿了。

    得失一场,也算两清。

    皇帝处置那拉氏和讷苏肯之时,婉兮已在宫中主持八旗女子挑选之事。

    这一年中引见的八旗女子里,婉兮最为欣喜地是看见了九爷和篆香的女儿福铃。

    已是又有几年不见,福铃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她的眉眼像极了篆香,立在一群秀美的女子中间,依旧是明艳动人,无法遮掩。

    而她的气质上,更有九爷的几分气度。从容不迫,进退自如。

    婉兮十分喜欢,更是早早儿就指给了舒妃和语琴两人看去。

    舒妃看了先笑,“哎哟,既是我妹子家的闺女,那我得回避。”

    婉兮瞟着舒妃笑,“你自是该回避。只是……我倒怕永那孩子听说了,反倒失望。”

    语琴爷不由得扬眸,凝注婉兮来。

    婉兮含笑道,“小前儿麒麟保在宫里长大,曾经在我的永寿宫,跟永他们一起睡过一铺炕。虽说身份有别,可是他们倒像是兄弟手足一般,并不见外。”

    “后来为了麒麟保,福铃小前儿倒是进宫来过一回。也在永寿宫里,撞见了永去。”

    婉兮抬眸凝注语琴,“永那孩子姐姐还不知道么?也是一张好嘴,当真是比麒麟保更早就猴儿精去了的。可该着人家福铃是麒麟保的姐姐,从小最是懂如何收拾猴儿精的,这便竟然将永也给拿伏住了,叫永那天都当场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儿作揖,连连说‘大妹妹,饶了表哥我这一回。’”

    语琴听得柳眉轻扬,也举袖掩口而笑,“表哥表妹?哎哟,可不是嘛!”

    “若从国亲那算,忠勇公是国舅爷,那忠勇公的大格格自然就是皇子们的舅家表妹;若从内亲算,舒妃是九福晋的亲姐姐,永又是舒妃你抚养的,那便更是两姨的内表亲了!”

    舒妃自是笑,眼波盈盈,却是抿嘴不说话。

    婉兮冲语琴眨了眨眼。

    语琴便一笑吩咐晴光,“我可不管你皇贵妃主子和舒妃主子,总之这个傅家的格格,我看着好。我要抢先给记下名儿来了!你去告诉内务府大臣,叫这位福铃姑娘留牌子!”

    其后婉兮和舒妃也都各自记了几位勋贵世家格格的名儿。

    今年因挑选女子,主要是为皇子、皇孙配婚,故此母家门第是顶要紧的。

    三位主位挑中的女子里头,家世出挑的除了福铃之外,还有和硕额驸富僧额的女儿伊尔根觉罗氏。这位小伊尔根觉罗氏,正是四阿哥永福晋的亲妹子;

    此外出自前朝勋贵之家的,还有总督爱必达的女儿钮祜禄氏。这位小钮祜禄氏与兰贵人出自同门,也是皇太后同族的晚辈。

    虽说总督爱必达此时获罪在身,可是这钮祜禄家族终究是前朝最为显赫的门第之一,更何况还有如今皇太后在呢。

    除了前朝重臣、满洲勋贵家族的女儿之外,还有几位出自蒙古台吉、扎萨克之家的女儿。多是同出于博尔济吉特氏。

    初看之事办完,终归这些留牌子的女子还要留在宫中居住,复看、再复看。最后哪位女子配给哪位皇子皇孙,或者能充后宫的,还要皇上来亲自定夺。

    婉兮作为皇贵妃,头一次主持完了这样的大事,也不由得松了口气去。

    回到寝宫,语琴便也笑,“福铃虽说不是九福晋本生的格格,却也终究是九爷的女儿。你瞧舒妃高兴的哟,连我看着都跟着欢喜。”

    婉兮握住语琴的手,“我跟舒妃终究都曾抚养过永,我们两个自然都是看好福铃这孩子配给永去。只是我们两个都不便张口,多亏姐姐帮衬去。”

    语琴便也笑了,“幸亏是咱们那位皇后娘娘这会子不得烟儿抽了。要不,就凭是九爷的格格,皇后必定得先给十二阿哥抢下来。”

    婉兮却是微微挑了挑眉,“……倒也未必。终究福铃是庶出,且篆香一辈子不肯要名分,如今的身份依旧只是个通房的丫头。凭皇后的性子,倒怕福铃配不上她的永去。”

    语琴便是冷笑,“那倒正好儿,咱们索性求皇上,就将福铃指给永去就是了!皇后嫌弃人家福铃身份不够,依我看啊,人家忠勇公府如今还看不上她这个实际上已经被废了的中宫所出的儿子去呢!”

    婉兮禁不住面上喜色,“姐姐啊,我这些年心里总觉亏欠篆香一个大人情去。当年我出那疙瘩,多亏她跟九福晋一起帮衬我,才能叫我好转了过来。这个情分,我忘不了。”

    “便是不说那个,我自己心底下倒也是喜欢篆香这个性子去的。她跟在九爷身边儿这么多年,始终不肯要名分我原本还心疼她,早想着能找个什么法子将她的身份给抬一抬才好。”

    “只是终究隔着九福晋,我不好说这个话。如今若能叫福铃成为皇子福晋,那按着庆藻的例子,即便篆香原本只是侍妾,却也终究得封一品诰命夫人去!那我啊,就当真是圆了这个心愿去了。”

    那拉氏虽说被锁在永和宫中,与外界不通消息。可是开齐礼等人,却也不时将外头的消息带进来,叫她知道。

    这自然是,皇上允准的。不然他们哪儿有那个胆子。

    讷苏肯被革去副都统的事儿,他们告诉那拉氏了;没过几天,这便又将皇上亲自为十一皇子、十二皇子、皇长孙指婚的信儿,也带给了那拉氏。

    这是儿子的终身大事啊,更可从中窥测皇上对永的心意去,那拉氏早就将心都悬在嗓子眼儿了等着呢!

    她侄子被革职与否,她可以不在乎;可是她的儿子,她却是豁出性命去都要在乎的啊!

    她自己被收回四份册宝,她可以忍;可是她最担心的就是永的地位被她拖累了去。

    可是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却无从窥知;这回到了指婚的事儿上,该能看出皇上的心意来了!

    “皇、皇上给我的永,指了谁家的女儿?”

    那拉氏紧张地抠紧窗棂,直接都因过于用力而发白。

    开齐礼歪头想了想,“按说今年被留牌子的八旗女子们里头,门第最为显赫的当属忠勇公傅九爷的大格格、总督爱必达的第八女……”

    那拉氏便是一眯眼,“那皇上是把她们当中的谁,给了我的永?”

    依着那拉氏的心思,虽说爱必达此时获罪,发配在西北,可是她却也还是希望是能将这个小钮祜禄氏配给永啊!若能有这样一个钮祜禄氏家的福晋,好歹皇太后会依旧看顾永,不叫永受了她的连累不是?

    开齐礼却一拨拉脑袋,“都没给。”

    “忠勇公家的大格格,皇上已经指给十一阿哥了。”

    那拉氏心下便是咯噔一声儿,却强撑着冷笑,“好,好啊!这必定是舒妃从中设的法子,叫她妹子家的格格许给她养的皇子,便不是亲生的,这却也是亲上加亲,倒跟她越发亲密去了!”

    开齐礼凝着那拉氏,心下也是佩服这位女主子这样生生不息的斗志去。

    都这个处境了,还能猜测旁人用没用心眼儿去呢。

    开齐礼不慌不忙道,“……至于十二阿哥的福晋,呃,皇上指给的是蒙古格格。总归也是出自博尔济吉特氏,不过父亲就是个宰桑,抑或管旗章京吧。”

    开齐礼故意仰头望了望天,“反正父亲连台吉都不是。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就是台吉,蒙古这么多旗盟呢,台吉还不是一抓一大把?倒叫我想记都记不清了。”

    “你说什么!”那拉氏狠狠一惊,两手死死抓住窗棂,使劲振着,“你是说,皇上竟然随便指了个蒙古的格格给我的永?我的永,可是唯一名正言顺的嫡皇子啊!”

    开齐礼都忍不住笑了,含笑道,“主子……恕奴才直言,主子的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四件册宝都已经收回了。若主子算不得是皇后了,位分不清,那咱们十二阿哥在皇上的眼里,便也已经算不得是嫡皇子了吧?”

    那拉氏一个摇晃,眼前便是发黑,险些跌坐在地上。

    没错,皇上是还没正式下旨废了她的中宫之位,可是皇上却已经收走了她所有的册宝去啊!

    锁在冷宫里的皇后,呵呵,还是皇后么?

    心底的悲哀和绝望,到这一刻终是翻江倒海而来,将她拍入水面之下,湮没了头顶去。

    “皇上……皇上,”她勉强攥着窗棂,哀哀地呼喊,“皇上你不能这么对我的永啊。你恨我,你尽管朝我来,你不能这么对我的孩子去!”

    “他终究,也是你的血脉,是你的儿子啊!你对他们一个一个的都是慈父,你怎么能这么对我的永啊……”

    开齐礼定定望着那拉氏,“别说您意外,便是奴才也怎么都不敢想,十一阿哥与十二阿哥一起指婚的时候儿,皇上却是将门第最高的格格,指给了十一阿哥为福晋;却是胡乱给十二阿哥指了个连母家名头都叫不上来的蒙古格格。”

    那拉氏咬牙切齿地盯住开齐礼。

    这个瘟神,天天见了她就没有一句好听的话!这是皇上故意放在她眼前儿,就只为膈应她的是不是?

    皇上他想干什么?想气她早死不成?!

    除了将福铃指给永,给永指了个蒙古的格格之外,皇帝还将额驸富僧额之女、永福晋的妹子小伊尔根觉罗氏指给了皇长孙绵德为继室福晋。

    在和敬公主的大格格阿日善死去两年之际,皇帝还是早早为绵德续了弦。

    阿日善被葬入大阿哥永璜的墓园中,与公公永璜、三阿哥永璋为邻。

    相比较那拉氏在意两位皇子指婚的情形而言,五阿哥永琪更在意的倒是绵德的这桩指婚。

    许是因为曾经与阿日善的宿怨,永琪也很想知道皇阿玛会何时给绵德续弦,又要续个什么样儿的。

    永琪却怎么都没想到,皇阿玛竟然竟永福晋的亲妹子给了绵德去!

    永、永璇和永本就是一奶同胞,三兄弟联手,总叫永琪吃亏去;而如今绵德的继室福晋又是永福晋的亲妹子那绵德自然有理由与他们三兄弟走得更近去!

    若此,再加上一个挪入毓庆宫去的皇贵妃嫡子小十五去,整个情势对他来说,已然是十面埋伏、风声鹤唳了去!

    永琪心烦意乱地回到兆祥所坐下,谁也不想见。

    越发觉着,这事儿与皇贵妃分不开干系!终究此次八旗女子引见是皇贵妃主持的,跟着同去的庆妃又是皇贵妃自己人说到底,哪个女子留牌子,哪个女子配给绵德,还不是皇贵妃在皇阿玛面前一句话的事儿!

    终究,当年那个曾经对他和颜悦色,并且亲自送给他蚕丝小马的那个令姨娘,已经不存在了如今,是高高在上、只一力扶持她自己儿子,兼之利用永璇、永三兄弟与他对抗的皇贵妃了!

    他越想越懊恼,索性起身翻出当年那蚕丝小马来,掀开香炉的盖子,就扔了进去。

    蚕丝被燃,即便是混合着香料,却已然还是发出一股子刺鼻的气味。

    鄂凝的身影印在窗棂上,肚子大了,永琪隔着窗子看着,却也提不起怜惜之心,只叫三德他们说,他回来要急着写奏本,不想分心。

    鄂凝有些留恋不舍地离去,永琪的眼却不由得停在窗上,没有离开。

    按着惯例,鄂凝来过之后走了,那接下来就该是英媛抱着他们的儿子来了。

    鄂凝这般殷切地来,不舍地去……那,英媛呢?

    永琪知道英媛心里还在与他结着芥蒂,可是永琪却相信,自古女子都是嫁夫随夫,英媛便是赌一阵子的气,却也终归会好的。

    想到英媛,就会自然想到瑞贵人去。

    瑞贵人明明是英媛的堂姐,可惜本人却是皇贵妃宫里的人;且瑞贵人位下的女子,又是跟老八好……

    偏这几日英媛的阿玛观保又出了事。

    观保管国子监事,本月间国子监带领蒙古教习引见,蒙古教习竟不能说蒙古语。皇帝大怒,下旨叱问:“蒙古教习若不能说蒙古语,将何以教人?观保虽不通蒙古语,然教习等平时能否说蒙古语之处亦应详查。观保无用!著不必管理国子监事务。派德保、伍勒穆集管理。”

    皇帝罕见地用了“无用”二字来数落观保,叫永琪都是跟着心惊。

    永琪的正经岳父倚仗不上,更已经死了;永琪原本一腔的心思都在英媛的阿玛观保身上。却不成想,观保落得个被皇帝叱骂“无用”的境地。

    永琪心惊之余,却也没想到,他皇阿玛将观保原本管国子监的事儿,又给了观保的堂兄弟、亦即玉蕤的阿玛德保去永琪一腔说不清楚的怨气,就又集中在了玉蕤这儿。

    这些年来,他心下无数次暗暗抱怨过,倘若瑞贵人肯与他站在一处,早早将皇贵妃那边儿的话都叫他知道,他便也不至于一天一天,沦落到今日的地步来!

    永琪垂首,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儿。

    皇贵妃虽说已然诏封,不过不是还没行册封里,更还没有告祭太庙后殿、奉先殿呢么?

    那就是还名不正言不准,那小十五就也还不是正儿八经的嫡皇子去!

    若在皇贵妃正式拿到拿到册宝之前就出了点事儿的话……那小十五这一对母子,兴许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八旗女子挑选之事落定,宫里宫外便都忙活起来。

    两位皇子的大婚,着实是一场繁文缛节的大事。

    相对而言,倒是绵德因是续娶,一应的规矩倒是俭省不少。

    内务府大臣们这便先忙着给绵德续娶福晋之事。五月二十五日,内务府向皇帝上奏,为绵德娶福晋造办之事,向崇文门领取银两。此事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德保亲自担纲,已是忙得不容分神了去。

    这日太医张如、宋国瑞终于给永琪送来的稳当的信儿:皇上将永琪的腿病问过他们二人了,他们二人没说实话,都只说是前年端午为了救皇上,烟熏火燎外加用劲脱力,这才造成的。

    “皇阿玛就没多问旁的?”永琪还是有些不放心。终究,皇帝也是深谙医理。

    张如、宋国瑞两人都连忙大包大揽地回,“皇上一来是没多问旁的;二来,就算皇上旁敲虽打地多问了几句,微臣两个也都尽数给圆了回来,还请五阿哥放心。”

    张如尤其嘿嘿一笑,“依着微臣说,要不五阿哥福泽深厚呢?五阿哥去年八月十五刚得了小五阿哥去;今年五福晋又遇了喜……便从这子嗣的事儿上来说,怎么也不是虚损之相不是?”

    “想来皇上也是想到了这个,这便没深问。微臣相信,皇上是不会再有旁的疑心了。”

    宋国瑞也赶紧邀功,“五阿哥前儿交待的差事,微臣也办了。微臣在皇上面前已是禀报了,说倒是八阿哥的腿,因坐病多年,怕是已经影响到身子骨儿去了。这才叫八阿哥成亲数年来,依旧没有动静……”

    永琪这才展眉一笑,赏了两个太医,叫他们先下去了。

    永琪又吩咐三德,“找个脸生的听差苏拉,叫他到觉罗阿永阿府上走一趟。不用说别的,就说说京里所有宗室、觉罗们都派人在福园门外打听消息的惯例吧……点一点他就够了。”

    “终究这几年来,他想得到的这圆明园里皇上的动静,还不是我告诉他的!若他敢将得知皇后被锁的事儿,安在我头上……我有的是排揎他的去!”

    三德忙答应一声儿,这便一溜烟地去了。

    永琪静静坐着,半晌缓缓问,“对了,皇后被锁,她位下除了被打发到打牲乌拉处去的三个女子,还有现如今陪着她一起被锁着的两个女子之外,从前得用的还有谁能见得着面儿的?”

    四书便笑着道,“阿哥爷怎么只说女子,却忘了原本那宫里还有太监哪?”

    永琪也是一眯眼,“不是说翊坤宫原本的小太监都叫给撵出去了么?”

    四书嘿嘿一笑,“那是小太监啊……从前翊坤宫里便连总管级别的,就有两人呢。旁人奴才是不认得,不过赵德禄赵总管,奴才倒是面熟的。”

    永琪笑了,点点头,“去找找他。问问他,皇后宫里树倒猢狲散,他是想跟着吃挂烙儿,还是想立个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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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卷34、诬告

    几番辗转,永琪所儿里的听差苏拉,终于在端则门内长街上的他坦值房里找到了赵德禄。

    借着回宫的当儿,四书终于亲自见了赵德禄去。

    低矮的他坦里,两人一照面儿,四书心底下都跟着一哆嗦:堂堂皇后宫里的总管太监,曾经如何不可一世,今日里却也只能蜷缩在低矮的他坦里,见人都矮三分,打躬作揖,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原来翊坤宫里的小太监们都被撵出了端则门去,赵德禄好歹是总管级别,这便虽说没被撵出端则门去,却也成了宫里人人都可以不放在眼里的存在。

    四书忙端上酒菜,“哎哟,赵爷,可找着您了!您还记得小子我么?”

    赵德禄眯缝着眼睛瞧了半晌,便一拍手,“哎哟,我想起来了。您不是跟在五阿哥身边伺候的哈哈珠子太监么?”

    四书嘿嘿一笑,“赵爷别只记着这个呀,赵爷忘了当年小子刚净身进宫的时候儿,还是赵爷点拨提拔的小子呢!要不然小子便只能在外头粗使,哪儿有机会到五阿哥身边伺候啊!”

    赵德禄挑了挑眉毛。

    凭他在宫里的资历,每年见过的小太监可多了去了,他当真是不记得还曾经提拔过这么一个。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时候儿他自己简直都成了一坨臭狗屎,能有人搭理,况且还是阿哥身边儿得用的哈哈珠子太监,那他就得赶紧顺杆儿往上爬。

    “哎哟,我当然记着,记着!不过我可没想在你面前显摆去,我知道这就是你自己争气,又有造化,我就是那么顺势推一把,终究都是你自己个儿的福气呢!”

    四书笑了,躬了躬身,“赵爷真是大方、爽利。”

    两人坐下,四书叫跟来的小太监到外头瞧着动静去,自己亲手将食盒里的饭菜和酒都摆开。

    “自打听说皇后宫里出了事儿,我这心底下就替赵爷揪着呢。我原本觉着赵爷终究是皇后宫里的总管,皇后就算跟皇上闹了点儿意气去,又能有什么大不了啊?必定能跟从前似的,吵闹几天就也过去了,人家该是皇后还是皇后,赵爷就也继续当中宫的总管太监就是了。”

    “可是没成想啊,我在兆祥所里听见五阿哥说,翊坤宫里这回所有人都跟着吃了挂烙儿了。除了皇后跟前伺候的三个女子都挨了六十板子,送到关外打牲乌拉去;其余太监们,也都给撵出来了……我啊从那会儿就赶紧打听赵爷您的下落。”

    “终究赵爷对我有恩,我可不能眼睁睁瞧着赵爷受罪。便是我没什么本事,却也至少能给赵爷置办这么一桌酒菜,叫赵爷不必在嘴上受委屈去。”

    叫四书这么一说,赵德禄登时悲从中来。

    凭他在宫里都是熬到了总管级别,且是皇后宫里的总管,这便几十年来都是吃喝不愁惯了的。这冷不丁从山顶上跌落谷底,宫里连个看门儿的小太监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了,这便从前那些上赶着巴结他的膳房太监们,都再不给他孝敬吃喝了。

    住得差点儿还好说,终究是躺下一闭眼就过去了;可是一天三顿的都吃不好,这才正经是他受不了的。

    今日看见这一桌子的好酒好菜,虽说还比不上他从前吃用的,不过却也已经是跟他眼前的相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去了。

    赵德禄深吸一口气,便“唉”地一声,险些掉下老泪来。

    “哪儿敢想我有如今的处境,更不敢相信你能来看我,不嫌弃我……”

    四书亲自站起身来,给赵德禄满上酒盅。

    赵德禄敢吃,却有些不敢饮酒。

    “这酒……我是万万不敢动的。要不可不知道待会儿谁来给撞见了我一身酒气,那我可就更难熬了去。”

    四书点头而笑,“赵爷你尽管把心放回肚子里。不瞒赵爷说,这宫里啊虽然最大的主子是皇上,可是咱们五阿哥却也有本事在某些地方上掐的住,连皇上那边儿都不用担心。”

    “我今儿既然敢来,既然敢给赵爷带来这酒,那赵爷就不用担心旁人会将赵爷给卖了……这端则门内的几条长街上的人,都是咱们五阿哥的人。”

    “哎哟,那敢情好。”赵德禄忙向兆祥所的方向一拜,“奴才谢五阿哥的恩!”

    五阿哥永琪虽说生母如今位分最低,可是五阿哥终究如今已是事实上的皇长子;再加上五阿哥这些年在宫里的经营,以赵德禄的耳目,也自然是知道五阿哥在宫里是有一帮子追随的人的。

    赵德禄放下心来,这便赶紧“呲溜”一声喝下一盅酒去。肚子里的酒虫可算喂上了,这便美得闭上眼,都不愿再睁眼面对眼前不堪的现实处境去了。

    四书更是会来事儿,不断捻儿地给赵德禄劝酒,一盅刚下肚,下一盅已经都满上了。

    赵德禄本就心情压抑,这般被劝酒,不多时便有些过量了。

    四书这才放下酒壶,不慌不忙坐下道,“……皇后宫里的事儿,自是什么都瞒不过赵爷的。我们阿哥爷回兆祥所也不肯详说,倒将我的好奇心都给勾出来了。倒不知道赵爷能不能给我讲讲?”

    赵德禄憋屈了这些天去,心里的话原本也需要个宣泄的去处。再说这会子脑袋已经被酒给灌得不好使了,这便大着舌头,添油加醋地将那点子事儿都给倒了出来。

    四书亲自扶赵德禄上炕睡下,四书这才提着收拾好的食盒回了兆祥所。

    永琪坐在书房里,一边搓着腿,一边等着他呢。

    四书进内便请了个单腿安,面上晃着得意的笑,“回阿哥爷,奴才幸不辱命。”

    永琪松了手,都已顾不上搓自己的腿,一双眼放出光来,“他都说了什么了?”

    四书垂首一笑,“阿哥爷英明,怨不得皇上对皇后这回如此绝情,原来果然不止是恨皇后在江南下那‘叫魂儿’的咒去,也更是因为皇后在临南巡起驾之前,就偷偷摸摸诅咒了十六阿哥去!”

    “十六阿哥原本都已经送痘神娘娘了,结果才一天就又反复了。皇上怀疑这事儿里头别有内情,这便叫人将皇后在宫里和圆明园两处的寝殿都给掀开了查,到底叫毛团儿在净房里将那污秽的东西给找见了!”

    “皇上心疼十六阿哥,这便怎么都不肯放过皇后去了。”

    永琪双眸微眯。

    “原来如此!我说呢,就凭皇太后对皇后的扶持,虽说皇后干了巫咒皇太后的蠢事去,但是皇太后回京来冷静下来之后,仿佛也没有那么恨皇后了。那皇阿玛这是为什么不肯善罢甘休,已经将皇后折腾得这样惨了,却还是不肯放过皇后的母家侄子,甚至老十二去……”

    永琪说完,自己心下也是有些难受。

    “……同样是皇阿玛的儿子,皇阿玛肯对老十二那么狠心,却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小十六啊。”

    四书也是叹口气,“可不是嘛。原本奴才们也以为,十六阿哥年纪小,甚至还没取名呢;便是薨逝了,也只能按着宗法的规制,葬入端慧皇太子园寝去。”

    端慧皇太子园寝里,有地宫三座。其中端慧皇太子永琏因为是曾经明立的皇太子,故此宗法地位最高,独享居中的石券;旁边七阿哥永琮、九阿哥、十阿哥同葬的地宫,因七阿哥有“悼敏阿哥”的谥号,宗法地位也仅次于端慧皇太子,故此也可用石头券顶。

    而第三座地宫,葬入的是十三阿哥永、十四阿哥永璐。因二人都没有被明立为皇太子,也都并无谥号,故此仅能用砖券。

    “因前头已经有九阿哥、十阿哥随葬入七阿哥悼敏皇子石券中的旧例去,那十六阿哥就也得按规矩只能葬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同葬的砖券里去……按着这个葬制,宫里都以为皇上对这个十六阿哥没那么在意。却哪里知道,皇上为了这位十六阿哥,竟是要将皇后一脉都要赶尽杀绝了一般……”

    永琪听不下去了,摆摆手,“我交待你的事,可曾跟赵德禄说明白了?”

    四书垂首而笑,“阿哥爷放心。奴才已经是叫他明白了阿哥爷在宫里的影响力去,他知道如果想逃离如今这窘境,唯有阿哥爷您才能帮他……他就这一条烂命,自然肯做这一搏去。”

    五月二十九日这天,皇帝如常到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皇帝入内,忽然觉畅春园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待得在母亲面前双膝跪倒,郑重请双腿安,也发觉皇太后的神色有异。

    “儿子请皇额娘的大安。”

    皇太后报以冷冷一笑,“大安?皇帝当真觉得我能得大安么?”

    皇帝长眉一皱,“儿子惶恐……不知皇额娘所指何事,儿子还求皇额娘明示。”

    皇太后一声冷笑,“皇帝今儿怎么自己来了?那新晋位的皇贵妃呢,怎么没陪着皇帝一起来?当年皇后初初册立之时,我曾欣慰说过‘佳儿佳妇’。既然皇贵妃新立,皇帝该带到我眼前儿来,叫我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心肠!”

    皇帝霍地抬头,缓缓站起身来,“皇额娘何出此言?”

    皇太后冷笑,“何出此言?你当我在这畅春园里,与你的圆明园和紫禁城隔着都远,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皇帝霍地眯眼,目光冷冷扫过皇太后身边所有人。

    永常在吓得都是一个哆嗦。

    皇帝收回目光,凝视皇太后,“皇贵妃位分不同旁的,便是皇额娘,也不便如此轻率评价吧?皇贵妃一向侍皇额娘至孝,儿子倒想知道皇额娘今儿何故忽然出此冷言?”

    皇太后道,“皇帝!我知道了,你在宫里那么折腾皇后,其实根本就不是为了我!我气虽气了,可是也不至于准你那般折腾一个身为中宫的去!你是为了小十六,你是认定了皇后不光用巫咒害我,她还害了小十六的性命去!”

    皇帝眯起眼来。

    “此事皇额娘怎么知道的?儿子曾经下过旨意,不准他们将这话传给皇额娘!”

    “皇帝,那好歹是咱们大清的皇后,是我亲自下懿旨册立的皇后!”皇太后面上越发不快,“你怎么对她,难道不用告祭太庙,不用好歹事后与我言语一声儿么?”

    皇帝缓缓抬头,“不是儿子不想禀明皇额娘,只因她干下的都是肮脏至极的腌事儿去。儿子可不想叫那些污垢染了皇额娘的耳朵去。”

    “再说皇额娘已是年过古稀,那拉氏那些恶毒的手段听来叫人心寒,儿子更不敢禀明皇额娘,以免皇额娘动气。”

    皇太后叹口气,“若这事儿当真是皇后做的,她以皇子嫡母的身份还加害皇子,那我也不容她!可是皇帝啊,你就没想想,这事儿是不是有人从中动了手脚,就是为了将她从皇后的宝座上拉下来,然后旁人好可以堂而皇之地站上去?!”

    皇帝高高挑眉,“有谁到皇额娘跟前来嚼舌根子了么?”

    皇太后盯住皇帝,半晌道,“告诉你也无妨。是皇后宫里的总管赵德禄,写了血书递进我的畅春园里来!那赵德禄啊,豁出自己的性命去,也要为他的本主儿鸣冤呐!”

    “他好大的胆子!”皇帝一声怒喝,“他个奴才本被儿子羁在紫禁城里,他如何能递血书到皇额娘的畅春园来?!”

    “皇帝!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一个觉罗阿永阿?觉罗阿永阿不怕死,禀明母亲,宁肯不为母亲终老,也要冒死为皇后进谏……那无论宫里,还是我这畅春园里,难道就没有几个同样忠心侍主、不怕死的去?”

    皇帝幽然望住皇太后,“哦?原来觉罗阿永阿为那拉氏进谏的事儿,皇额娘也已经知道了?”

    皇太后一拍迎手枕,“皇帝!皇后是哀家下懿旨成册立的,你便是要废了她,也得是先禀明哀家,也得哀家再下懿旨才作数!你又如何能私下里便收回了她的四份册宝去?”

    “皇帝你拿祖宗家法当做什么,你又将我这个圣母皇太后摆在何处!”

    皇帝微微犹豫,还是撩袍跪倒,“儿子没有不孝额涅的意思。儿子只是儿子知道额涅必定不准儿子废后,可是儿子不能就这么算了,便是不明白下旨废后,儿子也要在宫里褫夺她一切的称号去!”

    “那拉氏那样的人,阴险狠毒,不配为皇子之母,甚至不配拥有任何的位分去!”

    皇太后疲惫地摇头,“皇帝啊,难道你就没想想,她就不会被人给设计了去?她那样的人,脾气是有些直、有些冲,可是她那样性子的人却何至于做出那等阴险狠毒的事儿来?!”

    皇帝面色冷漠,“那就当是她疯了吧。不管怎样,疯了的人,当不起我大清的皇后!”

    皇太后大喊,“皇帝,我告诉你,她也是被人陷害,她也是受人巫蛊了去!她这才会疯癫了一般,做出那等悖理之事来!”

    “而那对皇后下巫蛊之人,就是你那皇贵妃!”

    “皇额娘!”皇帝都是一震,上前直走到皇太后面前,“皇额娘慎言!”

    皇太后也不退让,抬头望住儿子,“我告诉你,皇后寝宫里是有腌的东西。如你后来叫人找见的,那些东西都是施咒的魇胜之物!可是,那些东西原本却不是咒小十六的,而是咒皇后她本人的!”

    “赵德禄说得明白,最先找出的傀儡,根本穿着用皇后衣裳上碎片缝制的衣裳,那分明是在咒皇后的!故此皇后才在杭州忽然发疯,做出那等不合情理之事来!”

    “是那赵德禄信口雌黄!”皇帝也恼了,两眼圆睁,“儿子派到那拉氏寝宫搜查的人,都是儿子身边最信得过的奴才;从那拉氏宫里查出来的脏东西,儿子也都亲眼看过!根本不是什么照着那拉氏做的傀儡,那只是小十六的啊!”

    皇太后摇头,眼中难掩失望,“皇帝,哀家知道你派去的人,就是毛团儿!没错,他是你的哈哈珠子太监,从小就跟在你身边伺候,你难免觉着他得力,相信他。可是你别忘了,就是这个毛团儿,也曾经有多年在那永寿宫里伺候,还当过永寿宫的首领太监!”

    “他可能早就变了心去。他的心里啊,可能早就忘了皇帝你,而将旁人当成他的主子去了!故此他去皇后宫里搜查,自然是要按着他那本主儿的心意去找他自然找不见不利于他本主儿的东西去!”

    皇太后眸光阴沉下来,“原本搜出来的傀儡,是被巫咒了的皇后;结果回头等你回京来,那东西摇身一变,却成了诅咒小十六的去了……皇帝啊,你受了那毛团儿和他背后正主儿的蒙骗去了!”

    皇帝大怒,回头怒喝,“提赵德禄来见朕!”

    赵德禄来时,已是吓得双股战栗,走都走不了,是硬被两个御前伺候的太监给拖进来的。

    那日凭着一股子酒劲,当着四书的面儿就写了血书了,然后交给四书去,这便睡死了。

    待得醒来,冷静之后,便是想反悔,去跟四书追讨血书,却也已经晚了。

    四书一脸怪异的笑,“赵爷的血书,这会子已经送去畅春园,摆在皇太后眼前了。赵爷若这会子想反悔,那是什么,那是欺君大罪!等着赵爷的,就是死路一条。”

    “皇后如今是个什么处境,赵爷最清楚不过,这会子若是赵爷出了什么事儿,可没人能护着赵爷去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倘若赵爷这口气顶住喽,那就不但能全一个忠仆的美名,更能得着皇太后的眷顾……退一万步说,还有咱们五阿哥呢。凡事,自有五阿哥设法为赵爷周全,总归不会叫赵爷吃了大亏去。”

    “此间轻重,还得赵爷自己衡量。不过小子相信,凭赵爷这些年在宫里的阅历,该怎么选,赵爷心里必定一面明镜儿似的。”

    赵德禄骑虎难下,最终只得依从了永琪和四书主仆的安排。

    只是那会子的硬气,如今到了皇上眼前来,见得皇上如此动怒,赵德禄还是吓得瘫了。

    皇太后一见赵德禄这情形,便也温言道,“你且明白回话,不用怕!此间还有哀家呢,你只管大胆地说,哀家自会为你做主!”

    皇太后这话,倒是与四书之前承诺的一样。

    赵德禄自知已经无法回头,这便横下一条心来,用力叩头在地。

    “回皇太后老主子,皇后主子她冤枉啊!”

    皇太后点头,“你说说那魇胜之物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要说明白了这个,哀家自有公断!”

    赵德禄磕头见血,一副豁出性命也要为主子鸣冤的忠仆模样去,“那魇胜之物原本是按着皇后主子的形貌做的,又是就偷偷放在皇后主子的寝宫里,这必定是诅咒皇后主子的!奴才一眼便瞧见了,这便上前与那毛团儿理论,说皇后主子在杭州做出那些事来,必定是受人陷害所致。”

    “可是毛团儿却不肯听奴才的说法儿,他甚至私下里动了手脚,待得呈进给皇上的时候儿,就只剩下了一个模拟十六阿哥的小小傀儡去!奴才敢用自己项上人头作保,那诅咒十六阿哥的傀儡根本就不在皇后主子宫里,根本就是毛团儿预备好了,用来欺瞒皇上、陷害皇后主子的!”

    “甚或,奴才更想大胆一猜:那原本诅咒皇后主子的傀儡,自然是痛恨皇后主子之人所为。就趁着皇后主子随皇上南巡去了,宫里和园子里都出了空当,这才趁隙放进皇后主子宫里的!奴才虽说不敢直说是谁干的,可是皇太后老主子圣明,必定可以顺着皇后主子被锁后,是谁从中得益了来寻出那幕后之人!”

    皇太后两眼眯起,眼中一片雾霭去。

    “皇后被锁,后宫里今年得了好处的,唯有一个人。皇帝进封后宫,往年都是多人一同进封,以示皇恩浩荡、雨露均沾;可是偏偏今年这样一个对于后宫来说最要紧的年份里,皇帝却独独只进封了一个人!”

    皇太后寒声而笑,“皇帝,那就是你的皇贵妃啊!除了她,再不作第二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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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卷35、能不能再喊我一声

    皇帝静静抬眸,凝住皇太后。www.uu234.net

    “皇额娘既然如此说,那究竟是非曲直,儿子便得仔细查问一番了。待得查问清楚,儿子再给皇额娘回话也不迟。”

    “只是在儿子将此事查问清楚之前,皇贵妃依旧是儿子亲自下旨进封的皇贵妃,且皇额娘也是下了懿旨的!故此,儿子不希望听见旁的什么动静。否则那便是将皇额娘的懿旨、儿子的圣旨全不放在眼里!”

    皇太后深深吸一口气,“皇帝,此事你尽管放心!宫里和你的圆明园里有没有人嚼舌头,我不知道;可是我却知道我的畅春园里,没一个敢随便张嘴的!”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儿子谢皇额娘恩典。”

    皇帝说着回头盯了赵德禄一眼,“至于这个奴才,皇额娘也交给儿子吧!总归,儿子要从他的嘴里掏出实话来!”

    赵德禄吓得已是瘫软在地,不住地向上哀叫,“皇太后老主子饶命,皇太后老主子饶命啊……”

    皇太后高高昂起头来,“那倒不必了!皇帝你有什么话,尽管叫人来我眼前问!至于这个奴才,既然在皇后宫里已经没用了,可是我看着他倒还得用,不如就留在我这畅春园里,安排个差事就是!”

    皇帝生生忍住,“好,儿子一切都依皇额娘的旨意。”

    五十五岁的皇帝,竭力克制住,没在今年为七十三周岁“坎儿年”的老母亲面前发作,可是待得出了畅春园,便狠狠一脚踢在上马石上,“咚”地一声闷响。

    高云从和一众御前侍卫都吓得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高云从更是哽咽道,“皇上要是想踢,就踢奴才几脚吧。皇上龙体金贵,如何能用脚去踢那大石头……”

    可是皇帝却反倒冷静下来。

    “无妨。这点子疼,又能算得什么!”

    脚上的疼痛,或许能与心中的窒痛彼此均衡一番吧。

    皇帝高高仰起头,望向高天,“高云从,毛团儿在毓庆宫过得可好?”

    高云从忙道,“毛团儿爷爷自从奉旨挪去毓庆宫伺候十五阿哥,每日里自是恬淡自足,更是小心伺候小主子,每时每事全都不错眼珠儿地望紧了十五阿哥呢。”

    皇帝欣慰点头,“办得好。”

    皇帝这才上马,从畅春园回圆明园去。一路的脚步沉重,待得回到圆明园,这便全都将心下的窒闷摁下,重又挂上一副云淡风轻的笑脸进了门去。

    六月初一日,正逢舒妃的千秋。

    因婉兮之下,此时已经没有贵妃;而舒妃在妃位之中居于首位。

    且舒妃所抚养的十一阿哥永,刚刚被皇上指给了舒妃亲妹子家的庶出女儿去,这便更是一时风头无两。

    内廷主位、皇子皇孙福晋们,这便都来给舒妃庆贺。

    婉兮以后宫之首、皇贵妃的身份,原本不必亲自道贺,可是婉兮还是来了。倒叫舒妃率领一众嫔妃,亲自迎出宫门去,行礼相迎。

    婉兮便笑,连忙吩咐小七和啾啾去,“我不便给你姨娘们行礼,你们两个快去帮我将这个礼还回去。”

    小七和啾啾自是都懂事,上前规规矩矩地请双腿安。

    舒妃忙笑着一边一个都给抱住,“快起来,快起来。哎呦,你们额娘的礼我不敢收;你们两个的礼,我又哪儿是敢收的了?就凭你们两个的公爹,哪个不是咱们大清的大功臣,功在社稷,岂是我们这些后宫妇人敢受礼的去?”

    众人这便都说说笑笑一起簇拥着婉兮和舒妃两个一起往内走。

    婉兮不由得冲舒妃眨眼,“九福晋的礼怕是早该到了。”

    舒妃会意,回头也看了一眼永,忍不住笑。

    大家心底都有共识:这回九福晋送贺礼进来,怕是必定要带着福铃来的。正好儿趁着这个机会给一众娘娘们行礼,待得正式嫁进宫来,就也不必生疏了去。

    舒妃便笑,“兰佩的礼自是该到了。只是她当然明白规矩,没的叫她的礼赶在宫里姐妹前头的。这会子姐妹们都来看我,我忖着,她的礼不多时也该到了。”

    婉兮拊掌轻笑,回头道,“永,还不替你额娘到宫门口去迎迎去?”

    永红了脸,却也坦荡,向一众主位们行礼在,这便大步流星地去了。

    婉兮望着永那坦荡的背影,欣慰点头,“真好。既然皇上已经下旨指婚,是个男孩子就当真不该忸怩了。”

    小七却犹豫着上前来,轻轻扯住婉兮的衣袖,低声求,“额娘……我想,先回去。”

    婉兮想了想,还是捉住小七的手,“今儿是你舒妃额娘的好日子,你舒妃额娘可准备了好酒好菜招待咱们。没的还没开席,你当小辈的就先离去的。”

    小七咬了咬唇,终究还是点头,“额娘说的对,是女儿唐突了。”

    少时,永从外头兴冲冲地回来,却是呼啦领进来九爷家里一大家子的人来。

    九福晋本人、四公主和嘉之外,还有九福晋与九爷的幼子福长安;其余,便又多了个本不该进内听来的福康安。

    倒是大家伙儿本都期盼着的福铃,并未跟进来。

    小七便一皱眉,忙将啾啾给拉过来,挡在前头去。

    九福晋也有些不好意思,上前给一众内廷主位们请安,尤其在婉兮面前解释,“麒麟保是太想念他姨母了,说有些日子没能进宫来给他姨母磕头请安,心下不安……今日这便非要跟着进来。”

    “九爷只好特地向皇上求了恩典,是皇上特别恩准的……”

    和嘉公主也在一旁帮衬着:“我和婆婆带进来的东西也多,幸亏有老三跟进来,要不然我跟婆婆还当真搬不动……”

    今日这大喜的日子,婉兮便先爽朗而笑,“自然是进来的好!舒妃和咱们都有日子没见麒麟保了,也都想念。今日正好进来一道乐呵乐呵,当然是好事。”

    福康安也大方,登时趴地下就磕头。脑门儿毫不吝惜地结结实实往地上磕,便是隔着羊毛地毡,也能听见那咚咚的回声儿。

    舒妃便笑,“哎哟你个猴儿精啊,可赶紧起来吧!照你这个磕法儿,我得赏多少银子去?你再磕下去,我都要赏不起你了!”

    福康安见好就收,爬起来朝众人嘿嘿地笑。可是眼珠子却自顾自地冲小七那边滑溜下去了……

    小七故意转开脸去跟啾啾说话,只当没看着。

    福康安也不恼,仿佛只要能稍微能穿过宫墙进来近一点看得见小七,他就已经十分开怀了。

    婉兮静静抬眸,与婉嫔对了个眼神儿。

    婉嫔点头,起身走到小七身边儿来,亲自陪伴在小七身边儿。好歹也能当个挡箭牌去。

    今日因是舒妃的好日子,婉兮说了会儿话,便借故闪了出来,到后院里去坐坐。

    终究婉兮刚晋为皇贵妃,若有婉兮在此,难免抢了舒妃的风头,还叫旁人都不自在。

    舒妃因家学渊源,她宫里的藏书一向都最丰富。婉兮在舒妃的书房里,从架子上抽了本舒妃伯祖父纳兰容若的词集子来看,门口人影幽幽一晃。

    玉蝉眼尖,已是认出来是永常在。

    婉兮将词集子放下,“怕是来寻我说话儿。快请进来。”

    永常在进内,难掩面上惊慌,这便将这几日畅春园里的动静都跟婉兮说了。

    “皇贵妃娘娘,还请你早作打算!”

    婉兮也都惊住,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玉蝉也是吓得都站立不稳,两手紧搓着上前已是哭腔儿,“主子,主子可得赶紧拿个主意啊!”

    婉兮闭上眼,“好个釜底抽薪这赵德禄的话,叫皇太后相信了那拉氏那‘叫魂儿’之事,其实是反被蛊惑,那拉氏就成了并不是自愿诅咒皇太后。那皇太后对那拉氏的恨,也就没有根儿,立不住了。”

    可是真正叫婉兮心痛如绞的,倒不是那拉氏这回有可能又逃脱过去,或者是皇太后依旧对她存着偏见,而是她终于知道了,皇上曾经叫毛团儿从那拉氏的寝宫里,搜出了诅咒小十六的魇胜之物来!

    她原本宁愿相信,小十六是没能熬过种痘去……

    毕竟,小十六是在上一次南巡途中坐下胎来,那一路舟车劳顿,兴许小十六的身子,根基是有些不稳的。

    就像当年的小鹿儿,因为也是在胎里随着她和皇上一同去了江南两个孩子便都可能有些折腾着了,颇有些如出一辙的意味去。

    婉兮怎么都不愿意相信,果然小十六的夭折,是又有人从中动了手脚去!

    她曾经在起銮之前,那般的防范啊。园子里留下那么多能叫她放心的人,而那拉氏又一同随驾南巡,她便以为怎么也不至于再出事了。可是谁想到,人心比不得鬼心,那拉氏即便人不在京里,还能这般地诅咒小十六去!

    婉兮又惊又痛,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无法平静思考。她想尖叫,她想现在就冲回宫去,冲到永和宫去,当面生生地撕碎了那拉氏去!

    可是婉兮还是死死揪住自己的袍袖,警告自己冷静下来。

    账,是一定要算!

    可是眼前的困境却要先熬过去否则,反倒是中了那拉氏的道儿去!

    “你们暂且都别慌,先容我想想。”婉兮紧紧地闭住眼,不敢睁开。因为只要睁开,就会有泪珠儿跌落下来。

    不能,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儿掉泪,否则反倒像是示弱!

    她更不能在这些关心自己的人面前哭泣……否则,只会叫他们跟着更加内疚啊。

    “先解了毛团儿的嫌疑去!这会子,皇太后最容易能直接拿捏的,就是毛团儿。我不能叫毛团儿再有事。”婉兮紧咬牙关,冷静吩咐。

    “况且毛团儿曾是皇上的哈哈珠子太监,与皇上主仆情谊深厚;此时毛团儿又在毓庆宫里陪着小十五,他如有事,小十五身边儿便没了最能放心的屏障去。所以眼前,你们暂且不用顾着我,你们先帮我想法子,摘开毛团儿与这件事的关联去!”

    玉蝉和玉萤对视一眼,已是都红了眼圈儿去。

    玉蝉道,“主子啊,便是有主子这般护着毛小爷去,可是这件事却也不容易。终究是毛小爷亲自到皇后寝宫去搜查出那魇胜之物的……”

    “不,不是毛团儿一个人。”婉兮竭力不叫自己落泪,“还有王成。”

    “咱们不必连累王成,可是却要设法从王成那边使些力气。终究彼时他们都在那,兴许有些什么细节,是咱们不知道,只有他们才知道的。”

    玉萤咬牙,“奴才这就去问!”

    “还有原本翊坤宫里的人……”婉兮深吸一口气,“赵德禄是翊坤宫里的人,还是总管太监,故此他说出的话,皇太后肯信。可是翊坤宫里又不止赵德禄一个。咱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自然也能再找一个翊坤宫里的人,反口也可以咬死赵德禄去!”

    玉蝉等人都是点头。

    “只是这个人必须比赵德禄更有分量才行。”

    玉蝉眼睛一亮,“赵德禄终究是太监,便是总管太监,却也不能无事进内陪在皇后身边儿……故此翊坤宫里的官女子们自是都比赵德禄更有分量的,尤其是在皇后身边儿伺候的!”

    婉兮道,“对,目下有五个人可用。其中三人是那受过刑打发到打牲乌拉处去的,还有两个,就是现如今在那拉氏身边儿伺候的……你们替我设法,从她们五个当中找出肯为咱们所用之人。”

    玉蝉立即蹲礼,“奴才去办!”

    稍微理出了些头绪,婉兮终于将泪意都生生咽了回去,缓缓睁开眼来。

    玉萤和玉蝉都出去安排事项了,眼前便只有永常在一个。

    婉兮伸手握住永常在的手,“凌之,我知道你此时将这样大一件事告知给我,该是扛着多大的风险。大恩不言谢,我今生欠你一笔极大的情去。”

    永常在尴尬地连忙摆手,“……皇贵妃娘娘跟我都是内务府汉姓女的出身,咱们俩老家还都是沈阳地,咱来说话都是一个味儿地,我哪里能眼睁睁看着你出事。”

    婉兮拉住永常在的手,“你自己也多加小心。不说别人,兰贵人是皇太后母家晚辈,原本是在皇太后跟前最得宠的,自你进宫以来,她倒越发少了机会到皇太后跟前伺候……从前些年的事儿里看,兰贵人也从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永常在“嘿”地一声笑,“原来是她!我就说嘛,究竟是谁嚼舌根子,将我叔叔好.色的事儿传出来的。倒叫皇太后宫里人都揣度,我阿玛跟我叔叔既然是兄弟,虽说年纪不小了,却也可能……借故欺负皇太后宫里的小女孩儿!”

    婉兮也是惊讶,“原来已有这样的事儿?”

    永常在冷笑,“还不是想用这样的埋汰话,将我阿玛从皇太后宫里给撵走了,那我就没了倚仗去么!”

    婉兮眸光轻转,“……你放心,皇上心里自然明镜儿似的。不管传出什么话来,只要皇上不信,那你阿玛依旧还是妥妥的总管内务府大臣、镶白旗汉军都统去。”

    永常在听懂了,登时欢喜地向婉兮半蹲,“多谢皇贵妃娘娘!”

    永常在不宜多留,不能叫其他人看见她与婉兮独处、说过话。

    婉兮叫马麟亲自护送永常在走侧门,绕回前院去,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去。

    用作书房的偏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婉兮一个人坐着。

    她也需要这样的安静。

    所有人都去了,婉兮终是忍不住,落下一双泪来。

    进宫这么多年,有皇上护着,已经走到皇贵妃之位……她以为,这后宫里的所有肮脏她都已经看过了。却没想到,直到今日,现实里真正的肮脏,还总是叫她猝不及防。

    在这宫墙之内的争夺之中,人心之恶,超乎想象。

    婉兮不知道的是,因半晌没见婉兮的身影,且惊异地发现玉萤、玉蝉等人一个个鸟悄儿离去……旁人便是没留神,玉蕤却是放不下心来。

    玉蕤寻了个借口,从前殿离开,寻到后院来。

    隐身在回廊下,隔着墙角,却将窗内的话听了个大概齐去。

    终于,窗内安静了下来,听着婉兮那小心控制、却按捺不住的啜泣之声,玉蕤的心都要碎了。

    原本姐这回随驾南巡临行之前,就是将十六阿哥最主要托付给她的,结果她却辜负了姐的托付……那这回,倘若还要眼睁睁看着姐因为这件事被人反咬一口,那她便当真下辈子都不配托生成个人了。

    次日六月初二,玉蕤忽然向婉兮告假,说想回宫去,瞧瞧英媛。

    “伯父于三日前被皇上呵斥‘无用’,想来英媛听说了,心下必定难受。她在宫里本就孤苦伶仃,此时那鄂凝仗着有喜,对她又是百般欺负……我总不能袖手旁观,得去瞧瞧。”

    婉兮自也同情英媛,只是嘱咐,“此时鄂凝有喜在身,你过去时能避则避,也省得再有旁的什么事儿去。”

    玉蕤点头,“我先传话过去,就说因她有喜,免她行礼。不叫她到兆祥所门前相迎,也不必到眼前来请安就是了。我只直接去看看英媛和孩子,不一刻就走了。”

    婉兮交待安歌去跟敬事房和内务府传了话,预备好了对牌,便也目送玉蕤回宫去了。

    玉蕤回宫,哪里是先奔兆祥所去?她直奔毓庆宫去,去看望刚挪进去不久的小十五。

    小十五见了玉蕤来,自是高兴,亲自陪着玉蕤去看毓庆宫的里里外外。

    玉蕤亲眼都看了,欣慰之余,鼻尖儿却是酸了。她蹲下,拥住小十五,含笑嘱咐,“十五阿哥,咱们以后就在这儿好好念书了。十五阿哥可千万要争气,一定要不辜负你皇阿玛和皇额娘、庆妃额娘的期望啊!”

    小十五郑重点头,“瑞姨娘的话,圆子都记住了!等正式进了学,圆子回额娘宫去,叫瑞姨娘考我!我若答不上来,瑞姨娘罚我不准吃饭去!”

    玉蕤的泪无声地滑下来。她连忙举袖去擦,面上却是笑着的,“我的十五阿哥哟,背书背不出又有什么要紧的?终归今天不会,明儿再背就是。瑞姨娘我怎么能舍得不给十五阿哥吃饭?”

    毛团儿在畔瞧着玉蕤,不由得有些悄然蹙眉。

    玉蕤不敢多留,唯恐失态,这便嘱咐小十五回去继续写字,她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毓庆宫。

    毛团儿跟出来,故意与前后导引的内务府官员拉开距离,这才轻声问,“瑞主子可有事?”

    玉蕤忙含笑摇头,“哪儿有啊。就是咱们十五阿哥这些年一直在眼前,这冷不丁单独挪进毓庆宫来了,不是每天都能看见,我这就心下有些难受罢了。”

    毛团儿蹙眉,“那难道是……皇贵妃主子那边有事?”

    玉蕤忙笑,“哎哟,瞧你这个操心的命!你如今既然在毓庆宫里伺候十五阿哥,你就专心顾着十五阿哥就好。皇贵妃和我那边儿,可不不用你再分心了。”

    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可终究主仆身份有别,毛团儿也不方便深问,这便只能忍住一声叹息,跪倒道,“……奴才一辈子都是皇贵妃主子、瑞主子的奴才。不管奴才置身何处,只要二位主子有差使,奴才万死不辞!”

    玉蕤鼻尖又是一酸,连忙跺脚道,“瞧你啊,怎么又想多了!都告诉你了,没事儿、没事儿,啊!”

    毛团儿只得恭送玉蕤。

    玉蕤上了小轿,抬轿的太监已经前行。玉蕤忽地回头,含笑冲毛团儿道,“毛团儿,你甭叫我瑞主子,你再喊我一声我在永寿宫的名儿!”

    毛团儿吓了一跳,“奴才岂敢!”

    玉蕤含笑摇头,“哎哟,你还胆子大了!是我叫你喊的,再不喊,我才恼了呢!”

    毛团儿有些尴尬,却见抬轿的太监们都有眼色地低低垂首,眼观鼻、鼻观口的。

    毛团儿这才小心地轻喊了一声,“玉蕤!”

    玉蕤笑了,欢喜地拍手,“……你知道么,在这宫里啊,我最想回去的时光,就是那时候儿由你和二妞姐姐一起带着永寿宫里的咱们,一起包煮饽饽那回。”

    那时候儿她还不是什么瑞贵人,她只是永寿宫里的小宫女,不谙世事的玉蕤啊。

八卷36、得道多助

    到了六月,西北乌什的反叛依旧没能平定,天下震动。皇帝震怒,下旨将贻误军机的驻阿克苏副都统卞塔海、喀什参赞大臣纳世通正法。

    九爷傅恒身为军机首揆,自是不敢有半点疏怠,每日早出晚归,甚至有时夜晚都不回府,连夜在军机处当值,以便迅速处理战报。

    因为舒妃千秋生辰的事儿,傅恒好歹是当亲妹夫的,这才在六月初一当晚回了府去,与九福晋聊了聊宫中为舒妃热闹的事。

    待得傅恒回到书房继续处理公务,夜色已是深了。

    六月的夜晚已经有些燥热,傅恒便没放下支窗来。只听得窗外簌簌地有些动静。

    傅恒侧耳听了听,便是无奈地轻哼,“麒麟保,进来!”

    外头“嘿”地一声,有些尴尬,也有些苦涩。

    门儿“吱呀”一声,麒麟保有些愁眉苦脸地走了进来。

    傅恒放下公文,谨慎地锁回公文箱,不叫孩子看见。

    “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觉着,进宫去倒不如不进了?”

    傅恒能从眼前这儿子身上,看见曾经的自己。虽说明知道儿子这般,注定没有结果;可是……他终是最能明白儿子心境,这便如果能帮上儿子一点,他还是肯拉下自己这张脸来,去跟皇上求个恩典的。

    那种心情……终究是,说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越是不叫孩子进宫去见见,孩子却反倒越是放不下。他只能寄希望于儿子年岁还小,这会子还是小孩儿心性,待得再长大些,这孩子的心就能淡下来了吧。

    福康安蹙着眉头,却没说自己的事儿,只是扬起脸来望住傅恒,“阿玛,儿子觉着,令阿娘好像有事。”

    傅恒的心隐秘地一跳。

    原本还想帮儿子开解,孰料儿子轻巧的一句话,就将父子俩的处境掉了个个儿。

    傅恒竭力平静,不想在儿子面前表露出来,这便半垂眼帘,望着灯影将自己的指尖投影在了桌面上。

    “什么事?”

    福康安也是摇头,“具体的,儿子也不知道。儿子只是瞧着令阿娘宫里的玉蝉、玉萤两位姑姑进进出出的……脸上都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儿子觉着不对劲。”

    福康安终究事在婉兮宫里长大的,对婉兮宫里的人全都熟。尽管玉蝉她们已经足够小心翼翼,却还是没能逃得过福康安的眼睛。

    傅恒深深垂首,“你额娘和嫂子她们也都察觉了么?”

    “没有。”福康安自负地挑了挑眉,“额娘和嫂子的眼力都不及我!再说女人家一聚了团儿,都只顾着叽叽喳喳地说话。额娘说长安,嫂子说侄儿,倒都没分得开神。”

    九福晋和四公主哪儿比得上福康安呢,为了眼神儿能始终挂住小七,福康安的眼睛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四处飘的。

    傅恒点点头,“好,我知道了。此事为父会设法去探听。你还小,此事便不用你再跟着悬心,都交给为父吧。”

    福康安却还是上前,“儿子不是想捣乱,可是儿子却还是想知道令阿娘究竟遇见什么事儿了……这消息是儿子禀明阿玛的,那阿玛等查问清楚了,好歹也告诉儿子一声儿,可好?”

    傅恒凝视住儿子。

    “你想干什么呀?”傅恒刻意叫自己面上神色越发漠然,“为父不准你将来拿此事到你令阿娘面前去显摆、邀功!麒麟保……不是你拿此事去,七公主就能悔婚的。”

    福康安痛苦地深深闭上眼,“阿玛……儿子知道。儿子只是,只是,一来儿子自己也关心令阿娘;二来,儿子是不想叫莲生伤心……”

    若是令阿娘出了事,莲生是当长女的,如何能不难过?

    傅恒垂下头来。

    心下又是那样熟悉的痛楚啊。

    只是没想到,他自己的痛尚未痊愈,却竟然又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去。偏偏还是这个天性最是乐天的儿子,却反倒背上了这样一笔最疼的债去。

    傅恒伸手轻轻拍拍儿子的肩,“难得你有这样的心。麒麟保,你长大了,阿玛也可以与你说说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是不是?”

    福康安自是猴儿精,都不用傅恒明说,这便用力点头,“既然额娘和嫂子她们都没看见,那儿子觉着就也没有必要告诉她们了。要不,反倒叫她们跟着担心。”

    六月初二这一日,皇帝又去畅春园给皇太后问安。

    傅恒趁机连忙叫人打探宫里的动静。

    此时亦是内外皆不安静之时,外有乌什之乱,内有中宫之囚,若有谁偏要赶在这个时候生事,那这个人的居心,已是当诛!

    以傅恒在前朝的地位,再加上他本也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整个内务府、宫殿监自都不敢不给傅恒这个情面。不久,撒出去探听消息的人,陆续从各处带回了消息来。

    畅春园那边的消息,叫傅恒也是惊得如雷轰顶。即便是他,也没能预料到情势竟然陡转之下,变成了这副情形。

    此事正好卡在九儿诏晋皇贵妃之后,却还尚未行册封礼之前。若是这个节骨眼儿将此事坐实,九儿的皇贵妃就难坐实了。

    不过,来的却也不都是坏消息。叫傅恒高兴的是,宫殿监大总管之一的王成,凭这些年在宫中培养出来的嗅觉,闻见了味道,这便主动来跟傅恒请安。

    先说的自然都是宫殿监的公事,谈论的是内务府与宫殿监之间,针对七月即将秋木兰之事的预备和交接。

    公事说完,王成倒是叹了口气:“奴才天生胆小,尤其是这两年来,一说到皇上出巡,奴才这就提心吊胆,惶惶不知终日起来。”

    傅恒不由得挑眉。王成这是话里有话。

    “王总管担心什么?不如说出来,兴许本官能帮衬得上。”

    王成连忙作揖,“哎哟,有傅公爷这句话,奴才这颗心可算落了地了。”

    两人重又落座,王成抬眸瞄着傅恒,“公爷难道不觉着,近几年来,每逢皇上出巡,宫里总出大事?”

    傅恒也缓缓点头,“是啊,最近的就是十六阿哥的薨逝,以及后宫的那巫蛊之案。”

    王成幽幽点头,“其实早年还有。比如当年皇贵妃主子曾经没生下来的那个皇嗣、愉妃主子同样没能平安临盆的那个小皇子……其余还有当年忻贵妃主子所出的六公主……那不都是正好赶在皇上不在京里的时候儿,说没就没的?”

    傅恒目光陡然一寒。

    王成却避开傅恒的目光,叹口气道,“那会子奴才还没当总管,只是小小的首领,只分管自己的那一摊侍弄花草的小事,倒也不知道内里情形。虽觉得有些古怪,终究不敢乱说去。”

    傅恒循着王成的话茬儿,也是眯起了眼,幽幽道,“既然都是发生在皇上出巡之时,那么那会子皇上不在京里,皇后必定也跟着一起不在京里……所以不管是谁有嫌疑,也必定与皇后无涉。”

    “反过来说,若有人敢把这事儿咬到皇后身上去,那就反倒成了诬陷中宫。不管话能不能坐实,就凭诬陷中宫的罪名,那人首先就已经是死罪。稍不小心,不仅自己该死,便连自己的母家都会被牵连了。”

    王成一拍手,“可不!奴才想说的,就是这个理儿!宫里我们这些当太监的,哪个敢随便嚼这个舌根子去?奴才们的命,贱如蝼蚁,宫里随便哪位主位只需要两根手指头这么一捏,奴才们就粉身碎骨了……不会有谁为奴才们这样的烂命求情的。”

    傅恒静静抬起头来。

    “王总管知道什么,便都交给本官吧!本官绝不会连累到王总管,不论在谁面前说起,都绝不会将王总管给露出来。”

    傅恒送走王成,这便立即赴銮仪卫处,寻福隆安来。

    “皇后身边那个女子……你安排得已是得当?”

    福隆安知道这步棋子要派上用场了,小心道,“阿玛放心,虽说也都是打发到打牲乌拉处去了,可是打牲乌拉处在内务府辖下,故此那边的总管也都有眼色,这便都按着阿玛的吩咐,安排好了。”

    “那两个不知道什么的,尽管发去采珠,做打牲乌拉里最苦的差事,随时生死;那个有眼色的,只交去收松塔,不用她本人爬树,只负责将采下来的松塔点数、过筛即可。”

    “她怎么得的这法外之恩,她自己心里自然有数。儿子这便派人,立即出关到乌拉城去,要她的口供,签字画押。”

    傅恒欣慰点头,“好,立即派快马去办。务必这几日之内便要送回京来,否则迟则有变。”

    父子俩说完这话儿,福隆安有些不放心地望住傅恒,“阿玛想交给谁去挑开此事?”

    终究是后宫秘辛,且是直接指向正宫皇后,挑开这事儿的人先已经背了死罪,即便能成功,本人必定是要以死谢罪的。

    “阿玛……自从中宫被囚,令阿娘被诏封皇贵妃之后,朝野震动。勋贵满洲世家尤其不满,宗室和觉罗们更是怒火中烧。觉罗阿永阿已是先跳了出来,接下来怕是有更多爱新觉罗氏的子孙要闹事。”

    “从觉罗阿永阿来看,他们当中的确是有不怕死的。而皇上又不能当真要了宗室和觉罗的性命去……在这个节骨眼儿,咱们这当外戚的,就更不好说话。要不,儿子早就替令阿娘请命了!”

    傅恒点头,含笑摇头,“傻孩子,有为父呢,自轮不到你。”

    傅恒目光宁静而坚毅,“没错,咱们家是外戚,若与宗室和觉罗们顶撞起来,自会被他们叱骂‘外戚干政’。可是为父我的身份还不一样,我不仅是外戚,更是当朝领班大学士、军机首揆!这前朝后宫之事,你论不得,为父却能论得!”

    福隆安也是一惊,“阿玛,您要为令阿娘……”

    傅恒一笑,抬手竖在唇边,“嘘。隆儿,此事只有你我父子知晓,不必叫家中你额娘和公主担心了。”

    “阿玛!”福隆安担心得双膝跪地,“阿玛打算如何?”

    傅恒淡淡垂首,“待得你将那官女子的供词送归,为父这便写奏本上奏,将皇后这些年失德之事全都挑开!”

    福隆安脸色登时刷白。

    可以想象,到时候整个前朝后宫将是一片何等情形!

    况且阿玛是孝贤皇后亲弟,却要写奏本上奏当今继皇后的失德之事……到时候阿玛的名誉,也必定受到怀疑和诋毁。

    福隆安急得已是要落泪,“阿玛!万万三思!若阿玛如此,阿玛一生的英名,怕会就此断送了!”

    傅恒淡淡一笑,轻轻拍了拍福隆安肩头,“你是四额驸,你额娘又是舒妃主子亲妹,你妹子此时已是十一阿哥福晋……即便是为父要因此获罪,却也不会连累到你们。”

    “为父一人做事一人担,这是为父决意必行之事。”

    “阿玛!”福隆安双泪长流,叩首在地,“叫儿子去!”

    “傻孩子!”傅恒躬身扶起儿子,“你才二十岁,前途无量。况且公主和济伦都需要你照拂。”

    “隆儿啊,为父去办此事之后,整个家就托付给你了。有你在,为父便已无后顾之忧。”

    就在六月初二这一日,皇帝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却是多带了一个人去。

    皇太后原本想绷起脸来,可是没想到多了这个人来,倒一时有些意外。

    皇帝依旧是素日那个孝顺的儿子,仿佛半点没记前日的母子争执。

    “今年八旗女子挑选,儿子原本忖着自己都五十五岁了,便只为皇子皇孙和近支宗室配婚就是了。后宫倒不必再进新人了。”

    “可是说来也是缘分使然,儿子亲自复看留宫住宿的诸位女子,却是一眼看中了这个女孩儿去……”

    皇帝说着含笑回眸,向那跟在后头的女孩儿点头,“快给皇太后请安。”

    皇太后和旁边的安寿、安颐看了那个女孩儿,也都有些愣住。

    安寿忍不住道,“哎哟……奴才真是眼花了不成,这活脱脱是瞧见了老主子当年刚进宫时候的模样儿!”

    皇太后也是点头,“谁说不是呢?方才这孩子一进来,我自己的心啊也是扑腾扑腾的。”

    皇太后盯住那女孩儿,“孩子,你是谁家的呀?”

    那女孩儿优雅地行大礼请安,不慌不忙行完了礼,才柔声回话,“回皇太后老主子,奴才出自钮祜禄氏,父亲是爱必达。”

    皇太后便是一拍腿,“哎哟,怨不得!”

    安寿和安颐也都笑了,赶紧都给皇太后行礼,“原来又是皇太后母家的格格!若论辈分,还比兰贵人高着一辈……怨不得相貌上,比兰贵人更像老主子年轻时候的模样儿去了!”

    皇太后立在一旁,微微垂首,唇角轻轻勾起。

    皇太后忙将小钮祜禄氏叫过来,拉住了手,上上下下地仔细瞧着。当真是越看越喜欢。

    “像,真是像。哎哟,可惜我啊只出了皇帝这么一个儿子,没生个公主出来。要不,八成跟你这相貌就差不多。”

    皇帝幽幽挑眸,“儿子今儿带着她过来给皇额娘请安,就是想请皇额娘允准,在今年挑选的女子里头,儿子只想要了这么一个新人去……总归后宫之事,儿子凡事都要先禀明皇额娘,一应进封,都需要皇额娘的懿旨才能作准。”

    皇太后原本今儿还想绷着脸来着,这会子倒是绷不住了。也是无奈地瞪了皇帝一眼去,“你看好的,我这当额娘的又如何能拦着去?况且这姑娘啊,看着就是好,一看就是有福的命。”

    “只要皇帝你喜欢,我又有什么不喜欢的?虽说你今年也五十五了,可是依我看,这姑娘还是有福气替你开枝散叶去!”

    皇帝又微微勾了勾唇,“……儿子忖着,既然翊坤宫已经空出来了,儿子便打算将她放进翊坤宫去。如今翊坤宫以婉嫔为首,婉嫔是儿子潜邸老人儿,又一向是最温和体贴的性子,必定能照顾好她去。”

    皇太后想了想,倒也点头,“如此倒也甚好。皇帝尽管安排吧,我这当娘的自然没的拦着你去!”

    皇帝这日来畅春园,字字句句只提这位小钮祜禄氏,却是半个字都没提到那赵德禄去。

    就像,皇帝一心只顾着新人,都忘了那日争执之事去了一般。

    也是啊,这小钮祜禄氏虚岁刚刚十八岁,比皇帝年轻了三十七岁去。这般的老夫少妾,谁能不爱呢?

    皇帝带着小钮祜禄氏离开之后,皇太后自是欢喜不已。

    钮祜禄氏一门,原本有兰贵人在乾隆二十二年先进宫。皇太后也曾对兰贵人抱着绝大的希望去,只可惜那兰贵人自己不争气。这一眨眼兰贵人进宫都八年了,皇上非但没宠幸起来,反倒都是渐渐忘了这个人去似的。南巡、秋,时常连她的影子都没有。

    皇太后原本还为此烦恼,没成想终于又有个年纪合适的钮祜禄氏家的格格这便进宫来了!

    倒叫皇太后那颗紧盯着皇后之位的心,又可以松一松了。

    即便是那拉氏留不住了,如今看来也不打紧。只需要扶着这个小钮祜禄氏,稳稳当当往上走,那将来凡事自然还都可预期。

    皇太后高兴,却酸了永常在去。

    皇贵妃刚提醒了她,叫她小心兰贵人,她却没想到她还没腾出手来整治那兰贵人去,钮祜禄氏家就又进宫来一位格格!

    算起辈分来,这个小钮祜禄氏算是兰贵人的堂姑。这两个人同气连枝,在后宫必定互相扶持,再加上后头还有皇太后……永常在的心下也十分的不得劲儿去。

    终究说到底,不管她阿玛怎么高居都统之位,她家终究是内务府包衣的出身啊。在人家“开国五大功臣”额亦都的后代面前,她们家当真上不得台面。

    人家额亦都的后代里,不说那些身居辅政大臣、当朝首揆、各地总督高位的子弟,便是女孩儿里,就已经出过孝昭仁皇后、温僖贵妃,以及如今的皇太后,说是“凤巢之家”都不为过。

    永常在回到自己的寝殿里,还是失落得掉了眼泪去。

    说到底,能瞧得起她这样汉姓包衣的,也就唯有同样出于汉姓包衣的人去了。这些勋贵满洲世家的格格们啊,她便是想高攀,人家却还看不起她呢。

    永常在叫官女子拧了个手巾擦去泪痕,重新又匀了妆粉,满面含笑又回到了皇太后跟前伺候。

    趁着皇太后高兴,永常在便道,“小妾听说,这回八旗女子挑选,初看倒是皇贵妃主持的。想来皇贵妃也必定是一眼就看见了今儿皇上带来的这位格格,谁让这位格格的相貌跟皇太后如此相像呢……”

    皇太后挑了挑眉,从妆镜里看了一眼永常在。

    永常在含笑道,“这位格格今年才进宫,当真是年岁晚了。按理三年前便该引见了……难不成是那会子没被留牌子?小妾进宫也晚,倒不知道三年前那次八旗女子挑选,又是谁主持的了。”

    皇太后没说话,只是微微蹙了蹙眉。

    六月初三日,玉蕤从宫里回来,派了自己位下的首领太监王永奎赴慎刑司办事。

    玉蕤的父亲是德保,德保此时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慎刑司在内务府辖下。故此虽说玉蕤自己只是个贵人,可是她派来的人,却也通行无阻。

    王永奎来看被关在慎刑司的太监王永贵。

    王永奎、王永贵,这两个名儿十分相像,且都是首领太监的级别,在宫里各管一摊儿,故此俩好合一好儿,两人这便连了宗,以兄弟相称。

    王永奎便以这个身份来看望王永贵。

    王永贵是舍卫城的首领太监,因闰二月里事发的舍卫城念珠失窃一案,跟着吃了挂烙儿,这便也被问罪,关押在慎刑司里。

    王永奎来看望,一片兄弟情深,王永贵感动得直掉眼泪,“都怪那赵连璧,哥哥我冤枉啊!”

    王永奎不动声色问,“哥哥在舍卫城为首领太监,这一晃也有十年了吧?”

    王永贵叹口气,“可不是么。十年了,原本还指望着是不是能升个总管当当,结果这反倒获罪了。”

    王永奎垂下眼帘,“乾隆二十四年那会子,舍卫城九月初一祭城隍。那会子也是哥哥当值吧?”

八卷37、狐媚魇道

    王永贵有些丈二的和尚,“乾隆二十四年九月初一?是供城隍来着,哪年九月初一不是都供城隍么?”

    终究是六年前的事儿了,王永贵有些记不大清楚了。www.uu234.net

    可是在宫里当太监,都当到了各管一摊儿的首领的级别,自是都油滑的。王永贵知道王永奎今儿忽然问起来,这其中便必定有缘故。

    “只是,老弟啊,你想知道什么,你好歹提醒老哥我一声儿。”

    王永奎垂下眼睑去,“九月初一供城隍,舍卫城还有抬着城隍游街的仪式。那必定有人扮小鬼儿,戴着小鬼儿的面具、穿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在城隍队伍前头引导着,取城隍镇鬼的意头去。”

    王永贵点头,“那自然是有啊!”

    王永奎眯起眼来,“哥哥若能记起当年扮小鬼儿的都是谁,那兄弟我就有法子救哥哥你出去了!到时候儿哥哥不但免了罪去,说不定还能立功呢!”

    王永贵眼睛一亮,“能扮小鬼儿的自然不是宫里谁都行,那必定得是学过戏的去啊!”

    王永奎眼睛便一亮,“在南府学戏的内学学生?”

    南府又分内外学,外学是宫外延揽进来的艺人,因不住在内廷,故此相对称为“外学”;而宫内年轻太监跟着学戏的,就称为“内学”,这一群学戏的太监也都统称为“内学学生”。

    进了六月,婉兮的宫里就越发忙碌了开。

    暗地里是婉兮与玉蕤等人都在悄然设法,回击这一番赵德禄诬告之事;而明里,则是皇上那边早给过了信儿来:婉兮的皇贵妃册封礼将从六月初十日开始举行。

    钦天监给了吉时,礼部向皇帝请旨之后,已是定下在六月初十日,先在太庙后殿与奉先殿,举行告祭礼;

    六月十一日,则正式举行婉兮的皇贵妃册封礼。

    谁都没想到,五月初九日刚诏晋皇贵妃,这才时隔一个月,就要举行册封礼了!

    这是皇贵妃啊,绝非其他位分可比。冠服的规制更高,织造所需的时日原本要更多……可是仅仅一个月,就要举行册封礼了。这一个月的光景,实际连从江南织造将礼服运回来的途中所费都不够。

    唯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皇上早就为婉兮预备好了皇贵妃的册宝、冠服去了。

    由此可见,皇帝绝不是临时起意进封婉兮为皇贵妃。这一番准备,至少从半年前便已经开始做去了。而这册立为妻的心意,更早已是多年前至今,依旧未改的。

    正副两位册封使,皇帝也已经亲自圈定:册封正使为当朝领班大学士、军机首揆、忠勇公九爷傅恒;册封副使为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陈宏谋。

    这已是傅恒第二次作为婉兮的册封正使了。

    傅恒作为领班大学士,乃是朝臣之中地位最高之人。当年那拉氏册封皇后的时候,才是傅恒担任册封正使;而那拉氏册封为皇贵妃的时候儿,册封正使仅仅是来保而已,皇帝根本就没派出傅恒来。

    而婉兮,从贵妃的册封礼,册封正使就已经是傅恒了。

    也就是说,皇帝是派出了皇后的册封正使,为婉兮的贵妃、皇贵妃两次册封礼来册封。这规制,已经可说逾越了。

    当得了皇上这个任命,九爷傅恒既欢喜,又惆怅。

    能再度作为九儿的册封正使,亲自送九儿坐稳皇贵妃之位,这自然是他最大的心愿;可是……他心下已是动了要为九儿豁出自己去的心,那他所有的行事便都要于六月初十日之前就全都完成,否则将有可能影响九儿的册封礼。

    可若在六月初十之前完成这一切……他怕自己已经要负罪,便没有资格再为九儿的册封正使了。

    傅恒尽管一向是谨慎之人,可是因日子已然紧迫,他在眉宇之间还是泄露了一点端倪。

    这一点子端倪,便是旁人未必能察觉,便是察觉也只以为是忠勇公在担心乌什平叛之事;可是赵翼却不这么想。

    此时的赵翼,身为纂修官,正在国史馆里,参与《通鉴辑览》的修纂。

    《通鉴辑览》是皇帝亲自下旨,敕修的一步自上古至明末的编年体通史。

    为修纂此书,朝廷专设馆局,以大学士傅恒、来保、尹继善、刘统勋四人为总裁,设副总裁七人、提调官十五人、收掌官五人、纂修官十二人、校对官十人、总校官十二人。

    其中因来保已经溘逝,尹继善还尚在江南,而刘统勋已届七十,故此傅恒在忙碌军机处大事的同时,还要在国史馆里兼起更多的责任来。

    赵翼身为纂修官,又一向是傅恒最为欣赏和倚重的“笔杆子”,故此赵翼所担的责任亦是重大。傅恒每次到国史馆来,都与赵翼面谈。

    就因如此亲近,赵翼才能从傅恒眉宇之间,清晰地看到了那抹忧色。

    赵翼心下也实在难以放心,这日终究还是小心问了出来,“下官斗胆问公爷一句后宫,可还太平?”

    凭赵翼与九儿多年凭借那些笔记、话本子的神交,傅恒便也叹了口气,将婉兮在宫中所遭遇的困境简单讲述。

    傅恒只是将自己要豁出去为了九儿的事,隐去不提。

    赵翼也是陡然挑眉,“竟有此等事!”

    傅恒淡然敛眉,“这就是后宫。”

    赵翼小心望住傅恒,“公爷您……该不会是想……”

    傅恒皱眉,此时不想被赵翼看穿。

    赵翼也明白,迅即垂下头去,只是一双眉已是拧紧。

    他这一路走来,最大的贵人就是皇贵妃和傅公爷。此时情势如此,可惜他只是个文人,手里除了一支笔之外,无有所长。

    赵翼狠狠攥住拳头,指甲刺到肉里,那么疼。

    忽地,他猛然抬头,“公爷,下官有主意了!若是公爷相信下官,便将此事交给下官吧!”

    畅春园里,天儿越发热了。

    皇太后坐画舫游湖,借一缕水风清凉。

    当画舫即将靠岸之时,皇太后忽然听见岸边隐约传来叱骂之声。

    皇太后微微皱眉,回头看了看伺候在身边儿的永常在、安寿等人。

    安寿终是年纪大了,反应有些慢,腿脚更是跟不上。便由永常在抢先一步走向船舷,清叱一声,“谁在那边?惊动了皇太后圣驾,你们该当何罪!”

    画舫徐徐靠岸,皇太后由永常在扶着走上岸来。

    岸边早跪了几个内务府的官员,并畅春园里的小太监。

    永常在不依不饶,“说啊,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首的内务府一个主事忙道,“奴才等惊动了皇太后老主子、永常在小主,当真是罪该万死。只是奴才们是因公事,查问到这几个内监的头上,因发现了腌的东西,这才呵责他们去。”

    皇太后一听得“腌的东西”,这便一皱眉,立时想到了那拉氏那寝宫里那搜出来的东西去。

    宫里一向最忌讳巫蛊之事,当年的卫子夫又怎样,便是以皇后之尊,终究还是败在巫蛊之事上。

    “什么腌的东西,你倒是说明白。”

    那官员一见是皇太后亲自过问,更谨慎回话,“回皇太后主子,今年闰二月间,圆明园舍卫城曾经发生念珠失窃案。经内务府与宫殿监查证,已查实窃贼为赵连璧。赵连璧在犯事之前曾经胡言乱语,声称他本人已经不是赵连璧,乃是舍卫城中神佛附体,是神佛看中那念珠,故此借赵连璧的手去取了念珠来。”

    皇太后自是不信,忙啐了声,“连这样亵渎神佛的话也能说出来,只为给自己偷窃免罪,真是罪过!”

    那官员道,“皇太后圣明……赵连璧已经被查办,只是从那事之后,总有些不懂事的太监听信了赵连璧这鬼话,私下里往外传扬去;甚或,传递出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来。”

    皇太后便是一惊,“向外传递?难道说,我这畅春园里也被传进了什么鬼话来,或者是不干净的东西?”

    那官员连忙叩头,“正是……故此奴才们正在小心追查。只是唯恐皇太后悬心,这才没敢惊动皇太后主子。”

    “究竟发现了什么?!”皇太后面色也有些变了。

    内务府的官员有些为难,还是不想明白回话。

    皇太后恼了,厉声道,“今日你们若还敢瞒着我,不与我说清楚,我便是要头一个翻脸不认人的!”

    内务府官员们不敢再隐瞒,只得将今日搜到的东西,都呈进在了皇太后面前。

    皇太后亲手抓过来一看,竟是一些说鬼论狐的话本子。

    “狐媚魇道!”皇太后冷冷叱一声,“带回去。我倒要看看,这里头又要闹什么妖去!”

    回到寝宫,皇太后旁的都顾不得,只坐到炕上,立即翻开那些话本子来看。

    永常在和安寿都悬心,赶紧上前劝,不敢说这些东西是不该皇太后看的,只敢劝说这么看书会熬眼睛。

    皇太后却头不抬眼不睁,全副精神都放在了话本子里,“我的眼睛还瞎不了,你们将心放回肚子里就是!”

    永常在和安寿不明白,皇太后一来是悬心此事,二来也都是这话本子写得着实功力深厚。

    皇太后原本是满腔怒火地翻开,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之后就丢到一边去的。

    却不成想,看了不几眼,竟然给陷进去了。

    那话本子里先绘声绘色地讲了今年舍卫城念珠失窃,那赵连璧自称被神佛附体的故事;故事绘声绘色之余,在末尾却也点了几笔扎心的:说圆明园乃是天子御园,真龙天子的罡气压伏着,还有舍卫城这供奉满了佛家、道家诸天神佛的佛城镇着,却竟然还能发生如赵连璧这样装神弄鬼的事,着实是有些令人费解。

    那话本子里又说,想来赵连璧满嘴鬼话,只是借助神佛附体的事来为他的偷窃罪行做掩盖只是这事儿仔细想想总归有些古怪:若是赵连璧此等贪婪之人,自是该冲着那更容易卖钱的金银珠玉的去,怎地费了这么大周章,当真只偷了一条念珠去?

    话本子这便有些惊心动魄,不得不承认说兴许那赵连璧并非说的都是疯话,说不定真的是有舍卫城里的神佛,不知因何事而心怀不满,这便借由此事闹腾起来了!

    那话本子还言之凿凿地说皇家御园,有天子的罡气压着,哪个魑魅魍魉敢来闹腾?可是这事儿既然闹腾开了,便说明那闹事儿的是个比天子的罡气更为厉害的。

    那,天子之上,便也为有这天上的神佛,才能不惧天子之气了吧?!

    皇太后活到这个年纪,今年又恰好赶上“坎儿年”,原本就是最信天,最诚心求神佛保佑的时候儿,这便虽说皱眉,可是心下也不由得跟着画起魂儿来。

    那话本子最后末尾道:“倒不知那天子的御园里,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儿,倒惹怒了舍卫城里的神佛们去?”

    话本子到此戛然而止,便也将一个巨大的疑问画在了皇太后的心头。

    是啊,究竟是什么事儿曾经触怒过舍卫城中的神佛去?

    此时作为每日里烧香拜佛的皇太后来说,这个问题便比这世上任何问题都更急需寻到一个合理的答案来!

    不消说,这话本子自是出自“狐说先生”的手笔。

    “狐说先生”是故意留了个伏笔。

    “狐说先生”凭这些年写笔记、话本子的经验,自是最了解看客们的心绪。他倘若在一本集子里头就将答案都给交待了,那便失去了悬念,如皇太后这样的人,非但不会思考,不会好奇,甚或反倒会疑心这集子里头太落痕迹,就该猜到是有人故意写来给她看的了。

    再者,“狐说先生”的笔再快,这一个晚上之间也写不出那么多来。况且还要写出来,及时将墨迹做旧,再托人送进畅春园里来,寻到合适的小太监,放到他们手里去……

    赵翼的意思,是要先抻个几日,让皇太后自己在肚子里画够了魂儿,再在下一本里将答案揭晓。

    只是赵翼再心思如狐,却也没能料到,玉蕤实则也早已从这个方向入手,叫王永奎去问王永贵了。

    六月初五这天,玉蕤忽然来找婉兮,提女子出宫的事儿。

    “我知道姐回宫来便在安排叫玉萤出宫的事儿,以便叫她跟陈世官成了好姻缘去。”

    婉兮含笑点头,“是,我已经早与她提了。可是一会宫来我就进封,她想留在宫里看我行完册封礼再走。”

    玉萤实则也是放心不下婉兮此时的处境。便是再为了姻缘之事,玉萤也坚持要帮婉兮熬过眼前这道坎儿去再说。

    玉蕤道,“既如此,那我也与姐商量:翠靥、翠鬟两个,其实也都到了年岁。我也不想耽误她们两个,不如就叫她们两个这一拨儿,跟着玉萤一起出宫去吧!”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婉兮也十分意外,“她们两个虽然进宫年头也不短了,可你终究是六年前才进封的,她们进宫这才六年。满打满算两个也都才二十岁,皆不足二十五岁,你怎地就如此舍手,叫她们两个都走了?”

    玉蕤垂下头,小心地藏住自己心下的难受。

    她是不想叫她们两个受她的连累啊。

    她已经为自己选好了路,可是若她们两个还在她身边伺候,那当她走上她自己的归路之时,她们两个必定会因为不小心伺候而得了罪去。

    可是玉蕤这话自不能与婉兮明说,她便顺势拿捏了个理由,含笑道,“我这也是以退为进。姐忘了翠鬟与八阿哥之间的故事去?如今庆藻迟迟没有孩子,倒叫八阿哥处境有些为难,我便想着皇上迟早给八阿哥再指进女子去。”

    “我也有些私心,便想着既然必定有旁人,那还不如是翠鬟呢。她与八阿哥原本有情,若能终成眷属,也是一段佳话不是?”

    “只是翠鬟拧,八阿哥也不好意思为难她去,这桩公案就这么悬着好几年了……我都看不下去。索性用遣她们出宫的借口,再捅翠鬟一下,也再试探试探八阿哥的心意去。若他们两个心下还都没放下,那情分依旧在,想来他们该能迈出一步来了。”

    听玉蕤这么一说,婉兮便也笑了。

    “果然是个好法子。以退为进,好好儿刺他们两个一下。究竟是能放得下,还是放不下,这样一试,也该奏效了。”

    婉兮笑着握住玉蕤的手,“还是你的主意好!再说她们两个虽说还不足二十五岁,不过也都二十,是不小了。既然能为了这事儿用上这个法子,那倒也值得了。”

    “玉蕤,我就是担心你身边儿若走了这两个大的,另外再挑人使,又要舍手不少。”

    玉蕤笑着摇头,“姐别担心。总归我在姐的宫里住着,姐位下的她们,谁还不能给我搭把手呢?”

    婉兮也觉有理,这便含笑答应,“也罢。这终究是成全人的好事儿,你既想好了,我自都依你就是。那便也一并与内务府提了吧。”

    连翠靥和翠鬟两个人的出路也都安排好了,玉蕤这才安安稳稳坐下来,给自己的阿玛德保写一封长信。

    信中将她自己这些年在宫中的日子,与婉兮的姐妹情谊,重又细细道来。

    信的后半段,玉蕤写了自己今日这般决定的缘由,也十分言及她最大的不放心,其实就是怕最终可能还是会连累到家人。

    终究这个后宫里啊,每个女人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她自己的悲欢荣辱,都是跟母家连在一起的。

    只是玉蕤却也相信,阿玛是个深明大义之人,她相信她今日之决定,即便是可能影响到母家,甚或是阿玛的仕途去……阿玛也必定能够体谅,能明白她心中所想、所愿去。

    六月初九那一天,次日起就是皇贵妃的册封礼,婉兮在宫里已是忙到不可开交。

    玉蕤早晨过来,正式给婉兮行大礼。

    婉兮连忙亲自给扶起来,嗔怪道,“瞧你,这算怎么话儿说的?”

    玉蕤笑道,“明天就是姐的好日子了,瞧咱们宫里接的贺礼都快没地儿摆了。我就担心啊,等正日子那天,我都没的单独到姐面前来给姐行个大礼的份儿。若只是混在人群里,跟她们一起行礼,我倒不甘心呢。”

    “正好今儿姐还算得空,那我就赶紧过来先给姐行过这个礼去!”

    婉兮也只能无奈地笑,“好好好,那我就只能先受了你这个心意去。不过咱们可说下,你我之间不同外人,这一次大礼就够了,以后你可千万别这么着了,倒叫我不自在了去。”

    玉蕤含笑而立,静静凝视婉兮。

    “姐……马上就是你的好日子了,虽说这几天劳累,可是姐你的气色却还真好。”

    婉兮不好意思,抬手抚住面颊,“瞧你说的,我这马上就四十岁的人了。”

    玉蕤笑着摇头,“一点儿都不像。姐,你还得继续为皇上开枝散叶呢。”

    婉兮拍拍玉蕤的手,“好……我拿今儿啊,就当过年了!瞧你这吉祥话说的,也不知道早上起来,嘴上是抹了多少蜜出来的。”

    玉蕤笑,轻轻垂下眼帘,藏住内里的哀戚。

    “姐知道我最爱吃姐亲手做的蜂蜜饽饽。尤其是姐母家那棵青桂的蜜……”

    婉兮没想旁的,只是含笑允诺,“等八月那蜜就能陆续下来了。还有两个月而已。你还怕到时候儿没你的吃去么?”

    玉蕤使劲儿点头,“……姐到时候儿,多给做两盘儿。我总想着那个呢。”

    这会子玉萤进来回话。

    玉萤的神色颇有些隐秘,瞟了玉蕤一眼,显见的玉萤的话连玉蕤也不方便听着。

    玉蕤这便一笑,向婉兮行礼告别。

    瞧着玉蕤那有些落寞的背影,婉兮说不上来怎地,心里总是有些揪着的疼。

    婉兮对着玉萤自责,“是不是咱们有话要背着你瑞主子说,她心下不痛快了?”

    玉萤道,“主子还不是不想叫这事儿被瑞主子给知道了,叫她也跟着着急上火去?终究她阿玛是总管内务府大臣,若是咱们办这事儿,难免叫人以为是她阿玛给办的,倒连累瑞主子母家去了。”

    婉兮点头,“等办完了,我再与她说开吧。她必定不会真生我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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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卷38、争抱寒柯看玉蕤

    婉兮挽着玉萤的手走入暖阁,“进内详说。www.uu234.net”

    六月初一那天,婉兮在刚从永常在口中得知消息,这便吩咐玉萤和玉蝉两人,分别从总管王成、翊坤宫老人儿两方面入手,寻找能逆转的人证。

    玉蝉方面进行得倒是顺利,玉萤这边却遇到了巨大的阻力。

    总管王成竟不肯对搜检那天的细节,具体详说,倒叫玉萤扑了个空。

    玉萤回来禀告婉兮,婉兮失望地呆坐了半晌。

    彼时毛团儿从那拉氏寝宫里搜出那些魇胜之物时,毛团儿身边唯有王成一人,终究唯有王成才是能将毛团儿从这事儿上摘开的最有效的人证啊。

    可是最初的失望过后,婉兮倒也能体谅王成的难处。

    终究太监的身份尴尬,便是如王成这样的已经到了总管太监的级别,可是奴才依旧是奴才。那拉氏虽说被皇上给下旨锁了起来,但是皇上终究没有正式下旨废后。况且前朝已经有觉罗跳出来为那拉氏鸣冤之事,这便难说皇上会不会有某一天,迫于宗室和觉罗们的压力,不得不再解了那拉氏的禁足去。

    若当真有那么一天,王成等一干太监,自是头一个没命的。

    婉兮平静下来,反倒安慰玉萤,“无妨,咱们也不必难为王成去。”

    终究宫里这样大,人心这样杂,并不是所有人都肯归心,更不敢指望所有人都如自己宫里的人一样肯为自己效力去。

    婉兮自己倒没放在心上,继续与玉蝉商量从翊坤宫内部寻找证人去罢了;可是玉萤自己心下却难受得放不下。

    这样的时候,心事无人可托付,她自然地去寻了陈世官。落着泪便将这件事说了。

    陈世官略一沉吟,便道,“我倒是还有一个法子。”

    玉萤忙问,“你有什么法子,快说啊。只要能帮上主子,那咱们便什么都能豁出去。要不……我又如何能安心出宫去?”

    陈世官垂首道,“忻贵妃的死,内情唯有皇上与我才最知根底。对于皇太后来说,可说是个谜团。皇后在忻贵妃之事上本也难辞其咎,不如……”

    陈世官略作迟疑,垂眸凝注玉萤,伸手相握。

    “只是这样做的话,咱们难免要担些风险。还有,我还是要与忻贵妃从前的老人儿,再虚与委蛇一番……你可,能允我?”

    从婉兮将玉萤许给陈世官那一日起,陈世官已经如数将从前与乐仪之间虚与委蛇的事都交待了清楚,并不隐瞒去。

    玉萤在后宫这些年,知道后宫里这些人啊,谁不是行走在刀尖儿之上?有时候为了办成自己的差事,总难免要使些非常手段。

    玉萤便深吸口气,抬眸凝注陈世官。先是故意噘嘴,随即已然笑了,“我是不愿意,恨不得你赶紧离那边远远的。可是这会子我却何至于分不清轻重去?为了主子,我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

    “倒是你,”玉萤心疼地抬手,轻抚陈世官面颊,“又要你去与那样的人交结,自是难为了你。你便当是为了我……”

    陈世官欣慰而笑,握住玉萤的手,眸光专注而热烈,“我能豁出一切去,一方面是为了报答皇贵妃的知遇之恩;可是更要紧的是,为了能叫你早些安心出宫去,好与我拜天地。”

    玉萤红了面颊,垂下头去,“你去吧。凡事小心。”

    ……

    经过陈世官几天的努力,已是终于说服了乐仪,玉萤便将这个消息带来给婉兮。

    今日已是六月初九,明日告祭太庙后殿和奉先殿,后天就是正式的册封礼了。皇太后若想发难,必定选在今明两天。

    倘若皇太后不发难,倒也罢了;倘若皇太后当真用此事来拦阻,那就索性将这些事儿都当面与皇太后禀明好了!

    中宫失德,早已不是此番南巡巫咒之事,而是早在多年前,早在许多条人命上已经显露无疑!因赵德禄的首告,皇太后即便在这一件事上能为那拉氏“伸冤”,那么从前那么多事、那么多人命,倒要看皇太后知道之后,还要如何庇护那拉氏去!

    畅春园前,玉蕤的小轿在大宫门外就落了轿。

    玉蕤只是贵人位分,是没资格坐轿入内的。

    甚至,以贵人的位分都没有资格单独来给皇太后请安。得跟随皇后、皇贵妃等更高的主位,方可至此为皇太后请安。

    甚或,即便是皇太后圣寿、冬至节等后宫集体来给皇太后行礼的时候儿,嫔位以上的主位才能在慈宁宫或者寿康宫的正殿前的月台上行礼;而贵人等,只能在后殿行礼,连当面行礼的资格都没有。

    故此今天这一行,对于玉蕤来说,倒是新鲜,是头一回。

    心下却也因此而苦涩。

    不过好在她今日却是有理由:因为明日就是皇贵妃的册封告祭礼了,她作为皇贵妃宫里的贵人,今日代表皇贵妃,来给皇太后请安。

    玉蕤特地在畅春园大宫门外头站了站,多停留了一会子。

    抬头高高望向湛蓝的晴空。

    一抹释然而无悔的笑,如这个夏日里最艳丽的花朵,绽放在她的嘴角。

    玉蕤,她叫玉蕤。这是进宫之后,姐帮她取的名字。

    蕤,葳蕤,花鲜好貌。

    诗词中说,“葳蕤自生光”。

    而她的名,玉蕤二字,苏轼也曾有诗云:“争抱寒柯看玉蕤”。

    生于索绰罗氏这样的八旗进士之家,有阿玛与伯父这样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她自是明白那诗句里的所喻。

    玉蕤,玉雕的梅花。

    若说从前主子最为倚重的玉壶姑姑,取了“一片冰心在玉壶”,人有诗魄;那她这梅花,自也与玉壶相类,同样应心怀高洁。

    况且……梅花本有报春之意。

    玉蕤落下,春就来了。

    通禀的人进内去,半晌过后,是永常在亲自迎出来的。

    永常在先给玉蕤行礼,之后左右看看,赶忙上前压低了声音,“皇贵妃娘娘那边,一切可好?”

    玉蕤含笑点头,“有劳永常在挂牵。皇贵妃那边自是预备着册封礼之事。必定万事顺遂。”

    永常在小心道,“请恕小妾直言,瑞姐姐来得其实有些不巧,皇太后这会子……有些不大乐呵儿。我劝瑞姐姐待会儿进去请安,别做耽搁,快行快走,以免叫皇太后迁怒去。”

    玉蕤便微微眯眼,“皇太后会迁怒给我?那便是说,皇太后今天的不乐呵,果然还是与皇贵妃有关吧?”

    永常在小声嘀咕,“……皇太后刚看完些不干净的东西,这会子正生闷气呢。”

    玉蕤此时已经什么都不怕了,这便只是淡淡一笑,伸手握了握永常在,“多谢你提醒我。我会好自为之。”

    永常在提到皇太后今天又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恰好就是“狐说先生”写的下一本话本子在今早上被发现了。

    皇太后捧过来一口气看完,已是恼得将话本子都摔到地下了。

    这本话本子里头已是正式写到了乾隆二十四年九月初一的事。说初一十五本是舍卫城里各处神佛前设供、拈香的日子,尤其乾隆二十四年九月初一还是大祭城隍的日子,结果却有人居心险恶,反倒利用了这个日子,在皇家的御园里害了人去!

    害的还不是一般人,而是一位没能来到人间的小皇子!

    “狐说先生”笔法娴熟,绘声绘色将那日圆明园里的惊魂一幕描述得叫人宛若身临其境。那九月的竹林里如何阴气森森,又如何有绿袍鬼面人冷笑着从林间如魅影一般穿行而过……皇太后不是当年的豫妃,可是皇太后却也看得一身的冷汗去,忍不住抬头赶紧看了一眼自己暖阁那竹子做的隔扇门去。

    虽然皇太后眼前这隔扇门是用湘妃竹做的,湘妃竹已经不是碧绿森森,而是金色的了,可是还是叫皇太后心跳了半晌去,才敢又垂首去继续看那话本子。

    话本子里又说:那日舍卫城、瑞应宫等处都举行法事,尤其是大祭城隍,这便叫宫里学戏的南府学生太监,以及原本在舍卫城等处的“太监和尚”、“太监道士”们穿了鬼魅的衣裳,以配合城隍捉鬼等仪式去。

    故此那竹林里的绿袍鬼影,自然不会是皇家御园里当真有鬼祟敢来,而是人心藏鬼,故意加害怀了皇嗣、已近临盆的豫妃去!

    而据说,这一班太监和尚和道士,曾经在八月里从京里去过避暑山庄,为皇上八月十三的万寿节、八月十五的祭月大典承应……八月十五过后这一班人正好从避暑山庄回到京中,九月初一就发生了豫妃落胎的事,前后隐有因果。

    更有趣的是,因主持皇上万寿节大典,以及八月十五拜月之礼,只要皇后在,就一定是皇后才有资格来进行故此这班人在避暑山庄里,是伺候在皇后身边的。

    “狐说先生”在话本子里以笔唏嘘:“六年前舍卫城中诸神眼睁睁看着恶人冒他们之名,行凶人间,且为谋害皇嗣!六年来,却无人伸张正义,无人将那亵渎神明、谋害皇嗣之人绳之以法!”

    “六年后,闰二月里,恰好又有皇嗣再次遭遇类似危机!众神终究无法再默然旁观。终究借舍卫城念珠失窃案,借赵连璧之口,要将此事重新掀开!”

    “神佛在天,正道轮回。善有善报,恶也该有恶报!”

    话本子里的话虽然没有完全说透,可是凭皇太后的脑筋,也是该看懂的都看懂了!

    皇太后这才恼得将话本子给摔在地下。

    只是无论永常在,还是安寿等人,都一时不敢作准,皇太后发这脾气是因为那话本子里说了什么,还是生气这样的东西竟然一而再地混入她的畅春园来,又或者是皇太后不愿意相信这话本子中的所言。

    恰好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玉蕤到了。

    永常在权衡一番,还是决定亲自迎出来,偷着将此事告诉给了玉蕤去。

    玉蕤进内向皇太后行大礼。

    皇太后这儿正满腔的怒气不知道朝哪儿撒,见了玉蕤便皱眉,“她宫里没有旁人了么?倒叫你一个贵人来代她请安!”

    玉蕤也不慌,含笑道,“妾身知道自己位分低微,不配到皇太后眼前来行礼。只是皇贵妃的宫里,的确是没有旁人了。妾身这才斗胆向皇贵妃请命,前来皇太后跟前代替皇贵妃请安。”

    玉蕤说着缓缓抬起头,眸光清亮,“妾身虽是出身内务府包衣佐领,可是好歹家中也是满洲翰林之家。皇太后一向重视满洲世家的格格,妾身虽低微,想来皇太后见了妾身,却也不至于气恼。”

    满洲世家,一代里出了两个进士,双双点翰林,又先后执掌翰林院,这在所有满洲世家里,玉蕤的母家也是独一份儿的。况且玉蕤的高祖父因管理国库,一丝不苟,曾经被康熙爷夸奖,亲赐汉姓为“石”,便连皇太后也不能不对这一家高看一眼去。

    皇太后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这便轻叹了口气,“瑞贵人,你倒是个好孩子。”

    玉蕤含笑垂首,“多谢皇太后夸奖。妾身母家蒙圣祖康熙爷赐姓‘石’,妾身母家子弟自都以此为荣,却也以此为诫。三代以来,妾身母家子弟皆受家训‘诚如磐石’,绝无谎言。”

    皇太后挑了挑眉,“这又是说的什么话?有谁说过你撒谎了么?”

    玉蕤向上而拜,“妾身即将说的这番话,还请皇太后相信……”

    玉蕤从怀中取出舍卫城首领太监王永贵亲笔所写的一封口供,双手高高擎起,请皇太后过目。

    皇太后不知是什么事,可是玉蕤提及康熙爷在先,她也不能不接。

    待得展开那口供一看,皇太后面色便是大变!

    王永贵的供词,恰好与那“狐说先生”的话本子里所言,如出一辙,且前后互证!

    如果说“狐说先生”的话本子还总有些捕风捉影的味道,那王永贵的身份却是实在的,王永贵这亲笔所供也是实实在在的!

    “……奴才身为舍卫城首领太监,乾隆二十四年九月初一当日各处均做法事,奴才受命负责管理前来承应的南府内学的学生,以及佛城与瑞应宫等处的太监和尚、太监道士们。那日法事多,前来承应的这些人也多,且个个儿脸上画着油彩,抑或戴着面具,身上穿着各色彩袍,极难辨认和区分。”

    “奴才虽极尽小心,中间儿却也发现有几个不见了,奴才小心派人去寻找,最后竟都是在‘九洲清晏’和‘天地一家春’当间儿的竹林左近寻得。彼时因差事要紧,奴才也没来得及细细盘问,这便由得他们都继续扮相去了……”

    “后来九月间,园子里出了大事。当年还是多贵人的豫妃主子与彼时为令妃的皇贵妃,相继失了皇嗣去……奴才是后来回想当日种种,才觉那日情形有异。”

    “奴才这才小心调查当日那些人的身份,因那些人面上身上皆有伪装,底档里难以录全,故此奴才便是细心去查,却也没能很快查清楚。已是到了今年,十六阿哥又薨逝之后,奴才方终于将那些人的身份都给查着了。”

    “说来也巧,这几个人与乾隆二十四年八月,从南府和舍卫城抽调,赴避暑山庄为皇上万寿庆典承应九九大戏、以及拜月礼的人,竟正是同一批。”

    王永贵的供词后头还附上了一份排单,里头详细写明了那几个南府内学学生,以及太监和尚、太监道士的名字。

    皇太后看罢,面色有些发青,抬眸盯住玉蕤,“瑞贵人,你当真有心了!”

    皇太后的语气,玉蕤并不意外。

    玉蕤早已将一切都看开、想好了,故此这会子只是淡淡听着。

    待得皇太后说完,玉蕤伏地道,“这些南府内学的学生、还有舍卫城与瑞应宫的太监和尚和道士们,不止一人。便是一人不认,终究还有其他人会招认。皇太后若还有疑虑,尽管将他们都锁拿到慎刑司去,一定能掏出实话来!”

    那想要害皇贵妃的人,不就是只找出一个赵德禄来么?那她就给皇太后眼前摆这么一排的人去!

    赵德禄是孤证,信与不信都在皇太后一人心间;可是王永贵供出来的这一排人,却可以彼此指证,终究谁都跑不了!

    皇太后笑起来,“好,好啊。瑞贵人,我没想到,你倒是如此缜密的人!你果然是德保的女儿,观保的侄女,是你们索绰罗家的好女儿!”

    玉蕤轻叹口气,“圣祖康熙爷都曾赞许妾身高祖,这才赐汉姓为‘石’。妾身一家都不敢辜负圣祖爷的恩典,故此妾身自也凡事都追寻实情。”

    “妾身不是为了自己,也并非只是为了皇贵妃妾身是,为了我大清的皇嗣啊!不管今日皇贵妃如何,妾身在意的是在六年之前,豫妃姐姐便曾失去过一个皇子!皇太后便是不心疼皇贵妃和豫妃,好歹总该心疼皇嗣,那终究是皇上的血脉,是皇太后您的皇孙啊!”

    圆明园里,婉兮的寝宫里摆着内务府送来的皇贵妃朝冠和朝服。

    婉兮等着玉蕤来帮她更衣。

    自然不是宫里没有旁人,可是这样近乎神圣的一刻,婉兮只想与玉蕤共度。

    便如同这些年来,每当她更换更高贵的冠服时,都是玉蕤亲手帮她更衣的啊。

    如今皇贵妃的衣冠已经摆在眼前,终于是正大光明的明黄,那就更应该由玉蕤来亲自替她换上。

    可是左等玉蕤也不来,叫人去找,却也不见。

    婉兮便连试衣的心思都没了,将玉蝉和玉萤、屈戌和马麟等人都撒出去,叫他们满圆明园地去找玉蕤去,务必将玉蕤给找回来。

    不知怎地,婉兮心下有不祥的预感。

    派出去的人四处都去问过了,整个圆明园都快犁了一遍、梳了一遍、篦了一遍似的,却连玉蕤的踪影都没见到。

    翠靥、翠鬟等人也都闻声而来,急得在婉兮面前都要哭出来。

    瑞主子去哪儿了?竟然都没告诉她们两个,更没带着她们两个一同去!

    难道说,就因为报了叫她们两个出宫,这便凡事都不叫她们知道了么?

    婉兮只觉自己的心都停了,吩咐屈戌,“你去内务府,找德保大人。问玉蕤这两天可曾与他通过什么气儿去?!”

    “玉蝉,派人去兆祥所,问英媛格格那边儿,可曾见玉蕤去了?”

    “还有……安歌,烦劳你跑一趟勤政殿那边。皇上今天在勤政殿听政,你等皇上那边散了,这便赶紧将你瑞主子之事委婉回给皇上去……”

    整个圆明园都找遍了,此时就等着兆祥所、内务府两边的动静。倘若那两边也没有,皇上也没另外派玉蕤的差事的话那,玉蕤兴许就唯有一个去处了。

    婉兮深深吸口气,站起身来,吩咐立在门槛外的二等女子,“玉潭,替我更衣。”

    玉潭是二等女子,素常都在门槛外伺候,没机会进内来出上差。这冷不丁听婉兮吩咐,倒给吓着了,指着那摆在桌上的皇贵妃冠服,有些结巴了,“……奴、奴才伺候主子穿、穿那个?”

    那是至贵的明黄,是几乎可以与皇后冠服混同的规制,玉潭一个二等女子当真有些手怯。

    婉兮却淡淡摇头,“不,不换这个。我要常服,去拜见皇太后。”

    玉潭听着也惊住,“主子要去畅春园?”

    婉兮点头,“畅春园,便是最后一个去处。”

    直到此时,婉兮才越发明白自己错了,错到离谱。

    她以为自己千方百计瞒着玉蕤,那玉蕤就不会知道了……可是这世上哪里有不透风的墙?且玉蕤一向是她身边儿消息最灵通的一个。

    婉兮的眼前这一忽儿全都是之前玉蕤落寞而去的背影。

    婉兮的鼻尖酸了……

    是她糊涂!她怎能,就连那一幕都给忽视了,竟然没追上去,没将玉蕤给留住,给拽回来?!

    若玉蕤出了三长两短,她如何能原谅自己!

    兆祥所、内务府也陆续传回了消息,都说未见玉蕤去过。

    婉兮静静抬眸,将身上的纽襻按平。

    “走,去畅春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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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了,她的愿望很简单:安安静静当个小宫女,等25岁放出去。可是!那位万岁爷又是什么意思?初见就为她吮伤口;再见立马留牌子。接下来借着看皇后,却只盯着她看……她说不要皇宠,他却非把她每天都叫到养心殿;她说不要位分,他却由嫔、到妃、皇贵妃,一路将她送上后宫之巅,还让她的儿子继承了皇位!她后宫独宠,只能求饶:皇上,你要雨露均沾啊~--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皇上,请您雨露均沾,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